——听好啰? 如果妳在神殿深处迷了路, 一定要把两只耳朵紧紧捣住。 如果,只是如果喔,如果妳听到了声音, 一定要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沉默不多作回应。 如果妳响应了那个声音, 被他知道妳有耳朵的话…… 一定会被「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吃掉的。 MAMA 孩子们的声音回响在神殿挑高的天井与纯白的梁柱问。 「喂,她来了喔!」 「吊车尾的没用家伙来啦!」 围在饮水区旁的少年们出声嘲讽的,是个顶着一头茶褐色自然卷发、拥有一双如初绽的紫罗兰眼瞳的少女。她正紧咬着下唇,伫足在少年们面前。 「喂,托托!今天的考试妳考了几分啊!?」 其中一个少年不怀好意地扯开狞笑问道。 「尤安,这样太可怜了,别问她这种事啦!」 站在一旁的另一个少年用故作气愤的语气说完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当然是考零分啊!」 几个少年随即放声大笑。 少年们天真无邪的残酷笑声,不断在神殿挑高的天井问回响。 「才不是呢!」 遭受嘲弄的少女发出悲鸣般尖锐的叫声: 「才不是才不是才不是!人家才没有考零分呢!」 像是被狠狠咬了一口般吼出来,但少女却没办法举步走向那些少年。 少年们脸上满是掩不住的讥嘲笑意,还刻意炫耀似地发出「嘿~?」的怪叫声。 「不然是十分吗?还是二十分?我今天可是又考了一百分喔!」 这句话让少女脸色登时刷红,难以承受地立刻转身从少年面前跑开。乱成一团的茶褐色卷发在颈边晃动。 为了逃避那些无所不在的讥笑,套在小靴子里的双脚不停在神殿的长廊上奔跑。 少女长得太过娇小,视野也不够宽广,所以在弯过转角时,才会一时不察地撞上从正面迎来的人影。 「呀啊!」 少女轻叫了声,一屁股跌坐在地。 「托托,妳在做什么!实在太没教养了!!」 和少女相撞的,是个身穿长袍的老妪。 「蕾、蕾玛老师……」 「神殿的长廊不是用来奔跑的地方,这句话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吧!」 歇斯底里的斥责,让少女害怕得瑟缩起肩膀低头认错: 少女虽然以蚊吟般的嗫嚅表达了自己的悔意,但老妪的眉毛却吊得更高了。 「妳的魔法成绩原本就很差了,要是再不乖乖听师长的话,我看妳总有一天会被逐出萨尔瓦多家族!」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蕾玛老师……」 抱紧怀中的书本,少女只能一而再地不断道歉。也许老妪骂完气也消了,只见她从鼻间哼了一声后,便转头踱向神殿的另一头。 被留下的少女垂头丧气,拖着沉重的脚步从神殿长廊的一隅慢慢走开。 位处沿海地带的王国——嘉达露西亚。 这个王国位于大陆尽头,虽称不上壮丽,但聚集在港口的船舶贸易所带来的经济收益,却能让拥有悠久历史的王族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可说是相当丰饶的国度。 国家中央建立了一座雄伟的城堡,比邻而居的是座以纯白石块建造而成的神殿。 这个国家虽因贸易而繁荣,但守护王室千秋的并不只有财力和武力。担负起这个国家最重要力量的,其实是种名为「魔力」的异质能力。 紧临着皇城,居住在那座石灰岩神殿里的,是群被冠上「萨尔瓦多」之名的人们。 他们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授命钻研魔法以守护这个国家与王族,是个具有强大能力的魔法师集团。 名叫托托的少女——正确说来,她的名字叫萨尔瓦多?托托。在这个不怎么看重名字的国家里,只要一说出萨尔瓦多的姓氏,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包括托托在内,也是承袭了这份血缘关系的「纯正」萨尔瓦多家族成员。托托的父亲和母亲并不算特别厉害,但的的确确都是具有魔力的魔法师。尽管纯正的血统日渐稀薄,但托托确实是这个萨尔瓦多直系家族最末裔的名门之后。 人们称他们为萨尔瓦多家族,但并非以血缘关系为依据,而是因为他们身上都具有魔力,也将魔法知识加以体系化并分享共有,进而团结成一族。萨尔瓦多家族每年都会让魔力受到认可的孩子接受特别教育,再为其冠上萨尔瓦多之名。在这之中,原本该是萨尔瓦多家族内最具资格的托托,却生来就不俱备魔法的才能。 虽然还不至于到完全没有魔力的地步,但潜藏在她体内的魔力少之又少,而她又缺少那份能驱使魔力的能耐。 在培育魔法师的神殿中,一提到「萨尔瓦多的无能者」,指的当然就是成绩最差的托托。 托托其实并不讨厌念书,何况她从小就格外爱书,还常为了看书而在神殿的书库里流连忘返。只可惜她天生就没有驱使魔力的才能,所以那天托托也只能叹着大气,一个人默默在神殿的长廊上漫步着。 正准备走过一扇半开的门扉时,里头传来的对话让托托无意识地停下脚步。 「——老师,关于托托的事,您打算怎么办呢?」 他们提到自己的名字。托托觉得从脚趾到大腿彷佛都结冰了,只能愣愣地伫立在门口缩紧身子,小小的耳朵自然而然竖了起来,倾听房里的对话。 「说得也是。托托她啊……再继续这样下去,别说是宫廷魔法师了,恐怕连想当个普通的魔法师都有问题啊。」 房里的两人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他们所谈论的确实是关于托托的闲言闲语。 就算托托早已习惯承受师长的怒气,但这些话却好似钝重的凶器般狠狠砸向后脑杓。比起让树木枯萎的冬日寒风更有甚的冰冷,使得喉咙深处都为之冻结。 「我是这么认为啦,不如把托托当作养女送人好了,让她生活在市井里对她面言也比较好不是吗?像她那样的孩子啊——只会有损萨尔瓦多之名,您说是不是啊?」 (只会有损萨尔瓦多之名。) 听到这句话时,托托不由得狠狠咬住下唇。虽然拚命想要忍耐,但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落下。 不行……不行…… 绝对不能发出声音来。 (托托是个吊车尾的没用家伙,他们只是说出事实罢了。) 如果现在出声,一定会被赶出萨尔瓦多的。 托托忘了自己原本想到哪里去,一旋踵就拚命迈开脚步狂奔。 她的胸口彷佛破了个大窟窿,又好像失足跌落空无一物的黑暗中,呼吸变得好困难、好难过…… 托托的家就建在神殿旁。 「……妈妈,爸爸去那儿了?」 那天夜里,托托偎向正在编织衣物的生母,怯怯地开口问道。 「爸爸他还在宫廷里呀。因为有客人来,他们现在应该正在谈话吧。听说是个从遥远的东方岛国前来的客人呢。」 生母雅丽的视线没有从手里的编织品上移开,就像平时一样轻声回答。托托的父亲是宫廷里的魔法师,也负责当中一部分的公务。 「妈妈,妳听我说喔……」 「怎么啦?」 托托低垂着头,有些踌躇,但还是轻轻开口道: 「托托……托托就算没办法使用魔法,应该也无所谓吧……」 我还可以待在这里吗? 我还可以当妈妈的孩子吗? 把占据心里的疑问说出来,或许会得到完全不同的答案。但听到女儿这么说,雅丽却停下编织的动作,抬起头来与她正眼相对。 「妳在胡说什么啊?」 母亲的声音透露出些许怒气。 「妳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学习魔法是很重要的事,妳想偷懒可不行喔?妳可是受到世人赞扬的萨尔瓦多家族后代啊!」 这些话已经听过太多次了。事到如今还这么说,事到如今还在叨念着萨尔瓦多家族,托托觉得自己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瞬间绷断了。 「妈妈是大笨蛋!」 眼泪滑落脸颊,托托嘶声大喊,忍不住抓起身旁的毛线团丢了出去。 「我最讨厌妈妈了!」 丢下这句话后,托托头也不回地冲出屋子。身后传来雅丽的呼喊声,但托托只是一个劲地哭泣,在深夜时分一路奔向被夜色笼罩的神殿。 脱口而出的那句「最讨厌了」不停在托托心里回荡。 其实托托自己也很清楚…… 最讨厌的不是妈妈。 而是——只能当个吊车尾的、无能的自己。 拚命跑着、跑着,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神殿的书库前。 远方传来大人们交错的脚步声。他们可能正在寻找自己……一想到这里,托托突然感到非常害怕。 如果,现在被他们抓到…… 自己一定会被当成没人要的孩子,随便送给哪户人家当养女吧? 托托在学校里并没有太多朋友。但不管是那些老爱对她恶作剧的男孩子,或总说「托托少了我们就不行耶」的那几个很照顾她的女孩子们,托托真的一点也不想和他们分开。 就算是个吊车尾的没用家伙,她还是生在萨尔瓦多家的托托呀。托托哪里都不想去,也不认为自己有本事能到什么地方去。 试了好几扇窗,总算发现有扇锁头坏掉的窗户,正好能让托托从那里爬进书库。除非身旁有大人陪着,否则小孩子是不被允许单独进入神殿书库里的。 老旧的书籍散发沉郁的香气。熟悉的书本气味总能让托托感到心情平静,却也有种几乎要被横亘在眼前的黑暗吞噬的错觉。 远方传来呼喊托托名字的声音。 为了逃避那些呼唤声,托托不停往书库深处走去。 那是平时绝不被允许接近、放了禁书的柜子。在禁书书柜的更深处,还有一道上了锁的门扉。 托托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萨尔瓦多的孩子们之间,有个口耳相传的古老传说—— 在这座神殿的某处,有只数百年前就遭到封印的强大魔物沉睡着。 那只魔物一直引颈期盼,自己能从封印中得到解放的那天到来。 如果,这里就是魔物栖身长眠之处……这样的念头瞬间掠过托托的脑海。怯怯地触碰门扉上的锁头,这把锁也和窗锁一样十分老旧,经年累月下来都已经腐朽了。试着往门板上敲几下,没想到锁头一下子就被敲坏了。 该怎么办才好呢……托托心想。 该怎么办才好? 门的那头,似乎有谁在呼唤着自己。 「托托,妳在这里吗?」 就在这个时候,书库入口突然传来声音,托托吓得肩膀猛地一颤。 那是白天时,要求「把托托下放到市井去吧!」的其中一名老师。 (讨厌……!) 托托不作多想地推开眼前的门扉,闪身躲入了门的另一头。 那原本是扇用金属制成的沉重大门,但另一头好像有人在为自己开门般,托托一点也不费力地就把门推开了。 门的另一头,是整片如漩涡般浑沌的黑暗。 (…………) 没有半点光亮、没有窗子,连月光也无法透进。 这是个让人分不清上下左右的空间。 突生的强烈恐惧让托托忍不住想放声哭叫,但还是硬生生地抑下冲到嘴边的嘶喊。 孩子们口耳相传的谣言,还有下文—— 被萨尔瓦多捕获的魔物,听说是个会吃人的魔物。 那个食人魔物在刚出生不久,就曾经吃过一个人。 但被魔物当作饵食吃掉的那个人耳朵上戴着除魔耳饰,所以魔物无法吞噬他的耳朵。 把人吃掉之后,原本可以幻化成人形的魔物,却只得到一个不完整的身体。因此他才会遭到封印,陷入沉睡。 ——在没有窗子的房间里,不知打哪儿吹来的暖风轻轻拂过托托的脸颊。 所以啊……老妪曾经说过: 所以就算遇见了魔物…… 也千万不可以出声喔。 就算魔物开口和妳说话…… 也绝对不能回答。 (是 什么 人?) 意识到这个声音时,托托忍不住膝头一软,跌坐在地。 确确实实听到了,那低沉浑厚彷若呻吟的呜咽,又像是远方传来拉长了声音的狼嚎。 托托的身体因恐惧而痉挛。 (妳是 什么 人?) 询问声中带有某种物理性的压迫袭向托托。 (——萨尔瓦多。) 就连这个姓氏,听起来都像诅咒一般。 托托颤抖着用力闭上双眼,紧紧捣住耳朵。 (妳有耳朵吗?) 不可以回答,绝对不能回答他。 魔物在找耳朵。为了得到一副完整的身躯,也为了对封印自己的萨尔瓦多进行复仇。 (妳有耳朵吗 有耳朵吗——) 魔物不停追问。看不见他的身影,就只有声音,他的声音不停追着自己。 托托就算想逃也逃不开,也没办法呼喊。只能蹲在原地不停颤栗发抖。 (把 耳朵给我。) 亟欲得到耳朵的魔物所发出的声音,犹如挟带了风暴似的雷厉风行。 但这个时候,突然有个声音窜入托托耳里。 (妈妈……在哪里……) 那的确是魔物的声音没错。但他喊着妈妈的声音,却是全然不同的语调。 好似迷失了方向,有些怯懦、需要有人伸手帮他一把。 托托忍不住抬起头,开口问道: 「你在……找妈妈……?」 那只是托托无意识的轻喃,但这句疑问却在黑暗中造成令人惊讶的回响。 糟了!当托托这么想的时候,一切都为时已晚。 骚动不已的黑暗彷佛拥有自己的意识般—— (找) (到) (妳) (了) 下一秒,有「什么东西」轻轻抚上托托的耳朵。 撕裂般的悲鸣从托托喉间按捺不住地逸了出来。 松手任意识散去的瞬间,最后在黑暗中闪耀的是—— 水蓝色的……美丽光芒。 感觉世界的嘈杂愈来愈夸张,托托缓缓睁开了双眼。 「托托……!托托!」 摇晃托托肩膀的这只手,来自她的母亲。但托托感觉得到,这跟每天早上妈妈叫自己起床时的感觉全然不同。 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变得不同了? 「托托,妳没事吧?认得出妈妈吗?」 沙沙沙,妈妈雅丽的声音里混入了一些杂音。简直就像站在漫天尘埃中说话一样。 话说回来,自己到底是睡在哪里啊?陌生的寝具触感让托托感到困惑。 「……妈、妈……?」 「啊啊,托托,真是太好了……!」 眨了眨眼,托托张嘴吐出细若游丝的声音,雅丽随即激动地将她搂进怀里。站在一旁的父亲也总算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似地呼了一口气。 (好吵喔。) 躺在母亲的怀里,托托不由得这么想。明明被这么温柔地拥抱着,但率先窜上心头的却是这样的想法。并非拒绝,而是…… (到底怎么回事啊?这个世界变得好吵喔……) 有好多好多的声音。好多声音不停传进耳朵里,就像同时在耳边聒噪不休般。虽然知道这些杂音都是人与人之间的对话,但其中混杂了太多异国语言,托托都快搞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了。 就连被拥抱的感觉都有点怪怪的。头虽然安稳地枕在妈妈胸前,但好像……有什么东西「应该存在,却消失了」—— 「托托醒了吗?」 房间入口传来询问声。 「尊师大人……!」 雅丽慌张地松手放开托托,整了整自己的仪态。 步上前来的是一个老人。他身后跟着好几名魔法师,托托曾在祭典的席位上远远眺望过这位老人。但当时隔了好一段距离,托托只能远观。老人有一把长长的胡须,和一双凹陷的灰色眼瞳。 他是率领嘉达露西亚王国的魔法师集团「萨尔瓦多一族」的长老。 「尊师大人……?」 「托托,妳还好吗?」 尊师淡淡地开口,逸出低沉嘶哑的嗓音问道。 托托求助似地抬头望向雅丽,雅丽便压低声音对她说:「要好好回答喔。」 雅丽发出的明明是耳语般的轻声,但托托却觉得她好像附在耳边大吼大叫似的,连脑子里都产生了回响。 「我、我没事……」 虽然头昏脑胀的,托托还是皱着一张脸吶呐答道。 「没有哪里觉得怪怪的吗?」 类似风声的各种嗫嚅耳语震动耳膜。 托托难耐的想抬手捣住耳朵,当掌心贴上头部两侧时,她总算发现了—— 「!」 空空的。 原本该在的东西竞「不见了」! 「托托啊……」 尊师缓缓开口,托托的父母也随之露出沉痛的表情。 「尊师大人……」 托托的语气有些恍惚,愣愣地出声道: 「托托的耳朵被吃掉了吗?」 沉默几许,尊师静静点了点头。 「啊啊……) 啊啊,原来如此——托托心想。会感到震惊是当然的,但是,托托其实觉得无所谓。当然不是完全无所谓,但总觉得会有这样的结果是很理所当然的。原来一切都不是梦啊! 原来自己的耳朵真的被吃掉了。 因为,这也是应该的嘛,谁叫托托「回答」了呢。 「尊师大人,托托的耳朵虽然被吃掉了,可是却听得很清楚耶,这是为什么啊?」 托托认为,既然耳朵被吃掉了,照理说应该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才对。被吃掉耳朵的自己奸像留下一个窟窿,传进窟窿里的声音音量是以前还有耳朵时所无法比拟的。 听托托说完后,尊师布满皱纹的苦恼脸孔又再次颔首道: 「啊啊……果然变成这样了。是因为残留了阿贝尔达因的魔力吧,妳和他或许已经产生『连系』了——」 「阿贝尔达因?」 那是托托从没听过的名字,但这个名字却在胸臆间鼓动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就连指尖都泛起一阵酥麻感。 「尊师大人,托托她没事吧…………」 站在一旁的雅丽担忧地出声。尊师对随侍在侧的魔法师下达了一道指令: 「——把封印布拿上来。」 话音刚落,在一旁待命的魔法师随即恭敬的递上一块布巾。 尊师接过艳红的布巾,像是遮掩般覆住托托的耳朵,在下颚位置打了个结。 「啊……」 原本一直骚扰着托托的杂音瞬间消失,就像过去一样,托托的世界又再度恢复了以往的寂静。 然后,尊师以判罪般的庄严口吻向托托宣判道: 「托托,妳听仔细了。妳闯进了封印的房间,被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吃掉了耳朵。因为如此,现在妳的耳朵有魔力栖宿着。」 这些话不是说给托托听的,而是在向周围的人们宣告: 「现在的妳,和食人魔物是相通的。」 啊啊!!雅丽发出一声喟叹。 那是混合了绝望与恐惧、谛观与悔悟的一声叹息。 看妈妈对众人低下头,托托也开口说了声:「对不起。」但托托其实不懂自己到底为了什么事道歉。是因为闯进了那个被封印的地方吗? 「不。」 尊师静静地摇了摇头。 「不能把错都怪到这个孩子身上,没注意到封印已变得薄弱不堪的我们也有责任。那东西也被封印数百年了,在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之前,得重新施加更强韧牢固的封印才行,想来也算是幸运吧……阿贝尔达因的封印已经完成了吗?」 最后一句话,问的是站在他身旁的魔法师。 「是……配合原本的封印,所有的魔法道具都已经更新了。」 「真名的效用还在吗?」 「……目前还没有问题。」 得到魔法师沉声的响应后,尊师静默地颔首道: 「好,那就继续监视吧,可千万别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如果让他得到新的真名,再度跑到外面的世界,可就不得了了。」 「属下明白。」 接着,尊师转头看向托托。 「让身体好好休息吧……待状况稳定下来后,我再来决定妳的处分。」 年迈的魔法师目光是如此犀利严峻,几乎要贯穿了托托的眼瞳。 留下这句话后,尊师旋踵离开房间。 直到尊师的背影走远了,爸妈仍没有抬起头。于是托托问道: 「……处分是什么啊?」 茫然不解的托托问出了心底的疑问。 但母亲只是一脸沉痛地望着女儿的脸孔。 父亲蹲了下来,与托托四目相交,缓缓开口: 「托托,妳听好了……现在的妳和食人魔物已经无法切割了。要是再继续待在这里,可能又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食人魔物、无法切割、处分。 这些词汇都好困难,其中所包含的意思更是艰涩。但是,托托了解父亲的意思。 虽然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托托明白双亲想传达的意图。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啊啊,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托托因抽噎而扭曲了脸孔,眼泪一颗颗不停滑出眼眶往下坠。 父亲虽然把女儿拥进怀里,但托托却没有依偎在温暖胸怀的渴望。 被封闭起来的耳朵空洞里—— 似乎听见分离的脚步声正悄悄接近。 托托被带到王宫的客房,她必须在这里生活一段时日。 她被禁止进入神殿,也禁止参加魔法课程。只能待在华丽的房间里,过着彻底被监视的生活。父亲和母亲虽然每天都会来和她说说话,但托托却对他们两人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 连托托自己都不明白拒绝他们的理由。 但是,如果再过不久就必须分别——那么,托托连话都不想再和他们多说一句了。 在托托被带到这个房间过了几天后,一如往常来访的父亲身旁,出现了一个有着黑色眼睛、黑色头发,全身上下散发着异国风情的陌生男子。他对托托招了招手。 「妳……好,初次……见面。」 不流利的招呼断断续续从他口中说出。 「托托,妳听爸爸说。这个人啊,是从遥远的岛国乘着贸易商船远道而来的,而且他对魔法也很有兴趣……从他口中可以听到许多有趣的故事呢。」 父亲很担心托托会将自己封闭起来,所以才特地带来这个异邦的旅人。 托托的父亲转过头,用不太标准的异国语言向异国男子说了些什么,好像是在告诉他关于托托的事吧? 从男人口中逸出的言语听起来就像不可思议的咒语,托托的一双眼睛忍不住直盯着那个男人。如果耳朵还在,她一定也会竖耳倾听他所说的每句话吧。 待父亲解释完后,男人又转而面向托托。 「妳……好,初次……见面。」 又是那笨拙不流利的招呼。 托托凝视眼前的男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终于颤抖着微微张开嘴唇: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萨尔瓦多?托托。』 从托托嘴里说出的话,让来自异国的旅人、和托托的父亲都不禁瞠大了双眼。 「托托,妳怎么……会说出那些话呢…………」 父亲会这么逼问也是情有可原。因为从托托嘴里说出来的,竟是那来自远方岛国的旅人母语。 托托不懂父亲为什么要这么问?她只是在听到他们两人交谈后,突然就像浓雾散去,阳光重新照耀了大地般——「理解」了这个语言。 『令嫒有学过我国的语言吗?』 异邦人转头询问托托的父亲。但是,父亲一时之间根本答不出来,只能对他摇摇头。 『我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语言啊,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就是会说嘛。』 托托代替父亲答道。稚嫩的童音一如往常,说的却是其它国家的语言。旅人转头面对托托,对她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 『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妳彷佛拥有了砂之耳呢。』 『砂之耳?』 『在我的国家里啊,拥有妳这样的能力就叫砂之耳唷。就像砂土吸收水分,不管什么语言都能轻而易举地理解,是很特别的耳朵。』 「托托……他在说什么?」 没办法完全听懂异国语言的父亲,转向托托询问。 「他说托托的耳朵是很特别的。」 听完托托的答复,父亲露出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单方面对旅人说了句:「托托就麻烦你了。」便离开房间。 『……妳爸爸是怎么了呀?』 目送托托父亲的背影离去后,旅人不解地对托托询问。 但托托只是低着头,轻声回答:『因为托托是坏孩子,所以才变成这样。』 『唔嗯……』 男人来到托托身边坐下,脸上依然挂着温柔的微笑。 『如果不嫌弃,可以让我知道事情的原委吗?』 托托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地开始说出事情的始末。要托托叙述故事实在有点强人所难,再加上使用刚学会的东方语言,所以他很有耐心地倾听。 说完食人魔物的传说后,旅人说:『我在旅程中也曾听过这个故事。』 『真的吗?』 托托抬起头追问。 『是啊,是在遥远的东方国度听来的。那个国家流传着一则「无耳芳一」的故事喔。』 『芳一?』 『没错,芳一——这是一个人的名字。』 旅行商人瞬间变身成吟游诗人,开始对托托述说起无耳芳一的故事。那是个忘了对耳朵施法,所以耳朵才被魔物吃掉的可怜僧侣的故事。和托托现在的状况可说是极其相似,却又完全相反。就跟王今为止所有的食人魔物所做的事一样,那也是段非常不可思议的故事。 『好厉害喔。没想到隔了一座大海的遥远国家,居然也会有这样的故事啊!』 托托感动地说。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旅人也松了口气似地微微一笑,又接着说出许多来自异国的传说。 那全是托托不曾听过的故事。以贸易闻名的嘉达露西亚随处可见来自异国的物品,但托托从不知道原来住在远方的人们所过的生活,居然也那么引人入胜。 快乐的时光总是一下子就过去了。男人掏出怀表看了看,随即站起身来。 『我好像待太久了。托托小姐,今天难得说了那么多我的母语,和妳聊天真的很开心。』 『托托也觉得很开心呀。』 看托托露出开朗的表情这么说,旅人脸上也漾起笑容。 『我还会在这个国家待一段日子,有机会的话再见面吧。』 托托本想回他:『一定喔!』但马上意识到—— 这样的约定,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 『……我们一定不会再见面了。』 垂下视线,说出这句话的托托表现得有如大人般成熟懂事,让旅人深感诧异。 『……拥有砂之耳的聪颖姑娘呀,像妳这般未来充满无限希望的孩子,为什么会如此悲观呢?』 男人并没有从托托的父亲口中、或从托托口中得知全部的实情,只能露出哀凄的表情如此问道。 『因为托托马上就会被逐出萨尔瓦多家族了。没有关系,我已经很清楚了。』 托托露出死心的表情响应道。然后,她缓缓抬起头来面对眼前神色复杂的旅人。 启唇幽幽轻喃。这次她说的不再是异国的语言,而是打出生开始就耳濡目染,深知该怎么使用的嘉达露西亚语,脸上还挂着淡淡的微笑。 「……可是,我还有个非去不可的地方。」 在还背负着萨尔瓦多之名时…… 有件事,她非得去完成不可。 当晚,托托偷偷溜出房间。趁着黑夜,钻小洞潜入神殿中。 托托虽是个吊车尾的没用孩子,但她生在萨尔瓦多,也在萨尔瓦的教养下成长。小孩子其实知道很多事情,对于这座历史悠久的古老神殿,每个小地方都知之甚详。 身上披着深色外套,托托拚命向前奔跑。 她的目的地只有一个—— 就是回荡着寂静的神殿书库。 坏掉的窗户依旧没有修缮,松了口气的托托偷偷爬了进去。 托托又再次站在那扇门前。 静静解下覆住耳朵的封印红布。在寂静中确实存在的嘈杂声,非常清晰地传进托托的耳洞中。 当然,还有那不断呼唤托托的声音。 「喂……!你在呼唤托托吗……!」 托托扬声喊道。 为了让门的那头也能听见。 「我来见你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到这里来了,魔物先生,会吃人的魔物先生!」 眼前突然有火花迸散。 固守大门的结界彷佛从内侧被破坏般,门上的锁头裂开了。 周围的精灵发出悲鸣,这些声音当然也都传进了托托耳里。但是,精灵们的哀鸣声没一会儿又被另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摒除了。 托托把红布盖回耳朵上。因为实在太吵了,只好再把耳朵封闭起来。然后,她伸出颤抖的手推开全新的门扉,发出「叽」的一声。 又是那宽阔、充满无限黑暗的空间。但是,托托确实听见呼吸的声音。 为带来的油灯点上火。燃烧的火苗就像幼子般颤抖摇晃,熊熊火光宛如奢华的枝型烛台照亮了幽暗的空间。 映照出的是一座坚固的牢笼。如玻璃般透明闪耀着,以莫大魔力架筑而成的封印。 而牢笼的那头—— 有个飘浮在空中的淡淡人影。 (是个……男孩子……?) 他看起来年纪和托托差不多大,或许只稍微比她大一点吧。 淡褐色的肌肤。 宛若玻璃珠的水蓝色眼瞳,其中一只眼睛下方还有紧连的三颗黑痣。 然而,只有那对耳朵,是似曾相识的柔软白皙。 拥有少年外表的:「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扭曲了嘴唇,勾起一丝狞笑。 「来……告诉我妳的第二个名字吧。」 ——这里是嘉达露西亚王国。 世代传承了数百年,萨尔瓦多一族所自傲的魔法历史,即将为未曾出现过的契约开启新的一页。 他是在问我的名字吧,托托心想。 「我、我是……萨尔瓦多?托托……」 托托挤出嘶哑的声音回答。她的心跳快得像在敲早钟似的,也许是对于传说中的魔物、也就是食人魔物——感到害怕的关系吧。 可是听到托托的回答后,魔物却不悦地挑高了眉。 与其说是端正,更透露出骄傲自大性格的水蓝色眼瞳正狠狠瞪着托托。 「妳是笨蛋吗?」 还未变声的男声指责托托: 「被问到名字时,有哪个傻瓜会乖乖说出自己真正的名字啊?要是现在我叫了妳的名字,妳的灵魂就属于我了唷。我是无所谓啦……不过我都被抓起来了,就算得到妳的灵魂也没什么好开心的就是了。」 像要看穿托托似的,魔物瞇起一只眼睛,随即又自言自语地吐出一句:「况且妳身上也没有耀眼的光芒嘛。」 听他这么说,托托不由得感到困惑。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那自己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告诉我妳的第二个名字吧。」 第二个名宇。 对了,最近上课时老师不是才教过嘛。要指使精灵或魔物时,要报出的是「代表自己的名字」,而不是自己「真正的名字」才对。 名字是锁链,也是灵魂的记号。不只限于魔法,所谓的真名是不能轻易示人的。 托托的第二个名字,也就是她的外号。 真要说的话,托托也只有那个外号了。 托托蠕动着喉头倒吞一口气,缓缓开口道: 「——我是……萨尔瓦多的无能者。」 咬着下唇说完后,魔物脸上的笑意也加深了。 「这个名字还真是杰作啊!萨尔瓦多的无能者啊!」 哈哈大笑的魔物戏谵地叫着托托的外号。 他锐利的目光同时也睥睨着托托。 「妳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怯于那几乎让人感到痛苦的犀利视线,托托不由得向后倒退了几步。 来找魔物的理由——哪有什么理由。因为……你一直……在呼唤我啊…… 「我话说在前头。妳千万别会错意了,我可没有呼唤妳!」 彷佛看透了托托的心思,魔物毫不拖泥带水的断然说道: 「我没有呼唤妳。只是因为我们分享了同一具身体,所以才产生共鸣罢了。如果妳是抱着什么莫名其妙的期待,我劝妳还是快滚吧——又或者……萨尔瓦多的无能者啊,妳是想来找我拿回妳的耳朵吗?」 听他这么说,托托这才抬眼看向魔物的耳朵。那对柔软白皙的耳朵,与魔物淡褐色的肌肤一点也不相称,放在他身上更显得突兀。 若问托托是来要回自己耳朵的吗?似乎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对耳朵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就算魔物真的把耳朵还给托托,也改变不了她是个无能者的事实。 ——应该也没办法免除遭到萨尔瓦多放逐的命运吧。 那么,托托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真要说的话,托托只是想见他一面罢了。 趁着托托还能到这个地方来时,趁她还冠着萨尔瓦多之名时。 托托想见魔物一面。 只是这样罢了。 「食人魔物先生……」 托托阳声发问: 「你会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啊——?」 挑起一边眉毛,魔物反问。 「你会一直被关在这里吗?」 这个问题,让魔物的视线瞬间变得冷冽。 「……这种问题干嘛问我!还不是你们萨尔瓦多害的!!」 不愿承受魔物充满憎恨的指责,托托忍不住大喊: 「托托马上就要被萨尔瓦多舍弃了!马上就不再是萨尔瓦多的一员了!!哪,魔物先生……魔物先生你要一直孤孤单单一个人待在这么寂寞的地方吗?」 不管是昨天、今天、明天或是后天。 他都得待在这么黑暗、冰冷,又孤独的牢笼里。 被戏称是萨尔瓦多无能者的托托,甚至还不够格成为一介魔法师,若说她面对传说中的食人魔物却完全不感到害怕,那是骗人的。 在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家人就不断告诫她食人魔物有多么恐怖,对食人魔物的恐惧早就深深刻划在心头,这是萨尔瓦多一族所害怕的记忆。 但是,托托却期望能再见魔物一面。她是真的渴望……渴望能再见魔物一面。 魔物说,那不过是种共鸣。或许他说的没错,可是托托的心确实被撼动了,连心都产生了共鸣。 这个强大的魔物,他体内深沉、悲哀的孤独,让托托的心产生了共鸣。 也许是因为托托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许,托托不过是觉得可怜;也许,托托不过是对魔物寄予同情。 但是,托托却无法不前来见他一面。 食人魔物吃掉了托托的耳朵。那个时候,他或许也将托托的灵魂咬走了一小块吧。 魔物似觉疲惫地轻叹了一口气说: 「……萨尔瓦多的无能者啊,妳自己看看刻在那里的文字吧。」 魔物伸手指了指囚困他的牢笼正面。托托走近细看,但上头写的是一堆复杂的魔法文字,托托根本无从解读。 「……?」 魔物微偏着头开口道: 「阿贝尔达因——是这个身体真正的名字。」 「阿贝尔……达因……」 托托听过这个名字。尊师大人曾经提过,所以托托记得。 魔物点了点头。 「我以前并没有名字。在我还没有名字之前,就已经被封印了。阿贝尔达因这个名字,是这具身体的主人,被我吃掉的那个人类的名字。」 名字是锁链、也是记号,没有名字就表示其存在相当薄弱。为了干预这个世界,才需要一个名字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过去,魔物曾吃掉一名少年。 魔物得到了少年的身体。 「我虽然『不是』阿贝尔达因,但我除了阿贝尔达因之外,『什么都不是』」 飘浮在半空中的身影有些倦怠地托着腮,被囚困的魔物喃喃道: 「这就是——我无法逃出这座牢笼的理由。」 对一个被名字束缚住的魔物而言,真名的力量是如此强大而不可抗拒。 「可是——」 「干嘛?萨尔瓦多的无能者啊,妳还想说些什么?」 虽然有些犹豫,托托还是开了口: 「可是,你不也吃掉了托托的耳朵吗?既然这样,你应该……就不完全是『阿贝尔达因』了吧……?」 听托托这么说,魔物不禁扭曲了嘴唇发笑。那是近似嘲讽的笑意。 「妳说的话还真是有趣啊,明明只是萨尔瓦多的无能者!」 魔物的赞许决不是出自真心,托托却向他走近了一步。 「喂,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从这座牢笼里出来呢?」 眼里闪着光芒的托托这么问,但魔物的目光立时变得凌厉,警戒地瞥向托托。 「……妳在期望什么?」 对萨尔瓦多一族而言,传说中的食人魔应是他们的仇敌才对。要不至少,他们对魔物而言也只是复仇的对象。魔物不解,这个人类在胡说什么啊? 面对一个食人魔物,她到底在期望什么? 「我们一起走吧。」 托托说。身体贴在玻璃牢笼上,对飘浮在半空中那个小小的、却极其强大的魔物要求。 「我不想一个人,那太寂寞了。你跟我一起走吧,也是孤单一人的魔物先生。」 但托托不了解,这是多么奢侈的愿望啊!托托也不了解自己正对着什么样的东西传达了这样的心愿。 不过是一个害怕寂寞的少女,在被封印于黑暗中的孤独食人魔物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罢了。 真是愚蠢的行为呀。 「……真有趣。」 有些危险的笑容,浮现在魔物脸上。 「……好啊。」 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只是短短一瞬、剎那间稍纵即逝的玩兴罢了。 无关未来如何,一切都仅止于戏言。 「我就给妳一个机会吧,萨尔瓦多的无能者啊!」 魔物呼唤着托托。 他说: 「为我命名吧。」 魔物由上往下俯视着托托,脸上扬起深沉的笑容。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托托惊讶得瞠大了紫罗兰色的眼瞳。 那是比「袭用故名」更高阶的仪式,托托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为人「命名」的一天。 但小小的她只是微微一笑。 接着说: 「那么,你就叫芳一吧。」 彷若银钤般轻脆高昂的音调。 她如此宣示道: 「你就叫芳一吧,真的很适合你耶。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某个国家里所流传的故事喔。」 她所说的话也像戏言般,只是基于有趣的玩笑话。 「芳一……?」 陌生的发音,教魔物诧异不解地蹙起眉头。 「这么奇怪的名字……」 正想拒绝冠上这种怪名字时—— 某种美丽的响声窜入了耳膜。 玻璃制成的堡垒缓缓崩塌了。 「……什么……!」 魔物倒抽了一口气。 水蓝色瞳眸不由得睁大。 玻璃牢笼在眼前逐渐崩塌,刻着阿贝尔达因之名的囚笼彷如糖粒般分崩离析。 肉眼看不见的锁链溶解在黑暗之中。 历经了数百年终于重获自由,魔物却只能愣愣地飘浮在半空中。 「怎么可能……」 就像坏掉的人偶娃娃般,食人魔物动作僵硬的看向托托。 托托同样也露出一脸错愕的表情,张大嘴抬头望着魔物。 如果嘉达露西亚会下雪,托托一定会认为这幅景象好像是下起了皑皑白雪;只可惜嘉达露西亚终年从不下雪,托托只能把这一幕当作美丽的雨景深深收藏在心底。小小的托托并不了解,这一幕美丽的崩塌代表了什么意义。 「命名」的仪式已经结束了——魔物花了好几秒的时间,才意识到这个事实。 在好久好久以前,刚出生不久的食人魔物,曾吃掉一名少年。留下戴着除魔耳饰的那对耳朵,少年将他的身体和灵魂都献给了魔物。于是,除了耳朵之外,魔物得到了「阿贝尔达因」的身体和一切。 然而如今,魔物吃掉了另一个少女的耳朵。 分了一对耳朵给他的少女—— 「……芳一……?」 也为魔物取了一个「真名」,一个全新的、真正属于他的名字。 只能说是奇迹。那是绝对无法成真、只可能出现在梦里的幻想。 「命名」原本就是为了让拥有强大魔力的魔物,成为自己麾下之将所进行的仪式。身为传说中的魔物,他所拥有的魔力哪是托托这个萨尔瓦多的无能者比得上的?不可能成真的,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成真了呢? 若不是完全适合灵魂的名字,又怎么能成功? 这个世界上若真有奇迹,那么这一晚所发生的事,绝对符合「奇迹」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意义。 此刻,食人魔物正面临了二择一的选项。 要不就是屈服于托托。 归顺于为自己命名的魔法师,成为使魔,将自身的魔力完全奉献给主人。 要不——就是现在立刻杀了这个为自己命名的少女。 不是将她啃食殆尽,而是杀了她,让她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如此一来,他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这座玻璃牢笼已经崩塌了,不会有人知道他的真名。魔法师为自己取的真名,在那个魔法师的引导下将能使自己发挥更强大的力量。 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真名,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一举歼灭可憎的萨尔瓦多一族,并吞噬他们的力量——就是最好的结果。 没有什么契约需要遵守。 他也无须对托托卑躬屈膝。 但芳一并没有做出选择。 他轻盈地降落在托托面前,凝视着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 缓缓开口问出长久以来的疑惑: 「喂,妈妈……是什么啊?」 略显嘶哑的声音静静响起。 那是占据心头已久的强烈疑问,深深沁染了灵魂的不解迷惑。 好久好久以前,他曾经吃掉一名少年。彷佛灵魂的嘶吼般,直到临死的前一刻,还残留在少年心底的思念—— (妈妈,妳在哪里?) 热烈灼痛的爱恋…… 心心念念渴望的…… 那个唯一的、温柔的某人。 芳一的疑问,让托托脸上漾出甜甜的微笑。 在黑暗中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果然不是自己听错了。想到这里,托托不禁笑了。 耀眼夺目的笑容挂在脸上,托托开口说: 「那么,让托托来当你的妈妈吧。」 满溢慈爱的一句话代替了回答。 (啊啊……) 原来是这样啊,他——芳一想着。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妈妈就在这里啊…… 于是,他静静对少女低下头。 对着她小小的身体,小小的双脚。 少女得到了传说中的食人魔物。而魔物得到的是——自己所要服从的主人,还有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小小的妈妈。 在魔物懂得呼吸时,也就知道该怎么吃人。 当他从天地的交界处,这个世界最深沉的黑暗沟渠中出生时,还没有任何形体,有的只是浓稠的高强魔力。不对,不该说「他」,应该用——「那个」来称呼比较正确。「那个」必须先吃掉某个东西,才能得到存在于这个世间的形体。 在嘉达露西亚港口,他发现了被套上锁链的少年。 他的体内蕴藏着强大的魔力,但没有人、甚至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这一点。 『杀了我。』 少年流下眼泪,向魔物恳求。 他是个被人秤斤论两买卖的奴隶,是个乘船来到此地的少年。 少年有一身深褐色的皮肤。 『妈妈她……我妈妈她……』 少年说,他妈妈病倒了,在他的面前被杀害了。 『让我跟妈妈见面,带我去找妈妈,求求你……杀了我吧……』 魔物为他达成了心愿。 吃掉他的手、吃掉他的脚,咬上他的脖颈。 温热的血液浓郁而甜美,魔物听见肌肤被撕裂的声音。 捕食让他感到欢愉,却有个异常的东西打断了魔物进食的乐趣。没办法啃食殆尽的异物来自少年的耳朵,他的耳朵上戴着一只鲜红的除魔耳饰。 那是少年的母亲送给他的耳饰,没想到竟拥有意想不到的强大力量。拒绝成为刚形成不久的身体所啃蚀的对象。 所以,魔物得到了不完整的身体,和「阿贝尔达因」这个名字。 在王国的偏远地带出现一只「食人魔物」。享誉盛名的萨尔瓦多魔法师们得知了这个消息,原本想将那只食人魔物的能力纳为萨尔瓦多所有,但魔物根本没得商量,而当时派出的魔法师集团也没有一个有足够的魔力降服他,与他的对战实在是场灾厄。 放弃降服魔物的念头,这一次魔法师们决定出征讨伐。 魔法师们用尽手段,总算查出少年的名字叫「阿贝尔达因」;他们使用了真名咒术,终于成功将食人魔物封印在神殿深处。 刻印了真名的牢笼彷佛是床摇篮,引诱着阿贝尔达因陷入永恒的沉眠中。 少年的身体和魔物的灵魂渐渐混合、相融、拖曳出更多情绪。 魔物感到憎恨,也觉得饥渴。但比起这些,对潜藏在灵魂深处的残香更深深渴求着。 (……妈、妈……) 从未见过面的某人。 我好想……好想见妳。 「不准动……!」 威严的声音响彻神殿深处。手中握着点燃火苗的手提油灯,一群萨尔瓦多魔法师们蜂拥而至。 食人魔物的封印已解开一事,以最快的速度传人尊师耳里。哪管现在是三更半夜,一大群魔法师们聚集到神殿。 「托托……!」 那群人之中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令托托不由得颤抖着肩膀回过头。 「妈妈。」 托托的父母也站在人群之中。但是,他们并没有来到托托身边。 轻飘飘的,原本站在托托身旁的食人魔物——芳一的脚尖悄悄离开地面。浮现在他面容上的是抹残忍的笑意。 尊师往前踏出一步,严厉地扬声道: 「阿贝尔达因,乖乖束手就擒吧!」 犹如绷紧的丝线,周围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氛围。 而切割了这窒人空间的,是道平静冷凝的声音: 「萨尔瓦多的魔法师们哪……你们到这里来,是想做什么啊?」 跟之前没什么两样,仍是未变声的少年嗓音,但隐含在话语中的意志却无比黑暗,沉重异常。 尊师下令道: 「离开托托身边,回到牢笼里去!」 「为什么?」 芳一像只鸟儿般不解地歪着头,其实根本连问都不必问。当然,他也不需要任何回答。 一切就像发生在昨天般鲜明,他可没忘了这群萨尔瓦多的魔法师们当初是怎么费尽心力捕捉他的。 站在芳一身旁的托托忍不住颤抖。对她而言,最害怕的莫过于眼前这群大人正露出恐怖吓人的表情恶狠狠瞪着他们。托托知道,爸爸和妈妈一定不会再站出来保护自己了。 待尊师默不作声地以眼神下达指令,魔法师们随即开始咏唱魔法咒语。看着他们的模样,芳一脸上绽满了笑意。 「——你们来的刚好,正巧我肚子也饿了呢。」 饿得足以把你们这些家伙一根骨头不剩的全部吃光。 芳一将手伸向半空中挥舞着,俨然把自己想象成率领乐团的指挥大师了。 一名魔法师手里的火把瞬间幻化成能喷火且拥有自我意识的大蛇,往芳一袭去。 「太慢了。」 芳一微微一笑,轻挥了下掌心,燃烧中的熊熊火球立即被吸入他的掌心中。淡褐色的肌肤就像是深不见底的黑洞。 「就算经过了几百年,你们还是只有这种程度啊……」 芳一喃喃自语着。其问魔法师们又发动了两、三波攻击,但他脸上的笑意未减,正打算踢飞他们时—— 「不可以!」 耳边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喊,芳一的脚突然被拉住。 「什么!?」 从意想不到的方向袭来的冲击,让芳一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拉住他脚的人——竟是小小的托托。 「妳做什么啊……!?」 慌张地重新挺直身体,筑起防御。以粗糙魔法架筑出的防护壁弹开了袭击而来的火矢,迸散出刺目的火光。 萨尔瓦多的魔法师们不可能因为挡在面前的少女,而停止对魔物发动攻击。紧抓着芳一的托托流下眼泪,对魔法师们大声哭喊: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那些曾教导过自己的老师们,那些该得到敬重的大人们,还有自己的父母,他们全站在托托的面前。 「你们不可以对芳一恶作剧——!」 芳一惊愕得张大嘴。摆出一副「妳到底在说什么啊?」的惊讶表情低头看着托托,愣愣发出一声: 「嘎啊?」 感受到魔物侮蔑的视线和不屑的反应,托托还是拚命摇头。眼里虽然泛着泪光,但仍是一脸坚决。 「别担心,你不用担心,托托会保护你的!」 托托沁出冷汗的手包覆住芳一的手,像是要阻断自己的恐惧般颤抖、也像是说服自己般,她开口道: 「托托会保护你的,因为……托托是芳一的妈妈呀……!」 托托松开手,挺身挡在芳一面前,张开小小的手臂。就算没办法成为护卫他的铜墙铁壁,至少也能成为保护他不受伤害的盾牌吧。 萨尔瓦多的魔法师们全都一脸困惑,食人魔物更是愣住了。 垂下肩膀,芳一搔了搔一头银丝,做出了这个十足充满人味的动作后—— 「妳?是?笨?蛋?吗?」 他亲切的一字一顿分隔开来,对托托讽刺道。从芳一口中逸出的并非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退下啦!这不是妳的工作!!」 芳一认为这是不对的。这个少女不该站在自己面前,为自己张开双臂阻挡敌人。她是他的主人啊,世界上有哪个魔法师会挺身保护使魔的? 「妳快点说啊!快点对我下命令啊……快点叫我守护妳啊!!」 只要这么做,他就能豁出这条命和魔法师们展开激战。芳一知道自己不会输,敌人是不是托托所尊敬的大人,这些事和芳一没有任何关系。只要是想毁灭他的家伙,全都是敌人,这些魔法师都将成为他的食物。 但托托却转过身对芳一大喊: 「安静一点!」 小小的拳头用力握得牢牢的。此刻浮现在托托心中的,是从小看到大的母亲身影。她必须更坚强果决才行,不能再任性下去了。因为—— 「小孩子要乖乖听妈妈的话才行!」 这句话,让芳一顿时哑口无言。托托的魔力甚至不到芳一所拥有的千万分之一。照理来说,他应该不会受到言语力量的拘束才对。可是,芳一却不得不遵从,因为他是托托的使魔,托托却并非他的主人—— 而是他的妈妈。 「啊啊,真是的……!」 芳一像个人类般猛一咬牙,丢下一句:「我知道了,随便妳啦!」随后,他的身影就像倒映在水面上的幻影般模糊摇晃了起来。 「咦……!?」 下一秒,只听见啪沙一声水声,芳一就这么消失了。就像被吸入了托托的影子里。 他跑到哪里去了?托托惊讶地四下张望,一会儿后她终于发现了,伸手轻轻抓着自己的胸口。 (他在……) 在心脏旁边。就在自己的心脏旁边,还有另一个声音。那股热度好温暖啊。 (芳一就在这里……) 就算不见他的身影,托托也知道他仍和自己在一起。那是近乎欢喜、几乎要逼出眼泪的欣慰发现。 耳边传来骚动,巨大的黑影靠了过来。被大人团团包围住的托托,更用力地攥紧抓着胸口的小手。在大人们围起的人墙另一头,托托看到了自己的爸爸妈妈。但她立刻就把视线从父母身上栘开。 他们虽然正看着自己的孩子,脸上的表情却因恐惧而冻结了。 「……托托啊。」 尊师出声打破了这片沉默,覆在连帽斗篷底下的双眼闪烁着幽暗的光芒。 「萨尔瓦多?吉欧鲁和萨尔瓦多?雅丽的女儿——萨尔瓦多?托托啊……瞧瞧妳做了什么好事!」 托托没有回答,她不记得她曾「做了什么好事」。 原本想大喊:「那就把我逐出家门吧!」只要把托托丢掉就没事了。托托想这么说,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就算自暴自弃出言顶撞,托托也看不见自己的未来。从小到大所接触的只有萨尔瓦多,对于外面的世界,她根本一无所知。 冰冷严厉的声音从天而降。托托缩着小小的身体,紧紧闭上双眼,等待这场暴风雨过去。以她的知识和所认识的词汇,并不足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出声辩解。 深深的、深深的叹息。 「……食人魔物『阿贝尔达因』是——」 「不是的。」 托托抬起头,打断了尊师未竟的话。她的身体还是缩得小小的,却拚命压抑着不让自己颤抖。 有一件事非说清楚不可。 「不是的,那孩子不叫这个名字。」 托托的影子微微晃动。刻划着确实存在的鼓动,就像心脏的跳动般。 「那孩子的名字是『芳一』。」 尊师微瞇着眼,不再言语。低头看着毫不畏怯说出这句话的托托,尊师像在思索什么般沉默不语,半晌过后,他才背过身幽幽开口道: 「……把托托押进惩罚房。看来,有必要开个会好好讨论一下了。」 惩罚房是间有着铁门的房问,也是神殿里的牢房。在大人们的带领下,托托安静地跟着前往。 临行前,托托曾和母亲对视了一眼。 在雅丽蠕动嘴唇想说些什么之前,托托已经先别开视线。小小的手掌用力扯住了有芳一栖息的胸口。 惩罚房里相当寒冷,白色的床铺虽然干净,却带有冷冰冰的拒绝意味。 铁门被重重关上,门的那头传来上锁的声音,豆大的泪珠也从托托的眼眶滑落。 「呜啊……呜呜嗯……」 托托瘫坐在地,伸手覆住小小的脸孔。她没打算抑制呜咽,一个劲地号啕大哭。因为叫不出任何人的名字,只好专注在哭泣这件事上。这些眼泪没有理由,也许是觉得害怕,也许是感到安心,也或许是因为「遭到排挤」的孤独感所致。 「……噫、噫呜、呜啊啊啊啊……」 嘤嘤啜泣声充斥了狭小又冰冷的房间。哭着哭着,忍不住就想睡了。 再睁开眼睛时,如果一切都没发生过该有多好,只要等着妈妈来叫自己起床就好了。托托并不为自己的所做所为感到后悔,只是这个房间未免太过冰冷,刺痛了托托小小的身躯。 把脸靠在床边,只能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垂泪哭泣——托托是这么想的。 「吵死人了。」 不是教人眷恋的轻声嗫嚅,而是毫不拐弯抹角又有些无奈的小小抱怨。 眼睛和脸颊、连鼻子都哭得红通通的托托一抬起头,就看到盘腿坐在床铺上的芳一。 他倦懒地支着脸颊,瞇起眼睛瞥向托托。 「芳一……」 前一刻还沉浸在几乎打垮自己的孤独无依感之中,芳一的突然出现,让托托吓了好大一跳。吸了吸鼻子,抹去残留在脸颊上的泪痕。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妳会觉得我不在呢?」 倾斜了上半身,他发自内心不解的询问: 「喂,妳为什么哭啊?妈妈。」 感觉不出他有半点想安慰的意思,因为芳一表现得像是迫不及待吵着要糖吃的小孩,托托只好吞回已经到嘴边的呜咽。 托托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不停颤抖。芳一环视了惩罚房一眼,轻喃道: 「……好烂的结界。」 接着又把目光放回托托身上。 「要走吗?」 芳一微偏着头询问。 「咦……」 「我是说!」对于托托茫然不解的反应,芳一有些焦躁地喊出: 「妳要不要离开这里啦!这种薄得像纸的墙壁,我只要两秒钟就可以把它吹倒了,当然这里的结界也是啰!」 哼哼哼,从鼻间哼出一口气的芳一,自信满满地说着。不过托托倒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芳一口中所说的结界。 「要一起走吧?」 托托的确是对芳一说过「我们一起走吧」这句话。托托当时的意思是,希望他能和被逐出萨尔瓦多的自己一起离开,并不是指他们有什么地方可去。 就算芳一跟在自己身边,她也无处可去呀。 「……没有关系……」 两只脚晃啊晃的把鞋子踢掉后,托托爬上床注视着盘腿而坐的芳一,轻道:「只要芳一肯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托托的这句话,让芳一不觉瞠大了水蓝色眼瞳。但下一秒他又不满地嘟起嘴: 「真是无趣。」 这种说话方式真的和讨厌无聊的时下男孩没什么两样,托托觉得好不可思议,不由得深深注视起芳一闹别扭的侧脸。 「……芳一是托托的使魔吗?」 「不然还会是什么啊。」 为了确认而再次询问,芳一也一如往常摆出冷淡的态度与蔑视来响应。好像作梦一样喔,托托心想。没想到自己居然也能得到像「使魔」这种高等的随从,原本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做到了呢。 「不管托托说什么,芳一都会乖乖听话吗?」 使魔原本就是这样的存在。虽然订下契约的方式各有不同,基本上对已是主人的魔法师都会绝对服从。不过芳一却闭上眼耸了耸肩,冷冷地丢了一句:「再说啦。」 「妳的魔力那么低,就算以真名来命令我,想抵抗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基本上呢,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没兴趣的事可是碰也不会碰的。」 任性的说完后,芳一又瞇起眼看向托托,唇边泛起笑意接着说: 「不过妳还是可以说说看啊?妳想要我为妳做什么呢?」 芳一的话说得傲慢,让坐在床铺上的托托抿着嘴不知该如何回答。努力地左思右想后,浮上脑海的是高年级的学生们在神殿进行魔法演练的情景。 那个时候,高年级的学生们也是召唤出魔物,命令他们做事。托托还隐约记得当时他们使用的咒语,于是吶吶开口: 「——以萨尔瓦多?托托……之名……命令我的使魔『芳一』——」 这是最简单的真名指令。 「说来听听。」 芳一笑得奸诈,期待着托托会下达怎么样的命令。那写满自信的表情似乎正说着,如果是不合意的命令,他会马上一口拒绝。 托托深吸了一口气、吐出,然后怯怯地启唇下令。 这是两人缔结契约之后的第一道命令: 「在托托睡着的时候,要一直牵着我的手。」 「嘎?」芳一错愕得「嘎」了一声当作反问,嘴巴还愣愣地半开着。但托托的表情再认真不过,又接着说: 「牵着我的手,跟我说『晚安』。等我醒来的时候——还要跟我说『早安』喔。」 这就是托托所下达的命令。 沉默笼罩了彼此。芳一好几次蠕动嘴唇想把托托骂个臭头,却因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而作罢。 僵持了一会儿,芳一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来: 「……我说妳啊,果然是个笨蛋耶。」 感慨不已似的,芳一夹带着叹息轻喃。 托托依赖的双眼直望着芳一。除此之外,她已别无所求。说不定还有其它希望,但目前最困扰的,就是不得不睡在这个冰冷房间里的无情现实。 「啊,可是啊!」 托托忽然想起什么,又慌张地出声: 「我也不是非得要你一直牵着我不放啦,因为芳一也需要睡觉嘛,说不定还会赖床起不来呢——」 「我知道了啦!」 为了阻止她啰哩八唆的唠叨,芳一出声打断了托托未竟的话后,轻飘飘的浮在床铺上,但他还是待在托托身边,在半空中盘腿而坐。 「这样可以了吧!妳快点睡啦!」 芳一伸出手。戴在淡褐色肌肤上的金色细手环闪着微光。芳一的掌心不是褐色的,而是淡淡的桃红。 托托绽开了如花般的灿烂笑容,钻进被窝里,握住芳一伸过来的手。 托托的手因沾了泪水而有些冰凉,但芳一的手非常温暖。他虽然是个魔物,却有着和人类无异的温暖掌心,拥有同样的温暖。 「……晚安,芳一。」 托托小小声的嗫嚅。 芳一牵着她的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用有些倦懒的嗓音,温柔地轻轻回应: 「晚安,妈妈。」 冰冷的寒风渐趋温暖,那是港口逐渐变得热闹的季节所发生的事。 托托离开了亲切、体贴的家人,却得到生命中无可取代的另一半。那是一个永生难忘的夜晚。 萨尔瓦多的神殿里聚集了许多出身市井的小孩子,为了让这些离开亲人的孩子们能找到安身之所,所以才有了宿舍这样的地方。原本该是几个孩子共享一间房的,但托托因身分特殊所以自己独立一间。虽然是不甚宽广的简朴房间,但托托并不因孤单一人而感到悲伤寂寞,因为她的身边有芳一陪伴。 「哪,芳一……」 「怎么啦,妈妈?」 总是陪伴在身旁的少年,是和父母都已疏远的托托唯一的家人。 「芳一是食人魔物吧?」 「嗯,对呀。」 「你会吃人吗?」 「嗯,会呀。」 芳一回答得漫不经心,却比谁都坦率。就算脸上挂着乖戾的笑意,但他的回答从不掺杂一丝谎言。 可是,托托却因他的回答而蹙紧了眉头。 「芳一,难道你不能吃人类以外的东西吗?像是……你可以和托托一样吃白米饭呀?」 「没办法啦!我吃的是人类的生命力和魔力,人类的血肉最多只能算是附属品啦。」 芳一从鼻问哼出一声,不屑似地说道。听他这么说,托托小小的脸蛋瞬间绽放出明亮的光采。 「也就是说,你只要吃魔力就好啰?那我把我的魔力给你吧!」 飘浮在身旁的使魔就像平时一样挑起了单边的眉毛,这似乎是他感到无奈时的习惯性小动作。 「妳是笨蛋啊?妳该不会忘了自己是个吊车尾的无能者吧?凭妳这种程度的魔力,怎么可能维系我的生命嘛!」 毫不留情的说法让托托难过得扭曲了面容,眼眶里也蓄起水气变得湿润。 「哎唷,真拿妳没办法!」芳一忍不住大叫: 「知道了,我知道了啦,妈妈!我不乱来总行了吧!只要吃掉一个人,就算很久不吃东西也无所谓啦!」 但托托还是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摇了摇头。 「不行,不行啦!只要吃魔力就好了,求求你,求求你嘛,芳一……」 被少女苦苦哀求的芳一焦躁得搔了搔头。 「……妳这么说,根本不是施令的方式嘛。」 芳一的低喃虽然没有正面响应托托的恳求,然而她也没有继续央求哭闹。只不过,托托始终没有放开紧紧握着芳一的手。 托托被送到宿舍后,被命令依然得如往常一样到神殿上课。虽然感觉到很多事物都改变了,但又觉得并没有太大的不同,直到踏入神殿教室的那一瞬间,托托才不得不改变自己天真的想法。 托托不过是一脚踏进了教室。 那些原本玩在一起的少年少女们同时转过头来看着她,却没有半个人开口说话。不自然的尴尬沉默对托托释出了拒绝的意涵。 只有托托的座位与其它孩子隔开了一大段距离。 而态度上有明显变化的,不是那群老爱欺负托托的男生,而是经常挺身保护托托的女孩子们。 她们根本不愿正眼面对托托,就算主动向她们搭话,也得不到半点响应。慌张地拉开与托托之间的距离后,她们会三不五时偷看托托,在她背后小声议论。 托托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手指一直扯着绑在下颚的封印结。虽然绑着封印的红布,但还是有太多不愿听到的声音传进耳朵里。 (吊车尾的没用家伙。) (明明什么都办不到。) 好想捣住耳朵什么都不听。但因为知道就算这么做也无济于事,所以托托只能紧紧闭上双眼,好确认紧邻着心脏的另一个鼓动声。 授课的老师也全是萨尔瓦多的魔法师,他们当然都知晓托托与那个使魔的事,但每个人面对这件事的处理态度却大大不同。没什么经验的年轻魔法师把托托当作肿瘤一样对待,尽可能不和她有所接触;而含蓄老迈的魔法师或许是基于使命感,教授的都是对托托有用的重点课程。不管哪一种对待、不管哪一位老师,从缔结契约的那二仅开始,就把托托当成特别人物看待了。班上每个同学都看得出来。 「好恶心喔……」 在背后说人闲话的女孩们比想象中更阴险毒辣。 (她一定出卖了自己的身体啦。) (她凭什么得到那种跟她一点也不相配的使魔啊!) 传进耳里的是轻蔑、不悦,和混杂了嫉妒的非议。下课后,托托用最快的速度结束打扫工作,立刻冲出教室。 真想赶快回到自己的房间和芳一说说话,托托无法在人前召唤出芳一。 「给我等一下!」 走在通往宿舍的长廊上时,托托被唤住了脚步。 早就埋伏在这里等待托托经过的,是同班同学的几个少年,和从没跟托托说过话的高年级学生。 面对挡在走道上阻碍通行的少年们,托托怯生生地停下脚步。 「传说中的食人魔物被妳收作使魔了?」 长得最高大的少年缓缓走向托托。而托托为了找寻退路,视线不由得左右飘栘。 「喂,叫出来给我们看看嘛!」 话音刚落,突然一股沉重的冲击和教人不舒服的声音,伴随意料之外的冰冷迎头袭来。 花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托托才意识到同班的男生刚刚把装了冷水的桶子砸向自己。透明的水珠从发丝问成串滴落。 「骗人的吧?像妳这种没用的吊车尾家伙,有哪个使魔会乖乖臣服于妳呀!」 托托还没会意过来前,就已经瘫坐在被水泼湿的神殿地面上。看来是吓得腿软了。试图出声回答的嘴唇哆嗦发青,渗入眼里的水滴正诱发着泪水溃堤。 「妳也说句话嘛!」 少年挥舞着扫帚的长柄准备朝托托狠狠打下。 「……噫!」 要被打了,托托倒抽一口气,伸手护住头部,但就在这个时候! 突然乍现的爆裂声响,让少年们全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什么……!」 托托还没来得及拾起头,头顶上就传来她所熟悉的飘怱声音: 「哎呀哎呀,还真是热烈的欢迎方式啊。」 就算捣着耳朵,托托还是清楚感觉得出语尾夹带的淡淡笑意。 「我顺应你们的期待出现啦,怎么还不赶快拍手呢?」 拾起头,浮现在眼前带有淡褐色肌肤的身影,果然是专属她的使魔。 前一刻还高高举起扫帚的少年吓得跌坐在地,手里握着已碎成好几段的木片。那木片,就是前一秒少年打算用来对托托施暴的扫帚。 「你就是食人魔物吗……!」 高大的少年手里似乎握着什么印记,但下一秒—— 「嗯,对呀。」 「!」 眨眼瞬间,芳一已经移动到少年面前,小小的掌心扣住对方的头盖骨。那动作自然得好像他抓住的不是人类的头颅,而是颗橘子般,但指尖传递的却是毫不留情的压力。 「呜啊、哇、哇啊啊啊啊啊啊!」 少年的哀号和天真无邪的笑声交错重迭。 「哈哈哈!像你这种人渣就算拥有魔力,也没办法好好发挥吧!」 笑声多么愉快,芳一看起来是如此天真快乐,但反而让周围的少年们全陷入恐慌之中。 芳一把嘴唇贴向被他扣住头颅的少年耳边,呢喃着爱语般沉声说道: 「我要收下啰。」 指尖悄悄施力。 「……不可以……」泪水模糊了眼前的景象,托托用嘶哑的声音呢喃。 也许是听见托托的哭求,芳一回头瞥了托托一眼,轻叹了口气讪讪地松开手。当高大的少年全身瘫软倒卧在地,其它几个男生就像小蜘蛛一样往四面八方逃开。 但芳一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们。 他轻弹了一下手指,手腕处随即出现一道旋风拉扯住少年们的脚步,让他们狼狈的跌倒在地。 「你们不跟我玩吗?」 那双澄澈的水蓝色眼瞳已掩去了笑意。肯让他们好手好脚的回去,已经算是芳一最大的仁慈了。 从那一天开始,再也没有人敢欺凌托托。 狭小的宿舍房间里,传出抽抽噎噎还有擤鼻子的声音。坐在一旁的芳一不免又露出一脸厌烦。 他不懂托托哭泣的理由。虽然动手惩罚了那几个少年,不过那些大人又没有因此而发她脾气。 反正都被看到啦,如果想制止,自然有人会跳出来制止。就算被害程度因此扩大,芳一也觉得无所谓。 关于有人一直在暗中监视自己这一点,其实芳一从很久以前就察觉到了。但就算有人随时随地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对芳一面言也不构成妨碍。真有需要的话,避开那些耳目对芳一来说也只是小事一桩。 「所以我说,妳到底是在哭什么啊……」 要是托托再不回答,芳一决定就要消失不理她了。 「因、因为……」 笨拙的抽了抽鼻子,托托吶吶开口: 「他们都说我是个吊车尾的、说我是什么都做不到的没用家伙。大家都说我不够资格待在这里,说我……把身体出卖给魔物,和恶魔交换契约,说我没什么魔力,却拥有和我不相衬的使魔……」 「他们说的没错啊。」 双手枕在脑后的芳一冷淡回道: 「根本无法反驳,因为这是事实嘛。」 没多看眼睛哭得红肿的托托一眼,芳一径自阖上眼皮,回答得相当爽快,好似这一切都很理所当然。 「妳是吊车尾的没用家伙没错呀,就一个魔法师面言,妳什么都办不到也是事实。所以又怎样?碍着谁了吗?想说闲话的家伙就让他去说嘛,真搞不懂妳有什么好哭的。」 不过接下来的这句话,他却是直视托托的双眼说的: 「妳不够资格得到我也是真的啦,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都决定跟着妳了嘛。」 下一秒,托托突然张开双手搂住芳一的脖子。没料到她会突然做出这种举动,吓了一跳的芳一忍不住「哇!」了一声,连身体都歪向一边。 她的双手是那么纤细,却用力的紧紧抱住芳一。 托托偎在他的胸前哭着说: 「我只有你了。」 带有一些鼻音,甜甜的、撒娇似的轻喃。托托从没有被谁选择过,除了老天赐给她的生长环境之外,托托从不曾被任何人挑选过。原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无法成为某个人独一无二的特别存在。 但是,芳一对托托说了。说他决定跟着托托,他选择了托托,他只要托托。 所以,托托也想用言语表达自己内心有多么欣喜。无法压抑涌上胸口的狂喜,恨不得立刻化作言语告诉芳一。 「就算没有妈妈、就算没有爸爸、就算没有朋友,可是我还有芳一!」 听到她这么说,芳一有一瞬间不禁瞠大了双眼,但马上又温柔地瞇起眼睛。 「……嗯。」 芳一颔首应允时也带了点鼻音,听起来软软甜甜的。托托重申似的再次嗫嚅: 「托托只有你了。」 「嗯。」 芳一也伸手拥住托托小小的身体。拥有强大力量的食人魔物,小心翼翼就伯碰坏了怀里这个小小的母亲,只敢轻轻地拥着。 「……我也……只有妳呀。」 不知不觉,两人的心跳鼓动都溶化在满室黑暗中,直到托托沉沉睡去。 两人紧握交缠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彼此。 经过几天的监视,再度召开了咨询会。 斟酌着报告内容,他们必须做出决定——是要再继续观察,还是要排除可能的危害。 听取完众人的报告后,就得有所取舍。 食人魔物「阿贝尔达因」——如今已改名为「芳一」,他表达了愿意遵从萨尔瓦多?托托的意志,只有在守护她的时候才会使用魔力。 「就让萨尔瓦多?托托与她的使魔芳一,成为萨尔瓦多一族的财产吧。」 他们所具备的知识与魔力都将成为嘉达露西亚王国的国力,绝不能眼睁睁失去他们。 「被赋予那种命运的两人,将会带领我们萨尔瓦多。」 那两个人的相遇,或许真是命运的捉弄吧。 如此一来,名叫托托的少女一辈子都将被萨尔瓦多的枷锁囚困,永生永世无法摆脱。 悲叹着自己哪里都去不了的少女,永远都无法得知外头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做出这个决定后,她真的哪里也去不了,永远都离不开了。 这能算是幸福的结局吗?无论是她、或是这些大人,就连魔物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吧。 萨尔瓦多的无能者——萨尔瓦多?托托将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芳一收作自己的使魔后,已经在神殿里居住了十年。虽然称不上岁月如梭,但蓦然回首时,却也已经度过一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光了。托托在同学们的孤立下渐渐长大,成了一个年轻女孩。紫蓝色的眼眸一如往昔,混杂些许金发的褐色卷发都长到肩膀了。她待人接物的态度不差,却变成一个难以亲近又顽固的女孩,而使魔芳一总是藏身在她的影子里。说到芳一,依然是一头银色短发,水蓝色眼瞳和紧连的三颗黑痣,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外表仍维持当初相识时的模样。托托偶尔会对这样的现实心怀感慨,但对于两人的外貌愈来愈像母子一事倒是颇无所谓。 到了十六岁,萨尔瓦多的少年少女们都将从神殿的学堂毕业。毕业后多半会从事魔法的研究工作,但在课堂上听老师们说完后,托托知道自己并没有未来可言。 托托的周围没有其它人,每个人都远远避着她。避着她,也避着藏身在她影子里的凶恶使魔。 虽然知道周围不时会投射出好奇的目光,但托托已经可以把那些视线当作吹拂过脸颊的微风般,以平常心看待了。 白天时,芳一总是躲在托托的影子里,发出规律的鼻息静静沉睡着。 晚上待托托睡着后,他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托托并不知道芳一是用什么方式来维持自己的魔力。 只不过,住在神殿里拥有魔力的一些人,偶尔会在睡眠时感到非常疲劳。托托周围的人把这种现象称为「魔力被食人魔物吃掉了」,就算只是前天晚上玩得太累也都以这种理由推卸。这分明是对托托和芳一的讽刺,但托托并不怎么介意。 芳一曾对托托说过,不需要在意别人怎么说。托托也认为只要芳一身体健康,而且没有人伤亡就无所谓。 不需要庞大魔力就能维持他的生命,主要是因为没有什么工作需要他这个使魔出力的关系。芳一非常好战,对一些杂事又老是嫌麻烦。没人敢来惹事下战帖,反而让芳一成天嚷着「好无聊」,但他从不曾离开过托托身边。不管托托再怎么没用、动不动就爱哭,他也从来没有离开过。 这十年来,托托身边没有半个称得上是朋友的朋友。 她说,我只要芳一就够了。而他,也因为这句话而开心不已,始终陪在她的身边。彷佛一切都是如此理所当然。 从学校毕业后的某天夜里,托托接到了进王城的命令。 敲响她宿舍房门的,是许久不见的父亲。每每面对双亲,感受到的总是如鸿沟般无法跨越的距离,托托早已死心了。 虽不知萨尔瓦多的那群老人究竟做出怎么样的判断,但进宫一事却远远超出了托托的预期之外。 「你是要我当宫廷魔法师吗?什么嘛,你们到底存着什么居心啊?我可是萨尔瓦多的无能者耶?还是说,你们的目的其实是这个孩子?」 托托狠狠瞪视父亲。灼人的视线中,隐含了无言的憎恨。 「你想叫芳一为了国家去杀人吗?」 面对托托不善的口气,父亲深戚狼狈。 「不是的,妳误会了。」 「不然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托托不留给父亲任何一点喘息的空间,又继续追问。父亲只能慎重地选择词汇,表明自己的来意: 「要指派给妳的工作……不是宫廷魔法师……是外交官的职务。」 没想过这种可能性的托托,瞬间愕然地张口不能言语。 「外交官?」 托托所居住的嘉达露西亚王国,确实足个因贸易繁盛的国家,停泊在港边的那些大船,也经常载来各国的达官显要。以一扇向广阔大陆开启的窗口来说,嘉达露西亚的外交工作确实占有极重要的地位。 托托知道自己的父亲也担任了辅佐外交的工作。但想成为一名外交官,必须有称头的家世与长年经验和多方知识。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必须富有涵养才行。想当一名出色的外交官,可不是一朝一夕便可成就的。 「没错。妳想不想到王城里去接受教育,好成为一名外交官呢?妳是有才能的。」 父亲如是说。视线在半空中逡巡,像在思索该怎么说才好,又低声加了一句: 「……因为,妳有那样的耳朵。」 肩膀顿失了力气,父亲的解释总算让托托理解了。 「啊啊……」 她反复咀嚼着父亲所说的话,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是因为耳朵的关系。 能够听得懂且理解各种语言的这双耳朵——身为一个外交宫,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能力了。 托托心想,自己真的做得到吗?在得到答案之前,率先涌上心头的是好久好久以前的往事回忆。那个来自东方国度的青年,还有他所说的那些令人心动雀跃的故事。 托托明白只要自己还背负着萨尔瓦多之名的一天,就哪里也去不得,但也许能窥探外面世界的期待,不得不令托托感到兴奋。 「那样……」 为了不泄露此刻的心情,托托刻意转头望向窗外,幽幽道: 「是以萨尔瓦多?托托的身分?还是以我个人的身分?」 从父亲的抽气声中,托托明白他正苦思着该怎么回答这个棘手的问题。一番踯躅过后,父亲终于出声: 「……以萨尔瓦多的身分。这是当然的呀,因为妳是……我们的女儿啊。」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托托心想。本想问问他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反正到头来感到难过空虚的还是自己。 所以当她转头面对父亲时,只能露出死心的微笑。 「这么看来,我也没有选择的权利吧?」 这是在托托十六岁那年春天所发生的事。 得到芳一这个使魔后,不知不觉也已经过了十年岁月。挟着萨尔瓦多之名,托托第一次以正式的候补外交宫身分进入王城。 托托从神殿的宿舍搬到王城里,除了日用品的质量提升不少之外,大体而言她的生活并没有太大改变。神殿与王城比邻而居这一点,确实令托托内心松了一口气。虽然,她从没问过芳一到底是从哪里取得魔力以延续生命的。 想成为外交官,必须学习相当多的课程。所幸语言这门学问对托托而言并不算什么难题,但除此之外,她仍得面对堆得像山一样多的课题。各国的情势、历史与文化,这些都是能够自学的东西。但王城还是派给托托一名老师,教导她不得不学会——一门称之为礼仪的课程。 托托在离开双亲之前,就已经耳濡目染学会了基本的礼仪教养。但外交可不比平常,而是隆重且繁复的社交活动。 每曰每夜,托托身边都跟着严格的老师,从用餐的礼仪到社交舞的舞步,托托每天都汗流浃背努力学习。托托要学的不只是一些表面的皮毛,而是更深入精神内涵的学问。 每当托托拖着疲累不堪的身子回到房间时,芳一总会露出一副老大不开心的嘴脸。 「要我去帮妳报仇吗?」 虽是吊儿郎当的语气,芳一却问得相当认真。换句话说,这就是芳一另类的关心方式,这一点托托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 托托轻轻摇了摇头回答:「不用了。」同时张开双臂拥住了自己的使魔。托托的身高早就超越了芳一,只是他总飘浮在半空中,所以平常没什么感觉。一旦搂着他时,那纤细的身体与小小的肩膀,总让托托心头满溢爱怜。 「我已经不再是一无是处的没用家伙了。」 「我希望妳永远一无是处下去。」 在耳边轻柔嗫嚅的声音,总能拯救托托疲惫受伤的心灵。从十年前开始,至今仍不曾改变。 「不行的。」 「我无所谓啊。」 「可是我有所谓。」 「为什么?」 飘浮在空中的芳一深深凝视托托,用他那双水蓝色的眼瞳质问着。 妳重视的究竟是什么? 托托忍不住想咬唇,随即想到唇上还点缀着艳红的胭脂,只得开口轻声道: 「我也……希望我能有一番成就啊。」 这张表情不属于那个躲在教室角落低头不语的无能少女,也不再是那个把骇人的使魔挡在身后,固执地咬着嘴唇与众人为敌的少女了。 少女已经成长为女人,从懵懂无知的孩子变成一个成熟的大人了。看着托托第一次挺身为自己而努力,芳一脸上却写满了不满。 「如果妳变得那么厉害……」 他忽然背过脸嘟起嘴唇,喃喃道: 「就不会再需要我了。」 托托抬起头愣愣地微张着嘴,忍俊不住笑了出来。 「大笨蛋。」 这是芳一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这次却由托托笑着回赠给他: 「你真是个大笨蛋。」 只要一伸出手,芳一就会紧紧握住托托。正因为如此,她才笑着对他说:你真是个大笨蛋。 在涉足正式的外交场合之前,托托被招待参加了王宫内的一场小型茶会。 这场茶会的主办者是皇族的一员,托托心里紧张得七上八下,忐忑不已地出席了。 这是个没有风,平静而晴朗的午后。 茶会在宽敞的露台举行。托托挺直了背脊,往不时发出明朗笑声的那个小圈圈走近。 「各位夫人,妳们好。」 几个贵夫人的视线一齐望向托托。原本尖锐的笑声乍停,在场坐的几乎都是些年轻的贵妇人,而端坐在最深处的,是唯一一个看起来比托托还年轻的少女。 「妳就是萨尔瓦多的候补外交官?」 率先开口的也是那名少女。漆黑的卷发,衬着一双幽黑的深邃美目;雪白的肌肤、小小的红艳嘴唇;身上穿了件深紫色的礼服。 「我名叫萨尔瓦多?托托。能和各位见面,我感到十分光荣。」 从头顶到脚趾每一条神经都紧绷着,托托集中精神专注在展现礼仪上头。虽是略嫌僵硬的举动,周围的贵夫人们仍是带着淡淡微笑欢迎托托加入。 但是,当托托抬起头时,黑发少女却索然无味似地瞇细了一双黑瞳,从那柔软的唇办问吐出的是辛辣至极的字句: 「妳穿的礼服看起来还真是廉价啊,妆也化得很庸俗,真教人失望。」 托托不由得扬起眉毛,全身僵直的站在原地。「公主殿下……」周围的妇人们全慌张得轻声劝谏。 (公主殿下?) 听到这声称呼,托托总算知道今天这场茶会是由谁主办的。嘉达露西亚王族的公主——虽不常听说她的事迹,但她确实是现任国王最小的女儿。 而这位公主,此刻正对托托嫣然一笑。如此光鲜亮眼、稚气却又艳丽的浅淡微笑。 「我的名字叫缇兰。」 缇兰并没有摆出别人理所当然该要认得她的高姿态,反而像是不认得她才正常般,对托托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很抱歉,我不擅长这种拘泥形式的寒喧方式。听说妳跟着老夫人在学习啊?老夫人的教学很严厉吧?我才被她教了三天,就忍不住逃课了呢。」 忽然改变的话题既轻松又活泼,就像敲响玻璃般闪耀动人。公主口中所说的老夫人,是在王城里教导礼仪课程的女性,同时也是负责教育托托的老师,老夫人是别人替她取的绰号。托托扯动唇角,硬逼自己露出笑容:「……是的。」总算是回答了公主的询问。 「她教了妳哪些礼仪,光是这样还不行吧?妳请先坐下来吧。」 话中仍是带刺,但托托无法反驳,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吞回肚子里,顺从地在缇兰的对面就坐。 脸部抽搐着,未说出口的那些话像是哽住了喉头似的。缇兰的那双眼瞳,有着多年前曾迫害欺侮过托托的同年龄男孩们的影子。 刚才那些不愉快的对话彷佛不曾发生过般,妇人们悠悠哉哉地又聊起天来了。聊一些关于季节、关于会唱歌的鸟儿、大海、食物,无关痛痒的话题要多少有多少。面对这些,缇兰时而含笑以对,时而露出一脸无趣的表情,而托托只是端坐着颔首应对,摆在桌上那几杯嘉达露西亚产的红茶一口也没被动过,渐渐失去原有的热度。 对话无预警的中断了,就在这时,缇兰的眼瞳突然捕捉住托托,轻启的嘴唇勾勒出一丝笑意: 「托托,妳没有耳朵对吧?」 缇兰过于唐突的问话,让几个坐在身旁的贵妇人们顿时全僵直了身体,这一点托托自是看在眼里。 平时托托总是以封印布覆住耳朵的空洞,但她没有耳朵一事早已人尽皆知。她是「身边跟着食人魔物」的托托,就连现在负责教导托托的老夫人,都不曾触及关于托托耳朵的事。 「我想看。」 缇兰一派轻松的要求。未经深思便脱口而出的话让人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但相较于周围的尴尬无措,托托反而显得冷静。 「诚如您所说……」托托用僵硬的声音开口响应: 「我的耳朵若是没有用封印布遮掩,会对日常生活造成许多不便。」 缇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只看一下就好嘛。」 妳根本什么都不懂,托托在心里犯嘀咕。 会决定解下封印布,其实也是抱着恶作剧的心态。 最好吓死妳,托托心里想着。 拿下封印布后,映入他人眼中的黑穴并不会让托托感到羞耻。就算有些恐怖恶心,对她而言却是非常重要的证明。 因为这个黑穴,是连系托托与芳一的证据。 「嘿……」 明明是缇兰任性要求说想看的,但她的反应未免太冷淡。窥视着空无一物的黑暗耳洞,缇兰并没有阻止托托重新覆上封印布的动作。 她没有发表看过黑暗耳洞的感想,反而接着向托托提出另一个要求: 「托托,听说妳有个使魔啊?」 这个问题,令托托身形顿时一僵。托托的使魔是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正如在萨尔瓦多一族中是不能浮上台面的事实,在王城里同样也是个禁忌的话题,或可说是公开的秘密。 「是怎么样的使魔啊?猫?鸟?还是骇人的野兽呢?」 一般西言,魔法师身边的使魔确实如缇兰所说多半是兽化的模样。 「听说他是个很强悍的魔物呢。喂,让我看一下嘛?」 托托沉默了。她发现自己的手正用力握紧成拳,积压在腹部底层的感情就叫作愤怒。因为注意到这些事,才能硬逼自己把情绪压抑下来。 「……诚如您所说,公主殿下。我的使魔非常凶恶,若是把他叫出来,只怕会对公主殿下做出无礼的行为。还请公主殿下别为难我。」 「不要,我一定要看。」 「我的使魔可是会吃人的。」 缇兰笑了。 「无所谓。」 那干涩的笑声,让托托在愤怒之余,还掀起一丝困惑。她所表现出的傲慢态度看起来如此刻意,但却又空泛。 会让鲜少在人前召唤出芳一的托托改变心意,只是为了避免更多争执。 「……芳一。」 唤出名字时,脚边的影子也微微颤动了一下。不管他睡得再熟、离得再远,只要托托叫出他的名字,总会唤醒他沉睡的灵魂。 周围的贵妇人们全害怕得往后退了几步。 「妳叫我啊?」 芳一晃着一头银丝从影子里浮现出来后,缇兰的漆黑眼瞳不禁为之一亮。 绽出「哎呀」的唇形,缇兰轻笑道: 「说是食人魔物,我还以为有多么丑陋呢,没想到还挺可爱的嘛!」 芳一朝脸颊泛红说出这些话的缇兰轻瞥了一眼,马上就兴趣缺缺地别开了视线。 「有什么事?」 芳一问着托托,好似周围根本没有其它人在场。 「也没有什么事啦……」 托托露出苦笑,芳一哼了一声后便在空中转了一圈。 「难得妳会在大白天把我叫出来,我还以为妳又被欺负了呢!」 芳一边把身体往后仰边这么说,托托也只是淡淡一笑。她知道缇兰正紧盯着芳一与自己,但托托并没有强求芳一向公主殿下打招呼。芳一与任何权力都没有关联,托托也只要这样就好。 缇兰那双漆黑的眼眸,正一动也不动地深深凝视芳一。 「真好。」 她突然开口轻喃: 「有这种魔物真好……我也想要。」 周围的妇人们都为缇兰突如其来的发言而愣了一下,就连芳一也忍不住又瞥了缇兰一眼。 缇兰迈开步伐朝芳一走近,脸上没有一丝惧怕的表情,她开口道: 「喂,你要不要到我身边来?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如果你想要耳朵,那要我把耳朵给你也可以唷。」 「缇兰公主……!」 贵妇人们全讶异地想出声劝阻,正当芳一勾起唇角想拒绝时—— 「不可以!」 僵硬冰冷的声音从托托嘴里发出。如此坚决的声音,让缇兰一时之间惊讶得住了手。 简短的三个字,却将强硬拒绝的意志表露无疑。 「离芳一远一点。」 像是要隔开他们似的,托托走过来挡在缇兰与芳一之间。这一刻,托托忘了对方的地位和自己的立场,严峻的双眼狠狠瞪着缇兰。 「我不会把这个孩子交给任何人的。」 强硬的口吻,让缇兰惊讶得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怔怔回望着托托。托托不再开口说话了。要降罪就降罪吧,她就是有了这层觉悟才会公然反抗的。 缇兰凝视托托许久后,忽然叹了一口气: 「……算了。」 如羽毛般轻柔,那张瞬间闪过放弃意图的表情,完全出乎托托的意料之外。 礼服裙襬飞扬,缇兰沉默地离开了露台。 几个贵妇人慌张地跟在她身后离去,只留下托托和芳一两人。 托托呼了一口气,缓缓放松肩膀的力气。当紧绷的空气渐渐和缓后,飘浮在身后的芳一靠在托托耳边轻道: 「这样好吗?」 难得芳一会说出这种在意人心的波澜起伏,与上下应对关系的关心话。虽不知他对缇兰的身分了解多少,但托托只淡淡说了声:「没有关系。」轻呼出一口气的同时垂下视线。 「无所谓的。」 声音没有一丝颤意,而是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冷硬,语气中透露了她心底的排斥。 「我不会让别人带走你。就算你吃了别人的耳朵、就算你吃了别人的生命,到我死为止,你都是属于我的。」 芳一深深凝望着站在眼前的托托。 「我啊……」 细微的呢喃并没有把话说完,他随即耸了耸肩。 「……算了。」 芳一觉得没必要再说下去了。两人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事到如今再来确认自己到底属于谁未免太愚蠢了。 尴尬的茶会结束后,托托并未因对公主不敬而遭受任何惩处。每天还是一如往常地接受老夫人的严厉指导,终于到了托托第一次正式参加晚宴的那一天。 弦乐器的乐声在耳边萦绕,孤陋寡闻的托托并不清楚那是什么种类的乐器,所弹奏出的声音。 华丽的水晶吊灯将室内点缀成与外头深沉的黑夜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绚丽得几乎令托托眼花撩乱。虽然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礼服,但在这个聚集了王公贵族的宴会场合,托托忍不住连身上这件礼服的内衬都在意起来,所以尽可能缩起身子。穿着这种时下流行的高价礼服,实在令托托有些手足无措。 向几个人寒喧打了招呼,也有入主动跟自己搭话,拉拢着礼服裙襬低头向人致意时,那些一听到「萨尔瓦多」之名的人们,霎时都张皇失措到哑口无言,这一点托托相当清楚。当他们看着托托,又看到她用来覆住耳朵的封印布时,总是急忙求去。 各式各样的闲言闲语都传进了听力异常敏锐的托托耳中。 托托知道,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 别说叹气了,就连懊悔的情绪也不再涌现。静默的断念和死心支配了托托的一切。 到头来,自己不管到了什么地方,仍旧是个没用的无能者,终究是没有成为外交官的气度啊。话说回来,一个人呆站在这种地方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算当个翻译官,也不过是被人当作道具利用罢了。 但是,托托觉得自己或许连当个道具也办不到。若要将自身的这种能力当作道具使用,就好像是在利用她心爱的使魔一样。虽然无法照自己所希望的去选择,但托托怎么也不愿让芳一沦为受人利用的道具。 忧郁的心情不断扩大。一心想要逃出这里的托托于是迈开步伐,远离喧嚣不已的晚宴,来到洒满月光的露台,但白色的围栏边已倚着一抹早她一步来到的身影。 还不习惯黑暗的双眼只看到不甚清晰的黑影,只见托托艳红的嘴唇微微一震: 「您好吗?」 背对着青蓝色的月光,露出淡淡笑意的人正是缇兰。她身边没有跟着其它人,就这么形单影只地伫倚在围栏边。 黑发上缀饰着温润的白玉珍珠。墨黑的眸色比平时更深邃,嘴唇也微泛湿意。 「比较起来,今天算是还好吧。倒是妳,果然挺跟不上流行的嘛。」 她的一双美目将托托从头打量到脚,话里的意思应该是指托托身上的打扮吧。然而,托托并不像以前总觉得受到侮辱。不管是褒是贬,反正对方都只是随便说说罢了。 缇兰是这个国家最小的公主。她上头有五个哥哥,每一个兄长都是同父异母所生。她的母亲是现任国王的第三位夫人,膝下只有缇兰这个女儿。虽是王位继承权最薄弱的小公主,但她可爱的容貌和初见面时就能掳获人心的个性,在皇族中仍具有相当高的评价。 「……请问,您在这里做什么?」 托托并没有走近,而是站在原地开口。缇兰随即漾出一丝浅笑: 「不就是晚宴吗。」 说话的同时,缇兰也把手里的玻璃杯倒了过来。酒杯里的淡红色液体闪烁着晶莹的水光迸散在露台地板上。在灯火照耀下,反射出璀璨光芒的应该是冰块吧,那美丽的光泽彷若宝石般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嘉达露西亚这块终年不下雪的土地上,船舶远度重洋从异国运回来的冰块可是相当难得一见的高级品。 「好像坠落的星星喔。」 低垂着眼轻喃,缇兰把空无一物的玻璃杯放在二芳的矮桌上。如魔法仪式般优雅美丽的动作,教托托不由得瞇起眼睛。 「您不回宴会里去吗?」 托托朝穿着露背礼服的背影询问。 「因为里头很无聊嘛。」 缇兰回过头。脸上依然挂着甜美的笑意,就像熟透的果实一般。 除了散发出馥郁的甜美馨香外,笑容里还含有淡淡的苦涩。 「妳也这样觉得吧,托托?」 「我……」 托托别开了视线。不可思议地感受到一股彷佛连心思都被人看透的恶寒,逼出了身上的冷汗。 「不适合这种场合……」 回答的声音犹如萧瑟的风声般不济事。 相对的,缇兰的声音就显得透明又僵硬。 「既然这样,不如别参加了吧。」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托托有瞬间的怔忡,下一秒,缇兰又突如其来地绽开笑容。 她轻快的笑着,拭去托托眼角的泪水,带着一脸笑意又开口: 「没骨气的家伙。」 如深海般沉重的口吻,与她脸上明亮的笑意完全背道而驰。 「喂,妳实在让人很不愉快。只要说妳做不来,自然会被原谅。如果妳要这么得过且过的混吃等死,那就这么过吧,不过,请妳从我的眼前消失。」 撩起礼服裙襬,散发出阵阵果香。走过托托身边时,缇兰不悦地低斥: 「真是太让人不愉快了,真恨不得能杀掉妳。」 托托无法回过身去看正举步走回绚丽喧嚣中的纤细背影。 今晚的月色明亮又透着淡淡青蓝。 托托紧咬牙关,努力不让视线被泪水沾染而变得模糊。那个比托托还年幼的傲慢少女所说的话,未免太一针见血。 芳一说自己已经不再是个无能者了,那句话并不是谎言。 只是不管再怎么努力,托托的内心仍旧是个无能的家伙。再也没有人比托托自己更清楚这点了。 如果逃离这里,是不是就能得到救赎呢? (带我走吧。) 想要离开这个国家并非难事,但只要托托还是托托的一天,只要一切都没有改变,不管逃到什么地方都只是枉然,根本不会有什么不同。 托托无法返回奢华得令人眩目的夜宴中,只好踉跄地往外头走去。拂上脸颊的晚风虽然冰冷,却也让自己好过许多。 脚下踩着被缇兰的水果酒洒了一地的地板。托托不经意地瞄了一眼,视线不禁停驻在某一点上。 「……?」 为了不弄脏裙襬,托托小心翼翌一地蹲了下来。伸出手,拾起那宛如星星碎片般闪亮着璀璨光芒,原以为是冰块的东西。 冰冷却没有在托托掌心间融化的东西并不是冰块,而是锐利的玻璃碎片。 为什么……托托忍不住低喃。 如果喝下这种东西,可不是断舌就能了事的。恐惧顿时攀上托托的背脊。 是谁?为了什么目的?疑问像暴风雨般不停在脑海中盘旋,但这并不是托托所能解决的问题。 虽然不认为缇兰会在自己的饮品中加入这种东西,但她确实说了「好像星星喔」这样的话。如此说来,她应该也注意到了吧。 托托茫然地抬眼望向依然热闹的夜宴。缇兰是这场夜宴的中心,她正对围绕在她四周的大人们露出笑容。天真无邪到有些虚泛,那么鲜明、那么艳丽。 比起失望或困惑,托托心里涌现出更强烈的情感。 近似悲哀、痛苦,或许也掺杂了一丝喜悦吧。 那强烈的情感,让胸臆间彷佛着了火般灼烫不已。 (她在战斗。) 托托心想。 她的傲慢无礼、她空虚的任性妄为,一定都是她用来捍卫自己的武器。 托托不知道伸手接过加了玻璃碎片的酒杯需要多么壮烈的决心,也不知道皇族的地位和她身为最小公主所处的立场。托托甚至没有缇兰那么引人注目的美貌与魅力。 不过,有一点是相同的。 (我们……) 都是女人。 抹去渗出眼角的泪水,托托抬起头。 不借助芳一的力量,这对耳朵也只是装饰罢了。属于托托的战争就在眼前。她要一个人奋战,为了——不再当个一无是处的无能者。 如果要以这副身躯投身战斗—— (微笑吧!) 美丽的礼服是坚硬的盾牌。 漂亮的微笑是锐利的宝剑。 摒除所有想加害自己的恶意,撕裂万物。 要守护的东西只有一个,无关价值也没有形体,而是用来夸耀、确认自己存在的证明。 从那天开始,托托不再有一丝踌躇或存疑。不管遭到排挤或轻蔑,她都视为理所当然。必须吞咽下这一切恶意,对众人露出美丽的微笑才行。托托所表现出的胆识,在人们心里、尤其是那些初见面的客人心里留下了强而有力的回响。 嘉达露西亚王国的萨尔瓦多?托托—— 这个名字,流传到了世界各国。 传闻她是魔法师组织「萨尔瓦多」的无能者,也听说她是收服了吞噬天地的魔物的破戒者。但比起这些,更让人们津津乐道的,是她身为外交官的稀有才能。 听说那个外交官不管什么国家的语言都能立即理解,她拥有一双可称之为奇迹的耳朵。不管什么国家的语言、不管哪个国家的秘密,皆无法逃过她的耳朵。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用另一个名字称呼她—— 「天国之耳」。 除了「萨尔瓦多的无能者」之外,这是她新的第二个名字。 托托的工作就是接待前来嘉达露西亚王国的宾客。虽然待在小小的国家里,却能和来自世界各国的达官显要交谈,以培养彼此之间的信赖关系为目标。托托虽然能达成如此高水平的目标,却从不曾和远道而来的宾客进展到朋友关系。但在这些人之中,还是有令托托难以忘怀的邂逅。 托托曾接待过一个有着美丽金发的异国骑士——在他的祖国拥有「圣骑士」美名的青年,想不到竟和托托差不多年纪,是个温柔目光中总带着淡淡笑意的男子。据闻他位居显要,受人景仰又有着如魔神般强大的力量,所以在见到本尊时,托托内心不由得为传闻与本人之间的落差而诧异不已,但表面上仍维持一贯的微笑。 『——能和您见面,真是我无上的光荣。』 『不,我才是呢。没想到传说中的天国之耳,居然是这么年轻的女性呀。』 托托嫣然一笑,有礼的回应。这般举动,让圣骑士不禁瞇起了眼睛。 之后又谈了些关于嘉达露西亚的国情,但骑士却只是出神地直盯着她瞧。托托忍不住有些困窘的询问:『……怎么了吗?』 『咦?』 骑士一时恍惚,无意间露出工毫无防备的模样。 托托微笑道: 『怎么了吗?您该不会是被我给迷住了吧?』 托托促狭地开口,贵为骑士的青年爽朗一笑后点了点头,老实回答:『是呀。』 『真是不好意思……』 见对方如此坦率地颔首,托托暗自窥探他的神色,思忖着该做出反应好呢,还是当作没这回事。但骑士躲开了托托的目光,眼角瞬间变得柔和,启唇轻道:『我的妻子……』 『那个……其实我们才刚举办完婚礼。因为……妳说话的语气跟内人有几分相似,我才忍不住听得入迷了。』 太过坦率的表白,反而吓到托托。她一直盯着骑士的脸孔,而骑士只是难为情地不停向她道歉。这就是传闻中那个在战场上攻无不克的圣骑士吗?托托讶于他的坦然,同时心中也燃起了一丝丝温暖。 『才刚结婚就分开了,您一定觉得很寂寞吧?』 『是啊,的确有一点,她是个心思复杂的女性——』 圣骑士说着,目光不觉飘向远方。 『不,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哪个女性是简单易懂的吧,我可是求了好久的婚,好不容易才让她点头答应嫁给我呢。』 『哎呀,您这是在跟我炫耀您的恋爱情事吗?』 托托故意装出很困扰的模样。骑士说:『请饶了我吧,分离真的很不好受呀。』忍不住腼腆的笑了。 『您的夫人是怎么样的女性呢?』 面对托托的问题,骑士把手指抵在唇边,思索了好一会儿后才一脸认真的回道: 『她是个很漂亮——很坚强的女性。』 『哎呀,居然会被圣骑士称赞很坚强呢。』 面对托托坏心的促狭,圣骑士仅是淡淡一笑,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她,我大概也无法挥剑杀敌吧。』 短短一句话,却隐含了他对妻子深切的爱恋。托托顿时哑口无言,面前的骑士突然变得无比耀眼。 感叹别人的幸福是件容易的事,但托托觉得,想得到幸福并不如口头说的那么简单。幸福中一定也包含了伤痛与艰苦、还有不得不作出的抉择。 托托自问,曾有过那种经历吗?答案是否定的,但托托当然说不出口。回忆过往的点点滴滴,无论何时,陪在自己身边的永远只有那个孩子。 骑士笑着对兀自陷入沉思的托托开口道: 『可以请妳告诉我这里有什么名产吗?如果可以,最好是……会令女性开心的那种。』 『是,当然没有问题。』托托也报以微笑。 是要送给谁的土产呢?这种不上道的问题就毋须多问了。 送别为了赶往下个港湾而短暂停留、却留下深刻印象的圣骑士后,托托决定在晚餐前先回房间休息一下。回程的路上,正准备走过中庭时,托托偶然发现一抹躲在树荫底下那张长椅上的纤细身影。 「——缇兰?」 托托不太肯定的唤了一声,长椅上的背影随即转过头来。 「妳好啊?」 一如往常,她脸上绽开了如小恶魔般充满魅惑的盈盈笑意,亲切地问候了一声。那双彷佛会吸人灵魂的黑曜石眼瞳也跟从前一样,总散发着不可思议的氛围。 自从托托接下外交官的职务,又被冠上「天国之耳」的美名后,她和缇兰之间的关系也渐渐改善了。若对缇兰大献殷勤或太过恭敬,只会让她感到不愉快,她要的只是平等的对待。不只因为这样比较轻松,而是伴随着缇兰强烈的自我意识使然。 「……妳在这里做什么啊?大臣到处在找妳呢。」 在人前总庄严自重的托托,只有在与缇兰两人独处时,才会轻松的闲话家常。虽然她曾对自己说过许多难听的话,但不知为什么,托托就是无法讨厌缇兰这个人。 「圣骑士大人离开了吗?」 缇兰没有回答托托的问题,依旧故我的只说她自己想说的话。托托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回答道: 「是啊,已经离开很久了。」 原本应该是由缇兰出面接待访客的,没想到她居然临阵脱逃,托托半是无奈、半是深戚佩服。 缇兰「嗯哼」了一声,用手指卷着自己的长发把玩并轻喃着:「早知道我就该远远地看他一眼,是多恐怖的男人呢?」 听她这么说,托托不禁笑了,缓缓在缇兰身边坐了下来——如此优雅的动作,缇兰并没有拒绝她的靠近。 「不是妳想的那种人,他长得很端正,是个很温柔的人喔。」 「这样啊……」托托的回答让缇兰沉默了好半晌,才又接着开口: 「还好我没有去!」 随着一声短叹吐出的话语,让托托不禁扬眉。缇兰手支着脸颊,一边解释着:「以对方的身分来说,我讲这种话是有点失礼,但到时若是发展成得跟他联姻,那我可受不了。」 托托对她摇了摇头。 「不可能会联姻的,因为那位骑士已经娶妻了呀。」 缇兰打鼻腔哼出一声嗤笑: 「他们的婚礼说不定也是为了某些利益吧,这种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缇兰毫不掩饰的讽喻,让托托再一次缓慢却肯定的摇了摇头。 「也有人是因为爱,才会选择让某人进驻自己的生命啊……而他,就是这种人。」 托托并不是在说教。只是为了维护那个刚认识不久的圣骑士名誉,才觉得非得和缇兰说清楚不可。 「托托妳也曾因为爱而选择过谁吗?」缇兰瞥了托托一眼,喃喃吐出近似自言自语的疑问。 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托托的思考一瞬间停摆。缇兰把全身的重量靠在椅背上,爱困似的闭上双眼接着说: 「哪,托托,恋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如果妳知道,就请告诉我吧。」 宛如吟咏诗歌般的一段话,却让托托深感困惑。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脱口而出的答案,如此自然而不造作。没错,我确实是不懂啊,直到此刻托托才再一次体认到这个事实。 曾经有个人选择了自己,但那并不是爱情。今后,自己也会和某人相恋吗? 除了芳一之外,也会对某个人抱着特别的情感……对托托而言,那是全然未知的领域。 缇兰并没有批判或嘲笑这样的托托。吐出如羽毛般轻柔的叹息,只要周围没跟着别人,她会稍微敞开心胸,连带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渺茫且毫无防备。 「托托,我啊……不过是个空壳罢了。」 彷佛铃兰的乐声、仿佛歌咏,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人感到无比心痛。 「美丽的东西、好吃的食物,我要多少就有多少。」 她所说的话只是一时的情绪反应,托托并不认为缇兰是个愚蠢之人。这位公主一定非常聪颖伶俐,若她只是个愚笨无知的皇族公主,大可以借着高贵的身分尽情享乐快活。 但她知道,外在的这些物质享受有多么空洞虚泛。 「所以,我什么都没有。」 此时的缇兰,看在托托眼中竟有说不出的哀愁。 「根本没有什么东西是我真心想得到的。」 如彩蝶般轻巧地转过身,她留下一句耳语般的叮咛: 「走夜路时记得小心一点,天国之耳。不过,我想妳的安全也没什么好顾虑的就是了。」 几天之后,一如往常地结束了餐会,托托走在王宫内院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正准备走过无人的长廊时—— 托托突然停下脚步。只移动眼球窥视着周围,梁柱暗处躲着一道微微晃动的黑影。 「……什么人?」 声音中没有透露出一丝紧张的情绪,托托尽可能假装平静地开口。她知道,那黑影确实是个人。 因为有呼吸的声音。不管再怎么屏住气息,还是逃不过托托的耳朵。 裹着一身黑衣的人影出现在眼前。从体格看来,应该是个男人吧。除此之外,托托对来人一点头绪也没有。因为对方全身上下都是清一色的黑,只露出了一对眼睛。 静静地,但还是能听见脚尖点地的声音。对方手中闪动的光芒是属于刀刃的寒光。 托托无言地瞇起眼睛,紫罗兰色的眸光在黑暗中静谧闪烁。 不管是夜宴或茶会中,承受他人的厌恶反感早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托托对藏在笑容底下的恶意也已经司空见惯,甚至还曾经从楼梯上被人推下楼呢。 托托得到了名声。但围绕在身边的那些人,对自己可不是只有单纯的赞赏。就算驽钝如托托,打一开始也就看清了这一点。身处在这片黑暗中,有短暂的瞬间她不禁想着—— 也许会被杀掉吧。 但不可思议的是,心里却异常平静。 我怎么可能被杀掉呢。 在对方的利刃逼近前,托托突然提脚在石板地上轻敲了一下,发出一声脆响。 这是暗号。 一抹人影从托托的脚底下浮现,下一秒立刻将男人手中的刀剑弹飞开来。 没有使用耍手段的小魔法,除了轻盈飘浮在半空中的那个人之外,又有谁能如此轻巧利落的一脚踢飞那把想置人于死地的利刃呢? 黑暗中浮现出水蓝色的瞳眸和白皙的耳朵,芳一嘴上噙着笑。 「您好啊?」 他笑着模仿托托说话时的语气,双眼却透露出危险的讯息。 跳开一大步的男人忍不住咋舌。 「报出你的名字来吧。居然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剑刀相向,谁派你来的?」 站在芳一身后的托托冷静地询问。 托托不知道这次的暗杀出自谁的指示。若说有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实在多到根本连想都懒得想。 是因为前不久刚从圣骑士手中得到的,那本表示友好的古老魔法书吗?还是想探知很久之前在某国位居权要的人物,告诉另一国高层关于矿脉埋藏的正确位置?抑或是想知道那些逃出嘉达露西亚,亡命天涯的皇族们的行踪呢? 身为一流的外交官,从市井流言到暗地里的外交中介情报都得清楚掌握。也可以说,这就是以贸易为主轴的嘉达露西亚所采取的策略做法。 「你懂我在说什么吗?如果你能开口说句话,我也可以用你的母语和你交谈。」 托托煽动似地由上往下看着那个男人,开口问道。但这个引发骚动的男人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刀刃。 他眼中的杀意清晰可见,这便是他的答案了。 芳一在托托身旁转了一圈飘浮在空中。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询问的口气里透露着愉悦。芳一玩乐似的正等着托托下达指示。 就算没有下达指令,他也照样会行动吧。要托托下令只是因为他觉得有趣罢了。 (嘉达露西亚之花啊……) 老夫人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托托从未想过自己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但她知道在自己体内的深处,确实堆积着某种黑暗沉重的东西。那东西犹如混合的金属,有着冰块的寒冷,却又像火焰般炙热。 暗杀者屏住呼吸,沉下腰身窥探托托的一举一动,像是在目测接下来该怎么展开攻击。 托托瞇起眼,凝视着站在不远处的暗杀者。 「……好吧,那我就下令吧。以萨尔瓦多?托托之名,要求使魔?芳一听命——」 托托悄悄闭上眼。 从心底涌出的,是比憎恨更冰冷决绝的情感。 端正的唇形为了对使魔下令而微微蠕动。 「在被杀之前,先杀掉对方。」 冷凝的声音从托托口中逸出: 「保护我。」 ——好啊。她得到的是使魔欢愉的响应。 远处传来汽笛的鸣响。 托托已经在嘉达露西亚生活了二十多年,但对王城底下的那座城镇却不怎么熟悉。孩提时代的生活都在神殿里度过,离开神殿后就直接住进王宫里忙着学习如何当一名外交官,根本没有机会到外头走走。除了几家常光顾的书店之外,托托对王宫外的街道并不怎么了解。 戴着有大帽沿的帽子走在街上,漫无目的散步让她心情大好。心情好的原因,莫过于这里没有人认识自己。 擦身而过的人们都不知道托托是萨尔瓦多家族的一员,也不晓得她是个大名鼎鼎的外交官。已经好久没这么自由自在的呼吸了,托托几乎都快忘了这种感觉。 趁着难得的自由休假日出外散心,会建议托托这么做的,当然只有那位有着一双不可思议黑曜瞳眸的小公主缇兰了。 在夜宴上从不卸下的笑容背后,是日积月累下来的疲劳。缇兰或许注意到托托确实是累了,累的不是身体,而是心。 最近老是作恶梦,大概是因为芳一没有陪着自己睡觉的关系吧。这阵子他老用魔力强制自己睡眠。 醒来时,空气中似乎总有淡淡的血腥味。 托托并没有为这件事质问芳一,也没办法和其它人商量。因为托托根本没有信任的人可以商量这种事。 轻叹一口气,脚步自然地走向人群聚集的方向,也就是通往海港的市集。 嘉达露西亚的市集充满活力,随处可见异国物品密密麻麻陈列着。这种再普通不过的日常景象,却让托托感到雀跃、欢愉。 除了拚命记下社交舞的舞步之外,托托从不曾随心所欲地踏出脚步见识这个世界,所以才觉得外头的空气格外新鲜。托托甚至认为,要是早一点出来看看就好了。 从港湾看出去的大海一望无际。嘉达露西亚的海域并不适合游泳,托托几乎没什么到海边游泳的记忆。过于辽阔的大海除了让人感到神清气爽外,同时也令人恐惧。 托托曾接待过许许多多从大海那头远道而来的客人。虽然知道大海的另一头有无限宽广的世界,但还是觉得很不真实。转过身背对大海,托托开始眺望起嘉达露西亚港。这是托托的国家,或许也是她现在所守护的事物。 不想输给任何人的想法时时鞭策着托托,让她更加努力,也给了她勇气。但是,想要保护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守护这个国家,这样的感慨经常令托托感到困惑。 使用芳一的力量守护这个国家。 做了这些事又能如何呢?异国的圣骑士都有挥剑杀敌的理由,但这个国家到底能为我们做什么呢? 这种问题根本找不到答案。托托叹了一口气,背对大海缓缓迈出步伐。 在随处可见旅客的杂乱场合中,托托一身上等的衣物却也不可思议地融入其中。 路边形形色色的店家不时传来大声的喳呼叫卖,但托托只问了价钱并没有购买的意思。走着走着,视线随即被市场一角撑起的大帐篷所吸引,该不会是街头卖艺的吧?大帐篷勾起了托托的兴趣。 走近一看,并没有发现类似卖艺的人。 怎么回事啊?托托禁不住好奇往帐篷里窥探了一眼,却被突然从里头冲出来的小小身影给吓了一跳。 从帐篷里冲出来的是个少女。 有一瞬间,少女的肤色令托托无法移开视线,因为那样的肤色跟多数居住在嘉达露西亚的人们全然不同。那不是这个国家的人民会有的肤色,然而托托对那样的肤色却是再熟悉不过—— 才想着,又有一个男人从布帘后冲了出来。那是个秃头男子。男人大声嚷嚷着异国的语言,他的肤色也和奔逃出来的少女相同。 托托竖起耳朵,集中所有意识,只为了能听懂他们的语言。 男人一把抓起有着褐色肌肤的少女头发,用蛮力将她拽倒在地。 『妳以为逃得了吗!』男人粗喊一声,随即抡起拳头殴向少女的脸颊。 「!」 这一幕景象映入托托眼帘,让她错愕地呆愣在原地。这时托托身后又传来另一声怒吼,使用的同样也是异国的语言。 『喂!明天就要交易了!你可别让商品受伤喔!!』 这句话让托托的呼吸顿时一窒。 (是奴隶商人——!?) 不可能的!正确说来,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嘉达露西亚的奴隶制度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废止了。如果有人在这个国家里进行奴隶交易,就会被视作罪犯流放海外—— 本想召唤芳一,但托托想了想又犹豫着闭上嘴。 (要我出来吗?) 怦通,随着心跳鼓动,隐身在影子里的芳一问道。 (不。) 托托摇了摇头,轻声回应。 「等一下!」 托托之所以犹豫,全是因为芳一太淘气了。既然对方是奴隶商人,那就不会只有单独一个人。 就算他们的打手再多,也不可能是芳一的对手。但市场里有那么多人,如果芳一大开杀戒,真不晓得会对周围无辜的人民带来多大的伤害。再加上这么一来,托托的身分也将被揭穿,在这里引发骚动可不是明智之举。 褐色肌肤的少女痛苦挣扎着,秃头男子嘴里仍怒骂不休,一只手还用力揪扯少女的头发。总而言之,得先制止那个男人的施暴行为。没有问题的,说到交涉,可是托托的强项啊。现在还用不着叫出芳一,还是等一会儿看看情况再说吧,正当托托这么想而准备往前踏出一步时—— 有个从人群中跳出来的身影一把抓住了秃头男子施虐的手。 那是个有着深绿色头发,穿着异国服饰的男子。一眼看去还以为是个青年,但从他的身形看来似乎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想以青年称之又太年轻了。 事实上,当他站在秃头男身边时,身高虽然相差无几,但体格明显瘦弱许多。 『臭小鬼,你做什么!』 男人用异国的语言大喊。 感受到那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托托连忙想走近他们身边。这时旅人开口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声音轻轻的,语气相当淡漠。 「但不管基于什么理由,是男人就不该动手殴打一个小女孩。」 秃头男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似乎也明白对方正在责备自己的不是。 『放开我!』 偌大的拳头这次殴向了旅人。托托差点叫出声来,猛地倒吸一口气。 「——!」 但秃头男的拳头并没有击中旅人。旅人甚至连肩膀也没动一下,只是摊开掌心移到自己面前,轻而易举地就令秃头男的拳头偏了方向。 用力过猛的秃头男像是被压扁的青蛙般发出一声惨叫,随即趴倒在地。 「妳没事吧?」 旅人看也没看那个对自己挥拳相向的秃头男一眼,只对瘫坐在地上的少女关心询问。少女拚命地求救,但旅人听不懂少女口中的异国语言,脸上掠过一抹困惑神色。 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的秃头男,像是煮熟的章鱼般因羞耻而涨红了脸,再一次对旅人挥出拳头。 「不行……!」 托托情急之下喊了出来。还来不及对警告声作出反应,旅人一个旋身,已牢牢地抓住秃头男的拳头。 「想决斗的话,就找个适合的地方吧。」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但旅人的语气再认真不过。抓着拳头的掌心似乎加重了力道,秃头男忍不住发出痛苦的闷哼。 『放开我,放开……!』 旅人虽听不懂他说的话,仍是放松了扣住他的力气。秃头男用比肤色更加漆黑的双眼狠狠瞪住旅人。瘫坐在地的少女吓得泪流不止。 这样下去根本没完没了,托托挺身介入两个男人之间。 『干嘛!』 『这是在做什么?你们在路上做买卖吗?』背对着旅人,托托直视奴隶商人,用流利的异国语言攀谈。 『不是……』听到熟悉的母语,奴隶商人脸上掩不住惊讶,由上往下打量起托托一身看起来价值不斐的服装,摇了摇头用低沉的声音回道: 『明天才要开始竞标。』 托托终于确定,这个人的确是奴隶商人没错。 『这样啊……』 眼光瞄向坐在地上抽噎的少女,托托心里也有了决定。 『我要买她。』 『什么?』 『这个孩子是商品吧?我说我要买她,你开个价吧。』 这样的发展似乎超出了男人的预期,他的眼里明显写满了困惑。 『这、这不是开不开价的问题,这丫头是明天的竞标商品啊……』 托托拿下别在胸前的胸针,丢给不干不脆的奴隶商人。这样的动作绝对称不上优雅,但因为生理性的厌恶,托托就是不想和那个秃头男人有任何接触。 『这样够吗?』 男人仔细打量起丢向自己的胸针,看出胸针价值不斐后忍不住瞠大眼睛,立刻挂上涎笑对托托行了一礼,趁托托还没改变心意之前转身回到帐篷去了。 托托先是对止不住哭泣的少女轻声安慰,而后站起身面对那个旅人。 一时之间会忘了先打声招呼,大概是因为这是托托第一次正视他的关系吧。从外表看来,称对方少年确实不为过。他看起来就跟托托刚从神殿毕业那时差不多年纪,身高也和托托相差无几,往后还会再继续长高吧。粗硬的绿发长至肩颈,他有张刚毅不屈的面孔。 然而比起这些,最吸引托托目光的,是少年鼻梁上那一道深深的伤疤。那不是这一、两天才弄出的伤痕,撕裂般的疤痕与其它部位的肤色明显不同。 厚实的身体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个生意人。 被托托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少年略显尴尬的别开视线。也许是不习惯这样的压迫感,少年连颈子都有些泛红。 「那……我先告辞了……」 他大概是认为言语无法相通,再待下去也没意思吧。 这时托托才蓦然回过神,对他出声:「请等一下!」熟悉的语言传人耳中,反而让少年吓了一大跳。 「没错,我是这个国家的人。抱歉吓到你了。」 为了让他放心,托托扯出一抹微笑。看着托托的笑容,少年又再次困窘的别开眼。 「你的手还好吧?」 少年虽然没有挨拳头,但托托还是慎重地伸手想替他检查一下,没想到他却惊讶地抽回手臂。 「啊,不是……」 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整张脸全涨红了。 「我没事!」 托托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自己有多久不曾像这样笑过了?托托心想。此刻笑容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脸上,又接着开口: 「你刚才明明那么有气魄的。」 托托的促狭令少年更加面红耳赤,连话都说不出来。 托托仍是笑着,一边轻抚紧揪着自己衣物的少女头发。 少年瞇细了眼看着面前的两人,忍不住出声发问:「这个女孩……是妳的孩子吗?」托托以极缓慢的动作摇了摇头回他:「不是。」 「她是被卖掉的。」 「被卖掉……?」 少年登时无言。看得出责任感极强的面容上,缓缓浮现出愠怒神色。眼看他就要旋踵立刻去替少女讨回公道。 「不可以!」 托托急忙扯住他的手腕。 在少年回过头想开口之前,托托已经早他一步出声: 「你一个人去也没办法改变什么。这个国家有取缔奴隶商人的法律,我会向王城通报。等他们明天开始竞标,就能一口气人赃俱获了。」 托托说话时有一股无法忽略的气势,令旅行中的少年不由得瞇起了眼。 「妳是……?」 少年疑问让托托怔了一下连忙松开手。 流利的外语能力和一副对这种事习以为常的态度,对方会感到纳闷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是……」托托的视线在空中逡巡了一会儿,想办法要编些理由蒙混过去。对方只是个不认识的旅人,根本没必要让他知道自己真正的身分,托托这么告诉自己。 「我是学校的语言老师,在王城里……有认识的人。」 在外交场合中,托托早已习惯说谎。这些谎言再自然不过地从她口中逸出。 「喔喔,妳是老师啊。」 少年佩服的点了点头。看来似乎是相信了托托的说词。 「难怪能把异国的语言说得那么美。」 光是交谈就会脸红的少年,赞美别人时却那么直接,让托托也不禁腼腆起来。 「能得到你的赞美是我的光荣……那你呢?」 会询问对方只是单纯基于礼仪。但他却挺直脊梁,直视托托的双眼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是杰昆?K?吉达利。为了成为一流的武士,现在正在进行武者修练。」 他的回答令托托不由得瞠大双眼。 然后,脸上也再度漾起笑靥。 这就是托托与杰昆的相遇。 托托将奴隶商人一事呈报给缇兰和老夫人知道,隔天便成功逮捕了奴隶商人与买方。而后,托托也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杰昆。 从那之后,托托总会找时间出城上市集走动。杰昆完全不晓得托托外交官的身分,也不知道她身为萨尔瓦多家族的那一面。就这么单纯的相信托托是个语文教师,也以「老师」称之。每次听他叫自己老师时,托托心里总有些疙瘩,但和杰昆交谈时不用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让托托觉得和他在一起相当轻松自在。 杰昆说他再过不久就要到大海的那一头去了,所以托托主动提议要教他语文。反正也只是短暂的数学罢了,在不可思议的缘分牵引下,托托是这么打算的。 托托听杰昆说了许多事。他说的是托托熟悉的母语,但又有种独特的乡音。杰昆虽然完全不懂魔法,却练就一种叫作气功的功夫。一个从遥远东方来的师傅教会他这种能力,不同于魔法或精灵术,那是从身体内部发出的一种力量。 托托也曾片面听他提及过,他之所以会不停旅行以追求高人一等武力的原因。 他所受的伤不只脸上那一道伤疤,而是遍及全身上下。伤口烙印在身上的瞬间,他也失去了最爱的人。 那个人就是他的母亲,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他所追求的是可以守护某人的强大力量。为了保护某个人,他必须拥有不输给任何人的拳头,和坚不可摧的强壮身体。 托托微瞇起眼,静静地听他诉说。 没有任何理由,托托不否认自己确实被眼前这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人吸引。但托托在心底偷偷对自己发誓,绝对不会把他当成恋慕的对象。 虽然知道他凝视自己的眼神是那么柔和。 但是,托托已经决定不再当别人的妈妈了。像是被重迭上某人的身影,当个代理母亲这种滋味她已经尝过了,不需要更多。就因为如此顽强的念头,反而让她的真心也被隐匿,托托刻意忽略了自己真正的心情。 她从不对杰昆提起外交的事,当然对魔法也是只字未提。 托托只告诉杰昆自己有个孩子: 「他是个很让人费心的孩子。个性粗暴,天不怕地不怕的,情绪老是阴晴不定,又讨厌无聊……」 「可是……」托托又接着说: 「他是个好孩子……真的,真的是个非常温柔体贴的孩子。」 话才出口眼眶就忍不住红了,托托将胸腔里满溢的心情化作言语娓娓诉说。 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样的托托,杰昆抬起手又放下,用力地点了点头。 「……如果是老师的孩子,那他一定很温柔。」 托托与杰昆从没有触碰过彼此。 反正他只是个过客啊,托托心里是这么认为的。等他离开这个国家,就会忘了托托这个人吧。不管是嘉达露西亚之花或萨尔瓦多之女,他甚至不知道托托就是天国之耳,只把她当作一位语文老师,然后总有一天会渐渐遗忘。 这样就好了,托托告诉自己。 托托的周围没有任何人知道杰昆的存在。 唯一知道的只有芳一,但他却用非常不悦的表情说: 「我讨厌那个家伙。」 黑暗中传出了低沉的悲鸣。 锐利的冰刀撕裂了一身黑衣的男人。 倒在一旁的托托似乎已经失去意识,短时间内不会再睁开眼了。 一切都发生在托托打开自己房门的瞬间,她遭到不是太严重的电击而晕了过去。虽然是趁着夜色进行的偷袭行动,但没有多加注意就拿出钥匙打开房门的托托也太粗心大意了。芳一虽然这么想,但这并不构成让他饶恕入侵者的理由。 每当有怀抱恶意的家伙袭击托托,芳一肯定会二话不说地加倍奉还。一开始来的都是些以肉搏战见长的彪形大汉,不过最近倒是多了不少魔法师。再说到今天的刺客,他所使用的魔法让芳一不悦的扭曲了表情。 揪住对方的头发,粗暴地吸取他体内的魔力与生命力,让他再也无法抵抗。 「阿贝尔……达因……」 嘶哑的呻吟声令芳一感到血脉奋张。他唇角微勾,无谓的出声: 「没错,我就是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 男人的脸孔因恐惧而扭曲变形。 这样就好了,芳一心想。这样就好。这样才是对的。偶尔这样……也不错。 将脸贴近到都快吻上对方的距离,芳一脸上掠过一抹狞笑,仿佛呢喃着爱语般对男人轻柔地说道: 「像你这种人,根本连形体也不需要嘛。」 有多久不曾直接啃食人类的血肉了。 「住手……」 芳一扯下魔法师的一只手臂,剧烈的痛苦让男人发出不成声的哀号。血液四溅,沾上芳一的脸颊。 自己手里抓着的,是鲜血淋漓的男人手腕。芳一木然地望着残缺的肉块。 少了些柔软,那是只骨感分明的手腕。 一点都不像,那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却有着相同的形状。 (总是拥抱着我……) 那柔软的触感…… 芳一抬起头,直视眼前的男人。 失去手腕的伤口,已经将他仅存的最后一丝魔力都消耗殆尽了。 这个家伙也是如此……芳一心里掠过些许思绪。 身为魔物的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人类竟有这般强烈到近似贪婪的求生意志。 「你走吧。」 这句话不经大脑就这么脱口而出。 男人脸上写满无法理解的讶异神色,但仍挤出最后一丝力气消失在黑暗中。看着男人的影子逐渐远去,芳一并没有追上去的念头。 他大概…… 已经无法再使用魔法了吧。 芳一将留在自己手中的那只手腕烧得片甲不留。 手指轻轻抹去沾在脸颊上的血迹。 「我是食人魔物。」 芳一呢喃着,并不是要说给谁听。 「是嘉达露西亚传说中的食人魔物。」 那是从喉问硬挤出来的破碎声音。 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也永远无法改变。 会放过那个男人,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罢了。不过是有点提不起兴致……反正我的魔力很充足,现在也不是太饿。 芳一为自己找了许多借口。 要我杀了他也行啊。 要我把他吃得一乾二净也没问题。 「……妈妈……」 将托托抱回床上,芳一执起她的手。 在安稳沉睡的托托身旁,白色的枕套被几滴透明的水滴沁透。 (哪,妈妈……) 人类的身体为什么这么不中用呢? 芳一觉得,这副身体一定是坏掉了。因为使用太久,所以才坏掉了吧。如果不是这样,那不是太奇怪了吗? ……为什么没有任何理由,眼泪却掉下来了呢? 芳一心里这么想。 无法飞上天空的鸟儿只能等待死亡。 不会游泳的鱼儿也是一样。 那么…… 无法吃人的食人魔物呢……? 芳一心里还找不出答案。 「老师。」 杰昆扶住了眼前摇摇晃晃的肩头。 托托抵开了他借自己依靠的健壮身体,为了表达谢意而抬起头注视他时—— 「妳没事吧?」 直到杰昆这么问之前,托托一瞬间失魂恍神。 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托托根本没注意自己的身体都已经倾斜了。 「妳的脸色好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没事……我没事。」 「没事的人脸色才不会这么差呢。」 他说的太认真,教托托忍不住失笑。但杰昆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平常只要恶作剧的多看他几眼就会连耳根都红透,忍不住别开视线的害羞男孩,在表达关心之情时总是直直地望进托托的眼睛深处。 「我送妳回去吧。」 此时的天色依然明亮。和平时一样,为杰昆上完语文课后,托托正准备踏上归途。 「不用了。」 托托摇头婉拒了他的好意。 「那就让我跟着妳吧。」 杰昆固执地要求。 托托只能妥协,她略为困扰的叹了一口气说:「那就送我到广场前的喷水池吧,那里离我家很近。」托托住在王宫里,说是「家」其实并不正确。 杰昆似乎很失望,但还是说了声:「我知道了。」 「可能是最近气候的变化太大,我的脸色才不太好吧。」 托托随口编了个理由推托,想让杰昆打起精神来。我的谎话也说得愈来愈高明了呢,心底某处却有个声音冷冷地嘲讽自己。 杰昆没有接话,嘴里像嚼蜡似的,露出一脸抑郁的表情看着托托。 黄昏时刻总带着一丝寂寥。托托并不觉得讨厌,走在万物皆寂的暮色之中,细细品尝着再过不久即将悄悄到来的分离。 「你什么时候要离开?」 走在杰昆前方数步的托托启唇问道。她曾经走在杰昆的身后,两人的身高虽然相差无几,跨出的步伐也差不多大,但托托必须小跑步才能追得上他的身影,连带一段路也走得气喘吁吁。从那次之后,杰昆总习惯走在托托的斜后方。 「不……我还没决定……」 杰昆说他还没决定什么时候要启程。未竟的话像是犹豫着该不该说出口般,只听见他的喉间逸出了不甚清晰的轻哼。 「你说什么?」 托托笑着回头。那绝不是在夜宴餐会上刻意显露、训练有素的美艳笑容,而是天真质朴、宛如少女的无邪笑靥。托托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正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那么灿烂耀眼的笑靥,令杰昆不由得瞇起眼深深凝视着。「老师……」逸出口的声音里包含了某种决心。 但就在这个时候—— 「!」 杰昆突然一把扯住走在前方的托托手腕,用力将她拉向自己。 「咦!?」 失去平衡的身子眼看就快倾倒,托托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杰昆一只手臂上,只见杰昆的身形轻巧一转—— 顺势将托托拥进了怀里。 「——唔!」 「唰」的一声杂音在耳边响起。无形的沉重压力伴随着衣衫被撕裂的声音,在眼前扩散开来的是一片不吉祥的鲜红。 「……杰昆!」 托托大喊。好几道冰刀突然朝托托的所在之处落下。 (居然做到这种地步……!) 托托不由得颤栗。是从哪里进行狙击的?对方又有几个人? 不会错的,这的确是怀着恶意针对托托进行的攻击。「你快逃!」托托对肩上已被划出一道口子的杰昆大喊,但他脸上却不见一丝惊慌。杰昆好似自己肩上的伤口没什么大不了,转过身背对托托,挡在她的身前。 不要这样!托托试图阻止,但他仍是护在她的身前一动也不动。 杰昆没有回过头,只淡淡对托托说了一句: 「——我会保护妳。」 犹如被切断丝线的木偶,托托无力地瘫坐在地。握紧的拳头抵在自己耳边,泪水占据了眼眶,只能不停摇头。 (不可以!) 托托拚命告诉自己,不可以! (快点逃啊。) 但托托发不出声音。心脏好像坏掉似的加速鼓动着。托托痛恨因这种事而动摇了决心的自己。 双手抵在地面上,指尖不自觉用力捏住了掌心间的泥沙。托托痛恨自己的软弱无能。 (说什么保护……!) ——而自己,为何又会因为这句话而心旌摇曳。 这个时候,狙袭而来的冰刀映入托托的视野中。以魔法生成的冰刀并没有变化成液体,而是在转眼间气化。冰刃虽然消失了,却留下施术用的咒术纸。看着那张咒术纸,原本垂挂在托托颊边的泪水顿时冻结。 托托不敢置信地瞠大眼,倒抽了一口气—— 然后,慢慢抬起彷若修罗的寒冰面孔。 冰刃之后,接着袭来的是火球攻击。决心要代替托托承接火球的攻击,杰昆已经摊开掌心开始凝气。 但是,托托也不再迟疑了。 「——芳一……!」 托托尖声叫出这个名字。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如子弹般冲飞出来的影子只是伸手往侧边一挥,便筑起一道防御阻挡了火球的逼近。 「——不入流的小角色!」 芳一不屑地吐出一句,将自己的姆指抵在唇边咬了一口。一缕血丝漫散,在空中画出了魔法阵。 这是芳一极少使用的高等魔法。 召唤咒语使用的是魔物的语言。无法传进人类耳里的咒语所召唤的——是潜伏在黑暗中的魔兽。 一头有着漆黑毛发的魔兽现形了。外表似豹,但却是只双头猛兽。 「追!」 在芳一的命令下,魔兽朝天一蹬跃上了屋檐,在屋檐与屋檐间移动着,转眼问已不见踪影。 「你是……什么人……」 嘶哑的声音来自杰昆。芳一回头瞥了一眼,飘浮在空中睥睨着站在地上的杰昆。 「丑死了。」 他不屑地吐出这么一句。 「你是什么人!」 杰昆紧绷的神经仍未舒缓,不由分说就对芳一发动攻击。芳一轻松避开了他的拳头,刻意接近杰昆身旁,轻声嗫嚅道:「我是天国之耳的使魔,你这个有着丑陋伤痕的臭男人!」 「天国之耳……」 芳一没有再说话,双眼只注视着托托。 「芳一……」 托托依然瘫坐在地,缓缓朝芳一伸出手。 「怎么啦?」芳一握住她的手问道。 托托的脸色异常铁青。但比起在大白天遭受袭击的恐惧,那晦暗的失意更是清晰可见。 「芳一,回答我……」 托托站起身,对芳一质询。她的声音颤抖,激动得连语音都有些破碎模糊。但她仍用低哑的嗓音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刚才袭击我的人——是萨尔瓦多的魔法师吗……?」 芳一沉默了半晌,终于缓缓启唇。 「……嗯,没错。」 散落在托托脚边的,是萨尔瓦多独创的咒术式。从小接受魔法教育的托托对这一点自是再熟悉不过。 「…………」 托托摇了摇头,心里有太多的疑问。是谁?这种事发生过多少次了?为什么?但纵然有太多疑问,芳一也无法为自己解答,多说无益。 「托托老师……」 杰昆一脸疑惑地望着托托、和突然出现的褐肤少年。 他的肩膀被冰刀划破,不过血已经止住了。托托很想留下来帮他好好包扎伤口,但现在已经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了。 「对不起。」 托托启唇对杰昆说出的不是感谢,而是寂然的歉语。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杰昆有些焦躁的反问。 托托别开视线不看杰昆,默默地牵起芳一的手。 「……因为,我对你说了很多谎话。」 所以,我没有资格受到你的保护。 你也没有必要保护我,握着芳一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 「再见了。」 「!!托托老师!」 杰昆嘶声大喊,但托托已不再回头。 「……带我到神殿去吧。拜托你了,芳一。」 于是,托托与芳一两人乘着旋风转眼消失了踪影。 被独自留下的杰昆握紧了拳头,用力抡向身旁的高墙。 将他满心的焦躁不快全宣泄在拳头上。 推开门板的反弹声显示出来人的动作有多么粗暴。 这里是过去住过好长一段日子,曾经熟悉,如今却不愿再触碰的回忆中家园。 「好久不见了……父亲、母亲。」 突然来访的淑女优雅地出声问候,让屋内的长者一时之间忘了该有所反应。 「托托……怎么了?妳怎么会……」 早已卸下工作重任的父亲站了起来,向托托走近一步。厨房里的母亲则是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多少年了,不曾好好说过一句话的双亲竟比想象中苍老许多。 「有件事想请问你们。」 就像面对外交对象般,托托一开口就清楚明了地说明来意,但脸上少了平时总不忘挂上的笑容。失去血色的脸孔若不以礼相对,只怕早已慌得失去理智。 「妳是怎么了?来,先坐下来再说……」 无视父亲笨拙的贴心举止,托托尖锐地开口: 「请告诉我……萨尔瓦多是不是决定要排除我了?」 这句问话,让托托的父亲——萨尔瓦多?吉欧鲁顿时倒抽一口气,脸色不再平静。发出喀哒一声,托托的母亲——雅丽原本僵直的身体颤动了一下。铁青着一张脸倾身向前的雅丽失声大喊:「别再这样了,托托!」 干涩的嘶哑叫声,犹如金属般僵固且生硬。 「放弃那个恶魔吧!!就是因为那个怪物,妳才会、妳才会……!」 「雅丽……!」 吉欧鲁严厉的出声打断雅丽未竟的话,但仍是晚了一步,此时托托的双眼已透露出比寒冬的大海更为冰冷的眸光。 「恶魔?……您在胡说什么啊,母亲。」 低沉怪罪的口吻让雅丽顿时怔愣,脸上全是迷惘无措。父亲搂着她的肩膀安抚、也同时安抚着托托般缓缓开口: 「妳先等一下,先冷静下来……托托,我们并没有收到要排除妳的消息,为什么事到如今妳还……」 「事到如今?是啊,您说得没错,是事到如今。所以我才想问清楚啊!」 托托滔滔不绝地说着: 「最近几个星期以来,我被魔法师袭击的次数多到令人厌烦的地步。而其中有一半的魔法师——使用的是萨尔瓦多的法术,我的使魔也证实了这一点。」 托托所说的话,让吉欧鲁蠕动喉头做出吞咽的动作。 这件事确实很难令人信服,就连托托自己也不愿相信。 是谁在背地里操弄?不,如果真是这样—— 对托托张开獠牙的,确实是萨尔瓦多的魔法师们没错。 孕育她,强制要求她背负萨尔瓦多之名活下去的魔法师一族。这些可称得上是家族的人们袭击了托托,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到底是为什么?托托和那些同窗几年的同学甚至算不上是朋友。 ——事到如今,居然还会被背叛,托托为此感到心寒。 母亲双手捣着脸,父亲也沉默不语。托托始终睨视着父母,不愿错过他们脸上闪过的任何情绪。 他们休想编织谎言来欺瞒自己。 半晌,吉欧鲁踌躇许久后,终于再度开口: 「我们……不是想排除妳,只是……」 「只是什么?」 吉欧鲁沉重得开不了口。仿佛光是开口,都已经触犯了悖逆之罪。 「……妳好像已经被提名为下任尊师的后补了。」 想都没想过会有这种事发生,托托不由得怔愣。萨尔瓦多的尊师现在几乎不再公开露面,托托也知道再过不久萨尔瓦多的主事者将会改朝换代。但怎么会提名自己呢? 「为什么?」 吉欧鲁坦白回答了托托忍不住脱口而出的疑问: 「那是因为没有人的使魔比妳的更强。不只是现在的萨尔瓦多,就连过去的萨尔瓦多魔法史上也没有。」 托托倒抽了一口气。 吉欧鲁淡淡地接着出声: 「托托啊,妳当上外交官之后,工作上的成就有目共睹。妳想把那个使魔高深的力量完全当作是自己的也可以。因为使魔的力量……就是魔法师的力量。」 「这么说……」 之所以会遭到袭击,是因为有人不想让自己登上尊师的位置。但就算如此,托托还是很难释怀。 吉欧鲁从托托身上移开了视线,轻轻说道:「不过我们拒绝了。因为我们知道,妳并不希望得到那样的地位,所以——」 下个瞬间,雅丽突然嘶声大喊: 「快点把那个恶魔送走!不管给谁都好,不要再把他留在身边了!!」 这句话让托托确信了。没错,也就是说—— 只要能得到芳一,就能成为下一任尊师。 只要杀了托托,切断契约,芳一就能重获自由—— 「……我不要……」 但这个事实,比自己受到狙击更令托托无法忍受。 「我不会把那个孩子给别人!」 发出尖锐刺耳叫声的同时,托托也伸出双手遮覆住自己的双耳窟窿。 「我不会把那个孩子交给任何人,那孩子是属于我的!」 托托歇斯匠里的大喊,吉欧鲁搂着雅丽肩头的手劲也更紧了些,但仍是一脸沉痛的对托托说: 「没错……那个使魔,他是属于妳的没错……托托……」 这么多年来,比父亲和母亲都更贴近自己,以家人的身分陪在自己身边。所以,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他属于托托的事实。但是……吉欧鲁又接着说: 「但是,妳的负担……实在太重了。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托托只能咬紧牙关承受这句话。 你们根本不相衬。 这句话,过去托托已经听了太多次。没有关系的,托托心想。想说的人就让他去说,没有关系的。但是…… 「……就算如此,芳一还是我的孩子。」 负担太重算什么?即使不相衬又如何? 托托选择了芳一,芳一也选择了托托。 只是这样难道不行吗?怎么可能不行! 托托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吉欧鲁却对她摇了摇头。 「现在还无所谓,连系你们的或许不是魔法,而是彼此的信赖关系。但是,托托妳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妳……是个人类啊。」 如果能塞住耳朵什么都不听该有多好。这个时候,托托万分痛恨起自己这对总听得太清楚的耳朵。 如果可以,托托真的很想毁了自己的听力。因为她不愿再听吉欧鲁继续说下去了。 「人类总有一天会死。那只食人魔物会被孤独地遗留在这世间。失去了主人——失去了妳这个母亲之后,他要怎么办?妳有为他想过吗?在失去妳,终于得到解放之后,他又会步向什么样的未来,妳有想过吗?」 托托的肩膀不停颤抖。喉咙深处像是哽着什么东西,连呼吸都感到艰难。 就像布满天际的乌云,胸臆之间完全被绝望占据。颤抖的身体始终无法平复。 雅丽只是一味的哭泣。拥着她肩头的吉欧鲁静静的、哀伤的说了最后一句: 「继续这样下去,你们……实在太可怜了。」 在萨尔瓦多悠长的魔法历史中,从没有出现过托托与芳一这样的契约关系。连身为当事者的托托,对过往的魔法历史仍有许多不清楚的部分。但就算已经度过了十多年,状况依然没变。 契约的约束力也是其中一环。 不管托托有什么愿望,芳一都会为她达成。 魔法师与使魔一直都维持着这样的关系模式。但托托的「请求」和芳一的「回应」并非来自支配,而是更加密切的呼应关系。就算与世道标准所有分歧,但只要他们彼此在这件事上能取得一个平衡点也就够了。 她与他的关系,说是「母与子」也不为过。 「我想命令你做一件事。」 所以,托托彷佛下赌注似的说出这句话。 「什么事?」 飘浮在半空中的芳一脸上仍挂着笑意,但那张笑容却笼罩了一丝阴影。是因为太疲劳的关系吧。这几天来,芳一实在是累坏了。除了耗费的魔力之外,他也没有好好吃过一顿。 不过,这样正好。 「妳想要杀了谁?还是需要我打倒哪个家伙?或是想逃到哪里去呢?说吧,我会替妳达成心愿的。」 瞳眸里蓄着黑暗的光芒,芳一说着。 在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托托缓缓阖上沉重的眼睑,轻浅的吐息。然后,她再度张开眼,凝视着眼前的芳一。 直视那双水蓝色的玻璃珠眼瞳,托托启唇说道: 「我要限制你所有的行动。」 芳一并不惊讶,只是怀疑的蹙起眉头。 露出一脸「我不懂妳在说什么」的表情。 「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把你……封印在我的影子里一段时间。」 芳一微微瞇细了双眼。 「……妳是认真的?」 托托的声音低沉又嘶哑,脸上浮现近似痉挛的苦笑。 「妳知道那代表了什么意思吗?妳知道那会有什么下场吗?」 封印在影子里。 不单单只是让芳一感到不自由。 而是完全切断了来自外界的「食物」供给。若真变成这样,芳一的身体就会自动吸取封印自己的影子魔力……与生命力。 这样的状况若持续太久,托托的寿命也会因此缩短。 但托托并没有因此动摇,她没出声,只是颔首以对。 「这是什么意思……」 芳一激动得大喊: 「给我说明清楚!现在就说!立刻就说!有什么非得把我封印在妳影子里不可的理由!!」 「……这是……为了保护你……他们打算攻击你啊……」 托托断断续续说着,但芳一并不接受。 「这根本不是理由!!」 他摇摇头否决了托托的论点。 银色发丝如宝石般闪耀。 「被攻击的人是妳,妳也被攻击了呀!没道理让妳来保护我!」 水蓝色的瞳眸直勾勾地凝望托托,芳一放声道。 用与初相识时无异的外表,说着不变的话语: 「保护妳是我的任务!」 如此强烈的反应让托托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话。栖宿在水蓝色瞳眸中的光芒倏地一变,渗入一丝险峻与憎恶,芳一冷冷地说: 「……是因为那家伙的关系吧!」 托托抬起头。还没搞懂这句话的意思,芳一已然逼近。 「就是那个男人,那个伤疤男!因为有那个家伙在,就是那个家伙……」 托托慌了,只能不停摇头。 「不是的。你在说什么啊,杰昆他是……」 「我不会放过他的!绝对饶不了他!!」 飘浮在半空中,芳一激动大喊。 托托困惑了。至今为止,芳一从未拒绝过托托的要求。过去托托也曾抱着玩玩的心态,和其它男性有过短暂的交往,但芳一并没有放在心上。 「保护妳是我的任务!」 芳一快哭出来似地,发出悲恸的嘶喊。 啊啊……托托张开双臂紧紧拥住飘浮在半空中的他。 芳一不懂什么是恋爱、也不懂那些尔虞我诈的谋略。不,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比无知更纯粹的,他心中唯一的想法就是保护托托,那是他的爱情,也是他独占托托的方式。 「我只有你啊。」 嗫嚅似的耳语,绝不是谎言。 「我只有你啊……」 这句重复了几千次、几万次的话语。从孩提时代开始,每当流泪哭泣时,总像咒语般在耳边轻喃的话语。 「这样的话……」 芳一的声音也颤抖着。 「那是为什么……?」 托托闭上眼睛。 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动摇。不,其实她心里一直都拿不定主意。到底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就连自己真正的愿望都快看不清了。 松开怀里温暖的身体,托托避开了芳一的目光。 芳一露出迷惘的表情,开口说: 「到底怎么了?妳到底是怎么了?天国之耳。妳觉得我会输给那种家伙吗?如果我不在,妳就——」 「不许还嘴。」 托托伸指抵住芳一的额头。 「我不要……」 芳一轻而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要这样……」 芳一没有抵抗,也没有逃开。如果他愿意,并非办不到。 然而,他只是不敢置信地看着托托。 「汝,使魔芳一——」 托托启唇念出她唯一会使用的魔法咒语。 「我以萨尔瓦多?托托之名命令你——」 芳一的表情扭曲了。 「……为什么……」 这是芳一最后的一句话。 「从今开始必须封印在我的影子里,禁止你依自己的意志行动。」 不愿面对芳一因绝望而扭曲的悲戚面孔,托托逃避似地悄悄闭上眼。 他被吸进托托的影子里,直到托托再次呼唤那熟悉的名字之前,他都不会再出现了……这一点毋须怀疑。 托托握紧拳头抵在自己的胸前,咬着牙切切呢喃: 「不给任何人……这孩子是属于我的。」 无法交谈的空虚、没办法看见他的寂寞,都比不过可能会失去他的恐惧。 就算必须削减自己的生命。 拥怀着寄宿在胸口的小小灵魂,当天夜里托托偷偷逃出了嘉达露西亚。 天国之耳突然失踪的消息,隔天一早就传进了缇兰耳中。 「还真是奇怪啊。」一边梳理头发,缇兰淡淡地说出自己的感想: 「托托只是一夜未归而已吧,怎么就说她失踪了呢?如果早上才回来,现在可能还在赖床吧?」 好像不是这样呢,一旁的侍女回道。 听侍女说她还打包了行李,就这么失踪了,这样的回答让缇兰不禁笑了。 「嘿~~没想到大家居然这么看重托托啊。」 缇兰并不讶异,因为她早就料想到了。甚至还觉得这一天来得太晚。虽然不知道托托会逃到哪里去,不过她也隐忍得够久了。 从很久以前开始,缇兰就认为托托不管何时逃离这个国家都不奇怪。 但托托并没有这么做。她没有离开的理由有很多,但说穿了,也只是想要一个可以回去的栖身之所吧,缇兰是这么认为的。放逐自己需要多大的勇气啊,人心总是太过脆弱。 缇兰当然不是不了解那种脆弱。 所以,她的离开并不让缇兰感到惊讶。 连叹气都办不到,缇兰只能呆呆望着镜中的自己。 幽幽地,嗫嚅似的轻语从缇兰的嘴角逸出: 「……结果,她连向我道别一声都没有。」 真是寡情啊,抱怨声转眼已落地散去。 身体像被灌了铅般沉重不已。强烈的思心感和晕眩不断袭来。在旅店等到船只出发的时刻接近,托托才拖着身体走出来。 这是托托生平第一次尝到生命力被削减的感觉,但这种难受的痛苦滋味也是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是那个孩子——芳一存活在自己体内的证明。 托托不怕被袭击,因为她知道有双小小的手一定会尽全力保护自己。托托怕的是,有人想从自己身边夺走那双与自己相依偎的手,这是托托无论如何也无法忍受的。 (我只有你啊。) 我只有你了,托托在心里轻轻呢喃。 像是在寻求依靠,也像是在确认什么般。 其实托托只要抗拒这一切就可以了。只要命令芳一歼灭萨尔瓦多,就用不着那么为难;只要向那些人进行报复就好了。但是,托托却选择了逃亡一途。 如果得用自己的生命喂食芳一,那就尽量吃吧。 只是这样的要求未免太愚蠢,所以托托才没有说出口。 不过,托托真的宁愿和他一起凋朽腐化。 就算有人杀了自己和芳一,那孩子依然封印在自己体内。 不管是坟墓里,或是死后的世界,托托都想带着他一起去。 (不要再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托托不想再尝到那种噬心的孤寂感了。而光是想到那孩子会对其他人伸出手,就几乎快令托托疯狂。 (我们……) 一定在什么地方…… (选错了路。) 所以才会走到这个地步。 (这样也好。) 托托并不后悔。 (就算做错了也好。) 比起做出正确的选择,托托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东西得守护。 不管这样的罪孽再怎么深重、再怎么不可饶恕都无所谓。 (我只有你……) 逐渐蒙胧涣散的意识中,托托一直不断重复着这彷如咒语的呢喃。还有,芳一那句「我也只有妳呀」的回应。 远处传来汽笛的呜鸣声。托托知道自己该走了,到哪里去都无所谓。好几个港口的名字在脑海中掠过,其中也有杰昆准备前往的那个地名。 一想到杰昆,托托立刻别开视线以逃避揪心的痛楚,像在自我暗示般轻抚自己的嘴唇。 「我爱你。」 因为不能呼唤那个名字,托托只能将这句爱语放在口中轻轻低吟。一旦说出口,彷佛连神经都泛起甜美的轻微麻痹,原本溢满心头的苦涩也渐渐和缓了。 「我爱你。」 爱谁?爱着我那小小的…… 眼皮重得快要阖上了。她心想,如果能趴伏在地,就这样沉沉睡去该有多好。但就在这一瞬间—— 「!!」 手腕突然被人抓住。是谁?回头一看,托托脑中霎时只剩下一片空白。 「终于……找到……妳了……」 话说得断断续续,因呼吸过于激烈而起伏不定的肩膀上,还缠着没有固定好的绷带。 「……杰昆……」 托托愣愣地出声。 「妳说妳家在喷水池附近,是骗人的吧!」 抬起手臂抹去滑落下颚的汗水,杰昆像要摒除杂念般甩了甩头。托托知道,他一定到处寻找自己,说不定已经找了一整晚了。 「……你在做什么?」 「我在找老师妳呀!」 「为什么……?」 在那么尴尬的情况下分别,托托已经打算再也不跟他见面了,这是自己说了太多谎话所必须承担的惩罚。就让杰昆恨我吧,托托甚至不希望他怀抱着想和自己再见一面的念头。 杰昆露出像是懊恼,又带着些许怒气的表情。 「在那种情况下分别,妳叫我怎么能释怀。」 杰昆用少年般清澈的眼瞳凝视着托托,固执地说。但现在的托托已经无法再响应他那样的目光。 「我……对你说了很多谎……」 「我知道。」 「咦……」 托托茫然的抬起头。杰昆没有掩饰他脸上的失意,但仍是柔柔地开口: 「……老师是天国之耳,我说得没错吧?」 「为什么……」 你调查过我了?托托追问。 「我早就知道了。虽然在第一次见面时,我没认出来……」 他像是有口难言般扭曲了表情,又吶吶出声: 「我之前待在另一个国家时,还算小有名气,当时就有人来找过我,对方说只要我能把这个国家的天国之耳带回去,他就愿意奉上高额的报酬,不过我不喜欢这种做法,当下就严词拒绝了……那个时候,对方让我看过妳的肖像画。」 「这么说……」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关于托托的职业、托托的家世……就连芳一的事情也全都知道了。 但杰昆仍用不变的表情直视着托托说道: 「可是,老师很细心教导我外国的语言。所以对我而言,老师就是老师,这一点并没有任何改变。」 . 多么单纯又坦率的一句话,完完全全将他纯粹的心性表露无遗。 托托轻绽出如雪花般稍纵即逝的极浅微笑,但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间。 「我得走了……」 托托摇摇晃晃地迈出步子。身旁的杰昆连忙扶住托托的手臂,也跟着踏出脚步。 「我跟妳一起走。」 「你别跟来。」托托停下脚步,虚弱地启唇: 「我没事的。」 「看起来不像没事,妳的谎话说得很差劲。」 被他这么一讲,让托托原本想说的话顿时全哽在喉间。「我不是说了我不要吗!」用力挥开杰昆好意搀扶的手,托托突然动气粗吼: 「我身边已经有个使魔了!」 虽然封印了他的力量,但托托一开口,还是只能吐出这句话。 「我知道。」 杰昆并未因此动摇。 「跟随老师的使魔,虽然有着稚气的外表,却是个非常厉害的角色。妳或许一点也不需要我这种半吊子的家伙跟在身边,可是……我就是想保护妳。」 看着托托因悲恸而忍不住扭曲的表情,杰昆重申似地再一次开口: 「我……想要保护妳。」 托托用力摇头,像是要甩开他所说的那句话,只能梦呓般不断重复:「我已经有那个孩子了……」 就是因为那个男人,所以妳才不要我吗?想起芳一曾说过的话。他质问了一遍又一遍,托托也一再地否认了。 所以……托托告诉自己:所以我不能接受他对我伸出的手。 「那又怎么样!」 杰昆一把扯住托托的肩膀。 「老师确实有个孩子没错!那孩子一定也会守护老师!但是,这并不表示妳就必须否认其它人的存在啊!」 为了让托托看清现实,杰昆用力摇晃着掌心问纤弱的肩膀,直勾勾地望进她的眼眸深处,拚了命诉说: 「我知道妳把他看得很重!可是,妳身边……还有我、还有其它人啊。」 太过纯粹、也太过直接的一句当头棒喝,而这句话也确实深深打动了托托的心。 托托的面容因抽噎而扭曲。 「没有……」 像个少女般落泪,此时托托说话的语气就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身边……没有其它人……!」 被当成吊车尾的、被父母舍弃、被朋友拒绝,一直以来都受到族人的排挤。烙印在心中的伤痕,远比托托所以为的还要深、还要重。就算现在的她拥有能证明存在价值的武器,学会以微笑武装自己,但她的心依旧孤独。 托托说,没有人在她身边。 她唯一拥有的,只有芳一。 事到如今,托托怎么还能承认其它人的存在呢。就让封闭的世界一直封闭下去,直到一切划下句点吧。 如果托托承认这个世界有多么辽阔,即是代表芳一也能拥有更宽广的世界,托托差一点就忍不住承认了。 还差一点,托托几乎就快发现,其实他们两个还有更多更坦荡的路可以选择。 「老师……」 杰昆伸出手想触碰托托。他想,如果不用触碰来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存在,那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了解。杰昆认为只要能碰触她,可能一切都将有所改变。 托托会发脾气,只是因为现在的她就像个迷路的孩子。 一个伫立在人群之中,却哭着说身旁没有半个人的孩子。 多年来的旅程,让杰昆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宽广辽阔,人们是多么体贴温柔。 必须有人主动紧抱着她不放,尽管这么做,很可能会让她的使魔怒不可遏。 但就在杰昆的手抚上托托的脸颊时—— 一阵冲击毫无预警的袭来。 「……」 啪!耳边只听见犹如巨大陶器碎裂的响声。托托与杰昆脚下产生了裂痕,以他们两人为中心的地面开始皲裂,形成一个圆形的魔法阵,绽放出诡谲的光芒。 「——!」 托托突然使出浑身力气推开杰昆,一把将他推出释放亮光的魇法阵。 「你快逃——!!」 托托嘶声大喊。 「托托老师!!」 大地碎裂的无数碎片覆住托托的脚趾和脚踝,夺去了她自由行动的能力。 杰昆急得咋舌,同时也握紧自己的拳头。 发出一声如猛兽般的低吼,杰昆的拳头用力打向地面时,强烈的冲击让托托脚下的地面又多了好几道皲裂的痕迹。 突如其来的莫名状况让路过的行人全都吓傻了眼,这等不寻常的骚动就像被捅破的蜂窝,吓得周围的人们赶紧抱头逃窜。 魔法阵的光芒消失了,估计托托应该已能自由行动后,杰昆立刻把她拉向自己。 「不行、不行的,你快点逃——!」 托托眼眶里浮现泪雾,摇着头说。 「我办不到。」 他说要保护自己。他确实用行动证实了这句话。 魔法的攻击不只打一处袭来。在托托逃离了嘉达露西亚之后,不晓得究竟聚集了多少魔法师打算对付她。她和她的使魔至今仍是属于萨尔瓦多和嘉达露西亚的财产。 杰昆拉着托托的手,拔腿向前狂奔。 滑落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托托下意识揪住自己的胸口。 该呼唤吗? 该把他叫出来吗? 爆炸声响与漫天尘沙在眼前飞舞。托托慌了、乱了,忍不住叫出从自己掌心问滑开的杰昆名字。 人类的杀意化作声音。托托的耳朵清楚捕捉到敌人的呼吸与屏息。 (不行——!) 恐惧冻结了身体,就在这个时候—— 一声巨响撞击听觉,杰昆的身影突然挡在身前,而另一头—— 穿着灰色胴衣的男人手持短刀刺入了杰昆的腹部。 托托发出不成声的尖叫。但杰昆甚至没有因痛楚而扭曲面容,放声一暍的同时也将那个男人击倒在地。 (会坏掉的。) 这样的想法蓦地浮上托托脑海。 (不行,会坏掉的——!!) 耳边传来的微小爆炸声就像谎言般不甚真实。 然后是一声闷哼。 这是杰昆唯一发出的悲鸣。 他的血在眼前飞溅。产生爆炸的,是刺入他腹中那把被贴上咒术纸的短刃。 鲜红的血液进散四溅。 那是肩膀上的刀伤无法比拟的,大量的艳红鲜血。 托托嘶声哭叫。 她再也无法忍受,几乎就要疯狂。 只能不停叫唤那个名字。 唯一能够拯救她的——那个使魔的名字。 在漫天沙尘中,重获自由的芳一冲了出来,轻瞥托托一眼。 芳一的脸色很难看。 「……结果妳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把我叫出来,还真是自私呀。」 他的魔力根本不足。为了不过度夺取托托的生命力,芳一也同样大量削减了自己的魔力与生命。 托托抱着满身是血的杰昆,哭得像个孩子般伤心。 杰昆虽然受了那么重的伤,但并没有倒下。刚才的爆炸,应该已经让他的内脏遭受致命创伤了才对。 但就算如此,他还是没有倒下——因为,他是个武士。 「救救我……」 托托哭喊着: 「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是自己亲手封印了使魔,强逼他断食。但到头来,什么都办不到的自己还是只能借助他的力量,托托知道自己有多么自私。 但是,她已经什么都办不到了。 芳一别开视线不再看托托伤心啜泣的脸孔。摊开掌心回敬了准备发动下一波爆炸攻击的魔法师后,他说: 「妳别忘了。」 从芳一口中逸出的是算不上回答的答复: 「无论何时,我一定永远都在妳身边。」 他的声音,宛如羽毛般轻淡柔和。 那是一场壮烈的战斗。 不绝于耳的轰炸声响甚至连远处的王宫都听得见。 芳一消耗了太多魔力,但仍使出全力与那群魔法师作战,将他们一一击退。 ——即使削减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拜托……」 托托趴伏在血泊中,轻抚无法再战的杰昆脸颊。 晶莹的泪珠沿着脸颊滴落在逐渐流失生命力的身躯上,托托用细如丝线的声音喃喃说着: 「谁都好,拜托快来帮忙……」 杰昆挺身保护了托托,而他的生命之火眼看就要熄灭了。 这场无法判断究竟有多少敌人的战争仍在持续上演。 除了向神祈祷之外,托托已别无他法。 托托甚至认为,眼前这幕犹如暴风雨来袭的恶梦,说不定永远都不会有结束的一刻。 就在这时—— 不知打哪儿出现的集团转瞬包围住托托。太过突然的发展,让托托不禁呆愣地抬起头。 这次又怎么了?疑问才刚浮上脑海,芳一也立刻注意到托托这边的异状,正准备朝围住托托的人们发动攻击时,有道纤影从人墙里站了出来。 「——妳好吗?」 出现在托托眼前的人,居然是黑蝶小公主。 「缇兰……」 缇兰对她从王宫里带来的人们下达指示,将杰昆抬上担架立刻送回王宫里医治。 「为什么……」 「哎呀,妳居然问我这种问题。太愚蠢了,实在足太愚蠢了,蠢到我都看不下去了!」 吐出不像公主该说的粗鄙言词后,缇兰双手环胸、低头俯视着托托,开口说道: 「这些话我只说一遍。」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无关施恩或人情。 有些呕气似地露出不满的神情,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托托,我知道是我自己在一头热。不过我呀,也是在用我的方式——当妳的朋友喔。」 远处似乎有谁在呼唤我的名字。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我不知道她是谁,可是听着她的声音,就觉得好安心。打一出生就很熟悉的,纤细、柔软,却比任何人都更强而有力拥抱着自己的双手。 「托托!」 早已遗忘的熟悉叫唤: 「托托、托托……!」 从那流着泪,娇小的纤弱身体上传来的,是始终忘不了的味道。 「……为什么……」 托托梦呓似地开口: 「妈、妈……」 托托看见父母就待在自己身边。父亲为了守护她而以肉身挡在她身前,母亲则以自己为盾,紧紧抱住她。 「没事的……妳不要怕。」 母亲的低喃声中,有着托托从不曾听过的坚强,拥着肩膀的掌心力道也是。纤细娇小的母亲,怎么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我也是个母亲啊,托托心想:但……那说不定只是自己太骄傲自负了。也许,我根本就太自满了。 因为身为母亲,所以付出了爱情,但是…… 所谓的爱情,难道不是反复无常的吗……? 急忙赶来的人群里,也有已不问世事的尊师身影。 (妳不是孤独的。) 有人对自己这么说过。 (我一直都是孤单一个人。) 托托朦蒙胧胧想着。 真的。 ……真的是这样吗? 难道不是假藉「自己只有芳一」这样的理由,而别过脸不愿去正视而已吗? 顽强抗拒的人,难道不是自己吗…… 有些人一直都陪在托托身边。就像现在这些为了托托而全力应战的人们一样,好久好久以前,一定也有人曾默默地为托托付出吧。 会认为这个世界黯淡无光,难道不是因为自己先把眼睛闭上了吗? (如果……) 真的有人一直默默地陪在托托身边…… 而芳一也有机会重来一次…… 说不定,他也会因此得到更重要的东西。 现在才发现,或许已经太迟了。 托托不停祈祷。自己不管会变得怎样都无所谓,不管要我接受什么惩罚都没有关系。 只希望我所深爱的人们,都能回复到原本宁静的生活。 祈祷的对象不是神,而是……为自己而奋战的人们。 被送回王城的杰昆马上接受王宫御医的诊疗,但就连御医也对他满目疮痍的内脏束手无策。 「杰昆……!」 回到王城的托托疾驰着,嘴里不停呼喊那个名字。 就算血液不断流失,内脏破败全毁,杰昆依然保有意识。 御医们大叹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他已经活不久了,每个人却也异口同声地告知托托。 尽管如此,托托还是伸出手覆住他的掌心,而他的手也依然强而有力的回握着她。 「别担心……我……」 他刚强的笑着,却抹不去覆罩在面容上的死亡阴影。 「……妳不要哭。」 他的喉间发出微弱的气音,微微笑着。 到了这个时候,他仍在安慰托托,而托托除了流泪之外什么都办不到。 拜托,求求你们救救他!托托不断向医师和魔法师们恳求,但每个人都无能为力地对她摇摇头。 啊啊……托托已然崩溃,身旁的缇兰紧紧搂着她的肩头。 托托被带走后,还有一抹影子留在杰昆的病房里。 「……所以我就说嘛,你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芳一开口说,水蓝色眼瞳透露出打从心底的轻蔑。他没有陪在托托身旁,而是留在杰昆身边。 他的魔力消耗太多,几乎已是所剩无几,光是要飘浮在空中都很艰难。但傲慢如他,还是从空中睥睨着杰昆。 「凭你这种程度的力量,也想守护天国之耳吗?哼,别笑死人了。」 「……从今以后,我一定会变得更强……我会变强,给你看的。」 杰昆睁着没有焦距的双眼,握紧了拳头说: 「我要用这双手,守护重要的人……」 芳一瞇起了眼,凝视着面前的男人。 「守护天国之耳是我的任务。」 「呵……」杰昆轻笑: 「是啊……因为,你是老师的孩子嘛……」 他的声音破碎嘶哑,就算竖起耳朵也很难听得清楚。 芳一俯视着这样的杰昆,缓缓垂下眼睑,然后再度张开。 「既然你都这么说——」 不悦的情绪显而易见,芳一露出一点也不觉得有趣的表情,放声道: 「——那就和我战一场吧,伤疤男!」 请缇兰让自己独处后,后悔的泪水不断从托托的眼眶滑落。 因为自己任性的行为,害别人几乎丧了命。杰昆为了保护托托,为了教会她什么是真正约温柔。 托托已经不再认为只要有芳一陪在身边就好。 其实托托早就知道了。如果真的只要芳一,如果真的其它什么都不要,那自己也不会如此痛苦。 到头来,托托还是贪心的。想要得到力量、想要有个故乡、想要光鲜亮丽,也想要身旁有人陪伴,托托渴望得到一切。 ——但芳一始终都是孤单一人,始终只注视着托托。 绝望几乎使人疯狂,一抹柔和的气息悄悄来到托托身边。 抬起泪湿的面孔。飘浮在空中的芳一明明遭受了近似背叛的强行封印,但此刻浮现在他脸上的,却是不可思议的温柔神情。 「妳在哭吗?」 他以微笑般的语气轻轻问着。 「芳一……」 托托的脸孔再度扭曲。他用那么温柔的表情原谅了托托的自私与任性。他全都原谅了。 「哪,妈妈……」 芳一柔声嗫嚅着。 彷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哪,妈妈,我有个东西想要给妳,妳愿意收下吗?」 那微笑的姿影宛若天使,芳一朝托托伸出双手。 飘浮在空中静静微笑着,他开口说: 「我要把这对耳朵还给妳。」 面对一脸愕然的托托,芳一继续道: 「包括这个名字,还有从今以后的未来……」 这句话就像宣誓。 犹如对神起誓般,连系着彼此。 「全都还给妳。」 芳一解开了覆住托托双耳的封印布。 在她的双耳上,烙下温柔的吻。 「所以,我也有件事想拜托妳。」 笑容瓦解了,顶着一张快哭出来的表情,他微侧着头。 「如果我死掉了,妳可不可以也像这样为我哭泣呢?」 绝望占据了托托的脸孔,她只能狼狈低喃:「芳一……」 「说YES,告诉我妳愿意。」 芳一只央求托托给他这个答案。 「这样一来,就算把我的心带走,也没有关系了。」 他说,要分个胜负。 我要吃了你,他对杰昆呢喃道: 「我要吃掉你的身体。」 从他的头发、到脚趾——他说,他要把他全部啃食殆尽。 以食人魔物之名,顺从他的本能行事。 「这样的话,照理说你就会变成我。」 就像当初他夺取了阿贝尔达因的身体时一样,杰昆的身体也将会变成魔物的一部分再生,内脏的严重伤势也会痊愈——芳一对他说明: 「但是,如果你的灵魂比我更强……」 接着,他说出决定胜负的标准。 「也许,我就会变成你。」 如果是在一般情况下,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就连阿贝尔达因的意识,也只是成为构筑深层心理的材料,存在于芳一的潜意识中而已,就像那难以用笔墨形容的乡愁。对芳一这般强大的魔物来说,这都是很平常的。 区区一介人类的灵魂,怎么可能赢得过芳一。 但芳一知道,杰昆还是有胜算的。原因之一在于芳一此刻的生命力相当衰弱,现在的他实在太弱了。不过,杰昆的力量同样也随着大量的鲜血不断流失。 而第二个原因,并没有人告诉托托——其实杰昆体内也潜藏着魔力。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方,但同为魔物的芳一能从他的血液中感觉到魔力的存在。 如果他潜修魔法,说不定还能成为让托托望尘莫及的优秀魔法师呢。 而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芳一的耳朵。 经过了十几年,他主动放弃那对耳朵。这么做又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其实连芳一自己都不知道。 芳一与杰昆,究竟谁的灵魂比较强?这一点,连芳一也无法预测。 「……为什么……?」 因伤痛而寡言的杰昆问出心中的疑问。 「妈妈她……」沉默了半晌,芳一才缓缓开口: 「为你哭了。」 但这样的解释无法让杰昆接受。 「……如果你死了……她会哭得……更惨的。」 芳一淡淡一笑,神色满是寂寥。 「是吗……」 「是的。」 明明连呼吸都已经有气无力了,杰昆还是想也不想地立刻回答。真是个笨蛋啊,芳一笑着。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现在的心痛得要命,却又觉得相当愉快。 「我也觉得这是件很蠢的事。你硬要问我为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太了解。」 芳一的呢喃,轻得像是雨滴飘落的声音。 「我不认为我们的关系是错误的,可是……确实是扭曲的。」 托托的爱很温柔,也让自己感到满足,可是…… 「我们毕竟不是母子。」 或许我们的关系像是母子,却也像朋友,有时候甚至像情人。可是,却不是任何一种。芳一说,而且我们也不是主从的关系。 「但就算如此,我还是觉得这样很好。」 芳一其实早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人是无法独自活下去的。所以,这样就好。 真的,这样就好。 就算托托的身边有了其它人,不管是怎么样的朋友都好、老师也好、情人也罢,家人也无妨。 杰昆说他会守护托托,只有这一点令芳一难以接受。但除此之外,真的怎么样都好。 就算托托找到了比芳一更重要的东西,就算她不再「只有」芳一了,都无所谓。 因为她是人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芳一是个魔物。因为是个魔物,所以他只忠于托托这位主人,也认为只要能陪在她身边就好。 然而托托并没有这么做。就像芳一心里只有托托一样,一直以来托托也只在乎他。 她明明是个爱哭鬼,又是个没用的无能者。 老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分外顽固——芳一怀念似地轻声说着。 托托心里一直怀着罪恶感,因为她还是无法克制自己想得到更多的想法。 ——如果这件事没让芳一觉得开心,那绝对是骗人的。 芳一真的很开心。 托托虽然是个人类,那么久以来却只把芳一当作她的唯一。就算这是困住她的枷锁,芳一也觉得欣喜。 「可是,已经够了。」 这当然不是芳一的真心话。 「身为使魔的我居然会奢望这种事,真是笑掉人的大牙了。」 人类那么软弱易碎,轻轻一碰就会坏掉,但里头却装了许多复杂难解的心思。可是…… 「我希望她能幸福。」 杰昆瞇细了眼,凝望缓缓道出真心话的芳一并出声回应: 「……老师说的果然没错。」 「……?」 芳一微侧着头露出一脸不解,杰昆阖上了眼皮接着道: 「你真的……是个温柔的孩子。」 哈!芳一不屑似地吐出一声哼笑。笑着笑着,却背过脸去。 为了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还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 「——伤疤男,如果我赢了你,我会带托托离开这个国家,用你的样貌。所以……」 用不着把话说尽,杰昆应声: 「我知道……如果是我赢了,往后的事……你不用担心。」 就这么立下了约定。 并非以名制约,也没有以血起誓,这只是个小小的约定。 但足以令他们献上彼此的未来。 芳一伸手罩上杰昆的心脏。 仿佛沉入深深的睡眠中般,悄悄阖上双眼。 托托昏昏沉沉睡着,作了一个好久好久以前的梦。 梦境中的她还很幼小。在她的手掌还和小小的芳一差不多大的孩提时代。 托托窝在深夜的床上不停啜泣。一个人流泪哭泣的时候,芳一总会来到身边。 『妳在哭什么啊?』 ——我还记得。 托托在深眠之中微微想着。 我还记得,那是还待在神殿里的时候,大家一起饲养的猫咪死掉的那天夜里。 当时的托托,稚幼得还不习惯度过孤独一人的夜晚。 『我好怕喔。』 小小的托托在回答时还藏不住哽咽,她拉着专属自己的使魔衣角。 『妳怕什么?』 在这种时候,芳一总会追问理由。大多时候他都觉得托托哭泣的理由很无聊,还会露出一副「真搞不懂这有什么好哭的」的厌烦表情。 但是,陪伴在爱哭鬼托托身边,是他的任务。 『真的很可怕啊——死掉真的是件很恐怖的事啊。』 那是个对于死亡的概念突然成形的夜晚。 猫咪的身体逐渐冰冷,好多小孩子都哭了。 ——大家总有一天都会像那样死去。 一旦理解了死亡,就奸像窥探着深不见底的黑暗般,让人恐惧不已。 不管是谁,孩提时代一定都曾走过这一遭吧。 对死亡突然有了真实的体悟。 但面对不停哭泣颤抖的托托,芳一既没有出声嘲笑,也没有觉得不耐烦。 『妳不会死的。』 他直视着托托说道。 就像保证般斩钉截铁。 『妳不会死的,因为我会保护妳呀。』 芳一所说的话就像魔法,轻而易举就抹去了托托满心的害怕恐惧。 那个时候,托托觉得自己得救了。 确实是得救了,芳一轻轻的一句话救赎了她。 不是觉得死亡永远不会到来,也不是因为能被芳一守护的安心感。 托托的恐惧害怕之所以得到救赎,是因为—— 托托明白自己一定会比芳一早死。 人类与魔物的寿命长度原本就不同,时间在体内流动的速度也不一样。总有一天,自己会抛下芳一先死去:换句话说,托托永远不必亲眼目睹芳一的死亡。 那时候的托托还只是个孩子,实在太稚幼了,所以才会只想到自己。 如果目睹死亡是这么悲痛难耐的事—— 那么,对方说不定也是活在不知何时会失去自己的恐惧当中吧。 再三的磨合,早已扭曲变形。 因为太过寂寞,才会互相渴求。 我想,我们的关系一定有哪里出了错。 但是…… (就算如此……) 我也从不后悔——托托是这么认为的。 缓缓睁开眼时,世界充满平静安宁。托托心想,有多久没这么安静了? 对了,我的耳朵回来了嘛。 有道人影正深深凝视着托托。 有一瞬间,她将眼前的人影看成自己那小小的孩子。 总是在托托睁开眼睛的瞬间,对她说「早安」的孩子。 托托伸手想抚摸他的脸颊。试着集中目光焦距看清楚来人,虽然他也有一身褐色的肌肤,但并不是她的使魔。 一头深绿色的凌乱头发、鼻梁上那一道伤疤,比天空蓝稍微黯淡一些的眼瞳正专注在托托身上。 「你是……谁?」 托托白皙的耳朵,再也听不到使魔的心跳鼓动了。 所以托托才问。 你是谁? ——你是哪一个? 「对不起……」 扭曲了面孔,从他口中逸出的是自责的歉语。 托托用嘶哑的声音冷静地开口: 「……你赢了是吗……」 泪水滑下微侧的脸颊。 「对不起。」 杰昆又说了一次。人称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传说中的魔物灵魂已经被他封印了,但这个创造奇迹的武士却悲恸得扭曲了脸孔。 托托伸手碰触他的脸颊,抚过脖颈,最后将掌心轻轻贴在他的胸口。 为了感应那熟悉的心跳鼓动。 「我也许……会恨你……」 像是假寐的梦境延伸,泪水却止不住地从眼眶滑落,托托轻喃: 「杀了我的孩子……的你……」 「我知道。」 杰昆想也不想地立刻回答。 坚毅的双眼透露出他的决心。无论何时,他从不迷惘。 「妳恨我也好,憎我也罢,妳有这样的资格。但是——」 执起托托的手,他说: 「就算赌上这一辈子,我也想守护妳。」 视线被泪水浸濡而扭曲模糊,听着杰昆逸出双唇的温言,托托悄悄闭上了双眼。 「这是……谁的意志……?」 是为了赎罪? 还是,基于人情道义? 杰昆握紧拳头抵在自己胸前,没有一丝犹疑的回道: 「是我的意志,还有……这家伙的愿望。」 托托伸出颤抖不已的双臂,紧紧地拥住杰昆。 就像是拥抱着所有的过去、还有已被托付的未来。 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他的故事到此告一段落。 在神殿深处的那块石板上,他的故事将会被永世流传。 同样也被刻划在历史中的少女,名字叫做萨尔瓦多?托托。 曾因魔力低下而差点遭到萨尔瓦多一族的流放,但因为她的使魔太强大,她只能被留在萨尔瓦多之中。换句话说,她只是个附属的少女。 她的使魔,名叫——芳一。 过去曾是传说中的食人魔物,人们叫他阿贝尔达因。他有一双水蓝色瞳眸、浅褐色的肌肤、眼睛底下是三颗相连的痣。然而,他却有双白皙的耳朵。魔物有着少年的外表,且将永远被刻划在历史之中。 漫长的阵痛与大量出血,这就是女人生产时所必须经历的苦痛。 已见证过多次生产的女性们在周围走来踱去忙得团团转,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新生命。 不断喘息、拚命紧咬牙关,在众人包围下忍受痛楚煎熬的,是个即将为人母的女性。 还以为这样的痛楚永远不会有结束的一刻,奸不容易生下来的孩子那响亮的哭声,立刻让一切苦难都烟消云散。 想要活下去的嚎啕哭声,化作欢喜的叫嚷传人母亲耳中。 打从心底爱他。 这是在他诞生的许久之前就已经决定好的事。 她连满脸的热汗都没有擦去,就伸出手希望能抱抱自己的孩子。 但是,周围的女性与医生们却有所犹豫。 那些女人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却也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彼此交头接耳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请让我抱抱他,母亲要求道。 请让我看看我的孩子。 女人们的表情有些不安,看来似乎相当怜悯这位初为人母者。看她们的态度,母亲不由得猜测,该不会这孩子身上有什么缺憾吧?虽然这么想,但母亲并不在乎。 这的的确确是自己的孩子没错。 于是,她们还是将小小的生命送到了母亲手上。 确实,孩子的肤色跟她完全不同、也不像她以爱起誓的丈夫。 她流下晶透的泪水,哽咽地抱紧了怀中的孩子。 被肤色白皙的母亲抱在怀里的,是个有着褐色肌肤,眼睛底下有三颗痣的小小婴孩。 不,这孩子确实是我的孩子。 她边说边落泪。 这孩子就是我和外子所生的孩子没错。 就算肤色不同、眼睛的颜色不同。 这孩子的名字——早在他诞生之前,托托一定就已经知道了。 END AND 做什么事情都得心应手,其实就跟做什么事都不拿手是一样的意思。达米安从以前就这么认为,直到现在也是如此。他的四肢都修长得有些不太自然,再加上灵巧的手指和聪颖过人的脑袋,简直可说是完美无缺。只可惜他并不是个热情的人,所以每项优点都像被过大的锅盖罩住般,虽然并非毫无用武之地,却也算不上是什么惊人的长才。 而达米安之所以选择这种危险的职业,只因他认定这一切都是必然的,也觉得这么做才能快点结束掉人生的关系。 悄声无息地横掠过王城的长廊,廊下回荡着幽深的寂静。费了一番心力好不容易得手的王城平面图已经全部记在达米安的脑海里,现在他只需循着脚尖的方向到达目的地就可以了。这个拥有悠长历史的国家——嘉达露西亚王城就是今晚达米安工作的据点。 想得到目标中的宝物,就必须先解开三道锁。不过达米安只靠一根细针就轻而易举地将锁头一一撬开,他的准备可说相当周全。这一天,王城里聚集了来自各国的宾客,此时正举办着盛大热闹的夜宴。达米安很清楚,现在正是王城内部警备最松懈的时刻。 达米安觊觎的目标是嘉达露西亚的秘宝。听说那珍贵的秘宝就藏在王城中某个位高权重的女性寝室里。 达米安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盗贼。 至今为止他已经偷过不少东西,当然每次也都成功得手。过去达米安也曾加入某个窃盗组织,但集团的作风跟他的个性实在不合。 『达米安,你又想找王族或一等贵族下手了……不是有更多能轻松得手的目标吗?』 过去那几个窃盗同伙就是这么看待他的。 『对上流社会下手的收获或许比较丰硕啦,但不仅劳心费力,风险也大得多,这可不是聪明的赚钱方法喔。』 达米安完全同意他们的说法。「聪明的赚钱方法啊……」达米安在嘴里嘟囔,但回想当时,只记得伙伴们的无奈叹息。 就利润的考虑而言,在大街上袭击马车、抢劫财物的做法或许比较聪明。达米安并不想自以为正义的站出来批判这种行为,真想做也不是办不到。只是……该怎么说呢。对了,因为跟本身的个性不合吧!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沉重冰冷的金块。 缀饰着耀眼宝石的皇冠。 一笔一划都入木三分的差丽画作。 达米安的手在这些华美的物品上缓缓游栘滑过。 这些东西是比染满生活臭味的硬币来得适合自己一些,但就算得手了,心里也不会感到充实,毕竟这些东西多半马上就会被拿去换成肮脏的钱币了。 曾经有人问过达米安到底想做些什么?但就连他本人也不晓得到底什么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只因为活在这世上不能什么都不做,所以达米安才会继续当个怪盗。 一脚踏进寝室深处的密室时,达米安才放松了始终紧绷的肩头。这是个没有月光的黑夜,狭窄的小房间里只有微弱的星光充当照明。达米安穿着黑衣,一头微卷的黑发,还有同样漆黑如墨的眼瞳,此时正牢牢地镇定在那份秘宝上。 这个国家的外交如此兴盛,奢华的宝物肯定少不了,但他伸出食指触碰的却是个没有华丽外表的魔法道具。嘉达露西亚王国中有个名为萨尔瓦多的魔法师集团,深厚的魔法造诣当然不在话下,对国家也带来极大的助力。这绝对就是萨尔瓦多一族代代相传的秘宝没错。 如鸟笼般小小的银色槛笼映入眼帘。除此之外,这问密室里只剩下一只书柜,用不着再迟疑了。 (红色啊……) 最先浮上脑海的想法只有这样。传说中的秘宝看起来没有半点特别之处,甚至难以让人留下印象。曾听人提起秘宝是只耳饰,这玩意儿确实有着耳饰的外形。大大的、装饰了细长石头的耳饰。这是石榴石吗?达米安没有任何魔力,所以并不晓得这东西究竟有多神奇。 但就算如此,还是能感觉到那股由秘宝所散发出、超乎寻常的吸引力。 秘宝并未被严加看管,只随便地上了道锁,让事先准备不少道具的达米安不免感到有些失落。 (难道是赝品吗?) 应该不可能。在黑暗中闪耀的绋红光芒,确实拥有让人「一见钟情」的强烈吸引力。况且达米安对自己的眼光相当有自信,如果连自己的眼光都要怀疑,那从事这份工作也没什么意思了。 一伸出手指触摸,立刻有种触电的感觉。指尖因惊慌而颤抖,但也许只是心理作用吧,除了触电的感觉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变化。指甲在坠石上来回碰触了几下后,达米安终于伸长手取下那只耳饰。 耳饰就这么轻轻松松落入达米安厚实的掌心里。叹了一口气后,达米安看也没看其它奢华的摆饰一眼,就推开密室的门扉准备离开。但就在这个时候—— 「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啊。」 多么优美的声音。一片漆黑中,出声者静静地伫足在房门口。 达米安不由得瞠大双眼,但他能做的反应也不过如此。下一秒他心里立刻有了死亡的觉悟,同时也做好被杀害的心理准备。 站在不远处的人影看起来像是个女人,而刚才传来的说话声,同样也显示出对方是个女人的事实。 「这么美好的夜晚,最适合偷偷潜入心爱的对象房里了。可以请问一下,你到这里来有何贵干吗?」 喀锵,钝重失衡的声音传入耳里。长廊上的灯光从背后微敞的房门缝隙问洒落。 女性和达米安一样有着一头黑发与黑色的瞳眸,她的手上还握着一把进口的小型手枪。 「真的很抱歉,人家的射击技术只有三流的程度,一定会打到要害的,还请你多多见谅唷。」 优美的声音撒娇似地低喃,音调中似乎还混合了不着痕迹的轻笑。 「……我一直觉得有些笨拙的女性很可爱呢。」 达米安将双手举高,尽可能不去刺激到对方,然后缓缓开口。同时窥探着是否有逃脱的可能性。 达米安已经猜出对方的身分了,他对自己侵入的究竟是什么人的房间当然也有所自觉。 这里是王公贵族中身分地位最为显赫的人所居住的房间。现任嘉达露西亚国王的皇妹,她除了是位公主之外,也下嫁给魔法师集团?萨尔瓦多的尊师。因现任国王膝下无子,她所生下的第一皇子可说是最接近王位的下一任君主。 她是嘉达露西亚的黑蝶夫人,也有人尊称她为皇母——眼前这位女性名叫缇兰。 达米安悄悄抬起视线。 真是个美丽的公主,她同时还身兼王妃、皇母之名呢,达米安心想。就算身处幽暗之中,她所散发出的高贵气质仍带来极大的压迫感。 侵入她的寝室还被抓个正着,看来我是难逃被斩首示众的命运了……就在达米安胡思乱想之际—— 「哎呀,我说你啊……」 公主突然攻其不备地出声: 「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示弱般举起的手里还紧紧握着刚刚才得手的嘉达露西亚秘宝。那只魔法耳饰的绯红光芒正在达米安的掌心间微微闪烁着。发现他手里握着的是那只耳饰后,缇兰随即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望向达米安。 「你是——小偷?」 「没错,身为一个盗贼,我的技术也只有三流的程度呢。」 达米安自嘲似地笑了笑。但女人笑不出来,只是愣愣地低喃: 「你碰到了那个东西……?」 达米安似乎也被她的困惑传染了,不自觉偏过头。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缇兰美目微敛,不知怎的,连拿在右手上的那把枪都放了下来。达米安心想,这也许是个好机会,想要袭击她就得趁现在。这样的机会很可能转眼就消失了。但是,比起全身而退,达米安对她未竟的话反而更感兴趣。 当缇兰再抬起头时,脸上勾勒出像是决定了什么的深长笑意。 「小偷先生,你叫什么名字呢?」 「——真是抱歉,我那卑微的名字实在不值一提啊。」 他的回答让缇兰淡淡笑了。 「是个无名的怪盗先生啊。算了,这也无所谓。」 于是,面前的公主优雅地梢一旋身,坐上一旁的沙发。她依然没有点亮灯,手里也还握着枪。 「这位相当绅士的怪盗先生,突然这么说实在很抱歉……不过,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 达米安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觉得困惑才好,只能直勾勾地凝视她那双黑曜瞳眸。 「你拿在手里的那只耳饰,其实并不是我的。虽然藏在我的房间里,但它并不是我的,也不属于嘉达露西亚。」 吟咏的声线,彷佛诱惑般轻轻触动达米安的耳膜。那只除魔耳饰像是燃烧了起来似的,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达米安的掌心间散发热度。 「那是偷来的东西。」 缇兰的自白也在预料之外,达米安讶异得蹙起眉头,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那是偷来的东西。」她又重复了一次: 「可是,那群老顽固却以耳饰的拥有者自居,死都不肯放手。可以请你……帮我把这个东西,还给它真正的主人吗?」 「真正的主人……?」 达米安轻喃出心中的疑问。 缇兰微微笑着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只耳饰会告诉你的。」 到头来,她所说的每句话都只让达米安感到迷惑。或者,她觉得事情都已经交待完了,只见公主脸上勾起了优雅的从容微笑。 「数到一百后,我就要叫士兵来救驾了。无名的怪盗先生,你可要好好加油唷。」 在打开通往长廊的那扇大门时,她轻轻嗫嚅了一句: 「——希望三百年来的诅咒能为你祝福。」 ★ 绿荫与阳光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 到了夜晚,燃烧火把的空气却如流水般芳醇诱人。 隔着火堆,好几个老人与一个稚气末脱的女孩面对面坐着。 老人们在抽烟的闲余,嘴里还哼着小曲儿。用异国的语言,唱着异国的乐音,那是非常哀伤的旋律。 待第十次的雨季过后,他们的村子将会举办一场盛大的祭典。 (尊荣的女孩啊,妳能理解吧?) 虽然听不懂老人说的语言,却也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所以,女孩答了声「是」。 这个出生在命定之年的病弱女孩,必须依照规定,完成向神献身的约定。 (但有一件事……) 女孩乞求着。 (我只有一个要求。) 女孩用纤弱的声音轻喃,默默地抱紧了怀中那温暖的布巾。 (这个孩子……请让我的阿贝尔达因好好活下去。) ★ 在意识回笼的同时,身体也像弹簧般立即弹了起来。 达米安在黑暗中倏地睁开眼,感受着现实的滋味——强烈的海水咸味,还有地板不自然的摇晃。 从嘉达露西亚港出航的客船,三等舱房的杂乱大通铺,这就是再真切不过的现实。 (是梦吗……?) 栩栩如生的梦境,让达米安确认了好几次所处的现实后,才终于肯定。 伸手探向胸口,立刻感觉到那颗红色秘石的存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明明隔了那么多层布料,却还是能清楚感受到那颗秘石所释放的温热。 这算成功还是失败?还厘不出头绪的达米安,只能暗自品尝接下这莫名其妙工作的复杂心境。这天夜里在晦暗的船舶中,达米安再也无法入睡。 「达米安,你的脸色很差喔。」 相识已久的店主人开口问道。 「该不会是把工作搞砸了吧?」 他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也让达米安原本就深邃的面孔更添了几分抑郁。如果穿上合适的服装,他应该很适合冠上学者或研究员之类的头衔吧。 这个经营当铺的店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矮小男人,布满皱纹的脸上还戴了一副小眼镜。 「这东西你愿意接收吗?」 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只囊袋,达米安将里头的东西倒在桌面上。在这问就算是大白天仍飘着袅袅烟雾的幽暗店里,红色的光芒显得更加耀眼。 店主人瞇细了本就细小的眼睛。 「还真被你偷出来啦?」 「算是吧。」达米安含糊不清地回答。店工人摇摇头,长叹一口气: 「真是的,你有这么出色的技术真不晓得算不算好事。一个出色的盗贼,根本没办法改变这个世界什么嘛。」 听店主人发着牢骚,达米安只是耸了耸肩。对这一点,他也是深有同感。 「是真货吗?」 「我要偷只偷真的。」 哼,店主人打鼻腔哼出一气,拿起放大镜准备摸向那只耳饰时—— 突然乍现的小火花,弹开了店主人的手。 「!」 就连达米安也被吓了一跳。 店主人皱巴巴的手指已经红肿了。 「你没事吧?」 达米安低声问。店主人看来似乎不太在意,只是重新扶好鼻梁上的眼镜。 「这个嘛……这种程度的伤是还用不着向你索赔医药费啦……」 真是个麻烦的东西啊,此刻老人的视线有着十足的商人精明。 达米安不由得蹙起眉头,指尖同样轻触了下那颗红色石头。 「好像……没什么事嘛……」 在他的触碰下,秘石并没有出现什么变化。盯着没有表现出拒绝反应的秘石,店主人喃喃说了句:「活像个黄花大闺女似的,真是颗讨人厌的宝石啊……」 「怎么办?要先调查看看吗?」 「不,先留在你这儿吧,钱我们晚点再算。」 达米安执拗的语气,让店主人藏在眼镜深处的小眼睛不禁直盯着他瞧。这小子对偷来的东西依然不怎么执着,但他的态度确实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达米安叹了一口气,若无其事的说:「我只是觉得有点恐怖。」 店主人又打鼻腔间哼出一声,慢条斯理地连布巾一起捧着那颗秘石收到后头去了。 「我过两、三天再来。」 达米安旋踵准备离去时,店主人突然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对了,你那个漂亮妹妹前不久还气呼呼的跑到我这儿来找你呢,快去见她一面吧。」 达米安头也没回,只是脸色又垮了几分。 那是他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啊。 达米安目前所居住的城镇港湾,是比嘉达露西亚港小上两倍不止、甚至无法称作贸易港埠,却有不少旅人到访,乍看之下还算挺和平安宁的小镇。 这座小镇虽没什么悠久的历史背景,对外来者却相当开放宽容。好人与坏人共存却还是能让人感到放松,确实很适合处于黑白两道之间的达米安居住。 原本打算回自己那个只有两问房的简朴小屋去,但达米安却在旅人熙攘往来的大道上顿住了脚步。 「…………」 宽广大道的一隅,聚集了数名男子,他们正围着一个坐在摊位前的女人。她坐在一把简陋的椅子上,包裹在层迭薄布底下的纤肩,显示出她是个女性的事实。女人手边放着几本老旧的书和桌面上一颗说大不大的水晶球。虽然披着头巾,但从侧边望去,可以窥见她的发色是眩目的银丝。洁白无瑕的小手,无可否认的确很容易勾起男人的兴趣。怎么看都不像做生意的氛围,几个男人心里全抱着龌龊的期待。 那些男人看起来正在对那名女子搭讪: 「有什么关系嘛,占卜师姊姊,继续待在这里也招揽不到几个客人,有什么好玩的嘛!」 「还是跟我们一起去乐一乐吧?」 被称作占卜师的女子右手已被一把抓住。 伫立在路旁的达米安不悦地蹙起眉头,但并没有插手管闲事的意思。 「好不好嘛!」在男人的拉扯下,原本披在她头上的头巾也掉了下来。 就在一瞬间,几个男人全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气,那慌张失措的模样连旁观者都看得一清二楚。 女人相当年轻,说她是个少女也不为过。但她的眼鼻五官相当精致绝美,也少了分稚气。几个男人愣愣地看着她,顿时全都哑口无言。一头银发如绢丝般垂落至腰间。白皙的颈子彷若陶瓷,榛色的瞳眸藏在同样闪着银光的睫毛下。完美的唇形微微轻启: 「我听见了声音。」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中。优美得宛如琴音。 几个男人全吓了一跳缩起身子。 占卜师少女并没有注视任何一人,那双榛色的眼瞳凝向半空,歌咏似的柔声开口: 「是个老妇人啊,她是谁呢?有个老妇人在伤心哭泣。喂,你们之中是谁被呼唤了呢?」 男人们看着犹如被附身的少女,她所说的话令他们感到困惑。「什么啊,说什么老妇人……」话还没说完,其中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异状。 他的脸色铁青,全身上下不停冒汗。 终于,少女朝他这边看了过来,男人震惊不已地双肩直发颤。 「啊啊……」 叹息般地,少女缓缓出声: 「等到了夜里,你的内脏就要被吃掉了……」 下一秒,男人发出的尖锐叫声划破了宁静。 「唔、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脸色铁青的男人头也不回地奔离,几个被留下的同伴也慌慌张张地追在他身后而去。暴风雨般的喧嚣远离了,街道又恢复原本的祥和。 占卜师少女像是要甩掉刚才被抓住右手时沾上的尘埃,随意地轻吹一口气,但这或许也是某种神圣的仪式。达米安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的身边,有些厌烦地瞇细了眼。 「妳的谎话说得还真是精采啊,米蕾妮亚。」 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名叫米蕾妮亚的占卜师少女依然坐在椅子上,看也不看达米安一眼,只是冷淡的响应:「嗯,是啊。」 「哥哥的盗贼工作也做得挺有声有色的嘛。」 听出她冷淡语气中的讥诮,达米安不禁沉下脸。 几天前,他一句话也没说就搭上前往嘉达露西亚的货船。与其说是担心,米蕾妮亚的不悦应该是出自达米安撇下她独自一人享受旅行的乐趣这一件事吧。这种事也不足第一次发生了,但米蕾妮亚就是不喜欢,而达米安一向不擅安抚妹妹不开心的情绪。 怎么看都没有相似之处的两人会以「兄妹」互称,当然是因为这是最方便的说词。达米安与米蕾妮亚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 只是两个人凑巧生长在同一问孤儿院里,也同时离开了孤儿院。他们之间并没有「私奔」这等热情的关系,米蕾妮亚会称呼年纪虚长自己几岁的达米安「哥哥」,也是非常理所当然的发展。 哥哥成为盗贼,妹妹则在街角做起占卜师的生意。 这种生活已经持续好些年了。 「……别跟那种不三不四的家伙做生意。」 明知道她心情不好,却不知怎么安抚的达米安只能藉由斥责来顾左右面言他。 早就听腻了这些训斥,米蕾妮亚挑起柳眉微微一笑。 「哎呀,我现在才正要开始做生意呢。」 如爬虫类般转动眼球,达米安轻睨了米蕾妮亚一眼,像是在催促她继续说下去。米蕾妮亚轻抚桌上的水晶球,缓缓开口道: 「刚才逃掉的那个人,还会再回来找我的,这次我一定要好好敲他一笔。」 看她自信满满的模样,达米安抿了抿嘴,有些厌恶地接着问: 「妳说的老妇人是怎么一回事?」 「大概是跟那个地痞流氓有过什么因缘牵扯吧。」 「那内脏呢?」 「哥哥,你有看到那个人的嘴角吗?肠胃不好的人真是可怜啊。」 「…………」 妹妹的美貌彷若神祇,且从小就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那样的能力,在她进孤儿院之前大概就已经存在了吧。 她能看见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也能听到人们听不到的声音,这样的能力或许惊人,但达米安其实不怎么相信。 若要问为什么,说穿了只是他这个做哥哥的,比任何人都清楚妹妹有说谎癖的关系。 她确实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气质,达米安也承认妹妹或许真的有第六感,但她实在说了太多谎话。与那纤弱可人的外表完全背道而驰,米蕾妮亚的个性非常大而化之又很有胆量。 达米安虽然不会使用魔法,但至少还有一些本事,而米蕾妮亚也以她自己的方式在乱世中求生存,所以他这个做哥哥的并不会太担心。 「对了,达米安哥哥,你这次的收获怎么样?」 谈话间,她的心情似乎已经好转。此刻米蕾妮亚正抬头对哥哥露出微笑。 「我已经交给店主人保管了。」 「为什么?」 米蕾妮亚的语气中有些惊讶。她当然也知道达米安并不执着于得手的赃物。 「别问那么多,我要回去了。」 达米安不是个擅于解释的人,只能含糊其词的结束这个话题。突然感觉有股力道扯住自己的衣服,达米安的视线顺势往下望去。 不知何时站起身的米蕾妮亚正抓住达米安的衣角,榛色的瞳眸目不转睛地直视着。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只是看着达米安。接着又以不可思议的目光瞥向达米安身后并轻喃道: 「……女人?她是谁呢?」 达米安不由得瞠大双眼。 但下一秒,米蕾妮亚马上就兴致缺缺地耸了耸肩,淡笑着加了一句:「骗你的啦。」说出这句话时,她的目光并没有放在达米安身上。 达米安这才发现米蕾妮亚竞用与刚才相同的手法欺骗了自己,不由得疲倦地吐出一声叹息—— 「是骗人的吧?」 「嗯,是啊。」 她的回答没有一丝踌躇。就是因为米蕾妮亚老爱说谎,才让达米安觉得厌烦,丢下她独自迈开步伐。 「我要先回去休息了。」 没有听见她的回应声。完成一件工作后,累积的疲惫霎时袭向达米安的全身上下。所以他头也不回,直接走向他与米蕾妮亚一起租借的小屋。 米蕾妮亚不发一语,只是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直到再也看不到达米安那高人一等的背影,但就算已不见他的身影,米蕾妮亚依然怔怔地伫立在大马路上,严峻的视线仍睨视着达米安消失的那个方向。 ★ 女人把针头刺进手指。那是个有着浅褐肤色的女人,她的指腹相当白皙。 一抹艳红的血珠在指尖凝众。 那是她牵着儿子的手指,料理食物的手指,缝补衣物的手指。 周遭依然处于夜晚,是个无风的黑夜。唯一能听见的是外头野兽的咆吼声。 她脸上漾着微笑,一边笑着一边轻声歌唱。唱出一首关于大地的歌,关于壮丽河川的歌,关于雨水和热度——而一切都将沉沉睡去的歌。 用来代替摇篮曲安抚幼子入睡,所唱出的咒语之歌。 滴出的鲜血将成为咒术。 这是在一族之中,只有女人能行使的咒术。但就算是女人,也只有为人母才能行使的秘密圣礼。 白浊水晶吸收了鲜红的血液,也吸收了她的魔力。 为了保护这个孩子,为了让他活下去。 女人在夜里,用针刺破自己的手指。一边唱着摇篮曲,同时创造出这颗鲜红的石头。 她的脸上漾着微笑,因为觉得幸福。 就算成为牺牲品献贡的时刻,已迫在眉睫。 ★ 达米安被自己的叫声惊醒。随着一声粗吼同时弓起上半身,紧握的拳头冷冰冰的,还渗出了汗水。 肩膀激动得上下起伏,不住地喘气。从窗口洒进的只有月光,他应该是躺在最习惯的坚硬床板上休息才对。周围确实已染上夜色。 这个世界也依然是黑夜。 为了挣脱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绪,达米安用力甩了甩头。这里没有令人窒息的青绿气味,也没有如流水般芳醇的空气。没有,不会有的。 「哥哥?」 门板被轻轻敲了两下,那头传来米蕾妮亚刻意压低的声音: 「哥哥,怎么了吗?把门打开。」 达米安深深呼气、吐出,重复了几次后,才终于看着门板开口道: 「……没有,没什么事,妳去睡吧。」 没想到自己的叫声居然传到隔壁房间去了,达米安闷闷地出声,但房门那头却静默着。没有听到离开的脚步声,传进耳中的反而是有些刺耳的金属声。 直到门把扭转了一下,米蕾妮亚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达米安都只能呆望着。 「你……」 「你没事吧?」 边说边走近的米蕾妮亚身上穿的不是睡衣,而是白天看到的那身装扮,只是少了头巾,任银色长发披垂身后。她可能刚结束工作回到家吧。达米安不禁一脸认真地询问道: 「妳为什么进来?」 「哎呀,还不是因为……」 米蕾妮亚有些怔忡地回答: 「哥哥老是一句话也不说就偷偷跑出去了。为了赶上你的速度,有时候也需要动用到钥匙嘛,你说对不对呀?」 在她手中闪闪发光的是把银色的小钥匙。光泽度虽不同,但形状确实与达米安所拥有的那把一模一样。 「妳是什么时候……」 「哎呀,这种小事就别提了,就当是可爱的妹妹在睡前来跟你道声晚安吧。」 「我没有那种习惯。」 持续不断的头疼症状并未稍缓,达米安只得以拳抵住额际。把别人的话当耳边风也是这个妹妹的特技之一,然而此时她的目光却放在达米安的手上。 「哥哥,你手里抓着什么啊?」 听她这么问,达米安才蓦然察觉掌心中握着异物,不由得停下动作。 抬起变得冰凉的拳头,缓缓摊开手指。 一个小东西就这么掉落在床单上。 达米安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在月光照射下,那闪烁着淡淡光芒的小东西,确实足已经寄放在店里的——那颗嘉达露西亚的秘宝啊。 在他错愕屏息的同时,米蕾妮亚已伸出白皙的青葱玉指。 「不要碰!」 达米安忍不住大暍一声。但米蕾妮亚并无半丝惊慌,视线转而望向达米安。达米安紧闭双眼,摊开手心覆住自己的脸孔道: 「不要碰,这东西是……」 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让他无法接着说下去。 「这东西就是这一次的?」 米蕾妮亚问得简略,却已充分表达出心里的疑问。正因为知道她的意思,达米安才更无法回答。 「回房去吧……快去睡觉。」 「哥哥你也是。」 米蕾妮亚说着,边伸出柔滑小巧的手迭上达米安他那正覆住双眼的大掌。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达米安确实感受到柔软的温度。 达米安没有拒绝她的接触。 「晚安,达米安。」 当她缩回手时,传人达米安耳中的是宛如歌咏般优美的音色,和那不常被叫出口的名字。沉静的脚步声响起,离开时还不忘细心地从外头替他上锁,达米安这才放松了肩膀的力气,再度睁开眼。 掉在床上的,果然是那只鲜红耳饰。脑子里窜过不想触碰它的念头,但达米安还是缓缓伸手拾起,将它放在床边的柜子上,硬逼自己躺回被窝里。 不如就当作是场梦吧。不,这一定是恶梦。达米安为此气愤得咕哝抱怨了一整夜。 隔天一大早,米蕾妮亚紧跟在准备动身到当铺去一趟的达米安身后。 米蕾妮亚的头型小巧,相衬之下身型好像很高佻,但其实她整个人还是非常娇小。加上达米安是个高头大马、手长脚长的男人,两人并肩走在一起,达米安几乎高出了米蕾妮亚快两颗头。 「别跟着我。」 「为什么?」 那双不可思议的榛色眼瞳直视着达米安。米蕾妮亚虽然老是把别人的话当耳边风,却又爱要求别人解释理由。跟米蕾妮亚相比,口条根本占不了上风的达米安觉得相当困扰,好像她早就知道自己最后还是会乖乖屈服让步。 达米安只能像平时一样无奈的叹息。对于该怎么放弃与她争论,倒是挺得心应手的。 看到一大早就来访的两兄妹,店主人那双藏在眼镜底下的圆眼睛瞠得更圆了。 「怎么了?你应该不是来催我付钱的吧?还是舍不得昨天那件宝物,要来拿回去了?」 「关于这件事……」 达米安轻抚了下自己的胸口,低声说:「昨天的东西,可以拿出来让我看一下吗?」米蕾妮亚则沉默地把手肘支在桌面上。 「这是无所谓啦。」店主人边说,边打开上锁的柜子。 「嗯?嗯嗯?」 听着店主人发出哺乳类动物般的单音节表达内心的疑惑,米蕾妮亚出声道: 「不见了对吧?」 「怎么会……」 转过身来的店主人在看到达米安从胸前掏出那只耳饰时,惊讶得下巴都掉了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达米安,你什么时候学会魔法了?」 「我并不是……」 「那只耳饰好像是自己跑回来的,看来它真的很喜欢哥哥呢。」 这句话不全然是戏谵,但米蕾妮亚的口吻怎么听就是少了分认真。 「喜欢达米安……」 布满皱纹的脸孔浮现疑惑神色,店主人无意识的喃喃出声: 「该不会是被诅咒了吧?」 「别开玩笑了。」 达米安想也不想地回应。这种事可一点都不有趣。 「我说啊,这东西到底是打哪儿偷来的?」 米蕾妮亚的询问,让达米安和店主人互觑了一眼。店主人脸上摆明了「你连这件事都没说啊?」的讯问,达米安则是一脸「这种事有必要大肆宣扬吗?」的表情。为了引起那两个人的注意,米蕾妮亚漂亮的手指在柜台桌面扣扣敲了两下。 达米安叹了一口气,坦承道:「我溜进了嘉达露西亚王城。」 「嘉达露西亚?」 挑起的柳眉,透露出她心中的诧异。 「你居然丢下我,自己跑到那种地方!?」 所以我才不想说嘛……达米安本就淡漠的脸孔又沉了几分。 说到嘉达露西亚港,光是行来驶去的多艘商船就不是这座海港小镇比得上的繁华,虽然没什么特别出名的特产,但他们的市集仍是充满了魅力。 为了不让米蕾妮亚藉此大作文章,达米安硬着头皮接续了话题: 「在嘉达露西亚里,有个叫萨尔瓦多的魔法师集团,妳知道吗?」 「知道。」 提起嘉达露西亚王国的萨尔瓦多一族,可是比那个贸易海港更出名的存在。那是个并非以血缘论定,而是靠魔法知识结成,拥有古老传统的魔法师集团。 「那个萨尔瓦多所传承的秘宝,被藏在某个王族的房间里。不过为什么不在神殿而是被王族所拥有,这一点我也不太清楚……」 说话的同时,达米安脑子里也掠过「说不定全是那位贵夫人的指示」这种毫无根据的猜测。她似乎没有放弃从萨尔瓦多将秘宝归还的打算。而且她也有着与米蕾妮亚不相上下的顽固心性。就连讨价还价的功力也是。 「总而言之,我就是从那里偷……对啦,我就是从那里偷来的。除此之外,我没兴趣知道更多内幕,所以并没有着手调查。」 「你还真是随便耶!」米蕾妮亚无奈地斥责。 「我本来就是这样。」达米安没有搭理米蕾妮亚的叨念。 接着开口的是店主人: 「总归一句,这东西的来历很复杂吧?」 拿出一本老旧的古书和一只放大镜,店主人说着: 「这东西确实拥有强大的魔力……可是,它拥有的似乎是除魔能力,但又不是出自萨尔瓦多。虽然是世代传承的故事……但古书上是这么记载的。达米安,你听过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吗?」 「食人魔物?」 米蕾妮亚代替达米安回答: 「你说的是几十年前被消灭的那个嘉达露西亚食人魔物吧?他是个会吃人,而且拥有莫大魔力的邪恶魔物,能让他从命的,听说只有萨尔瓦多的其中一名魔法师……」 达米安倒是第一次听说。或许很久以前曾经听谁说过,但所谓的传说故事,多半都是大同小异。 店主人点了点头。达米安却怀疑得蹙起眉头问道: 「那个魔物跟秘宝有什么关系吗?」 「说到关系啊……你偷来的这只耳饰,原本就是属于嘉达露西亚那个食人魔物的呀——」 边翻开书页边说明,话音刚落,店主人又改口: 「不对,正确说来,是属于第一个丧命于食人魔物口中的牺牲者的。」 达米安微启的嘴唇吐出干涩的呼息。 有种不好的预感。 低头看向那只鲜红耳饰,有着如血般的鲜艳殷红。被封印在里头的,真的只有魔力吗? (帮我把这个东西还给它真正的主人吧。) 说出这个要求时,嘉达露西亚那个美丽的尊妃脸上并无笑意。 「……那个牺牲者叫什么名字?」 达米安嘶哑的发问,让店主人垂下视线,又追溯起手中的文献。 好一会儿的沉默过后,店主人伸手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轻声开口道: 「一百年前,食人魔物吃掉了第一个牺牲者的身体与灵魂,得到人类的形体——除了少年的外貌之外,魔物也短暂继承了少年的名字。」 这是现实,达米安心想。 不是作梦,自己现在的确是处在现实里没错。 但是,眼前的老人却无情地说出那个名字: 「那个少年名叫——阿贝尔达因。」 从当铺回来后,达米安就直接躺上床,嫌恶地丢开手中的鲜红耳饰。 「喀锵!」耳饰掉到床底下。果然还是该寄放在店里吧,达米安思忖着。临走之际,达米安也询问店主人愿不愿意接受这玩意儿?对方虽然想也不想地马上回答:「有些困难。」但是不是应该要不屈不挠,硬把烫手山芋丢给他才对呢?当然,达米安也知道会从手中悄悄溜走的宝物并无任何价值可言,就算硬托给店主人,只要它还会再回到自己身边,这么做也就没有半点意义。 听达米安叙述完与那个尊妃之间的对话后,米蕾妮亚喃喃说了句:「怎么可能啊……」 「毕竟,那个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已经被消灭了不是吗?而耳饰真正的主人也早就被食人魔物杀害吃掉了,要是连食人魔物都已经不存在……」米蕾妮亚不解地问:「到底要归还到哪里去才好啊?」 「等等!」出声打断米蕾妮亚的,是仍翻着文献的店主人。 「如果书里记载得没错……食人魔物阿贝尔达因唯一遵从的魔法师应该还活着。」 米蕾妮亚说事情发生在几十年前,那知悉当时状况的人应当还活着没错。 「不过,那个人是萨尔瓦多的魔法师吧?她也住在嘉达露西亚吗?」 「不,根据书上记载,食人魔物被消灭了之后,她就和萨尔瓦多断绝往来,离开嘉达露西亚了。比起魔法师的身分,她担任外交宫的名气反而大得多……」 交谈进行至此,达米安拒绝再让这个话题继续延烧下去。就算听得再多,达米安也不愿基于什么人情义理而动身寻人。更遑论对方是个不知身在何处的陌生人。 把还不肯罢休的米蕾妮亚独自留在店里,达米安一个人先行离开。 这东西最好还是交给有能力处理的魔法师比较恰当,达米安在心里偷偷盘算着。有一个说谎成癖的妹妹,令达米安对魔法师或占卜师一向没什么好感,但毕竟是以偷盗为业的人,自是懂得和睦相处的道理。他有自己的门路,也乐观的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 只是作了几个莫名其妙的恶梦,不过是这样罢了。 尽早忘记那些恶梦就没事了。 面对蜂拥袭来的漠然与不安,达米安只能紧紧闭上双眼。 ★ 绿荫间回响着嘤嘤哭泣声。 仿佛悲鸣,又有如嘶叫般的哭声。 她知道那是在呼唤自己。就算是暴风雨肆虐的黑夜,她也能清楚分辨那个哭声。 怎么可能分辨不出来呢,毕竟是她独一无二的宝贝啊。 幼子在森林深处哭泣着,她那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正在哭泣着。 (一定会觉得寂寞吧……) 在我突然消失之后—— (不用害怕唷。) 只是稍微离开身边,就好似被火纹身般嚎啕大哭的孩子,让她心里盈满了怜爱。愈是挂念他,愈是疼惜到无法自拔。 (妈妈在这里喔。) 抱紧他,轻抚着,温柔地细声呵护。 她闭起眼睛,竖耳倾听孩子的啜泣与心脏鼓动。 (妈妈在这里,就在你身边喔。) 就算,我们即将远远的分离…… 就算不久的将来,这具身体和灵魂将会被撕裂,再也无法映入你的眼帘。 (妈妈不会对你说谎。) 给你一个代表誓言的证明吧。 这只鲜红耳饰给你。注入生命与魔力的这只耳饰,一定能守护你的。 每当你注视自己时,请你也别忘了想起我。 (所以不要哭喔,阿贝尔达因。) 无论何时,我、还有这只代替我存在的耳饰,都会永远、永远陪在你的身边。 ★ 达米安在入夜时分醒来时,已经没有之前几次那么慌张无措了。睁着空洞无神的双眼下了床,拿起从嘉达露西亚回来后就没有碰过的行李。他的行李有两件。一件是旅行用的杂物,和被问及职业时派得上用场的老旧鲁特琴(注:Lute,弦乐器的一种。十六、七世纪时,被称为「乐器之王」)。 接着收好胸前那只鲜红的耳饰,将手边仅有的钱币装入袋子里,这样就算打包好行囊。 达米安没有锁门就直接走出屋子。 悬在半空的月色由苍白变得晕黄,呈淡红色的天空渐渐染上一抹墨彩。 得往东方去才行,他心里有了这个想法。 达米安知道,就是要往东边。 「……哥哥?」 坐在石墙边的,是他那如妖精般美丽动人的妹妹。但达米安看也不看米蕾妮亚一眼,径自迈出步伐。 「等等……哥哥!」 拉住他的衣襬,小小的身体挡住了达米安的去路。米蕾妮亚开口唤着,但达米安却露出混浊涣散的眼神,一边喃喃自语着:「我非去不可。」 「我得往东行才可以,那孩子……可能正在哭啊。」 是谁在哭?达米安并没有解释。像在梦呓似的。而米蕾妮亚的身影更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映入他的视野中。 站在微暗的薄暮中,米蕾妮亚的眼中闪着晶光。那双稀罕的榛色瞳眸正直勾勾地凝视达米安,悄悄抬高了掌心。修剪得圆润美丽的指甲在轻轻触碰了下达米安的脸颊后—— 突然发出栗子在烈火中爆开的轻脆响声,她伸出双手狠狠给了达米安两个巴掌。 「你可不可以别一入夜就睡得神志不清啊?达米安哥哥!」 彷佛遭到雷殛的达米安呆愣地微张着嘴,用力眨了好几下眼睛。好像现在才终于注意到她的存在。「……米蕾妮亚?」他有些恍惚的叫出妹妹的名字。 「不然还会是谁!」 抬高下颚的米蕾妮亚应声道。看达米安那浑噩失魂的鬼样子,就像灌了大量的劣质酒后,才会出现的迟钝反应。 「我到底是……」 达米安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的开口,换来米蕾妮亚一记冷冷的睥睨,接着她口若悬河地朗朗出声: 「哥哥跑进我的房里来,不由分说就拉着我的手说要私奔,还说要在星空灿烂的教会里交换誓言互许终身。我说我们是兄妹啊,这么做是违背神意的,但哥哥实在太坚持了,我也只好跟着你一起走呀。」 「…………」 达米安像是被活蹦乱跳的章鱼塞住了整张嘴,露出一脸错愕不解。 深深叹了一口气后—— 「妳是骗人的吧?」 「嗯,是啊。」 就跟平常一样,她的回答轻如羽毛。一切都跟平常没什么两样,直到这一刻,达米安才有真真实实踩在地面上的感觉。同时也意识到自己走出家门时微妙的心理变化。 「真是抱歉。」 轻喃出口的,是顾左右面百他的歉语。 「也不是第一次了。」 米蕾妮亚的响应不带责备,只是眺望着远方,淡然开口道: 「若要出外旅行,今晚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华灯初上,穿着轻便的旅行装扮,偶然撞见了彼此。这就是达米安和米蕾妮亚一同踏上旅途的情景。 那是一对双胞胎幼儿被送进孤儿院那晚所发生的事。他们的村庄一年来不断遭受暴风雨与水灾侵袭,钱财、食物和工作的地方都没了,好一个灾厄之年。不幸总是会招致更多不幸,在朝雾还未散去的清晨,一对双胞胎幼儿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口。多一张嘴吃饭,就多一个人挨饿。同时多了两张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但或许正好是离开这里的最佳时机。 抱着这种想法的,可不只达米安一人。 看到坐在孤儿院门口的米蕾妮亚时,达米安真是吓了一跳。但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和这个少女说话的次数用一只手的手指就数得完了,只是两人正好选在同一天夜里远行,和她并肩走一段路好像也不错。 『要走吗?』 叹了一口气,达米安没有深思就直接开口。 『嗯。』 从那个时候开始,米蕾妮亚就改口叫他「哥哥」。 再一次,达米安凝视着现在的米蕾妮亚。背着行囊,穿着旅行装扮的妹妹。她一定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所以才待在这里等达米安出现吧。就算是对米蕾妮亚的神奇能力半信半疑,但达米安对这一点却没有丝毫怀疑。 太阳慢慢隐没逝去,月色将愈渐皎洁。 米蕾妮亚美丽的银发,在夜里显得更光辉耀眼。 这样的情景,许久之前也曾经发生过。她会事先打包好行囊,是因为能洞悉人心,达米安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事情变得很麻烦哪……」 无意识泄出的轻喃,是种近似死心的认命。 「这可不一定喔。」 米蕾妮亚的回应声似乎隐含了淡淡笑意。听她这么说,达米安也觉得……或许真的不一定吧。 老是选择危险的路去闯,这样的人生大概没办法改变了吧。 这段平静的日子维持了好一段时间。不过,他和她毕竟都是习惯流浪的啊。 随波逐流或许是他们所背负的宿命吧。 「那么,要走了吗?」 达米安重新背起行囊,平静地开口。原本的那些坚持早就随风散去了。 「嗯。」 走吧,哥哥!!回荡在耳边的,是米蕾妮亚轻柔优美的声音。 ★ 开朗的笑声和在河边玩耍的戏水声。 她的孩子健康地成长,耳朵上戴着红色耳饰。 她看着他。 总是默默凝视着。 母亲一手拉拔大的儿子,比其它人更爱撒娇。就算她终究得放开手,还是会一直宠爱这个宝贝儿子。 只希望将来他回忆的时候,想起的都是被爱的记忆。 再轮回三次满月…… 再过不久,她蒙森林之神宠召的日子就快到了。 ★ 喀哒,载货的大马车颠簸摇晃着,达米安的眼皮不断痉挛。 鼻间嗅闻到的是干草的味道,清爽的微风轻拂他的脸颊。 「醒啦?」 对面传来声音。来自在马车一角抱膝而坐的米蕾妮亚。她把脸枕在屈起的膝上,假寐似地凝望着达米安。 达米安还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为了不让自己脱口说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他选择闭上嘴巴。 离开住惯了的城镇那一夜,达米安一直喃喃念着要往东去才行。而真正决定往东行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相信什么上天的启示,而是米蕾妮亚掌握到的情报也直指同样的方向。 「再过半刻,就要进入下个镇了……你又作梦了吗?」 在马车上颠簸摇晃了一个月,途经了好几个城镇,也曾越过高山,而他们的目的地是座古朴的小村庄。 传闻过去那个被称作「天国之耳」的嘉达露西亚稀世魔法师,就隐居在那个地方。 「是啊……」 撩起黑发,达米安用刚睡醒的沙哑嗓音回道。 「跟过去几次一样,梦里的我好像变成那个小鬼的母亲了……」 就算踏上了这趟寻人之旅,达米安还是没有摆脱鲜红耳饰的梦境。不知道是想得太多还是偶然,但梦中的情景实在太过鲜明。背负着全族的宿命,明了自己将会被当作牺牲品的年轻女孩,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让刚出生不久的儿子能有美好的将来。在她消逝之后,以要让孩子过得悠游自在为条件,她接受了成为光荣牺牲者的重任。 她源源不绝的付出她的爱,给她稚嫩的孩子阿贝尔达因。 就算梦醒了,达米安也深刻记得,甚至可以藉纸笔画出那孩子的样貌。不谙绘画的他或许没办法轻松完成那孩子的肖像画,但如果是在人潮拥挤的市集擦身而过,达米安觉得自己应该能一眼认出梦中的阿贝尔达因。 刚得到耳饰时的强烈不快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弭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时会出现的浑沌意识。那是种几乎让达米安忘了自己肤色的奇妙感觉。米蕾妮亚侧首枕在膝上,直视达米安闷闷不乐的脸孔。 「哪,哥哥……」 突如其来的,米蕾妮亚出声唤道。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怎么突然问这种事?」 还来不及惊讶,脸上已先浮现淡淡的苦笑。自从两个人一起旅行后,米蕾妮亚就常常提起过去的事。而且每次都是在他刚从梦中转醒的时候,就算达米安再怎么迟钝,也或多或少察觉到米蕾妮亚这么做的意图。 就如同她的问题,她是要他坚定自己的人格,才会不断地提起过往。 「妳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 「自从认识哥哥以后,我就老啰。」 达米安轻睨了她一眼。米蕾妮亚则回报他以一脸的故作天真。就跟平时一样,所以达米安也早早放弃了与她争辩的念头。 「不过……其实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当时的达米安已经多少能区分自己的喜恶,所以认识了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女孩后,他也尽可能不与她有所接触,或许正因为如此才记不太清楚吧。达米安对在孤儿院生活的那段记忆很稀薄,和米蕾妮亚之间的回忆更是淡如白纸;唯一清楚记得的,就是一开始她所带来的冲击。 一个下雨的早晨,她来到了孤儿院。那是个小小城镇里的一问小小孤儿院。那个时候,米蕾妮亚就有一头美丽的银发,和如白瓷般的雪嫩肌肤。 『希望你们能收留我一阵子。』她不哭也不笑,只是淡淡说着。院里的孤儿们都远远看着那个宛如妖精的少女。但对达米安而言,在对她的外表感到新奇之前,不知为何就已经先人为主的讨厌她了。达米安的双亲很早就去世,之后他便在孤儿院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孩子们中也是最年长的一个,却怎么也没办法融入周遭的环境。 孤儿院里的孩子也以孩子的方式欢迎米蕾妮亚的到来。有些畏怯地围在她的周围,其中不乏有好奇心重的少年想伸手触摸她如绢丝般的长发。 『我劝你最好别这么做。』米蕾妮亚冷冷地开口:『头发是很重要的咒具,说不定会想尝尝你的鲜血滋味喔。』当时她是这么说的。 没有加入交谈的达米安也投以注视,不由得感到厌恶。心想,那个女生还真敢一脸认真的说出那种屁话。 慢慢地,她也和达米安一样变成特立独行的存在。两个人的共通点就是不喜欢与其它人太亲近。 米蕾妮亚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老爱装模作样的玩些占卜师游戏,但不管她说了什么,听在达米安耳中部只觉得是诡辩。这些事达米安都还记得很清楚。 「那时候我真的觉得妳很碍眼,讨厌死了。」 达米安一边回忆一边轻喃。 米蕾妮亚只是笑着倾听。达米安现在才突然发觉,离开孤儿院后,她的笑容渐渐多了。 「所以你才会突然动手抓我的头发吧。」 米蕾妮亚逸出呵呵轻笑,回忆着过往淡淡说着。 对啊,也曾经发生过这种事呢,达米安想起来了。没错,每天听她说那些没营养的话,院里的孩童居然还满心崇拜的说她有什么特别的力量,达米安真的觉得厌恶极了。算准她结束占卜后的落单时刻,达米安像拔稻草似的用力扯揪她的头发。 达米安对惊讶得瞠大榛色瞳眸的米蕾妮亚说: 『妳刚刚说的,全都是骗人的吧?』 她的脸色变也没变,淡漠地回道: 『嗯,是啊。』 ——回想起来,似乎从那个时候开始,这样的交互方式就定型了。 但是,她的回答确实让达米安释怀了。说是甘心也行,既然她的谎话说得那么明显,接不接受就是个人问题了。他并没有对其他人戳破米蕾妮亚的谎言,也没有兴趣这么做。既然他已经得到答案,对她也不再有兴趣了。 还真是令人怀念啊,达米安不觉地想。 那时候的自己,压根没想过会和她一起旅行。 「达米安哥哥根本不懂该怎么对待女生呢。」 米蕾妮亚笑着,马车也到达下个城镇了。 先下车的是米蕾妮亚。轻柔的绢发在风中舞动,她头也不回地轻轻说了声: 「可是,我很高兴。」 我真的很高兴。 说出这句话时,她脸上有着什么样的表情呢?面对她的背影,达米安无从得知。 是这样吗?他不解的歪着头。 该怎么对待女孩子,或是女孩子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达米安当然不会知道。 ★ 这是个胸口骚乱不已的夜晚。 在意的是比平时嚣闹上好几倍的鸟叫声,还有心慌意乱迟迟不肯入睡的阿贝尔达因。 (怎么了?) 就算这么问,他也只是摇摇头,更用力地抱紧她。 已经不是会为了睡觉胡闹的年纪了,孩子会这样还真是不可思议啊,或许他也感应到了吧。感应到离别的脚步就快接近了。 村里默默进行着祭典的前置准备。到了那一天,即是他们母子俩分离的日子。但她还没有告知孩子这件事。 缩在一起紧紧抱住彼此,两人裹在同一条被子里相拥而眠。 浓郁的流水与绿荫的气味。 这是他们在密林中生活的最后一夜。 浸骂、怒吼、哀号、杂音交织而成的异国语言。 高壮的人们。 白皙的肤色。 刀剑与斧头、绳子和火焰。 试图转身逃跑时,一把锐利的刀刺进她的侧腹。 啊啊 有 血的 味道…… 快逃! 阿贝尔达因!! ★ 发出如野兽的咆哮,达米安惊醒过来。但就算醒过来了,仍像困在黑暗中摸索徘徊般,只能躺在床上不断挣扎。 破晓时分,他所待的地方是旅店提供的小房间里。 「哥哥!」 拉帘的另一头,躺在隔壁床上睡觉的米蕾妮亚跳了起来,一下床便急忙赶到达米安身边。 「振作一点,你是怎么了……!」 没有甩开也没躲开达米安伸来的手,任他用几乎会留下淤痕的强大力道紧紧抓着自己。米蕾妮亚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是同样用力地反握住他的手。她的力气不大,却非常温暖。 「……唔!」 达米安突然激烈的咳了起来,还吐出红里掺黑的血水。 「达米安……!」 米蕾妮亚瞪大了眼睛,目光变得深沉,但仍是轻拍达米安的背为他顺气。达米安把额头抵在米蕾妮亚纤弱的肩膀上,染上污血的嘴唇不屑似地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真是糟糕啊。」 「既然知道糟糕,你就别再说话了。」 米蕾妮亚的回应并不激昂,语气却是严肃僵硬的。 「不……」 伸手抹了抹嘴角,达米安缓缓摇头。随着叹息一并吐出轻喃: 「遭遇那种险况的,其实并不是我啊。」 手指轻轻抚过自己的侧腹。虽然没有流血,但衬衫底下的肌肤却是炙热的。可能是伤到内脏了吧,感觉很差,不过达米安知道自己的身体或生命并没有遭受危害。被刺伤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她还活着吗?应该还活着吧。 已经醒过来的达米安无从得知之后的发展。 胸前的口袋里还收着包裹在布巾中的鲜红耳饰。达米安不再憎恶它的存在,不再认为都是它才让自己遇上这种状况,他已经不会再这么想了。这只鲜红耳饰的过往,仿佛就是达米安亲身经历的另一场人生。 坐在木头地板上,背倚着床铺。米蕾妮亚就坐在自己面前,用蚊吟似的声音微弱开口: 「哥哥,我们放弃吧。」 仍有些模糊蒙胧的视野中,看见了米蕾妮亚漂亮的银发。 啊啊,比阿贝尔达因的更白一些呢,达米安茫茫然地想。 虽然同是银发,闪耀的光泽度却是不同的。 「把它还给嘉达露西亚吧。哥哥虽是盗贼……但比起追捕一个小小的偷儿,嘉达露西亚的魔法师应该更看重这个秘宝才对。既然这是嘉达露西亚的东西,那就还给嘉达露西亚吧。」 「不对。」 达米安的神智仍有些恍惚,但说出口的话却相当清晰果决: 「这东西不属于嘉达露西亚。」 「可是……」 米蕾妮亚扭曲的脸孔看起来像是快哭了,达米安从没看过她露出这种的表情。心里忽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就好像……两人真的是一对兄妹。 但他并没有说出心里的想法,只是淡淡地诉说: 「它想要回去。」 达米安抓着自己的心口。 「它想要回去。」 没有人知道所谓的「它」是指谁,米蕾妮亚不知道,就连达米安也不知道。 有一瞬间,米蕾妮亚那双榛色瞳眸似乎想嘶吼出什么般闪烁动摇不已。但没一会儿就别开了目光,缓缓站起身来。 「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达米安还以为她哭了,原本白皙的脸孔覆罩寒霜,坚毅的双眼只直视着前方。 为了早一刻到达目的地,他们决定今天早上就攀越山巅。 ★ 腹部的伤没有经过妥善的治疗包扎,就被关进暗无天日的船底。强烈的海潮味直逼得人作呕。 那些异国人打算对我们做什么呢? 白色肌肤的男人们大闹密林一事,她的村子也间接得知了这个消息。 但是,任谁都料想不到居然会有这么庞大的「猎人」团体出没在此处。 异国的人们嘴里喃喃有词。 (嘉达露西亚。) 唯一听懂的,只有这个单字。是即将前往的目的地吗? (妈妈……) 别哭,阿贝尔达因。 (妈妈……) 嗯,你别害怕,妈妈就在这里。 如果你能顺利逃走就好了。 船缓缓驶动了。啊啊,我们的命运将会飘向何方呢? ★ 「是奴隶。」 爬上狭窄的小径,达米安轻喃道。 「他们被当作奴隶贩卖……可是,她真的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每当闭上眼休息假寐时,总不断袭来的幻觉。不,那并不是幻觉,而是某人的记忆。追溯着鲜红耳饰的记忆,追溯创造出耳饰的女孩记忆,就连她的痛苦,达米安也能感同身受。 走在身旁的米蕾妮亚紧抿着嘴唇,沉默地一直向前走。 忽然间,达米有种想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冲动。 这趟旅程并不有趣,也遇不上什么好事。当然达米安也可以问她跟来的理由,但他知道这么问可能会伤了她的心,所以始终没有问出口。就算真的问了,她大概也只会说出「因为我是你妹妹呀」这样的答案。她……又会对自己说谎吧。 没错,谁能说那不是谎言呢。再也没有比互称兄妹更可笑的谎言了。 「可恶……」 达米安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甩了甩头。我说不定快疯了吧,心里却事不关己似的没多大感觉。 「哪,哥哥……」 身边传来的清冽声音,让达米安原本呆滞的目光微微转动了一下。 米蕾妮亚注视着前方,淡淡开口道: 「哥哥在住进孤儿院之前,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 达米安不由得停下脚步。 「为什么这么问?」 不管是前几天也好、现在也好,总觉得米蕾妮亚询问了许多过去从没有问过的事,这让达米安很是困惑。 「我想了解哥哥的事啊。」 「那问了之后呢?」 「我要你去回忆。」 米蕾妮亚话说得直截了当,口气相当强硬。还来不及惊讶,空洞的心就已经被她乘虚而入了。 米蕾妮亚要我去回忆自己的过往。 要我去回想达米安是个怎么样的人。 还真是困难的要求啊,达米安不禁苦笑。 「那不是什么值得听的故事。我生在很普通的家庭,普通的长大成人,因为妈妈死掉了,所以我就很普通的被后母扫地出门了。」 「无聊到我都快打呵欠了。」 明明是自己想问的,居然还说这种话。 「就是啊。」 达米安笑了。进到孤儿院之前的事,他根本想都不会去想。既不是会在心里留下创伤的悲伤回忆,也不是会让人沉溺在过往难以自拔的甜美回忆。 自己好像是出生在颇富裕的家庭,不过也记不太清楚了。 现在想想,每次偷东西时老是选择一些价值不斐的艺术品,大概跟小时候的记忆有关吧。这种性格在某些方面实在很不讨喜,也不曾为自己带来什么好处,还真教人唏嘘啊。 「那妳……」 本欲反问,却清楚感觉到米蕾妮亚闭上嘴巴,完全没有想回答的意思。她应该不希望被反问这样的问题吧,心里忽然有种报了一箭之仇的莫名快感。 「有没有遇过什么有趣的事啊?」 「没有……」 米蕾妮亚手捣着嘴角,转开了视线。看起来好像正在回忆过往的一些细微琐事。 「我的过去也没什么好拿来说嘴的。」 她拒绝了达米安的询问,之后就是一大段空白的沉默。 「我生长在一个四处卖艺的歌舞团。像我这样的发色很奇怪……就跟字面的意思一样……我的发色很奇怪,身为一个人类,这算是很稀奇的吧……我好像是被当作舞娘养大的,不过我老是说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话,他们……大概是吓着了吧。结果我就被卖到妓女户了……」 达米安的目光蓦地变得冷冽,米蕾妮亚却静静地笑了。 「我就像平时一样逃掉了。」 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自满,让达米安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因为,他不认为她在说谎。 「因为躲雨的关系,我就进了那间孤儿院。其实打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在那边待太久。」 达米安心想,就算是逞强,她的胆子还真不是普通的大。虽然外表是那么纤弱,做出来的事却老教人摇头兴叹。 「妳的父母没有阻止吗?」 「他们可是头一个丢掉我的,我最讨厌的就是他们了。」 从鼻间轻呼出一口气,达米安脸上勾起淡淡笑容。那些事已经过去太久,久到都感觉不到悲伤了。 「因为妳老爱骗人的关系吧?」 口气里不带一丝责备。谁叫这丫头就是这种个性呢。 「嗯,是啊。」 米蕾妮亚也如往常般颔首以对,两入之间又变得沉默。 一边走着,米蕾妮亚轻撩起银发,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 她突然喃喃自语: 「眼睛看见的那些影像、耳朵听到的那些声音,到底哪些才是我的幻觉呢?」 这句话让达米安忍不住回头。 她的话怎么听都有些怪怪的。 「难道妳真的……」 米蕾妮亚垂下视线,打断达米安的问话继续开口: 「所以,那天你说我是在说谎时,我真的很高兴。这样我就不用再迷惘了。」 达米安不觉瞠大了眼,困惑的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米蕾妮亚似乎也不打算等达米安回话,自然地持续着沉默。 当达米安仰天长叹一口气后,才说了一句: 「又是骗人的吧?」 听达米安这么说,米蕾妮亚也笑了。 「嗯,是啊。」 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种状况。 ★ 狭隘的船底,因高烧不断而恶梦连连。 没有充足的食物,没有可供休息的床铺,连药品都没有。 阿贝尔达因不断拿已经脏污的衣服替自己擦拭。除此之外什么都办不到的他,只能淌着满脸泪痕,不停哭喊叫着妈妈。 (没事的,没事的……) 干涩的喉头颤抖着,吐出细哑如丝的歌声来安慰孩子。这是一首关于大地的歌,关于壮丽河川的歌,关于雨水和热度,而一切都将沉沉睡去的歌。 看着泪流不已的阿贝尔达因,唯一能留给他的……只有这首歌了。 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得见阿贝尔达因的银发、水蓝色的瞳眸,和那只鲜红耳饰。 冰冷的指尖轻触耳饰。 这条命不会奉献给密林的神,而要为心爱的孩子燃烧殆尽——她心中早已有了决定。 ★ 露宿野外的夜晚。 米蕾妮亚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决定起来守夜看顾火堆。两个人刚开始旅行的时候,这些工作原本都是达米安负责的,但她也曾经历过一个人的夜晚,对于生火的方法当然也不陌生。 过去的孤寂回忆戕害着她,但同时也治愈了她。虽然不抗拒想起在孤儿院的那段生活,但也明白那些日于早已过去了。 凝神望向深暗的夜。天空灰蒙蒙的,惨淡的月悄悄躲在蒙胧不清的暗云后头。 虽然不比满月,但米蕾妮亚觉得,这样的夜晚实在不太好。 因为老是会看见一些不想看的形影,听见一些不想听的声音。 从孩提时代就有太多这样的经验。确实其中有大半部分都是自己想太多了,所以米蕾妮亚才会搞不清楚。 跟着歌舞团不管走到哪里,每每遇见占卜师,必定会得到「这个孩子拥有稀有的才能」这样的提点。 但从来没有人指导过米蕾妮亚该怎么使用那些力量。 只有达米安,他说:她在说谎。 不是被恶魔附身,不是祖先显灵,不是魔女也不是占卜师,达米安说:一切都是谎言。他说得那么坚决果断,所以米蕾妮亚决定把他的话当作正确解答。她决定相信达米安的说法,也决定和他一起好好活下去。 所以才戏虐的叫他「哥哥」,而他也接受了。 因为明白达米安一向对身外事不怎么执着,但与其当他的女人,不如当个家人,成为他的负荷还比较有可能长久陪在他身边。她的选择应该是对的,所以直到现在她依然能待在他身边。 达米安裹在毛毯里的身体突然动了一下。 还断断续续地发出不安的呻吟。 「……哥哥?」 米蕾妮亚轻声呼唤,磨蹭着膝盖靠了过来。 低头看着背对自己的达米安,她美丽的脸上一片肃穆。 「哥哥!」 达米安的模样不太寻常。满布的汗水和槁木般的脸色,紧抓着的胸口处,那只鲜红耳饰正闪烁着诡谲的光芒。 似乎有个模糊黑影在那里摇晃着,米蕾妮亚又看到了虚构的幻影。 ★ 妈妈……孩子在呼唤我。 身体沉重得像铅,视野渐渐迷茫。 啊啊,别哭。 我心爱的、孩子啊…… ★ 发生令人恐惧的事了。达米安确实循着耳饰的记忆追溯着。循着力量,循着魂魄,就像是属于自己的另一段生命。 然而,当生命到了尽头,又该怎么面对死亡? 「别开玩笑了。」 米蕾妮亚气愤得大喊: 「我不会允许的!」 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轻易任人宰割!米蕾妮亚白皙的手覆上达米安紧抓着自己胸口的拳头。似乎看见鲜红的光芒和黑烟飘散。掌心感到一阵热烫,然后就麻痹了,紧接而来的是令人作呕的压迫感。 同时,她的手也更用力抓着达米安。 「我说啊……」 从达米安的指缝间,隔着布巾直接触碰到那颗鲜红的石头,米蕾妮亚的手指被灼伤了。额际也渗出豆大的汗珠。 「我确实拥有稀世的才能,但并没有用来当作糊口的工具。我没有成为魔法师,也没有成为占卜师。」 拥有妖精般美貌的她只会说谎。米蕾妮亚并不后悔这样的生存方式,也不曾想过要寻求其它的某生方法。但是…… 指尖更加使劲。低垂着眼,米蕾妮亚接着说: 「可是,身为一个女人——家人的……」 唇办忽然用力一抿,她改口道: 「——我至少会尽力守护我喜欢的人!」 米蕾妮亚不懂祈祷的方式,也不晓得面对这种状况时该念些什么咒语才好。 但是,她不能输。 「妳也跟我一样吧?既然如此,那就请妳再忍耐一下!」 达米安吐着紊乱的喘息,似乎相当痛苦。米蕾妮亚不知道他是因为感到疼痛或是在悼念些什么,只见泪水从他紧闭的双眼滑落。 面对看不见姿影的女子,彷如诅咒般深爱着孩子的异国女子,米蕾妮亚低语: 「再忍耐一下。如果妳有想回去的地方,达米安一定会带妳回去的。」 不可思议地,她也说了那句同样的话: 「别哭……」 ★ 在她的身体与灵魂被分离切割之前,就已经被异邦人扔进了大海。 直到最后都紧偎在母亲身旁的阿贝尔达因,原本也想追着她一同投身大海。但异邦人并不允许,拿绳子用力将他绑得牢牢实实。 年幼的少年多多少少仍有成为商品的价值。 沉入冰冷海底的女人死了。 她终究没有依循宿命成为献给神的牺牲品。 她的身体沉人海底,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只有灵魂变成了那颗熟悉的鲜红石头。 ★ 悠悠转醒时,身体似乎不再那么沉重,达米安觉得相当不可思议。依稀记得自己似乎作了很长很长的梦。 淡淡的晨曦微光和一片深绿。已经熄灭的火种气味和细长的烟雾。 这些景色都没让达米安有太多感慨。视线逡巡着,想找寻更重要的东西。 就在他身旁,有个屈着背瘫坐在地的小小身影。 「哥哥……」 嘶哑的声音少了平时的柔润,达米安一听就立刻坐直了身体。 原本收在胸前的鲜红耳饰掉了出来。 「妳怎么了?」 他想伸手摸摸米蕾妮亚那张苍白疲惫的脸孔,但最后仍只是把手停在半空中,达米安开口询问。 「没有,我没什么事。」 米蕾妮亚瞇细了榛色瞳眸,虽然脸色极差,但还是露出一抹微笑。她不是在逞强,而是真的发自内心微笑着,只是她的说词怎么也无法让达米安接受。 僵在半空的手改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自己好看得更仔细。红肿的手指应验了最糟的预感。他吐出一句: 「妳骗人!」 这一次,米蕾妮亚垂下目光轻轻地笑了。 「嗯。」 就像早已熟记的暗号,她轻轻点了点头说: 「是啊。」 达米安站起身,烦躁得拨乱一头黑发。拾起掉在地上的鲜红耳饰,达米安十分不悦地睨瞪着,心想:这趟旅程或许不该再继续下去了。说它想回去并不是谎言,但如果为了这个目的而必须伤害别人,达米安怎么也无法释怀。 是要把米蕾妮亚独自留在这里?还是丢掉这只耳饰? 既然自己无法丢下米蕾妮亚不管——那么达米安心里也有定论了。只是在他还来不及开口前,米蕾妮亚已经抢先出声: 「我们走吧。」 她踉呛不稳地站起身。 「这只耳饰一定不会再做什么坏事了。」 其实米蕾妮亚也无法笃定,只是淡淡说出她所擅长的谎言。但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只要耳饰的诅咒硬是要拖走达米安的魂魄,那么无论多少次,米蕾妮亚都会用力把他抓回来。但这个决定毋须说出口。达米安满脸不悦的抿着嘴,低头看向米蕾妮亚。 而米蕾妮亚也抬起那双榛色眼眸回视达米安。 她深知自己的目光能看透人心,而别人的视线却始终无法探知自己的想法,尤其是迟钝的达米安。他们老用大眼瞪小眼的方式一较高下,不过米蕾妮亚至今仍未输过。 「我们走吧。」 同样的话又说了一遍。不打算让达米安有拒绝的余地。 达米安确实没有拒绝。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叹了一口气,便把耳饰收回胸前的口袋里。 然后突然伸手把米蕾妮亚当作行李般,一把抱了起来。 「咦!?等等,哥哥?」 米蕾妮亚忍不住泄出一声轻叫,但达米安只是露出一脸怃然,没有多说什么。米蕾妮亚知道他有他的顾虑,但还是觉得他这么做实在太唐突了,而且连先打声招呼也没有。 就算扯着喉咙大叫或伸脚踢他踹他,达米安还是没有放下妹妹的意思,背着两人份的行囊又抱着米蕾妮亚迈步下山,达米安的坚持让米蕾妮亚觉得无奈,也只能随着他去了。 一旦放松了身体的力气,心情也跟着轻松不少。意识到盈满全身的疲惫倦意时,脚趾头也随之麻木。 「哪,哥哥……」 任达米安抱着自己,米蕾妮亚的目光瞥向背在他身后的行囊。那是把老旧的鲁特琴。一起旅行了一阵子后,因为米蕾妮亚的推荐,达米安才买下这把琴。 「怎么了?」 达米安响应的声音依然透露着不悦。 「等这次旅行结束后,再弹琴给我听吧。」 这把鲁特琴只有在需要报出乐师身分时才会拿出来拨弄两下,因为它是达米安的伪装。想在陌生的城市搜集情报,有时候必须伪装成某种职业才行。 米蕾妮亚之所以会推荐他买下这把鲁特琴,是因为她曾听达米安演奏过好几次。那是还在孤儿院时的事了。达米安并不是刻意要演奏给什么人听,弹琴只是他用来打发时间的消遣罢了。 「……我已经生疏了。」 「反正你本来就没弹得多好。」 这是骗人的。无一不精的达米安对乐器的弹奏方法也相当熟巧。但他并没有回话,大概是觉得很意外吧。 「你弹琴的时候,我也可以跟着一起跳舞呀。」 说起来,米蕾妮亚应该才是生疏了技艺的那一个,但她还是开玩笑似的要求: 「当小偷和占卜师是也不错啦,但如果是乐师和舞娘的兄妹档,一定更有看头吧。」 虽然不保证能挣到钱糊口,但两个人都不是孩子了,若是真有这个念头,大可以放手去做。只要下定决心磨练原本就有的技巧,让人生多点乐趣也无可厚非不是吗。 但到头来,达米安还是没有回话。 直到最后,他都没有说出那句:「妳骗人。」 来到前嘉达露西亚外交宫隐居的小镇时,已是隔天的日暮时分。 到此之前,达米安还是梦到了关于鲜红耳饰的记忆。 那是个没有母亲的梦。 对达米安面言,那并不是个沉痛或觉得苦闷的梦,但也决不是会让人心情轻松的美梦。 她所守护的「阿贝尔达因」和她死别后,才刚被送上嘉达露西亚港,随即就死了。 说被杀了也行,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被吃掉了。 历经了昨天的梦境,达米安总算能把阿贝尔达因的耳饰和嘉达露西亚的食人魔物之间的关系连系起来了。 到头来,耳饰还是没能守护阿贝尔达因。就算拥有强大的力量,但在魔力更惊人的食人魔物面前,唯一守护住的只有那对耳朵。 这样的结局,达米安并不觉得遗憾。 因为直到最后一瞬间,阿贝尔达因依然呼喊着母亲。 这座山间小镇,比达米安他们所居住的城镇更和蔼有礼许多。 没一会儿,就立刻找着了拔山涉水所访寻的那户人家。敲了门之后没得到任何响应,问了附近的邻居,说是几天前全家人就出门远行去了。 「这样啊……」 米蕾妮亚的低喃掩饰不了心中的失落。再接着追问下去,想不到他们远行的目的地竟然就是嘉达露西亚。白跑一趟了,达米安不由得这么想。 「他们虽然出门去了,不过他们家的儿子应该有留下来看家才对……」 「没关系,这样就够了,我们等她回来好了。」对亲切的邻人摇了摇头,米蕾妮亚回应道。达米安也跟她有同样的想法。总不能就这样失之交臂吧,她也许是有要事到嘉达露西亚去了,虽然不知道这一来一往得花多少时间,但照邻居的说法,应该不会拖得太久才是。 向邻居道谢后,达米安和米蕾妮亚为了寻找落脚的旅店而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从街角走来的纤细人影不小心撞上达米安的手臂。两人都感觉到撞击的力道。「啊,抱歉。」对方反射性地先道了歉。 达米安本想抬手稍微示个意,但却办不到。 身体动也不能动、也无法呼吸,就连血液似乎都在转瞬间停止了流动。 「……哥哥?」 第一个注意到达米安异样的米蕾妮亚讶异得轻唤一声。但达米安没有响应她,却扯开喉咙对刚刚和自己碰撞,罩着连帽斗篷的背影出声大喊: 「等一下!请你等一下!」 情不自禁地,达米安叫出了那个名字。 「……阿贝尔达因!」 这或许是让时间停止流动的魔法吧。 罩着连帽斗篷的人影停下脚步,直到他缓缓转过身之前,时间好像瞬间流逝了几十秒,甚至是几百秒。 人影伸出手指,微微拉高了连帽斗篷。 他说话了: 「大叔,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露出来的手指是比小麦色更深的褐色肌肤,藏在连帽斗篷底下的脸孔也是。 银灰色的头发,水蓝色的眼瞳。 就连眼睛底下相连的三颗痣都一模一样。 眼前的他比梦中稍微大了一些,已经从少年渐渐成长为青年。 可是不会错的,怎么可能会错。 错不了的,他那外貌分明就是数百年前母亲深爱的孩子啊。 「阿贝尔达因……你是阿贝尔达因吧……!?」 抓着他的肩膀,全身发颤的达米安脱口直问。但少年脸上却满是困惑神情。 「我不是。」 他回答得很明白。 「我不是阿贝尔达因。」 说完后,他似乎觉得有点尴尬,又补了一句:「……应该不是。」 「这是怎么回事?你明明就是阿贝尔达因啊,难道你不是吗……!!」 「所——以——我——说——!」 推开紧抓着自己的达米安,少年一脸不悦的低吼: 「我的名字叫芳一啦!」 「这样的话……」 介入两人之间插话的是米蕾妮亚。一看到米蕾妮亚,芳一瞬间怔忡了一下,水蓝色的眼瞳不禁瞠大。 米蕾妮亚睁着那双能看透人心的榛色眼眸对着他——也就是芳一说道: 「你为什么听到『阿贝尔达因』这个名字时,会转过身来?」 「那是因为……」 隔着连帽斗篷,他伸手搔了搔头。 脸色有些抑郁的开口: 「我确实不是阿贝尔达因,可是我知道这个名字,因为……」 他忽然耸了耸肩膀,开门见山的坦然说道: 「因为,那是我妈妈常说的传说故事里的主角名字。」 米蕾妮亚和达米安互觑了一眼,都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芳一转过身背对两人,淡淡说了句:「跟我来吧。」 「其实这种事你们应该找我妈谈才对,不过前阵子阿姨寄了封信来,她就跑到嘉达露西亚去了,所以只好由我来泡茶啰。妈妈连妹妹都一起带去了,留下我一个人正好也觉得无聊。我妈常说的那个传说故事我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要是不嫌弃,我是可以说给你们听啦,不过你们可千万别当真喔。」 芳一转过头来说着。 接下来要说的故事似乎让他有些难以启齿,但他还是喃喃开口道: 「因为,这个故事说的是关于我的前世。」 过去曾是萨尔瓦多的魔法师,同时也以「天国之耳」响誉各国的外交官——萨尔瓦多?托托所居住的地方没有半点特别之处,小小的屋子要容纳一家人生活甚至稍嫌太狭窄了。 「我妈的工作是画一些外国传说故事的绘本,老爸则是教镇上的小孩武术。」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孩子……芳一连外套也没脱,就粗鲁地替达米安和米蕾妮亚两位客人端上泡好的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双手枕在脑后,打斜了椅脚开口道: 「你们对萨尔瓦多的食人魔物了解多少?」 米蕾妮亚坦诚回答了他们所知道的一切。「只有这种程度啊!」芳一打鼻腔不满的哼出一声:「真是麻烦耶。」抱怨的同时,也开始有些得意的缓缓道出那个故事。 那是名叫阿贝尔达因的不幸少年死去后,才开始的另一段故事。教人惊讶的是,芳一所描述的故事也可以说是达米安的梦境延续。 这一定是他从小听到大的睡前故事吧。芳一口若悬河地说着那段故事,没有一丝停顿,声音起伏流畅得宛若诗人。 继承了阿贝尔达因之名的食人魔物得到不完整的身体,也被那个名字囚困了自由,因此沉睡数百年之久。直到一个稚嫩的少女解开了他的封印。无能的少女以「我来当你的妈妈」为契约,出人意料地得到了谁也收服不了的食人魔物。于是孤独的魔物与寂寞的魔法师少女成了母子,她替他取了一个全新的名字。 魔物的名字,就叫芳一。 虽然有满脑子的疑问期待解答……「总而言之,你们先安静听我说完啦!」但因为讲故事的人任性的要求,达米安和米蕾妮亚只能乖乖当个称职的听众。 故事在食人魔物被消灭后划下了句点。 但芳一却淘气的在故事最后加了一小段插曲。就像他母亲在生下他之后,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之后过了几年,我就出生了。看到刚出生的婴孩肤色时,她诧异地对女仆们大喊:「这孩子的名字叫芳一,他就是我的孩子……!』」 听到这里,达米安和米蕾妮亚只能倒抽一口气。 「就是这样的传说故事啦。」芳一有些腼腆的笑了笑,耸肩道:「怎么样,你们相信吗?」 达米安和米蕾妮亚互看了一眼,静默地颔首。 「……我有个东西要交给你,是从嘉达露西亚带过来的。」 「有东西要给我?从嘉达露西亚来的?」 芳一挑着眉,有些疑惑的反问。达米安点了点头,从胸前取出布巾包裹的小东西。 打开布巾,让鲜红耳饰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这个是……?」 芳一诧异地拧起眉头。达米安对他说:「你摸摸看。」 答案马上就要揭晓了,达米安心想。如果芳一不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这只耳饰应该会否定拥有这副外表的他才对。 芳一饶富兴致地注视着红色石头,没有一丝犹豫随手拿了起来,鲜红耳饰在灯光折射下呈现半透明的状态。 太迅速的动作,让达米安和米蕾妮亚连想喘口气都没有时间。 「……好漂亮喔。」 水蓝色瞳眸微微瞇了起来,芳一轻喃。 嘉达露西亚的秘宝,并没有拒绝他的触碰。 达米安用指腹揉着眉心镇定心神,硬逼自己出声: 「这是嘉达露西亚的尊妃?黑蝶缇兰拜托我送过来的。她要我把这个耳饰还给真正属于它的主人。」 「你说阿姨吗?」 芳一的回应让达米安的下巴差点掉下来。 「阿姨……」 达米安想都没想过,居然会有人把这么粗鄙的称谓套用在那个贵气逼人的尊妃身上。芳一依然坐在椅子上,摇晃着手里发出喀啦声响的鲜红耳饰回应道: 「你说的缇兰就是缇兰阿姨吧?她是我妈的朋友啊,因为我被禁止出入嘉达露西亚,所以也没跟她见过几次面啦。就是那个阿姨说发生了有趣的事,才临时把我妈叫回嘉达露西亚的呀……」 瞪着自言自语的芳一,达米安忍不住大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们的交情既然那么好,为什么不自己……」 「因为立场的关系吧。」 米蕾妮亚猜测着问题的答案,开口接着问: 「芳一先生,你说你被禁止进入嘉达露西亚?」 芳一点了点头。 「对啊,好像是因为我上辈子是食人魔物的关系吧。不过也是我妈在说啦,她老说我要是被萨尔瓦多的魔法师发现就糟了。妈妈对那个国家有很多美好的回忆,不过伤心的回忆也不少就是了。老爸会跟着一起去,大概也是为了保护妈妈吧。虽然我觉得练武术实在不怎么帅气……却不晓得为什么老是打不赢他。」 想来他的心思也挺复杂的,才会撇过头去嘟囔了一堆不满的抱怨。 米蕾妮亚颔首道: 「如果他们把你的存在当作秘密……」 「再加上萨尔瓦多?托托逃离了嘉达露西亚,就算想物归原主也没办法说给就给吧……」 所以,如果不是被盗贼窃走了,这只耳饰是绝对不可能被带出嘉达露西亚港的。 总觉得好像被那个黑蝶尊妃要得团团转,但看到鲜红耳饰此刻正平静地躺在他手中,达米安心里某处也不觉松了口气。 「可以告诉我关于这个耳饰的故事吗?」 于是,不擅言词的达米安也笨拙地吶吶诉说起那女人短暂且哀伤的记忆。 芳一沉默着,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听着达米安所叙述的故事。 「所以我认为,这只秘宝是属于你的没错,你愿意接受吗?」 达米安最后的询问让芳一垂下了目光,淡淡开口道: 「阿贝尔达因已经不在了。」 他理所当然地说出这理所当然的话,声音中感觉不出丝毫感伤。 「阿贝尔达因已经不在了。他的人生结束了,又重头来过,然后又结束了,接着才到了我这一代。」 双手轻拢着赤红的母爱誓言,他轻声说: 「所以,这个人也可以卸下她的责任了。」 芳一的嘴唇抵在包覆着鲜红耳饰的手背上。 「……欢迎回来,我的……另一个妈妈。」 就在这一瞬间—— 赤红色的秘石突然浮出某种影像,但转眼就消散了。 达米安只看见一片蒙胧的黑色霭雾,而黑色的霭雾看在米蕾妮亚和芳一眼中则是一个美丽女人的姿影。 她没有说话,就这样消失在空气中。米蕾妮亚确信,她一定是升天去了。 而兄妹俩也领悟到,这趟旅程终于要划下句点了。 「哎,说是说会收下啦,不过我也没办法把这玩意儿戴在耳朵上就是了。」 芳一有些困窘地笑了笑,在他们追问原因前就自己主动掀开了连帽斗篷。 达米安和米蕾妮亚又是只能抽气。看着掀开连帽斗篷的芳一,冷不防又被吓了一跳。 藏在银发底下的耳朵小小的还有些变形,并不是一般人会有的形状。 「我的耳朵一直都没有成长,不过听力倒是没有问题,所以我也觉得无所谓啦。」 说完,芳一便仔细地用布巾包起耳饰。 「等哪天我找到了想守护一生的人时,再送给对方吧。」 「说不定会有危险喔。」 达米安想也不想的开口: 「对方很可能会受到诅咒。」 达米安说得很认真,却换来芳一的朗声大笑。「不会的啦!」这是芳一的回答。 没有较劲的意图,他低语道: 「希望我得到幸福的人,怎么可能诅咒我爱的人呢。」 听芳一这么说,达米安忽然觉得眼前的男孩好耀眼。也清楚知道他一定是在丰沛的爱情灌注下无忧无虑长大的。 此刻正在远方的嘉达露西亚少女,终于成为他真正的母亲了。 「谢谢你们。」 芳一开口道谢。明明有双盈满傲气的眼瞳,但在道谢时,口气却不可思议地直率坦然。 「谢谢你们替我把这只耳饰送来,我还要代替我妈妈、还有另一个妈妈感谢你们。」 他微笑说着。 「真的谢谢。」 除了道谢之外,并没有得到等质的报酬。光就利益考虑,这趟旅程真是亏大了。 但单就一场即将划下旬点的旅程而言,芳一的道谢却是最好的结语。 芳一说,如果可以,希望他们能留到他的家人回来,但达米安和米蕾希亚都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就算芳一的母亲回来时还准备了大笔谢礼,达米安一定也会拒绝。只拿了一些旅程中派得上用场的药品,其它杂物他们打算上街采买。芳一也不勉强他们,只是在临别之际对米蕾妮亚说了一句: 「喂,妳想不想留下来?」 米蕾妮亚仅挑起眉反问他是什么意思。芳一也抬高那双水蓝色眼瞳直视米蕾妮亚。「我想我应该不会搞错才对。」他先蕴酿了这么一句:「我感觉到妳有很强大的魔力,要不要我叫妈妈介绍几个魔法师给妳认识?如果能接受指导,妳应该会比较轻松吧?」 一旁的达米安只是默默听着,等待米蕾妮亚的答案。 米蕾妮亚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缓缓摇头,笑着开口回应: 「这样的提议也不错,可是……」 榛色的瞳眸轻瞥了达米安一眼。 「我们家的哥哥在某些地方真的很不牢靠,要是没有我看着他可不行呀。」 斜眼瞄了瞠目结舌的达米安一眼,芳一露出愉快的笑容。「原来如此啊!」他同意似的点点头,还俏皮地眨了下眼睛。 「我妹妹也是个超级爱哭鬼,说起来我们两个还真是辛苦啊。」 要不要绕点远路再回去呢?米蕾妮亚央求着。这样也不错啊,达米安同意道。 「到什么时候……」 说出这句话时,达米安的声音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妳打算到什么时候为止?」 短短一句话,可以解释成各种问题,米蕾妮亚轻垂下视线响应: 「就我的占卜呢……」 没有使用水晶,也没做出什么特别的行为,她一开口就说出没来由的梦兆。 「除非死亡拆散我们,否则哥哥和我永远都会在一起喔。」 妳骗人,如果他这么说,那一切就结束了。抱着可能被达米安反驳的觉悟,米蕾妮亚还是说出了她想说的话。但达米安只是瞇着眼望向远方的无垠天空,手指轻轻撩拨着已有多年不曾弹过的鲁特琴琴弦。 「好像还不错嘛。」 他淡淡地回应。 米蕾妮亚也跟着望向无边无际的天空—— 「嗯,就是啊。」然后微笑着说。 后记——为了总会开始的故事—— 让大家久等了。各位读者,好久不见。或者该说,初次见面。 我的出道作《角鹑与夜之王》问世至今,正好已经过了一年。这次带来的是我的全新作品,另一部食人魔物的故事——《MAMA》。(注:后记中所提及的时间皆为日文版的情况) 成为作家的第一年,不管于公于私都发生了许多大事,不过我觉得是还不错的一年。有许多人夸奖我、有许多人生我的气、我也学会了很多道理,当然也经历过迷惘无措的时期。留存下来的体会虽然不多,但也足够让我动笔写下许多故事了。回顾过去一年到这一年来所写的小说,我一边看着并列的档案,心里真的觉得很不错。也升起一股「我还能继续写下去」的热忱。 《角鸮与夜之王》刚上市的时候,我拚命写出很多新作品。我成为作家了,现在的我也是个小说家了,所以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地写了又写。 终于写完了其中最长的一篇故事,第一个看到那篇故事的朋友说:「嗯,妳真的很努力喔。」然后又添了一句: 「对了,妳真的喜欢这个世界吗?」 剎那间,让我有种后脑杓遭受重击的恍惚感。 人家明明那么努力了……我忍不住这么想。 我都已经这么努力了,除了努力之外,我还能怎么做呢? 我紧咬牙关差点哭了出来。突然间,我的脑海里窜过一个念头——只有爱了吧?这么陈腐的说法,只怕你们都会笑我肤浅。「爱」这个字,我既不喜欢,也不相信。但是,除了爱之外什么都没有的想法,却率先跳了出来。 心里抱着「只有爱了」的念头,我一边写下了这篇故事。就结果来说,呈现出来的和当初预告的根本是完全不同的作品,但依然是我所爱的少女,和我所爱的少年所共谱的故事。 主题故事「MAMA」由「电击文库MAGAZINE Prologuel」刊载发行。加上了美美的扉页插图,真的让我感到非常开心。 这次的故事以文库本呈献,同时附上短篇作品「AND」。「AND」除了能解释成「某人与某人」之外,还有「从今以后」的意思在。这是不同于「MAMA」的另一篇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情故事。 这次呢,我也首次以小说插画的形式,让角色模样呈现在各位读者面前。当我第一眼看到画稿时,就觉得负责插图的老师如果能喜欢芳一,一定会成功的。结果就如大家亲眼所见,能和カラス老师一起工作,真的很让人高兴。那句:「红玉老师如果不开口,真的是个很棒的作家耶。」我是绝对不会忘记的。以后也要一起出去玩喔! 以カラス老师为首,这次我也受到很多人的关照。除了总在一旁支持我的好友们之外,去年我也和许多作家有了交集。同期的作家们居然背着我一起约去喝酒了,你们实在太狡猾了啦!(笑) 除此之外,我真的替数也数不清的人带来了困扰,其中最有毅力和我互相磨合的,莫过于我的责任编辑了。真的非常感谢。 最后我要感谢的,当然就是拿起这本书的可爱读者们。上一部作品《角鸮与夜之王》比我想象的接受度还高。知道那个小小的角鸮能被大家摸着头,称赞:「很棒喔!」我真的比任何人都还要欣喜。 当然也希望这次的故事能传达到某个人的心里。 在回忆所及的范围内,我的阅读资历就等于我的创作资历。 在我看着别人写的小说时,也同样振笔直书着自己的故事。当我把自己当作读者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创作者的心情。 如果托托或芳一能被您所爱,我一定会非常高兴。而当您看完这本书时,心里若产生了想好好怜爱「某人」的念头,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我开心了。 我只希望能写出我所想写的故事,这就是我的想法。 就算总有一天会被遗忘,但只要有短短一瞬间就好,如果能因此成为某人生命中的一小段轴心,那么我写的故事一定也有它的意义与价值吧。 为了总有一天会开始、属于某人的故事。 我也会接着写出下一篇故事。 红玉ぃづ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