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睡美人   在蓝天中延伸而去的积雨云俯望著少年。   一边在闭起的眼睑底下感受著夏季的太阳,少年一边横卧在草丛问。四周充满青草散发的热气,不知名的虫子发出振翅声飞来飞去。   某处传来喊著他名字的呼唤声。   躺在草地上的少年爬起身,为了不被人找到,他压低身躯,开始移动。   「喂--」   声音接近了。少年发出轻笑,一边压著眼镜避免勾到东西,一边钻过草丛,爬上古老的石堤。在石缝问打盹儿的蜥蜴吓得逃了出来。   少年就这样爬到顶端,回过头挥挥手。   银发少年看见他的动作,笑著追向这里。石堤上的少年笑著跃起身,像风一般往前奔跑。接著,他穿过宽广的庭院。正在照料花圃的管家太太露出吃惊的表情,但是戴眼镜的少年把手指贴在唇边,管家太太微笑著目送他离开。他就这样冲进庭院後头的树林里。那里有一座雕像,少年绕到雕像背面,把巧妙地交叠在一起的树枝与青草栘开。这样一来,那里就冒出一条通往地底的通道。虽说是通道,却只是条小孩子勉强能通过的   隧道。   「喂--」   呼唤声再次接近。戴眼镜的少年冲进通道,把青草与树枝拉过来,隐藏自己的身躯。外面传来银发少年接近的气息,少年差点笑出声来。他压住自己的嘴巴。从掩蔽的树枝之间,可以看见小孩子的脚。那双脚的主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少年,在他眼前走来走去之後,消失在另一头。   他轻声笑著。   这里是他偶然发现的通道。其他孩子还有大人们当然都不知道,这里是只属於他一个人的秘密地点。   过了一阵子,戴眼镜的少年爬出藏身处,呼唤起银发少年的名字。但是没有回应,也没有接近的气息。看来他似乎是在没有找到少年的情况下,已经穿越树林了。   风吹过少年脚边,他突然感到无聊。如果没有人追过来,就不能算捉迷藏了。   少年观察了一会蚂蚁搬运蝉骸的队伍,但连这个也看腻了,於是他站起身来。然後,他摘下开在附近的不知名杂草的小花,将花朵拿在手中,再次钻人通道。   连小孩子都得贴著前进的狭窄通道不停延伸下去。从入口处射人的亮光消失了,周遭转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少年并不害怕,因为这条路他已经走过好几次。不久,前方   便可以看见如星星般的亮光。   出口开在另一座雕像的脚边。那座雕像竖立在大型温室里,阳光从如日光室般的玻璃天花板倾注而下。空气中充满几乎令人窒息的湿气,无数绿意盎然的植物茂密生长著。一条小河流过室内正中央,雕像就耸立在河流中类似沙洲的地方。   少年跨越清澈的浅溪,分开和他的身高差不多高的羊齿植物,再次钻进只有小孩子才能通过的通道里。   和刚才的通道相比,这条路比较短,通往一个昏暗的地方。   少年硬是把身体挤进狭窄的通道,从脚开始采出身体。不知为何,这条通道靠这一侧的壁面上半途开了个洞,就算把手抵在通道边伸展身体,脚也踏不到地面。少年准备好接受冲击,放开了抓住边缘的手。   他飞跃而下的声响,在宽广的室内微微响起。   与刚刚的温室不同,那是个流动的空气几乎让人肌肤生寒的静谧空间。   在这宛如西洋大教堂般的宽广空间中,因为昏暗的关系,没办法看清楚反方向的墙壁。黑色的大理石地板不停延伸开来,墙上没有装饰,只有头顶上高高的弧状天顶镶嵌著玻璃彩绘。玻璃上描绘了两名展开羽翼的天使一边歌唱一边飞翔的身影。其中一名天使的羽翼如雪花般洁白,另一名天使的羽翼如夜色般漆黑。从那片玻璃彩绘射下的一道   光芒,几乎就映照在宽广室内的正中央。中央有一座不是用黑色大理石,而是由白色大理石建造的祭坛。祭坛上有张覆盖著玻璃罩的棺柩寝床,有名少女在那里沉睡著。   她是睡美人。   少年靠近寝床,把带来的花朵放在床边。因为之前放的花已经枯萎,少年把花收进口袋。枯萎的花被混进口袋里装得满满的漂亮虫壳,与河边捡来的小碎石子之间。   「我又来啦!」   他温柔地对她说,但少女仍持续沉睡。少年熟练地操纵按钮,打开玻璃罩。   即使这样,少女还是持续沉睡著。她在假寐之中,发出没有人回答的疑问。   --我足什么时候入睡的?我什么时候会清醒?   「你什么时候会睁开眼睛?」   少年问著。他并非听见了她的心声,只是静静地对她诉说。   --我又感到有人在呼唤我。你是谁?是当时那个人吗?   少年之所以会找到这里,真的只是偶然。当他因为好奇而在宅邸里探险时,碰巧发现了这里。   当他见到少女时,胸口噗通直跳到难受的地步。   真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会有那么美丽的女孩。紫色长发如波浪般围绕著她的脸庞,紧闭的眼睑镶上长长的睫毛,嘴唇如擦上口红般红艳,肌肤白皙而透明。一开始他还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连擦了好几次眼镜。就算这么做,少女依然美丽地躺在那里。   「喂,你是哪里不舒服?」   虽然他这么问她,但少女仍持续沉睡著。不管发出多大的声音,少女的眼睛却一动也不动。   当少年试著把脸靠近再喊喊看,而把手放在床边时,玻璃罩喀嚓一声,缓缓打开了。   思春期前的少女特有的甜美气息解开了封印,静静地扩散开来。   少年的咽喉咕哝地吞咽了一声。   「起来嘛!」   他战战兢兢地试著碰触少女的手臂。但是,她的身躯一动也不动。这次他抓住她的手臂,试著粗鲁地摇晃。就算这样,她还是没有睁开眼睛的迹象。少年在这时候注意到,自己抓住的手臂体温异样的低,简直就像刚刚死去的身体。   (她说不定已经死了。)   这样一想,少年觉得有点害怕。如果是残骸,他已经看过很多了。像是在石堤缝隙问晒乾的蜥赐、翻白肚的青蛙、开始腐烂的老鼠,这些东西都是彻头彻尾的残骸,而不是尸体。而且也不像这个少女一样美丽。   一想到如此美丽的少女已经死去,他的胸口就开始阵阵抽痛。少年回想起小时候大人念给他听的童话故事。在故事中,装在玻璃棺柩里的公主因为王子的吻,从死亡的深渊苏醒过来。   少年小小的心脏,开始发出从没有过的巨大心跳声。   他踮起脚尖靠近少女的脸庞,靠近她有如擦上口红般的嘴唇。   接著,少年碰触了她柔软的唇办。   甜美的气息扩散开来。   陶醉。   少年还不知道这个名词。但是除此之外,没有更适合的字眼能够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了。他知道,伴随著唇上的触感,有种不知该如何描述的感觉在全身蔓延。   当他回过神时,少女已微微睁开眼睛。   「哇!」   少年仰起身子喊出声来。因为这个动作,他从床边跌落,一屁股坐倒在地板上。   没想到死去的人真的会苏醒过来。因为太意外,他的双脚发软,身体一动也不能动。虽然从少年坐倒的位置看不到少女的模样,不过她好像现在就会爬起来,露出亡者的凄厉笑容。   但是,不管过了多久,都没有发生那种事。   少年战战兢兢地爬起身一看,少女依然闭著眼睛躺在那里。刚刚那是错觉吗,还是自己的愿望?   接著,少女的胸口几乎无法察觉地微微起伏著。   (她还活著!)   虽然非常徐缓,但仔细看,就能看出少女的胸膛在动。她在呼吸。   少年下定决心,试著把耳朵贴在少女还没有发育的胸膛上。他的耳朵感受到些微的温暖,在那股暖意的深处,可以听见细微而缓慢的心跳声。   「她还活著。」   少年再一次静静地喃喃自语。有某种事物在他胸口深处缓缓地变得温暖。少年把嘴唇靠近她的耳旁,如低语般悄悄呢喃著。   「你叫什么名字?」   就算发问,少女也没有回答。她只是持续沉睡著。   「为什么你会睡在这种地方?」   少女没有回答。   「你生病了吗?还是脑袋受伤了?以前我读过这种故事喔!因为脑袋受伤而沉睡的人,有一天突然醒过来。你也会像那样醒过来吗?」   少女没有回答。   「你几岁?」   少女没有回答。少年再次仔细看看她,少女也许比自己大一点,不过好像没差几岁。   她的手脚就像自出生以来便没有踏上地面般纤细,肌肤就像从不曾受过阳光照耀般雪白。   (大概真的一次都没有吧!)   少年如此确信。   (她从出生以来一直都在睡觉。从来没有让五月的风吹抚著头发奔跑过。既没有被夏季的太阳晒过肌肤,也没有在晒完太阳後冲进冰凉的水里。不只这样,她也没有朋友。)   一想到这里,他感到胸口如抽紧般疼痛。   (从出生以来一直都是孤单一人。)   少年感觉鼻子深处哽塞起来,他光是一个人在宅邸里迷路就会感觉寂寞了,而她一直都是这样,孤伶伶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   「喂,你有朋友吗?要不要我当你的朋友?」   少年似乎看到那艳红的嘴唇微笑了。   「我答应你。」   少女仿佛放心下来一样,持续沉睡著。   「我答应你。」   再说了一次,少年就像订下契约般,悄悄亲吻少女的额头。   从那之後,少年就会像这样不时造访这里。他没有对任何一个朋友提起,当然,也没有对大人们提起。这是只属於他与少女的秘密。少年一边注视著少女持续沉睡的脸庞,一边说著今天发生的事、上课时的事等等。他不知道她是否听得见,不过少年相信,这些话一定会在她胸中某处回响。   他以为少女完全丧失了意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少女处在深深的假寐中,有时会突然醒来,然後又睡去。对少女来说,只有醒著的时候,时间才是存在的,睡著的期间是没有时间的。她的时间断断绩续地流动著。   她曾在一个既像儿童房又像病房的房里醒来,有个非常年迈的人注视著自己。正这么想著闭上眼,当她再度睁开眼睛时,老人已化为少年,地点变成了类似教堂的地方。有时候她才这么想著,眼前已没有任何人影,只看得见天顶的玻璃彩绘。   --我觉得我知道你是谁。可是我并不知道。我是欧灵,你也是欧灵吗?   --我知道你是谁吗?我曾经知道你是谁吗?   --我爱你吗?你爱我吗?   尽管表情完全没有变化,少年却感觉少女仿佛在微笑。   「我会保护你的……从今以後也是,在你醒过来之後也一样。」   他一如往常地亲吻少女的额头。只有我能够保护脆弱得仿佛快碎裂的她。那一吻里蕴含著这样的思念。   --那么我就让你听听看吧!我就说说从今以後--总有一天会发生的故事吧!   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但持续沉睡的少女并不知道。依然不知情的她,静静地说起没有听众的故事。   以没有人听得见的话语诉说著。 第一章 13月的中学 A Girl Meet Boy   这是我看见的梦。   是编织梦境的指尖点亮的真实故事。   相遇。   离别。   於是,再度重逢。   但是,过去被改变了。   但是,未来被改变了。   非常悲伤地遭到改变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因为,这是他们选择的未来,从时之器里掬起的未来。他们就连幸福正从指尖流走都不知道。   1   「转学生?」   一头银发的--发出变调的惊叫声,树藏在镜片底下的眼睛也吃惊似的瞪大了。只有   海莲娜以冰冷的目光看著「老师」。--好像很不满地喃喃说道:「这个宅邸会有转学生过来,太奇怪了吧!」   「为什么?」   老师问他。   「是这样没错吧?这里又不是学校,是老爷的孩子们住的地方吧?」   「如果转学生也是老爷的孩子呢?」   老师的话让海莲娜也动了动眉头。还有一个?老爷还有另一个孩子吗?   他们三人都被教导过,自己是老爷的孩子。那个被称作老爷的人,偶尔会到这所学院来。然後,他会微笑地看著三人的成长模样。一听到他要来,孩子们就会紧张,就连海莲娜站在他的面前都会闭上嘴巴。   老师、管家和管家太太,可以说就是他们曾见过的所有成人了。虽然也看过其他大人,不过那些人都只和老师说话,没有介入他们的世界。除了老师等人以外,会和他们说话的大人,就只有老爷。   还有,老爷的年纪非常大了。   管家和管家太太虽然也是老人,却没有老爷那么老。树他们虽然没办法测量苍老的程度,但还是直觉地明白老爷的岁数非常惊人。老爷的嘴角总是浮现优雅的笑容,却看   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就连对所有事都说得好像很懂的海莲娜,也不知道老爷是怎么想的。   「那,你觉得会是怎样的人?」   已经超过就寝时间,在管家巡逻过後,银发少年问他。   「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啊!」   树慎重地回答。   「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哼,反正一定是个D。」   他们以为已经睡著的海莲娜,从毛毯下露出脸来,仿佛很无聊地说。听到D这个字眼,--吊起眼睛看著她。   「为什么你要这么说?」   「你知道埃及神话吗?」   两个男孩子面面相觑,露出「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神在制作最初的人类的时候,是捏著黏土仔细作成的。不过,因为这么做太麻烦了,之後弛就用绳子滚著泥浆,每一次飞出来的泥浆都变成了人类。一开始仔细制作的   人是我们,泥块变成的人就是D。就是这样呀!」   海莲娜这么说著,以恶作剧的目光注视著她指名为D的对象。少年的怒气已濒临爆发。树慌忙抓住他的睡衣下摆。   「不行啦,在半夜吵闹的话,又要惹老师生气了。」   虽然树这么说,但他依然瞪著海莲娜,不甘心地咬住下唇。   「这不是很好吗,你的同类要来了。」   面对海莲娜瞧不起人的表情,--握紧拳头,忍住屈辱。   「别理海莲娜,到这边来吧!」   树在自己的床上对他招手。看到他钻进树的床铺,海莲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丧家犬。」   虽然她这样挑衅,但--没有理会她。他们两人还是用毛毯盖著头。海莲娜再一次很无趣似的哼了一声,也用毛毯盖住头。   在毛毯底下,树他们展开只属於两人的想像世界。   「那个转学生应该是个男生吧?」   「不可能是女生吧!女生就是像海莲娜那样。」   在夜光手表青白色的微光下,两人彼此相视,作了个讨厌的表情。   「是男孩子吧!」   「对啊,一定是这样没错。」   「会是个好家伙吗?」   「如果足个好家伙,我会很高兴。」   「如果是个坏家伙,或是爱欺负人的人,我才不要。」   「像笨蛋啦!」   「或是脚很臭的家伙啦!」   两人同时爆笑出声。接著,他们慌忙掩住嘴巴,又对这个动作感到好笑。他们两个有好一阵子不发出声音,难过地笑著。   「如果是个男生又是个好家伙,要怎么办?」   「怎么办呢?」   两人在脑海中描绘起理想中的转学生来。   「要告诉他我们的秘密基地吗?」   「还不能告诉他啦!不可以那么快就告诉他。你忘了我们建造基地时有多辛苦吗?要是随便告诉他,让老师知道了怎么办?」   「说得也是……那,你要带他去森林里面吗?」   「怎么说呢?」   「我想带他去耶!因为第一次去的话,一定不知道哪里有小河流过,哪里有不能靠近的岩地之类的。」   宅邸的森林就算对大人来说也很宽广。森林里面苍郁浓密,寻常的小孩不用一个小时就会迷路吧!树他们从小就在那里玩耍,对哪边有危险的洞穴,哪里有通往古代遗迹的洞穴都很熟悉。   对第一次来的孩子来说,也许会是片苍郁浓密的恐怖森林。不过对他们而言,那里却是装满许多宝物的游乐场。他们一边用肩头承接从树梢洒落的阳光,一边笑著在森林里彼此追逐。   「等等我,树!」   「才不要!」   戴眼镜的少年奔逃著。正以为银发少年追过来了,他却突然不见人影。「咦?」树停住脚步环顾四周。这时,--从二芳的树丛中冲了过来。   「抓到你了!」   两人互相拥抱,在地面翻滚。他们就这样笑著扭抱在一起。   「讨厌!」   「你这个浑蛋!」   虽然他们还在笑,不过再继续下去就会控制不住动作,结果扯破了衣服,被老师用教鞭打手心,打到他们惨叫「不要!」。还会被处罚不准吃饭,後来管家太太再悄悄送热汤过来。在事情发展成这样之前,树先大喊出声。   「住手,住手!」   「什么嘛,因为你快输了才喊停。」   「不是啦!」   树喃喃说著,把手指靠在嘴边。--也看向树所看的方向。   树梢上有一对松鼠母子。他们连忙离开那里,藏身在草丛问。那是他们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总算变得亲近的松鼠们。   树用舌头弄出声音,树梢上的松鼠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看向这里。不久,它小心翼翼爬过树干降落下来。为了这种时候,他们两人的口袋里总是塞著胡桃碎块。   他们的动作让松鼠们有点吃惊地退回树干上,但是当他们动也不动地静止等待著,松鼠又缓缓靠了过来。接著,松鼠妈妈唰地一下拿走两人递出的胡桃碎块,冲回安全的地方。母子俩一边不时瞥著人类,一边开始享用胡桃。   「呐,要不要告诉他松鼠的事?」   树低声地说。   「对海莲娜说吗?怎么可能告诉她。」   「不是啦,我是说告诉转学生。」   「不行。」   考虑了一会,银发少年断然拒绝。   「好不容易才让松鼠亲近我们的。如果现在带陌生的家伙过来,松鼠会吓到不敢出现的。」   「是吗?」   镜片底下的眼睛露出不满的眼神。   「就是这样。」   「真的不行吗?」   「不行。」   「绝对、绝对不行吗?」   「绝对、绝对、绝对不行。」   大概是因为他的声音太大,松鼠母子吓得用嘴巴叼住胡桃,一口气冲上树干,消失在树梢上。两个少年发出叹息,很遗憾地目送它们离开。   接著他们呼唤了松鼠好一阵子,但是受惊的松鼠们不再出现了。喊腻的他们仰卧在草地上,翻个身仰望天空。   小鸟在某处鸣叫著。   「等到转学生来了……」   快要睡著的时候,--就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口。   「得先向他介绍宅邸吧!」   「那种事交给海莲娜去做啦!好无聊喔!」   树好像真的觉得很无趣似的脱下眼镜,用衣服的下摆擦著镜片。   「笨蛋,我说的当然是介绍我们的房间罗!」 o   「啊,是这样吗!」   回想起他们的秘密通道与没有人会去的房间,树轻笑出声。   「他一定会喜欢的。」   「说得对。如果是男生,一定会喜欢的。」   树俯卧在草地上,用手肘撑著头,看向朋友的脸庞。   「一定、一定会的。」   「先从阁楼开始吗?」   「应该是先去图书馆里面吧?」   「咦!可是一下子就到那里去……」   树在心中描绘出那个得走过书架之间的迂回通路才可抵达的不可思议房间。如果在转学第一天就被带到那里去,一定会很吃惊吧!   「就是这样才好不是吗?得先狠狠给他一个下马威,要不然我们会被人看扁的。」   「我们有做什么会被人看扁的事吗?」   树一脸认真地发问,--很难为情地转开视线。   「图书馆里的书里有写嘛,给刚刚遇到的家伙来个下马威足很重要的。」   两人暂时闭上嘴巴。他们与海莲娜打从出生以来都没有见过除了自己以外的小孩。所以,他们既没有被人看扁过,也没有被瞧不起过。就某种意义来说,他们是很幸福也很不幸的孩子们。 .   「转学生吗……说真的,那会是怎样的人啊?」   树把目光转移到树木之问,低声地说。他彷佛看见松鼠的影子在树梢上跳动。   「松鼠还不肯来吗?」   「不会来吧,我们吓到它们了。」   「喂……转学生有没有爸爸和妈妈啊?」   --吃惊地看著树的脸。   「大概没有吧!」   「是吗,说得也是。因为他到这个岛上来了。」   「对啊!」   「他有兄弟吗?」   「树的『兄弟』病又发作啦!」   银发少年嘲讽似的笑著。他会这么说,是因为树觉得自己好像有个兄弟。另外两人完全不相信这种事,因为他们无法想像他们会有兄弟。   第二天,树问老师转学生什么时候会来,老师回答虽然已经决定过来,但那边的情况不能配合,所以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那边是哪一边?」   下课後,--这么一问,树看来很悲伤地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也没办法想像那边是什么地方。」   对他们来说,宅邸所在的岛就是一切。其他的世界是只有在教科书与录影带里看过的地方,就连要想像都很困难。   「是巴黎?伦敦?还是纽约?」   --一个接一个举出曾在录影带里看过的大都市。但转学生不是来自其中的任何一个地点,而是来自非常接近的地方,他们所在岛屿的地下深处。   「版本七o三系列很不安定哪!」   老人这么说著,温柔地抚摸躺在床上,睁著眼睛,不停喃喃自语的少女棕色的头发。   「非常抱歉,老爷。」   被孩子们称作「老师」的年轻人这么回答,老人露出洋溢著慈爱的笑容。   「不,这不是你的错。下令进行遗传基因等级改造的人是我,创造她的则是医疗团队。你没有责任。」   「尽管如此……虽然版本不同,我们也是同一个系列。」   「啊,是这样没错。」   老人好像回想起什么似的微微笑著。   「一不小心就忘了,我居然已经活了那么久哪……版本七o三系列只是玩玩罢了。但是,靠这个时空的科学水准,就连这种程度的基因改造都无法达到安定水准……就连我的期望有没有可能实现,我都开始感到不安了。」   老人俯望自己骨节嶙峋的手指,那里有著苍老的不安。   一不,一定要有可能。不然,我就等於白活了。你明白吧?一   年轻人静静地点头。   这时,躺在床上的少女猛然撑起上半身。连平常很冷静的老师都吃惊得往後退,老人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对少女投以微笑。   少女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动著。   她没有焦点的眼瞳,不管看什么似乎都无法辨识。那双眼睛专注地看著老人。   一乌贾拉格库瓦,哈沙啦息摩席提凯鲁?多西奴坤吧。瓦啦凯库也卡滋卡库诺?」   少女口中以沙哑的声音发出不像人类语言的话语。   「看来大脑的韦尼克氏区并不安定。」   老人的嘴角浮现了至今以来最慈爱的微笑。接著他悄悄抱住少女,在她耳边轻声低   语。   「我爱你。」   这句话让少女宛如被雷电打中般一震,她因为恐惧而睁大眼睛,朝向虚空伸出手。   「嘎啊啊啊呜咳喀喔喔……」   少女口中发出没有意义的嘶哑惨叫,伸向空中的手臂猛然无力垂落。少女躺在老人臂弯中的躯体,已经看不见生命的徵兆。   「呼叫处理班。」   年轻人一喊,几个男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将少女失去生命的空壳带向某处。   「接下来是七o三四。」   老爷若无其事地看著变得空荡荡的床铺隔壁。那里有一张相同的床,与刚才的少女有张同样脸庞的少女在上面沉睡著。   D系列版本七o三四。   2   三个好听的声音组成绝妙的厶昱曰,在室内扩散开来。老师以眼神示意,要他们把声音唱得更加清澈响亮,三个孩子的声音配合著信号延伸下去。但是,就像三个人手牵著手奔跑时,一定会有哪个人松开手一样,有一道声音的音调乱了。才一瞬间,美丽的合音就变回单纯的声音。   老师用双手敲向键盘,不谐和音化为愤怒响起。   「你们到底是怎么了?」   三人默默地仰望老师。老师拿起放在直立式钢琴顶盖上的教鞭,用鞭子指向树。   「我有说过要挺直背脊,让声音呈一直线在体内回响吧!」   「是的……」   「如果挺直背脊,让声音在腹部响起,你的身体就会化为乐器。你明白吧?」   「是的,老师。」   树用小得快要消失的声音回答。接著,教鞭指向--。   「我有说过,得用上充足的力量唱歌对吧!」   「是的。」   「要用让歌声能充满这个房问的充足力量啊!既不是大得超出这个房间,也不能耗尽力气让声音落到地板上。得让房间的墙壁回响到极限,用刚刚好的力道来歌唱。」   「是的,您是这么说过。」   老师看著男孩,发出小小的叹息。   「你们两个足怎么啦?」   低著头的他们瞥了一眼,交换眼神。   「我知道。」   老师混杂著叹息,看著两个孩子。   「因为我说过有转学生要来,所以你们很在意这件事对吧。最近也一直追问我转学生   什么时候会来。」   「那什么时候会来呢?」   --趁势发问。   「我本来想等到音乐课结束後再说,不过这样一来也没办法了。」   老师掺杂著叹息说道,少年们的眼睛闪闪发光。等到结束後再说,也就是指……   「来,过来这里。」   门随著这声呼唤同时打开,一个少女出现了。   她棕色的波浪长发延伸到肩膀下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在好胜中飘荡著不安与寂寞。据老师所说,她比树还小一岁,但她的身材与其说是少女,更适合称作小小的女性。不是男生这一点让树觉得有些可惜,但--如著魔般持续凝视著她。而海莲娜则露出像在说著「无聊」的表情。   少女什么也没说地低头行礼。   「她还没有名字,老爷还没为她命名。」   「果然是D。」   海莲娜非常轻蔑地说。如果是在平常,马上就会对D这个称呼有所反应的--,现在持续凝视著少女的脸。   「海莲娜,我说过不可以用那种称呼吧!」   「是的,老师。」   嘴巴上虽然这么回答,海莲娜脸上却完全看不出反省之色。   「那么,你们和新朋友一起合音吧!」   在老师的催促下,少女站到树的身旁。银发少年露出很遗憾的表情,不时偷看著少女。   钢琴清澈的音色在天花板上回响,孩子们的歌声跟上琴音。新加入的少女的声音,毫无异样感地融入他们的声音之中。   音乐课结束後,树与银发少年对少女连番发问。   「你从哪里来的?」   「你有爸爸和妈妈吗?」   「那,岛的外面看起来怎么样?」   「你的发色是遗传自爸爸?还是妈妈?」   「你见过老爷吗?」   「你见过除了老师和老爷以外的大人吗?」   沐浴在一堆问题之中,少女的眼眶开始泛起泪光。树他们「啊」地喊出声来。   「女孩子也会哭啊!」   树对--轻声低语。   「我还以为只有男生才会哭。」   银发少年也点点头。   「你们是笨蛋吗?」   海莲娜用鼻子哼了一声回答。   「女孩子当然也会哭,书里不是写了很多吗?这种事至少也该读过吧!」   「如果书里面写的是真的,那死掉的公主也会因为王子的吻醒过来罗?」   听到--的回嘴,树的心跳了一下。除了装出哭泣的模样,从双手的缝隙问偷看著他的少女以外,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摇。   察觉视线的树回过头,但少女把脸埋在双手中继续哭泣。听著海莲娜与银发少年的对话时,她的不安也传达到树的身上。   (她正因转学感到不安,我们却只顾著问问题。这个样子,我也明白她为什么想哭啊!)   「喂,我带你去森林吧!」   树这么一说,少女抬起混著眼泪的脸庞嫣然微笑。   「啊,太狡猾了。明明说好要两个人一起带她去的!」   正在和海莲娜吵嘴的--回过头时,他们两人已经冲向外面了。   「等等我!」   银发少年也追在两人背後冲出去。被独自留下来的海莲娜感到很无趣似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打开总是夹在腋下的书本开始阅读。虽然她爱说少年们很孩子气,但那本书却是《绿野仙踪》。   树将手指贴在嘴边,静静指向森林一角,少女在那里发现了松鼠母子。松鼠们一边警戒著,一边朝孩子们的方向靠过来。树把准备好的胡桃碎块悄悄递出去,松鼠妈妈便唰地一下抢走胡桃,退到安全距离外嘎滋嘎滋地吃起来。少女睁圆了眼睛,注视著这一幕。   「你也要试试看吗?」   从树那里接过胡桃,少女的眼中闪烁著好奇,悄悄地递出胡桃。松鼠妈妈一边吃著胡桃,一边露出毫不关心的表情,只有眼睛不时投向少女手指问的胡桃。接著,当它把拿到的胡桃全都吃完後,松鼠擦擦脸,像一阵风把少女手上的胡桃抢走。因为动作太过突   然,让少女发出小小的惊叫。同样被吓到的松鼠母子,抱著胡桃一溜烟爬上树干,消失在树梢一带。   「啊!」   树好像很遗憾地目送它们离开。   「这样的话,今天就没办法再继续了吧!」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把胡桃撒在附近,好让镇静下来的松鼠们可以再回来吃。   「叫什么名字?」   突然有人这么问,树一开始还搞不清楚是谁在对他发问。那是少女第一次发出声音。   「啊?咦?我们只叫它们松鼠母子,没有名字。」   但是,少女将手指指向他。   「我的名字?我叫作树。」   「树……是个好名字。我也会有个好名字吗?」   「思,老爷二正会为你取一个好名字的。」   「会是什么样的名字呢?」   「我不知道。」   这是树没办法再进一步回答的问题。   「哪,你没去过岛的外面吗?」   「思!你是从外面来的对吧?」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因为,在来到这座岛之前的事我几乎都不记得了。感觉好像曾去过岛的外面,又好像连一步都没有踏出去过。」   是吗,树说著点点头。她也是老爷的孩子,也许没有离开过这座岛。也许她拥有在这座岛上出生,在这座岛上死去的命运。树突然想起老迈的管家与管家太太的脸庞。这女孩总有一天也会变成那样吗?   「你没看过女孩子哭吗?」   「因为海莲娜不会哭。」   「为什么?」   「我不知道。就算管家先生对她发火,就算她惹老师生气挨了鞭子,她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被老师鞭打?」   少女好像很不安地看著树。   「有时候会啦!像是我们没有遵守老师的话,或是作了很过分的恶作剧时。如果不是这种情况,老师绝对不会打我们。」   「是吗?」   也许是稍微安心了点,少女很难为情地笑了。   「这座岛上只有你们吗?」   「对啊……从刚刚开始你就猛问问题耶!」   「哎呀,刚才足我被问耶!这样就扯平了。」   「也许足扯平了,不过你都没回答问题啊!」   「因为没什么是我能回答的,你们光问些我没办法回答的问题呀!关於岛外面的事、爸爸妈妈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说完以後,少女对树露出彷佛在说「我们是朋友吧?」的微笑。   「那……」   「别再问问题啦!我们到对面去吧,那里有条小河,河里还有小鱼喔!」   「最後一个,这是最後一个问题了。」 ;   「就最後一个喔……是什么?」   「刚才说到王子的吻的时候,为什么你会吓了一跳?」   树真的吓到了。他还以为没有人注意到……   「那,为什么?」   「因、因为啊,--太奇怪了嘛!死掉的人不可能因为亲吻就醒过来,这种事一定只会发生在故事里啦!」   树说出乱七八糟的藉口,但少女好像完全不相信。   「如果我死掉了,你会亲我吗?」   树瞪大眼睛看著她。   「会吗?」   少女一边说,一边把身子靠过来。她就像要把树拉近身边似的缠住他的手,透过布料,树可以感觉到少女还没有发育的胸部。   「会……」   少女的红唇朝向树的脸庞。树彷佛在忍耐著什么般,呆立在现场,後来终於无法忍耐地把她甩开。   「啊!」   少女发出小小的惊叫声,整个人倒在草地上。   「好奇怪,你太奇怪了!」   树说完就跑开了。   「树!等等我!」   双膝著地的少女呼唤著,但他再也没有回来了。小鸟在某处发出寂寞的鸣叫声。   不久,她倦怠地拨拨凌乱的头发,缓缓站起身来。   「你在这里啊!」   她拾起头,为了寻找两人而在森林里来回奔跑的银发少年喘著气站在那里。   「咦?树呢?」   「他走了。」   「把你丢在这里?」   少女露出受伤的表情点点头。   「好过分啊!」   少年同情地说。   「把第一次进来的女孩丢在森林深处,要是那东西来了……」   「那东西?这森林里有什么吗?」   少女不安地问,但--只顾著轻声发笑。   「好可怕。」   她这么说著,把身体靠向少年。少年彷佛理所当然地抱住她。   「不要紧,我会陪著你。」   某处传来小鸟吵闹的呜叫声。   「寝居又遭到侵犯了。」   「我曾说过我不喜欢这种说法吧!」   「非常抱歉。」   管家静静地对老爷低头致歉。   「你的儿子调皮得让人头疼。」   老爷苦笑著回过头,右眼装著视力矫正装置的男人彷佛很歉疚地垂下目光。   「他只是个孩子,才会以为没有任何大人注意到啊!如果不是我指引他,他恐怕连自己的母亲都找不到。」   男人低声说了一句「很抱歉」。虽然因为视力矫正装置的遮蔽看不到他的右眼,但他的目光充满了悲哀。在这座岛上,到底有多少生命与自由意志掌握在眼前的老人手中?不,说不定这世界的一切都是……   於是,管家也想著同样的事。他静静思索著与自己继承同样血统的「老师」与--的   事。   少女从假寐中静静地觉醒过来。o她上一次清醒的时候,这里并没有任何人,只有变得柔和的夏日阳光从天顶的玻璃彩绘倾注而下。现在,一如往常的少年正注视著她。   他就像从什么东西的身边逃过来一样,脸颊发热,呼吸喘得肩膀上下抖动。   「今天来了一个转学生。」   即使少年说了转学生,久远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她没办法掌握话里的涵义。她试著发问,但少年似乎听不见她的声音。少年并不在意,开始说起关於那个转学生的种种事情。   他的声音堆积在少女脑中还没有觉醒的部分,使她回想起一个梦。那是个安静而悲伤的梦。 .   少女的脸颊自然地濡湿了。少年惊讶地伸出手指,用指尖擦去那滴泪水。   「你在哭?为什么要哭?」   少女回答了这个问题,但是少年听不见她的声音。就算听得见,他或许也无可奈何吧!因为,这场梦与他有关。   --我想起了你和她的命运。   所以,少女哭泣著。为了悲哀女人的未来而流泪。   3   被称作老爷的老人,以慈爱的目光凝视著少女。   「那些朋友们怎么样?」   「那个女孩子的心眼很坏。」   「是吗?」   「您会责备那个女孩吗?」   少女以谄媚般的眼神看著老人。   「为了你,我会责备她的……那男孩子们怎么样?--如何?」   「我讨厌那个男生。他老是看著我,又总是玩泥巴,指甲都黑黑的。我讨厌指甲脏的人。而且他还不在乎地说出吓人的话。」   「男孩子都会想欺负喜欢的女生啊!」   「他喜欢我吗?」   「是啊!」   「可是,我讨厌他。」   她清楚的拒绝,让老人静静地笑了。   「那树怎么样?」   「那个男孩很好。人很温柔,指甲也很乾净。虽然有些地方有点幼稚。」   老人的眼中闪烁笑意般的光芒,但少女还不知道那目光代表狡猾。   「是吗?不过,那孩子喜欢久远。」   「久远?」   少女并不知道这个名字,她只明白自己的胸中涌起嫉妒的漩涡。   「可是,我喜欢他。我很中意他。那个男生的白色指甲,还有黑色的头发,我通通喜欢。」   老人轻声笑著。他的笑声听起来很慈祥,里头却蕴藏著恶意。   「是吗,那我就让你待在那孩子身边吧!」   「真的吗?我好高兴。」   少女嫣然微笑。   「是真的。还有,我也给你父母吧!」   少女无法相信自己被赐与的幸运。   「给你取个名字吧,叫作小夜子怎么样?」   「小夜子?真适合我。谢谢。」   少女说著用手臂搂住老人的头,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印下一个孩子气的吻。被称作老爷的老人任由她这么做,静静地露出微笑。   「骗人!」   --对著老师大喊。   「这是骗人的吧?」   「我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她又踏上旅途了。她要我向大家问候。」   「可是,一天都还不到啊!我们都还没有变成朋友。」   「这是老爷决定的。」   银发少年只能闭上嘴巴。在岛上,如果大人告诉他们这句话,那所有的问题都会遭到封杀。所有的事情都必须遵从老爷的决定。   数学课结束後,当他正在发呆时,海莲娜走了过来。察觉到危险的--做好防备。   「应该不必那么害怕吧?」   海莲娜的嘴角浮现冷笑。   「你很在意她对吧!」   尽管少年没有回答,他的表情却像在回答「没错」。   「你知道人工生命体吗?」   不知道,少年摇摇头。   「听好罗,就是用人类的细胞做出人类。这样一来,就会产生被称作人工生命体的生物。她不就是那种生物吗?」   虽然他觉得这很像是海莲娜会提起的奇妙话题,不过,少女会拥有那种不可思议的气息,也许就是因为她是人工生命体吧!   「如果这座岛上在制造人工生命体,那会是在哪里?」   光说到这里就够了,--冲了出去。这座岛上如果有制造那种东西,不可能会在宅邸里面。只有可能在地下。这座岛的地底下有奇妙的石阵,就连大人们都不清楚会通往哪里。应该就只有那里。   结果,--一直钻到地底深处,却没有找到少女。   相对的,他听见了歌声。   那是个悲伤的歌声。   受到歌声邀请,--一直往深处前进,找到了泥偶。泥偶好像孤伶伶的,有著和他一样悲哀的眼神。   卡嚓……   卡嚓……   卡嚓……   卡嚓……   他只听得见剪刀的声音。老师以温柔的动作,把黏在--头发上的硬块连同头发一起剪下。过去曾是泥偶的物体,过去曾是--朋友的悲惨下场,现在只是化为乾硬的土块,散落在地板上。   开门声响起,老爷走进房间。   「您回来了。」   老师停手行了个礼,老人轻轻挥挥手,要他别介意继续进行。老师继续用剪刀剪下头发。   卡嚓……   卡嚓……   「看来这次让你有了很伤心的回忆。」   但是,--没有回答。受到老爷的询问却不回答,在这座岛上是不被容许的。老师正要责备他,老爷却再度阻止老师。   「我也懂得失去同伴的难过。来到这个世界以後,我也失去了好几个同伴……」   老人寂寞地中断话语。   「但是,--。总有一天你会见到与它相同的东西。」   少年什么也没说,只是凝视著虚空中的一个点。   「也该给你新的名字了。这是对你长大成人的奖赏。」   --的眼睛微微一动。   「真。这个名字如何?」   过去曾叫作--的少年,以真的身分诞生在世界上。他背负著悲伤诞生了。   他身为真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发誓总有一天要让这个老人认同自己的存在。   於是,十几年的岁月流逝。 第二章 我的青鸟 L'oiseau Bleu   1   那名少年是这问教室里最高大的一个。他比班上同学们都来得高,不,他甚至能从上方俯望老师。但是,班上的朋友们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他只是个身高普通的少年。高大的是他的精神,是智能。   所以,他是孤独的。由於没有任何人能成为他的同伴,他是孤单一人。   少女最讨厌琪尔琪尔与米琪尔的《青鸟》故事了。她认为因为想得到幸福而努力,结果那些努力却化为泡影,其实幸福就在自己身边这种事是不可原谅的。因为,在她身边就连幸福的碎片都找不到。   2   「大家好,我是八云总一。」   自我介绍之後,他环顾司令中心。好几对眼睛回望他,每一对眼神里都是他早已习惯的东西。装作漠不关心的嫉妒、愤怒与反感,这些感情投向自己,已是家常便饭。   但是,其中有一种比起周遭更强烈的感情。发出这种感情的是一名女性,名字叫作……金湖月。为什么她会用那种眼神看著自己?他并不明白。只不过,他已经很习惯别人把那些情感倾倒在他的身上。   「八云少校今後将以副司令的身分负责实务。」   功刀的一句话,让TERRA的职员们发出微微的骚动。他们得到通知,要等待新的副司令到任,结果出现了一个可以称作少年的年轻人。不会吧?虽然他们有著这样的困惑,但功刀的一句话却打碎了这个怀疑。   --唉!   八云在心中叹息,这么做只会格外招来大家的反感。而且八云也很清楚,功刀是因为明白这一点,反倒蓄意这么做的。   --您故意给了我一个前途多灾多难的开始。   八云朝他瞥了一眼,功刀以彷佛在说「连这种难关都跨不过,怎么当副司令」的目光回望著他。   --唉!   八云再次在心中叹息。接著,他重新环顾今後将变成愉快职场的TERRA司令中心。   把称作技术部与航空管制部的工作场所全部参观一回後,八云被叫进功刀的个人办公室里。   「很不错的自我介绍。」   他刚才说的话简直像小学生的自我介绍一般平凡,功刀却说这样很不错。因为那是计算过的平凡。本来就年纪轻轻,又像他一样有张娃娃脸的年轻人,如果藉著少校的权威,说出狐假虎威的台词,也只会招来反感。   「你觉得TERRA如何?」   一表面上完全没有紧张气氛这点很棒。不过,大家都拥有与职务相称的专家面孔。」   功刀静静地点点头。八云不太清楚功刀是不是满意他的感想。功刀原本就受过训练,不会让别人察觉自己内心的想法。   「专家可是很严格的。」   八云慎重地收下这句话。专家拥有技术与自尊,要是自己梢有弱点,就会被他们瞧不起,而他们也不会服从於他吧!至於要如何让他们好好服从自己,就是往後要一较高下的地方了。   金湖月正在生气。不,也许说是愤慨比较适合。她心中盘旋著如此激烈的感情。正想著新任的副司令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结果竟是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年轻人。不但   如此,他还足个少校,而且是副司令。自己倒也不是想当副司令,不过,她也不认为眼前这个笑嘻嘻的青年能够担当这种重任。   「不,这只是我运气好。」   如果有人问起年纪轻轻就当上副司令的感想,他会大模大样地这么回答。金讨厌「运气好」这句话。世人常说运气与努力是同等的东西。不靠努力就得到地位的人回答自己运气好,而不靠运气得到地位的人则回答这是努力的结果。金讨厌那种不去努力,只用运气好就把事情交代过去的人。   她是那种努力的人。   自从姆大战开始的那一天起,她就持续努力直到现在。然後,她好不容易像这样在T ERRA保住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没想到却有人像在嘲笑她的作为般,只说自己「运气好」就当上副司令。   「你怎么想?」   八云离开後,她问四方田。   「怎么想啊,思,那么年轻就当上副司令,我想他应该是个很厉害的家伙吧!」   「是吗,看起来不像呀!」   「看起来不像就是最恐怖的地方。」   五味在二芳插嘴。   「TERRA的副司令如果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我们也会很头疼吧!」   「没错没错。」   四方田点点头。   「如果是个只有外表能看、不懂装懂的家伙,马上就会被拆穿了。不,是我会拆穿他,在他头上涂辣椒啦!」   「然後再放上泡菜吧!」   「金还真狠耶!」   四方田笑一笑,他的辫子头跟著摇晃。金试想著,四方田也是「看起来不像」那一型。从外表来看,任谁都不会觉得他是个天才骇客吧!人不能光靠外表来决定。不过,那个名叫八云的男人真能担起副司令的职责吗?   「我回来了。」   金一边说,一边打开电灯。空无一人的房间被灯光寂寞地点亮了。她脱下鞋子,发出小小的叹息。金突然回想起他在白天的微笑。注意到她的目光,八云对她送上毫无恶意的笑容。当然,她只用带著反感的眼神回望他,但是那个笑容却一直在金的脑中徘徊,她就这么想著回到家里。   金在客厅里再说了声「我回来了」,挂在墙上的双亲照片迎接著她。年轻时的两人脸上浮现永远不变的微笑,注视著这里。不,年轻时这个说法并不正确,因为他们的年纪不会改变。就算金超越了父母的年龄,他们也不会改变。因为在那一天,有五百万以上的人类在同样的地点被姆永远剥夺了增长年岁的机会。   洗了个澡,流完汗水之後,她坐在沙发上,对双亲的照片报告今天发生的事。这是金的习惯。   「今天,有个名叫八云总一的年轻人前来担任副司令。他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一直笑咪咪的,露出一点恶意也没有的表情。可是,我实在搞不懂他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她觉得照片里的双亲似乎微微皱起眉头。不过金并不在意,她一边揉著浮肿的脚,一边说下去。   「其实他心机很重吧!那种年纪就当上副司令,一定是策划了什么阴谋,才能获得现在的地位。一定是这样没错。而且他的父母都还健在,一定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他的脸就是那副模样。他大概从没吃过苦,成绩也很好吧!他一定有很多朋友,还会举办什么生日派对让大家替他庆祝。还有……」   金的话中断了。她对说著这些的自己感到很空虚。金发出小小的叹息,从冰箱里拿出啤酒,拉开拉环。不知不觉,她已经变成一个人暍啤酒也觉得很美味的孤单女子了。   一口气暍完啤酒後,金大大叹了口气。叹息声在独自一人的房里空虚地回响著。   第二天她到司令中心一看,四方田正在与八云谈论什么话题,而且他们还开心地笑著。金没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就是这样罗!」   八云亲昵地轻拍四方田的肩膀後,走向观叶植物的方向。   「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金的声音里蕴含怒气,让四方田露出意外的表情。   「是这样没错吧,你昨天不是才说要拆穿不懂装懂的家伙吗?」   「啊,是啊!」   四方就像在说「对喔,我说过这种话」一样,稍微转开视线。   「可是啊,八云他……」   八云!既不是副司令也不是少校,他已经改叫八云了吗?金有点不敢相信。四方田没有注意到她眼神的变化,继续把话说下去。   「出乎意外的谦虚。啊,说意外好像怪怪的,因为他就和外表看起来一样嘛!总之,他告诉我因为自己年纪轻轻就当上副司令,有很多不懂的地方,说不定会问些很笨的问   题,还希望我能教他。听他这么说,感觉还不坏。」   对於单纯感到高兴的四方田,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不是正中对方的下怀吗?」   「什么正中下怀,这说法好难听啊!」   「有那种家伙来当我们的长宫,讲话当然会变得难听……」   「那种家伙……啊,是那个吗?讨厌啦,讨厌也是喜欢的一种表现啊!你该不会是对他一见锺情了吧?」   金想要狠揍四方田正嘿嘿笑的脸孔。   「不可能的,是一见就讨厌才对。」   --我是水。   水可以进入任何容器里。在四方形的容器里就是四方形,在圆形的容器里就跟著变圆。就和水一样,八云可以让自己配合任何环境,也觉得自己可以配合任何人。这既是他的特长,也是他的缺点。   --你的自我很薄弱。所以,无法与他人产生摩擦。   功刀曾这么说过八云,他自己也这么想,但还是很难改过来。比如说,以此刻眼前   这个名叫四方田的男人为对象。可以说这是天生的直觉,八云可以瞬间从他的口气里察觉到他对别人有什么期望。既然知道了,八云就会去配合这个期望。只要装作初学者的样子,表示佩服四方田的技术,赞美他、满足他的自尊心就可以了。稍微需要一点技巧的,就是不能表现得像个笨蛋。虽然什么都不知道,却不能不回问犀利的问题。就只有这方面需要斟酌。   但是,当四方田说出汉恩这个名字时,八云感到有些困惑。   「汉恩是在姆大战刚结束後出现在网路上的骇客,他很厉害喔!」   「既然四方田先生这么说,那一定是真的很厉害吧!」   八云一边看著四方田的脸,一边非常钦佩地说。   「说到程式啊,一般人会以为程式是在有了出发点与目的地之後,架在中间的单线道。不过,事实上却有许多条路线可以走,走在最适合的路线上就是程式设计师的工作了。有时候会看到真的让人觉得『为什么能找到这样的路线啊』,令人感动的程式。该怎么说呢……对了,就是很美丽。该说是美丽的程式吧!汉恩写的程式,即使只是个小东西也都很美丽。」   四方田的眼神像是在回忆从前的英雄,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八云适当地加以回应,脑袋里一直把玩著一个念头。   --如果我说「现在在你眼前的就是汉恩」,这个人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如果我在这里输入一个过去制作的程式,他又会怎么想?   不过,八云打死也不会说出这种话。这么做的确会得到四方田的尊敬,却也会让人畏惧自己、避开自己。这么一想,八云就说不出口。   八云就是这样的男人。   话说回来,他和金总是处不好。他感觉自己每次要以水的姿态配合她的时候,就会遭到拒绝。就算他是水,被拒绝好几次的心情也不太好。如果是在平常,八云有自信能让对自己反感的人自然地打开心门,但只有对她,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为什么?」   她一开口就会这么对八云说。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她的确是对八云有反感,不过如此排斥未免也太孩子气了。四方田、五味与其他人都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八云待在司令中心里的事实,也习惯於接受他的命令,却只有自己不知为何还在排斥他。   「即使你问我为什么……」   因为这是命令。八云把这句话吞回去,只能露出苦笑。   「你办不到吗?」   「请您别作出怀疑我的能力的发言。我只是在询问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说真的,我到底是怎么啦?   --说真的,我到底是怎么了?   他们之问一边感到困惑,一边继续对立下去。   「怎么样?习惯了吗?」   相隔许久,功刀再度把八云叫进个人办公室。   「思,还算是。」   「你的口气听起来似乎有什么事令你感到困扰。足金湖月的事情吗?」   「真是瞒不过功刀先生,正是如此。」   「连你也有搞不定的事啊!」   功刀这么说著淡淡一笑。 ;   「当然会有罗,因为我是人类。」   「如果是人类,那你就试著思考吧!思考一下你和金是男和女这件事。」   即使他这么说,八云也完全没有头绪。至今以来,有许多女性担任过他的上司与部属。但是,他从来不会和她们处不好。只是有时候,有些女性会因为把他的善於待人误解成对她们有好感,而彼此发生争执,但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功刀对於无法理解的八云露出苦笑。   「算了,也好。这两三天我要外出,这段期间的事就交给身为副司令的你决定吧!」   「我明白了。」   「还有小满也拜托你照顾了。」   功刀身旁的青鸟,就像在说「拜托你罗」,轻声鸣叫著。   「每天让它作两、三小时的日光浴。如果是透过玻璃晒太阳,那就没有意义了。还有,要常保鸟笼清洁。」   我明白了。如此回答的八云其实是不安的。对於将TERRA这个组织托付给他,他已经有所准备,所以没关系。不过把鸟这样的一条性命托付给他,让八云感到很棘手。   「你不愿意吗?」   八云慌忙摇摇头。   「怎么会,请交给我吧!」   「那么,拜托你了」   3   「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悠哉地休息。」   金急躁地往前走。明明已是下班时问,她却有份非得获得八云批准不可的文件,但是当事人不在司令中心里。如果不在这里,大概是在司令官室吧!即使功刀司令不在,副司令待在司令官室摆架子,这到底算什么呀!一边这么想著,金已经站在司令官室门前。   「我是金湖月。」   门像在回应她似的静静开启,八云一如预料地坐在司令官的椅子上,正背对著这里。   「我带文件过来请副司令批准。」   但是,八云不打算回头。他是觉得没必要回应区区一个操作员吗?脑袋里这么想著,金放大了声音。   「副司令!」   八云的背影连一点动静都没有。此刻,金总算开始觉得他不太对劲。   「副司令?」   八云终於拾起头,他的表情像个因不安而畏缩的少年。   「你怎么了?」   「小满它……」   他的声音因为不安而颤抖著。金仔细一看,八云手里拿著一条毛巾,上面躺著一团青   色。那是青鸟小满。   「发生什么事了?」   也许是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责备,他的肩膀抖动了一下。   「我照著司令所说的让它作了日光浴,结果我因为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耽搁到时问……回来的时候,小满就变成这样了。」   「它死掉了吗?」   「小满没有死!别说那种话。」   八云用害怕的声音呐喊。   「和网路兽医谈谈,今晚先观察小满的情况,明天再把它带到兽医那里去吧!」   他的肩膀就像手中蜷缩起来的小满,小小地缩成一团。   「抱歉……你说有文件要签是吗?」   「是、是的。」   金递出文件後,八云用看起来微微颤抖的手签了名。   「已经这么晚啦……辛苦了,你可以回去了。」   八云把文件还给她,目光再度落在手心。小满的眼睛周遭没有血色,变得一片苍白。羽毛也不时像是觉得很冷似的颤抖著。八云好像很担心地抚摸著小满的羽毛,当他抬起   头时,金还站在原地。   「我不是说你可以回去了吗?」   「即使你这么说,我也不能回答『好的,我知道了。那么我先告辞』吧?」   金像是生气般回答。   「我也要留下来。」   「不,这是司令拜托我的事,所以是我的工作。」   「不,没关系。」   「那就随便你吧!」   对於争执感到疲惫的八云这么一说,金就说声「这是当然的」,然後点点头,把他身旁的椅子拉过来。虽然她对八云投以愤怒的目光,其实那是在担心小满的眼神。   「它不要紧吗?」   「我不知道。你有养鸟的经验吗?」   「不,没有。因为我在亲感家之间搬来搬去,那种经验就连一次都……」   八云回想起来了,金的经历上写著她失去双亲,从此便在亲感家之间辗转生活。   --她的人生和我截然不同。我们之间的差异,大概大到完全没有共通点。   拿受苦的小鸟隔在中问,不安的时间刻划在没有共通点的两人身上。   八云突然在鼻腔深处感觉到医院的气味。他知道自己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他在十几年前有过同样的经验o,现在就和那时一样,当时他怀抱著不安,在飘荡著死亡气息的医院里度过。无计可施地待在也许会死去的生命身边,只有时间刻划而过。八云轻轻摇摇头,想要甩开记忆,不过越是意识到这点,他就越发鲜明地回想起来。八云支撑小满的指尖开始变冷发抖。   「你怎么了?」   注意到他的变化的金发问,八云抬起苍白的脸庞对她微笑。   「没什么。」   当他这么说时,八云的眼眸彷佛覆上了一层薄膜。啊,是这样呀!金心想著。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这个人。因为他不会暴露自我,不让别人看见他的自我。   金突然站起来抱住八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八云只能困惑著,不知该如何反应。金也同样感到困惑。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依然感到困惑的她持续拥抱著八云,除了小满之外的温暖传达到八云身上。那份暖意,缓缓地溶化了他身上类似硬壳的部分。这是他许久没有感受过的人的温暖。到底隔了多久?说不定是自从被母亲拥抱以来吧……八云的肩膀因为害怕颤抖著,眼睛开始发   热。   --我不可能哭。   八云想著。   --我应该在当时就抛弃了泪水。   「我已经没事了。」   到底经过了多少时问?当八云这么说,金总算察觉自己还像要包覆住八云般紧抱著他。松开拥抱之後,他的脸上浮现令人吃惊的微笑。八云一边擦去脸颊上的泪水,一边微笑著。   「我好害怕。」   八云开始静静诉说自己为什么会对死亡感到恐惧。   八云最初的记忆,是母亲注视著他,露出完成一大成就的满足笑容。他甚至清晰地记得,拢不上的短发贴在母亲沁满汗水的额头上。那大概是刚生产完後的事吧!   在获得语言之前的记忆,毕竟是有如断片般的影像,但是他几乎记得自己人生的一切。用旧的婴儿床栅栏、天花板的木板年轮花纹、第一次看见户外绿意、无法随心所欲使唤自己手脚的著急、站起来时脚边那种无法形容的不稳感触、爸爸的脸、姊姊的脸,   还有母亲乳房的温暖。他清楚地记得这些事物。   他出生於神奈川县一个极为普通的家庭。家里有上班族的父母,与他相差五岁的姊姊,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家庭。一家人因为父亲在一问大型公司上班而住在公司宿舍里,使他们的生活有所改变的,就是长男总一的出生。   当然,就寻常意义来说,小孩的出生也会令生活有所改变。在家里放置婴儿床、宝宝穿的小衣服也会增加、厨房里得买齐煮沸奶瓶的工具,以及专用的洗洁剂等等,而且,整个房里都会充满奶臭味。总一出生这件事带来的真正变化,是从他梢为成长之後开始的。   他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妈咪」、「妈麻」,而是「母亲」。这使得父亲与母亲都大吃一惊。於是他们开始想著,总一该不会是个天才儿童吧!就算不那么想,他异常的发展速度不管由谁来看,也都是一目了然。他在两岁之前就会阅读文字,也能进行简单的算数。当然,父母亲对他的成长也加以注目,对他有所期待。   另一方面,姊姊静则可以说被父母忽略了。自从清楚总一的头脑有多好之後,双亲变得只关心他。在总一满两岁半时,某所国立大学对他产生兴趣,前来洽谈要对总一施以菁英教育,进一步磨练他的天才性。他的双亲欢欣鼓舞。母亲会和总一一起在大学待到很晚,父亲也因为工作晚归,静常常得一个人吃晚餐。   与父亲同期的社员很多,公司宿舍里也有许多与静同年龄的孩子。他们和一般小孩子   一样,有著特有的残酷,会拿资质平庸的姊姊当欺负对象。就算回到家,家里也没有人   会安慰她,只有桌上一张母亲的留言。静有好多次都是一边擦去泪水,一边用微波炉重   新热晚餐。   尽管如此,她也没有嫉妒或是怨恨过弟弟。倒不如说,静是担心他的。她也承认弟弟是个天才。大人们可以说是为了总一的天才而手舞足蹈,可是却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正随著一个幼儿起舞。父母亲都打算控制自己的儿子,结果却反过来被操控。当然,年纪还小的她并没有看穿这一点,只是有种异样感。   总一是寻常意义上的人类吗?   静曾对弟弟说过,别再挑拨大人了。於是弟弟一边移动西洋棋的棋子,一边反问她   一为什么?」总一那既不带恶意也没有邪念的笑容,让她觉得不能再这样子下去了。静认为再这样下去,他会只习惯於操纵别人,然後渐渐变成没有朋友的寂寞人类。   但是,对总一来说,所有的人类都像眼前的西洋棋棋子,是用来重现斯帕斯基与费希之战(注一)的西洋棋棋子。他只是操纵人类,想在棋盘上编织出美丽的世界。总一有时会突然想到,就像两个西洋棋天才能够相见那般,与自己拥有同等力量的人类也会出现吗?   对总一来说,世界就和西洋棋盘一样。   他可以环顾一切,操纵一切。但这是个在此之上就无法扩展,只有黑与白的世界。静只能担心地看著弟弟渐渐沉溺在这个世界里。   那是发生在某一天的事。伯父母带著静去参加一趟小旅行,买了一个小玩具青鸟送给弟弟当礼物。只要按下按钮,小鸟就会一边呜叫,一边摇摇头、拍打翅膀。静觉得那模样很有趣,就买了回来。当她把礼物交给总一时,总一说了声谢谢,就开始分解玩具鸟。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静没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咦?为什么?不可以吗?」   总一不懂姊姊的肩膀为什么颤抖。既然是自己感兴趣的系统,那么会想要分解然後理解构造不是很正常吗?事实上,这个玩具的系统比他想像中更加单纯,只要分解过一次,马上就能理解了。   「住手!」   姊姊硬是把四分五裂的玩具鸟抢过去。   「这样它不是很可怜吗?」   「很可怜?这只是个玩具。」   总一用毫无邪念的声音说。   「就因为它只是个玩具,所以才可怜呀!一   静只说了这句话,便一边抚摸坏掉的玩具鸟的头,一边走出房问。被抛下的总一反刍姊姊所说的话,却不明白话里的意思。因为不明白,他感到不安。如果是玩具的话还可以分解,但姊姊是不能分解的。当总一这么想的时候,他宛如西洋棋盘般的世界开始出现些微的破绽。   --难道说,姊姊想说的就是这件事?   当总一为了去问姊姊而站起来时,外面传来的巨大煞车声与撞上什么东西的巨响。   那是他的世界开始崩溃的声音。   「那,姊姊会死吗?」   总一在医院的加护病房前询问父亲。姊姊在公司宿舍前面发生了车祸。   「怎么可能会发生那种事?」   父亲的回答,带著缺乏自信的音调。这一刻,是总一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死亡。总一要与母亲一起去大学时,一定会偷看一下小孩房。房里只有静的书桌,并没有还留   在学校里的姊姊。如果姊姊死了,这种景象就会变成很平常,她从双层床下铺传来的翻身声响也会消失不见。还有姊姊突然发出的笑声、笨拙的直笛练习音色,一切都会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有失落感。   你姊姊手里紧抓著这个东西,警察说著把玩具鸟递给总一。总一紧紧地握住玩具青鸟。青鸟遭到他的分解,又被车子辗过,再也无法恢复原状了。他应该宛如西洋棋盘般完整的世界,也已经毁坏得无法恢复原状。   他明白了,这场悲剧是由自己这个怪物造成的。如果自己只是个普通的人类,一定不会发生这种事。   「就因为它只是个玩具,所以才可怜呀!」   这句话沉重地压在总一身上。总一已经痛切地明白到「死亡」这个让他无可奈何的存在。还有,他也明白了姊姊拼命想告诉他的话里的意义。   幸好静保住了性命。当他得到允许去探病时,总一能够做的只是一再地对姊姊说「对不起」。姊姊什么也没说,只是温柔地抚摸著弟弟的头。   几乎就在静出院的同时,总一原有的聪慧消失了。这让双亲很慌张,大学的教授们也做出种种推论,说是姊姊的事故使总一受到精神性冲击,因此造成天才性暂时衰退。总之,总一渐渐变回了普通的男孩。经过三个月後,总一已经变成没有人会认为他曾是天   才的平凡小孩。总一与其他孩子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不会哭泣。就好像他的天才性与泪水一起消失了。   这是总一得到的结论。他装出普通小孩的模样,就连教授们都没有看穿他的演技。   事实上,虽然双亲有时会看著他的脸发出叹息,不过除了静的脚变得有一点跛以外,八云家渐渐恢复成普通家庭。   一旦选择之後,就只能一直伪装下去。总一以一个极度平凡的小孩身分进入小学,度过极平凡的学校生活。他和朋友们玩要,获得中等程度的成绩。没有人察觉他真正的模样,不管是大人或小孩。   「你很寂寞吧!」   听了许久的金一插话,八云便轻轻摇摇头。   「我不会寂寞。因为我知道世界上没有人和我一样。」   --真的是这样吗?   他的心里有个部分如此说著。如果是这样,他应该没有理由出现在网路上。那里没有年龄与性别的区别,所有的人类都是平等的。只要拥有资讯工程的才能就够了。总一使用一汉恩:这个代号在网路世界里出没,获得了在现实世界中无法得到的解放感。   不久姆大战爆发,世界不由分说地改变了。   总一--也就是汉恩,在姆大战後开始提出政策建言。他所指摘的总是非常犀利,每个建议甚至都能反映在实际的政策上。就连领导阶级都想不到提出这些建议的会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吧!但是,也由於他的建言太过犀利,招来许多成人反感。   有一天,他出门时,几个男人包围了他。   「你是八云总一吧!」   连点头回答「我就是」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塞进黑头轿车里。带走他的是警察,他们从总一几年前进行的简单骇客行为中追踪到他。但是,警察已追查到他就是汉恩。总一马上看穿警方虽然握有情境证据却缺乏直接证据,所以打算逼他自白。他假装自己是个虽喜欢电脑,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懂的少年。警察一心以为总一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只要带进侦讯室里,他就会轻易招供,但是他们错了。总一持续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不时还说著想见家人,甚至流泪。没有确实证据的警察,也开始以为这是在另案逮捕时弄错对象了。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个眼神锐利的男人。总一仔细观察这个男人。虽然他没有说出自己的职位,却散发出惯於驱使他人的气氛。如果他是警察,应该是相当的菁英份子,但那种气质不如说是军人的犀利感。总一大概能想像得到,为什么军人会出现在警察的侦讯室里。他们是想掌握国家机密外泄的实际情况吧!   「我是功刀仁。」   那个男人只报上姓名,便沉默地在他面前坐下。他表示只占用一个小时,要制作笔录的警官也离席,侦讯室里只剩下功刀与总一。简单来说,他的权力足以改变警察的决定。   西斜的秋阳从窗外射入室内,功刀有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没说。总一就像个内向的电脑少年,有时看著他的脸,又把目光垂落到地板上,然後不安地看著手表,如此循环著。不过,他很清楚,只要跨越这段时问,自己就会获得释放。几年前的骇客行为只会受到轻微告诫,只要不自白,自己一定会被释放。   时问缓缓流逝。   功刀什么都没说。总一渐渐地感到不安。和他相比,之前出现的大人们不知有多好对付。他们不是只会恐吓他,就是会用安抚的声音说服他。所以总一也很好应付。然而,功刀却没有采取任何一种方法。总一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功刀的沉默并非责备,他的沉默中蕴含著某种包容的力量。虽然这么说,总一也不会掉以轻心。倒不如说他宁可受到责备。寂静使他越来越不安。   --这是计算过的沉默。   总一下了这样的结论。在时问即将截止时,功刀一定会对他说一句话。他一定会说出   与家人有关的事,或是什么能够直接冲击总一内心的话,算计好要激怒他。这是功刀为了这么做而施加的无言压力。如果因为这种压力流於情绪化,那就是自己输了。总一预想出功刀可能会说的几种内容,持续思考著自己该如何应对。   只剩三分钟了。功刀依然什么也没说。总一仰望著墙上的时钟,秒针的跳动格外缓慢。   只剩下两分钟了。如果他要说什么,应该就在现在。总一做好防备,但功刀只是静静凝视著他。   只剩下一分钟。只要能跨越这一分钟,就一定有办法。不管他要说什么,自己都有杀出去的自信。然而,不安却满满地在总一胸中扩散。   剩下三十秒。秒针有如在黏稠的糖蜜里前进般,缓慢地跳动著。   时间到了。   总一做好心理准备,话语也许就会在自己安心时袭来。功刀站起身来,让总一吓了一跳。终於来了!但是,功刀还是闭口不语,静静地走出房间。   功刀离开後的侦讯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总一既没有发出放心的叹息,也没有感到虚脱。有的只是安静的混乱。功刀的眼神浮现在那片混乱之中。那双仿佛看穿一切的透彻眼眸,凝视著总一心底深处的黑暗。   --说不定,如果是那个人……   总一冲出侦讯室,正好与正要走进来的警宫撞在一起。以为他想要逃走的警官一边叫   唤著什么,一边抓住总一的腰。总一虽然想把他甩开,却甩不掉。功刀即将消失在走廊   另一头。   「功刀先生!」   总一使尽全部的声音呐喊,站在走廊另一头的功刀回过头来。   「你能拯救我吗?」   然而功刀却冷冷地说:   「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这句话让总一恍然大悟。这是大人才说得出的话。寻常的大人都只会装出保护者的模样,说些表面话,把这个场面蒙混过去,功刀却不一样。他只说出直率的事实。总一确定,蒙混与撒谎对这个人都是不管用的。如果让这个机会溜走了,那他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遇到这样的大人吧!   「功刀先生,我就是汉恩。」   回过神时,总一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报上名字。听到这句话的警宫,一边瞪著总一说「我不就这么说过吗?」一边想把他带回侦讯室。功刀按住了警官的手臂。   「他从这一瞬间开始,已经纳入我们的组织管辖。可以吧?」   那是不容辩驳的发言,警宫也只能点点头。什么文件或手续都没办,功刀极为平常地把总一带出警察署的玄关。好久没到外面来了。夕阳西斜,天空中飘著秋天的霞云。   「请让我问一个问题,为什么您在侦讯室里什么也没说?」   「就算我不说,你也希望有人理解自己吧!」   「咦?」   「不然的话,像你这样聪明的少年,应该不会使用汉恩这种好懂的代号吧?」   这个名字当然是取自小泉八云,亦即拉夫卡堤欧o汉恩(注二),但是总一突然对这么单纯的名字感到难为情。功刀把手轻轻放在低著头的总一肩膀上,催促他往前走。阶梯底下停著一台黑头轿车,里头坐著一位壮年男子。身穿黑色大衣,一只眼睛配戴视力矫正装置的男人正等著总一。   「上车吧,新的人生正等著你。」   功刀一边催促他,一边对他投以微笑。   那是个令人著迷的深沉微笑。在看到那个笑容的一瞬间,总一心想,一生都要跟随这个人。   4   当八云终於说完漫长的往事时,东方的天空已经开始透出白光。   「虽然被任命为地球联合军的特任少校,但我一直都是TERRA的人。一   金静静地点著头,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尽管他看起来像个好人家的少爷,连一点苦头部没吃过就爬到这个位置,但是他也尝过属於他的辛劳,怀抱著孤独。虽然金无法理解天才的想法,但她至少能够明白孤独的痛苦。因为自从雪梨遭到攻击那一天以来,孤独总是伴随在她身旁。孤独的灵魂,找到了另一个孤独的灵魂。   「啊!」   金喊出声来。仔细一看,小满不知不觉已经恢复精神,在八云的手中发出小小的啼叫声。   「小满,你没事啦?」   八云这样问它,小满就像在回答般,啼叫一声,拍打翅膀。接著,它一边鸣叫著,一边在映入朝阳的房里飞来飞去。昨天那看起来快死去的模样,简直不像真的。   「生命真是强韧。」   看著飞翔的小鸟,金佩服地说。   「对啊!」   「应该可以了吧?」   「什么?」   金就像盯著八云的脸一般,凝视著他的眼睛。   「可以原谅了。」   「原谅谁?」   「原谅你自己。」   八云露出赫然一惊的表情。然後他缓缓地点头,露出小小的微笑。   「可以飞翔了吧!就用你自己的翅膀。」   「说得也是。」   这一次他很明确地点头。   「你也一样。你不也可以飞翔了吗?」   这次轮到金吃惊了。金对八云投以疑问的视线,八云脸上浮现安抚的笑容,对她点点头。   「善哉、善哉。」   这是金的口头禅。但是,现在的她比平常更想这么说。   「太好了、太好了……那是佛教用语对吧!」   这么说完,八云说了声「真的是耶」,接著点点头,扬起嘴角。然後,金也对他回以微笑。   於是,琪尔琪尔与米琪尔找到了各自的青鸟……   --------------------   注一:斯帕斯基(BOris Spassky)为一九六九/一九七二年世界棋王,费希(RobertJames Pischer)为一九七二/一九七五年世界棋王,斯帕斯基於一九七二年在冰岛的世界棋赛中败给费希而输掉王座。   注二:小泉八云(1850~1904)是著名怪谈作家,归化日本籍的爱尔兰人,原名LafcadioHearn。 第三章 灰姑娘的圣夜 Evanescent Love   1   早春的京都,在冬季残留的寒冷中逐渐苏醒。   「早安。」   路上行人交换的京都腔话语,带著高雅的柔和感传了过来。遥一边窝在棉被里听著那些声音,一边想著「啊,我人在京都呀」。   依然窝在被窝里,她环顾陌生的室内。这里是租给学生的便宜公寓,虽然杨杨米是新的,但墙上还有著前任房客贴海报留下的日晒痕迹。不管是流理台、冰箱还是尚未打开的纸箱,这个狭窄房间里的一切,都能用一眼看完。   就算如此,她也获得了专属於自己的城堡。   她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仿佛拖动柔软布料的沙沙声。   下雨了。   「第一天就下雨吗……」   遥埋怨地看向外面,在还没有装上窗帘的窗户彼端,五重塔变得有点朦胧。   她以为什么东西都收到行李里了,却忘了带窗帘。因为太匆忙了。   因为不想麻烦需要照顾年幼妹妹的母亲,遥坚持己见,从入学手续到去不动产仲介找房子全都一个人包办。每次回到关西,当遥离开家门时,母亲文惠都会用悲伤的眼神目送她。她想母亲大概是觉得寂寞吧!虽然小惠还小,但母亲或许为自己没能替女儿作任何事感到丢脸。   明明没有风,孤伶伶挂在房里的紫色套装却微微摇曳著。   遥已经说过不用,文惠却硬是带她去百货公司,为了今天的开学典礼,买了这套衣服给她。对於说著「反正只穿一天,不如买平常穿的衣服就好」的女儿,文惠回答「这种场合很重要,反正你的钱包也是空空的,有什么关系」,便把衣服塞给她。那是什么都做不到的母亲,至少能为女儿准备的一点心意吧!   看到那套紫色套装时,遥就会想起家人。   她用棉被角压住不禁发热的眼眶,忍住想哭的冲动。棉被角上传来崭新的气息。   遥想著这些,结果花掉太多时问,开学典礼即将开始。遥匆忙换好衣服,就连早餐也随便吃吃,就冲进市内电车里。她就读的大学,就在电车停靠的第三站。   明明撑了伞,静静落下的雨丝却偷偷钻进伞下。应该已经整理好的头发,在抵达大学前就塌下来,贴在头上。「真讨厌。」遥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短发拢上去。   她决定留短发,因为长发有著悲伤的回忆。与那一天、那个时候的回忆……   遥突然看向二芳,一大群年轻人正和她一样准备穿过大学门口。他们也各自拥有对於   那一天的回忆吧!於是,被雨打湿的大学校门静静地迎接他们。   突然问,一阵在腹部震响的低沉引擎声轰然响起,遥的背後传来紧急煞车声。她吃了一惊回过头,一部鲜红色跑车就停在那里。跑车飞翼般的左侧车门从几乎只到遥腰部高度的车身上打开,一个相当帅气的男孩跳下车。那个人也读这所大学吗?正当遥这么想时,男孩冲到助手席那一侧,打开车门递出雨伞。   苗条的美腿落在濡湿的地面上,一名棕发女子下了车。所谓性感的身材,应该就是指她那样的身材吧!她就是会给人这种印象的女子。   那位女子接过雨伞依偎在男孩身上,两人不顾众人目光开始接吻。   因为这举动太夸张,连旁观的遥都觉得难为情。遥把目光从那对情侣身上栘开,穿过大学校门。   当她穿过校门时,「你是新生吧!」有人对她搭讪。在细雨中,各个社团像露天摊位般摆出桌子,正忙著说服新生加入。从网球社到魔术社、辩论社,甚至还有单纯的搭讪团体,各式各样的社团为了争取新生加入,正呐喊般地大喊著。   「你是新生对吧?」   突然有人抓住遥的手臂。她吃惊地看过去,抓住她的是个脸上还留著青春痘、一脸笑容的男学生。   「你对网球有兴趣吗?你的脸看起来就像写著有兴趣。」   「不、我没有……」   「如果没打过,我来教你吧!当然,我们会很亲切的。」   遥就像以为伞能够拯救她似的,紧紧握住伞柄,但男生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害怕,半强迫地把遥拉往自己社团的桌子那边。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後方响起。   「你在这里呀!」   他们回过头一看,刚才搭乘跑车的女子就站在那里。抓住遥手臂的学生也许是被她的身材吸引住了,目光直盯女子身上,因此松开了遥的手。   「我们快走吧?」   女子说完後就牵起遥的手快步往前走。遥只能一边感到困惑,一边跟上她的脚步。   「像那种人,就要狠狠地拒绝他。」   走进建筑物後,她终於放开遥的手,这么说著,并对遥点点头。   「真是谢谢你。」   遥低头致谢,让她露出笑容。   「我们都同年,说话不必那么客气啦!我们都是新生吧?」   同年?遥不敢相信。同年纪的人会拥有这样的身材?她的身材与自己才刚开始显得圆润的身体未免差太多了。与她相比,遥的身材就像个儿童。   「你也不用吓成那样吧?」   她这么一说,遥才发现自己正目不转睛地凝视著她。   「对不起……这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很失礼吧!」   「我们不足第一次见面唷!」   「咦?」   「刚刚下车的时候,你不是一直盯著我看吗?」   人家注意到了!遥的全身发热,真希望能有个地洞让自己钻进去。   「我没有打算偷看啦……只是有男朋友开车送来上学……」   听遥这样说,她爆笑出声。   「别说了。那种家伙可不是什么男朋友,只是让他送我过来而已。」   遥不敢相信,同世代的女生会和只是送她上学的男人像那样公然接吻。大学里有很多人都这样吗?一想到这里,遥对往後的大学生活便感到有点不安。   既然拜托人家接送,当然该给他回礼罗!她这样回答後,重新注视著遥,对她伸出手。   「我是工程系一年级的七森小夜子。」   骁管学系不同,遥却常在校园内碰到小夜子。因为有两堂通识课同班,她们便会彼此坐在相邻的座位听课,午餐时问也偶尔会一起吃饭。不过还得加上一个条件,那就是小夜子没受男生邀请吃午餐才行。   能够结交到与高中时代相当不同的朋友,让遥觉得很有趣。高中时的朋友,不是紧紧黏在一起,连厕所部一起去,就是读同一班却疏远得连话都没说几句就毕业了。与那时候相比,遥觉得她与大学朋友之间的关系相当成熟。彼此虽然是朋友,却不会彼此束缚,这样的关系让遥很开心。同时,这也是不必深交,可以避免受伤的距离。   大学课程很有趣,遥觉得这就是自己想学的东西。高中以前的课程几乎没有自己可以选择的科目,从一大早就得听著无聊的课。不过上了大学,就可以选择自己感兴趣的课程。与专业无关的通识科目也一样,只要感兴趣,就会觉得内容非常有意思。   所以,遥没机会感到适应不良,光是要学习课堂上使用的高阶知识就已经很吃力了。季节不知不觉来到夏天。即使已是夏季,遥也没有回到名古屋的老家。她一边聆听著压倒性的蝉鸣声,一边在大学图书馆读书。遥就像个狼吞虎咽的饥饿孩子般贪求著知识。   新学期开始後,季节在不知不觉问就已来到风中略带寒意的秋天。   在遥与小夜子一起上的通识课中,社会学概论的教授对学生们介绍了「AMPM理论」。   「虽然叫AMPM理论,不过指的可不是上午下午,也不是便利商店(注一)喔!而是指後姆、前姆时期。这是根据姆大战前後的社会状况变化来建构理论的假说。由於外部因素,也有人称作大灾难假说。提倡这种假说的学者,是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的To汤普斯与大卫o古汀……」   当她在笔记本上写下「姆大战」时,遥的意识突然飘远。那一天来临前的和平记忆一起在她的脑海苏醒。父亲抽的香菸气味、母亲在社区菜圃里耕作的背影、搬进狭小庭院里的塑胶游泳池被太阳晒热的水温,还有,与他之问的回忆。这些记忆如雪崩般一起苏醒过来。   「你还好吗?」   坐在遥身旁的小夜子一脸担心地注视著她。   「我没事,没什么。」   遥虽然如此回答,但因为回想起与他之间的事情而加快的心跳声,大得几乎连小夜子都听得见。   「振作一点呀!遥的笔记一定会大受欢迎,你的字又漂亮、内容又整理得很好……」   小夜子一边这么说,一边盯著笔记本,露出有点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是谁的名字?」   咦?遥仔细一看,笔记上写了他的名字。那大概是在她涌上满满的回忆时,在无意识中写下来的。   「神名……」   「你不认识啦!」   遥用连自己也觉得冷酷的声音说完,粗鲁地翻到新的一页。只要用橡皮擦擦掉字迹就好了,但是她做不到。因为一旦擦掉他的名字,他就好像会从自己的记忆里消失一样。   「是谁?你的男朋友?」   「不是,他已经过世了,在姆大战里走的。」   听到这些话,小夜子露出歉疚的表情,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就算只是在口头上,遥也对自己说他已死这一点感到自责。   接下来遥和小夜子都闭口不语,只是机械性地把教授所说的话整理成笔记。一边整理笔记,遥的意识一边回到前一页的名字上。   他令人无法忘怀的名字,即使透过薄薄的纸张,也将热度传达到遥持续抄写笔记的右手上。他没死,他还活著。但是,他们再也无法相会了。因为,他在「东京」里面。遥一直在挂心这件事,没心思听课。   终於下课了,遥在学生餐厅里点餐前,她心想还是应该把名字擦掉。於是遥打开书包寻找,却找不到笔记。看来她似乎把笔记忘在教室里了。   「抱歉,我忘了拿笔记。」   「真是的,慌慌张张的。」   听著小夜子的话从背後传来,遥已经冲了出去。   自己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不但对天天都会听到的「姆大战」这个字眼产生反应,回想起过去,又在笔记上写下他的名字,还忘了拿走笔记。遥赶向教室。如果有人看到那本写下他名字的笔记,她觉得自己的记忆好像就会被人偷走了。   当她正准备打开教室门时,钢琴声从门缝里流泄出来。上社会学概论的阶梯教室角落有一架钢琴,午休时段可能有学生去弹奏钢琴。大概就只是这么回事,但是这首曲广……   当遥走进教室时,坐在钢琴前的男学生身影跃入眼帘。太意外了,让遥发出短短的惊叫声,书包顿时掉在地上。   书包掉落声在只听得见琴音的大教室里格外大声。钢琴声停止了,男学生看向这里。   太好了,遥不禁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不是他。可是,长得和他很像。   刚刚她误以为是他,吃惊得连书包都掉了。不过仔细一看,他们根本是不同的人。他们的确长得非常像。眼睛也好、嘴巴也好,都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但是,这个男学生戴著眼镜,有双非常悲伤的眼神。不过,他的嘴角却浮现一抹静静的、彷佛在嘲笑一切的笑容。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巧合呀!忘了拿走写下他名字的笔记本,却碰见了与他酷似的人。   「对不起,吓到你了。我是回来拿东西的。」   遥这么对男学生说著,缓缓走下阶梯。她刚刚坐的是前面的位置。早知道会有这种事,就听小夜子的话,选择後面的位置就对了。男学生一动也不动地凝视著走下阶梯的遥。感觉到他的视线,遥一边装作在找东西,环顾四周,一边回望他的身影。   笔记本果然就掉在刚刚坐的长条椅上。遥确认著笔记内容,一边再次因为他的名字而心跳加快,一边把笔记本收进书包。然後,她又看了男学生一眼。   「刚才的曲子……」   「你知道吗?」   男学生的声音与他不同,更加低沉而清晰。太好了,这个人果然不是他。   「是《卡吞的命运》,对吧?」   「没错。」   「是曾经流行过的情歌吧!」   「没错。」   那再见罗!遥对他挥挥手,开始爬上阶梯。她的背脊强烈地感受到男学生的视线。   「喂!」   他忽然叫住她,遥回过头。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   他这么一说,遥的心脏怦地一跳。怎么可能,遥如此说服自己後冷淡地回答。   「应该没有吧!」   「是我搞错了吗?」   「是呀!」   「你喜欢《卡吞的命运》吗?」   「没有,只是我以前喜欢的对象喜欢这首歌。」   男学生露出有点意外的表情。   「不过,你弹得真好。」   「谢谢……我偶尔会在这里弹琴,你有兴趣再过来吧!到时候我会演奏你喜欢的乐曲。」   「不,我想我再也不会来了。」   遥这么说t兀後,就背对著他街出教室。即使已经来到教室外面,她的脚步也没有停下来。   如果停下来,她好像就要被自己的思念紧紧缠住。   当她说出「我想我再也不会来了」时,男学生受伤的表情始终没有离开遥的脑海。连她都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可是遥只能这样做。如果不这样做,自己也许会受他吸引。因为那个人长得和他很像。如果对方知道遥是因为这样才喜欢上他,不知道会受到多大的伤害。所以,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了。遥如此说服自己。   书包在小跑步的遥肩膀上晃动著,里面装著一本笔记本。字迹虽小,但是那本笔记上写了他的名字。   写了「神名绫人」。   2   那天晚上,遥在相隔许久之後再度梦到绫人。梦中的绫人和那时并没有不同,他以依然是中学三年级的模样对著遥微笑。   「神名。」   「美嶋。」   绫人用与那时相同的声音、相同的模样紧紧抱住她。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深处开始发烫。   「神名。」   当遥再次呼唤他时,还在微笑的绫人就像投影般越缩越小,退开到她无法触及的地方。遥一边哭泣,一边追在他的身後。她跑著跑著跌倒了,再度爬起来往前跑,却又跌倒了。不知道第几次跌倒时,遥的膝盖传来柏油路的触感。她仰头一看,东京木星就在那里。将绫人、将东京给吞没,把他们永远拆散开来,地面上的不祥行星……   遥在这时醒来。   她的心脏之所以会剧烈跳动,并不是因为在梦里奔跑。而是因为绫人紧紧拥抱住她。即使是在梦里,他的手臂也有力又温暖。而且,她的胸口还染著他的气息。这场梦里表露出的欲望,让遥自己都觉得讨厌。   拜此所赐,她一大早就得使用洗衣机。   梦的记忆还残留在身体深处,遥前往学校。上课时,这样的思念不知消失到何方。遥再次重返普通的生活。   午休时问到来,当遥在校园里行定时,小夜子就走在她前面,与某个男学生边走边谈。小夜子对那个人相当亲热,不过男学生与小夜子好像不太亲近。   --原来还有那种不为所动的男生呀!   正当她这样想时,小夜子回过头注意到遥。   「遥!」   男学生也跟著回过头。   遥的心脏猛然一跳。   正是昨天弹钢琴那个戴眼镜的男生。只有一瞬间,他们两人的目光交缠在一起。遥慌忙移开目光,只看著小夜子一个人。男学生也一样,直到刚才都不肯和她目光相对,却不知为何,突然把头转向小夜子的方向。   「是你的朋友?」   「思,对呀!趁这个机会,我来替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资讯心理学系的美嶋遥。遥,他是工程系的秀才,如月树。」   虽然经过介绍,两人也只说了句「你好」,微微低头致意,尽可能不看对方。遥很尴尬。她说声「不打扰你们了」,就准备离开。「等等!」小夜子追了过来。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今天晚上?」   「思!」   「要说有空的话是有啦!」   「那你要不要去联谊?其实今天有个女生突然打电话来说不能去了,我很头疼呢!如果加上遥,人数就刚好了。」   「也是可以啦……」   当遥欲言又止时,小夜子说著「那就决定罗」,接著一个人点点头,便跑回树的身边。於是,他们留下遥离开了。但是,树曾有一瞬问回过头,以无法言喻的目光看著遥。她的胸中微微作痛。   --去参加联谊或许不错。与其为了这种事慌慌张张的,乾脆找个新男朋友还比较好。没错,我也该踏出新的一步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的联谊,正和遥的想像一模一样。就读同所大学的五个男生与五个女生一起喧闹著。   「咦,我找不到我的手机耶!呐,你能不能拨一下我的手机?号码是……」   「好烂,这是用来骗手机号码的手法吧?大家都知道了啦!」   「我们去KTV啦!」   「裕介,你别再光是点动画歌喔!」   「你的生日是哪一年哪一天?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懂得占卜耶!」   被喧闹声包围著,遥觉得这样很好。因为这样有它的乐趣,只要在这种愉快里随波逐流就行了。至於什么留在东京的思念,还是抛弃掉比较好。   小夜子也像是很开心地玩闹著。尽管看起来像在狂欢作乐,其实小夜子一直追踪著遥的表情。   虽然只有一瞬问,树与遥之问交换的目光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小夜子马上明白,那不是初次相遇的男女会有的眼神。这使她产生了本能上的恐惧。因此小夜子才会约遥来参加联谊,好让她别把注意力放在树身上。   「对不起,硬是约你出来。」   与大家道别後,小夜子彷佛很歉疚地对遥说。   「没关系。我也很久没有玩得那么高兴了。」   「那就好。」   这时,小夜子的手机响起。   「喂!啊,什么。你是幸治吗?」   听这个名字,好像是刚刚参加联谊的男生。对了,那个叫幸治的男孩就坐在遥的面前,拼命逗她发笑。他是个开朗的时下年轻人。   「啊,思……思……你等一下。」   小夜子按下保留键後,对遥露出意有所指的微笑。   二羊治好像很喜欢你唷!要不要试著和他交往?」   「咦?」   幸治的确很开朗,遥对他并不反感,可是这样就要交往吗?正当遥还在犹豫的时候,小夜子已经擅自往下谈了。   三羊治吗?思,遥也说没问题。」   遥小声地抗议著,但是小夜子笑著把手机塞给她。   「啊,是遥小姐吗?我是幸治。」   「是的,我是遥。」遥觉得自己的回应很笨拙。   「刚才真是谢谢你。我玩得很高兴。」   接下来他们谈著稳当保险的话题,幸治问她,暂时不用多想,要不要试著和他交往?遥觉得自己好像被小夜子与幸治算计了,不过她还是先回答了「好」。   --我应该跨出新的一步。   「这种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挂断手机後,小夜子摆出以恩人自居的态度。   「遥也应该更加享受学生生活。只顾著读书,可是会变成欧巴桑的。」   还无法明确想像年老後会是什么样子的遥暧昧地点点头。不过从见面的印象来看,幸治好像不是什么坏人。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发展成亲密关系,但和他交往或许也不错。   「已经这么晚啦!」   看著手表确认时刻,小夜子好像很无趣地仰望夜空。   「要不要到我家来?」   遥受到小夜子的邀请,来到她说就在附近的公寓大厦。那栋豪华的建筑,让想像著出租公寓的遥吓了一跳。光是玄关大厅,好像就大得能容下遥这样的四个学生一起生活了。而小夜子带她前往的房子,也是气派的三房一厅,实在不像学生会独自居住的地方。   「好棒的房子喔!小夜子的爸妈是有钱人呀!」   「不是,这是爹地买给我的。」   那句话听起来很明显指的不是血亲,让遥吃了一惊。小夜子轻笑出声。   「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听到什么都会马上当真的样子。如果是我,就不会这样了。」   小夜子笑完後,立刻露出严肃的表情。   「我妈在我小时候就离家,而爸爸和哥哥都在几年前去世了。」   「果然还是在……」   就算不必清楚说出姆大战这名词,大家也能意会。遥和小夜子都属於这样的世代。   「不是的,是在姆大战之前不久……以前身为研究者的父亲留了一些遗产给我。」   小夜子寂寞地微笑了。带著水气的风吹过遥的心中。   「是这样吗……我们家的父亲是死在姆大战里,家里还有母亲和妹妹。」   「真羡慕你。」   小夜子的眼眸闪烁著悲伤的光芒。她的父亲与哥哥已经去世应该是真的吧!不过,是否留下遗产就不知道了。或许这个房子真的是「爹地」留给她的。   「我不是找你来谈这种消沉的话题啦!」   小夜子开朗地这么说,接著摇摇头。   「我们再多喝一点吧!」   接下来她们拿起司当下酒菜,暍著美味的红酒,聊起大学里的事,还有偶像团体等等无聊的话题。   「对了,你觉得如尺怎么样?」   小夜子先开口试探。   「什么怎么样,没什么呀!他的年纪比我们大吧?」   「哎呀,那个人和我们同年呢!」   「因为小夜子和他说话时很恭敬,我还以为他一定是二年级或三年级的学生。」   「那个人很特别。他的头脑非常好,就连教授都对他另眼相看,从高中就能进出我们学校了,所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对他很客气。」   「原来如此。」   他的头脑那么好呀……才想到一半,遥慌忙否定这个念头。像小夜子这样艳丽的女生比较适合那种人。像自己这种类型的女生,和幸治那型的比较相配吧!   「你觉得呢?你既然会这样问我,难不成你喜欢他?」   遥一发问,小夜子突然吃惊得睁大眼睛。她接下来微微点头的模样,带著从平常的小夜子身上几乎无法想像的少女娇态。对於操纵男生已经习以为常的她,好像也会真心地喜欢上别人。   「没问题的。你看,幸治已经把我订走罗!」   遥对小夜子露出笑容。她不可能喜欢上会使她想起绫人的人。小夜子也好像安心点地笑了起来。   而那个幸治,就和外表一样是个轻浮的家伙。虽然他们曾好几次一起去看电影、吃过饭,遥却一点都不觉得心动。该怎么说呢,遥感到体内深处依然是乾涸的。然而幸治却会握她的手、搂她的肩,马上就要求肉体上的接触。虽然还不到厌恶的程度,不过遥确实没有心动的感觉。   --也许还是不行。   尽管遥一度曾下定决心踏出新的一步,但是残留在东京的思念还是占据了很大的份量。她大概没办法和幸治顺利交往吧!虽然如此,遥却没有勇气告诉他这件事。   正当遥想著该怎么做,不知不觉感到气馁时,她发觉幸治正从校园另一头定来。虽然没有逃跑的必要,遥却自然地走进附近的教室里。   「你不是说你再也不会来了吗?」   遥回过头去,如月就在阶梯教室下面。这里是她与他第一次相遇的教室。树就和那时候一样,坐在钢琴前面。   「我是没有这个打算。」   遥想要走出教室,但是如果现在出去,也许会和幸治撞个正著。她想出去却出不去,只得无可奈何地看向树。他依然露出哀伤的眼神,嘴角带著微笑。   「过来这里。」   遥的脚依照他的话擅自走下阶梯,然後在最前排可以看见钢琴的座位上坐下。   「我来弹《卡吞的命运》吧?」   「不用了。」   「因为这是你以前喜欢的人喜欢的曲子吗?」   「思!」   「你们分手了?」   「……他人在东」尿。」   平常根本没办法像这样轻易说出来,这时话语却极为自然地从她口中倾泄而出。   「是吗?我的哥哥也在东京……」   咦?遥看著树。这个人也失去了挚爱的人。他们所爱的人就待在也许并非永远,但接近永远之久的时间彼端。遥感到胸中深处变得湿润,泪水溢出眼眶。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说这种话,一不小心……」   当她慌忙在书包里寻找手帕时,他将手帕递了过来。树露出微笑。遥轻声道谢後,用手帕擦去泪水。他的手帕散发出洗衣精清洁的芳香。   「你可别说什么你哥哥也喜欢《卡吞的命运》这首歌喔!」   听到这句话,树轻声笑著。   「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们家的情况很复杂,我没见过我哥哥。」   「是吗?」   「我想见他……我想不久之後一定就能和他见面吧!虽然这么说,不过对哥哥而言的不久之後,对我们来说却是许久以後了。」   遥有种不可思议的心情。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碰见有人能确信地断言,还能够和被东京木星捕捉的人再会。   「真奇怪,我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说过这种话的。」   树说完後静静地笑了。他的笑容,让遥的体内仿佛得到滋润。遥回忆起小学时代的暑假作业,学校百年如一日般重复的牵牛花观察日记。当遥因为家庭旅行离开家,回到家时,牵牛花已经枯萎了。遥哭著说「牵牛花枯掉了,不能做作业了」,但父亲告诉她「只要细心地替花浇水,就会没事的」。遥半信半疑地试著浇水,看起来就像已经枯萎的牵牛花,在当天便恢复成原来的模样,青翠地伸展枝叶。   就和牵牛花一样,遥的体内深处得到滋润,本以为已经枯萎的某种东西长出绿叶。   「你喜欢弹钢琴吗?」   「思,我小时候学过。」   你要弹弹看吗?树问著遥,把椅子稍微挪开一点。   「这怎么行。我已经好几年没弹过了,而且顶多只是才艺程度。」   「是吗,页可惜。」   树说著开始弹琴。他演奏的是萨堤的曲子,安静的乐曲正适合遥此刻的心情。树弹奏的琴音极为澄澈,音符深处蕴含著悲伤。   一曲终了,遥轻轻鼓掌。   「谢谢你,肯听我拙劣的演奏。就当作是谢礼,下次要不要一起去听演奏会?」   「演奏会?」   「思,KB演奏厅有钢琴独奏会,那里的音响很好。因为那里做过最新的回音设计,能让高音伸展,低音变得圆润。缺点是如果坐在角落的位置,回音会有点扭曲。」   遥轻声发笑。平常约别人去听演奏会,应该会问表演者是谁吧?然而他却说演奏厅的音响很好,真是个有趣的人。遥心想著。   3   但是,遥完全不知道那个演奏厅的音响到底好不好。她所记得的,只有邻座的树从手臂上传来的体温,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遥对树心动的程度,连她自己都感到困惑。完全无视於之前才得知小夜子的心意,何况对方还长得与绫人一模一样。即使遥好几次告诉自己,会喜欢上树是因为他长得像绫人,但是当她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正在寻找他与树的不同点。   不管遥再怎么说服自己,都对这份情愫无计可施。   对树而言,他也同样感到困惑。不同的是,他是对不知该如何处理在心中泉涌的感情而感到迷惘。自从最初的相遇,他就很在意遥。即使遥对他说出「再也不会来,一这样伤人的话,树依然很在意她。从那以後,他天天在这个教室里弹琴,就是为了等待她的出现。当然,树能够理解这种感情就是恋爱。他虽然能够理解,但是在感觉上却无法明白。连自己也会有这种感情,令树感到困惑。   「啊,我是个人类啊!」   一个人回到房间後,树轻声低语。他对自己说出的这句话,让树珍惜得想要紧紧拥抱住它。树感觉自己得到了某种事物的宽恕,而赐与他这份宽恕的人就是遥。   遥心想要谢谢树约她去听演奏会,便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手机却在此时响起,是树打来的。   「啊,我正想打电话给你。今天真谢谢你。」   「应该道谢的人是我,我玩得很开心。」   接下来他们开始聊起无聊的话题。树从没想过,谈论这些无趣、无关紧要的话题也能这么快乐。对遥来说,她就好像回到中学时代。一想到这里,遥的胸中微微作痛。而想到小夜子,也让她心里有点难受。   虽然难受,但是遥心中更充满了不惜跨越这份心痛也要追寻他的念头。   从那一天起就封闭起来的世界,似乎朝自己开敔了。即使望向蓝天,也不再觉得千篇一律。即使听著树木的沙沙声,也不再觉得一成不变。   人们的微笑也好、街道上沉稳的气氛也好,就连在小巷里晒太阳的猫咪背上传来的暖意,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好像都是为了她与树而存在的。   为了避开小夜子,他们约会时常会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比起在姆大战里曾一度遭到毁灭,却作为首都圈而再度复兴的大阪。他们更常到逃过战火,残留著古风的神户。在须磨的海滨让拍打上岸的波浪冲刷脚踝,为海浪带来的刺痒感发笑;在元盯高架桥底商店街的诡异店铺里浏览来自亚洲的诡异小玩意:又在留有昭和遗风的古老旅馆里暍著咖啡,玩得很开心。   自六甲山俯瞰的神户夜景非常美丽。神户是个被山与海两面包夹的细长城镇,山峦一直延伸到海边。一到了夜晚,城市里的灯光就像在地上展开的银河。   「好漂亮,就像打翻了的珠宝盒。」   「好寻常的形容啊!」   「不然要怎么说?」   「像是从夜空垂下的吊灯?」   「如果用吊灯来比喻,那么灯光的数量太多。但是用星空来比喻又太少。还是说成打翻了的珠宝盒最适合……」   「遥……」   遥说到一半,树突然呼唤她的名字。   「咦?」   遥看著树,他露出一反常态的认真表情。遥知道自己的体内深处在一瞬问内开始发热。树与幸治不同,几乎不会要求肉体上的接触。与其说他的作风很绅士,倒不如说树总会深思到底要不要做出这样的举动。树凝视著她的眼眸,仿佛要一直注视到她的灵魂深处。遥只在心中点点头,将身体微微依偎向他。   树悄悄抱住她的肩膀。   嘴唇与嘴唇彼此靠近。   於是,另一颗星星在地面上亮起。   那是谁都看不到,只属於他们两人的星星。   「你最近怎么了?」   在学生餐厅碰到好久不见的小夜子,她劈头就这么说。   「咦?」   「总觉得你变了好多。应该说是很耀眼吧?哈哈,你这样是……简单来说就是谈恋爱!」   遥不知该怎么回答。她的确是在与树交往,不过他们却瞒著大家。要对大家公开总觉得很难为情。最重要的,是遥不知道该怎么对小夜子说明。此刻不能让小夜子察觉自己内心的动摇,她得设法把这个场面蒙混过去。   「也不是这样啦!」   「你和幸治不足交往得很顺利吗?」   「我曾和幸治交往过一阵子,不过他并不适合我。所以,我已经拒绝他了。」   「喔!太可惜了。别看他那个样子,他可是关西金融界的小开喔!」   「不管是不是小开,如果合不来……」   「遥出乎意料的挑剔喔!」   「没错,我对恋爱是很贪婪的。」   遥对她开的玩笑露出开朗的笑容,让小夜子有种异样感。会对这种无聊的小事发笑,就是正在恋爱的证据。黑色的物体正在小夜子胸中深处蠢动著。   朝天空吐出的呼吸化为白雾。   京都的冬天寒冷得会从袖口钻进体内。不过遥与树只要在一起,他们就能忘记那股寒意。圣诞节的灯饰在街上闪耀著,闪闪发光地环绕他们。   今晚是圣诞夜。   今晚是为了所有情侣而存在的二仅。小时候会雀跃地期待著圣诞老人的到来,现在则是为了意中人心跳不已。   遥与树在旅馆的餐厅里享用法国料理。   「小时候,我很喜欢圣诞节。那时我总是心想圣诞老人什么时候会来,想要在圣诞树前熬夜一整晚。可是早上醒来时,已经睡在床上了。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去问爸妈的时候,他们告诉我是圣诞老人把我送上床的。」   美味的红酒带来的醉意,让遥轻声发笑。   「树有过这样的经验吗?」   「不,因为我待在机构里。」   我这样很普通吧?他的说话方式轻松得像在如此表示,反而越让这句话深深进入遥的心里。树几乎没提过孩提时代的事。他过去似乎待在某个机构里,不过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过去是个怎么样的少年,他是一点也不肯透露。那是遥绝对无法进入的领域。   愉快的气氛彷佛就要溜走,遥拼命地试著维系气氛。   「这样的话,难不成我就是你的第一个圣诞老人?」   她尽可能愉快地说著,把准备好的礼物交给他。树就像个小孩般双眼发亮。他拆开包装,看看里头的内容,发出小小的欢呼声。   「谢谢,我从以前就很想要这个了。」   包装里是一块平凡无奇的金属片。不过,这种名叫「SOUND SQUARE」的产品,是由义大利的艺术家淬链过许多次,在局部进行回火等加工处理的金属片。只要敲击金属片,就会发出非常清澈好听的声音。遥很清楚地记得,以前在百货公司里看到这东西时,树拿著它久久不肯放手的模样。   「我也有礼物要给你。」   树送她的是戒指。遥用目光问树「这么做好吗?」树点点头回答::这样就好。」他们不该再顾虑小夜子了。她的确会因此受伤,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只要能跨越今天这个日子……   遥用戒指轻轻碰触树手中的金属片。   清澈的幸福,在两人之间扩散开来。   他们走出餐厅後并没有离开旅馆,而是往电梯走去。逐渐上升的电梯内,遥的心跳在密闭空问里逐渐加快。这不光是因为醉意,遥感到脸颊发烫。   这样就好了,遥好几次告诉自己。   当她在幸福的时光里突然回过头时,不安就潜伏在她的背後。那份不安注视著遥的眼睛,小声地对她呢喃。   --你真的喜欢树吗?   --你喜欢的不是绫人吗?   --试著跟树说说看?告诉他,你和我以前喜欢的人长得一模一样。所以,我才会喜欢上你。   就算把目光从不安上转开,它也不会就此消失。遥可以听见它的窃笑。笑声不久就消失了,但是当她下一次回头时,不安就会变得比之前更大,呢喃著更多话语。   想要堵住它的嘴很简单,只要找出绫人与树之问决定性的差异就行了。遥也明白这代表什么意义,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不过,在这个圣诞夜里,在一切都为了幸福而存在的夜晚,她好像就做得到。   电梯停住了。   电梯门开敔。   於是,他们彼此交换目光。   完事之後,有一种充实感包围著树。这是身为男人的充实感。   在将近两千年前的今晚,有个男人诞生在世上,说他要替所有人带来宽恕。正是在这二仅,树感到自己以一个男人的身分获得了宽恕。对树而言,他过往的人生都在逃离阴影。只要是他所去的地方,那道影子都会如影随形地跟上来。那是树就算想要甩开也无法甩掉的影子。父亲一定会在他的背後看到那道影子,而母亲虽然不会这么做,却不能如树所愿地那般爱著他。树之所以会离开父亲、离开母亲,独自住在京都,可以说是为了从影子身边逃开。即使如此,那道影子还足一直纠缠著他,不过终於也在今晚甩开了。   树确定自己心中也有爱。他已经得到宽恕,能作为一个人类活下去了。这样的充实感包围住他。   充实感同样也包围著遥。这是身为女人的充实感。   这样一来,她就确定了自己能够爱著树而活下去。遥感到自己已经跨出新的一步。遥对小夜子感到抱歉,可是,遥已经有了足以抬头挺胸对她说明的勇气。如果小夜子不肯原谅她,遥的心中也已经涌上力量,足以让她认为「这没有办法」。她与绫人之问的回忆没有被玷污,而是被她悄悄地藏进胸中,温柔地怀抱著。   他们沉浸在幸福之中进入小睡。於是,遥作了一个梦。   是关於绫人的梦。地点就在音乐教室,弹琴的人却不知为何是绫人,而她就站在教室门口。绫人一边弹著钢琴,一边静静地问她。   「遥,你幸福吗?」   遥无法回答。《卡吞的命运》持续流泄著。虽然笨拙,但彼此思慕的情人们的乐曲却静静传来。   「只要你幸福,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   绫人说著露出微笑,那是个打从心底散发出来的笑容。   「神名!」   遥不禁放声呐喊,她想冲过去,但空气有如糖蜜般黏稠,让她寸步难行。这件事不会让遥感到害怕,她害怕的是持续微笑的绫人。   树在她的身旁睁开眼睛。他因为胸中莫名的骚动而清醒过来。房里一片漆黑,呻吟声在室内响起。当树正要叫醒看来很难受地翻著身的遥时,她口中吐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名字。   「神名……」   正要叫醒她而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冻结。   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刚刚他一定是听错了。树不曾问过遥那个留在东京,她以前喜欢的对象叫什么名字。可是,绝对不可能这么巧。当他正在说服自己时,遥再度呢喃出同样的名字。   「神名。」   这一次的呼唤非常清晰,清晰到让他无法听错地传入耳中。   一阵痛楚掠过,宛如冰冻的刀子刺人心脏。刺人心中的刀子嘎吱嘎吱地刨挖著心脏,却连二凋血都没流。取而代之的,则是泪水。   我果真无法从影子身边逃开。   从哥哥这个影子身边…… o   神名绫人,正是树的哥哥的名字。而他今晚拥抱的人,是哥哥过去喜欢的对象。在她的心中大概还留著对哥哥的思慕吧!遥之所以会接近自己,或许是因为在他的身影背後看到了哥哥。   不可思议的是,树并没有生气。   树过往的人生,都是与哥哥的影子之间的战争。毕竟,他是无法与影子竞争的。当他想著要逃离的一瞬间,影子就已经在那里等著他了。   被冻结的刀子挖出的空洞,在他胸中开了个口。自窗外微微飘来的寒气,静静灌人那个空洞里。因为她不想说,所以树从不过问遥留在东京的前任情人。因为太过畏惧影子,树无法对遥说出哥哥的事。对於信赖挚爱的女人有所隐瞒的报应正降临在他身上。   树紧紧抱住自己,静静地流泪。他的颤抖,并不全是因为寒冷。   当他正要擦去眼泪时,遥一边发出小小的呻吟,一边就要睁开眼睛了。树马上转过身去装睡。   如同交替一般,这次是遥醒了过来。   自梦中醒来的遥,与不安一起被留在黑暗中。刚刚要他关灯的人就是她自己,现在她却恨起这片黑暗。遥试著用手指抚摸树送给她的戒指,却无法消除不安。她为了寻求温暖而伸出手,但他却背对著她发出呼声。   好像有点冷。遥微微颤抖著,心想至少得把内衣穿起来,便将手伸向台灯的按钮。   房里顿时变得明亮,因为灯光太耀眼,遥不禁眨著眼睛。遥爬下床铺,小心地不吵醒树,静静穿上内衣,然後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点。   就在这时,树翻了个身。从敞开的毛毯问,可以看见他结实的腹部。看著树的腹部,遥反射性地用手捂住嘴巴。否则,她好像就要惊叫出声。   树的腹部有块形状复杂,宛如花纹的胎记。   遥之所以会吓得想喊出声,不是因为第一次看见这样诡异的胎记,而是因为她曾看过它。   那是在中学上游泳课的时候。上课前,绫人把遥叫出去,希望她待会别大吃一惊。当时遥搞不懂绫人在说什么,不过当她在泳池边看到绫人的腹部就明白了。绫人的腹部有块很大的胎记。但是,遥初次看到那块胎记的感觉并不惊讶,反倒可以说很喜欢。   相隔这些岁月,那块胎记又出现在她眼前。   遥整个人就像被击溃般颤抖著,只穿著内衣靠在墙边。   因为他不想说,遥从不过问树留在东京的哥哥的事。因为太过畏惧不安,遥无法对树说出绫人的事。对於信赖挚爱的男人有所隐瞒的报应正降临在她身上。   树微微睁开眼睛注视著她。   对他来说,这是个赌注。如果她看到胎记後并没有发现这与哥哥的胎记相同,那么树就会把一切当作没发生过地封印起来。但是,她已经发觉了。   入睡前的幸福温暖已经消失,某种冰冷的事物横亘在两人之间。   时间已经越过了十二点,越过了圣诞夜这二仅魔法的时间。   对他们而言,魔法时间也结束了。   4   第二天,街景为之一变。直到昨天还有如星星般闪耀美丽光芒的灯饰失去光彩,街上装饰的广告看板也显露出廉价的颜料色泽。树无言地往前走,街上还残留圣诞节的余香,但寂寞的寒意已经开始扩散。他与遥在不自然的气氛下道别了。   他们的关系还能修复吗?他们还能以这里当作新的出发点,再次一起迈步向前吗?他不断问著自己。每问一次,同样的疑问就抛了回来。   --和哥哥过去的情人一起?对哥哥过去的情人这么做?   就连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办得到。不过,他完全不想失去她的心情也是事实。   遥也和他一样,一边扪心自问,一边像个白天的妓女般,走在肮脏的街道上。   --和过去情人的弟弟一起?对过去情人的弟弟这么做?   遥也有著不想失去他的心情,这是个事实。   树走出公寓电梯,看到站在自己房门口的人影时吃了一惊。是小夜子。   「树……」   小夜子的眼睛哭肿了,看起来仿佛二仅都没睡。   「你昨晚和遥在一起吗?为什么要和那种女人在一起?」   「那种女人?你们是朋友吧?」   树用问句回答她的问题。   「我们才不是朋友,我打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她。」   「可是你们的感情不是很好吗?」   「女人能用本能嗅出能够衬托自己的同性。对方也一样,会对拥有自己所缺少的部分的同性抱持憧憬。我们这是彼此算计。」   一切都是算计。树接下来所说的话也是。   「我没有和美嶋在一起。」   「骗人。」   「我没有骗人。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我?」   树对她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小夜子虽然露出怀疑的眼神,但就像溺水的人会紧紧抓住稻草一样,就算明知树的话是谎言,她还是想抓著不放。   「你先回去吧!」   「可是……」   「回去吧!」   断然地拒绝她後,树走进房间,把门关上。好一阵子,门的另一头传来呼唤他的声音,但不久後也停止了。   树非常明白自己很肮脏,因为自己受了伤,就只能去伤害另一个人。即使明白,他还是说了谎,这么做却让自己伤得更深。他无法不去伤害自己。既然哥哥不在这里,树就只能伤害与哥哥一模一样的自己。他是个只找得到这种方法的不幸人类。   遥把行李整理好。因为母亲对她强调过,既然暑假没回家,那么新年一定要返乡。在昨天以前,遥都不太想回名古屋,不过现在反倒有种得救的心情。   遥回到家後,迎接她的足母亲,还有不太对劲的小惠。小惠已经四岁了,却被母亲抱在怀里,还咬著手指。看到一阵子不见就变了个人的妹妹,让遥惊讶地问:「怎么了?」   「说来话长,总之先进来再说。」   遥威觉到,许久没回来的家中气氛有些不同。并不只是因为很久没回来,而是家里某些事物的确改变了。   遥在厕所里洗手时,才明白那些改变是什么。放在二芳的漱口杯里,插著陌生的蓝色牙刷。   「妈,这是……」   但是母亲看著小惠,微微地摇头。这件事好像不能在小惠面前提起。   当母亲文惠总算启齿时,已经是深夜,小惠也咬著拇指睡熟了。   「我打算再婚。」   「再婚?」   这个她连想都没想过的状况,让遥的声音不禁变调。   「等一下,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还问什么时候,就算我想和你商量,你不是也不肯回来吗?」   母亲这样一说,遥也无法再多说什么。   母亲想要再婚的对象,似乎是她打工地点的职员。据说对方也在姆大战里失去了妻子,他们彼此吸引。虽然这么说……   「妈妈对爸爸的爱不是很深吗?」   就连小时候的遥都明白,她的父母有多相爱。从前,父亲和母亲不只没吵过架,出门也总是一起同行。即使是现在,遥心中理想的夫妻形象,也还是她的亲生父母。   「今年年初,妈妈暍屠苏酒喝醉时,不是说一直都还爱著爸爸吗?」   「是呀……可是,与天国之间的远距离恋爱谈起来太累了。而且,就算我想打电话给他,也不知道天国的电话号码……」   母亲难过地把话中断。   「在谈到母亲的身分前,妈妈也是一个女人呀!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应该可以明白吧!一个人睡是很寂寞的。」   听到妈妈说出「一个人睡」,让遥回想起昨夜。遥终於知道,原来即使两个人一起入睡,还是会有感到寂寞的夜晚。   「难道小惠的行为会退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母亲彷佛很歉疚地转开目光。   遥陷入混乱。遥能够理解在父亲去世後,独力养育她与小惠的母亲有多辛苦,也很感谢母亲。身为女儿,她也许无法原谅这种仿佛要把父亲忘掉的行为。但是身为一个女人,遥不打算反对母亲得到幸福。可是不论怎么想,遥都无法忍受这件事对小惠造成精神上的影响。   「身为母亲,难道就不能去追求身为女人的幸福?也许这就是惩罚……」   文惠轻声的呢喃,深深刺人遥的胸中。   --说不定,这也是给我的惩罚吧……   遥这样想著。   --如果我没有只顾著和树玩乐,说不定就能在小惠变成这个样子之前想点办法。就算妈打电话给我,也会找个藉口拖延回家时间的人是我。而且我还对树隐瞒了那件事,这一定是上天给我的惩罚。   遥感到一切似乎都是自己的过错,她叹息出声。但母亲却把叹息当作遥对她的责备。   「所以,我不是才像这样找你商量吗?」   遥再度发出叹息。   树再度发出叹息。   他拿起手机,按下遥的电话号码。但是,他无法拨出电话。像这样卑鄙胆小的男人,到底能责备她什么?   就在这时,手机响起,是树没看过的电话号码。当这只手机的来电显示是未曾看过的号码时,那些电话只会来自一个地方。   「喂,我是如月。」   沉默一会儿之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是我。」   「原来足你。」   知道对方是谁後,树感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冷酷。   「有何贵干?」   「有报告指出,你分析D1咏叹调的进度延迟了。」   「关於这件事,再也不会延误。您不必担心。」   「喔,你很有自信嘛!」   他的声音里带著彷佛知晓一切的声调。   「我会把些许的延误追赶回来,请您放心。」   「是吗,那就拜托你了。」   「请父给我吧!」   「对了……」   在对方还想要说些什么之前,树断然拒绝了那些话。   「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不,没什么……好好做吧!」   「是的,谢谢您的关心。也请您多多保重。」   树一口气说完後,仿佛再也不想多听似的,粗鲁地挂断手机。他的手以失去血色的力道紧握著手机。   「你!」   怒火冲口而出,但接下来的句子却依然哽在喉咙里。无处可发泄的愤怒,开始化为漆黑坚硬的团块,盘踞在他心里。   当树挂断手机时,一个男人在遥远的某处发出叹息。他不想让树卷入悲剧之中,才会打电话给对方,但看来已经太迟了。不知为何,男人可以如此确信。   手边突然开始变得朦胧。男人调整右眼的势力矫正装置,却无法弄清视野。   「年纪大了以後,就变得容易掉泪。」   男人自言自语地说,再次叹息出声。这是无法与儿子好好谈话的笨拙父亲所发出的叹息。   结果,遥带著小惠去看心理医生,陪伴情绪变得不安定的母亲,再次重返大学已是二月之後的事了。   这段期间里,遥几乎没有与树联络。遥很忙碌,树好像也有论文在忙,就算讲电话,也只有两三分钟就挂断了。遥无法与树商量家里的事。不管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如果遥与他商量这种事,树一定会设身处地地替她想办法吧!这对遥来说是种负担。她没办法在伤害了树以後,却还对他撒娇。   许久不见的大学,可以感觉到某种不同的气氛。才将近两个月,遥察觉到的异样感,却像足有个陌生的世界混入了校园里。   在校园内,遥与树偶然相遇。   「好久不见。」   树的笑容与平常没有不同,但是遥却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我在答录机里留言说我要回来学校,你有听到吗?」   「思!不过你好像很忙,所以我想就不要主动联络你了。」   「树好像也很忙吧!」   「思,我正好有份论文得整理。」   对话突然停顿了一会。   以前不会这样的。话题总是越聊越多,没有用完的时候,就算想停都停不下来。回头想想,那也许并不足什么有意义的话题,但光是和树说话,就已经非常幸福了。   一阵风吹进对话的空隙里。   「那,我得过去教授那里了。」   「对不起,耽误你的时间。」   「如果比较有空,再打电话给我吧!」   树说完後便离开了。   树没有回头。即使没有回头,他也知道遥正背对著自己走开。   --我们就像在欧几里德空间里交错的两条直线。会在一个点上强烈地交织在一起,但之後就只会远离而去。   即使树宛如在说服自己般轻声低语,鲜血却从他被冻结的刀子贯穿的胸口汩汨流出。   遥也没有回头。她与树之问发生的事,是建立在一个小误解上的巨大错误。她下定决心,再也不重复犯下这样的错。   隔年,遥与一位非常怀念的人再会了。   「好久不见。」   「是啊,你看起来也很有精神。」   那人如此说著,露出微笑的脸庞,就和过去一样。   「我来介绍一下,他是功刀仁。」   名为功刀的男人,端正有礼地低头致意。他是个肤色微黑,目光锐利的男人。   「他是前统合自卫队的上校,现在在我手下工作……美嶋。」   「对不起,因为母亲再婚了,我现在改姓紫东。」   「我现在的姓名也与过去不同……我读过你的论文(有关东京木星内居民的记忆改造可能性),我觉得你的论点相当犀利。」   「谢谢。」   「怎么样,看在这几点的份上,你要不要来我们这里工作?」   右眼的视力矫正装置微微一动,调整焦点。   遥不知该如何回答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当她正在犹豫时,名叫功刀的男人开口了:   「你想要找回过去吗?」   「咦?」   「我等拥有那种力量。」   「我等?」   「我等是为了取回人类失去的事物而成立的组织。」   遥吃惊地睁大眼睛,看著过去所爱之人的父亲。他默默地点头。   遥下定决心。   树在自己的房里握著画笔,一张雪白的画布就放在他的眼前。他已经决定好主题,是一个站在延伸至海面的悬崖上,凝视著海面彼端的少女身影。树有好几次想把她画出来,但挑战过好多次却都没成功。於是,他又像这样再度面对著画布。   可是,树无法让画笔挥洒出去。脑中想著的少女,他只能想到遥。而且,还是在别人曾让他看过一次的相簿照片里,她穿著黄色衣裳的模样。   树放下画笔,吐出叹息。接著他把脸埋在掌心里,发出小小的呜咽。   胸口的空洞开始流出悲哀的鲜血。   他很清楚,这个空洞一生都将无法填补,水远地淌著血。   --------------------------------------   注一:AMPM定日本连锁便利商店之一。 第四章 夜的钢琴 SheKept The Memory All To Herself   1   四月某一个还残留著寒意的星期天,没有值班的三轮少尉在相隔许久後再度来到御茶水。她来这里听独奏会,演奏者是在相距多年後,再度以日本人身分获得萧邦国际钢琴比赛大奖的女钢琴家。这场独奏会非常精采。钢琴这种乐器,能够发出如大炮般的巨响,也能发出如衣物摩擦声一般纤细的声音。那位钢琴家巧妙地操纵钢琴的音色,她虽然年轻,在乐曲的诠释上倒也有独特的一面。真不愧是获得萧邦国际钢琴比赛大奖的优胜者。伴随著许久不曾有过、全身沉浸在音乐里的满足感,三轮走下演奏厅的阶梯。   「三轮小姐?」   好久没有人在名字後面加上「小姐」来称呼她了。三轮心想应该是高中时代的同学而回过头,一双淡薄的眼眸就在她的身後。   「功刀上尉。」   三轮吓得差点把手上的导览手册掉在地上。他叫住自己时还加上「小姐」这一点,让她吃惊不已。   「吓了我一跳,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碰面。」   「我也是。啊,我没想到三轮小姐会来听钢琴独奏会。」   「我来这种地方很奇怪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功刀一边小声地喊著「糟糕」,一边用左手抵住头。他的无名指上没有戴任何东西。   与男性相遇时,三轮总会将目光放在他们左手的无名指上。三轮忍在不知不觉问已经到了这种年纪。每次回家,父母也会绕著圈子问她有没有好的对象。三轮倒也不是想结婚,只是想谈谈在连续剧或小说里看到的那种恋爱。她讨厌外遇,所以才会把目光放在男性的无名指上。不过在她心中某处,的确认为二十几岁谈的恋爱就得以结婚为前提。   「就当作是我的赔礼,要不要一起去暍杯茶?」   功刀突如其来的提议,让三轮感到困惑。不,不可以把他的话想成「提议」这种严肃的东西。她告诉自己。   --只是碰巧遇到同事,才礼貌性地约她去喝茶。不过,如果因为这样就高兴得猛摇尾巴,可是会被他看轻的。   「如果不会太久的话。」   她刻意看看手表,露出好像没什么时间的表情。   「太好了。如果你拒绝我,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功刀如此说著露出笑容,他的笑容就像个少年。   「这附近有问咖啡厅还不错,我在学生时代就常去。」   三轮对他点点头表示同意,两个人并肩往前定。   「对了,功刀上尉就读的是一般大学吧!」   一思,而且还是历史民族学这种与自卫队八竿子打不著的领域。就连父母都对我说,如果要进自卫队,就把学费还来啊!」   这时,突然注意到某件事的她轻声发笑。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是的。你看,我们因为职业的关系,只要并肩走路,步伐和步调都会变得一致对吧?可是,你却不一样。」   如果让自卫队员并肩走在一起,一定会变成行进。这几乎可以说是职业病。然而,他却不一样。功刀既不会抛下她往前走,也没有配合三轮的步调,反而是极为自然地走著。而且功刀刚刚也没有称呼她的军阶,而是用「小姐」来称呼她。虽然如此,三轮并不觉得反感。她觉得这件事很逗趣,因而笑出声来。   如果要说她从某一瞬间起意识到功刀的存在,那大概就是当她察觉这步调的差距时。   功刀带她前往的咖啡厅,看来正像很久以前就在学生街上经营的店家。长年来的香菸、学生们的讨论与爵士乐渗入墙壁里,让墙陈旧得带著茶色。而老板看起来也像三十   年前就已是这副模样了。   送上来的咖啡同样是香味芬芳,价格虽低廉却非常美味。   「历史民族学是门什么样的学问?」   听到三轮这么问,功刀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抓抓头。   「很难用一句话表达出来。是从民族观点来观察类似历史起伏的东西,应该可以这么说吧?比如说,马雅文明为什么会被丛林吞没?欧洲如何藉著新大陆的黄金获利?结果如何改变了欧洲的民族地图?就是去思考这些事的学问。」   「可是,为什么学这些的人要加入自卫队?」   功刀再次抓抓头。他的表情就像在说,虽然我已经解释过好几次了,却没有人肯理解。   「历史只能解释已经结束的事。说到底,自己钻研的学问与现实的变化一点关系也没有。在变化尚未发生之前,我们什么都无法谈论。只要这样一想,我就感到很空虚……结果,当我注意到时,已经加入自卫队了。」   这大概是功刀苦恼过许多事後得到的结果吧!因为他似乎不太想谈,三轮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至少,功刀的确是比她更自发性地进入自卫队。   三轮成长在一个军人世家。如果用军人这个说法不太好,那也可以说是自卫队世家吧!三轮家的祖先是江户历史悠久的旗本(注一),曾祖父是陆军军人,祖父、父亲与哥哥都是自卫队员。母亲那边也一样,舅舅是自卫队现任幕僚长。因为生活在这种家庭,三轮从小就觉得加入自卫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最近她开始想,这种想法正确吗?度过一开始对一切都不习惯,手忙脚乱的时期後,当三轮稍微安定下来,能够看清周围情况时,便注意到组织这种东西拥有的缺陷。   「你认为加入自卫队後,会与现实有多少关联?一   「你踩到我的痛处了。,一   功刀说著就笑了。他的笑容很苦涩。   「民族的藩篱,可是出乎意料的大。学过历史,应该就很清楚。政治上的意识型态是无法超越民族藩篱的。比如说,上个世纪曾发生过中越纷争吧?在过去,同是共产主义的国家之间发生争端,是被视为不可能的事。简单来说,政治上的意识型态无法跨越民族藩篱这一点获得了证实。能够跨越民族藩篱的意识型态只有宗教。可是,宗教只是一种排他性的意识型态。如果不同的宗教之间发生冲突,那会比民族之问发生冲突产生更悲惨的结果。所以,我也不能去当宗教家。」   功刀停顿了一会,用咖啡润润乾渴的喉咙,再次雄辩滔滔。   「说到底,我还是认为跨越民族藩篱最後的手段,只有彼此对谈。也就是联合国啊!我认为得以联合国为中心,尽可能排除国家之间、民族之问与宗教之间的摩擦。唉,要让世界变和平的确实方法只有一个。只要外星人攻打过来,我想马上就能跨越民族藩篱--大家携手合作吧!虽然这不过是梦话。」   虽然他笑著这么说,但是他与三轮都不知道,这些话将在数年後成为现实。还有外星人进攻的结果,终究没有替世界带来和平。   「先别管这些梦话,当我思考以联合国为中心而构成的世界时,非得考虑到所谓的武力,只运用在和平目的上的武力。由於这个缘故,我才想要加入自卫队。因为日本永远不会侵略他国,也就是唯一能把持有的武力全数投入和平用途的国家。」   要把他的想法以一句「幼稚」作结後加以怱视,是件简单的事。不然说句「不切实际」,那样也很轻松。可是,这个名叫功刀的男人反倒能把这种念头清楚地说出口,让三轮感到非常新鲜。对三轮来说,加入自卫队是家庭问题,而不是与世界和平有关的问题。   接下来的话题便转为闲聊,但功刀诉说的梦想一直留在她内心深处。虽然是属於别人的梦,不过也许是她第一次怀抱著梦想吧!   2   从那之後,三轮便开始注意起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的同事功刀。她的工作地点在统合自卫队市谷厅舍C栋大楼,就是俗称的情报调查室。而功刀的经历也很奇特,他以从空中自卫队转调过来这种罕见的形式在情报调查室工作。对空中自卫队而言,他们似乎是打算将功刀培养成擅长情报分析的指挥官。   他们的工作就是搜集与分析情报,但搜集工作由老手进行,新人主要以分析为主。虽然这么说,也不是什么与国家机密有关的内容,而是要从每天的情报流里找出不平静的动向。他们每天从事著说起来好像很惊人,其实却很不显眼的作业。   每天持续进行这样的作业,当三轮无意问抬起头时,目光不知何时已经转向功刀的方向。他露出认真的眼神持续观看萤幕,揉揉疲惫眼睛,因为庞大的作业不禁发出叹息、他与同事说笑、他在伸懒腰、他、他、他……即使知道不可以,三轮的眼睛却像磁针指向北方,自然地转到他身上。   「哎呀,好久不见。」   有人在厅舍内的便利超商叫住她,是三轮就读防卫大学时代的好朋友绫莉。   「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   「过得很好呀,这不是当然的吗?」   绫莉这么说著,发出豪爽的笑声。她用与名字不相配的粗壮手臂拍著三轮的背。   「被空降部队教出来的人这样拍,我的背可是会骨折的。」   「没问题。人类的脊椎骨相当坚韧,要折断可需要技巧。」   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认真地说,她再次露出笑容。大学时代,她们经常通电子邮件、讲手机,不过发配到工作之後就几乎没联络了。三轮正想著站在这里说话不太好,想要去咖啡区时,绫莉用学生时代的绰号对她说。   「小忍,你最近有遇到什么好事吗?」   「没有呀!」   「是吗?可是,你刚刚一个人在买东西的时候看起来很开朗。因为小忍你独处的时候,通常都会表现出矜持端正的模样。」   「在独处的时候挺直背脊、自己发笑,我是笨蛋吗?」   两个人同时笑出声来。三轮感到自己好久没这样笑了。   「对了,我要结婚罗!」   三轮差点把正在暍的咖啡吐出来。虽然她明知道说这种话会惹绫莉生气,绫莉跟结婚可说是八竿子打不著边。她的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因为学生时代学习柔道,体格魁梧,手臂也比不中用的男生来得粗壮。这样的她居然要结婚了。   「不必那么吃惊吧……不过,最吃惊的人就是我自己了。」   「对方是我认识的人吗?」   「你大概不认识吧!是统合部的林少校。」   虽然三轮不认识他,但据绫莉所说,对方似乎大她五岁,身高比她还矮。   「你是相亲认识的吗?」   「我们啊,是因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认识的。」   绫莉说她与林少校碰巧有缘,都是某个研究会的成员。她说自己已经半放弃结婚的念头了,是他以非常强硬的态度提出请求的。   「真好,会摆出强硬的态度,这表示他很爱你。我也能遇到那样的人吗?」   「没问题的。连我都能结婚了,小忍二正可以。」   绫莉一边说,一边满不在乎地展示左手。她手上戴著镶有大颗宝石的订婚戒指。绫莉的脸上浮现胜利者的从容笑容。   「那么,不久之後,你就要变成林绫莉罗?」   「没错,念起来感觉还不坏吧!」   「思,这样不是很好吗?」   三轮一边说,一边在脑海把玩著功刀忍这个名字。不,如果他人赘,那就是三轮仁了。说到三轮仁,念起来感觉也不坏。   「你怎么了?」   三轮慌忙摇摇头,看来她似乎是在不经意中露出微笑。三轮对自己产生这种不可能的想像,感到无法忍受的羞愧。   「哇,已经这么晚了。」   在她想到藉口之前,绫莉先看著手表,发出冒失的叫声。   「我今天会来这里,也是为了和林少校的上司见面,所以可不能迟到。我会再跟你联络的,结婚当天一定要来唷!」   她只是慌慌张张地说完这些话後,便快步离去。三轮目送著绫莉的背影离开,在她身上看到奔向婚姻,属於女性的幸福。   结婚吗……   「你也该考虑结婚了,怎么样?」   因为家里要求她回去露个面,三轮在相隔许久後回到家中,被父亲叫进书房里说了这番话。突来的话题让她迟疑著不知该说什么,因而别开了目光。父亲的书房里有许多藏   书。小时候进来这个房问,她会被藏书的份量给吓倒。但长大後一看,三轮就明白那些世界文学全集之类的书籍,不是用来阅读的,而是一种摆饰。   「你舅舅有谈到相亲的事。」   虽然现在已非如此,但过去要与警官及自卫宫结婚,不只是本人,就连亲感都会受到身分调查。因为其中要是有社会主义者就麻烦了。身为幕僚长的舅舅推荐的对象,想必拥有很出色的经历。大概和三轮家一样是军人世家吧!   「思,你就先和对方见个面怎么样?」   父亲一边说,一边把对方的照片交给她。那是个极为平凡的稳重青年。看到照片的瞬间,三轮就能想像两人生下的孩子长相,以及婚姻生活。对方就是会给人这种感觉的年轻人。看到女儿无话可答,父亲要她慢慢考虑。他的口气听起来并不高兴,想必是认为女儿应该会坦率地点头答应吧!   「相亲?」   不知该怎么想的三轮,不知为何找上功刀商量。相亲一事,她不知道该不该接受。   「虽然我说这种话不知道对不对,不过相亲结婚并非就不能得到幸福。恋爱结婚也不一定就能幸福。」   三轮没有注意到他在这句话里蕴含的苦笑。   「简单地说,就是男与女的相遇吧!说难听一点,就算是在约会网站上相遇,也会有幸福的婚姻。基本上,现在比过去自由多了,即使去相亲,也不见得一定得和对方结婚吧?」   「总之,功刀上尉是要我试著去相亲吗?」   「思,这样不是也不错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用连她自己都听得出来的粗暴语气说完後,三轮转过身,留下惊愕的功刀快步离开那里--就算是你,如果有同事说「父母要我去相亲」,你不也会说出一样的回答吗?   --你以为他会叫你别去吗?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三轮的步伐渐渐缩小,终於停下脚步。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一想到这里,她不知为何差点落泪。三轮也不明白泪水为什么快要落下。或者说,她是装作不明白吧! .   三轮发出小小的叹息,拿出手机。尽管在厅舍内严禁使用手机,但是谁管他。接著她打给父亲,只告诉他安排相亲一事。   3   相亲当天,从一大早就是个好天气。微胖的舅妈想必正高兴地穿起和服,系上自豪的蛋白石腰带拙吧!而三轮则身穿制服,在镜子前仔细端详仪容。已经化好妆了,制服上也毫无半点污渍。只是,她的表情带著宛如作战前的紧张感。   「这样就好了。」   三轮如此说服自己,离开自己位於官舍内的房间。   她搭乘中央线在新宿下车。从车站大厅的阶梯往左走出去,就是约定的西口高层饭店。然而,三轮却无法走下最後一个台阶。这样好吗?这个疑问在脑中冒出,让她的脚步随之冻结。   脚步很快的东京人群感到很碍事地瞥了她一眼,从她身旁穿越而过。   三轮总算移动了。但她不是往左定,而是往右。   回过神时,她人已在新宿御苑(注二)。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御苑。虽然三轮常来新宿,却不曾踏入御苑。第一次进来一看,里面比想像中来得宽广,而且又安静。只有亲子的欢笑声,偶尔混在风中传来。不像从大厦缝隙问射进的微弱阳光,没有任何遮蔽物的春阳,温暖地一直洒落到脚边。不时碰见的游客们,也不像外面的人那样不友   善,身上散发一种和气沉著的氛围。这是个与外界隔绝的世界。   三轮走向中央广场。广场上有一株樱树,树叶已生长得青翠茂盛。樱花季已经结束。几办变为茶褐色的花办,宛如惜别般落在树根上。当然,没有人会仰望这株樱树。   花季的盛开时节已过,再也没有人回头去看樱树。   三轮突然想到自己的年龄。从好一阵子之前开始,她就已不再是在圣诞夜或圣诞节当天会被人开玩笑的年龄。当我以为自己还被观赏著的时候,花就凋谢了吗?不,没这回事。她轻轻摇摇头,离开古老的樱树走向广场。   广场另一头,还带著寒意的春风在脚边流动。不知为何,三轮快步走在几乎无人的道路上。   就在这时,手机响起。   三轮知道这通电话是谁打来的,想必是舅妈。她一定正皱起那颗形似演员渥美清的眉心痣,急躁地拨著电话吧!   长著绿叶的樱树掠过她的脑海。   --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就说没赶上电车什么的,藉口要多少有多少。   三轮轻声叹息,打算拿出手机。就在这时,她看见生长在树丛另一头的淡红色花丛。在那绽放的并非染井吉野樱花,而是八重樱(注三)。尽管没有任何人观赏,那株八重樱此   刻却盛开著。而且花朵并不稀疏,正绽放著压得樱树都嫌重的红色花朵。   三轮盖上刚要打开的手机,放回口袋,开始大跨步向前走去。虽然口袋里的手机焦躁地反覆响著,但无法让她回心转意。   花的盛开时节并非由任何人来决定,而是由花本身决定的。   漫长的一天即将结束。三轮打去给舅妈回绝相亲,接著在舅妈以歇斯底里的声音回应前挂断电话。当她到新宿的百货公司逛完服饰与小饰品柜回到宿舍时,父亲正在宿舍入口处等著她。父亲不由分说地拎著她上计程车,带回家中。   「你丢了我的脸。」   一回到家,父亲便露出愤怒之色说道。如果拒绝相亲是丢脸,那随便配个男人给一直找不到结婚对象的女儿就不丢脸吗?尽管心中这样想,忍却沉默不语。舅妈也来到家里,和父亲一起在接待室内对她抱怨连连--这门亲事可是我说「我们家的忍真是匹配不上」,向对方低头邀来的……就是因为这样,时下的女孩子真是……你有没有身为自卫队士官的自觉……舅妈质问著三轮,连一大早就到美容院弄好的发型都变得披头散发。忍只能保持沉默,忍受这些指责。   「你是不是有了中意的对象?」   「不,没有。」   虽然她马上回答了父亲的问题,但他到底相不相信则是个谜。最後,舅妈在抛下一句「我也该考虑考虑与三轮家之间的交情了」之後离开,父亲也说要读报告就进了书房,接待室里只留下空虚的寂静。   忍被独自留下後,重新环顾接待室。   三轮家是在祖父那一代建造的古老民宅。基本上,今日还有接待室的房子已经不多了。墙壁是与致病建筑物综合症(注四)一类问题无缘的涂漆墙面;瑞士制造的布谷钟一如往昔;待客的家具组也是从祖父那一代开始,就一再换装延用下来。这是栋老房子了。所以居住在这个家里的人,才会无法像她一样去思考、一样去感受吗?就算和他们谈也是白费工夫。   「回去吧!」   心想至少要和母亲打声招呼再定,忍在起居室里找到母亲,她正在翻看老旧相本。   「这是我的相簿?」   母亲无言地点点头。忍探头看去,孩提时的她正站在褪色的风景中露出笑容。   「你爸爸啊,昨天可是边看著这张照片边喝酒呢!」   母亲的话深深刺痛她。母亲发出小声的叹息,脱下老花眼镜,缓缓阖起相簿。   「你大概也知道,我和你爸爸是相亲结婚的。我和去年过世的奶奶相处得很好,根本没碰过婆媳问题。还有了你哥哥和你这两个孩子,把你们两个养大成人,妈妈的婚姻很『羊福』。」   母亲一动也不动地凝视著忍。长久以来与丈夫共同生活的辛劳,化为皱纹刻划在她脸上。   「不过呢,妈妈心里只有一个遗憾。」   「咦?」   「在相亲之前,妈妈曾有个意中人。我没有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对方,就和你爸爸相亲结婚了。这是我唯一的遗憾。」   「事情不是这样的。」   「是吗,那就好。」   母亲以仿佛明白一切的眼神点点头。   「只有这一点,你可以相信。你爸爸和我都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忍深深地点头,只能忍住泪水。然後她小声地说了声「对不起」,便逃跑似的离开家门。   来到外面後,忍立刻拿出手机,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拨出电话。她的手指在电话按钮上一再犹豫地徘徊,终於按下通话键。   「是功刀上尉吗?」   就连她都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很怪。因为她不知道该拉高声调,还是该压低声音。   「三轮小姐,有什么事吗?都这么晚了。」   「没什么,只是刚好发生很多事……」   「很多事……你的声音怪怪的。」   「是吗?真的发生了很多事……功刀上尉,你知不知道什么快乐的事?如果有的话,我说不定能稍微打起精神。」   这是三轮竭尽全力所能说出口的撒娇台词。   「快乐的事?快乐的事……快乐的事……」   这正像是他会有的表现,功刀看来打算对她的撒娇提出认真的回答。这让三轮感到很有趣,因而笑了出来。   「对了。这个星期天你没有值班吧!」   「思!」   「你能申请外出许可吗?那一天有场钢琴独奏会。」   功刀说出来日本表演的有名演奏家之名。那是场门票在开卖五分钟後销售一空的热门   独奏会,功刀却说碰巧有多出来的票。三轮一口便回答「我要去」。打从很久以前,她就想去听这位演奏家的独奏会,再加上这又是功刀提出的邀约。   挂断电话後,三轮的表情散发著光彩,变得与刚才截然不同。   接著,她抛起手中的包包。包包看来很开心地朝夜空飞了起来。   独奏会当天,三轮穿著洋装,从头到脚打扮妥当。独奏会的地点,刚好是她与功刀相遇的御茶水演奏厅。她虽然试著压抑著急的心情,却早在约定时问前的三十分钟便抵达会场。三轮从没想过在演奏厅前等人竟会让自己如此雀跃。   人群开始三三两两聚集。听众们各个盛装打扮,为了享受这片刻的无上幸福。刚下班,看来像古典乐迷的上班族;妙龄少妇们;带著类似音乐界相关人士气息的中年人。这些人陆续经过三轮身旁,被演奏厅纳入其中。   一同前来的情侣与中年夫妇与三轮错肩而过时,都对她行注目礼。那些投向自己的视线里,男性的眼中带著看到美丽异性的眼神,女性眼中则带著微微的妒意。来听独奏会的也有亲子档。独奏会上有亲子档还真是少见,三轮对他们瞥去一眼,然後调开目光。於是,那对亲子中的父亲对她开口。   「三轮小姐?」   三轮一时之间发不出声音,她呆站在当场。   「哎呀,你今天实在太漂亮,让我都认错人了。啊,不,你平常也很美丽。」   功刀这么说著,在她面前露出笑容。在他身旁有个小女孩,正以不安的眼神仰望她。   「啊,我没有马上介绍。来,向这位姊姊打声招呼。」   「我是功刀美智瑠。」   女孩只说了这句话,就好像要躲起来似的,绕到父亲功刀的背後。   「功刀先生……已经结婚了?」   三轮好不容易才说出口。   「是的,你不知道吗?」   功刀爽朗地笑了起来。因为发现三轮的视线,他看向自己的左手。   「你在找婚戒是吗?我在婚後瘦了一大圈,戒指也跟著变松。因为不能弄丢戒指,我就先拿下来了。」   --是这样呀!我好像傻瓜,自作多情……   三轮喘了口气,让心情冷静下来。   --我得想办法撑过去,因为我已经是个成熟大人了。   她这么想著,对美智瑠投以微笑。   「我是三轮忍,请多指教。」   接著她对功刀投去同样的微笑。   「对不起。我这个无关的外人,打扰你们父女的众会。」   一不,该道歉的是我。其实今天内人本来要过来的,不过她工作上走不开。这么做好像是把多余的票硬塞给三轮小姐,真的很抱歉。」   功刀说完後笑了。他的笑声虽然爽朗,听在三轮耳中却很残酷。   三轮不太记得独奏会的内容。既没有感动,也没有任何感觉,音乐仅仅随著时间在她身上流逝。   自始至终,功刀都露出父亲而非男性的脸孔。独奏会结束後问女儿会不会口渴,替她买来饮料;问她觉得钢琴曲怎么样,然後点头同意幼小女孩的感想。这都是他至今不曾让三轮看过的表情。   「你真是个好爸爸。」   「不,没这回事。我是个失败的父亲。」   功刀愧疚地看著美智瑠,抚摸她小小的头。美智瑠看来并没有什么感想,仍继续暍著柳橙汁。   「我想对老婆来说,我也是个失败的丈夫吧!这孩子现在和内人住在她娘家仙台,今天只是刚好有独奏会,才特地从仙台过来……」   三轮想要打断这个话题。即使这样,也不代表就能怎么样。但是在她插嘴之前,美智瑠先打断了功刀的话。   「爸爸,我想睡了。」   「足吗,那我送你回旅馆吧!」   「再见。」   美智瑠说著伸出手。三轮有一瞬间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在察觉那是道别的握手後,慌忙握住她的手。   「今天很谢谢你。」   「我才是,谢谢你们。」   当美智瑠抽回手时,三轮的右手掠过一丝痛楚。她喊了一声看著手,掌心浮现一条歪歪扭扭的红肿。   「对不起。」   少女慌忙低头道歉。   「怎么了?」   「思,我的指甲刚刚刮到三轮姊姊的手了。」   「我不是叫你要改掉啃指甲的坏习惯吗?三轮小姐,不要紧吧?」   「我不要紧。其实我并没有受伤,只是吓了一跳。」   「那就好。好了,你也要好好向人家道歉。」   少女如呢喃般小声地说著对不起,低下头去。   「这点小事没什么。时间不早了,美智瑠都快睡著了。」   三轮催促著一脸歉意不停道歉的功刀走到演奏厅外,招来计程车,把他们两人像塞上车般道别了。计程车立刻开动,少女的眼睛透过後车窗投向她。   看到她的眼神,三轮很确定。刚刚美智瑠是故意的。   那道足以肿得歪歪扭扭的红肿伤口就是明确的证据。尽管年纪还小,少女也以女人的直觉察觉到,三轮有可能取代她的母亲。所以,她才为了守护小小的家庭幸福而奋战。   反过来说,这代表三轮的心情明显到连少女都能察觉出来。尽管功刀的态度让人捉摸不定,但他大概注意到了吧!所以,他才以这种形式要她放弃。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都是我在一头热吗?」   三轮的低语空虚地飘上夜空。   --谁会哭呀!   眼睛开始发热,她拼命仰望夜空。   --谁会哭呀!   与说出口的话相反,灰暗的东京夜空柔软地扭曲了。   4   第二天,上司九鬼上校叫住她。   「你怎么了?」   九鬼的声音萦绕在耳中。   「不,没什么事。」   虽然三轮这么说,但早上照镜子时,自己的脸看起来糟透了。眼睛红肿,肌肤也变得粗糙。虽然她设法用化妆掩饰,不过看来没有完全效果。   「是吗,那就好。」   当九鬼正要对她说什么时,表情突然冻结。三轮跟著他的视线回过头,看见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子在走廊另一头。那个人有一眼带著视力矫正装置,显然是一般民众。   「那个男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九鬼胆怯地低语。   「上校?您怎么了?」   她把刚刚的问题原封不动还给上司。九鬼慌忙摇头。   「不,这与你无关。」   他这么说著,彷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对三轮投以笑容。   「对了,我从以前就认为你很优秀。怎么样,你要不要试著参加研究会?」   「研究会?」   她讶异地回问。   「这研究会虽然与上层有关系,不过可不像三矢研究(注五)那样的活动,而是能够更进一步看透世界大局的研究。」   「您这么说,我还是不太明白……」   「更深入的内容就不太方便提了。」   九鬼说出充满谜团的发言,吊起唇角。   「总之,要不要先参加看看?至於要不要加入,等到去过再作决定就可以了。」   九鬼还提起绫莉的名字。绫莉所说与未婚夫邂逅的研究会,指的就是这个。因为发生过功刀那件事,伤心的三轮顺著九鬼的邀约前往研究会。於是,她在那里与某人相遇了。   「对,没错!我来替你的梦赋予形体。」   那个人这么说了。一瞬间,三轮觉得可以为这句话赌上一生。   三轮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梦想是谁给的。但是功刀的梦想只不过是梦想,他没有能够将梦实现的方法。研究会的方法,的确会招来很多异议。不过,她认为这个方法有确实实现的可能。所以,三轮一边对赐与自己梦想的恩人心怀感谢,一边毫不犹豫地加入了研究会。   接著,在十几年後,三轮与功刀的命运再度交错。那时美智瑠早已不在人世,功刀与三轮的立场也相差甚远。他们明明是从同一个梦想出发的啊……   ------------------------------------------   注一:直属於德川将车,有资格晋见将军的中高阶家臣武士团。 注二:新宿地区的绿地公园,原为信州高远藩主内藤家族的领地,战後对外开放。   注三:樱树中较晚开花的品种,於四月下旬开花,花朵垂枝多辫。 注四:致病建筑物综合症(Silk Builtding Syndrome),泛指现代各种新型建筑材料、日用化学品进入民宅和公共建筑後,加上现代建筑密闭化和家庭中普遍使用空调,造成室内空气污染,长、时间待在室内并大量吸入含多种污染物的空气,会引起的眼、鼻腔粘膜刺激、过敏性皮肤炎、哮喘等症状。   注五:三矢研究是日本於一九六三年防卫厅统合幕僚会议上进行的战情模拟,为假想各种战况发生的模拟研究。 第五章 卡吞的命运 PIaver Piano   1   绫人走在草丛中,在宛如兽径般隐约不明的小路上持续前进。他裸露在外的手臂不知何时被躲在草丛里的蜥赐给刮伤了,留下好几道又痛又痒的伤痕。   「还有这些蚊子。」   绫人厌烦地在眼前挥挥手,但蚊群却毫不在意他的动作,在四周飞来飞去。   「为什么我得待在这种地方啊!」   从刚才开始,他不知道已经抱怨几次了。   绫人在父亲的邀约下,前来根来岛。身为考古学家的父亲打算调查在这座岛上发现的史前时代遗迹,要他一起过来。至於绫人,他虽然觉得调查遗迹是件无聊的差事,不过暑假期间如果都待在家里也很烦闷。所以他才跟著父亲前来,没想到这里却是个什么也没有的岛屿。   山脉直逼海岸,居民们或是紧贴著包夹在山与海之间的些许沙滨开垦田地,或是以捕鱼维生。港口没有半问土产店,三、四艘捕鱼回来的渔船随波摇晃,被黏稠的南国阳光晒乾的渔网散发出鱼腥味。别说是东京,因为此处距离九州或冲绳都有段微妙的距离,几乎没有观光客会来。会造访这座岛屿的,只有矶钓迷或奇怪的考古学家。根来岛就是这样的离岛。   至少,岛上没有任何足以让少年开心的东西。   作父亲的或许是希望儿子见识一下自己工作的样子,如果可以,还希望儿子能成为一起诉说梦想的夥伴吧!不过在绫人眼中看来,挖掘遗迹只是弄得一身泥、浑身大汗的肉体劳动。父亲与名叫六道的同事一起调查遗迹,搞得满身尘埃,把调查数值输入电脑中。在名义上他也算是来帮忙的,不过绫人却无事可做,只能茫然地在父亲的工作地点周遭走动。最後连父亲也嫌他碍事,说著「不动手做事的家伙,就到海边去好啦」,把绫人赶开了。因此,他才会像这样朝海边走去。   好热。   尽管此处的热气不像在东京那样黏答答地黏贴在肌肤上,但他每次吸入蕴含湿气的燠热空气,肺部彷佛就从内侧热了起来。绫人一边喘著气,一边在草丛中前进。   不久,当海潮的气味传来时,草丛突然到了尽头,清爽的海风吹上胸膛。绫人感叹出声,大海就展现在他眼前。   在关东地区无缘得见,由珊瑚礁粉末构成的白色沙滩一望无际地延伸下去。在沙滩彼端,南国岛屿特有的钴蓝色海洋一直延续到远方。   绫人迅速取出他带来的写生簿。   绫人几乎没什么可以称作兴趣的嗜好,画图算是他唯一的兴趣。他甚至打算将来就读美术大学,成为一个画家。   画面里只有大海并不好构图。绫人环顾四周寻找适合的构图时,看到略远处有片岩场,其中有道突出海面的岩石。那个地点不错。他这么想著,穿过道路、跨越堤防走了过去。绫人三罪近,便在那道斜斜突出的岩石上看见一名少女的身影。身穿黄衣的少女站在自沙滩突出海面的岩石上,凝望著远方海洋。   海风吹抚著少女的头发,她的丝巾正随风摇曳。   这一幕可以入画。   绫人直觉地想。他小心翼翼不引起少女的注意,从背後走近,在一块小岩石上坐下,迅速动手画起草图。他不愧拥有向往美术大学的实力,草图中每一线条都确切地捕捉住少女的背影、岩石,以及在另一头延展开来的大海。绫人热衷地画著画,就连海浪声与风声都听不见了。他心中只剩下铅笔的摩擦声,以及自己正确实描绘的风景。   当绫人抬起头,打算将那幕风景再度烙印在脑海中时,目光与另一道视线碰个正著。岩石上的少女转向他。   她的眼瞳既清澈又美丽。绫人的心开始扑通直跳。他忘了时问,只是凝视著她。   少女既没有责怪他,也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而是对他投以微笑。她的笑容,让绫人对自己擅自拿人家当模特儿画图的行为感到很难为情。   「啊,对不起。这个,因为你实在太像一幅画了……」   「画?」   大概是对画很感兴趣吧,少女以轻盈的脚步自岩石奔来。   「让我看看。」   在绫人还没开口说自己还没画好以前,她已经探头过来。绫人有种彷佛被人窥视到内心深处的感觉,连耳根都红透了。   「你、你是本地人吗?」   「不,我是从东京来的。」   「我也是从东京来的,来帮忙老爸的遗迹调查工作。」   「我伯父也是。」   「难道你是六道先生的侄女?」   「思!」   少女这么回答,声音里带著想问他为什么知道的疑惑。绫人这才注意到,自己还没有报上姓名。   「啊,我……我叫神名绫人。」   也许是听到神名这个名字就明白了,少女嫣然微笑。   「我是美嶋……美嶋遥。」   他们在涌上沙滩的浪潮边邂逅。   「你不是明天才会来?我记得六道先生是这么说的。」   「是今天啦,一定是伯父记错了。伯父对於和别人的约定总是随随便便的。」   六道给人的印象,的确就像遥所说的。明明能细心对待自己感兴趣的陶土器,对於与别人的约定却懒懒散散。   「而且今天有祭典呢!」   「是喔!」   对了……绫人回想起自己曾听到村子那边传来类似祭典伴奏的声音。   「你也要去吗?」   「这个嘛……」   绫人犹豫著。像这种小岛上的祭典,大概不会有什么看头吧!   「我们一起去嘛!」   「一起去?」   「思!」   如果能和这女孩一起去,那么去看看也不错。绫人对她点点头。   「我们六点的时候,在观音菩萨的鸟居前会合。」   「我知道了,六点是吧!」   约好後,遥说有事便离开了。绫人目送著她离去,很後悔为什么没能和她多说点话。草图只要再一下子就能完成,要是能请她再留下一会儿就好。   --算了,反正待会还会再见面啊!   想到这一点,他脸上自然地露出笑容,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直到刚刚,绫人都怨恨著父亲带他来到这种无聊的岛屿,不过这会他却觉得,这里说不定是个不错的小岛。绫人甚至对父亲心怀感谢。真是个现实的家伙。   祭典比他想像中还要热闹。聚集在祭典上的人潮,多到会让人心想这小岛上哪来那么多人。祭典的伴奏音乐自山崖下方的正殿传来,露天摊位一直排到阶梯下的鸟居两侧。小孩子们拿著父母给的零用钱,眼神闪闪发光地看著露天摊子,想著要到哪一摊去玩。绫人一边看著这和平的景象,一边站在鸟居前等待遥的到来。   「抱歉,我来晚了。」   绫人一看到遥,就吃惊地瞪圆双眼。她穿著浴衣。黄底红线的浴衣,以浅蓝色的腰带打了个蝴蝶结。还配上有紫色鞋带的木屐,与碎花图案的钱囊。绫人对自己身上和白天一样的打扮觉得很难为情。   「好久没穿这件浴衣,袖长和下摆的长度都不合身了。我忙著修改,才会……」   「没关系,我也是现在才到。」   「是吗,太好了。」   遥嫣然微笑。绫人不禁目不转睛地凝望著她的微笑,他感到很困惑。   「要从哪里开始玩起?捞金鱼算是基本项目吧?一   「一开始要先参拜啦!来,我们走吧!」   遥这么说著,拉起绫人的手登上阶梯。绫人的心脏之所以扑通直跳,不单是因为快步爬上阶梯,还有女孩子正握著自己的手。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的体验。   登上算来将近百阶的阶梯,他们终於来到通往神社正殿的参拜道路。比起阶梯下更热闹的露天摊贩并列两旁,电灯炮在逐渐转暗的天空下,散发出廉价却充满魅力的光芒。   他们供上香油钱,双掌合十。绫人偷偷瞥去一眼,看到遥正热切地祈祷某事。   --她许了什么愿望?   当绫人一想到这里,她突然抬起头望向这边,害得他慌张起来。   「你许了什么愿?」   「咦、啊、这个……」   事实上,绫人不知该许什么愿。虽然他只有一个愿望,不过如果这样对神明祈求也太夸张了,所以他将愿望藏进心底深处。   「阖家平安,生意兴隆。」   绫人不禁脱口而出,换来她的取笑。   「什么生意兴隆,令尊不是考古学家吗?」   「啊,对喔!」   对於自己的脱线,绫人真想挖个洞跳进去。   「我许愿家里一直都很乎安,不会搬家。」   「搬家?」   「思,因为爸爸工作的关系,我们常常搬家。光是我记得的次数,就有四次了。」   「搬了四次……」   他从出生以来一直住在位於石神井的家中,并不太清楚搬家是怎样的感觉。   「那么,我们去玩绫人想玩的捞金鱼吧!」   遥一边笑著说,再次牵起绫人的手,钻人那排露天摊贩。   苹果糖、点点烧、掷飞镖、刨冰、捞金鱼、棉花糖,那些在绫人小时候会让他眼睛闪闪发光的露天摊贩罗列一堂。两人捞著金鱼欢呼出声,又吃了用人工色素染色的刨冰,把舌头弄得通红泛青後相视而笑。他们玩得好开心,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啊,已经这么晚啦!」   当遥看著手表喊,绫人的表情也跟著黯淡。   「你得回去了吗?」   「我知道一个好地方,跟我来。」   他又被遥拉著跑,这次他们开始爬上神社後山。一开始,在没有灯光的树林问只凭藉月光登山是很有趣,但绫人渐渐感到疲倦。脚下打滑了好几次後,绫人不满地说:   「还没到吗?」   「就快了。」   遥这么回答,又再往上爬去。绫人好不容易才能跟上她。   她终於停下脚步。绫人随後爬上来,看向她注视的方向惊呼出声。   眼下是片银色的大海。   无数波涛受到月光映照,反映著银色的光辉。风力发电用的风车,静静地刻划著夜色。他们所在的地方较为空旷,从这里可以非常清晰地眺望大海。她是想让我看这片景色吗?正当绫人这么认为时,遥喊了一声指向天空。   一团火球无声地朝夜空飞起。   接著,发射声轰然作响。   绫人还来不及去想那是烟火,火球便已在映著月色的夜空中绽放出硕大的花朵。   「这里可是贵宾席吧?」   「思!」   两人一时间看烟火看呆了。红色、蓝色、绿色、橘色的烟火,一个接一个在夜空中散开。每当烟火散开来,站在树木问的他们也会跟著染上红色、蓝色、绿色、橘色。这场祭典的烟火,与电视上转播的大型烟火大会比起来,的确较为逊色。不过对绫人来说,能够两人独处欣赏烟火的感觉更强烈。在没有其他人的地点欣赏烟火,宛如属於两人的秘密,让这场烟火比他过去所看过的烟火更加美丽。   好漂亮啊,绫人望著遥被烟火照亮的侧脸心想。   遥突然察觉他的视线,也看向这边,脸上绽放笑容。   他的心脏突然乱跳。   在这一刻,如果两人之间有哪个人抱著一点勇气,他们或许就会接吻。但是两人都太过青涩,鼓不起那样的勇气来。光是能看著烟火,他们就很满足了。   接下来,在绫人父亲进行调查工作期间,他们持续地相会。他们有时到海边游泳,有时让绫人画草图,或者仅是静静倾听海浪拍打沙滨的波浪声。日子转眼问就过去,终於到了绫人必须回东京那一天。   「你要多保重喔!」   「再过一个星期我也会回东京,到时再见面吧!」   「思,我会跟你联络的。」   「你知道我的地址吗?」   绫人慌忙撕下写生簿纸页一角,连同铅笔一起递给她。遥在纸上草草写下地址,正要写电话号码时,绫人的父亲催促著儿子:「船就要开了。一   「抱歉,我一定会写信给你。」   绫人抢过纸片,冲向父亲身边,接著两人一起上了船。   「一定要写信唷!」   「我绝对会写的。」   他们如此说著,彼此挥手。汽笛声响起,船只缓缓地离岸而去。   「再见。」   「在东京再会吧!」   直到看不到对方的身影,遥与绫人都一再挥著手。当船绕过海角看不到港口之後,绫人终於放弃,把手放下。   「搭船与人告别的感觉还真难受。」   父亲以温和的声音对他说。   「思!」   「六道的侄女是东京人吧!」   「思!」   「那,你们还能在东京再会的。」   「思!」   「你只会回答『思』吗?」   「……」   绫人什么话也没说。直到根来岛逐渐变小,消失在水平线彼端,他始终站在甲板上。而他的手,始终放在装著纸片的胸前口袋上。   2   「不见了!不见了!」   从一早开始,绫人就拼命地在寻找什么东西。正好经过他房门前的母亲,感到很不可思议地探头进来。   「什么东西不见了?」   「一张大概那么大的纸片。」   绫人用手指比出大小。   一那上面写著我在岛上认识的女生的地址。妈,你有看到吗?」   「你好好回想一下。」   「我想过了。可是,还是不知道放在哪。」   「如果连你都不知道,那就真的没人知道了。我可不是替你管行李的。」   母亲对於打从小时候起,只要丢了东西就会跑来哭诉的儿子,给予一如往常的台词。   绫人很想哭。已经做了那么郑重的约定,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弄丢那张纸片。这样一来,就无法跟她联络了。对方还在遥远的根来岛上,就算她回到东京,东京也太大了。   绫人的唯一一个方法,就是去问六道,但他有所迟疑。因为即使对人家说「请告诉我你侄女的住址」,对方也未必会坦率地回答。虽然六道是个温和的叔叔,但他也许在这方面很严格。而且要联络六道,就得先联络父亲。父亲肯定会问他为什么想知道六道的联络方式吧!尽管已经看到了那么依依不舍的离别场面,如果让父亲知道自己弄丢了地址,他想必会来段罗罗唆唆的冗长说教。绫人也讨厌那样。   当他一一举出不与六道联络的理由时,时间也渐渐流逝。就在绫人心想「今天要告诉父亲」、「今天就要说出来」时,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於是,他在根来岛上与遥度过的时光,已变成了夏日的美好回忆。暑假在不久後结束,学校开学了。   在夏季宛如沉眠般寂静的学校再度恢复活力,又洋溢著学生们的声音。   「早安!」   「你过得怎么样?」   「你变黑啦!」   许久不见的朋友们互相搭话,彼此炫耀著自己在暑假期间做了哪些事。绫人也是这些学生的;贝。   「神名,你好像变黑了点。」   虽然不同班,但从小学就在一起的朝比奈浩子对他开口。   「思,我陪老爸去了南方的岛屿。」   「南方岛屿?真好耶!」   「那是个叫根来岛的小岛啦!完全没什么休闲设施。」   绫人一边回答,一边在心里一角感到刺痛。因为他的暑假在都没有与六道联络的情况下就结束了。   「老爸去调查遗迹,我去帮忙。」   「对喔,神名的爸爸是学者。」   「他不过是个盗墓人啦!」   绫人与浩子一边谈论著这些话题,一边并肩朝校舍走去。神经大条的男学生跑过来嘲弄他们。   一喔,两位是相偕上班吗?」   「不可能吧!」   浩子怒吼回去。她一生起气,让对方觉得更有趣,男学生笑著逃开了。   「你也说点什么呀,人家说我们是相偕上班耶!」   「相偕上班是什么意思?」   绫人一脸认真地反问,浩子满脸通红地答不出话来。   「我才不知道,笨蛋!」   浩子用书包狠狠敲了他的背。浩子看来好像生气了,被抛下的绫人完全搞不懂她为什么要气成那样。   「可别一直沉浸在放暑假的心情里。」   老师的怒骂声响起。   「快进教室把书包放好,开学典礼要开始了。」   绫人慌忙冲进教室。   那种暑假结束,久别重逢的感觉瞬间消失。第二天起,一如往常的课程、一如往常的休息时间、一如往常的生活又开始了。於是,日子一天天过去。   在日常生活中,绫人回想起根来岛的次数也渐渐变少。   「咦,又要搬家?」   遥惊呼出声,她看著母亲。   「因为爸爸工作的关系,这也没办法呀!不过,这次的新家还是在东京都内。」   「如果都在东京都内,那住在现在的家不就好了。」   遥环顾她已经住惯了的公寓房间。她好不容易才开始对这个家产生回忆,现在又得搬走了吗?   「你爸爸的上班地点可是在比国分寺更远的地方。我们是为了让遥能继续在东京都内读书,才特地在都内找房子。」   「房子?」   一没错,虽然是用租的,不过这次的新家可是独栋住宅。」   独栋住宅这个字眼听来很有吸引力。住在公寓里的人,总会对独栋住宅的居民感到羡慕。遥当然也是这样。虽然如此,她还是摇摇头。   「不可以这么任性。」   母亲说出大人要性子时会用的台词。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手续都办好了。」   「那么做太擅作主张了!」   遥生气地把自己关在房里。她不想搬家,不想改变住址。遥依然相信绫人会写信过来。如果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当初留给他电子信箱或电话号码就好了。虽然她很後悔,但事到如今已经太迟了。   从根来岛回来时,遥以为一定会有自己的信。但是绫人没有寄信给她。遥心想自己曾说过在一星期左右回来,他大概是要等到那时候再寄吧!但不管是等了一天、等了两天,都没有收到来信。接下来她一直等著,绫人的信却始终没有寄来。   --明明做了那么郑重的约定,他不可能忘记的。他一定是因为父亲的工作关系,前往南美还是什么地方去了吧!六道伯父不也偶尔从南美寄明信片回来吗?   虽然遥这么说服自己,不安却一再增长。接著,她面临了搬家的问题。她与绫人之间的联系似乎将就此切断,遥著急得不得了。然而搬家的事已经决定,终於到了搬家那一天。   在最後的最後,遥再一次检查信箱,绫人的信依旧没有送达。   「快点,车子要出发了。」   母亲坐在搬家货车里对她喊。   「我现在就过去。」   遥依依不舍地瞥了信箱一眼,在母亲身旁的位置坐下。货车立刻发动。   「转学手续办好了吗?」   「你问过好多次了,我早就办妥了。」   「那六道伯父呢?」   「那边也通知过了。」   遥也一样,其实只要问六道,就可以知道怎么跟绫人联络,但是她却做不到。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就算六道是个好脾气的伯父,要是让亲感知道这种事,还是很难为情。   直到最後的最後,她还是相信绫人总有一天会写信过来。   风景正朝後方流逝。遥看著後照镜,过去居住的公寓在镜中逐渐变小。遥感到自己正离绫人渐渐远去,不禁沮丧起来。   有一天,浩子班上来了一名转学生。当那女孩走进教室时,室内的空气瞬间发出骚动。转学生是个让大家惊叹的美少女。她有礼貌地低头行礼,作了自我介绍。   来了个美少女转学生的传闻,霎时传遍全年级。绫人班上好奇心强的男生一马当先跑去看後,带著一脸兴奋回到教室。於是,许多男生都争先恐後地去看美少女了。只有绫人没去,因为与遥之问的回忆还在他的心中占有很大份量。   浩子就坐在转学生隔壁,两个人马上便熟识了。她们喜欢同样的偶像团体,对连续剧的口味也很接近,有很多话题可以聊。当这天上完课时,她们已经像认识许久的朋友了。   「我们一起回家吧,你家是在同一方向吧?」   「思!」   转学生与浩子一起走出教室。这时,浩子看到了绫人。   「神名!」   足你啊!他回过头,正准备开口说话的嘴巴如冻结般停止动作,同时还瞪大双眼。咦?绫人一边想,一边看向转学生。转学生也瞪大眼睛僵在当场。这是怎么回事?浩子的脑袋一片混乱。   至於绫人,那可不光是混乱可以形容。本以为人已远去的美嶋就在眼前,绫人吃惊的程度远远超出了混乱的地步。在他的脑海中,只有自己没遵守约定一事。他立刻低头道歉。   「对不起,我把写著你家地址的纸片弄丢了。」   听到这句话,僵住的她肩头微微一动。   「如果你要说谎,就说个更像样点的谎话吧!」   遥微微别开目光,看来很寂寞地说。   「这是真的,相信我。」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浩子从旁插嘴,但两人根本没注意到她。   「我明明装在口袋里,纸片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所以我才没办法跟你联络,这是真的。虽然我一直记在心上,可是却无可奈何。如果真要说谎,我会编出更像样的谎话。相信我。」   「我明白了,就当作是这样吧!」   遥子以有点冷淡的口吻说完,握住浩子的手臂。   「朝比奈同学,我们回去吧!」   绫人只能目送她们离去,并对於把事情搞成这样的自己感到後悔。即使後侮,也无可奈何了。   3   「我都听说了。」   当晚,浩子打了电话过来。   「你从哪边听说的啊?」   以为她是来嘲笑自己的,绫人用烦躁的声音回答。   「你们是在那个叫根来岛的地方碰面的?她说你是在离别时一再约好要跟她联络,结果却毫无音信,是个过分的家伙。」   浩子的话刺入胸膛,绫人发出小小的叹息。   「啊,过分的家伙是我的感想。她没说这种话,你放心吧!而且我告诉她,绫人就和外表看起来一样傻乎乎的,不是那种会说谎的人。如果你说弄丢,那就真的是弄丢了。你从小学开始就很脱线,常常忘东忘西。」   虽然那句脱线是多余的,不过浩子的心意让他很高兴。   「失礼啦!」   「对对,你得多感谢我一点唷!」   「失礼啦,失礼啦,失礼啦,失礼啦,失礼啦,失礼啦……」   「你很烦耶!你这样连续喊失礼,岂不像我做了什么失礼的事?」   浩子虽然口头上这么说,语气却带著愉快的笑意。   「不过,你还是好好写封信给她比较好。地址我已经从美嶋那边问来了,我要念罗?」   绫人慌忙抄写下来。   「真是谢了。」   「好啦,谁叫我们的交情是从小学开始的孽缘。」   浩子轻松地说,接著说声「明天学校见」,就挂断电话。绫人马上提笔写信。试著想想,他已经好久没有写信了。不是电子邮件,这种亲笔信让绫人感到很新鲜。他重写了好多次,好不容易才把信封封口。在信上,绫人发自内心对遥道歉,接著写起在根来岛上愉快的回忆,最後再添上难得能读同一所中学,能和她好好相处的话。   虽然他也想过要在第二天上学途中把信丢进邮筒,不过绫人决定现在就把信寄出去。他走出门,来到飘荡起秋天气息的夜晚街道上。邮筒就在距离家门口约一百公尺的转角处,绫人把信咚地一声投入邮筒。   他抬头仰望夜空,月亮正高挂空中。   绫人胸中充满终於完成约定的安心感。他只顾著祈祷,希望长时问没联络的遥没有生气。绫人一边望著月亮,一边回想起那个祭典之夜,两人独处欣赏烟火的夜晚。   遥也望著同样的月色。她胸中半是期待、半是不安。就像浩子所说的,他真的是把地址弄丢了吗?可是既然会弄丢,不就代表他对自己并不是很在乎?遥一边望著月亮,一边回想起那个祭典之夜,两人独处欣赏烟火的夜晚。   第二天,浩子一进教室,遥就对她开口说道。   「昨天真谢谢你。」   「没什么啦!那家伙有打电话给你吗?」   「没有。」   「咦,真不敢相信!」   就像把遥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情看待,浩子大喊。   「因为遥说可以,我才告诉他你的地址和电话耶!他一通电话都没打给你吗?」   「思,什么都没有。」   「绫人真是个笨蛋,待会我得整整他。」   「啊,他或许是照著约定写信给我了。」   「都怪你对他那么温柔,那家伙才会得寸进尺。交给我吧!关於他的事,我比你更清楚。」   浩子无意中射出的利箭,刺入遥的胸口。   --关於他的事,我比你更清楚。   这句话在遥的耳中带来微微的痛楚,伤口淌出苦涩的鲜血。   浩子在这天问过绫人是否寄信。得到「已经寄出」的答案,遥虽然放下心来,但不管经过多少日子,绫人与遥的关系却毫无进展。即使在走廊上碰到,他们也只是互看一眼,不会向对方说话。就连浩子也搞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啦?」   有一天,浩子终於把遥叫到自己家里质问。   「你指的足什么事?」   遥试著装傻,她也很清楚浩子说的是什么。   「就是你们两个人。你收到绫人写的信了吧?」   「思,收到了。」   「那不就好了?」   「是呀……」   遥的表情蒙上阴影。第一个错误,是绫人把记著地址的纸片弄丢了。第二个错误,则是错在遥转学到这所学校。尽管他们戏剧性重逢,可是再会让她感到很困惑。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太过接近,让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对绫人说话。虽然遥也期待著绫人先对她开口,不过绫人总是违背了她的期待。   「你看,那家伙就是那副德性,所以并没什么女生的朋友。只有我一个,周遭的人总是误会我们,开我们玩笑呢!」   看著苦笑的浩子,遥察觉自己心中涌出怒气。   「所以我也会支持你们。」   浩子笑著对她说了声「加油喔」,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遥的心情。至於遥,同样也没有发觉浩子真正的心意。   星期天,绫人来到上野。是浩子约他出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雷内o马格利特」的画展。看著那幅切割成飞鸟形状的蓝天绘画,绫人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不管看了多久,都无法离开画前。对绫人来说,马格利特就有这种魅力。   浩子已经在约定的美术馆前等他。   「那我们进去吧!」   虽然绫人这么说,浩子却轻声发笑,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怎么啦?」   浩子嘴巴里含含糊糊地念著什么,只顾著越过绫人的肩头看向车站的方向。   「你还约了另一个人?」   当他开口时,浩子看来很开心地挥著手,大喊「这边!这边!」绫人跟著回过头,看到遥就站在那里。发现绫人在场,遥也很吃惊。   「朝比奈!」   他的语气里不禁带著责备的意思。   「真是的,你们两个迟迟不想点办法,我只能这么做呀!好了,进去吧、进去吧!」   浩子把两人推进美术馆中。进入美术馆後,看来两人都没心思去欣赏绘画。他们彷佛很感动似的,在一幅画著汽车从暖炉里冲出来的奇异绘画前停住脚步,眼神却意识到对   方。即使谈著很普通的话题,话里也藏著两人对彼此的在意。不知道他们两个是否好好欣赏画,从旁看来,再也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了。浩子差点笑了出来。   「你们要好好谈一谈。」   走出美术馆後,浩子对他们说。   「你们只是有了一点误会,才会彼此不合。」   遥和绫人偷偷对看一眼。   「只要好好谈谈,就能化解误会……那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两位年轻人吧!」   浩子开玩笑地留下连续剧不会出现的台词。她离开後,两人暂时无言以对,不过绫人终於缓缓地叹口气。   「真的很抱歉。那个家伙,就是这么多管闲事。」   「别怪朝比奈同学。我们真的有必要好好谈谈,不是吗?」   绫人也点点头,但尴尬的沉默再度降临。仿佛要挥开这份尴尬,遥开始轻声说起根来岛上的回忆。   「我们在岛上的感情那么好,到了东京以後好像就变得怪怪的。」   「你还不是一样,一直在气我没有寄信给你。」   「我才没有生气。你还不是,在学校都不跟我说话。」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原谅我……」   两人赫然互望对方。就如浩子所说,这真的只是一点小误会。一想到只要绫人先说句话,只要遥先开个口,他们就不必那么尴尬,两人就很想笑。   「真的就像朝比奈同学所说的。」   「真的耶!」   遥一边回答,一边很在意浩子离去时的眼神。她的眼神……带著悲哀的笑意。   浩子走在上野山中。   她的胸中阵阵抽痛,那是嫉妒的痛楚。不过,就连浩子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嫉妒。   「好一对情侣嘛?」   浩子试著说出口,话里却带著某种空虚。眼睛不知为何开始发热,她的鼻头深处抽痛著。   浩子停下脚步,吸吸鼻子仰望天空。   西乡先生(注二就在眼前。浩子心想,在西乡先生的铜像前哭泣,真是丢脸,结果笑了出来。一旦笑了,她就再也克制不住,泪水不禁一涌而上。   4   从此以後,遥与绫人在学校也能正常地交谈了。两人并不像在根来岛上时,随时都在一起,因为他们有各自的朋友,有各自的生活。能够在秋天的寂静里交谈,就让他们感到很满足了。   不过,他们都没有把心意说出口。   没有以言语告诉对方「我喜欢你」。   因为没说出口,这份心意在各自的心中逐渐膨胀。即使是在自己的房里画著画,绫人也想著遥,一边思念著她一边作画。遥的影子,渐渐化为画中悬崖上的黄衣少女。   「老公,你注意到了吗?」   绫人的母亲询问晚归的丈夫。   「什么事?」   「那孩子的画有点不同了。他过去老是只画风景或静物,现在却在画人物。」   「也是有这种时期吧!」   丈夫不感兴趣地回答,摊开放在桌上的文件开始浏览。   看著他的样子,绫人的母亲回想起与丈夫初次相遇的往事。地点是在那老人的地方,还是在根来岛上?不,他们的确是在根来岛上相识的,他应该是六道父亲的晚辈。自从相遇之後,已经过了好一段时光。当时还是二十几岁的她,现在已经有了个十几岁的儿子。   「那孩子长大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   丈夫一边检查文件,一边若无其事地回答。   --这是理所当然的吗?   绫人的母亲想起自己持续沉睡的姊姊。因为那个「理所当然」并没有发生在姊姊身上,只出现在自己身上,情况才会如此扭曲吧!   --姊姊,在你没有长大期间,你和我的儿子已经长大了……姊姊,你梦到了什么?也许是眼睛状况不好,她称作「老公」的男子正在调整视力矫正装置。虽然她并不喜欢那个动作,不过会在意的时候也只剩下现在了。   在计算与盘算之下,她与这名男子之间建立的家庭一直维系到现在。这不会再持续多久了。在不久的将来,那一刻即将到来。那个老人想必有他的策略,不过直到那一刻来临为止,她想让绫人随心所欲地度过。如果他有了喜欢的人,就尽情去喜欢吧!反正,也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秋意逐渐加深,遥与绫人的感情也逐渐加深。   某天放学後,绫人走在走廊上。因为在美术社收拾东西耽误了时间,校内几乎已经没有学生。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总是吵吵闹闹的校舍,此刻悄悄带著秋天深处的静谧。   钢琴声自某处传来。   琴声是从音乐教室传出的。绫人探头看去,遥正在弹钢琴。遥应该已经注意到他的身影,却没有停下乐曲。   夕阳映照著音乐教室。秋风自窗边吹人,摇动褪色的窗帘。阳光射人教室内,在地板上拉出钢琴与遥长长的影子。   绫人缓缓地走近遥身边。   「刚刚那首曲子……叫作什么?」   「那是《卡吞的命运》。」   遥一边弹琴,一边回答。熟悉的旋律自耳中,也自记忆中响起。绫人站在正在弹琴的她身旁,静静地闭上眼睛。   他突然回想起小学时曾读过一本叫《马雅灭亡预言》的书。在马雅文化中,一年有三百六十天,称为一 「吞」。而二十年为「卡吞」,二十卡吞为一 「巴吞」。经过十三巴   吞,将结束一个大周期。据说当这个周期结束时,「伟大清净之日」将会降临,使人类灭亡。这个传闻在小学生之问很流行,但大人们还记得上个世纪闹得那么大的诺斯特拉达姆斯预言(注二)完全落空一事,因此根本不加理会。绫人也开始觉得预言就是那种骗人的东西,不久就忘记了。   --那个灭亡日就在今年吧?   当他想到这里时,乐曲结束了。   最後一个音符,消失在已经转凉的晚风中。   绫人睁开眼睛时,遥就在他眼前。夕阳的反照宛如光圈,把她的栗色头发照得闪闪生辉。绫人连连眨眼的原因,足夕阳太炫目呢?还足因为她很耀眼呢?   遥缓缓站了起来。   她的长发轻柔地摇曳著,那难以言喻的香气唤醒绫人的记忆。没错,他在根来岛的海岸上也曾闻到这种香气。就在两人邂逅的那一刻。   他突然回过神,遥在逆光中露出微笑。   绫人的心脏开始扑通作响。   遥的心脏也开始扑通作响。   两人自然地拉近距离,绫人的手指碰触到遥的手。两人微微一震,理由却并非因为寒   冷。如果硬要说,可以说他们是害怕自己心中涌出的感情吧!他们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而感到困惑。   夕阳映照著两人。   心跳声越来越大。遥无法忍受这种痛苦,再度别开目光。绫人也说了声「抱歉」後垂下视线。这次,换成遥悄悄握住他准备抽走的手。接著她微微点头。   心意在两人相系的手之间流动著。   两人的眼眸正彼此凝望,绫人眼中只有她,遥的眼中只有绫人。心意在两双眼眸之问流动著。   流动的感情抹消了迟疑,两人不知不觉问拥抱在一起。   就像太阳快下山时影子会拉长一样,浩子的心意也长长地拖在她的背後。   尽管她当个烂好人,修复了绫人与遥的关系,这件事却在她的胸中深处留下始终无法痊愈的伤口。   浩子察觉到,自己喜欢绫人。   在失去的时候,人才会察觉到失落物的重要性。如果没失去,她就不会发觉这份心情。不过,已经太迟了。她只能对自指缝问流逝的事物哀叹不已。   --这也是无可奈何。这样就好了。   浩子不知道有多少次这么说服自己。恋爱会很残酷地选出赢家与输家,输家什么也得不到。输家只会悲惨地遭到舍弃。原本甜美的恋情滋味化为苦涩的失恋滋味,却还像是沉淀物般始终残留在舌尖上。   --那感觉是如此伤痛,如此痛苦。   如果能随著呼吸将思念吐出体外,那不知道该有多轻松。如果像诗歌描述的那样,替恋情筑起坟墓就能忘却,那不管要她筑多少座坟都行。浩子始终无法忘了绫人。当她回过神时,眼神已在追逐在校园中与朋友玩要的他。经过绫人的教室门口,她的目光一定会看向他。在走廊上,她也在寻找他的身影。接著看到绫人与遥两人在一起的模样,她会受伤。即使明知会受伤,浩子还是无法停止搜寻他的影子。只要她不停止这么做,那么她心中的伤口不管多久都不会好。伤口总是再度被撕裂,流出痛苦的鲜血。   她很清楚,这是残留的依恋。   可是浩子却无法停止。因为她不是机械,无法像切换开关一样停止思念。   太阳下山,浩子缓缓地走在完全变冷的走廊上。看来校舍里似乎没有人了。只有她独自一人,伴著破碎的恋情同行。   夕阳突然延伸到走廊上。她仔细一看,音乐教室的门微微开启,夕阳自窗户落了下   来。   她无意问看向音乐教室。   浩子看见了,有两个身影在钢琴旁叠成一个影子。是绫人与遥。他们仿佛溶为一体般彼此拥抱,正在接吻。那合而为一的影子,一直延伸到浩子脚边。   她连惨叫都喊不出声。   这一幕,甚至让她觉得很美。那里没有任何容她介入的空隙。   浩子徐缓安静地离开教室。   她静静地定著,泪水在她的脚边散开。浩子并没有哭,只是胸中持续落著泪。   不知不觉问,浩子定到校园。   银杏的枯叶在脚边飞舞。   沙沙作响地飞舞著。   残酷的秋天,静静地以冰冷的手紧抱住受伤的女孩。   --------------------------------------   注一:此指位於上野公园内的幕未维新三杰之一西乡隆盛铜像。   注二:诺斯特拉达姆斯预言,有研究者认为,十五世纪法国籍犹太裔预言家诺斯特拉达姆斯(Nostradamu)留下的四行诗体作品(百诗篇)中,预言出近代众多历史事件如法国大革命、希特勒崛起等。因此(百诗篇)中提到西元一九九九年七月会有恐怖大王降临带来世界末日的预言,在上世纪未时特别受到注目。但是随著时限经过,此预言掀起的末日热潮也随之消褪。 最终章 前奏曲,於是,开始与结束 Coda Of Dream   「你醒啦,久远。」   她首先看见的是纳卡尔兄弟苍老的脸庞。   她以尚未聚焦的眼睛,宛如扫描般环顾室内。这个房间里摆设著能显示其历史的沉稳家具,不是她之前看过那个像大圣堂的地方。   「约?雷哈纳?乌克?纳卡尔。」   久远口中吐出异界之语。   「约?雷哈纳?洛克?艾巴索。尼?库尔?凯夫特?库卡巴萨尔。」   老人也以异界之语回应她。很满意他的答案,久远静静地点点头。然後她目光一转,看到曾见过的少年站在那里。不,他不再是少年,已经是个堂堂的青年了。在他身上,能看到他双胞胎兄弟的模样。   「我作了梦。」   久远用青年听得懂的语言对他说。尽管她的身影与当时一样幼小,口吻却很成熟。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她说话,声音和他想像中一模一样。   「我作了好多个梦,看见了好多次邂逅,好多次离别。我也看到了你的梦。」   「那是梦啊!」   「不,梦都是相连的。已发生的事、今後将会发生的事、或许会发生的事,还有或许不会发生的事,都在梦里出现然後消失。」   青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看向二芳的老人。老人对久远深深点点头,彷佛在说「我全都知道」。   「我也见到了伊修特利。」   「伊修特利?」   老人感到很不可思议地歪著头问。   「伊修特利是思念的形体,没有确切姿态之物。你是怎么见到的?」   「伊修特利,是流入思念之器的事物,会依照演奏者的思念塑造身影。这就是演奏者所以成为演奏者的原因。伊修特利是作为补足者,将王献上祭坛之物。是将王之血奉献给世界之物。是既残酷又洋溢慈爱的影子。」   久远话说到这里,看向青年。   「我见到了应成为伊修特利之影的美嶋遥。」   听到这个名字时,青年的眼睛底下闪过锐利的光芒。   「不要再说了。」   老人温柔地告诉她。   「往後你还有很多时问,要说多少话都行。因为你在时光中旅行。你累了吧,好好休息吧!」   「好的,纳卡尔的兄弟。」   久远说著闭上眼睛。才刚闭上眼,她就发出睡著的呼吸声。   「她又昏睡过去了?」   老人笑著回答青年的问题。   「不,不是这样。她可说已经完全觉醒,这只是单纯的睡眠。这不过是无梦的沉眠,没有梦想的沉眠。」   老人一边这么说,一边用已上了年纪,骨节嶙峋的手温柔地抚摸久远的头发。   「时机未到,还得让这孩子再继续睡。巴吞尚未到来……对了,我就预先给她暂时的记忆吧!让她当你的妹妹如何?就叫如月久远。」   老人如此说道,他以温柔却暗藏恶意的眼神看著青年。   「因为她也是你的母亲哪!,一   青年瞪大眼睛,接著伸手捂住差点喊叫出声的嘴巴。也许是青年这样的表现看来依然不像第一次得知久远是自己的母亲,老人眯起眼睛。   「喔,并不太吃惊。你已经知道了?」   「不,我只是隐隐约约……想到会不会是这么回事。」   「是吗,你一直是个直觉敏锐的孩子。」   老人边说话,边以眯起的眼睛定睛看著青年。青年别开目光,不让老人看穿他的心思。他知道,在眼前沉睡的久远是自己的母亲。这件事,是那个聪明的男子在某天悄悄告诉他的。   「是吗,她已经醒了吗?」   听到树的话,那男子静静地点头。   「都准备好了?」   「就是这么回事吧!」   男子小声叹息,彷佛在为了这终於到来的日子而感叹。   「既然她已醒来,那我也不必再当问谍了。」   「那位老先生是知道的。」   「咦?」   「他知道你会向我报告他的事。」   树吃惊地将目光落在眼前的地板上。既然如此,那他到底为什么得暗中与这家伙见面?他们现在不也像这样,仿佛电影情节般,背对背坐在公园长椅上交谈吗?   「对不起,我是想看看那位老先生能容许我们做到什么地步。」   只为了这种理由……树的胸中涌上苦涩的念头。   「你明知道我无法拒绝,却来提起要我当间谍的事,甚至还作出这种……你太狡猾了。」   「是啊!」   树的背後传来那名男子轻轻点头的气息。   「不过,从赋予你们生命的那个瞬间起,这一点不是就很清楚了吗?」   男子自长椅上站起来。   「到我们的研究所来做事吧,那里随时欢迎你。」   男子如此说道,仅仅朝树回过一次头。但因为他的右眼戴著视力矫正装置,树完全看不出他的表情。   男子离去後,树将脸庞埋在双掌之中流下泪水。他为了自己的命运而哭泣。   初夏的阳光,映照在他的背脊上。   处在假寐中的久远作著梦。   开始是为了结束,结束为了开始而存在。於是,世界受到调律。 END 对谈「从小说到动画」 出浏裕×大野木宽   大野木:我和阿出是在年轻时候认识的吧?大概二十岁时左右?   出浏:差不多是那时候。大野木老师当时还是个大学生吧!   --你们差一岁吗?   出浏:我们差一年级。在「GUNSIGHT(注一)时代,河森介绍我们认识,从那时起就是酒友(笑)。不过在动画工作上,这是我们第一次合作。之前在广播剧CD(注二)或游戏脚本(注三)上合作过就是了。   大野木:因为种种原因啊,这次是头一回合作呢!   出浏:开始制作《翼神世音》之前,我边喝酒边对他说「这次我要当监督,搞不好要找你当帮手,怎么样啊?」结果真的把他找来了。   大野木:我是从第14话(镜中少年)开始加入的。我本以为脚本家人数够了不会找我,结果突然就……   出浏:不好意思,好像真的把你当成临时帮手。不过,我能拜托的也只有你啦!   大野木:怎么会呢,只要有工作,我哪儿都去!(笑)   --关於写作小说的计划,也是在喝酒时提出的吗?   出浏:这倒是没有,那是在好一阵子以後的事了。   大野木:这个提案大约是在电视版的脚本即将结束,在我心想就快离开《翼神世音》的时候提起的。   出浏:因为小说排的时程很严格,你要牢记截稿日喔!   大野木:哎呀!一开始他们还希望我一个月写一本,害我说「等等,只有这一点请饶了我吧!」(笑)   --从一开始有这提议到出版为小说,大约经历了两年是吗?   出浏:一开始好像是要找(电视版)各个脚本家写短篇吧!   大野木:我觉得那样很不错,结果竞不知不觉变成:「全都由你来写吧!」、「咦!?」   --何况大野木老师似乎提出要全篇都以第一人称来进行,这个自找苦吃的提案……   出浏:当我第一次听到时是觉得「很有趣,不过很麻烦吧」,但是既然大野木说「思,我想试著这么做」,那就无所谓了。   --就结果而言,大野木老师的成果很成功。   大野木:我想总算是搞定了。   出浏:读到久远的章节时,我心想「你自掘坟墓啦」。那时我想,虽然不打算给久远太重的戏分,不过那个人一定不懂要延续那种文体到底有多麻烦、有多自找苦吃。   大野木:哎呀!关於久远的部分,我也觉得要是能收手就好了。(笑)   出浏:关於小说(电视版小说)我没有什么要求,只有在检查校正稿的时候挑了有关如月树的一个毛病。   大野木:啊!你说那个吗?   出浏:我挑毛病说「你说树在大学时代,曾有过遭遇姆民族出现的体验……为什么?」的时候,他一脸意外地说「因为说到树年轻时给人的印象,就像研究所的学生嘛。」   大野木:原谅我吧!   出浏:「树基本上被设定成与绫人是双胞胎,也和遥同岁,在当时应该是国中生吧?难不成你要设定他虽然是国中生,但受到资优生待遇跳级到研究所吗?」我这样说完,他就「啊……」地呆住了。(笑)   大野木:因为要塑造树比较年长的印象嘛!   出浏:咦,要是我没有检查,你该不会就那样写下去吧?   大野木:……没错。   出浏:真可怕。   大野木:啊,这是书中的重大疏失。说到小错误的话,那可多得很。   出浏:我告诉他这次可以把台词做变化,进一步改写成大野木版的剧情,结果他说「如果连台词都要改,变成我个人版本的《翼神世音》,那会赶不上进度啦!」(笑)   大野木:我认为这次完成的成品,应该能让大家满意。不,如果不这么想,我会作不下去。(笑)   --读者们的反应如何?   大野木:有满多人都指出,因为用第一人称写作,可以看清那些角色在不同时刻抱著什么样的想法。   出浏:有很多动画都会用台词来说明吧?我对这种做法不敢苟同。我可不想这么做,应该说是讨厌这么做吧!   大野木:我能了解你的意思。我在这里大声说几句,说明并不总是正确的做法,但是有些地方不说明就难以明了。虽然在隐喻後收尾也是一种手法,不过考虑到发表的媒体从电视动画改变为小说版,我想在小说中补足内容也是个办法。因为我想这样一来,读了小说再看动画时,会重新产生「啊,是这样子吗?」这种念头的地方或许也会变多吧!   出浏:我想这么做是对的,因为小说与动画各有各的特性。   --看来能用很多不同方式来欣赏作品呢!可以先看DVD、可以看一段就读小说那部分,也可以反过来做。我想对观众们来说,能增加欣赏的方式也会很有趣。   出浏:因为写成小说,就能直接从内心描写各个角色所想的事。也能以他的方式解释人物的行为,但这是大野木风的解释就是了(笑)。大野木以工作人员的身分参加了动画制作,请各位读者也将这点纳入考量,将小说版的不同处视为剧情上可能的发展之一吧!   --是呀!对了,翼神世音里大量运用了许多独特的名称。小说里也有各种……   大野木:我擅自设定了不少东西。   出浏:即使我问他「为什么要怎样发展?」他也会说「我觉得这样比较帅」(笑)。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就让他用罗!唉,因为我也会这样嘛!   大野木:基本上,我是以听起来会觉得很帅的语感为优先。   出浏:这次在巴贝姆的故事部分,有出现姆民族语言喔!   大野木:阿出叫我用姆民族语来写,虽然我觉得「姆民族语?我办不到啦!」但还是以「约o雷哈纳o乌克o纳卡尔」这种语感为主体来动笔。   出浏:在电视版中,麻弥和久远所说的姆民族语也有语感。好像《宇宙战舰大和号》里的加米拉斯语「鲁马库o凯o萨巴(注四)那样。   --如果硬要举例,您觉得哪一个角色比较好写?   大野木:是艾尔菲吧!   出浏:电视版在塑造艾尔菲时,特别注意别让她变成男人婆。艾尔菲是军人,不是常有动画为了方便塑造角色,把这种人物变成男人婆吗?我个人并不喜欢这种做法。我想让她使用身为军人应有的严谨用语。这样一来,她不用这种语气时的落差,反倒会形成一种魅力。   --这样的做法真不错。除此之外,还有能感受到动画版与小说问角色差异的地方吗?   出浏:这个嘛,思!小说版的贰神,与我的贰神并不相同。我总觉得他不是这种角色。   大野木:啊,不好意思。   --如果只读小说版,会对贰神产生「这个人很厉害」的印象。   出浏:感觉很粗暴。(笑)   大野木:贰神类似暗中侦察财团内部的工作人员。   出浏:贰神的形象可是出自《独立愚连队》的佐藤允(注五)耶!因为他是情报员,能够自然地解说设定,用起来很方便。   大野木:翼神世音的解说员(笑)贰神,是个拿来单独行动也很有趣的角色。   --看来还有点子可写呢!   出浏:的确有啊!(笑)这次的短篇集里,让他写出了一部分的构想。我和大野木谈了这个和那个会怎么样怎么样,他就一股作气地写好交出来啦!   大野木:是啊!   出浏:里头也有搞笑的部分。不过影像上的搞笑点子,写成小说大概不是很有趣吧,应该说进展得不是很顺利。我想以久远睡著时梦到的预知梦,来描写人物们过去的故事应该行得通吧!   大野木:大致上,开头和结尾都是树的独白。   出浏:我还想你是不是要再写第一人称呢,比如写睡著的久远啦!(笑)   大野木:我不要。哎呀,我想了又想,最後用了第三人称。   出浏:就你个人来说,这次的短篇里你最喜欢哪一篇?   大野木:对我个人而言,足三轮与功刀的「夜的钢琴」吧!   出浏:老实说,我本来想在动画本篇加入那一段的。不过在故事的构成上放不下,最後只能放弃。能够拿来当成短篇的点子真是太好了。(笑)   大野木:我想让三轮与功刀表现出动画中没有的味道。   出浏:看到三轮与九鬼在游戏里有男女关系,我想游戏是设计成那种系统,所以也无可奈何。不过我还足觉得,事情不是这样的。所以这次算是我个人的复仇。(笑)因为从动画版第一话开始,我就打算让三轮表现出讨厌九鬼,或者对他抱持某种轻蔑的态度……三轮在小说版中就更瞧不起他了。   大野木:更严重啦!(笑)   --对监督来说,您有没有理想中的,或说是喜欢的小说形式呢?   出浏:我喜欢这次短篇集的形式。   --可以表现出电视版没有描写的部分。   出浏:我在《翼神世音》的小说版中尝试了各种构想,对我个人来说这是很愉快的。我从神林老师(注六)那里学习到拟定标题与基本设定的构想方式,除此之外就完全以自己的方式来制作。像这次的短篇集,也得到神林老师对外传或说是0VA上的建议。啊,这次的短篇集并非小说版的外传,是以电视版为基准的外传,请别搞错罗!(笑)   --我想请问大野木老师同样的问题,对老师来说,小说是什么?   大野木:我想就像神话里的故事,是用力推著大岩石,并在完成後呼地松一口气吧……   出浏:什么神话?   大野木:希腊神话里不是提过吗?一再把巨大的岩石往山上推,推到最顶上的时候,岩石却会掉回山底。小说就像是这样的循环。   出浏:那样叫苦行吧!   大野木:不,虽然称不上苦行,不过我愉快地推著岩石到达山顶,在回过神时却又回到原点了。而且是重复了六次。   --真是辛苦您了。最後,请对买下这本小说的读者说几句话。   大野木:短篇集中会提到各个角色的相逢,如果能让读者们看得开心就好了。不好意思,说得这么老套。   出浏:不是还要继续写下去吗?   大野木:咦咦!   --太好了,请务必让两位搭档的续集发售!   出浏:你看吧,人家在说续集啦!那就拜托你罗!(笑)   大野木:咦咦?   出浏:啊,我没问题啦,还有点子没用呢!剩下的问题就是大野木老师了。(笑)   大野木:唉,如果这本短篇集卖得不错再说吧!   出浏:好了,要多吃点苦才是吧?   大野木:我只想负责看就好了。   --------------------------------------------   注一:以《钢弹世纪》为本的同人志团体。顺便一提,成员里的河森正治、美树本晴彦、大野木宽是高中同学。   注二:此指配合0VA发售的广播剧《铁腕女警》。   注三:指以二次世界大战为背景的战车游戏《坦克战线》。大野木负责CG影像的脚本部分、出浏担任角色设定与管理上作。监督则是也有参与翼神世音设计部门的石津泰志。   注四:《宇宙战舰大和号》中,加米拉斯人「亚雷塔拉」的台词。这句话是将录音台本上的「×?△?○」倒过来念,意思是「你去搭乘那边的战车」。顺便一提,亚雷塔拉是仿造「被干掉了(ヤラレタ,yarareta)」词变出的名字。   注五:佐藤允为冈本喜八电影的常客,同时拥有野性感与滑稽感的难得演员。   注六:以《战斗妖精雪风》一作闻名,日本屈指可数的科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