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章节名取自德国民谣诗集《少年的魔法号角》。   序章 一〇五年 八月   ──"Urlicht"(原光)   濡湿的鞋印残留在我的视线中。   准确来说,鞋印是在我踩着的那双鞋旁右边约三十公分处。   那是属于男人的鞋印,大概是三十八号鞋。当然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觉得添上一个数字会让自己的猜测显得有说服力。   脚印上没沾上任何污泥,让人很难相信鞋子的主人竟来自窗外这场单调得令人郁闷的雨中。   那男人是在我替咖啡加入第二包糖时出现的。我为了这场约会提早十分钟抵达咖啡馆,并选了一个她应该会喜欢的角落位子,现在却因为这坐在窗前吧台的男人而让这些准备显得毫无意义。   男人一身灰澹,指尖正以惊人的速度敲击着手机。男人面前并没有放着任何饮品,但那双腿显然也不是因为心虚而抖动。他不时倾着身子往窗外张望,或许他是在找人,或至少在寻找某种稍纵即逝的东西。   但不论如何,我知道他大概不会久留。   对比斜对桌那两个国中女孩,这个至多留存不过半小时的男子还不足以招来店员关切。   我是从女孩们摊在桌上的参考书得知她们是明年将面对会考的国中生。   摆在那两个女孩桌上的杯子,在我来到店里时就已经见底。她们正以足够让唾沫填满纸杯的音量谈论着与考试无关的话题,我猜这是两人在苦读十分钟后给自己的奖励──喘口气的时间。   身为上一届的考生,我确定这口气将会又臭又长,起码会维持三十分钟,揣看个人肺活量及脸皮厚度。   我试着在这有限的空间寻找是否有更适合她的位子,但一想到自己昨天是在半夜快一点时被她的来电所惊醒,就觉得还是得恪守人性的基本原则。   我从随身包中取出那本自己还未读完的小说。过去一年来我几乎没有读考试用书以外的读物。这让我对自己荒如大漠的心灵产生了些微的厌恶,虽然这也不代表原本的我头盖骨下装了值得说嘴的东西,但像这样的人格抹杀活动我是受够了。为了不去想这SOP还会在往后的三年轮回一次。只能试着让思维佐以近乎糖水的卡布奇诺,用文字稍稍麻痹那对自动咀嚼女孩们话语的耳。   以前我并不是个喜欢阅读的人,说来也是被她所影响。   那个人叫龚杏霙,我当初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记得她的名字。虽然我直到现在都不晓得适不适合以「朋友」一词称呼我们的关系,但她的确是相当奇特的人,从我第一天见到她起就如此确信着。   毕竟,她和我实在太相像了。   但是和我相比,她又有种不被社会规范所束缚的洒脱,我认为那与她成长的环境相关,我不会说她拥有着悲惨的童年,因为如此描述实在太过轻描淡写,在我眼中,她的遭遇更像是个丧心病狂的童话故事。   她总是垂着那双长而有些自然卷曲的睫毛,低着头盯着书本看。我说她是盯着书而不是看着书是因为我总是无法清楚看见她阅读时的表情,虽然在那张脸上好像本来就没有安装表情变化的功能,那一双眼即便睁得大大的,还是让人觉得它像是个对不了焦的镜头。   我猜我大概多少有些迷恋她这副模样,当然我也是在认识她几年后才意识到这一点的。   回想我和她之间也存在着不少能作为两人话题的书,但我们谈论书中情节的机会却出奇的少。我想这或多或少与两人的心结有关。   「明天有空吗?有件事必须谈谈。」昨夜的来电,这句话作为她的开场白。   即使有好一阵子没见面,她也知道我一定有空,所以这问题本身不具有任何意义。但短短的两个句子中,这些措辞从她的口中听来十分陌生。   我和她之间有什么事情是需要特地见面谈的?而且还是无从选择的「必须」,我知道她不习惯用手机,但她很少会用这么强烈的字词去描述一件事。大多时候她都是与那张无表情的面容做好搭配,轻描淡写地陈述事情,深怕别人不知道她对凡事都漠不关心。   我想好奇心才是我愿意在睡眠品质被伤害后的隔天还准时赴约的原因。   分针又绕过了两个数字,作为另一个计时单位的咖啡杯已空了一半。   当我在思量自己是否要走去柜台替自己添点留在店内的额度时,那个我正等待着的女孩走进店内。   我觉得自己并不需要特意评价她的衣着,因为从我认识她以来她总是穿着一袭黑色、类似校服的洋装,搭上那一头我特意拜托她保留的长发,看来就像是个诅咒娃娃。虽然我没有恶意,但那头如今已垂置腰际的长发正违反主人本意的引人注目。   一般走进店内的选择不多,不是开始寻找位子不然就是接上柜台前的人龙。但她却理所当然地放弃了两个选项,对于店门口的位子一眼也没瞧,我敢打赌她甚至有些鄙弃这些被人潮反覆冲刷的位子,但是她也没接近柜台前的队伍,而是做为相斥的磁极闪得远远的。她继续往我所在的店内角落走来,最后拉开了我面前的椅子。甚至连一眼也没瞧我,完全顺从自己本能地选择这张能将咖啡厅切裂成两个世界的位子。   「啊。」看见对座的我,她稍稍迟疑了一下,像是对我这张脸的记忆不够清晰,需要花费点时间才能想起。   「我迟到了吗?」她问道。我则是摇摇头回应。   我提早了十分钟来,随后秒针跳动了六百次,她分秒不差地走进店内。   迟到的只有我想藉故挖苦她的冲动。   我阖上书本,用了两秒的时间思考自己应该让这本书挡在两人之间还是将它收进包中。   我想一旦我们的谈话结束,自己就会找不到依恋在这间咖啡馆的理由。于是我选择了后者   「这里有最低消费吗?」她指着挂在柜台后的价目表问道。   「就算有,你会在乎吗?」接着我又将自己的卡布奇诺推到她面前。「如果你会在意,这杯就放你那。」   「我不喝咖啡。」   「我也没要你喝。」我随口回道,一边盯着从杯缘冉冉上升的香气……这次糖还是加太少了。   听起来讽刺,不喝咖啡的她却选在咖啡馆见面。   平时我会认为这是自以为有所成长的小鬼觉得自己不再属于速食店,而选择在看似能衬托个人气质或品味的咖啡馆见面。但我和她都是对生活美学没有研究的人,自然也不会有多余的雅兴选择属于自己的那间咖啡馆。她会将地点选在这里,应该只是个人行程刚好顺路或是心中的那张地图不小心留白过多,以至于她只能选择这间足以用机缘解释一切的小店。   不过,以谈话场所来看这里的确是上乘之所。   咖啡馆的特性很奇特。当你知道有件事必须要告诉对方,一件你可能将它看得很严重但对方却不这么在乎的事,同时你认为这件事情不适合让第三对耳朵听见,或至少不能让它完整的将你的话记录下来,无奈你们两人间的关系又不甚旁人所想得亲密,以至于你们的一切互动仍需陌生的第三者用双眼作担保。那么,咖啡馆似乎是每个人脑中浮现的的一个场所。   我瞥了一眼窗台的位子,男人仍坐在那,左腿正不安分地抖动着。   「这里的生意挺好。」我说。   「是我的失策。那天经过时没看到什么客人,没想到被摆了一道。」她略微蹙起眉头瞪着柜台那个无辜的店员说道。那名店员笑容满面地将饮品递给柜台前的客人,他肯定没想过这份时薪一百六十五元的工作还包含忍受年轻女孩嫌恶的目光。   「难怪你会选这里,毕竟这里离你家有点远。」我接着问道:「说起来,你会搬家吗?」   「为什么这么问?」她反问,这让我立刻修正了说法:「应该不算搬家,只是搬去宿舍之类的。」   我看她露出一脸疑惑的表情,又补述道:「不用想太多。只是因为九月就要入学了,想说你的学校会不会离住所很远。」   「还好。再说,这也当不了搬家的理由。我没有那么在意名校光环。」   她看着我,但实际上是看着我背后的那堵墙。那面墙上什么也没有,我在挑选位子时就已经确认过了,不过她还是将视线放在墙上。这是她的习惯,所以我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当她的视线在我和墙之间举棋不定时,就让我看出了她的焦躁。   「你还是替我喝完好了。」我指着她面前的咖啡说道。   这成功让她找到了另一个安置双眼的目标,但她的双手仍放在膝上,没有要取用杯子的意思,于是我又说:「已经没有苦味了。」   她的手从桌下冒了出来,将纸杯贴近唇瓣。   「甜死了。」她不满地抱怨着:「所以我才不喝咖啡。」   「这又不是咖啡原本的味道。」我敲了敲放在桌中央的那撮糖包,露出微笑。「是糖,我加了三包的糖。」   比起拿铁直接用奶泡伪装自己可人的样子,我更偏好用卡布奇诺布局,或许黑咖啡的效果更好,但我实在无法接受连自己都难以下咽的口味。   若是意外无法令人意外也称不上是意外了。   此时,窗台前的男人站起了身。   我不知道男人找到了自己的目标没有,但从他整理衣袖的样子看来,他打算从这间咖啡厅退场了。   那双尖头皮鞋已经踏不出任何鞋印,我想单是能够晾乾自己的鞋底就足以构成他逗留在店内的理由了。   当那男人经过我们、再经过国中女生身旁时,我又自然地将视线遗落在那两个女孩身上。她们的桌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两盘甜点。   她们似乎还没有结束自己的休憩时间,并进入了无限延长的Bonus关卡,这对我们、她们和店家都是件好事。   再度确认这两人暂时不会离席后,我又让两颗眼珠局限在面前的女孩身上。   「过了这么多年,我们还是很不会闲聊。」她以调侃的口气说道。   「反正也没有这个必要。」我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特地将我找出来是为了什么事?龚杏霙。」   她撇着的嘴唇仅略微动了一下,让我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将身子逼近了她。为了确保她的下一句话能顺利传达到我的耳中,我像是安抚她似地说:「周围已经没有人了。」   她仍有些踌躇,但看得出来十分努力的想拼凑出口中的字句。   终于,她开口了。   「那个男人,死了。」她就像是起了某种奇妙的化学变化,紧抓着我的手。「就在我拨那通电话的几分钟前,他死了。」   我迟疑了一下,直到她捏着我的手指提醒了自己的脉搏仍在跳动着。   「他是怎么死的?」   「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   「太累了,忘记了。也或许是没看清楚,所以想不起来。」   沉默霎时像根羽毛刺激着我的每个毛孔,但这也到不是完全的沉默,因为那两个国中女孩的声音仍温温湿湿地黏在耳上,这只是仅局限于这张桌上的沉默。   她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向我隐瞒什么,使得我也仅能默默接受她失忆的说法。   「他现在在哪里?」   「还在我的住处。」   「是你杀死他的吗?」   「不知道。」她的样子有些混乱。   我希望她至少能给我一个肯定的答覆,不论是或否,我都会义无反顾地相信她,但她却给了我这个最无法接受的答案。   「具体来说,他的遗体是什么样子?」   「和那次差不多。不过我也不知道这样说精不精确,毕竟这个问题不能问我。」   「总不可能问我吧?这件事情不会有人比你更清楚。」   她好像需要一些时间唤回记忆,她别过头去,看着男人刚才望着的那面窗,或者是男人刚刚坐着的高脚凳。但男人已经走了,连轮廓也没留下。   「感觉就像是特定的记忆被抽取出来,我怎样也无法回想起昨晚的事。每个人偶尔都会有这种经验吧?就像是午觉醒来后想起早餐吃的果酱罐忘了放回冰箱,却发现家里根本没有果酱,但舌尖仍传来阵阵的甜味一样。」   很像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的比喻。原以为这些年来是我一昧地被她影响,现在听见她模仿我的口吻反而让我产生了莫名的成就感。   「别跟我扯这些,告诉我你自己又是怎么想的。」   她松开了紧握着我的手,一双手微微向内弯曲。   「我认为是我杀了他。我以前就一直有这种预感,认为自己迟早会死于他手中,却想不到是我先出手。」   「但是你也无法肯定是你下的手吧?就算是你,也有可能是出于防卫才……」我没有把话说完的意思,但她仍然打断了尚存疑虑的我。   「因为我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事。」   「以前的事不算,你还不够格当一辈子的杀人犯。」   「那他呢?那个曾经杀死五名女孩的人。」   「多亏你,他也当不成了。」我冷冷地笑道,没打算收敛戏谑的口气。   我挺起身体,对比下来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你对那个死去的男人有感情吗?」   我觉得询问这种问题的自己很有跑新闻的潜质,若不是我已经放弃与人产生不必要的往来,我的确会考虑这条出路。   「我应该对他有感情,对吧?毕竟相处在一起这么多年。」   「是啊。一般来说,能让你唤作父亲的人的确具有一定的分量。」我觉得口乾舌燥,但杯子还在她贴在桌缘的胸前,我也没打算伸手去拿。   「不过你的情况比较特别……不、我想用特别来形容都显得轻描淡写。那样的男人根本不够格以父亲自居。」   我尽量不让自己以同仇气慨的口吻说,毕竟我和她打从家庭结构就有很大的差异,她的状况并不是我自以为穿上她的鞋就能想像的。   「但他的确是我的父亲,至少我们都是如此认知的。」   我无法反驳,只能悄悄地叹出鼻息。我想我们又得沉默一阵子,所幸我没有花太多时间就找到一个话题。   「所以,为什么要特地告诉我这件事?」   「我想是因为我们算是朋友。」   听见她别脚的说出朋友这个词令我感到很惊奇,不过我并没有在这小细节钻牛角尖的意思。   「但比起我,也有更适合的人选吧?你和那家伙搭上线的时间比我还要长。」   她摇了摇头,坚定而又诚实。「我不想麻烦人。」   「但我也是人呀。」我苦笑道。   「我没有要请求谁帮忙的意思。」她继续说:「只是觉得我必须告诉某个人,告诉某个即便说了也无所谓,说了我也不会有罪恶感的人。」   「啊,似曾相似的光景呢!跟笔记本那次一样。现在这算是报仇吧?」我不仅将自己的浏海推了上去,又满口以前如何过去怎样,在她眼中恐怕看起来像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叔。   用轻松的态度搪塞的手段似乎已经不管用了,我笑着,直到我的笑容逐渐僵化,她的双睫再度落下。   我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又开口:「说出来感觉如何?」   「没什么感觉。我原本以为多少会有些轻松,或至少能放心喘口气,但我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很像是你的答案。」   我觉得自己正在规避着某个关键性的问题,一个我应该在她做此决定时就提出的问题。但这问题却像是那杯被我加了三包糖的卡布奇诺一样,在编织了一半后针线就停止了。   我习惯性地拿出手机,本来想确认一下时间,但一想到墙面上正挂着颇具古风的吊钟,一副特意吸引人目光似的,于是我又默默将自己的手机收回口袋里。   距离龚杏霙出现,仅过了半小时;距离她的父亲死亡,也才过了十小时。   半小时足够一杯咖啡失了应有的温度,十小时也够让一具尸体开始从内腐败。就像我们出生时便开始老化,咖啡从制成那刻起就开始失温,尸体也是自死亡的当下便开始腐烂。   我想我的三〇〇%甜度卡布奇诺已经冷掉了。   「你打算怎么处理尸体?」   我算是提起全部的勇气才挤出这个问题,此时我的脸颊恐怕和烧开的水一样发烫着。   「我大概会想办法逃走,尸体就放着等人发现。」   「逃走?」   「不是一般的逃,是让自己像失踪似的,从自己所熟悉的一切事物身边逃开。」   「你总是在逃避。」   「这不是逃避,真正的逃避是连同生命一起放弃。」   「但你不觉得失踪这个词对我们来说就等同于死亡吗?」   「已经不一样了。」她站起身,提起挂在椅背上的包包。「我们多少都有所变化,只是彼此不肯承认而已。」   她像是做了个总结似的,凛然地对我说出不知道从哪本书中抄来的句子。「但只要对彼此有益的部分还留着,我们就还有机会在某个类似这里的地方聚首。」   她轻轻靠上椅子,和吧台的那男人一样打算无声无息地抹去自己曾存于这咖啡色空间的证据。   「这种像是遗嘱的话真不想听你说出来。」我说。   「就说我不会死的。」她笑道,但难掩那笑容中的凄楚。   我目送她的背影远去,直到她推开店门,没入来往的人潮为止。   随后我也起身,想逃离弥漫在空气中,那对两人都言之过早的苦涩。   结果发现那杯过甜卡布奇诺已经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空了。   ※   邻居吴佩茹的证词   是啊、是啊,那户人家的事我当然知道……什么?我看起来很兴奋?才没这回事,楼下的住户发生那种事情我们都怕得要死,怎么可能会兴奋?好好的房子搞出命案……啊,不好意思,你们应该是想问些什么吧?   关于那家的男主人吗?这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他那个样子一看就不是干正经事的。那男的很少回家,偶尔也会有莫名其妙的女人找上门,警察先生您应该有发现吧?这里的人都把鞋子搁在楼梯间,一看就知道哪户出门了。说来奇怪,如果是要偷东西又怎么会挑主人在家时下手呢?什么、不是窃案?那就更恐怖了,还好他们家女儿那时候不在,否则……唉!可怜的孩子!   第一章 一〇二年 十月   ──"Das irdische Leben"(人间的生活)   我的姊姊,在三年多前失踪了。   她就像是玩捉迷藏似的,突然间从人们眼前消失,再也没有出现。   爸爸妈妈每天都往警察局报到,甚至不厌其烦地打电话到每一个姊姊的同学、朋友家询问,但就是没有人知道姊姊去了哪里。   「附近的监视器也没有拍到那孩子。」负责调阅监视器的员警无奈地向失望的爸妈摇了摇头。   在离开派出所前,一名身材微胖的员警拍了拍爸爸的背,说道:「请一定不要放弃,我们也会尽全力搜索那孩子的。」   而我们确实没有放弃,每天期盼着姊姊哪天又会像她突然地失踪一样,突然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一等就是三年。   自从姊姊失踪后,我的房间变成以往的两倍大,即使如此我并没有占据姊姊的床位,连她的娃娃也宛如等待着主人归来般,整齐地摆放在姊姊的书柜上。   妈妈每天早上都会替懒惰的姊弟俩折棉被,虽然姊姊床上的被褥总是整整齐齐地,妈妈还是会将它摊开来重新折好。就连早晚餐也是准备好一家四口的份量,当然多余的饭菜都进了爸爸的肚子里。   以前晚餐时,我的两只脚都会在餐桌底下不停的晃来晃去。左脚常常踢到爸爸,右脚则是踢到姊姊。两人也会向我回击,餐桌底下的战争是我们三人的游戏。   姊姊失踪后,我的脚晃得不再那么厉害了,我知道即使右脚踢过去也只会扑了个空,左脚踢到爸爸,爸爸也不会有所反应。   渐渐的,我的脚已经不再晃动,和爸爸一样,踏实却无力地踩在地板上,支撑着几近压垮自己的体重。   妈妈也仅准备刚好三人份的餐点,虽然仍然留下不少剩菜。   她不再进我们的房间整理床铺,当我向妈妈提到想改用姊姊的大书桌时,妈妈只是叹了口气。   我意识到这份希望已逐渐麻痹,笑容挂在脸上,却像贴上胶带,撕不下来且无法喘息。   直到上周,这份仅存的希望被完全剥离,露出背后的真相与绝望。   姊姊被一群夜游的大学生发现了,在废弃乐园的厕所里。我是从警察打给妈妈的电话中听到的。   那座乐园爸妈带我和姊姊去过好几次,是地方上小有名气的游乐园。   虽然在姊姊失踪后不久就因财务危机而倒闭了。   据说姊姊被发现时,被分装在好几个不同的袋子里,放在女厕马桶的水箱中。   警察是在其中一个袋子里,发现贴有姊姊名字贴纸的铅笔盒才打来联络。   那个铅笔盒是姊姊的生日礼物。   姊姊失踪那天就带着这个铅笔盒,装在她出门时总会带上的侧背包里。   我们姊弟俩跑去租书店,回家的路上却遇到倾盆大雨。   「看起来这场雨暂时不会停了。」我和姊姊躲进店里,看着雨水不停敲打着玻璃橱窗。   「你先待在这里,姊姊去附近的商店看有没有卖伞。」我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雨中,租书店的冷气与外头黏腻的雨滴交错打上我的小腿,令我发痒。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姊姊。   当着急的爸妈找到我并问起姊姊的下落时,我一边哭一边指着租书店外那经大雨洗刷而显得明亮的街道──   现在姊姊被找到了,却以我们无法认出的形式出现在我们面前。   「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能见见她。」爸爸这么告诉警察。   当我向从太平间走出来的父母亲表示自己也想去看姊姊时,却被拒绝了。   「我不希望你看到那孩子的样子。」爸爸的手捶向墙壁,擦拭着眼泪。母亲则是弯下身拥抱我,我感觉到左肩被泪水所浸湿。   姊姊失踪的这三年,我的年纪已经不知不觉超过当时的她了,不知道是不是害怕看见比自己矮小的姊姊,我始终不及她一样高。   迷路了三年,姊姊才回到家。   终于等到姊姊回来的爸妈将姊姊送入塔后,告诉我是时候告别这座一家人曾一起生活的城市了。我知道他们早有这打算,所以没有太意外,在他们心中,三年的等待已经把过去十一年与姊姊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回忆都冲淡了。但我知道他们只是在欺骗自己。   我收拾着姊姊的东西,却怎么也找不到姊姊的铅笔盒。   我问起妈妈有没有看到铅笔盒,妈妈却没有回应我,只是不断进行着将眼前的东西放进纸箱中的机械式动作。   直到我们搬离原本的家,我都没能找到铅笔盒。   姊姊是公认的好学生,她成绩优异、人缘极佳,聚集了所有典型模范生的特质,爸妈都以姊姊为傲。相较之下,我并不如姊姊那么聪明,每次姊姊被夸奖时,我只能在一旁假装替她开心而傻笑。   我并不是对姊姊有任何不满,只是对于自己没能像姊姊一样优秀而感到失望。   姊姊以前常常带我跟她班上的同学一起玩排球,大家围成一圈。我虽然喜欢打球,但是反应神经不是很好,常常漏接,击球也没有力气。   虽然知道自己球技不佳,我还是厚脸皮的跟在姊姊身后和其他年纪比我大的孩子一起玩。   有一次我的表现特别差,被姊姊的朋友责备了一番。   原本以为姊姊会替我说话,却始终无法从那些五年级的孩子中找到姊姊的身影。   我想姊姊是躲起来了。   不想伤我心但也不想背叛朋友,所以当我被其他人骂时,她选择偷偷躲起来。   自从那件事后,我发现自己其实不是那么喜欢打球,只是向往跟姊姊并肩作战的感觉。   后来当姊姊找我去打球时,我便不再跟着她去。   她总是再三向我确认意愿,像是想要补偿我似的。   久而久之,姊姊大概知道邀我也是白费力气,便自己一人抱着球出门了。   事实上我一点也没有怪罪姊姊的意思,毕竟她只是做了不会伤害到任何人的决定。   反而是我这没用的弟弟,总是在扯她后腿。   如果那天没有人约姊姊打球,她就会躺在床上看她的小说,而我通常都待在自己的床上看漫画。   虽然两人没有特别交谈,我却相当喜欢我们在这个小空间构筑的氛围。因为这是我和姊姊最相近的时候。   有一次我的漫画提前翻完了,便向姊姊提议去附近的租书店一趟。   姊姊放下手边看到一半的小说,没有丝毫的不甘愿,反而笑眯眯地和我一起走出门。   就在那天,姊姊失踪了。   至今我仍然不敢将我们那天出门的原因告诉爸妈。   我害怕一旦说出来,就必须替姊姊的死负责。   我常常有种感觉,若是当时失踪的是我,大家并不会如姊姊失踪般伤心。这是很合理的假设,毕竟各方面都比我优秀的姊姊的确更讨人喜欢。   若是当时躺在太平间里的是我,爸爸妈妈一定也会相当难过,但是为我而流的泪水肯定不比姊姊的量多。   在我们一家搬离那乘载与姊姊回忆的房子后,爸妈选择在另一个城市展开新生活。   升上国一的我也正好进入附近的国中就读。   由于同学都是自小在这座城市长大的孩子,听到我远从其他县市搬来,许多人都感到很惊奇。这当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对看惯十几年来重复光景的他们已经够特别了。   开学后的几天常有人围在我的身边,询问我以前的居住环境,好像我是个有着与他们不同肤色、从遥远异国来的旅人。   我并不是特别讨厌这种感觉,只是感到相当不习惯。   在过去姊姊还没被大家遗忘的日子,我总是被称为「佳晏的弟弟」,现在突然有了自己的名字,一时无法适应。   我曾以为我是害怕成为大家的焦点,就像在那时的球场一样,被好几个孩子团团围住,即使放眼张望却怎么也找不着姊姊的身影。   然而情况已经不一样了,虽然姊姊不在了,但现在没有人会再骂我,而我也有了自己的名字。   一开始,我被大家当作外地来的珍奇异兽围观,但没多久他们就发现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甚至有些沉闷。   日子久了,我渐渐发现自己无法回应大家的期待。   我担心失去姊姊庇护的我会变得无依无靠,于是努力在脑中寻找重新获得大家注意的方法。   最后,还是依靠姊姊的帮忙,我才又找回那一双双注视着我的眼睛。   我告诉许多人,姊姊失踪的事。   包含姊姊是如何失踪的、我们如何寻找姊姊,以及姊姊是如何被寻获的。   毫无意外的,这是个相当吸引人的故事,尤其当故事是经由主角的弟弟亲自讲述时,更没有人会质疑真实性。   为了让姊姊失踪的事听起来更加动听,我甚至还加油添醋了一些增添剧情诡谲气氛的桥段。   我想起电视上的名嘴口沫横飞编纂故事的样子,不禁将自己的形象与他们重合。   我努力让自己在说故事时尽量不想起姊姊的脸,若是回想起那张清澈的脸庞,只会更加剧我心中的罪恶感。   在见到大家有些崇拜地看着我的样子时,罪恶感都被我强硬地压了下来。   与我不同,爸爸在新的工作环境很不顺遂。妈妈虽然也找了份兼职,但两人的收入加起来仍然不比以前爸爸在旧家那里时的薪水高,外加上这里的物价也比较高,经济压力成了爸妈另一个头痛的问题。   爸爸一回到家就躺在沙发上,桌上的酒杯即使过了一整晚也未曾动过。而妈妈则是默默一人坐在餐桌前望着空荡荡的厨房。   搬家并没有让父母从姊姊的死中解脱,甚至比过去等待姊姊的日子更糟了。   受不了家中死寂的空气,即便没有朋友,我也尽可能让自己待在学校的时间变长。   渐渐地,我成了学校图书馆的常客。   学校图书馆并不是很大,藏书量也不算非常丰富,整座图书馆实际上由三间教室打通而成的,比起图书馆更像是个仓库。   和小学不一样,国中的图书馆比较多艰涩的书籍,因此来访的人数显得更稀少了。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随手抓了一本小说走向自己的老位子。   却发现以前常坐的位子被一个长头发的女生占据了。   放学的图书馆几乎没有人,偶尔来图书馆打发时间的学生也不会碰巧坐上这个座位,现在位子却被突然冒出来的人霸占,让我感到有些许不平。   我拉开她对面的位子坐了下来,过程还特意制造出声响吸引她的注意。   就算她没有在意,但若是随后发现在空荡荡的图书馆中,有个人特意选了自己面前的位子,任谁都会感到不自在吧。   所幸她似乎是心思比较缜密的人,一发现我坐在对面便盯着我瞧。   「有事吗……?」她话还没说完,眼珠又往下瞧停留在我手中的书上。   「啊,这本我看过。主角最后死了。」   「你直接把结局说出来还有什么好看的。」我不满地向她抱怨。   她皱了皱眉,接着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对不起。」   对方似乎不是无法沟通的人,而手上的书也拜她所赐,没有阅读的兴致了,所以我又径自继续了话题。   「以前好像没有在图书馆见过你。」   事实上待在图书馆的习惯我也是这个月才养成,只是不想在她面前露出自己浅薄的资历。   「我是最近才来的,因为放学没什么事情可做。」   「我也是。」听见对方和自己有着相同的理由,不禁感到一阵惊喜,让我不自觉提高了声调。「你喜欢看书吗?」   「不讨厌。但那家伙才是喜欢看书的人。」她说着,又将视线拉回面前的书本。   与人对话时要盯着对方眼睛的基本礼仪,在女孩身上似乎不适用。   「那家伙?你的朋友?」   我四处张望,没有看见图书馆里还有其他人在。   「算是我小学时认识的人。」   「你的朋友没有在这间学校吗?」   一般来说,地域性国中的学生也都是从附近的同一所小学升上来的,而这也是从外地搬来的我能成为注目焦点的原因。   「没有,那人没在这间学校。」   即使她没有将眼睛从书本中移开,但还是耐心地回答我的问题。   开学已经第二个月了,她却仍对以前的同学念念不忘,若是以正常人的进度,早就有些值得混在一块的朋友了。   这个女孩,似乎相当孤独。   那双回避人视线的眼神,总觉得和过去的自己有些相像。   「你每天都会来吗?」   她抬起头后,又急忙缩回颈子埋回书中并摇了摇头。   「不一定。」   「只是想告诉你,你现在坐的位子是我平常坐的地方,下次你就坐这里吧。」我敲了敲脚边的椅子。   原本以为会遭到她的反弹,想不到那女孩只是点了点头,即使眼神看来有些哀怨,但似乎她本来就是这模样。   「那就这么说定了。」   其实我也不清楚和女孩间达成什么协议,只是总觉得这样说听起来比较亲切。   「说定什么?」   「说好了你明天的位子啊。」   「我明天不一定会来。」   「那就后天啊。」   「后天也不一定。」   「不管啦,反正就是以后啦。」   我有些不耐烦地站起身。   「你要走了吗?」   「只是去换本书而已。」   我抓起那本被她剧透完的书,在她眼前晃了晃。   离开位子后走没几步路,我又回头向她问道:「难不成你不希望我离开?」   女孩听了后露出淡淡地微笑。   「你想太多了。」   接着用鼻子哼出笑声来。   我红着脸加快脚步走到书柜前,把手中的书塞回书柜后,开始物色下一本读物。   如果是像《大亨小传》或是《麦田捕手》这种许多人在小学就被强迫阅读的名着一定又会被她看扁。   我得找一本看起来艰涩难懂,而且这家伙绝对没有读过的书。   「《微积分初论》……你对数学有兴趣啊?」   我将那本厚重的书特意放到她面前,并拉开椅子回到座位上。   「算是吧,还满有自信的。」   「嗯。」   「你呢?」   「不喜欢也不讨厌。」她一脸无趣地说。   实际上我一点也不喜欢数学,以前都还要靠姊姊帮我补习,真正喜欢数学的人其实是姊姊。   「那你喜欢什么科目?」   她沉思了一会,才开口:「没有特别喜欢的。」   原本以为提起这个话题的她有什么用意,但那毫无惊喜的答案只让我感到有些失望。   「总觉得,要找到喜欢的东西很困难。」   「要提起勇气告诉别人自己喜欢什么也相当困难。」她阖上书本,轻轻叹了口气。   「你该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嗜好吧?」   「我想应该是没有。」说完,她摆出一脸认真的表情。「那如果有呢?」   「有也无所谓吧,反正是自己的兴趣,不要妨碍到别人就好了。」   「这样啊……」   此时窗外的太阳已经西沉,火红的晚霞将天际染为一片血色。   「我要走了。」她抱着书本绕过我身旁。   「喂、等等,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回过头来,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   正当我要回答时,又被她打断。   「以后再说吧。反正,应该还会再见面。」   接着便加快脚步走出图书馆。不像是特意逃离我,更像是在赶着与某人赴约。   其实和朋友约好了吗?……我不禁如此猜想。   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有再见到那长发女孩。   终于在第四天时才看见她坐在那天我的位子上。   和我那时对她说的一样,她真的坐在那张椅子上。   「嗨。」   她抬头,快速瞥了我一眼后又低下头。   「嗯。」   「前两天都没有看见你。」   「嗯。」   「怎么了吗?」   「也没怎样。」她似乎不打算解释,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好到需要她向我报备,况且从第一天她就告诉我不一定会每天来图书馆了。   我拉开原本座位的椅子坐了下来,并从书包中取出那本还没读完的小说。   「那本微积分,你看完了?」看见我桌上的那本小说,她问道。   「算是吧。」   实际上在她离开的那天,我就立刻把那本书放回书架上了。   「真了不起。」   她的夸赞听来有些刺耳。   「你现在看的这本书,我也看过了。」   她嘴巴微微张着,像是还想讲些什么,但接着又阖上了嘴巴。   「其实你很喜欢看书吧?」   总觉得将我书包中剩下几本书摊在她面前,也会得到相同的反应。   她摇了摇头,说:「喜欢看书的不是我。」   「是你的朋友,对吧?」   她没有回应,但我想应该是默认了,毕竟这是她上次亲口告诉我的。   实在不知道要和她聊什么,总觉得和一个宣言自己没有任何兴趣的人相处,要找到话题非常困难。   「你今天几点要走?」   她耸了耸肩。   「等人来接我。」   虽然她看起来不太在乎,但有家人接送还是令我十分羡慕。   即便我以前就不是由爸妈接送上下学,但那时还有姊姊在,所以一路上也不会觉得无聊。和当时相比,现在的放学路简直沉闷得令人难过。   「真好。」我觉得没必要掩饰羡慕之情,于是便说道:「我才刚搬来这里没多久,所以周围的路线都还不是很熟悉。」   她点了点头,像是认同我的说法。   她真的是个很不爱说话的人,简直是惜字如金。这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她面前特意耍宝,结果却是热脸贴冷屁股。   「你也说点什么吧?」我有点愤慨。   「要说什么?」她反问。   「什么都好啊,反正就是找点话说。」   「你真是奇怪的人。」   「你才奇怪吧?就是这样才会到现在还没有交到朋友。」   「你有朋友吗?」   从头到尾,她的语气都相当平淡,让我反而觉得自己像是对牛弹琴一样。   「我当然有!在班上已经交到好几个朋友了。」   「那就好。」   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让我呕起气来。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啊?」   「没有。」   「明明就有!」   「真的没有。」   这样争吵下去会没完没了,我深深叹了口气。   「所以我才会觉得你在逞强。」她一脸「看吧」的样子,有些许的得意。   「我在逞强什么?」   「逼迫自己做不想做的事。」   「例如?」   「我不知道……读微积分吧?」   接着她咯咯地轻声笑了出来。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   「没有证据,只是普通人哪有可能看得下那种东西。」   被称作普通人让我感到很不服气,在同学眼中我不仅是个异邦人更有着悲剧背景,怎么样也不能被称为普通人。   至少和普通国一少年的人生相比,我已经够不普通了。   「我才不是普通人。」   听见我这么说,她那双因为笑而眯起来的双眼又显得更小了。   「你就是个普通人,因为我见过真正不普通的家伙。」   「是你的朋友吗?」   她停顿了一会儿,接着用力地点点头。   「这算什么嘛……我才不相信咧。」   我啧了一声,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样子。   「不相信就算了。」   接着她便沉默了,也不打算进一步跟我提起她朋友的事。到头来,我就连她口中的朋友是真有其人还是虚构的都不得而知。   以她这种个性,若发现她所谓的朋友其实是床头的熊宝贝我也不意外。   我低头翻着自己的书,却觉得被注视着。我偷偷看向她,发现她不是在盯着我而是在看我已经翻到哪一页了。   感觉当我翻到剧情高潮处时,她会抢先一步开口并把后续的剧情说出来。   但直到整本书的最后一页,她仍一句话也没说。   「我要走了。」   她起身背起书包。   「你家人来了?」   她起先是歪着头愣了几秒,接着点点头。像是对我的问题感到理所当然似地。   她好像和家人有心电感应,没有看见她拿起手机,就知道家人已经来了。   本来想再询问她明天是否也会来图书馆,不过一想到应该会得到和几天前一样的答案,我又阖上了嘴。   她一样踏着匆忙的步伐走出图书馆,这次甚至还把看完的书留在桌上。   我将她桌上的那本书拉到自己面前,准备拿回去书架放。   那本书的书名是《少年的魔法号角》,听起来就像《糖果屋》、《白雪公主》这类童话故事。   稍微有点厚度,很难想像单篇童话能够用上那么多页数,想必是某种集锦吧!   原本看她一副高高在上阅历无数的样子,结果竟然喜欢看这种幼儿般的童话故事。   我好奇地翻开书,发现书中的文字量甚至比童话故事还少。   是一本诗集。   简介上写着这是一本来自西方,流传有数百年之久的诗集。后来受到某个作曲家的青睐而被谱写成曲,也因此才为大众所知。   最好的证据就是书底黏着一片伴奏CD。   那片CD的塑胶套已经发黄,CD上看起来也生了一层霉,令人好奇是否还能使用。   不过这本书不开放外借,所以我也没机会实验。   况且我对于诗集一点兴趣也没有,如果不是漫画书或是小说,我连看都不会想看。   我想她也是一样,明明就是个连话都讲不清楚的人却看这种书,简直就像是故意在别人面前营造自己形象。   就跟我拿着那本无聊的数学书,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一样。   我将那本书放回应该是属于它的地方,堆放着诗集的书柜上积了一层灰。   接下来的几天,她又没有现身。   在我以为她大概不会再出现时,她又出现在那位子上。   「你前几天都没有来?」   「嗯。」她轻声地回道,仍然盯着书,没有抬头看我。   原本想开口问她原因,但这样的对话似乎几天前才重复过,所以我又把话吞回肚子里。   如果被她发现自己的脑髓液贫乏以至于不断重复同样的语句,大概会引起她的反感。   我绞尽脑汁思考能接续对话的话题。   「上次你读的那本诗集,好看吗?」   她放下书,对我眯起了眼睛。   「你看了吗?」她反问道。   「只翻了几页,总觉得不太适合我。」   「你就直说很无聊吧!」   她对我投了个轻蔑的笑容。   「也不是这样……」   「因为那真的很无聊。毕竟是几百年前的着作,跟现在的书啊、诗啊什么的比起来,完全不够看呀。」她有些激动地说:「明明是这么平淡的东西,那个作曲家竟然还说这就是所谓的幽默喔,你看看以前的人生活有多么无聊!」   「所以你其实也不喜欢那本书啰?」   虽然嘴上尽是批评,但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激动地样子,所以也无法判断她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喜欢,不过那家伙倒是很喜欢那本书。」   接着她挤出了几声笑声,但嘴角完全没有上扬的意思。   「很奇怪吧!这种东西如果不是懂音乐的人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碰。那家伙明明什么乐器都不会,连笛子也吹不好,结果竟然说喜欢这本书。」   「或许是想在别人面前装作很有文艺素养的样子吧?」   听到我的回答,她才笑了出来,是那种在图书馆中会引人侧目的笑声。   所幸放学后的图书馆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其他人,不然一定会被嘘。   「那家伙啊,跟你不一样,那个人一点都没有装模作样的本领。」   感觉莫名其妙被她捉弄了,我下意识竖直了背脊。   「所以那家伙应该是真的喜欢这本书。」   她轻轻地「呼」了一声,像是松了口气也像是叹息。   「可能在我们这些普通人眼里平淡无奇的东西,对那家伙来说有什么特别的。」   「这就是我想看这本书的原因。如果读懂了这本书,大概就能理解那家伙在想什么。」她向我解释。   虽然她满口都是家伙家伙地,但我想若不是有一定感情的朋友应该也不会如此称呼对方。   「那你成功了吗?」   她耸了耸肩。   「可能在你看懂微积分前,我都不会懂吧。」   虽然她嘴里尽是对我的嘲讽,但我反而很庆幸能有机会开展这个话题,否则一定又是嗯嗯啊啊的结束我单方面的对话。   这似乎是个好机会,如果继续这个话题,说不定能更深入了解这个谜一般的女孩子。   「总觉得你好像很崇拜你朋友耶,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啊?」   「我才不会崇拜那种家伙。」她瞪了我一眼。   「不过你们的感情应该很不错吧。因为只要提到对方你就变了一个人似的。」   「有吗?」她抓了抓自己的脸颊。   「有。」我有些不是滋味,对比和我说话的样子,她在提到朋友时显然情绪高涨。   她发出「啊……」的声音,接着又垂下眼睛继续看书。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朋友是怎么样的人?」   我把她手中竖直的书压了下来,结果又被她瞪了一下。   「就是个特别的人。」   「怎么个特别啊?」   「我也说不上来,应该算是思维模式很奇特吧?反正就是特别。」她有些不耐烦地回答。   「问你也说不知道,这样还算是朋友吗?」   「是不是朋友又不关你的事。」   我感觉到她似乎生气了,只好压下身子,不再多言。   过一阵子,她又背起书包,绕过我身边。   「我要走了。」   这次她没有忘记把书拿回去放。   我觉得自己说错话,惹她不愉快了。心里有些忐忑,打算下次见面时跟她亲自道歉。   如果因为我一时失言,让她从此之后都不来图书馆,我大概会很愧疚吧。   「要怎么样跟人道歉对方才会接受啊?」   隔天某节下课,我向凑到自己身旁的一个朋友问道。   「你是惹谁不高兴了?如果是老师的话就不用想这么多,可以开始堆罐头塔了。」   朋友是个脑筋不错的人,但是讲话很随便,外表看起来也有点像是问题学生。   「某个……」我原本想说是某个朋友,只是那女生有没有把我当作朋友我也不晓得,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填补。   「某个家伙。」   最后还是选择了最直接,却等同没回答的答案。   「是我们班的吗?是男生还是女生?你是怎么惹到人家的?」   「啊、啊,不是我们班的,是一个女孩子。」   朋友露出有些猥亵的笑容:「你是不是喜欢她啊?」   「才没有。」我皱起眉头。   「既然没有就不用道歉了啊,反正你也没想对人家怎样。」   「你这人怎么这样……」   看着面前哈哈大笑的友人,我不甘愿地「呿」了一声。   「所以是谁啊?哪一班的?」   「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连哪一班都不晓得,只是在图书馆认识的而已。」   「连名字都不晓得的人,你真的没有必要特地去想着跟对方道歉啦!」朋友一派轻松地说:「只要对方不是那种认识很多不良少年的人,就不用怕得罪她了。你说的那女生,应该不是这种Bitch吧?」   我无法完全肯定,但还是摇了摇头。   「她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有朋友的人,个性也有点阴沉。」   朋友听见后,若有所思地搓了搓鼻子。   「在图书馆认识的……是不是留着一头长发,皮肤很白,长得满漂亮的女生?」   「你认识?」   「感觉有印象,毕竟放学时偶尔会经过图书馆。」   「那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那种人看起来就很难相处的样子,亏你还有办法惹她生气。」朋友带着戏谑的表情看着我。「而且会莫名其妙跟陌生人搭话的家伙才奇怪吧。」   总觉得朋友口中的奇怪家伙就是指自己。   「那没事了。」   我抓起书包侧边的水壶,喝了一口水。   看见我喝水,朋友突然压着我的水壶,让我差点呛到。   「你有病啊?」   「你有时候会露出这种表情。」   「什么表情?」   「就是看起来心事重重的表情。」   朋友的眼珠转了一圈,像是在装傻。   接着又捶了我一拳。   「你如果喜欢人家要直说,我可以替你说情。」   「就说不是这样了。听你这么说,反而让我有点害怕你是不是别有居心。」   我知道他只是故意开我玩笑。   他当初也是被姊姊的故事吸引过来的其中一人,在大家的兴头过了以后却没有像大多人一样拍拍屁股走人,还是继续凑在我身边。   虽然有点轻浮,不过是个真正的朋友。   但或许也是这样,有时候他会露出和平常不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我猜那大概是同情,常常让我有些不自在。   不过我知道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家伙,真要说他会这样对我,也是因为当初我自己告诉别人姊姊的故事才会这样。   再怎么说,我都很好地演绎了典型受害者的形象。   被当作吸引人注意的道具也好,博人同情的手段也罢,姊姊现在就像是小说里的角色一样,再怎么样都不可能从故事中活过来。   之后又过了几天,但每天去图书馆报到的我仍没能见到她的身影。   直到我心想大概这次真的没机会时,又看见她了。   「呃……嗨?」我硬着头皮走到她前面的座位。   「嗯。」   「又好几天没看到你。」   「嗯。」   「上次的事,很抱歉。」我向她鞠了个躬。   她放下书,一脸疑惑地盯着我。   「抱歉什么?」   「擅自评论你和你朋友的事。」   她想了一会,才回道:「那又不是什么值得道歉的事。」   「所以你没生气了?」   「问这种废话才会让人生气。」   我一时语塞,只好趁机转开话题。   「你现在看的那本书,我有看过喔。」   我是很久以前在姊姊的房间里找到的。那是讲述一个富家千金爱上绑架她的绑匪的老掉牙故事。   看起来也不是什么世界名着,真不知道学校图书馆怎么会放这种书。   她阖上书本,虽然还有三分之一的内容没有看完,但她却像是读完了般将书推到一旁。   接着眯起眼睛盯着我。   原本以为她的眼睛不大,但现在我才发现那只是因为她在看我时总是会眯起眼睛。   「你觉得如何?」   「你还没有看完吧?我才不会做剧透这种缺德事。」   她瞥了一眼那本书,很不屑地说:「不用看也猜得到结局。」   「那你猜结局怎么样?」   「身为绑匪的男主角被女主角的爱感动,男主角从此改过向善,但却被以前的仇家找上门,为了保护女主角而挨了子弹,最后倒在女主角的怀里死去。」   「除了男主角其实没有死以外,几乎完全说中了!你是怎么办到的?」   「我已经说了,这是一本老掉牙的故事。在我们出生前几年那阵子不是很流行悲剧英雄吗?除了这个题材以外还有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你应该听过吧?这本书就是在那时出版的。」   我点了点头。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就是犯罪被害者对加害者产生好感的一种心理学现象,是常为小说和电影津津乐道的题材。地位就好比近年来动漫中的猫箱理论。   「这种故事啊,总是刻意把加害者营造成帅气又温柔的理想情人,像是特意否定罪犯这身分似的,一点都不真实。」她说。   「不过那也是因为作者是站在被害者的角度描写的,对吧?」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在这种情节也适用。   「才不是这么肤浅的理由。」她咬着牙朝我说道:「在那些被害者的眼里,那些罪犯不好的一面,她们一定也会全盘接受,绝对不会刻意忽略掉。」   听到她独特的见解,我也不知如何回应。   她没有对我的反应感到失望,而是继续发表自己的长篇大论。「我认为这类型的故事应该着眼于犯罪者和受害者看似修成正果后的生活描写,那才是真正值得注意的。如果两人真的能携手共度余生,那才能称作爱情,否则所有感情都只是一时情绪催化下的结果,根本用不上这么高尚的词汇描述。」   我一时哑口无言。没有想到她会如此激动。   「你明明就很喜欢读书,否则才不会有这些想法。还是这本书也是你朋友推荐的?」   她摇摇头。   「不是,是我自己想看的。那家伙才不会看这种书。」   接着她将书推到我面前。   「你呢?你又是怎么看待这本书的?」   我是在很久以前向姊姊借来看的,除了书中的主要情节,所有细节也忘了,因此内容有没有什么发人深省的寓意我也想不起来。   「没什么特别想法。」我说。「不过换作是我,绝对无法原谅那个绑匪。」   她原本眯起的眼睛,突然睁大了,我从未有机会仔细看她的眼睛,这才发现那是一双宝石般的深邃眼眸。   接着她的眼皮又逐渐垂下,回到原本的眯眯眼。   「看了这本书后也无法被作者牵着鼻子走吗?那就是作者的失败了。」   「应该不是作者的问题。」   能被学校图书馆收藏的小说多半具有一定的文学价值,我实在不想用自己的主观印象一口否定这本书。   「是我的问题。我无法原谅那个将女主角与家人拆散的绑匪,就算她对女主角再怎么好都一样。」   「即使女主角的家人对女主角相当刻薄也一样?」   她挑着眉毛,像是心里在盘算什么。   「一样。不过这女孩明明就是个聪明讨喜的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人对她不好呢?何况还是养育她十几年的家人,我看作者在描述女主角时一定没有想到这一点。」   为了让书中的主人公讨人喜欢,作者一般都会将主角塑造得像个完美无缺或富有个人魅力的人。不论是绑匪或是女主角,如果真有这么完美的人,绑匪也没必要沦落到去绑架,女主角也不会有着悲惨的家庭背景。   「你说得很有道理。」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我觉得换做是你,一定也会不自觉站在绑匪那一边。」像是故意激怒我一样,她接着说:「毕竟你和我都是普通人。」   「你才不懂。」我朝她低声说道,一时不小心,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咒骂似的。   「嗯?」   「你怎么可能理解她家人的心情。」我忍不住扣紧牙关,双手握着拳。   「但是她的家人的确在她失踪以后也没有表现出慌张的样子对吧?看起来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   「就跟你说那是小说了嘛!」我朝她吼道。   忘记这里是图书馆,我又马上红着脸低下了头。   但图书馆除了我们以外依然没有其他人。   「那你又知道她家人的心情了?你保证在女主角失踪时,她的家人不会感到任何一丝的喜悦吗?」   她的语气听起来也有些强硬,像是在质问我似的。但我知道她并没有在生气,反而像是要搞清楚事情原委一样,冷静地分析着。   这让我的情绪也冷静了下来,但对于她的问题,还没能想到适合的答案。   「不用想太多。你刚刚也说了,不能忽略人性的其他面向,我只是顺着你的意思接续话题而已。」   没等到我的回应,她从书包中取出另一本书,正准备翻开。   「我的姊姊就是被绑走后失踪的。」   她听见后,又阖上了书本。   「姊姊是一个聪明又漂亮的人,跟书中的女主角一样,与她不同的是,爸妈也都很爱姊姊。但是在三、四年前,姊姊却失踪了。」   「是怎么失踪的?」我的话题提起了她的兴趣,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那是在暑假的尾声,我和姊姊每天都在家里看漫画和小说。」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依照和其他同学描述的模式重新讲了一次故事。   「有一天,我们的书都看完了,姊姊便提议要去租书店一趟。我和姊姊在租书店各抱了一叠书正要走出店时,却发现外面下了大雨。   我和姊姊又在店里待了一阵子,发现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姊姊告诉我要去附近的商店买雨伞,便跑了出去。   当我看见在对街撑着伞和我打招呼的姊姊时松了一口气。没想到一辆车突然停在姊姊面前,将姊姊抓了上去,站在书店的我立刻冲了出去,结果车子一下就开走。当车开走后,那里只剩下姊姊的那把雨伞,姊姊就像消失了一样,没有人知道那辆车的下落,在那之后我都没有再见过她。」   我话还没说完,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事一样向我问道:「地上只有那把雨伞吗?」   「是啊,怎么了?」   「你们不是各抱了一叠书吗?应该没有手撑伞吧?那样就只能一人拿书另一人负责撑伞啰?」   「是这样没错。」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应该买两把伞吧?你们又抱着书,要是只有一把伞其中一人一定会淋湿的。」   第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这个环节刚好是我自己加上去的,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姊姊失踪的经过,只是为了让故事听起来更动听一点才这么说。   「伞、伞又没有很便宜。而且这不是重点吧?」   「也是。」她有些敷衍地回道。   「后来我和爸妈用尽所有方法寻找姊姊,但不论如何都找不到,新闻媒体那时也有报导但还是寻无所获,就这么过了三年。」   「你的姊姊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有印象。」   「曾佳晏。」   听见姊姊的名字,她更加眯起了眼睛,看起来好像知道些什么的样子。   「没印象……」   「毕竟都过了好几年,就算那时新闻每天都报导,也不可能到现在还有人记得吧。」   她阙起嘴,对于自己的记忆过度自信感到有些不满。   然后,我又继续没有说完的故事。   「前阵子,几个月前吧,就是我升上国中前。警方联络我爸妈说找到姊姊了。」   「在哪里找到的?」   「废弃游乐园的女厕里。找到她时被分在好几个袋子中,已经变成骨头了。   听说是一群大学生发现的,警察一接获报案就立刻通知我爸妈。」   她一脸十分吃惊的样子。原本总是没什么表情变化的她,这副模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是在游乐园的女厕里吗……?」   「严格来说是马桶的水箱中,被分装在好几个水箱里。」   因为刚刚差点被她识破我擅自添加的剧情,所以这边我选择据实以报。   「竟然是在那种地方啊……」她若有所思地喃喃着。   从刚刚的雨伞到现在的水箱,总觉得她一直在注意一些不重要的细节。像是绑匪的动机这种真正重要的线索,反而被她忽略了。   虽然我至今也不知道绑匪的动机。同学问起时我总是回答是某个迷恋姊姊的变态所为。   「不过他们是怎么知道你姊姊的身分?不是只剩骨头了吗?」   「姊姊失踪时的随身物品都被额外放在一个袋子里,上面有姊姊的姓名。虽然过了好几年,但那些警察好像还没有忘记姊姊的事。一看见姊姊的名字就立刻联络我爸妈了。」   「这样子啊……」她微微点了点头。   「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搬家的原因,我的爸妈只要一想到姊姊就会变得很没精神,所以也不想再待在原本的家了。」   「不论如何,能找到真是太好了。」像是做了个总结,她说道。   接着脸又沉了下来,用非常微弱的声音说道:「对不起。」   「啊?」   「我不知道是你碰上了这种事,刚刚还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她低下头,我看不见她眯起的双眼只看到长长的睫毛微微抽动。   「反正也过去了,如果这时候还成天苦着脸才会给人麻烦吧?」我苦笑道。   「我想看看你姊姊长什么样子。」   「为什么?」   「也没为什么,就是想看看。」   「我实在不想带姊姊的照片到学校来……而且我们已经国中了,你现在看到姊姊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小女孩吧。」   她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但也没继续强求。我想她本来的个性就不擅长拜托别人。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看,就来我家看吧。姊姊的照片和其他东西都还堆在我房间里。」   「咦?」   看见她错愕的样子,我慌张地解释:「就只是让你看看我姊而已,没有其他意思。」   「好啊,你选个时间吧。」她很爽快地答应了,反而让我更加紧张。   如果是周四的话,不论是爸爸或是妈妈都会很晚才回家,那一天似乎比较适合。   我不想让她看到爸妈的样子。   「礼拜四吧,可以吗?」   「我回去问问。」她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时钟,和她每天离开的时间差不多。   或许是我的错觉,但我总觉得她踏出图书馆时脚步轻快许多,以至于我没注意到自己发烫的双颊。   原本以为隔天就能等到她的答覆,想不到她又像往常一样,好几天都没出现。   这让我直到礼拜四的最后一节课都没能好好专心,满脑子都是这件事。   如果今天她依然没有在图书馆出现,那么这场邀约就等于告吹了。   我收拾好书包,动作比平常慢了许多,像是逃避去图书馆一样,假装检查自己是否有遗漏任何东西。   「喂。」朋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就是那个图书馆正妹。」   他指着站在我们班级门口的花台前,面无表情地盯着里面看的女生。   虽然她的视线落在我们的教室,但那完全没有生气的双眸,看来更像是正张着眼睛打瞌睡。   「该不会是来找你的吧?」   我点了点头,后脑勺却被用力拍了一下。朋友愤恨地喊道:「别开玩笑了,你怎么可能配得上她啊。」   「就说不是你想的这样了。」   没有多理会身后发出悲鸣的友人,我背起书包,走到她面前。   「你怎么知道我在哪一班?」   她指了指我胸口上绣的姓名学号。   我拉起自己的制服,上头的确有着我的班级、姓名和学号。   接着我又盯着她的制服看,除了学号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想起女生好像不用绣上班级和姓名,应该是为了安全因素。   虽然这不代表男生就没有安全疑虑,但比起男生,女生遭遇危险的机率的确比较大。   「你看什么?」她冰冷地语气提醒我立刻把视线移开。   「我家就在附近,走路回去吧。」   这时隔壁教室也传来了拖动椅子的声音。   「我讨厌人挤人的。」   「这也没办法啊,你总不会还想先去图书馆吧?」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离开学校后,我们肩并肩地走着。因为是自己每天上下学的路线,所以没有感到什么新奇的,而她则是有些紧张的东张西望。   比起搬来没多久的我,她看起来更像是个外地人。   但如果是每天都由家人接送的幸福家伙,会有这种问题也是可想而知的。   「你家很远吗?」   「有一段距离。」   「开车要多久?」   「大概四十分钟。」   「那要好早起床耶!」我惊呼。   「嗯。」   「这样你从图书馆离开,到家时就已经六点了吧。」   「差不多。」   「真惨。」我随意附和,实际上我反而有点羡慕。   我们家和学校,这种走路只要十分钟的距离简直跟没有一样。   虽然几乎都是我单方面的说话,但和她闲聊的过程,这十分钟更是一瞬间就过去了。   我们停在一栋老式公寓前,三楼就是我家。   「实在不是个很宽敞的地方。」我说。   「啊,的确。」而她则是残忍地附和着。   家门前没有摆着鞋子,所以我可以确定爸妈还没有回来。   依照以往的惯例,他们大概会在晚上九点以后才陆续回家,应该不会被他们撞见我带朋友来玩。   因为知道她要来,我特地将房间打扫了一遍。   现在这个房间已经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了,唯一与姊姊还有关系的,只有书桌旁的墙角,那堆起来的纸箱。   从搬来这里之后,我就没有再动过姊姊的东西。   我将椅子拉开来让她坐下。   自己则是翻开柜子拿出几本相簿。   「我也没有特别整理,所以里面应该混了不少我自己的照片。」   我将相簿递给她。   她翻阅着相簿,她手中那一本似乎是我和姊姊还是婴儿时留下的照片,被她看到我们俩光溜溜的样子让我的心情有些复杂。   然而,那些婴儿照片她好像没兴趣似的,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就翻到最后一页。   「有没有长大一点后的照片?这两个婴儿看起来长得都一样。」   「是你自己说想看的,我又不知道你是要看什么时候的。」我接回相簿,并把另一本封面比较新的换给她。   她翻开来,照片中的女孩已经长大许多,手中正抱着球比出胜利的手势。   那是姊姊失踪前几个月才照的相片。   与刚刚那一本不同,她很仔细地翻看着每一张照片,像是要将姊姊的样子深深印在脑中似的,不发一语,全神贯注地凝视着。   我转过身,驼着背坐到自己的床上,感到全身无力。   「你要看吗?」她回过头问我。   「不了。我不想看。」   我没有再多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那个背影阅过一张张姊姊的相片。   那些相簿我自己也从来没有仔细看过,现在却让一个认识不过一个月的陌生人肆意翻阅。   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只是觉得若是多一个人替自己分担与姊姊的回忆应该会轻松不少。与那些纯粹当作听故事的人不同,她和我朋友在知道我的姊姊后,势必都无法将姊姊的遭遇一笑置之吧。   我这样的行为似乎有点自私,不过在我利用姊姊博得众人注意、消费姊姊的死时,大概就没有资格再得到姊姊的原谅了。   「我看完了。」她阖上相簿,将它放在那叠相本上。   「还有其他本喔。」   「已经够了。」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她淡淡地说。   「你的姊姊,的确是个很棒的人呢。」   「我就说吧。」我不清楚她是看见了哪张照片才作此推论,但还是附和道。   她抿起嘴唇,点了点头。   「这边还有姊姊留下来的东西,你要不要看?」   「好。」   我从墙角把两个纸箱拖出来,并拿剪刀将上面的胶条剪掉。   自从搬家后,我还没有将这些箱子打开。爸妈也没有要我整理,就放任它们堆在我的房里。   我打开纸箱,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大部分都是姊姊的杂物和衣服,姊姊的书则是因为体积关系,搬家时就回收了。   她随手抓起了一个铅笔盒,仔细端详着它。   「这上面,没有你姊姊的名字呢。」   「啊,因为这个是我的,应该是整理时误以为是姊姊的,所以不小心塞了进去。」我接过铅笔盒,将它丢到书桌上。   我当然不敢告诉她,姊姊的铅笔盒在我整理遗物时就被搞丢了。   「那这个钱包……啊,有了。」   她指着钱包上姊姊的姓名贴纸秀给我看,像是正在寻宝一样。   「你是在找警方发现姊姊时的证据吗?」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真是个不会体谅家属心情的人啊。」我挖苦道。   「抱歉。」   我摇了摇手,示意她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过了这么久,如果我还无法释怀的话,就跟爸妈没两样了。   我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这样这个家就没有人活着了。   她紧握着姊姊的钱包,像是对待什么稀世宝物一样,让人看了都觉得有些夸张。   「你如果很喜欢那个钱包,就拿去吧。」   她摇头道:「这是你姊姊的,你有责任替她好好保管她的东西。」   「算了吧。反正堆在家里也不会有人碰,比起放在这边生灰尘,倒不如给喜欢的人算了。」   我将她伸过来、握着钱包的手又推了回去。   「小说里不是常有这种桥段吗?如果姊姊的遗物能被人珍惜的话,那姊姊一定也会很高兴吧。」   实际上会感到高兴的是我。这三年来姊姊的东西不只占据了我的房间,也寄据在全家人的心房,只要一见到那几口箱子,就有股压力抵着我的胸口,让我只能吃力地叹息。   如果把姊姊的东西全部送人,就能消除这种压力,并让父母亲回到以前的样子,那么我将不会对姊姊的遗物有丝毫眷恋。   「你就安心收下吧。」我将她的手指叠上钱包,好确保钱包紧紧握在她的手心中。   她想了想,接着拉开拉炼,将里面的铜板倒了出来。   我很惊讶里面还有零钱,看来是那天我和姊姊去租书店时用剩下来的。   「零钱还你。」   虽然很想叫她连钱一起拿走,但对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特别讲究是她的特质,因此我还是接过了那几个覆满绿斑的铜板。   她将钱包收进书包后,又望着地上那堆散乱的杂物。   「你的姊姊,那时穿的衣服还在吗?」   「啥?」   「就是发现她的时候。」她的视线在那堆衣服来回游走。   「这里也没有姊姊全部的衣服,只留下她特别喜欢的其中几件。至于她那天穿的衣服……毕竟和姊姊待在那种地方好几年,味道根本洗不掉,我们也不可能还留着。」   「这样啊……」   「喂,你该不会是打算连那身衣服都要吧?」   「我是不担心你姊姊的味道,但我想我应该穿不下。」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硬是比地上的那些衣服大上一号。   「就算穿得下也不能拿来穿啊。」   没理会我的吐槽,她悠悠地说:「不过这些东西堆在箱子里的确有点可惜。」   「你要的话都可以拿走。」   「就算拿走我也不能用啊。我是觉得,你应该要好好珍惜它们。」   她弯下身子,捡起散落一地的衣物。从我的角度,正好可以从领口看进去,让我只好立刻别过头去。   回过头来时,她已经将一件件衣服叠好,放在自己的腿上了。   「有没有什么柜子可以放?」她在这小房间中四处张望。   「没有,都被我自己的东西塞满了。」我语带怨怼地说,想起这家伙刚才还嫌过我家空间很小。   「那你想办法清出个空间吧。」   「哪有可能说清就清得出来!而且……」   我朝她吼道,她依然是面无表情地歪着头看着我。   「特地在家里放死人的东西做什么!」   她脸上一惊,但很快又将讶色收起,微微点了头。   「也是。」   「喂。」我叫醒了看起来像是陷入沉思的她,接着说:「陪我去把这些东西扔了。」   「我不要。」她一脸难受地说。   「我会有罪恶感。」   「你才没有,你又不认识我姊。」   语毕,我才发现她有些愤怒的死瞪着我。我立刻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对、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你说的对,我的确不够格感到罪恶。」她说,又再度垂下眼帘。   「你如果真的要丢就丢吧,但我还是觉得至少留下一点东西比较好。」   面对满地的杂物,一时也不知道要留下哪些东西,于是我从她手中接过折好的衣服,打算先把那些衣服处理掉。   「那你先陪我把这些衣服扔掉。」   「如果顺路的话。」她背起书包,起身走到门边。   「你要走了?」   「反正也没事了。」   她的话让我有点受伤,但我的确也没有其他理由留住她。   「那我也去把这些衣服丢了吧。」   她没有回答,转开了门把,走了出去,像是在自己家一样随兴。   我和她走下公寓的楼梯时,她又问我:「如果你爸妈发现你把姊姊的东西丢掉不会骂你吗?」   「他们才不会发现。」   都已经搬来几个月了,却没有动过姊姊的遗物,那爸妈以后也不可能会碰它们。   等到我爸妈有勇气面对姊姊的东西时,这问题早就不存在了。   我和她往学校的方向走回去,原本一路保持沉默的她突然开口:「你有玩过海龟汤吗?」   「那是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反正就是猜谜的一种。」   我虽然不比姊姊聪明,对猜谜还是有点自信。难得她主动打开话匣子,自然要接受挑战。   「你说说看。」   「有一个人在整理弟弟的遗物,结果整理完后伤心地自杀了。为什么?」   「你这家伙……该不会是在讽刺我吧?」   「我还没有那么坏心眼,反正你猜猜看就是。」   她脸上露出笑容,看起来十分期待我的答案。   「呃,因为想到弟弟,所以太过伤心而自杀了?」   她摇摇头。   「她其实深爱着弟弟,所以早就决定好要随弟弟去死?」   她又摇摇头,接着补充道:「这种猜谜你可以提问,不过只能问是非对错,不能直接问我答案。」   「啊……好复杂。」   「很有趣的,你再多想想。」   「那……弟弟是被人杀害的吗?」   「这不重要。不重要就是指跟答案无关。」   「那主角是男的还是女的?是成年人吗?」   「是男生。年龄不重要,姑且算在十五到三十岁之间好了。」   兄弟俩中弟弟死了,而哥哥整理完遗物自杀。   我想了想觉得问题应该出在遗物上面。   「这遗物有任何东西……不对,不能这样问。遗物中的东西都是弟弟的吗?」   听到我的问题,她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不是。不过你离答案很接近了。」   「所以说,遗物其实是哥哥的啰?」   弟弟死了,但哥哥却在整理自己的遗物,听起来完全不合理。   「喂,该不会哥哥不是哥哥,弟弟不是弟弟吧?」   「我就知道你一定猜得出来。」   被她夸奖,我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手中的衣服差点掉到地上。   「但是我还是不知道详细的故事内容啊。」   她可能觉得核心答案已经被猜出来了,所以也没打算再卖关子。   「哥哥和弟弟实际上是一对双胞胎,哥哥比弟弟优秀。后来兄弟俩出了场意外,结果哥哥死了,弟弟失忆。从此弟弟都被周遭的人唤作哥哥,直到他某天整理哥哥的遗物时,看见都是自己的东西,才回想起一切,于是就自杀了。」   「好复杂!而且漏洞也太多了。像是弟弟为什么看到自己的东西就会回复记忆,这根本猜不到吧?」   「所以你要问啊。」她淡然地回道。   「我说你真的不是在影射我吗?」   「你想太多了。这只是个游戏。」   「那为什么弟弟要自杀?」   听见我的问题,她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比起死掉的哥哥,弟弟的人生可是被否定了喔?你不觉得这样已经足以让人放弃活着了吗?没有什么比不被人所重视更悲哀的了。」   人生被否定。实在很难想像那种感觉,于是我只好随便地点点头。   「所以我才说这跟你没有关系,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陪她玩完这个游戏,让她心情好了不少,大概是从死气沉沉的尸体变回青春洋溢的少女的程度。   「这个问题是你自己想的?」   「书上看的。」   「哪一本书?」   「不能说,说了以后就不好玩了。」   说着说着,也走回学校了。我看见学校前正好有个旧衣回收箱,就立刻奔了过去。   原本以为我多少会对姊姊的物品有些留恋,但像是被她的心情渲染了一样,我竟然想都没想就把那一叠衣服投了进去。   她慢条斯理地走到我身旁,原本以为她应该会说些什么,想不到她一句话也没说。   反而是我先开口了。   「这样比较乾脆。」   「嗯。」   「你的家人会来接你吧?」   「嗯。」   「那我先走了。」   就在校门口前应该也没必要担心安全问题,所以我便掉头回去。   临走时,想到她刚刚雀跃的样子,我又转头向她说道:「刚刚那个游戏,以后有机会再一起玩吧。」   她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但是频率明显比平常快很多。   走回家的路上,少了一个人跟在旁边,感觉安静许多。   有那么一瞬间,我总觉得刚刚和她走去学校的十分钟,姊姊似乎就在自己身旁。   但实际上姊姊哪里都不在,不论是家里还是纳骨塔,姊姊早就不存在了,有的只是我抱着的那一堆衣服而已。   而那堆衣服也进了旧衣回收箱,再过不久姊姊的物品也会遭逢同样的命运吧。   我想自己和爸妈一样,其实都没有勇气面对姊姊不在的事实。   虽然总是把姊姊的事挂在嘴边,实际上却像是在描述另一个人似的,还任意替姊姊的故事添了许多谎言。   我也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毕竟那只是某种我自己设计的保护机制。   我是现在才察觉到这一点的。   就在我和她残忍的谈论着那对兄弟的悲剧时才发现自己也在逃避。   虽然她本来就是不太爱说话的人,但刚刚少见的说了许多话,   我想下次我扔掉姊姊的东西时,最好也找上她。   期待她能再替我转移注意力,尽管这不是她的本意。   我回到空荡荡的家,时钟的指针都垂了下来,离爸妈回来还有好几个小时。   我走回房间,开始整理散落一地的东西。   说是整理,实际上也只是把它们在丢回纸箱而已。   和衣服不一样,这些东西只能等回收业者来时再处理。   把东西都收拾好后,纸箱被我踢回原本的角落。   现在房间中还有一个空箱子。   这口箱子原本就是拿来放衣服的,现在衣服没了,它存在的意义也消失了。   我想把这箱子拆了以免占空间,但想了想还是把箱子堆到姊姊的杂物箱上。   万一爸妈进我房间发现少了一口箱子,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们还没准备好面对姊姊离开后的生活;我也还没准备好面对失去姊姊的他们。   到头来,房间里的布置还是一样,没有省去任何空间。   前不久这个空间还有两个人在,少了一张嘴的结果就是无可避免的寂静。   我再次检视是否遗漏掉什么,发现刚刚拿给她看的相簿还放在书桌旁边。   想到她目不转睛盯着相簿的样子,我也拿了一本起来。   不,还是算了。   我担心自己一旦打开相簿,就会开始憎恨那么轻松将姊姊的衣物扔掉的自己。因为那女孩正是看了相簿以后才开始要我保留姊姊的东西。   简直像诅咒一样。   我将几本相簿抱起,丢进空了的衣物箱。   虽然里面也有自己的相片,不过我一点保留的兴趣也没有。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几只难以辨识种类的飞虫被路灯吸引,正死命地撞击灯罩,没有一只从这场无聊的比拼中宣告退出。   我想到回来的路上忘记绕去便利商店买晚餐,一边咒骂自己一边走下楼去。   日子仍然不会因为这些小小举动而有什么变化。   自从那天道别后,接下来的几天她又从图书馆消失了。   不过渐渐掌握频率的我,也没有太失望。   果不其然,每相隔两、三天,她就会早我一步出现在那位子上。   我想她应该是在离图书馆比较近的班级,才能总是在放学时先到图书馆。   虽然有点好奇她是在哪一班,但是拜朋友所赐,我和她的流言已经在班上闹得沸沸扬扬了。   尽管我对这种流言蜚语没有兴趣,还是不喜欢在背后被人说三道四的感觉。   那种感觉,好几年前我就受够了。   我没有将那股情绪带到她面前,只是自然的跟她打招呼。   寒暄了几句例行对话,她也依然慵懒地回应。   正当我想提起别的话题时,却被她先一步打断了。   「要玩海龟汤吗?」   「比起那个,是时候告诉我你自己的事了吧。」   直到现在,我都对她一无所知。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也还不算长,但是我不只把姊姊的事全部告诉了她还带她到家里,就连朋友都还没去过我家。   每次向她问起自己的事,她也总是吞吞吐吐地,不论是她口中的那个朋友还是她自己,她似乎都不想多谈。   听见我的问题,她看起来面有难色的样子,但发现我不打算退让,又眯起眼睛说道:「猜对了这题就告诉你。」   看起来刚刚为难的样子纯粹是演技。   「有一个人某天接到一封讣闻,打开来看后哭得非常伤心,但在告别式上那人却没有出席,为什么?」   「因为那天他刚好没空?」   「才不是这种没梦想的答案!」她有些生气地驳回我的猜测。   「因为那人没有被邀请?」   「都接到讣闻了,怎么可能没被邀请。」   「嗯……那个人是死者的秘密情人吗?」   「不是。」   「那个人爱着死者吗?」   「啊,直接告诉你好了。那个人讨厌死者。答案已经够明显了吧?」   「其实那个人才是杀死死者的凶手!」   「他是在接到讣闻后才知道死讯的,而且这样就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要哭了吧?用点脑子好吗?」   被她毒舌的批评,害我脑子更混乱了,我抓着头发实在想不出答案来。   「原本还以为你挺厉害的,结果却连这种题目都无法解开,真是枉费生而为人。」   「普通的人才想不出答案吧!」我焦躁地回嘴,突然脑子灵光一闪。   「难道是因为没能亲自杀死他的仇家……吗?」   「嗯,勉强过关了。」   「这也是你从书上看来的吗?」   「不告诉你。」   我实在无法想像她看着这种病态书籍时,与此不搭调的脸上浮现微笑的样子。   「要继续玩吗?」   「我刚刚猜对了,你答应要告诉我你和你朋友的事了吧。」   她用鼻子「哼、哼」了两声,没好气地回道:「你是在我给那么多提示的情况下才答出来的,如果是我朋友一定马上就能猜出来。」   「你朋友一定早就看过题目了,普通人才不可能猜得到。」   「所以我才说那家伙不是普通人啊。」她冷静地说,眯起的眼睛像是在看着笨蛋一样望着我。   「太狡猾了,下一题。」   觉得被她牵着鼻子走,但我也别无选择。   「今天的机会已经用光了,下次吧。」她抡起书包,又要离开了。   既然这样,刚刚又为什么要询问我的意愿?结果自始自终都被她耍得团团转。   「喂。」我叫住要走出图书馆的她。   「你明天会来吗?」   「不一定。」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听她的口吻还一副每天都会见面的样子,到头来还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   我踢着路上的小石子,没多久就结束了这段路程,回到家中。   我从书包拿出作业本放到桌上,打算写完功课再去便利商店买吃的。   下意识翻开铅笔盒,结果里面什么也没有。   原以为笔是不小心掉到书包里了,当我伸手探寻时又从书包中找出另一个铅笔盒。   那是我原本的铅笔盒。   我原本的铅笔盒还在书包,桌上的铅笔盒是前几天从箱子里翻出来的。   尽管如此,这也不是姊姊的东西,只是我一时糊涂把自己的东西也塞进纸箱。   姊姊最珍惜的铅笔盒,那个姊姊去哪都要随身携带的铅笔盒早被我搞丢了。   我想起那女生前几天说的话,希望我不要把姊姊的东西全部扔掉,至少留下点什么。   最值得留下的就是那个铅笔盒了。   结果那却是唯一一样我弄丢的东西。   她的话此时像当头棒喝打得我只能盯着铅笔盒发楞。   那个铅笔盒是一个透明的笔袋,里头也没有夹层,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口袋能放东西。   和姊姊那个有三层夹层还有两个小口袋的铅笔盒相比实在太阳春了。   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我抓起笔袋丢进姊姊的箱子里。   突然间好像想起了什么事,让我的双腿瘫软得撑不起身子。   明明是秋季的日暮,汗水却不停从我的额上滑落。   我伸手抹去汗水,发现它冰凉得不像是从我身上分泌出来的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甚至几周,我都没有再见到她。   她就如失踪了一样,没有再出现在图书馆。   我还特别走到别班的教室外,也没看见她理应醒目的身影。   但若是她真的失踪了,学校怎么可能会毫无动作。她一定只是躲在某一个让人找不到的地方,而且没朋友的她就算躲起来了也没有人会特别注意。   一定是这样的。   藉由让自己保持神秘感来玩这种把戏,就算观众只有我一人她一定都会沾沾自喜。   就是因为这种个性才会让自己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与那超龄的亮丽外表不同,其实她的内心幼稚得很。   一定是这样的。   过了半个月,我才在校门口的公车站牌前看见她,那时距离放学时间已过了一阵子,学生早已散去。   「啊……」看见我红着脸朝她走来,她微微张开了口。   「好久不见。今天我要自己搭公车回去。」像是向我辩解,她指了指公车站牌。   「要玩海龟汤吗?」   「我没有那个心情玩。」   我站到她面前,抓着她的衣领朝她吼道。   「你到底是谁?」   看见我面红耳赤的样子,她毫不畏惧地露出淡泊地微笑。   「你得先答对题目。」   「去他妈该死的题目!你和我姊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那眯起的双眼突然睁大瞪着我,但脸上的笑容依然没有消失。   「不要这么激动,我又跑不赢你。」   她把手搭在我抓着她衣领的手上,我像是被不可思议的力量牵引着,慢慢把手放了下来。   她调整好自己的领子,在公车站前的椅子坐了下来。   接着也拍了拍身旁的座位,示意我坐下。   看见我不甘愿地坐在她旁边后,她问道:「你是从哪一点看出来的?」   「那个铅笔盒。」   「嗯?」   「我虽然说警察是从姊姊的随身物品认出姊姊的,而姊姊失踪时身上也确实带着铅笔盒。不过,我也说她是和我一起去租书店时失踪的,对吧?钱包就算了,你是怎么知道姊姊会随身带着铅笔盒出门的?只是去家附近的书店,哪有人会连铅笔盒也一起带着。」   「的确是这样没错。」她像是个局外人一样,赞同地直点头。   「再来,当你向我问起姊姊那天穿的衣服时,你不是说你不担心尸臭味吗?」我继续解释:「不过,既然姊姊的随身物品都跟遗体分开,另外被放在一个袋子里,比起尸臭味你应该先想到的是厕所的味道吧?」   「明知道姊姊被分装在好几个袋子里,为什么你还能做此推论?你这种说法,简直就像是预设化为一堆堆白骨的姊姊,衣服仍穿在她身上一样。可是姊姊她……」   我吞了吞口水,发觉难以下咽。   「她的遗体并不是这么完整……姊姊生前的朋友我都认识,但是我根本没有见过你……」   她从口袋中拿出面纸递给我,我没有接过面纸,不愿在她面前承认自己不争气地流了泪。   「我不是你姊姊的朋友,她也不认识我。」   她将那叠面纸放到我身旁。   「但是我却很了解你的姊姊,那家伙也是。她不只是个聪明开朗的人,她还很喜欢打排球和看小说,没有讨厌的科目,喜欢数学,最喜欢吃日式料理,浅蓝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喜欢的地方是发现她的那间废弃游乐园,珍惜的宝物是自己的铅笔盒,讨厌下雨天,七岁时还会尿床……」   她缓缓道出关于姊姊的一切,不仅完全吻合,其中甚至有些连我都不知道的事。   她话还没说完,就站起身。   「我的公车来了。」   我尝试拉住她的衣角,却被她甩了开来。   我红肿着双眼,看着她踏上公车,我想追上去但双脚却不停颤抖着。   「啊,那叠面纸就送你吧,不只能用来擦泪,或许还可以帮你重新认识你姊姊。」   她回过头来,脸上浅浅的笑容正残忍地撕裂着我的心扉。   在车门即将关闭之际,她又向我补充道,让我再也无法抑止自己悔恨的哭嚎。   「忘记跟你说了。你姊姊最爱的人,是她的弟弟。」   ※   龚杏霙国中老师李雅珍的证词   啊、是的,那孩子就是我的导师班学生。是个内向害羞的孩子,虽然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但是也不会和人有摩擦,平常总是自己一个人坐在位子上看书。有没有什么异状?不,要不是看见新闻报导,否则我绝对无法相信那孩子竟然遭遇这种事……不过或许在家长座谈会时我就应该注意到了吧,她和那个自称她爸爸的男人,该怎么说呢?现在回想起来,那样的相处模式完全不像普通父女呀,不仅说话方式,连动作和长相都不像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子。如果当时我有注意到那孩子的状况,或许就能早一步把她从那恶魔手中救出来的,说来这也都是我的疏忽……我真是个不称职的老师……(李老师开始啜泣,证词至此结束)。   第二章 一〇二年 八月   ──"Wer hat dies Liedlein erdacht?"(谁创作了这首歌谣?)   「小杏,你已经决定好国中要读哪一间了吗?」   手握着方向盘,爸爸瞄了一眼正在副驾驶座发呆的我后,又将视线放回前方。   「已经八月了,连新生报到都早就结束了,现在问也太迟了!」我向他抱怨道。   「已经结束了?我怎么都不知道呐?」爸爸惊呼。   「你又不用去,你去了别人才会觉得奇怪吧……」   爸爸拍了拍额头看起来十分悔恨的样子。   看到他这模样让我有些揪心,于是赶紧带开话题:「那间学校距离住处有段距离,如果不开车的话根本到不了。」   「反正你有一个专属司机。」爸爸苦笑道。「虽然我不会嫌麻烦,但还是有点好奇你为什么选择读这么远的国中。」   「因为制服。」   听见我的答案,爸爸放声大笑。   「想不到小杏也到了会在意自己外表的年纪。」   虽然感觉自己被爸爸看扁了,但那笑声总是神奇地令我的情绪麻木。   「因为某人说过那里的制服很好看。」我不满地嘟起嘴。   爸爸拍了拍我的头,说道:「小杏穿什么都很好看,根本不用担这个心。」   我眯起眼睛盯着爸爸看,他仍然专注于开车上,刚刚只是稍微抽出空档跟我闲聊。   往南下的高速公路上,沿途的风景只是重复着房子、树、房子、树的景色,偶尔穿插收费站,任谁都会感到无聊。虽然这是我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还是跟爸爸一起,但当眼前相同的景致不断轮回时,这份新鲜感也很快地遗落在胎痕上了。   我住在台湾的北端,那个总是被溽暑蒸得像是个蒸笼似的盆地。明明是个多雨的阴郁城市,在夏天的尾声仍不愿露出自己的本性,硬是要把太阳从雨云中拽出来,让那些吸附在人皮上的雨水及油脂凝结在一起,好似涂了一层蜡。   我恨透了这天气。这让被囚禁在自己房间的我,每天都浸在黏腻的汗水中度日。我想回到过去质问自己,究竟是如何在被热浪侵袭的暑假,度过每一个空白的假期。但即便我这么做,那具不含有灵魂的空壳也只会盯着我发楞吧。   我看着沁宇,但他只是带着那抹生硬的微笑,不发一语。   我有些失望,垂下双眼。   「爸爸。」   「嗯?」   「把冷气开强一点。」   「那你不能对着出风口,否则会感冒。」   我点点头,把冷气口的叶片推到右边去。明显加强的冷风扑上我身旁的车窗,反射似地弹了过来,擦过我的耳际,缠绕在我的椅背上。   爸爸将手放回方向盘上,鼻子微微抽动,眉头也皱了起来。   「我没有闻到味道传过来啊。」   「是没有味道。」我拉了拉自己的领口,说着「只是我觉得有点热而已」,接着又补充说:「不过现在好多了。」   「想不到你这么怕热,真不知道你以前是怎么撑过来的。」   「没办法,因为房间里没有冷气。」我耸耸肩。   「真是可怜的孩子。」爸爸看起来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道。   他从以前就是这样,一边说着好听话同时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彷佛棒读台词似的内心根本不在乎。其他的大人至少还懂得做表面功夫,但他笨拙得连那张面具都戴不住。可悲的是,直到现在还自以为是的认为没有人识破他的真面目。   会被他骗倒的人是笨蛋;看出他在骗人的人也是笨蛋。   「我才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他发出了几个混浊不清的气音后,才缓缓回道:「跟你一样。」   暑假已近尾声,爸爸也有一个多月没工作了。   总觉得我们像是约好了一样,把这两个月的时间都留给彼此。   等我升上国中后,事情就会排山倒海而来,再也不能像现在一样每天跟爸爸腻在一起了。   一想到这,我就不自觉叹起气来。呼出的气息在车窗上晕开来,随后又立刻消失,消失的仅是我存在过的证明,却带不走一丝的惆怅。   「怎么了?」   「暑假要结束了。」   「哈哈,我的暑假也快结束啰。」爸爸附和道,两瓣眉弯成了残缺的羽根。   「小杏这两个月好像都没跟朋友出去玩耶。」   「我跟爸爸在一起就好了。」我缩起脖子。   「不过应该有不少人想找你出门吧?像是宇宸啊……」   「那家伙才没有空,有那种会带着小孩去世界各地玩的家长在,整个暑假早就没有自己的时间了。」   「要是我也能带着小杏到处跑就好了呢。」   爸爸的语气有些落寞。   「我刚刚也说了,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受不了他露出那张小孩子似的哭丧脸,我将双唇贴上了他的侧脸。   「现在在开车,不能做这么危险的事……」   「会怎样吗?」   「也不会怎样。」   原本带着一副说教口气的爸爸,态度又立刻软化了下来。像是故意说给我听似的,说道:「女人这种生物,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天使蜕变成恶魔的。」   「反正在她的男人眼中还像个天使就够了。」   听见我的答覆,爸爸突然愣住了,见到他的反应,让我起了捉弄他的念头。   「不过男人这种生物,自始自终都是个当不了恶魔的傻蛋。」   「总觉得林宇宸教了你不少糟糕的东西。」   「这还轮不到那家伙来教,说来也是沁宇污染我比较严重。」   「那我真该杀了那混蛋。」   爸爸握紧了方向盘,好像心中真的在盘算着如何行动。   「你要是杀了我的男人,我会随他死去的。」   我用指尖往颈子划了划。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无法原谅自己。」   深怕再继续说下去会加深爸爸对沁宇的厌恶。我悄悄闭上了嘴。   我们停在某个休息站前,爸爸像是忘了刚刚的尴尬气氛,解开安全带,侧过头问我想吃什么。   「随便。」   「随便最难买了。」   「你买什么我都会吃。」   「那你可不能后悔。」他抛下这句话,便下了车。   留我一人在车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与车阵中。   跟我不一样,爸爸是个身材高挑的人。不知道是否对自己的身材也有些自信,明明上班地点没有要求,也喜欢穿着一身廉价西装,看起来有点突兀,但那修长的双腿和纤细的臂膀却把不协调感驱逐掉了,仅让人觉得他是个从民国初年时代剧中走出来的,某个潇洒风流的绅士。   冷风持续放送着,吹不起我那垂至胸前的发丝,我深吸了一口气,皮革油在肺泡理聚结成块。   我擅自打开了音响,正播着马勒的第三号交响曲。   我之所以能准确说出曲子的名字是因为这是他最喜欢的曲子。   若是爸爸某天突然换上了另一片CD,我肯定听不出来是谁的作品。   因为他也只向我介绍过这么一首曲子。   他说自己是个音痴,根本听不出来曲子的好坏,会特别钟爱这首曲子,只是被它的歌词所吸引:   杜鹃掉进柳树的洞穴里死了,但夜莺仍在翠绿的枝头啼啭,带给人们快乐……   即便杜鹃死了,也会有歌声同样好听的夜莺接棒,若是夜莺也死了,总是会有下一只鸟儿取代它们的位置。   歌词取自数百年前的诗集,听说是一部挺开朗的作品。   似乎在阐述物竞天择的道理,这一点的确很符合他的喜好。   单是徜徉在旋律里,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杜鹃的死。   只有当最后一只鸟也不愿啼叫时,人们才会发现柳树洞中堆积的鸟儿尸体吧。   「在听音乐啊?」当我正要阖上眼皮时,车门被打开了。   「运气不错,有找到你爱吃的。」   爸爸将一个皮革色的纸袋递给我。   打开来发现是一堆绿色的东西。   「沙拉?」   「不是普通的沙拉,是凯撒沙拉。」   「这种东西哪是给人吃的。」我把纸袋塞回去爸爸怀中。   「这种东西就是设计给人吃的!而且你刚刚才说自己什么都会吃。」   爸爸怀中还抱着其他纸袋,我猜至少还有一袋也装着相同的东西。   我叹了口气。   「直接把汉堡交出来吧。」   我从他手中夺走了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袋子。里面的确装着两个拳头大小的圆形物体。   「鼻子真灵,跟鬣狗一样。」   「才不是鼻子。我只是觉得你这种恶劣个性肯定会挑这种时候特别买肉吃。」   「这样说也太过分了。」虽然嘴上抱怨,但爸爸脸上也没有任何不悦。   「还有多久才会到?」   「等你吃完沙拉就到了。」   「那我们永远也到不了了。」   爸爸大笑,在我说着这种黑色玩笑时他总是笑得很开心。我最喜欢他这样子,不打算掩饰自己,或至少在我面前不想装模作样的样子。   因为他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我一口一口咬着汉堡,一边把生菜和番茄挑起来塞进爸爸嘴里,爸爸的嘴中塞满鲜红的番茄汁,看起来就像是刚将脸埋进鲜嫩的尸体一样,虽然牙缝中卡着肉沫的我也没有资格嘲笑他。   一口气把两个汉堡──连同爸爸的份也吃了,让我感到口乾舌燥,吸了一口淡然无味的红茶,试着将牙齿上的残渣冲掉。   「不要用饮料漱口啊,牙齿会蛀光的。」   接着他从驾驶座下取出了一罐半满的矿泉水。   我接过矿泉水,维持一贯的作风,一口气把它喝光。   和汉堡一样,没有留下一滴水给爸爸。   「你的沙拉呢?」   沙拉还在我脚边,混在其他垃圾袋里。   「吃掉了。」   「噢。」   「吃完了怎么还没到?」   「因为沙拉有两份。」   我将装着沙拉的袋子踢进更里面,塑胶盒因此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我不知道这趟旅程究竟算不算是开始了,因为自我清醒时就已经上了车,那冒失鬼甚至连安全带都没替我系上,就载着我往南端迈进。   原本和爸爸相处在一起时间都过得飞快,现在我却连坐在他身旁的这段时光都无法好好享受。   我咒骂着自己,却无法阻止心中的忐忑。   「你也会紧张吗?」   我没有看着爸爸,只是尽量装作像是闲聊的语气一样询问。   「只要是人都会紧张的。」   「可是你应该早就习惯了吧?」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习惯。」   爸爸的语气听来似乎感到不齿,尽管我们正在谈论的人就是爸爸自己。   「但是,我真的觉得很厉害。爸爸竟然能瞒过大家那么多年,我小的时候完全无法想像人能消失那么长一段时间。」   我努力替爸爸鄙屑的态度辩解着。   「不要忘记你现在也还是个小孩子。」爸爸拍了拍我的头。   「不过我的确没有这么紧张过。」   即使如此,爸爸的脸上也没有任何汗珠,虽然我也没有。或许是不停吹拂的冷风在我们的汗水尚未凝结时就将它拂去了。   「是因为这次要跑很多地方吗?」   他摇摇头。   「因为这次带着你。」   转眼间,我们已经离开高速公路,车子正在某条交流道驰骋着。音响上的时钟显示距离我们出门已经过了四小时,那首交响乐老早就已经播完了。   窗外的路牌上都是些完全陌生的地名,四小时的车程也几乎能走到台湾这块小岛的任何一处。   「已经到高雄了?」我揉着双眼问道。   「还没,但也算是在附近。」   「今天还要去哪吗?」   「没有了,剩下的地方明天再过去。」   他的口吻听来像是面对公务一样,平顺自然、没有丝毫怨言却又不掺杂任何一丝感情。虽然很像是在逞强,但我意外地猜不出他的真实想法。   「那我等等也要下车吗?」   他停顿了几秒,放慢了车速,近郊的空旷车道让他有足够的时间看向我。   「看你。」   我一时给不出答案,只好随口说道:「如果那里很热的话,我就要待在车上吹冷气。」   「那里是一栋废墟,你还记得吗?」   「我又没有去过。」   「啊,我忘记了。」爸爸像是责备自己一样喃喃自语着。   车子接着拐进了几条小路,偶尔才会有人家,其余都是一片树林或荒原。   爸爸仍维持着原本不快不慢的车速,就算面对岔路也没有丝毫迟疑,像是运行在铁路上的火车驾驶,没有选择路线的余地。   「过了这么多年,你却还记得路怎么走,连导航都不需要。」   「啊,我也很惊讶,开在这条路上的记忆比我去上班时的路程还清晰。」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特地把地址写在笔记本上呢?」   知道今天要和爸爸南下,我还特地将那本记载五名失踪少女资料的笔记本塞在口袋里,想不到根本派不上用场。   「莫非定律吧。」   「嗯?」   「凡是可能出错的事必然会出错。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机率也等同于百分之百。」   「你太悲观了。」   「真不想被你这么说。」爸爸瞥了我一眼,我则是对他挑起了眉毛。   在陷进被苍郁树林所包围的迷宫后,载着两人的铁块随着爸爸松开的脚停了下来。   我们停在一栋看起来废弃多年的透天厝前,杂草钻破了柏油路无序地遍布在黑土上,和血管一样的爬藤植物盖满了整栋建筑,突出的枝叶正像凝结的血块,随着微风吹拂从墙上一一剥落。   看见爸爸打开了车门,我也仿效他作了一样的动作。   「看起来还满凉爽的。」   在他还没开口前,我就先一步辩解,他只是露出了个邪魅的笑容,一副自己早就预料到的样子。   「你帮我看看地址对不对。」   尽管爸爸不可能会出错,但他知道我不喜欢袖手旁观的感觉,所以还是临时丢了个差事给我。   我走到房子前,窗上的雾玻璃已经破损,从外望进洞里只有深邃的黑暗。   虽然难以辨识,但入口处的确挂了个绿色的牌子,锈蚀和枝藤覆盖了大部分的面积,不过还是能读出门牌上的数字。   「是这里没错。」   若不是爸爸要我再次确认,我想我们真的会迷失在这片林中。毕竟,莫非定律。   「里面应该积了不少灰尘,你先待在外面等吧。如果有人来的话就叫我一声。」   说完,握着十字镐的爸爸就转开没有锁的老旧木门走了进去。   而我则是把身子转向门外以示回应。   大概二十分钟后,里头穿来拖动东西的声音。   我想也是时候了,便转身进屋。   虽然说是废墟,却不乏人活动的迹象。   阵阵尿骚味正是最好的证据   除此之外,地上还有一些纸板和破布,以及几个空的便当盒,油光仍在盒盖上闪闪发亮。   「有人住在这里吗?」   我蹲下来摸了摸纸板,将食指伸给爸爸看。   爸爸将黑色的露营袋拖到房间的正中央,回道:「应该是游民会来这里。」   「不过不常住这。」我的食指上黏了一层灰。   正当我质疑这种水泥地有无办法藏起一个小孩时,爸爸指着墙角边的一个窟窿。   这个窟窿看起来像是被人凿开来似的,依据周围的砂石来看,这大概是爸爸的杰作。   「我是放在那里面的。」   我将头探进洞中,里面的确有不小的空间,无法想像究竟是怎样的设计才会让墙壁中存在着一个二楼高的夹层。   「这是你盖的吗?」   爸爸摇摇头,笑着说:「我没这么厉害,只是运气好刚好有发现这个空间而已。」   我走回爸爸身边,爸爸从口袋中掏出了几颗糖果。   「要吃吗?这只是单纯的糖果。」   「我还没有恶劣到要抢别人的食物。」   「是吃撑了吧?毕竟你把我的汉堡也吃了。」   爸爸一边挖苦我,一边蹲下身,将几颗糖果慎重的放在行李袋上。   「这样会不会太明显了?」我问道。   「我本来就是希望她能被人发现啊。」   我想爸爸和我考虑的地方不同。爸爸大概是觉得这么做能弥补自己的罪,但这份罪未曾加诸在我身上,所以我考虑的仅是未来能不能长久和爸爸生活在一起而已。   站起身后,爸爸牵着我的手走出废墟。   感觉到我放慢了脚步,爸爸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吗?」   「你真的不再看看那孩子吗?」   爸爸迟疑了一下,接着摇摇头说着「不用了」。   「那孩子不会想见到我的。」他语气有些颤抖地说道。「而且我有小杏就够了。」   我挽起他的手臂,顿时觉得自己是个邪恶的女人。   在爸爸的女儿前故意黏着爸爸,像是宣示主权似的。   要是被她看见,一定会愤怒地冲过来对我使巴掌。就和那些三流本土剧一样老套但历久不衰的桥段。   只是那双空洞的眼窝大概早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吧!   搭上正午时分的自小客车,我和爸爸离开了那片林子。   「你还记得这女孩吗?」   「怎么可能忘得了。」   「也是,这些孩子的事你比我还清楚。」   爸爸在笔记本上详细记述了每一个孩子的资料,包含个性、嗜好和所有喜欢及讨厌的东西等等。除此之外,还有埋藏地点。   很难想像一个人竟然被如此透测的剖析。   曾有一段时日,我将爸爸的笔记本当作圣经一样捧读,久而久之就把上面的所有内容都记下来了。   我想爸爸至今也还记得有关那些孩子的一切,否则也不会如此熟练地立刻找到这女孩的安眠地。想到这里,便觉得自己死心塌地的跟着他果然没错。   「所以刚刚那栋房子就是那女孩的朋友家啰?」   我想起那女孩的资料上,最喜欢的地方写着朋友家,最喜欢的人那一栏也是填上好朋友的名字。   「是啊,只是她的朋友在好多年前就全家搬去加拿大了。如果当初有办法,我真的该带她去……」   爸爸话还没说完,就被受不了那张懊悔表情的我打断。   「你心里果然还记得其他女人!」   爸爸像是吓了一跳似的,立刻向我道歉,只是嘴角却浮上了笑意。   「啊……一时不注意就忘了。但现在我的心里只有小杏。」   「这么肉麻的话你还真敢说啊。」   沁宇对我说过好几次类似的句子,和现在一样,都是在我故意撒娇时才这么说,只是这甜腻的话语每次听来都像是只吸足了血的虱子,轻轻一碰就会爆裂。   爸爸乾笑了几声,似乎和我产生一样的感觉。   总觉得我们像是那种刚陷入热恋的笨蛋情侣,连情话在我们耳里听来都陌生得令人恐惧。   「接下来要去哪?」我带开话题,顺势打破沉默。   「找地方把老师埋起来。」   「老师有中意的地方吗?」   「又不是小孩子……随便找个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埋起来就好了。」   虽然爸爸一副随兴的样子,但大概早就已经物色好理想的地点了。   若真如他所说,随便找个地方埋,那这些失踪小孩的遗体早就被人发现了。   「我知道有块地,所有权关系很复杂,我们就埋在那里。」接着又向我解释:「那块地没有人敢开发,就算真的动土了而且挖到遗体,警察也会先想到黑道之间的纠纷。」   「真好。」我有气无力地回道。   「我以为你会有兴趣听。」   「是不讨厌,只是就算还有机会,你也会帮我处理好,对吧?」   「我希望我们都不要再有这种机会。」爸爸带着苦闷的笑容答道。   「不过,宇宸那孩子知道吗?我们把老师带出来的事……」   「没必要跟那家伙说。就算被发现了也无所谓。」   「你好像很信任那孩子。」爸爸一脸欣慰地表情。   我想我一直以来都给爸爸一种孤独的形象,这导致他对林宇宸那种自顾自贴上来的家伙有意外的好感。   明明是个可以表现醋意的好机会,结果我身旁的男人又迟钝的放任机会溜走了。   「那、那只是因为这家伙是个纯粹的笨蛋啦!」   本来想再补上一句「跟你一样。」结果还是把话吞回去了。   「但是,有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真的很棒呀!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的朋友,而你在小学时就遇到了。」   「才没有这么简单。」   我想起刚刚那名露营袋中的女孩。   「那个女孩不也是自以为有这样的朋友了吗?结果还不是被朋友抛弃了!笔记本上也写了喔,她可是直到最后都相信朋友还会回来找她……」   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拳,指甲刺进手心哩,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这不是孩子的错。」爸爸腾出一只手,将它叠上我的拳头。   「只是小孩子本身就没有能力反抗。」   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悲伤了。   「我又不是在责怪你,只是想证明自己的理论没错而已。」   我在他摆起脸色前先一步解释道。   「啊、是啊,你应该是对的。」接着,爸爸默默地把手收了回去。   真是一点也不可靠的大人。不管怎么想,这种时候才更应该坚持己见,想办法开导女儿吧?结果竟然默默承认了。明明就是个满口大道理、自以为是的人,却动不动就摆出一张悲伤的脸孔,像是只受虐的小狗似的。   我想直到自己也成了一堆白骨前,都无法理解这个男人吧!   深深地叹了口气的我,突然间涌上一股睡意,我将椅子放下来,盖起那双原本就习惯性垂下的眼皮,感觉到爸爸别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但也没多说什么。直到失去意识前,那首耳熟的古典乐旋律再度回响于脑海中。   再次睁开双眼时,四周已是一片漆黑,爸爸也不见了。   引擎已经熄火,车窗摇了下来。我倚着窗框,探出头去寻找爸爸的身影,但脑子仍然觉得昏沉沉的,聚积在眼睛上的分泌物也让我的视野不太清楚。   我吸了口气,觉得鼻腔中充斥着海洋的气息。   这是我第二次闻到海潮的腥味,和第一次一样,没有任何新鲜感,反倒是让我频频皱眉。浪花拍打在沿岸的声音不绝于耳,但从车里望出去仅能看到夜空中树叶婆娑的影子,若不是地上的零碎砂石,这里看起来与荒山野岭倒也无异。   「又是这种地方……」我喃喃道,当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我打开车门,长期坐在车内让我的脚步有些不稳,我低着头,往林子深处传来的微弱光源迈进。   脚下那双圆头皮鞋踩在磨石子路有些吃力,但沁宇说过喜欢看我穿着皮鞋,所以我也没打算换上其他鞋子。我拿着他留在车上的手机当作照明,勉强走到了光源旁。   一支手电筒正摆在地上,男人的部分影子投射到树干上,切片似的残影正在树干上晃动着。   「你醒了,小杏。」爸爸抬起头,对着站在土坑旁的我说。   爸爸的半个身子几乎没入地平线以下,距离我睡去已过了好几个小时,这段时间爸爸似乎就在这里挖土坑。   这个土坑比我以前看过的所有土坑都还大,考虑到这次要埋的对象是成年人,或许这样的大小才刚好适合。   「要我帮忙吗?」   虽然我知道自己其实帮不上什么忙。   「已经差不多了,等一下再去把老师搬过来就好了。」   爸爸俐落地翻了身子,从土坑中爬出来。   此时,那身白衬衫被汗水染得透出了底下的肌肤,他不是个很健壮的人,但身形十分好看。我不喜欢那种满身肌肉,像是在炫耀自身力量的人,相较之下,爸爸这有些纤瘦、看来有些落魄的样子反而让人觉得朴实可靠。   我想是因为那样子本来就很难让人寄予厚望,所以当他拼命替自己完成心愿时,这背影才显得更加迷人。   爸爸张开双臂,接着又将臂膀收了回去。他卷起袖子,笑着说:「满身臭汗。」   我摇摇头,回道:「你已经很累了吧,我自己可以走。」   跟着爸爸走回停车处,觉得路程比刚刚短了许多。   爸爸打开后车厢,将装着老师的黑色大塑胶袋拖了出来。   「好臭。」   爸爸听见后,又闻了闻自己。   「又不是说你,笨蛋。」   看见成功逗我笑,爸爸也笑了出来。   「会很重吗?」   「没有你重。」   我捶了爸爸一拳。   虽然爸爸不让我看,但过了两个多月,我想老师应该也差不多变成骨头了。在这种夏天,加上那时我们埋得不是很深,腐烂的速度应该相当快。   提着塑胶袋的爸爸脚步看起来有些踉跄,一部分的塑胶袋正在地上拖行,我紧盯着它,深怕老师不小心从里面掉了出来。我问过爸爸为什么不拿露营袋或行李箱装,他只是回我:「大人不用用那么好的东西。」   他对待老师的样子和对待那些小孩的方式不同,手脚有些粗鲁。我知道他对老师没有恶意,只是将老师当作一件物品般看待,而物品就算倾注再多感情,都是不必要的。在这个环节若是有过多的迟疑,只会害惨自己。   目送爸爸和老师消失在树林中,我靠在车门上,静静听着浪潮一边注意腿上是否停着烦人的蚊虫。   突然,听见了隆隆的声响从远方传来,那很明显属于人造物的声音朝我逼近,在我意会到那是机车的引擎声时,一道炫目的光芒从无人的马路彼方刺入我的眼睛。   是一辆机车。   正以稍微跑起步就能追得上的速度朝我过来。   我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蹲下身子希望对方就这么骑过去。   但发动机的声响迟迟未消,我感觉到对方与爸爸的车子只有几尺之遥。   拜托不要停在这里,赶快离开。   引擎声消失了,正当我松了口气时,又在风浪中听见了脚步声。   一个老伯伯走到我面前,说了一句我听不太懂的话。   应该是台语,似乎是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待在这里。   发现我不会说台语后,又用有点乡土味的国语问我:「你的爸妈呢?」   接着他抬起头,似乎也注意到从林子深处传来的手电筒灯光。   「在那里面吗?」   我没有回答。我无法判断此时究竟是说谎还是诚实比较好,所以只好什么都不说。   「这边很危险啊,常有小孩子跑到海边走不见。」   他穿着一件有些发黄的汗衫,裤管卷了起来套上一双雨靴。皮肤晒得黝黑而很好地融入黑暗中、有不少皱纹,跟白净的爸爸完全不一样。   我点了点头回应,心中不停祈祷他赶快离开。   不能再往林子深处走了。   「我们来去找你爸妈。」   接着他又说了几句台语,听起来像是在批评爸爸的不是。   他想牵起我的手,但我把手缩在胸前,拼命摇头。   他似乎发现了我的反应有点奇怪,原本和颜悦色的样子立刻严肃了起来。   「你的爸妈……是爸爸吗?在里面做什么?」   爸爸说过这块地的背景有些复杂,这个看起来像是当地人的老伯伯想必也知道这点。   他抓着我的手臂,摇着我的身体质问我。   我在想这时是不是大声哭出来想办法让爸爸听见比较好,眼泪却完全挤不出来。   「你在这里不要乱跑,我去找你爸爸。」   老伯伯的语气颤抖,透露出他心中其实也十分不安。明明这时只要骑上机车装作没看到就好,为什么要冒着危险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呢?   老伯伯站起身,往林子走去,我看到他腰上绑着一个像是手电筒的东西,不过他似乎没有打算打开。   接着他又转头再次叮咛我:「不要乱跑啊。」   顺着光源走的他,不久后就会撞见刚好在埋老师遗体的爸爸。   这样人们就会发现爸爸的罪行了。   又或者,被发现的爸爸会想办法杀死老伯伯呢?   老伯伯虽然有些佝偻,但刚才抓着我的手臂明显比爸爸有力许多,若是真的打起来我实在没自信爸爸会赢。   毕竟爸爸脆弱得和个小孩子没有两样。   至今还没有亲手杀死大人的爸爸有办法处理得当吗?   他总是那么仁慈、善良又自私,这样的他连在拖着老师的遗体时都无法阻止自己手心冒汗。   与他相比,我有不会失手的自信。   我拿出放在后座的十字镐,追上那陌生男人的背影。   奋力举起对我来说显得过于沉重的镐子,瞄准老伯伯的后脑勺,挥了下去。   我听见那老人发出了个微弱的声音,既不是惨叫也不是哀号,就只是很普通地,像是我触动了他的某个发音开关似的,毫无意义的音节。   爸爸的十字镐从我手中滑了出去,撞到树干掉了下来。   他倒在地上,我知道他仍活着。那像是在抽蓄,也是在痛苦的挣扎,他扶着自己鲜血如注的后脑勺,似乎奋力地想转身查看尝试杀害自己的凶手是谁。   除了方才与他谈话的女孩外,在这滨海的防风林旁根本不会有其他人在。   但他却毫无理由地将我排除在凶手的名单外了,或许在他这种慈祥的老人眼中,孩子和猪圈里只会一边傻笑一边吃着饲料的牲畜没有两样吧。   我跌坐在地上,看着他仍在地上抽动,十字镐掉在更远的脚边,即使他的生命注定消逝,那淌淌的鲜血在不久后便会夺去他的性命,我还是深怕他回过头来。   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并不是害怕遭报复抑或面对生命的消亡,这些对我来说早已不再陌生。我真正害怕的,是更原始、潜藏在我心中真正的恐惧。   我害怕与他对上眼睛。   与那双死者的眼眸对上,我便能从中看见自己的样子,而我的模样也会永远烙印在他的瞳孔中。   我明明是多么渴望被人了解、被人惦记,但我却又打从心底排斥被人单纯地用那双眼记忆。长久以来我都陷入这样的斗争、矛盾,我的情感总是在对立的两方摆荡,以至于当我在解剖自己时,手中的笔杆怎么也无法描述皮囊下那团血肉。   我闭起双眼。老人微弱的呻吟逐渐侵蚀着我的理性。   直到一个混杂着敲击、碎裂以及像女人般柔弱的声音中断了浪涛。   接着万物又归于平静,仅剩风浪在整个空间中缠绵交叠着,就和我们来的时候一样。   「不要睁开眼睛,小杏。」   我知道爸爸来了。   他将我的身子转过去,双手绕过我的颈肩,他将头轻放在自己的手臂上,一边小心不要在我身上施加过多的重量,同时在我耳边低语:「回车上去吧。很快就结束了。」   他伸手想拭去我的泪,但还没碰到面颊就将手缩了回去。他似乎不知道我没有流泪,对此我庆幸没有被他发现自己未能诠释理想中女孩应有的反应。   我知道爸爸若是没亲眼看见我上车便不会离开,所以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动作迅速些。在我回到副驾驶座时,正好看见他的背影拖着那老人的身体再度消失在林中。   方才握着十字镐的感觉似乎仍印在手掌中,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双汗湿的手竟然无力地握不住任何东西。显然我太自负了。   究竟杀死老伯伯的是我还是父亲呢?似曾相似的光景似乎不久前才上演过,而我现在却像是角色互换似了,被强灌下这盅苦涩得不堪入口的脓血。   我抱着双腿,坐在位子上。视野不曾从爸爸消失的那片林子离开过。   看见爸爸提着工具从林间走出时,我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我下车正想抱住爸爸,却被他躲开了。   「我现在很脏。」接着他问道:「老伯伯是怎么出现的?」   我指着停在车附近的那辆机车。   「得把车子处理掉。至少不能丢在这里。」   我跟着爸爸来到机车旁,车钥匙还插在上头,手把上挂着一个红白塑胶袋,里面装着像是铁罐的东西。   「是婴儿奶粉,这么晚了还跑出来买……这样骑车不会重心不稳吗?」   爸爸又把注意力放在奇怪的地方上了。   我试着不要多想,只是无力地随便应和。   「再等我一下吧。」爸爸骑上了车,往柏油路上驶去。   到头来我还是只能坐在位子上等爸爸把所有事都办妥。以前的我比现在独立得多,所有事情都想办法独自完成,绝对不依赖人,但现在我却无可救药地陷于这男人的臂膀中。   明明我是夺去生命的那一方,此刻却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消逝。   当爸爸回到驾驶座时,我不顾他的反对,让两人的四片唇瓣黏在一起。尽管他的双唇正颤抖着,尽管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我这么做,我还是像要吸尽他的生命力似的,用力吸吮着,他也不喜欢我将舌头伸进去,他曾告诉我这不是一个小女孩该有的举动,但我知道他其实真正憎恶的,是自己那根无法避免与我相互交缠的舌头。   我抽回自己的舌根,盯着他那留着汗液、有些苍白的脸,就如他的唇瓣一样没有血色,他的双眼正无神地看着前方,只有此时我才敢放宽心看着他的瞳孔,只有那双有些混浊的瞳孔才能让我提起勇气注视。   他的双手正抵着我,用仅具形式的力量抵抗我的索求。但单是应付无能反抗的我也足够了,这点他是知道的。   我让自己的鼻子在他的颊上磨蹭,我感觉到两人的汗液正在交合。一滴汗水特别突兀,直从太阳穴流至下颚,让我又将唇贴上,并拭去了那滴汗珠。那是与甘甜丝毫扯不上关系的咸腻味道,但却能很好地麻痹感官,在我过度沉浸于淫靡幻想时,提醒我和他生命原本应有的味道。   「已经够了……会弄脏的。」   他这么说着,用那早已不适用的理由,否定与我短暂缠绵后,在我身上流下的汗液。   「至少,先离开这里吧。」   我不情愿地松开他,挪回自己的位子上。但同时也因他及时替自己找回应有的理性而欣喜。   自从和爸爸在一起后,总是会做出许多自己也无法预测的行为。   「比想像中还要快呢,明明又多了一人。」   「因为埋老师的洞挖得挺大,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处理伯伯,但是没有让它先行腐败的遗体很难不引起人注意。」   车子发动了,窜出的冷气直冲我的脸,让我眯起了眼睛。   「会被发现吗?」   「迟早的事。」   接着爸爸又像安慰我一样拍了拍我的头。   「不过不用担心,没有人会怀疑小杏的。」   车子走回公路上。巧妙地融入滨海的夜晚,我们在笔直的公路上奔走,我不知道在外人眼中我们是什么样子,但在冰冷的钢铁包裹下,我想我们和海边沉浮的藻荇一样,没能再引起任何人注意。   那晚,找了间便宜的汽车旅馆下榻。   「误判了通车时间,结果差点找不到地方住。」爸爸摇下车窗对入口的服务员笑着说。   「毕竟现在是暑假嘛,这两个月我们这也有许多爸妈带小朋友来,不然平常都……」   服务员往车里看去,和我对上了视线,没再把话说完。   旅馆的一楼是车库,二楼是房间,没有电梯,所以得走生锈的楼梯上去。   房间中有快一半的空间都是浴室,仅用玻璃与床铺区分开来,很符合大部分来汽车旅馆的客人需求。   整体还算整洁,但不比沁宇家乾净。仔细看还是能在床单上看到小小的黄斑,我试着不要多想它背后的意义。   「先去洗澡吧。」   在我还在寻找有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深夜节目时,爸爸从浴室走了出来。布帘已经拉上,从床上已经看不见浴室内部,这别具巧思的设计霎时没了意义。   「要一起洗吗?」我问道。   「不了,今天很累了。」   「我可以帮你洗。」   「那才洗不乾净。」   无视我有些忿恨地看着他,他催促着我赶快进浴室。   在我踏进浴室没多久,门外又传来声音:「穿好衣服再出来。」   「我知道啦!」我喊道。   我很快地清洁好身体,不想让爸爸等太久,但一想到自己刚才被他嫌弃洗不乾净,我又故意站在莲蓬头下发呆了五分钟。   直到头被热水浇得昏沉沉时,我才走出来擦乾身体,换上乾净的衣服。   「你有吹头发吗?」在我走出浴室时,爸爸看着我说。   我摇摇头。一边抚起垂在胸前、自己湿漉漉的发尾。   他从床上坐起身,将我推回浴室,并拿起挂在墙上的吹风机。   「我自己吹就好了,你快点去洗。」   「那也要等你头发乾了才行。」   「你不是很累了吗?」   「如果你感冒了我才会更累。」   「噢……」   我其实不像爸爸所想的那么脆弱,虽然也不是没生过病,但以往的经验都是一些能不药而愈的小感冒。   即使喉咙肿胀得难受,也没有开口说话的需要;就算头疼得厉害,也不会影响我的日常作息。这样看来,感冒对我其实没有什么影响。   爸爸拿着吹风机温柔地拨弄着我的发丝,换来的结果就是效率不佳,我有点想叫他再用力一些,但那双认真的眼神也让人不好意思打断他的步调。   就连对待自己的头发都没那么仔细,要一个大男人细心地对待这一丛长在头上的毛是不可能的,而他也早就过了那种会在镜子前沾水弄湿头发的年纪。让我不禁揣测他在梳理别人毛发时又是抱持怎样的心态。   「搞定。」   我顺了顺自己的头发,觉得湿气仍未消。   「明明就还有点湿湿的。」   「我尽力了。」   「你也快点去洗吧,不然你身上的味道又要传到我身上了。」   我走出浴室,回头瞥了一眼,看见爸爸正脱去上衣,便替他把门关上。   电视正播着粗俗的综艺节目,让人提不起兴致去看它,深怕自己看了也会被低俗的笑话勾起嘴角。   我躺回床上,水声从浴室中传来,如溪河的涓涓细流,对比浪涛汹涌的海岸,显得宁静许多。   我闭上双眼,拖着疲惫身躯,理应陷入沉睡的我却迟迟无法入眠。   水声停后不久,浴室的门打开了。我没有睁开眼睛查看,否则好不容易培养的睡意可能会在与视神经连结的瞬间消失殆尽。   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人抱起后又放回床铺上,但身上却多覆了一层棉被,接着某种区别于自己的温度也从被窝中传来,直到有些微弱的气息留置自己的颊上,我才真正做好入睡的准备。   尽管我并不排斥今日的记忆萦绕在脑中,却还是不争气地希冀着自己的梦乡尚未被鲜血浸污。   但愿如此就好。   我像是被埋在自己体内的发条驱动着,即使阳光被窗帘拒于室外,我还是毫无眷恋地睁开了双眼。   爸爸正躺在身旁滑着手机。   「醒了?」   「没有,还在睡。」   爸爸笑了,我又问道:「什么时候走?」   「晚上前到就好,那里晚上比白天还受欢迎。」   听起来简直像夜总会一样,不论是活人还是死人的都是。   「饿了吗?要先去吃早餐吗?」   「不用。」我说:「不是很饿。」   「这里的东西跟台北不一样,随便一家店都好吃又便宜。」   严格来说,我们是在台南。我是在看见床头柜上的广告单才知道的。   爸爸又不是常出差,却一副在地人的口吻,听了有些不是滋味。   「是昨天那女孩告诉你的吗?」   昨天那个装在袋中,从墙壁里挖出来的女孩。   「这种事情不用她说也知道吧?」接着爸爸有些心虚地说:「不过她的确提到过。」   「那我们回台北再吃吧。」   「回台北时都已经下午了,你能撑到那时候吗?」   「习惯了。」   虽然不保证我没有在赌气,但我的确没有说谎。   「那早点出门吧。」   他将手机放到柜上,起身抓起挂在椅背上的长裤。似乎还没有习惯在我面前裸露身体,迅速地将裤子套了上去。   我也换上方便行动的外出服后,我们提起仅装着换洗衣物的行李袋走出房间。   行李袋很轻,即使是为期两天的旅行都显得太过轻巧,里头除了几套衣服外什么也没有。这就是让男人打点行囊的后果。   虽然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一定得待在身上的,但这样的行前准备在女人眼里看来怎样都不合格。   「还是我提就好了。」   觉得两个人一齐提着行李袋走下楼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滑稽,爸爸打算一个人拿下去。   我摇摇头,不肯松开握着提袋的手。   「那小心不要跌倒了。」   爸爸也没有再坚持,但还是被我发现他刻意放慢了自己的步伐。   我们坐上车,袋子随意地丢置在后座。暑期的天气总是晴朗,层积云填上了整个蓝天,也正因如此,人们才会被午后的暴雨打得措手不及。   如果我没有记错,下一个要去的地方在台中。   「台中的那个女生,是最后一个了吗?」   除了高雄、台中、台北以外,我印象中笔记本上也有花东一带的地址。爸爸的孩子们分散在各地,所以即使被发现也不会有人认为这些孩子都与那男人有关系。   「这一趟最后一个。东部的只能找机会再处理,同时间被发现这么多具也会引人注意。」   回想这趟旅程的开端也是因我而起,既然爸爸已经都计画好了,那么我也没什么意见。   若不是我要求让这些孩子重见天日,那么她们一定都会在爸爸替他们准备的地方继续沉睡吧。   爸爸的这份温柔像是被我践踏,但我这么做的原因,正是基于他这份温柔。   就像我看着老师逐渐失温的遗体时,心中只想着沁宇一样。爸爸爱着我,如同我爱着沁宇。但爸爸不愿承认我深爱的沁宇,所以我只能将自己的命与沁宇系着,逼迫爸爸同时爱着我们。   然后我们再用自己的方式做出无法向外人道出的罪行。   「所有孩子中,你最喜欢谁?」在路上,我问道。   被这听来就像是陷阱的问题吓着,爸爸身子一颤,随后以不会引起我不悦的速度回道:「小杏你啊。」   「除了我之外呢?」   「没有了。」   看见我笑了出来,爸爸松了一口气。我悠哉地说:「这不是陷阱,只是随口问问而已,我不会吃醋的。」   爸爸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摇摇头。   「不相信我吗?」   「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这问题本来就没办法回答。」   「你不要说什么大家都是第一名这种骗小孩的答案喔。」   听见我轻快的语气,此时爸爸才向如释重负地将他早就拟定好的答案娓娓道来。   「恰好相反,其实我现在想到这些孩子,心中反而没有特别的想法。」他说。   「既不是悲伤也不是难过,明明这些孩子和自己度过了一段不错的时光,但我现在就是无法对她们再抱有以往的浓烈感情。」   「先说好,你可不要嘴上这么说,到时候又哭了出来。」我用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   随后,面无表情的爸爸就这么无声地说服了我。   「但是,她们总是有些特别的地方或是共通点吧?然而我在笔记本上却完全没有发现。」   「没有。她们只是很普通的女孩子,以同年龄辈来说也不是特别可爱或是聪明,甚至其中有一些人特别难相处。」   接着爸爸将余光瞥向了我。   「我是不否认这一点。」我笑道。   「真要说她们唯一的共通点,就是很不幸地遇上了我。」   若在此时爸爸那冷峻的面孔能搭上一抹微笑,便能形成坏男人的经典形象,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反而是一脸漠然的样子。   「这样听起来我也没什么特别的。」   「单是女儿这个身分对我来说就已经够特别了。」接着像是刻意讨我欢心似的,又补充道:「不过当然不只这样。」   「你这种行为准则,简直跟物色女人一样。」   「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爸爸皱了皱眉。   「但我没有说错吧?既然也不是特别被对方所吸引,只是因为一时兴起就勾搭上人家,这和那些成天流连于酒店的人有什么两样。」   我其实知道爸爸和那些纵欲的人不一样,只是故意这么说嘲弄他。   「小孩子又不能用钱收买。」   又是让人惊艳的答案。   令我狂笑不已。   「但是糖果饼乾的确可以啊。」   「是可以,但这都只是一时的。当她们发现我永远比不上与她们血脉相连的亲生父母时,对我就只有恨意了。」   「那就用更多糖果塞满她们的嘴。」   「会噎死的。」   「至少这死法挺幸福的。」   我试想自己嘴中塞满了糖果,无法换气的同时味蕾还不断传出甜味的模样,实在非常可笑。   一想到这,我又忍不住问:「终有一日,你也会杀死我吧?」   「我已经说过不会这么做了。」接着又自嘲地说道:「但未来的事我也没办法保证。」   「是啊,毕竟男人的承诺比粪土还不值。」我的指尖贴上他的下巴,他用力地抖动下巴,让我咯咯地笑了出来。   「这句话又是林宇宸说的吗?」   「不是,是沁宇告诉我的。」   爸爸又叹了口气,正如他每次听见沁宇这名字时的反应。   「不过女人的心变得……」爸爸没把话说完,看了我一眼,粗鲁地将手搭在我的头上。   「你明明就还是个小鬼。」   当车子停驶时,正值日轮高挂、最为炎热的时候。   我们停在废弃乐园的停车场,除了我们以外,整片土地杳无人烟,仅剩空荡的游乐设施在此驻守。   对比昔日风采,显得凄凉无比,令人不胜唏嘘。   我其实没有去过游乐园,这句话是看新闻抄来的。   「这就是那女孩喜欢的乐园啊?」   「是啊,她以前常常和她的家人来玩。」   「都变得破破烂烂了。」   「毕竟几年前就关闭了。那些设施也没有人来移走。」   很难想像短短几年就能将一片曾经生气蓬勃的土地变成杂草丛生的鬼城。但这所游乐园就是如此。   门口的铁卷门拉了下来,但一旁被人挖开了个小洞,让铁卷门除了生锈班以外没有实际作用。   我和爸爸顺势从那个小洞走进去,我问爸爸这个小洞是不是也是他的杰作,被他极力否认。   虽然说是游乐园,但没什么很亮眼的设施,即使有,也因为年久失修让人完全提不起兴趣。天女散花的椅子上一朵花也没有,倒是积了摊发臭的死水;埋在树丛中的云霄飞车让人觉得根本是地心探险。   要是那女孩还活着,看到眼前的景象应该会立刻把它从喜欢的地点中除名吧。不用亲眼见证这一切,的确是死了比较幸福些。   「你还记得你把她埋在哪里吗?」   「就在那座雕像附近。」爸爸指了指远方一座样貌奇怪的雕像。   这座游乐园中有许多奇形怪状的艺术品,有些看起来甚至有些吓人。如今遭到遗弃的它们在此倒是发挥了另一种功用,让这里不用绘声绘影地讲鬼也能增添诡谲气氛。   「不过不只这里。」   听到爸爸这么说,我惊讶得睁大双眼。   「为甚么拆成那么多份?」   「因为那孩子喜欢的地方很多。我也不知道她最喜欢游乐园的哪个设施,所以只好每个地方都埋。」   「真是会替自己找麻烦!」   爸爸苦笑,正要走进雕像隐没的树丛中时又回头说道:「你先去找个设施玩吧,记得注意身高限制。」   我对他翻了个白眼。   没有花费太多时间,爸爸就从树丛中走出来,手上还提着一个破旧的小袋子。   小袋子的容量明显装不下一个女孩。   「分尸……不是很麻烦吗?」   我本来想拣选更委婉的字词描述被分装的小女孩,但贫乏的词汇量让我最后还是选择直接了当的说法。   「是很麻烦没错,许多人都觉得这是处理遗体最好的方法,对象若是成人就非常难支解,而且容易留下证据。不过她还是个孩子,所以我也尽力迎合她的喜好。」   「还真是过度溺爱孩子啊。」   对于我的嘲讽,爸爸没说什么,只是苦笑。   路过贩卖机时,他盯着贩卖机打量了好一阵子。   「你觉得这里面还有没有饮料?」   「有你打算怎么办?」   听见我这么问,他傻笑了几声,说道:「也对。」   若不是提着小女孩的尸骨踏在这片快变成丛林的乐园里,爸爸简直就像是出来踏青的,令人无法相信这悠闲的态度有丝毫虚假。   我们接着又在不同的地点回收小女孩的遗体,手中的袋子越来越多,我也帮爸爸提了两袋,其中一袋明显发出塑胶的碰撞声。   「那是她的杂物。」   爸爸看见我好奇盯着它发楞的样子,又问道:「你要看看吗?虽然也不是很特别的东西。」   「才不要。只是这些杂物等等也要和她摆在一起吗?应该可以直接扔了吧?」   「这样警察找到这女孩家人的速度也会变慢,所以就放在一块吧。」   实际上我希望爸爸直接将这些东西丢掉。   从刚刚开始,我就觉得爸爸对这女孩的态度和其他人不同。不只为她凿了那么多墓穴,还特地保留她的遗物,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待遇。   我想这女孩生前一定十分惹人喜欢。   「你已经想好要把她丢在哪里了吗?」   「嗯,放在醒目的地方吧,只要能让人尽快发现就好了。」   「那丢在厕所里吧!」   「厕所?为什么是那种地方……」爸爸露出嫌恶的表情。   「这种地方常常有白目会晃进来探险吧?既然这样就一定要上厕所,所以放在厕所一定能被人发现啊!」   发表了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的论述,让我紧接着又「嗯、嗯」地点头,装出自己的论点相当可靠的样子。   「啊、听起来是没错啦……」   没想到竟然奏效了。让我也开始怀疑起面前男人的智商。   「不过,那里很臭吧?总觉得这样不太妥当。」   「你希望这女孩赶快回家吧?既然这样就当作是为了她好,不要想那么多了。」   为了尽快说服已经有所动摇的他,我又说道:「况且你也不希望她的弟弟迟迟等不到姊姊回家吧?既然这样当然是要选择最有机会被发现的厕所啊!」   「小杏,」   你是不是很讨厌她?   「你是不是肚子饿了?」   爸爸并没有揭示我拒绝面对的答案,反而又给了意料外的回应。   「才、才没有。」   「是吗?我以为你是肚子饿了想快点回去才这么说。」   「我是认真的。相信我吧,就决定是厕所了。」   回想这男人那有些怪异、总是捉摸不定的言行,担心被他察觉真实想法的我真是多心了。   我和爸爸走回园区路口,在售票亭附近就有一间厕所。   「不过不要随意丢在地上喔?会被流浪狗叼走的。」爸爸从我手中接过袋子时,我叮咛道。   「知道啦,你什么时候比我还熟练啦。」   爸爸提着几个袋子走进荒弃的女厕。我不知道爸爸是考虑到那女孩才选择女厕还是单纯因为女厕的空间比较大,但不论如何,那女孩注定是得暂时借住在厕所中了。   在我印象中,一些凶嫌都会将遗体弃置在厕所里,有的时候是一整具、有的时候是一块块尸块。但不论如何,他们都不约而同选择这个奇怪的地方。   要选择弃尸地点,厕所这种一定会马上被人发现的地方绝对是最下等的选项。如果希望别人发现遗体的话,应该是对死者抱有某种感情,既然如此仍会选择厕所这种屎尿味混和的地方就相当令人不解。   想不到我也有做出这种决定的今天,无形之中我或许也被他们影响了。   对此我心中萌发了小小的愧疚感。   不是对女孩,是对爸爸的。   对他至今苦心经营、那优雅又体贴的罪行感到愧疚。   总觉得他的理想中留下了污点。   当我向爸爸提出想在埋葬老师时顺道把那些女孩挖出来时,我就已经破坏了爸爸赐予那些女孩的安宁。   既然你已经有我了,就送她们回家吧。当时我是这么跟爸爸解释的。   实际上我心里所想的是:既然你已经有我了,那就忘了她们吧。   我不知道这个提议能不能将爸爸从咒缚中解放出来,但那并不是我关心的。相较之下,我更在乎自己能不能成为套住爸爸的唯一枷锁。   我的确不像游乐园的女孩一样讨人喜欢。   但我也无法彻底的厌恶自己,否则就不会汲汲地渴求爸爸的爱了。   「换我进去上厕所。」看见爸爸从厕所走出来,我囔囔着与他擦肩而过。「不要盯着厕所看,我会上不出来。」   「你又不是男生……」爸爸嘀咕道,不过还是老实地转过身去。   没多久,我就走了出来,并牵起那男人的手。   「要走了吗?」   我点点头。和爸爸步出园区。   同时趁爸爸不注意时将他放在厕所的几颗糖果丢到地上踩碎。   我很庆幸自己替爸爸做了正确的决定。   若是在游乐园继续久留,我俩一定会淋成落汤鸡。   强烈的夏季午后雷雨夹杂狂风正在公路上肆虐着。   「开慢一点吧。」   「嗯。」   这是个很奇妙的感觉,我在去程时还觉得通车的时间相当无聊,但此时竟然对旅程即将迈入终点感到有些落寞。   我不知这场雨是否悄悄影响了我的心情,但对于生活在台北十几年的人来说,一场雨实在改变不了什么。   「待会要买什么吃?」像是要抚平我的情绪,爸爸问道。   「随便……但是不准买沙拉。」   「那就找看看有没有蔬菜冷盘吧。」   「这不是一样的东西吗?」   我吐槽。其实我清楚得很,就算我不说,他也早就盘算好要买些什么了。除非是我突然提出的要求,否则他根本没必要咨询我的意见。   我想在他的眼中他就是那个凡事都能替女儿打理好的模范爸爸吧。   即使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成为与他并肩、挽着他的手、更加亲密的存在,但他却是打从心底拒绝这份感情。   他并不是真的排斥,至少生理上无法排斥,但就是有那么一条界线是他不愿意跨过去的。   在这世界上,还有比起父女间更加紧密的关系吗?   我想我们两人的答案是分歧的。   「可以把窗户打开吗?」   「外面正下着狂风暴雨耶,你在开玩笑吧?」   「机会难得嘛。」我带着有些撒娇的口吻说道。   「不行,你会感冒的。」   「你真的在乎吗?我感冒的话。」我撇着头,嘴角正小幅度上扬着。   「当然,你是我的女……」他慢慢地说,以咬字最清楚的方式将句子建构完成。   「我的女儿。」   我望着他唇下那乾涸的空洞,将灌溉它的欲望再度收回心底。   第三交响曲取代了我们的对话,魔法号角又再度被吹响。   只要我还没有坠入柳树洞中,我都会在枝头上静静等待。   我会像那只夜莺,踩着无数杜鹃鸟的尸骸。   为我的男人歌唱。   ※   旅馆员工柯家维的证词   说起来你们警方问我不对吧?都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平常老早就忘了。   但如果是问起那件事的话,我倒是有印象……父女一起来投宿的确是很少见。我们这边的客人多半是年轻情侣,虽然家庭也不是没有,但是那两人看起来完全不像是父女……是呀!第一眼看到他们时还以为是情侣,只是女方分明还是小孩子嘛!那孩子有尝试求救吗?我想这是一定的,可惜她大概相当害怕那男人所以我才没发现吧!虽然现在说这个都太迟了。   到底是多泯灭人性的人才会当着孩子面杀人呢?想到这里,我真的很替阿三伯难过……啊,是的,这一带的人都认识阿三伯,是个相当热心的人,那时候他孙子才出生不久吧?结果竟然碰上这种事,唉!   第三章 一〇二年 五月   ──"Wo die schönen Trompeten blasen"(当美妙的号角响起)   「老师,您说对了。」女孩拉开了百叶窗,鸣蜩下的阳光正映照在那张无邪的脸上。此时仅有悬浮的灰尘将我们阻隔开来。   「是我把钟老师推下楼的。」那过于平缓的口气,完美得让我找不到空隙开口。   「对不起。」不符时宜的笑容从这孩子脸上浮现。   那是足以让烈阳也为之倾斜的哀伤笑容。   *   我任教的学校位于台北的重划区,是一个处于老社区与闹区交界处的地方。   也因此,在庙会文化与新世代潮流碰撞下,孕育了许多形形色色的学生。当然这是婉转的说法,小学生嘛,闹起事来那种不经思考的举动反而更让人冷汗直流。   我们这些资历不过三、五年的菜鸟教师没有什么主导教案的机会,对朝令夕改的政策也莫可奈何,平常的话题也就自然围绕在那些摆架子的前辈和这些问题学生身上。   我很庆幸还能侃侃而谈自己对这些孩子的想法,证明自己对工作还抱有那份刚取得教师执照时的新鲜感及热忱。   学校附近的平价义大利餐厅在中午时分人潮不少,但这里毕竟是竞争激烈的闹区,还不至于一席位也觅不得。   和几个同事相约中午出来一齐用餐,算是身为科任老师的特权。如果担任班导师就必须坐镇班内,否则一个午休时间过去整栋楼被小毛头们炸了也不奇怪。   「吕老师她……还在代钟老师的班吗?」   坐在我身旁的陈老师问道,串在叉子上的通心粉在她的嘴前停了下来。   「是啊,听说还是联络不上钟老师的样子。」面前的叶老师瞥了一眼身旁的空位,将面条送入口中。   我、叶老师、陈老师和缺席的吕老师都是学校里比较年轻一辈的老师,或许也因为如此,彼此具有革命情感而常常利用午餐时间相约出来吐苦水。   「也真是苦了她了,她自己不是还在准备语言检定吗?」   「是这样吗?我听说她是在忙论文的事……」   「都有吧。毕竟吕老师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啊……每次看到她我就想起自己大学时对前途充满希望的样子。」我打断了两人的谈话,露出一张小学老师不该有的惨淡笑容。   「所以学校才会请她担任代课老师吧,毕竟她的确各方面都比我们还优秀。漂亮的女老师也比较受学生欢迎。」   听见同为女性的陈老师不满地「喂」,失言的叶老师急忙向她道歉。   「不过比起那些流浪教师,我们已经算很幸福了。」   「是啊……没有什么比饭票更重要了。」   每次我一加入谈话,气氛就会变得凝重起来,虽然提醒自己不要把场子弄冷,但这场餐会本来就是让大家宣泄用的,所以我也不是太介意。   「喂,说到这个,我记得陈老师你先生是做金融的吧?这样你应该不用特地出来工作啊?」   「我只是喜欢和孩子相处而已。」陈老师优雅地喝了一口茶,翘起的小指让她看起来简直像个贵妇人。   叶老师带着一张苦闷的脸将视线从陈老师身上移到我这,说道:「看来失去梦想的人只有你我而已。」   「我也不是没有梦想。」   听见我的回答,叶老师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长大后想当太空人吗?我是常常听学生这么说啦……」   「我是认真的,我曾经想成为一个作家,现在也还是,如果有机会我也会毅然辞掉教师工作,专职写作。」   叶老师直摇头,看起来有些轻视,但我知道直肠子的他没有恶意。而陈老师也是睁大了眼睛盯着我看。   「你没搞错吧?你知道靠笔耕维生一个月收入多少吗?连你现在收入的一半都还不到。」   实际上叶老师并不知道我的月收入,但即使是教师的最低薪资也的确比作家高出许多。作家是个徒有光鲜亮丽包装的可悲职业,不、若不是闯出名气来根本不敢以作家自称。   「所以说是梦想了。」   「不过假设梦想实现了,刘老师想写什么样的书呢?」   「我倒是很想看看自然老师写的诗集。」叶老师语带嘲弄地说。   「又不是只有中文系毕业才能写诗,很多佳作都是出自医生、工程师之手。」为了避免他们误会,我紧接着又补充道:「不过我的确不是那个料──我想写的是推理小说。」   「啊,是福尔摩斯那种的对吧?」   虽然想抱怨陈老师举的例子太过浮滥,不过在大众眼中的确没有比福尔摩斯更能代表推理小说的词汇了。   我点了点头。陈老师立刻捧起双颊喊道:「像是BBC演的那样对吧?听起来好酷喔!」   从这位年近三十岁大女孩的反应,我猜她真正喜欢的应该不是福尔摩斯而是饰演福尔摩斯的演员。   「说到推理小说就是杀人吧?国小老师碰这种题材实在是……」叶老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又说:「而且你这样子让人很难相信会想出什么令人惊艳的手法。」   「也不全然是杀人啦,窃盗或是诈欺都可以。至于手法嘛,我是有想到几个题材,不过不能在这里破梗。」   「讲得一副你好像真的会出书一样。」   叶老师吸了一口可乐,接着像是要宣布什么不得了的事似地清了清喉咙。   「既然你真的对这有兴趣,我可以提供你一些灵感。」   听见那个与推理完全扯不上关系的体育教师竟然高高在上地想提供我写作灵感,我毫不给他面子的放声大笑。   「喂喂喂,放尊重一点。」   「也不是我一个人在笑啊,你看看陈老师。」我指着身旁正努力憋笑的女老师。   「我不讲了。」   或许是和小朋友相处久了,叶老师也学会这种小孩子的技俩,虽然由体格壮硕的成人演示有些噁心,但却十分有效。陈老师正拍着我的背要我尽快收起讪笑。   在所有听众就定位,屏气凝神准备听叶老师开讲后,他才面色严肃地开口。   「其实关于钟老师的事,我这边有很诡异的情报。」   「嗯?」   「钟老师失踪前一天,有学生目击到有人将钟老师推下楼梯。」   叶老师的话让我和陈老师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回应。   「你是听谁说的?」   「那时早就放学,学生都走光了,我在学务处串门子,有一个学生慌慌张张地冲进来跟我说的。训导主任听到就立刻赶了过去。」   「那你有跟去看吗?」   「才不是看看而已好吗?我跟过去是想要帮忙耶……」   「结果咧?」   「什么也没发现,除了……」   刘老师一副想卖关子的样子让我有些不快,毕竟这实在不是能拿来当玩笑的事。   「除了地上的一滩血迹。」   「喂,这听起来很不妙吧?那学生有说是谁把钟老师推下楼的吗?」   「只知道是一个短头发的孩子。」   「连性别都不知道吗?」   「推人的孩子穿着运动服,从背影看不出性别。」   如果是制服至少还可以从裤子和裙子做辨别,但运动服不论男女都是统一的短裤。   「听起来真的很有推理小说的味道呢。」连陈老师都在一旁附和,这让叶老师显得更加得意了。   「不只如此喔!监视器竟然从那天起就没有拍到钟老师离开学校喔,钟老师就像是从学校消失了一样!」   「这样说也不对,毕竟凶手也有可能是将钟老师用某种手法运出去了,像是装在袋子里。」   我突然好讨厌和他们瞎起哄的自己。   「真不愧是立志成为推理小说家的人!」   「这根本不是推理……这是猴子也想得到的手法。」   「至少猴子搬不动一个大人吧?」   对于叶老师孩子气的诡辩我只能投以苦笑。   我想会在这里幸灾乐祸的我们的确不够成熟,虽然我也不清楚资深的老师或是那些真正成熟的大人又是怎么看待这起事件的。   只能说自己的幽默感尚未死透吧!   「不过说来……钟老师的孩子真是可怜。」叶老师压低音量,尽管我们已经确认过餐厅里面并没有其他同事了。   「毕竟是有点状况的孩子嘛。」   即使是粗枝大叶的叶老师也知道有些话不能说。   所谓的状况,实际上就是指智能障碍。   即使不是父母亲,每一个教师在面对这样的孩子时内心都十分煎熬。那种希望自己能帮上忙,却又深怕伤到孩子的复杂感情对每一个老师都是挑战。   对此,我打从心底佩服特教教师们。   「而且她又是独力抚养那孩子,压力肯定……啊,抱歉。」陈老师话说到一半,突然遮住自己的嘴巴看着我。   「没关系,孩子的妈妈已经改嫁了,现在有爸爸在身边不要紧的。」   我吃力地撑起微笑,尽量不要让人认为我在乞求同情。和钟老师相比,我的孩子并没有特殊需求,因此她所承受的压力并不是我所能想像的。   「反正啊,有了这些线索,要找到推人的学生应该不难了吧?」   「你是叫我要去怀疑每个学生吗?」   「也不是这样啦……只是、哎、你知道的,既然你知情了就很难克制自己不多想。」叶老师有些语塞,表情看起来也十分复杂。   「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   「当时也在学务处的老师们。不过现在钟老师下落不明,我想学校的方针还是想先等联络上钟老师再说。」   接着叶老师将盘缘的番茄酱全部推到叉子上并一口吞下。   「写一部推理小说不是你的梦想吗?现在你的机会来了。」   他胡乱地抓起餐巾擦了擦嘴,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瞄着我。   我看向身旁的陈老师,她也正用与年龄不符的水汪汪大眼睛凝视着我。   「我会期待刘老师的表现的。」   心里突然觉得她已为人妻是相当令人扼腕的事。   「你们这样子……还算教师吗?」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感觉到两双视线仍没从我身上移开。   「我会试着调查看看的……」直到我无力地回应两人的期待,他们才像是早就串通好似的,将注意力放回自己的餐盘上。   今天最令我后悔的事就是和这些心智年龄退化到小学程度的成人分享自己的梦想。   这是一种自从大学毕业以后就没有的微妙感觉。   被强迫接下自己排斥的工作,但心里又不知为何有些雀跃的感觉。   或许有机会我真的能将这件事当做创作素材。   当时我天真地这么想。   离开餐馆后,我们各自回到自己教室,我非但没有吐出心中的怨气反而招了一身疲惫。   即使只是一名听众,还是觉得自己涉入了很麻烦的事件。   五月已经是无法脱离冷气的季节,对此我回到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空调。在路上买的罐装咖啡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下午只有一节五年级的课,剩下就是放学后自然研究社的社课了。   自然研究社是我一时兴起的产物。我向学校提出想开办一个社团招收对科学有兴趣的学生,旨在教授一些课本上没有或是延伸的知识。本来这个社团只是我表达对新课纲不满的小小手段,想不到却被学校采纳了。   爱面子的我只好在随后的招生阶段到处去招揽学生,想营造出报名踊跃的假象,简直就和捷运站前卖爱心笔的人一样,让我有些心虚。   但如今我对自己当初的决定没有丝毫后悔,毕竟也遇到许多对科学有热情或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学生。   四年前,刚取得教师执照的我很幸运地在台北的这所小学寻获教职。在那之前,人生一路跌跌撞撞的,尝试过许多工作但总是无法安定下来,学生时代就认识的妻子或许是意识到那段能用爱情果腹的纯真时期已经终结,便带着孩子离开了家。   我曾经对此郁闷了好一阵子,每天都沉迷于酒精中,然而酒醒时,脑中浮现妻子牵着孩子的手离开前的背影,又会加深自我厌恶感。   我意识到日子不能这么过下去,于是便决定替自己找一份真正稳定的工作。最后利用求学阶段的经历,得到了在小学担任自然老师的工作。   虽然称不上是个动人心弦的励志故事,但是在这个过于冰冷的城市或许也能稍微提温吧。   我不像吕老师能替自己做出缜密的人生规划,也不是陈老师能将教职当兴趣看待,就连叶老师至少都有个显赫的前羽球国手身分。   与他们相比我只是个被社会洪流披上教师身分的凡人而已。   若是在我的小说中,像我这种角色通常是在剧情中段被杀的杂鱼,而且死亡原因还是为了成就另一桩了不起的犯罪这种可悲理由。   不过凡人就该有凡人的样子。毫无特点的我除了情感丰富以外没有任何值得自豪的地方,虽然我也不认为这称得上是优点。   我将最后一口咖啡一饮而尽,脑中试着回忆刚才叶老师所说的话,为了避免忘记,我随手抓了本校门口发送的免费笔记本,将目前有的线索记了下来。   既定事实是钟老师目前行踪不明。   最后一次目击她时,她被某个学生推下楼。当叶老师一行人抵达现场时,地上只有一滩血迹。在那之后学校监视器没有再拍到钟老师的身影。   那个学生留着一头短发,但是不知道性别。   线索就这么多了。   在推理小说中有一种侦探被称做「安乐椅侦探」,意思是只要坐在位子上抽着烟斗聆听案情就能把案发过程推敲出来。   很明显我不是这种天才。   实际上我完全没有头绪。   以往我在建构杀人手法时总是会对自己的巧思沾沾自喜,然而当案件真实地呈现在自己面前时我反而不知所措。   我并不是满脑鬼点子的人。有所自觉的我决定将案情放在一边,先从人物开始分析。   首先这起案件确定的相关人士有目击学生、叶老师和学务处的老师们。教师群的嫌疑基本上可以排除,那么有嫌疑的就是那名学生了。   合理的假设是那名学生不慎铸成了这起意外,在报告学务处时因为畏罪只好谎称自己是目击者。   毕竟那孩子对犯人的描述太过模糊,虽然有可能是事实,但也不能排除是为了混淆视听。   如果是混淆视听那就有可能存在共犯,但不论如何,关于钟老师摔下楼这件事都有可能仅是为了随后的失踪事件铺陈。   但如果目的是为了掩盖钟老师失踪的事,就没有特地去学务处报告的必要,那么这起事件可能还有其他目击者,于是让那孩子想先一步营造成有第三者犯案的假象。   此时陷入沉思的我惊觉自己竟然正在怀疑学生。   我扶着额头深叹了口气,不是对自己过小的脑容量感到哀叹,而是对自己表里不一的行为感到厌恶。   眼看下一节课就要开始了,我压了压自己的眼窝,提振精神,试着让自己准备好专注于课堂上。   显然我高估自己了。   面对台下的学生,钟老师的事竟然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当我见到台下一双双纯真善良的眼睛用心盯着我听讲时,我竟然无法克制内心不将他们与推钟老师下楼的孩子联想在一起。   虽然说人不可貌相,但是当我们看见新闻或是走在路上,见到一些长得凶神恶煞的人时,心里总是会不禁想着「啊,这家伙看起来就像是会犯罪的样子」,这是生物本能回避潜在危险的机制,我不是个胸怀大爱的人,并不打算否定这一点。   只是要我将台下这些孩童与那些秃鹫鬣狗似的凶狠家伙联想在一起怎样都不可能。   我不认为这些十来岁的孩子会故意出手伤人。   当然一时冲动将钟老师推下楼是有可能的,只是那个推人的小鬼究竟是怎么将老师藏起来的,现在又藏在哪里?   「第四桌的同学上课不要讲话!」   被钟老师的事影响,让我一时不小心大声喝斥了两个正在窃窃私语的女生。不只那两个女生,其他人似乎也因为我突然变脸而受到惊吓,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和我别开视线,那两个女生更是直接把头低下来。   「啊……抱歉。」   不对,我为什么要跟这群小鬼道歉。明明我只是为了上课秩序才训斥她们的,但所有学生的反应却一副我才是坏人的样子。   距离下课所剩时间已经不多,我只好耐着性子想办法撑过这堂气氛被我搞坏的课。   好不容易撑到下课,意识到自己若是不解决心魔就会连带毁了下午的社课,我特地去了叶老师的办公室一趟。   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是我踏进体育老师办公室时心中第一个想法。   虽然叶老师也曾经抱怨我身上沾着化学药剂的味道,但我至少不用在臭味中长时间工作。   叶老师正在位子上看报纸。因为都是熟人,所以我是算好他没有课的时候来的。   那家伙一见到我就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根本是上了贼船。   「怎样?」   「还问我怎样,你可以帮我找到那个目击学生吗?」   「啥?」   「不用装了,那个学生是你任课班的孩子吧?」   叶老师放下手边的报纸,哈哈大笑了起来,说道:「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侦探啊?」   我也不甘示弱地回击道:「学生跑进学务处不先找训导主任竟然还跟你这一脸凶神恶煞样的人报告,不是你的小弟是什么?」   叶老师听完拍了拍手,过低的频率让人完全感受不到诚意。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再跑来问我这事,所以才特地设了这个关卡。」   「这也称不上是关卡,只是测验人有没有专心听你说话而已。」   「那小鬼是三年级的孩子,三年六班啊,你知道吧?」   「没有,我没负责那班……所以他是在哪看到钟老师被推下楼梯的?」   「四年级和六年级的那栋楼,说是在楼梯间看到,血迹就在四年四班隔壁三楼往二楼之间的楼梯。」   「三年级的跑去四年级那里干么?」   「你管人家这么多,可能平常就喜欢爬上爬下的……喂,你该不会是在怀疑那孩子吧?」   感觉到叶老师的脸色变了让我急忙撇清。   没想到这家伙立刻又回复到原本一派轻松的样子。   「开玩笑的啦,我才不在意你怎么想。不过那孩子根本不认识钟老师,所以也没有动机要推钟老师下楼。」   眼见我仍一脸无法释怀的样子,叶老师又说道:「如果你还是不相信的话我可以去把那小鬼叫来。」   「那倒是不用……要是他回去跟爸妈告状我们就惨了。」   叶老师乾笑了几声,干这一行的都知道家长才是真正的老师杀手。   「与其怀疑这个不小心目击命案的倒楣小鬼,你倒不如先想想看钟老师是惹到哪个小流氓了吧。」   「现在又还没确定钟老师的生死,说命案会不会太武断了?」   「不要抓我语病。况且都过了一个礼拜,就算闹成命案也不奇怪吧?」   接着叶老师从位子起身走到我耳边低声说道:「找机会去六年四班向吕老师打听看看吧?如果是钟老师班的孩子捅出来的娄子,那吕老师应该也察觉了。」   的确,推人的孩子不论是因为冲动或是预谋,都有很高的可能性是来自钟老师班上。那种因为单纯好玩而伤人的恶劣行径在这些小学生心中应该还没萌发才是。   「如果是要打听六年四班的状况,那我今天放学就可以问了。」   「你说你的小社团吗?不行啊,这种事情怎么可以问小孩子……」   「没关系的,那个六年四班的孩子是个成熟稳重的女孩,她一定也清楚事情的严重性。」   在我离开叶老师的办公室时,还听见他口中喃喃着什么,但我听不清楚也不想多追究。   毕竟自己的班导师突然失踪了,即使学校以请假为由搪塞过去,应该还是有些敏感的小孩已经察觉到事有蹊跷。   和这些不过十来岁的小鬼们相处几年后,才会意识到现在的小学生和以往那种挂着两串鼻涕炸牛粪的印象已经大不相同了。   而且台北也没有牛。   放学后的社团课,六年四班的那孩子和以往一样,在社团课开始前半小时就到了。   「你来啦,杏霙。」我向那个连敲门步骤都自动省略的女孩打招呼。   「看不就知道了……」而她也一如往常地忽视对老师应有的礼貌。   她把自己的书包放在自己的老位子上,朝我问道:「今天要做什么?」   「今天没有什么要准备的,倒是有件事想向你打听。」   「什么事?」   「你们班这礼拜来了一个新老师对吧?」   「她有男朋友了。」   「我才不是要问这个!」   杏霙见到我的反应,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不过眼睛没有任何变化,也看不出来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笑。   「是问钟老师的事对吧?」   「厉害。」   「想也知道,这个礼拜大家几乎都绕着这个话题转,听到耳朵都长茧了。」她有气无力地说。   「那大家的看法如何?」   想不到我的问题却招来了她轻视的眼神。   「你会这么问,就代表老师请假的事是假的。」   钟老师请假只是学校对学生和家长给出的藉口,结果却被这女孩轻易识破了。   「只是请病假哪会有什么看法,而且你也不是那种热心的家伙,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吧?实际状况是没什么人对钟老师请假的事提出质疑,不过男生倒是对那新老师满有兴趣的。」   因为是个年轻又有朝气的女老师啊,换作是我也会很开心的。   「啊、是啊,其实钟老师失踪了。」瞒不过杏霙,我只好直接招了。   「喔。」   「就这样?」   「不然要怎样?」   「我以为你对这种事会很感兴趣。」   想到她几个月前还特地跟我借电脑查询失踪孩童名单,我还以为这女孩对犯罪案件有特殊嗜好。   「也不尽然,只是单纯没什么想法。」   「那钟老师失踪前有什么异状吗?或是跟谁争吵之类的……」   「问这种问题,你是不是电影看太多了?」   真不想被小孩子这么说!   「我是认真的,因为钟老师的事让我有些在意。」   「怎么个在意法?」   「听说钟老师失踪前一天,有人目击到钟老师被人推下楼。」   杏霙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向我问道:「谁看到的?」   「喂,你不准去调查这件事。」   我还特地加重了语气,不过对她似乎没什么效果。   「那发现的人怎么说?」   「只知道下手的人是一个短头发的学生。」   「真是模棱两可的说法。如果是长头发就基本可以排除男生涉案,但短头发的学生也太多了。」杏霙搓了搓自己的头发,说道:「没有其他线索了吗?」   「没有。当那学生带着老师们回到钟老师摔落的楼梯间时,地上只有一滩血迹。」   「从那滩血迹来看,钟老师还有存活的可能吗?」   我耸了耸肩,整个过程都是听叶老师口述,我根本不知道血迹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不过单是从楼梯上摔下来应该摔不死吧。」   学校的楼梯是ㄑ字形的,所以最惨也不过是摔落半层楼的高度,脑震荡还有可能,但致死的可能性很低。   「有没有可能楼梯上摆了利器,或是伤到要害之类的?」   我们不约而同地托起下巴沉思。   「等等,从刚刚就一直说钟老师死了死了,真实情况如何我们都不知道啊!」   「我这人比较悲观。」   她轻描淡写的口气听来简直不像是在自述。   但是她原本给人的印象就不像是个小学生……该怎么说呢?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简直跟那时大学刚毕业,对未来彷徨的我如出一辙。   虽然想出于老师的身分给她建议,只是我也不爱强迫学生改变自己的个性。个性这种东西本来就是随着年岁增长会慢慢磨合的东西,没必要揠苗助长。   「所以你有任何线索吗?关于钟老师的任何事都好。」   「没有。」斩钉截铁地答覆。   「其他人呢?有没有哪个学生最近被钟老师骂了?」   「不清楚。」   「也对,毕竟你根本没朋友。」   「对学生讲这种话还算是老师吗?」   「你也没有把我当老师看待过吧!」   杏霙想都没想就点了头,让我有些受伤。   「等等要上课了,我先去把昆虫标本拿过来。」   我从抽屉中取出标本室的钥匙,离开教室前不忘回头看一眼这女孩。   发现同时也被她冰冷的视线盯着,我立刻把头转了回来。   总觉得有股莫名的压力袭上来。   我走到标本室前,转开了门锁,一打开门就闻到福马林的恶臭。   现在标本大部分都是用酒精浸泡,但早期的标本还是使用剧毒的福马林制成。   虽然想要找看看味道是从哪一罐传出来的,但眼看距离上课只剩几分钟,我很快的把堆在门口的昆虫标本抱起,逃离标本室。要是不幸染上这味道可不是洗个澡就能摆脱的。   现在的课纲也没有必要用上这些标本,所以我也不用担心被学校发现管理不周。   当我回到教室时,杏霙看起来好像被我怀中抱着山高的标本吓了一跳。   「好多……」   「大部分都是我自己做的,昆虫算是最好处理的,今天只是介绍而已,下次我们就会实际制作。」   一个多月前解剖青蛙的悲惨回忆让我现在对这些要碰尸体的课总是有些不安。再加上前阵子在小学生间很红的甲虫对战游戏更让我对下礼拜的社课有不好的预感。   「这些虫都是老师养的吗?」   「野外能抓到的就尽量用抓的,比较特别的品种就只能用买的了。」   「买来就是死的吗?」   「我尽量是买活着的啦……毕竟养它们也挺有趣的。」   「是吗……」   虽然是个不苟言笑的孩子,不过会问我这些问题就代表她对这些虫子还是挺有兴趣的。多亏她让我暂时忘记钟老师的事,专心在接下来的社团课上面。   她大概不知道随口问问的问题对激发教学热忱有莫大的助益。   我把这些标本传到每一组桌上,祈祷这些烈士在下课时都能毫发无伤的归来。   果然这些昆虫标本能很轻易地抓住学生的注意力。   整堂课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些虫子,完全不把在台上卖力讲解的老师放在眼里,让我只能预设大家的耳朵都有好好在运作。   下课时,已经有许多学生凑到我身边询问下礼拜标本制作的事。看来比起要见血的解剖青蛙,相对雅观的昆虫标本制作更得宠。   如果明年这个社团还存在的话,就把解剖青蛙从课程中删掉好了。要让这些小毛头动刀还太早了。   在我如此盘算时,学生也逐渐散去,最后依然是杏霙留下来替我排桌椅、关窗。   「如果你真的对钟老师的事有兴趣,可以去找吴崇恩、谢国伟和林宇宸问问看。」她将椅子一一推回桌下,一边说道:「那些家伙和钟老师处得不太好。」   杏霙说完后似乎松了口气,看来已经把这句话憋在心中很久了。   她提到的那三个名字都是六年四班的学生。   「我不会真的问啦。要是被学生发现我在怀疑他们我就混不下去了。」   「还是要我帮你问问?」   脑中浮现这个不善言辞的小姑娘硬着头皮质问人的样子就觉得有趣。   「笑什么?」   「没、没事……不用麻烦了。明天帮我跟班上说在原教室上课。」   要是我老实告诉她一定会被那毒舌批得体无完肤。   「你要到班上去?」   「怎么了吗?」   「不、没事。那我走了。」   她提起书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确定她走远后,我将那三人的名字记在笔记本上。   隔天的午餐会,叶老师果然向我问起调查进度。   「这个嘛……六年四班好像有几个学生跟钟老师合不来的样子。」   没想到陈老师抢先一步插话道:「是那个家境不错的孩子对吧?叫做……」   陈老师僵住了。   「叫做什么?」叶老师问道。但陈老师却很苦恼的样子,食指戳着自己的太阳穴转。   「这是在模仿一休和尚吗?」   显然我们的小和尚没有发挥出她的机智。   「叫林宇宸吧?」   听见我的回答,陈老师立刻「对、对,就是这个名字」的指着我。   「你是听谁说的?」   「昨天听叶老师提起这件事,当天我就打电话问吕老师她的班上有没有什么状况了。」   和我比起来,与我并肩而坐的这位女老师才是真正的侦探。   「然后吕老师跟你说是那个叫林宇宸的孩子干的?太顺利了吧!」叶老师笑道。   「不是,吕老师跟班上说钟老师现在在住院,结果听见同学说出了『老师被林宇宸气到病倒了』这样的玩笑话。」   听起来只是无伤大雅的玩笑,但现在霸凌事件层出不穷,我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不会演变成霸凌吧?」   「刘老师你想太多了,只要还没打起架来就不用担心啦。」   「你到底是怎么取得教职的……」   「别说这个了,你不是六年四班的自然老师吗?你应该知道吧,那个叫林宇宸的小鬼。看起来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种事情怎么看得出来?」   正当我向叶老师抱怨时,陈老师又开口了:「那孩子没什么问题。倒是吕老师有提到另一个小朋友,个性有点孤僻,眼神看起来也让人不太舒服。」   听起来就像是在讲自然研究社的某社员。   「怎样?有头绪了吧,刘老师。」   「另一个就别管了,你确定那孩子是叫林宇宸吗?」   「是啊,老师应该有印象吧?」   「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家境不错也是偶然听到其他学生在讲才知道的。」我接着说。「比起这个,吕老师有提到其他人吗?因为我听说还有两个学生也对钟老师有所不满的样子。」   我将笔记本翻到写有三人名字的那一页,摊在桌上给两人看。   「没印象。」陈老师盯着那几个名字良久,最后还是摇摇头。   「刘老师你是听谁说的?」   「六年四班的学生。」   「这种事情跟学生讲不好吧!学校不是要我们保密吗?」陈老师捂起了张大的嘴。而叶老师则是带着笑意耸了耸肩说道:「我昨天就跟他说过了。」   「没办法,在那个学生面前什么都瞒不住。」看准时机,我又推进话题:「虽然吕老师没有提到,不过应该没有比直接问学生更准确的。」   「这么说来嫌疑最大的就是这三个小鬼啰?」   「也不尽然。你想想看距离六年级毕业只剩两个月,如果真的是积怨已久又为什么要挑这个不上不下的时间点犯案?明明就快毕业了,到时候如果真的想复仇也不迟啊。」   「有时候刘老师的发言也有些恐怖呢。」   面前的叶老师则是点头如捣蒜地回应陈老师的评价。   「反正我的意思是,我认为那学生应该只是一时冲动才这么做。如果是预谋的话怎么可能知道钟老师会刚好经过那个楼梯,所以列出哪个学生和钟老师有恩怨其实并没有太大帮助。」   假设钟老师从位于四楼的六年四班教室走出来,她可以选择先不走楼梯,走到相连的行政楼再下楼离开学校,或是直接走下四班教室旁的楼梯,到一楼时再走去大门所在的行政楼。   后者的好处是可以穿越操场节省时间,但钟老师没有为了省这一点时间让自己晒太阳的必要。   简单来说钟老师的路线是无法预测的。   「到头来还是白忙一场吗?」   「倒是有个很简单的方法,只要问六年四班的学生谁那天放学后还留在学校就好了。」   「我知道,这就是不在场证明吧!」   陈老师敲了敲自己的手心。   「那时候不是离放学已经过一阵子了吗?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只要知道那时候还有谁留在学校事情就好办了。」   虽然我嘴上说得轻松,实际执行却很困难。   首先,要确认当时还留在学校的学生就是个问题。再来,也没有方法保证学生所言属实。依我们的身分,也不可能有办法把每个学生找来问话。   「我想找机会再问问那孩子吧。她每天都很晚才离开学校。」我说道。   「结果最后你发现那孩子才是罪魁祸首就糗了。」   「才没这回事。」我心虚地反驳道。   虽然杏霙有点特别,但也不是个会随便替自己惹麻烦的人。   至少我很肯定这一点。   隔天的第一节课是六年四班的自然课,我正好撞见从教室走出来的吕老师。   从她接下六年四班也才过一周左右,那个阳光大姊姊似乎已经被教室中的小恶魔们啃噬殆尽,被那挂着黯斑的失神双眼盯着让我打了个寒颤。   「吕老师好。」   这样子让人也不知道该从何问候起。   「啊,刘老师。」   虽然吕老师隐藏得很好,但从她的口气中还是感觉得出来她心中有不少怨气。   原本以为我只是单纯倒楣被当作出气筒,很快我就理解自己也是难辞其咎。   「前两天陈老师打给我问起钟老师的事,听起来你们好像在玩侦探游戏。」   「也不是游戏啦……」   无视我的辩解,吕老师继续说道:「我已经被学校找去谈六年四班的状况很多次了。现在我一点都不好奇推人的学生是谁,只希望钟老师赶快回来。」   「我印象中六年四班没有会令人头痛的学生呀。」   「是没有,只是同时要应付学校还要把钟老师失踪的消息压下来已经够累人了,班上又有些调皮的孩子。如果等等上课时你发现孩子们不守秩序请务必告诉我,但希望你不要主动提起钟老师比较好。」吕老师以一种责备孩子似的口吻说道,即使我点头称是,她仍露出一脸不信任的样子。   「这是当然,不过这节课只是要大家检讨上次的回家作业,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   就算有,事发已过了一周,有什么异状也早该察觉了。   我推开教室门,班长邱炳力就喊道「起立。」伴随着接下来的敬礼、坐下,我立刻注意到班上有一个空位。   「今天是谁请假?」   「是林宇宸。因为钟老师住院了,那家伙失去老师的关爱所以也病倒了。」抢在炳力之前回答的是吴崇恩。他个子不高,总是一脸鬼灵精地,看起来就像只泼猴。   全班哄堂大笑,连炳力也一边笑一边回道:「林宇宸只是普通的感冒而已。」   「没事就好。那大家先拿出上礼拜发的练习卷吧,排长起来检查,没有写的就自己站起来吧。」   全班没有人站起来。其实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就算有哪个懒惰虫在上课前才想起来作业的事,只要找左邻右舍抄一抄答案或是自己乱猜一通也能交差。   让我惊讶的是,不知何时,连宇宸的位子上都出现了上周的练习卷。   「喂,宇宸不是没来吗?那份卷子是谁的?」   我走到座位旁,拿起来一看上头的确写着林宇宸的名字。   不同的是,一个答案也没写,反而像是被当作画纸一样画了涂鸦。   是一只长相奇特的老鼠和猫,一鼠一猫手牵手地笑着,看起来十分诡异。   「这是什么?」   听见我的反应,全班又爆出笑声。   坐在宇宸旁边的崇恩似乎等待这一刻很久了,立刻回道:「这是林宇宸替班上设计的吉祥物。」   「什么时候有班级吉祥物这种东西了?」   「是上礼拜才决定的。我们看见林宇宸画得这么好,觉得不将它发扬光大不行,所以就当作吉祥物了。」崇恩带着戏谑的口气说。   「有经过本人同意吗?」   「那家伙把这东西晾在桌上不就是要大家欣赏吗?我们只是助人圆梦而已。」   崇恩狡辩道,而班上的笑声又更加宏亮了。   我将那份练习卷扔到回收桶,并警告他们不许再这么做。   看来我并不是杞人忧天,这个班上的确存在着足以让吕老师头疼的问题。   但眼下这也不是我这个卑微的科任老师能解决的,只能希望这些小鬼不要玩得太过火。   我走回讲台上,开始在黑板上抄下练习卷的答案,耳边不时传来学生窃窃私语的声音,听来有些令人烦躁。   「有问题就提出来吧,如果一题题检讨时间会不够。」   「老师。」举手的是郭品芯,是一个戴着眼镜给人一种认真乖巧印象的女孩。   刚才的恶劣玩笑她是少数没有参与在其中的人。   「您知道钟老师到底怎么了吗?」   想不到这女孩才是最棘手的对象。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住院了。」   「具体来说是因为什么原因住院的呢?」   「这、这我真的不清楚,毕竟我和钟老师往来不多。」   此时若是瞎掰一个理由反而有可能与其他老师的说法有出入,实际上我与钟老师也的确不是很熟。再加上吕老师的警告,我觉得自己还是先尽量打马虎眼,想办法蒙混过去。   可能觉得从我这边套不出什么情报,品芯不再追问,反而是班长炳力又擅自把话题延续下去。   「因为听三年级的说老师好像是意外摔伤的。」   「不、这我完全没听说过。」   「整个三年级都在传老师是被人推下去的,到现在都还没有抓到犯人。」   好希望能立刻让这群死小孩闭嘴。另一方面我也对学校隐瞒消息的能力感到绝望。   虽然这或许不能怪到学校上,本来就不能对小孩子的口风有所寄望。   「没有这种事。这只是个不实的传言而已,钟老师现在在医院里静养,相信不久就能回来了。」   「但如果老师真的是被推下去的话,林语……」   「老师,我有问题。」   不只话被打断的炳力回头看,班上其他人也回头望去最后一排角落的位子。   据我所知那女孩是绝对不会在公众场合开口的,结果现在却以我从未听过的音量发问。   「A卷的的二十七题,看不懂。」接着杏霙又将举起的手放下,把视线放回藏在抽屉中的小说。   「啊,光合作用嘛……的确这样问是有点超出范围了,可能要花一点时间才能解释清楚。」   在心中暗自感谢那个上课偷看小说的女孩,我顺势将焦点丢回练习卷上,在剩下的二十分钟不再让这些小鬼有机可乘,问起钟老师的事。   下课钟一响,我飞也似地逃离六年四班,平常我会留下来和学生闲聊几句,不过深知自己口风不紧的我如今一刻也不想久留。   不顾自己年近三十,我像个小学生一样快速奔下楼梯。   我的教室在二楼,也因此必然会经过钟老师摔落的二楼楼梯。   血迹当然已经擦掉了,要是被学生发现楼梯间留了一滩血任谁都会感到恐慌。   但钟老师是从楼上摔落的,如果依喷溅型态来看的话,血液应该会依出血点为中心采放射状,不容易清理透彻,因此地上若是残有血迹也不是不可能。   我正是抱持着这小小的希望,紧盯着地板搜索。   果然在角落处发现了一个血点。   那是一滴挺大的血点,目测直径约两公分,没有被人发现算是奇迹。或许经过的学生注意到了,只是将它当作颜料不以为意,毕竟绝大多数的人都不晓得曾有一位老师倒在这里。   「你在干么?」   我回头看,发现杏霙一脸狐疑地瞪着我。   「没什么……刚刚真是谢了。」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小声地回道,但语气平稳也不像是感到不好意思的样子。   「说起来,那天放学时有谁留下来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那天我很早就离开学校了。」   「为什么?你不是挺常泡在图书馆的?」   「因为刚好看到林宇宸那家伙在图书馆,所以我就走了。」   我知道杏霙并不是针对宇宸,看到认识的人就会溜走是这女孩的习惯。只是刚才在班上崇恩他们的举动还是令我很在意。   「宇宸是不是和谁有什么过节啊?」   「我不知道。」   「连你这种个性在班上都还能活得好好的,宇宸那孩子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问题呀。」   「真失礼,我这是与世无争。」她顺了顺自己的头发,对我的挖苦不屑一顾。   「你这样子要是被其他人看见了又会被问东问西的,到时我就帮不了你了。」   她像个小大人一样丢下这句话后走下楼梯,留下一脸茫然的我。   回过神来已届下节上课时间,我只好带着混乱的思绪往楼上走去。   直到中午,我都没能将整起事件理出个头绪。   今天叶老师和陈老师下午第一节都有课,所以我独自一人坐在教室吃着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国民便当,看着便当盒上的图样,思索着四民的意义,作为士农工商之首的老师,我很明显不够资格。   电台播放的不知名古典乐对我的思考回路没有任何帮助,反而让我有些分神。当我伸手想关掉收音机时,「叩、叩」的敲门声打断了整个旋律。   「请进。」我喊道,同时收起原本窝囊的样子。   「刘老师好。」   是林宇宸。   还没等我开口,这孩子就自行解释道:「因为觉得身体好多了,所以我就来学校了。」   「喂,不要逞强啊。生病了就该好好待在家里。」   而且学校也不是个那么值得来的地方。当然身为老师的我不可以把心底话讲出来。   「已经没事了。我来是想向您借练习卷的答案。」   明明随便找个同学借答案就行,但这孩子却特地跑来我这边要答案。   一想到今早吴崇恩那一伙人的行为,内心就有点感到不平。   「怎么了吗?老师。」   「啊、宇宸是不是剪头发了?」   「是这样没错,这样也比较清爽。」   「是啊,毕竟天气越来越热了。」   虽然我的教室内有开空调,只是这孩子穿着外套又背着书包,早就汗流浃背。   「还没跟吕老师说一声,就直接过来我这吗?想不到有人这么重视我的课,哈哈哈。」我开玩笑地说道,但宇宸却带着有些许意外的神情开口问道:   「钟老师还没有回来吗?」   这些孩子究竟是有多挂念他们的班导师啊!   「我听三年级的男生说钟老师好像出了意外。」   看来这件事即使是被班上排挤的孩子也知情了。   正当我想否决这个没有任何不实的谣言时,突然感到事有蹊跷。   「为什么会知道目击事件的那孩子是『男生』?除了教务处的老师应该没有人知道目击者的身分才是。」   林宇宸听见我这么说睁大了双眼,但很快地回道:「原来是男生吗?其实我原本是指跟我们提起这件事的人是个三年级的男生。」   「呃、嗯,对不起……」   我支支吾吾地向这个比我小快二十岁的孩子道歉。   无形间被推理小说影响的我竟然以为能够用话术找出真正的犯人,不只将情报泄漏出去还怀疑这么善解人意的孩子,真是教师失格。   「没关系啦,因为老师也在调查钟老师的意外吧?我和大家都很希望能尽快搞清楚事情经过。」   「这么说来,宇宸在案发当天去了图书馆对吧?在那之前有看到什么可疑人物吗?」   「我不知道耶。因为听说图书馆进了一批新书,为了怕被人早一步借走所以我一下课就冲过去了。」   这倒是和杏霙的说法完全吻合。虽然我不认为那些书在这个世代的孩子眼中会有多大的吸引力导致需要用抢的。   「是哪些书啊?我前几周才捐给学校一批。」   说捐书是美化过的说法,实际上我是把家里摆不下的书丢给学校图书馆。   「种类还满多的,主要是对推理小说有兴趣。」   发现同好出现,我立刻振作起精神。   「那我下次先把这些书留给宇宸吧,等看完再捐出去也不迟。」   「这样好吗?龚杏霙好像也满期待老师的那些书。」   「那个住在图书馆的家伙有的是机会。宇宸每天是由爸妈接送吧?这样留在图书馆的机会应该不多。」   「如果龚杏霙听到老师这么说会很难过吧?她好像很崇拜老师您。」   放屁。我差点脱口而出。   「因为宇宸比较乖。」   我实在不知道称赞六年级的孩子乖巧还有没有作用,只是将宇宸和杏霙相比,这句话一点也不显得客套。   「谢谢老师。」宇宸向我深深鞠躬,由于鞠躬这个技能在这些小毛头中几乎已经失传,我有些害臊地搔了搔头。   即便在离开教室时,宇宸都轻轻地将门关上,不制造任何一点声响。   实在无法想像这孩子会被卷入钟老师的意外中。   更让我无法想像的是,如此彬彬有礼的孩子竟然常常受到老师责骂还被同学欺负。   从这孩子的口气听来,也不像是对任何人有不满。这样的模范学生真的会是犯下这起案件的凶手吗?   站在理性面思考,林宇宸的嫌疑尚不能排除;感性面则是令人无法怀疑这样的好孩子。   虽然说阳光下必有阴影,但本身就像太阳一样发光的孩子又怎么会有让阴影趁虚而入的空间呢?   我是个和热血教师完全扯不上关系的人,现在却觉得自己不采取行动不行,但霸凌事件也不是我一己之力所能阻止的。   宇宸的父母若是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学校受到委屈,一定也不能咽下这口气。但这孩子却选择独自默默承受,不想给其他人添麻烦。   这样的情绪早晚会失控的。这一点我相当清楚。   下午,没有排课的我信步走进图书馆。   打发时间的同时可以顺便看看我捐出来的书销量如何。   果然在新书架上已经多了几个空位,我立刻认出那一本以警察为主角的回忆录式小说被借走了。   偶尔我会偷偷把自己喜欢的书一起捐出来,如果看见学生借走它就会让我感到异常兴奋。就好像是遇到志同道合的伙伴一样,若是哪天能和那孩子一起讨论书中的情节就再好不过了。   「大姊,这些书还合学生的口味吗?」   坐在柜台前的中年妇人耸了耸肩,回道:「每次来借书的人就固定是那几个孩子,我也不知道他们评价如何。」   实际上我的问题是想询问图书馆员自己的意见,因为我总是不顾书中内容就将它们捐给学校,原以为她多少会检查一下内容,看来纯粹是我多心了。   「不过刘老师你来的正好,可以帮我转交借书证给这孩子吗?她好像是你任课班的学生。」   她挪动自己肥胖的身躯,从桌上的一个小置物篮取出一张借书证递给我。   我没有多想就接过了借书证,然而看见上面的名字让一阵寒意自我颈后窜起。   「拜托你了,刘老师。没有借书证那孩子也会很苦恼的。」   大姊的声音在我内心蓦然掀起阵阵涟漪。   放学后,我请人稍了个口信把那女孩叫来我的教室。   「怎么了吗?老师。我还有事,如果方便的话……」她背着书包,看来有些慌张的样子。   我无法断言她是因为自己的行程受阻还是因为那件事而心虚,但不论如何她都有责任交代这起案件的来龙去脉。   「先坐吧。」我用下巴指了指办公桌前的那几张桌子。   她走到自己的老位子旁,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你应该知道我找你来的原因吧?」   「是因为钟老师的事吧。」她回道,但双眼却排斥看向我,而是眺望着百叶窗拉下的那扇窗。   从缝隙中可以见到晚霞尚未侵袭的景色,若不是放学时从大门传来的吵闹声,这光景看起来和我刚才与她见面时无异。   「老师你都知道了?」她卷起自己的发丝,但这动作此时看来显得不自然。我想这只是她的习惯,只是一时还无法改变。   「你要自己说明吗?」   她摇了摇头,对我投以令人安心的笑容。   「怎么能在破案前就让犯人自白呢?」   我发觉那双眼神并没有丝毫怏然,反而怜悯般地注视着我。   「其实我听到钟老师的事时也吓了一跳,毕竟倒地的钟老师怎么可能突然消失。」我继续说道:「所以今天我才在钟老师坠楼的地方调查血迹。」   我起身,将事先拍好的血滴照片放到她的面前。   「这是一滴很漂亮的血滴,但实在太过漂亮了,不像是从坠楼的老师身上的伤口喷出来的。就像你把牛奶摔到地上,牛奶应该会像花火一样洒开来,而不会有这种血点。」   「只是这样而已吗?」   「你也看过不少书,这种证据当然说服不了你,所以我还特地量了血点的大小。以一个倒地受伤的人所留的血来说,直径大概都是一公分左右,然而这滴血直径却将近两公分长,如果不是从至少一公尺以上的高度滴落的血不可能会呈这种大小,但钟老师是摔伤,明明就是倒地后流血的,又怎会有如此大的血点?于是我有了个想法。」   「什么想法?」   「这滩血并不是钟老师的,而是推钟老师下楼的人留下的。」   「这么做的目的是?」   「混淆前来察看的老师们。真正的案发现场是在四楼,六年级教室这一层。目击的学生说在三楼发现钟老师是他搞错了。搞错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在二楼走上三楼的楼梯之间先看见了血,便以为那里就是钟老师被推下来的地方。从学务处走到钟老师摔落的地方,最快的路径是穿过操场后走楼梯上去,你能确定他们的路线,于是事先留下了一滩血迹。也多亏那孩子是三年级的小弟,平常没有到六年级这边来的习惯,所以才会轻易中计。」   「但是这样还不能断定是我做的吧?毕竟任何人都可能想得到这种方法。」   她似乎也没有任何不服气,此时她的立场不像是犯人更像是侦探身旁想搞清楚事实的助手。   虽然我也不是什么侦探就是了。   也因此才必须仰赖图书馆大姊的帮忙。   「的确,即使破解了这个把戏,还是无法确定作案者的身分。直到我去图书馆时,阿姨请我将这个东西转交给你。」   我从口袋中取出借书证,放到她的手心上。   她盯着借书证发愣了一阵子,接着站起身走到窗前。   「老师,您说对了。」女孩拉开了百叶窗,鸣蜩下的阳光正映照在那张无邪的脸上。此时仅有悬浮的灰尘将我们阻隔开来。   「是我把钟老师推下楼的。」那过于平缓的口气,完美得让我找不到空隙开口。   「对不起。」不符时宜的笑容从这孩子脸上浮现。   那是足以让烈阳也为之倾斜的哀伤笑容。   「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这样问或许不适当吧,毕竟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和她比起来这都不算什么。而且这本来就是我一时冲动犯下的错。」   少女疲累低垂的脸庞正冷冷地盯着窗外,几乎要眯起的双眼不知是为了避开阳光还是为了隐藏杏眼中的泪光。   「每个人都会犯错,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我才不是。」她反驳道,拒绝让我在做出任何辩解。   我们保持沉默了好一阵子,我像是具木然的雕像,而她则是个无意识的人偶垂着头,紧握着手中的借书证。   我该怎么做呢?是要她去自首呢?还是要她去向钟老师的家人道歉呢?即使叫她这么做,悲剧也无可挽回,到时又有谁愿意向这可怜的孩子道歉?   「回去吧。爸妈还在等你吧?」   窗外一台黑色的Volvo正停在门口,一个穿着体面的男人正站在那辆车前。虽然我不知道那孩子的父母长相,但我想她的爸妈就和窗前的这位爸爸一样探头寻觅孩子从校门走出来的身影。   「老师……?」   「虽然是老师,但我没有能评断是非对错的自信。把你找来只是想把借书证还你而已。」   我试着挤出个令人放松的笑容,但没有任何作用。   豆大的泪珠正逐渐滴落在女孩的裙子上。   「如果被人看到你这样子会害我丢饭碗的……」   我默默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女孩瘦小的背影此刻看起来又更加娇弱了。   当她的身子不再颤抖后,我才又开口道:「不过你能告诉我钟老师到底去哪里了吗?」   她愣了一会,彷佛我的问题是用某种不知名语言叙述的。   「我忘记了。」她回道,但语气已不如刚才一般泰然。   「你忘记了?不是你把老师藏起来的吗?老师现在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这个谜我也还没解开。」   「什么谜?」   「钟老师消失的谜题。」   我总觉得自己被愚弄了,愤怒地拍了桌子吼道:「都这种时候了还开什么玩笑!」   「老师,我真的不知道钟老师在哪里。」她看起来也有些着急。   我们俩互相盯着对方,两张嘴都张着却没有任何一方愿意先驱动有些乾涸的嗓子。直到一个足以惊醒两人的响亮音效从她的口袋中传出,我才慢慢闭起自己的嘴巴。   「我爸爸打来了。」   我点点头道:「你先回去吧。」实际上只是自己还没办法掌握一时断了线的思维。   「老师,关于钟老师的事……」走出教室前,她又回头向我问道。   我则是随便地朝她挥了挥手。   「我没有跟其他人说的打算。我也相信你真的不知道钟老师的下落。」   她朝我深深地敬了礼,动作依然是那么的俐落确实,让人完全无法质疑这之中有丝毫的虚假。   每次她这举动都令我有些尴尬,让我不知如何应对。不过今天我也站起身向她点了点头。   「别因为那些无关的人而否定真实的自己了,宇宸。」   我的举动反倒让她吃惊,不过很快她就展开笑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羞涩地回道:「不觉得这名字真的很男孩子气吗?」   「不过这是你的爸妈给的,还是要好好珍惜。」   「我知道。」她微微抖动着肩膀,在我眼中女孩的轮廓逐渐模糊。   直到夜晚终于将日阳片片撕裂,我才像松了口气似的坐回位子上。   林宇宸的借书证发证日期是一周前,而重新办理借书证的工作日则是一至两周。借书证上面都有学生的照片,这一点图书馆大姊在受理时都会再三确认是本人持证。换言之,林宇宸不可能在钟老师失踪那天去图书馆借书。   但核心问题还没有解决,钟老师依然下落不明。   我走到宇宸刚才坐着的板凳上,发现板凳下压着一张纸。   那张纸看起来像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其中一边撕得须须角角、歪七扭八的,看起来手脚相当笨拙。   我翻过那张纸,上面画着那幅画。   猫与老鼠手牵手笑着的那张涂鸦。   也就是崇恩口中,那幅宇宸的得意之作。   似乎是出自本人之手的真迹。   如果宇宸只是忘记拿走就没必要特地用椅子压着,我猜这是她故意留下的。   这个谜我也还没有解开。她刚才是这么说的。   说不定她其实早就知道答案了。   毕竟作为沟通用的暗号若是对方无法解读就没有意义。   我拉开抽屉,却找不到那把钥匙。   这让我更加深信自己的答案没有错。   我关上窗户及电灯,把教室门锁上后,走出了自然教室。   「真不想在傍晚后跑去那种地方。」我忍不住喃喃道,当然除了喧嚣的风声外没有人给予我回应。   自然教室离那里不是很远,所以我管理起来也不会有任何不便,况且那里根本没有特别关注的必要。   我转开门把,在黑暗的空间中,闭锁的视觉让嗅觉更加灵敏。   在呛鼻的臭味中还有某种腐朽的味道。尽是些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的气味。   上次社团课时使用的昆虫标本还被我堆在门旁,回想那次我也是不愿在这多留一会,把标本随手一搁就逃了出去。   因为这些标本在现行的课程本来就无用武之地,所以我也没必要特地跑进来。   但这次却有无法推辞的理由引诱我走进标本室。   虽然知道标本室里的灯有毛病,总是像恐怖电影中的光源一样一闪一闪的,但有总比没有好,我还是打开了电灯。   走在光暗来回切换的标本室中,被上百双泡在罐中的眼珠注视着,这种奇妙的体验任谁都会毕生难忘,但对我来说这只是在谴责我对标本室维护不周。   我走到最底端的铁柜,四周贴满了胶带,看起来密封得相当谨慎,让一些想钻进去的虫子卡死在胶带上。   我撕开层层包覆的胶带,暂时屏住呼吸,将铁柜门拉开。   钟老师就在里面。   当然我只是从外观勉强辨认遗体身前的身分。在夏季放了一周的尸体实在很难期待她保有生前的面容。   即使阻隔了蛆虫入侵,也无法阻止遗体从内部腐败。   钟老师的尸体已经肿胀,让她塞在这小铁柜中是有些委屈她了;皮肤也有些脱落的迹象,轻轻一剥似乎能将整片皮肤撕下来。色泽方面保存得倒还算是良好,只有在皮肤下能隐约看见绿斑。   我套上放在桌上的塑胶手套,将钟老师的尸体拖了出来。   除了太阳穴一个比较小的伤口外,后脑勺有明显的凹陷,恐怕连头骨都被打碎了。   当我还在盘算如何拿这具尸体是好时,有人关上了门,我是在她压下喇叭锁时才察觉那鬼魅似的气息。   「是宇宸联络你的吗?」我说道,但眼前这具尸体让我有些好奇,所以也无暇回头。   「我又没有手机。」她忿忿地说。   「如果我没有来,你打算在这里等多久?」   「你一定会来的。我知道林宇宸会把线索丢给揭穿她的你。」   「猫与老鼠能够和平相处的地方。虽然画工有待加强,但创意不错。」我抬头,正好看见分装在罐中的猫咪及一旁的老鼠标本。   「闭嘴……」她用我几乎听不见的音量说道。   这女孩的杰作会被吴崇恩那群人当笑料闹着玩,或许是她始料未及的。当时没特别注意她的反应,想必难掩羞涩之情吧。   她走到我身旁,即使钟老师的尸体就摊在面前,她仍面不改色地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   不过当初藏匿尸体的就是她,所以要她现在摆出一脸害怕的样子恐怕也会让她感到很为难吧。   「我猜你应该跟林宇宸那家伙说了不少吧?能不能也告诉我呢?关于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感到手心不停出汗,我脱下手套将它随意丢在钟老师发胀的肚皮上。   「首先,在我问起你哪些学生和钟老师处不好时,你告诉我三个名字对吧?在那之前你还说班上没什么人质疑钟老师请病假的事。不过事实上是,班上许多人都知道钟老师被推下楼的事,你可能没预期他们会向我提起这件事所以才这么回答我。」   「但也有可能是我和大家疏离,所以不知情。」   听见这女孩自述人缘不佳让我差点笑出来,不过这样就显得我太不会阅读空气了。   「是有这个可能,但是你也告诉我有三个人和钟老师有过节。一个不关心班上事务的人会这么清楚这种八卦吗?我认识你也有一年多了,对你的个性再清楚不过了。」我继续说道:「今天第一节课虽然是你替我解围的,但实际上你的目的应该是阻止钟老师的事继续散播下去吧?你真正要保护的人实际上是林宇宸。」   「听见你这样说还真令人难过。」   把她的回应当作玩笑话,却还是让我停顿了半晌。   「另外,你似乎没有跟林宇宸事先串通好,以至于我提到图书馆的事时,她只能顺势把话题接下去,而露出了马脚。」   「那个笨蛋。」   「她才不是笨蛋,那孩子十分信任你。要不是我问起钟老师的下落,她也打算独自承担罪行。」   我指着杏霙说道。   严格来说,是指着她的头发。   「否则以往总是留着一头长发的她为什么在案发之后要剪掉自己的头发,留一头和你一样的短发?就是因为被人看到你将钟老师推下楼,却没有看到你的长相,因此她才自己剪短头发,要是被人发现还能先一步出来替你顶罪。」   杏霙吐了一口长长的气说道:「所以我就说那家伙是笨蛋了,根本没必要做到这样,这反而会引起别人注意。」   「你们两个都是。若是你选择不替宇宸做任何辩解根本不会有人怀疑到你。」接着我走近那名短发女孩面前,和宇宸比起来,她的身高显得娇小许多,使得我要弯下身来。   「你们都有值得信赖的朋友。」   我试着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面前的女孩,而她也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一手托腮也盯着我看,手中似乎握着什么闪闪发亮的东西。   被她那双幽火般的瞳孔盯着让我霎时没了自信,只好想办法不让她察觉我游离的目睛。   「虽然不完全正确,但你大致上说对了。那天下午我在楼梯口,正在等那家伙上厕所,结果却遇见钟老师。钟老师想拿走我手里的东西,情急之下我就推了她一把。林宇宸从厕所出来看见了这一幕,但是因为我的脸没有被那个三年级的看到,所以她自己把头发剪掉,以为这样还能伪装成我的样子,似乎是觉得这起意外自己也有责任。但单单从楼梯上摔下来还不足以杀死钟老师,若是她回复意识就知道是我将她推下楼的,不只如此她也会向我追究手里的东西。」   「所以你们就将老师的头砸破了?」   「啊、是啊,不过那块砖头已经被林宇宸带回去处理掉了。」   此时,她卷起袖子,露出绷带胡乱缠绕的伤口。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的旧疤痕。   「我们将老师的尸体拖回六年四班,当时已经放学了也不会有人留在教室。那家伙因为是被爸爸载来学校,所以不能一大早就来,因此我只好自己趁着早上没人时将尸体拖到标本室来,打破其中一罐标本,让福马林的臭味掩盖住尸臭。我们平常没什么交集,在学校提起这事就太危险了,所以我画了那张画放在她桌上。至于你刚刚说她没猜出来是错的,她还没蠢到这种程度,只是那家伙似乎对你放开戒心了所以才愿意告诉你。」   接着她打了个呵欠,补了一句:「你这人实在很擅长对付小女孩。」   我有些惊讶她竟然能在这种呕心的环境中呼吸,于是自作主张地打开了她身旁的窗户。   「你自己还不是小女孩。」我笑道。   「是啊,我又没说我是在指林宇宸。」紧接着她又问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那天钟老师要从你手中拿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的问题在她耳里听来似乎很愚蠢,白皙的小巧脸蛋正放纵地笑着。   「问了这种问题,你可要做好这里出现两具尸体的心理准备喔,虽然我想你早就知道了。」   「才没这么严重。」   「老师,你真的了解我吗?」   「恐怕比任何人都还了解你。」我像是举起白旗般悄声回道。   「所以我才说你很懂得对付小女孩。」   杏霙脸上仍挂着笑容,但从那紧闭双眼中落下的泪水却像是五月雨似的,让我无法敞开心任凭雨点就这么落在死寂的水泥土壤上。   她抓着我的手,一阵冰凉的触感从手心传来,随着映入眼帘那自己扭曲面容的倒影,我意识到那是一支破碎的试管,锐利得足以划破任何人的喉咙。   「那就杀死我吧。」她像是在乞求我似的,深深地换了一口气。「就像你杀死那些女孩一样,杀了我吧。」   我从她手中接过碎玻璃。当我将它抵在杏霙的咽喉上时,她像是终于安下心似的,从口袋中取出笔记本交给我。   那是一本随处可见的黑色笔记本,但里面却记录着那些我曾深爱着的女儿们的点点滴滴。   笔记本因为一次意外而沾上了标本液的味道,因此现在依然散发着恶臭。   「果然是这味道让你找到我的。」我说:「跟鬣狗一样呢。」   「平常我们不会带着这个在身上,那天是因为……」   「因为你终于知道笔记本主人的身分。事故那天我的确有拜托你去标本室一趟,我想应该是你不小心碰倒了其中一罐标本才让你想起这味道的。」   「你早就知道笔记本被我捡到了,对吧?从我跟你借电脑查询那些失踪女孩下落时你就发现了。」   「当初知道笔记本在你那里时我松了一口气,毕竟这东西要是交给警察,我大概就已经不在这里了。」   「老师你难道不怕我和林宇宸把笔记本公开吗?为什么不趁那时杀死我呢?」   「那天看见你盯着萤幕上那些失踪孩子的表情我就知道了,虽然当时我仍抱持着封口的想法。但你对那些女孩抱持着某种与我不同的、特殊的感情。我思索、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理解在你眼中那些女孩究竟象征着什么。」   我把手轻轻搭在她的头上,一边抚着她黑色的秀发。   「最后我发现,真正让你感兴趣的,是死亡。」我接着说:「但你同时又被笔记本中每名女孩的遭遇、纪录所吸引。你渴望有人愿意瞭解你,却又对自己的生命感到绝望。或许宇宸那孩子是对命案本身有兴趣,但在你眼中这却是能在终结生命的同时又替自己留下存在证明的机会。因此你不论如何也不愿意把笔记本交给钟老师。」   我轻拍了她的头。「你啊,真是矛盾……真正厌恶自己生命的人,是不会对世界有所依恋的……」   语毕,泪水已不停从杏霙脸上滑落。   我想在这女孩身上,已经背负了远超出她所能负荷的重量了。   我抽回手中的试管,用力握紧。   感觉自己的手掌流出了温热的鲜血,但痛觉像是被麻痹似的,与神经脱节,让我仅能微微抽动自己的指头确认其存在,因为此刻我怎样也无法将视线从哭丧着脸的女孩面前移开。   「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我继续说道,即使这句话并不具有任何意义,仍祈祷我这无能的口条能让这女孩愿意拾回活着的希望。   「只要你愿意接受我这不称职的爸爸,就永远都是我的女儿。」   我轻轻吻了她的额头。过去也曾经和好几名女孩说过类似的话,而最终她们的下场总加深了对自我的厌恶,但我终究是个自私的人。   原以为这样冲动的行为会引来她的反感,但她却突然抬起头,将自己的唇瓣与我相贴。   那是有些黏腻的触感,我甚至还能在尸臭味的包围下闻到少女口中的香气。我觉得心中涌现的是喜悦,但这份喜悦似乎又是在恍惚中形成的,与我理想中的喜乐有些差别,以至于我担心它会像午后在颊上蒸散的雨点般飘缈无痕。   我听见那在怀里啜泣的女孩,在我耳畔低声说道。   「终于等到你了。」   我没有回应,仅是静静拥抱着她,她像个脆弱的人偶,让我深怕自己稍微出力就会夺去她的生命。   我想我从来就不是个称职的老师。   ※   体育教师叶坤霖的证词   说真的我一点也不想提起这事。   一想到当时我还兴冲冲地向他提起钟老师的事就觉得噁心,谁会想到那种好好先生就是杀人犯呢?   刘老师、不、那个人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但现在也只能说他隐藏得很好吧!这个社会不就常有那种家伙吗?隐藏在我们之中,实际上是个彻底的混蛋。   关于他的家庭吗?我听说他很早就离婚了,不过这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反正你们晚点也会去找他前妻吧。但我真的没想到女儿被妻子带走对他打击那么大,看他都是笑笑的,还以为他早就释怀了,只能说我和他也认识好几年了结果还是一点也不了解这个人。   你说被他胁迫的那个女孩吗?不、她不是我的学生,不过我常常听他提起某个特别的孩子,我想就是这个女孩吧。我也听说那女孩本身家庭状况就有问题,性格又……啊,不好意思,这方面我真的不清楚,还是请你们问别人吧。   总之我自己没有孩子所以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利用那孩子对他的信任来满足他这种肮脏的欲望,我打从心底感到不齿,那实在不是一个老师,甚至不是一个人所能犯下的罪行,会有这种下场也是应该的。   第四章 一〇二年 三月   ──"Trost im Unglück"(不幸时的慰藉)   公车还没有来。挤在站牌前的学生数量已经超过班次的最大乘载量,几个排在队伍后方的学生意识到这点,不甘愿地从路队中离开。刚从校门走出来的人见状,立刻上前填补原来的空缺。到头来,整支队伍人数不减反增。   知道自己将连续被好几辆爆满的公车拒于门外,让我对于没选择待在图书馆的决定感到后悔。   台北的空气总是让人分不出季节,似乎在这座城市被一栋栋高耸的建筑填满时,四季变化就迷失在迷宫似的巷弄间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终日令人皱起眉头的呛鼻气味。   照理来说我应该要躲回学校,除了避免被大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机车薰得一身灰外,也能逃开这令人无法呼吸的放学人潮。   而我的确打算这么做。   当我踩着那双早已褪色的圆头皮鞋,往校门口的方向折返时,却被一个东西抓住了目光。   是学校的布告栏。   这面布告栏由三个比小学生还大的玻璃窗构成,绿底银框上「布、告、栏」三个大字各据一个橱窗,还贴心地附上已与我渐行渐远的注音,深怕低年级的孩子无视他们的存在。   事实上他们的确不曾被任何人重视过。   通常布告栏上张贴的都是学校里某位老师或是学生获得一些不三不四的奖项,有时也用来替政府宣导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若不是特别留意,除了当事人以外根本不会在意上面的内容。   而当事人也往往是被同学告知「布告栏上有你的名字喔」才兴冲冲地特地跑去校门口前看。直到某日自己的名字被其他人取代时,才会失望地从大梦中惊醒,就差在此时没有人点醒他们「从一开始就没人在意过啦」。   比起褒奖手段,在我眼中这更像是公开处刑。   面对如此无趣的它,我仍然愿意花时间在布告栏上面,原因无他,只期待能从中排解一丝的无聊、让我多虚度一秒的光阴。   审视了一遍,发现一个有趣的东西。   失踪人口名单。   那是一张四开的彩色海报,黄色的基底搭上气球与彩虹等图样,过于刻意营造的欢愉气氛对比内容反而令人毛骨悚然。   我曾在派出所前见过类似的海报,不过这张显然是刚印刷完成的新版本。   过去几个月来张贴在这的旧海报已经被这张新的取代了。   这代表名单上又添了新的生力军。   凭着几年来放学等车的经验,我早就把上一张海报的所有人都记了下来,包含长相、年龄、特征,对这些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记忆,我甚至比那些在教室中,仅能瞧见后脑勺的同学还要清楚。   我不晓得这算不算某种爱慕之情,但若是在意一个人便能称作爱情,那我大概爱上了这群被社会所淡忘的人。   我的双眼在海报上游走,尝试发掘可能的新缘分,最后目光停留在一个中年男性和他隔壁的小女孩。   那名中年男子,不、应该说「前」中年男子在失踪时才四十二岁,如今也应该六十一岁了。   比对失踪者的失踪年龄和现在年龄是我最喜欢的环节,我常计算他们总共失踪了几年,一边思索着不太可能的生还率。   有时我会把自己想像成那名失踪者,思考自己在漫长的流浪岁月究竟要如何度过。   要找到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并不困难,但要找到得以安生立足的地方却十分困难。   像我这种好手好脚的人即使行乞大概也很难博得同情,就算我将自己的双腿打断,十几岁的年纪也会先被送到社会局。   到头来还是得回到我不存在的屋檐下。   如此想着的我,看着那名脸带悦色的男子相片不禁心生佩服。   他的身高一百七十七公分,在失踪时身穿水蓝色工作衬衫及米色长裤,看起来似乎就是照片上所穿的那件。   这样的男人随处可见。搭配上毫无特色的半身照,甚至让人觉得路边任何一个男人都有机会是他。   是家里的人举报失踪的吗?这样的年纪应该也有妻子和小孩了。   这名男人或许曾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每天过着普通父亲应有的生活,在平日工作赚钱养育妻小,假日时带着全家一齐去郊外踏青……之类的。   我想起生活课本上是这么描述家庭这个概念。   而这普通的日常,却至少中断了十九年。   这十九年足够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孩走过人生的青春期,也能让稍微大一点的孩子蜕变成父亲。   即便这男人将永远从子女的生命中缺席,仍无法阻止时间拉拔孩童长大。   若是他的家人最后成功找回了他,那或许他还来得及用那把生锈的刮刀,修补岁月所遗留的裂缝。   我看向照片右下方的发布时间,是一个月前。   是一个月前才被通报失踪的,还是公家单位直到一个月前才注意到这名男子的存在,或许我永远不得而知。   但这也不重要了,他已经替我打发了足够的时间。   我并没有忘记另一名新来的女孩,就像好吃的东西总是被特意搁置在便当盒中的最后一角,那名女孩在我眼中便是如此。   照片中的女孩骑在脚踏车上开心地笑着,车后绑了一根红色的三角旗柱。   女孩现在的年纪和我一样,失踪时才十岁,却相当讲究地绑着麻花辫身穿蓝色的吊带裤,若不是稚气未脱的脸蛋透漏其年龄,否则一定会被误以为是国高中生。   如果我依照女孩的打扮,会不会被误认为失踪者呢?   那我不只得穿着这套醒目的服装,身高还要再高个十公分左右。   当然不是如此打扮的女孩都会沦为名单上的一员,只是对于自己的身高远远不及那女孩,还是令我感到稍许失望。   我并不讨厌我比同年龄人娇小的身材,我甚至还庆幸自己没有长得太过凸出,虽然父亲与妈妈都是相对高挑的人,但我就像是他们偷工减料的作品一样,被赋予了一具瘦小的躯体。   我没有丝毫怨怼的意思,而我也从未听见双亲抱怨过我的身高,比起那些疯狂喂养子女的父母,他们放任我顺其自然成长的理念更令我称心。   「龚杏霙。」   听见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回头,那是一个我不熟悉的声音,此时回头令我害怕。若是有另一个女孩也拥有同样的名字,那么我就会落入尴尬的陷阱中。   「龚杏霙。」   有人将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扭了下肩膀,将那手甩开,却在此时不慎与那个人的视线交会了。   我认得这家伙。   虽然称不上是熟识,但这张脸我的确有印象。   「你喜欢这种东西啊?」   这家伙的名字叫林宇宸,和我从三年级起就是资源班的同学,是那种喜欢到处找人装熟的麻烦人物。   而在我五年级退出资源班时,又很不幸的和这家伙被分到同一个班级。   过去那两年我和林宇宸几乎没有交谈过。印象中三年级开学不久这家伙就厚颜无耻地四处攀关系,或许是在我这里碰了钉子,之后便和我不再有任何交集。   我并不是抱有偏见,只是对这种人感到恐惧,对那种能无来由地和大家打成一片的人,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而林宇宸或许也察觉我心中的厌恶感,不久后也默默采用我最熟悉的方式和我应对。   因此,今天被这家伙主动搭话,着实令我错愕不已。   「真令人同情,不是吗?」   林宇宸也盯着名单瞧,然而语气平淡地不带有丝毫惋惜的意思。   我假装让开位置,实际上是打算掉头就走,但很不幸地被早一步拉住手腕。   突然的肢体接触让我感到一阵噁心,再度甩开她的手。谁知这人竟穷追不舍地紧跟着我。   「不用回家吗?」   我不耐烦地朝林宇宸问道。   「补习班今天停课。」   「找你是想给你看个东西。」   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征得我的同意似乎让林宇宸很开心,匆忙地翻找自己的书包。   正猜想这家伙心里是否盘算着什么鬼点子时,林宇宸从书包中掏出了一本笔记本递给我。   那是一本黑色的皮制笔记本,上头镶着一个金属扣带,大小正好能放在制服口袋里。   但充其量也仅是一本随处可见的普通笔记本。   令人在意的是,笔记本被密封在一个大小几近刚好的塑胶袋里,宛如警察搜证时采集到的证物一般。   我打开塑胶袋的夹链,扑鼻的恶臭立刻迎面而来。   那是非常刺鼻的气味,宛如千只蝇蛆在鼻腔中蠕动似的。   我立刻将笔记本连同塑胶袋摔在地上。   林宇宸见状,立刻蹲下来捡起散发着恶臭的笔记本,将它视如珍宝似的拍去灰尘紧握在手中。   「臭死了。」   我哀号着。   林宇宸似乎觉得自己的恶作剧成功了,露出得意的表情。   但激怒我并不是她的本意,林宇宸小心翼翼地将笔记本从袋中取出。   「你要翻翻看吗?」   我使劲地摇头。   林宇宸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一边把笔记本打开。   这家伙像是早就预料到我的反应似的,娴熟地翻阅着笔记本,像是在寻找什么,直到翻至某一页时才露出中了奖似的表情,并将那一页摊开伸到我面前。   那一页左上角贴着一名女孩的照片。   我立刻认出是刚刚海报上那位骑着脚踏车的失踪女孩。   照片下方三个字,陈欣宜正是她的名字,平凡地不能再平凡。   底下还罗列了些条目,像是女孩的身高与生日,虽然不是很确定,但应该与海报上的情报一致。   但真正让人在意的是,笔记本上还详细记录了那女孩的喜好、兴趣以及一切关于这女孩的资料,这可不是海报上会记载的内容。   就像书局贩卖的毕业纪念册,总是要大家把面子和隐私舍弃掉似的,将自己短短十几年来的人生都塞进一张小纸片上,交给一个再过几年就会变成陌生人的人。   而这本笔记就和毕业纪念册一样恶劣。   陈欣宜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对陌生人没什么防备,喜欢去海边抓螃蟹,最近迷上了韩国男子团体,最喜欢的食物是起司,诸如此类的叙述云云。   从各方面来看,的确是会遭人诱拐而失踪的笨蛋。   我从林宇宸手中抢过笔记本,也不顾及上头的恶臭了,径自往前后各翻了好几页。   剩下的篇幅都是一些简短的字句,看起来有点像是日记的文体。   十月二十二日   今天得知了常来河滨公园骑车的女孩名字,她叫陈欣宜,今年才十岁。   她是个大方的女孩,似乎发现我每天都会经过那里所以主动向我打招呼。   这让我有些惊喜,所以忍不住和她聊了起来,结果似乎害她没骑到什么车,于是我答应她下次也陪她一起骑。   十月二十八日   这几天几乎都来公园报到,虽然不是每天都有机会遇到她,但两三天见一次面就让我十分开心了。每次看到她的笑容就觉得自己一身的疲劳都消失了。   十一月十七日   欣宜问我能不能去我家玩。但我的住处离公园有好一段距离,我想她还没准备好迎接新生活,所以婉拒了她。   十一月二十四日   她告诉我她是瞒着父母亲偷偷来的,虽然知道小孩子的口风不紧,但我实在拗不过她。现在欣宜正坐在副驾驶座上熟睡着。   好几页篇幅都用来描述陈欣宜这个人以及与她生活的点点滴滴,我很快就失去了耐心,一口气翻了好几十页。   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资料,都和陈欣宜以相同的格式记录着。   每名孩童在照片中看起来都十分开心,而关于他们的所有资料也都被平等地填满在纸面上。   除了陈欣宜外,我又见到一个熟面孔,是另一个女孩,她在几个月前的海报上都有出现,只是在这一期的海报上缺席了。   显然这是某人自制的失踪人口笔记,而且对象仅限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孩子。   我抬头看林宇宸,这家伙却只是窃笑着,一副讨人厌的样子。   「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觉得你会喜欢。」   我没有回答林宇宸,只是别过头去,她见到我的反应后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常常看到你站在海报前,我知道你其实也对这种事情很感兴趣,所以我才决定将这本笔记本跟你分享。」   「什么事情?」   林宇宸似乎觉得我在装傻,便歪着头对我露出邪恶的笑容。   「杀人事件。」   这几个字从林宇宸口中吐出,整体抑扬顿挫都显得相当刻意。   见到她这样子,让我转身就走。   「喂!你不要想逃避。我从以前就知道了,你只是碍于周遭人的目光才不敢承认,其实你也很喜欢这类题材吧?」林宇宸吞了吞口水。「这也是我为什么找上你的原因,因为只有面对你,我才能肆无忌惮地聊这种话题。」   我侧身瞧了她一眼,发现她那双眯眯眼此时正如火炬般注视着我。   「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有闲工夫管别人怎么想。而且这也有可能是某个热心人士所做的笔记或是变态的个人妄想吧?再怎么说杀人事件也太离谱了,你是电视看太多了吗?」我随口回道。   随即我意会到自己真正想推翻的并不是杀人事件本身,而是林宇宸提出的说法。   「才没这么简单!你应该有看到底下的地址吧?在我看来啊,这些小孩都已经被杀死了,而这地址则是藏尸地点。」   在陈欣宜篇幅的最后一页底端,才突兀地写着一行小小的字。   看起来是地址──   陈欣宜资料底下的地址仅写到街道名称而已,关于巷弄和门牌号码则只字未提。   「想太多了,说不定只是那些小孩的住家地址而已。」我冷冷地回道。   「拜托!你看看这个女生的资料,这条路可是在阳明山上耶,我爸爸常带我去爬山,我经过那里好几次,根本不会有人住在这种鬼地方啦!况且,你看看地址上方的最后一篇日记,不觉得很诡异吗?」林宇宸翻到那名女孩的页面,语气异常激动,十分坚持自己的猜测。   十一月二十九日   欣宜死了。   而在二十九日的前一篇日记,则透露了替陈欣宜引来杀机的原因。   十一月二十七日   欣宜告诉我她讨厌我。她说我不让她回家,但这里的确就是她的家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让她先不要继续哭闹,我果然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这本笔记本是在哪里捡到的?」   「学校的附设停车场啊。」   「那把它放回去吧,如果失主发现搞丢了,一定会很着急的。」   当我再度转身要走时,又被这家伙给拉住。   「你不能走,你已经是相关人士了。」   「那又怎样?」   「你要和我一起去找这些失踪小孩。」   原本想立刻拒绝这家伙,但仔细想想,待在家里也无事可做,而且我也讨厌假日时闷在家里,那或许跟着林宇宸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我考虑考虑。」   但我不想就这么任凭林宇宸摆布,于是先丢了一个暧昧的答案,以免自己又做出后悔的决定。   「那你先拿着一份这个。」   林宇宸又将手伸进书包,取出了一小本装订技巧拙劣的口袋书。   我发现那是笔记本的影本。她早已预料到我的答案,或许她正是有着我一定会答应的把握才会主动找上我。   觉得到头来还是被这家伙牵着鼻子走的我,不甘心地接过了影本。   「明天见。」   背对着林宇宸,逐渐远去的我听见耳后传来她的声音,我无力地举起手以做回应,并朝公车站走去。   我倚靠着窗框,十指在窗架上胡乱敲打着,指甲和金属撞击发出清澈悦耳的声音。我住的房子正是大城市的小角落,是一栋位于乾洗店旁的小巷,早该随着都市更新计画而淘汰的破旧公寓。   公寓仅有四层楼高,以台北闹区附近地段来说有些浪费空间,而住户似乎也知晓这一点,凭自己力量尽可能地用铁皮扩建自己悬浮的土地,换来的就是这片歪七扭八的宫殿。   对那些住在这几十年的人来说,这里的确是他们的城堡。但我不一样,我仅活过短短十二年,其中前半段的记忆更是怎么样也无法回忆起来。我并不是他们,曾拥有机会选择在哪里生根,我仅是自然而然地落于此处,好像生来就该如此,脚下的须根则趁我不注意时嵌入土中,要胁我不得离开这腐朽的摇篮。   我的房间是二乘三公尺的空间,我没有特别探究要如何换算成坪数,毕竟这个单位对我来说还有些陌生,也不够具体。这是作为屋中第三名住客的好处,能够拥有自己的房间,若是突然冒出第四、第五个长期居民,恐怕就只能委屈点睡地板了。   突然想到自己还没吃晚餐,于是我打开房门走到客厅去。   茶几上放着三个盘子,盘中是简单的蛋、鱼、菜。是妈妈出门前事先准备的。   「你要出门?」   今天放学回来时,正好撞见正在门口锁门的妈妈。   「回来啦。」   看见我,妈妈又把插在锁上的钥匙转开。   她掮着一个夜市买来的俗气手提包,正好与她那身衣着互相搭配。   「你爸爸快回来了,晚餐你们先吃吧。」   「你要去哪?」   听见我这么问,妈妈垂下眼帘,好让我看不清她的瞳孔。   「去买东西。」   「多久会回来?」   母亲想了一下后,开口:「不会太久的。」   接着她轻抚着我的头,但我的头发阻挡了母亲的手,让我感受不到从她手心传来的体温。   看着她逐渐步下楼梯,我一边思量着那过于纤瘦的背影,一边转开铁门。   我想母亲大概好一阵子不会回来。   我把盛着饭菜的碗端回房间,坐在书桌前一边嚼着饭一边盯着今天林宇宸给我的笔记本影本。   影本相对笔记本薄很多,但还是有一定份量,似乎花了不少的篇幅描述和那些孩子从相遇到死亡的过程。   算一算,总共有五个孩子的资料。   笔记本上原本大部分的页面就是一片空白,如果失主没有弄丢笔记本,大概会在往后的日子慢慢裨补缺漏。   从那些小孩的资料中探不出什么规律,年纪介于八到十一岁不等,底下的那行地址从台北到高雄都有,看起来这几个人也并非互相认识。   但就像那张失踪人口海报一样,同是从社会上消失的人,总是会以另一种形式聚在一起。   五名孩童中我只见过两名,就是地址位于阳明山的女生和今天才见到的那女孩。   印象中阳明山那孩子是好几年前失踪的,而今天的女孩则是一年半前不见。   其他县市孩子的失踪日期我不清楚,但应该也能从社会局的网站查得到。   家里没有电脑,只能明天跟刘老师借看看了。   我把这问题先放在一边,盯着陈欣宜的笑容,一边无意识地将饭菜送入口中。   那张笑脸看起来有些嘲讽。   她有着这样的表情并不是没有理由,如果有人专门替我归类建档,还替我记下这些我自己都认为麻雀大小的个人特征,我或许也会感到些许骄傲。   事情之所以会被人记录,是因为怕被遗忘。   那么关于陈欣宜这个女孩,想必有人非常不想忘记她。   即便她失踪了,也仍然要用文字纪录下陈欣宜存在过的证明。   我端起空无一物的饭碗,正要走出房间时,听见门外传来声音。   应该是父亲回来了。   父亲似乎刚到家,重重关上铁门的声音响起,接着是沉重的脚步声。   不久脚步声沉寂,门外又归于平静。   父亲应该不会进来我的房间,所以我不用特地锁上门,客厅在这房子中主要是做为交通干道而存在的。   我把碗放回书桌上,抓起笔记本躺到床上去。   百无聊赖地来回翻阅着笔记本,我想我会就这么度过今晚吧。   隔天,林宇宸没有跟我继续笔记本的话题,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虽然我们从以前就不会有交流,这也的确让我比较自在。   除非必要,我在学校时几乎不会离开自己的位置,也不会有人特地凑到我位子旁边找我说话。   我知道自己是个有点阴沉的人,就算我不说,班导师也在我的联络簿上提过好几次了。我知道她其实不在乎我个性如何,毕竟我是个丢到地上也能自然发根的孩子,她只是藉由联络簿的家长签章栏位,确认自己在学生家长眼里不是个疏于关心学生的好老师。   和学校的布告栏一样,实际上除了班导师自己没有人在乎这种事。每天的家长签名也是由我自己签章。   我没有必要特地模仿妈妈的签名。若是打从第一天起老师看见的就不是妈妈的签名,那往后的日子她也不会多加怀疑。   起初见到她在我联络本上的留言,我还有点担心她会特地打电话到家里去。所幸关注我的投资报酬率不高,与其浪费时间在一个无法和大家打成一片的孩子,倒不如拉拢作为班上中心人物的学生,那样对双方都有好处。   人和人之间即使关系再怎么稀薄,都存在着一种默契。   就像我和班导师的默契,也像我和其他同学的默契。   话语是人类的时间单位,一旦三句话的时间激不起火花,那么人们就会丢下这受潮的火种,转而寻觅下一个机会。   但机会是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总是会有些新的化学反应在某处发生。为了避免这样的反应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常常从图书馆借来一些自己毫无兴趣的书,作为与外界隔绝的高墙。   距离放学已过了十五分钟,此时教室早就空无一人,我正在位子上阅读一本奇怪的小说。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名少年,因故离家出走,却仍无可避免地与自己的血亲交合。对这荒谬的情节,作者表示一切都是命运早铺设好的道路。   它的文字直白,并不会有知名作家给人那种卖弄文采的刻板印象,阅读起来也算是轻快流畅,更棒的是每一章节都十分精巧,让人不需特别记住读到哪一页。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根本看不懂。   先不谈故事的情节安排,这样的内容很显然不适合出现在小学图书馆。   我取出封底上破破烂烂的借阅卡,过去一年来只有不到十次的出借纪录,销量和漫画比起来甚是惨淡。   抬头看向高挂在讲台上的时钟,已经四点半了,是时候动身前往社团了。   我将那本小说塞进抽屉,虽然仅剩最后几章没有读完,但我也不认为自己看完后能获得什么深刻的感触。   我的社团教室在另一栋教学楼的自然教室,算是一段不短的距离,如果不提早五分钟前往一定会迟到。   虽然说是社团,实际上只是学校开办的课后活动。   就像空手道、书法、乐队这一类的自由报名社团,我参加的自然研究社也是如此。   我是在五年级开学没多久,被半强迫地加入的。   那时我正在图书馆,消磨放学后的时光。   我已经忘记自己当时在看什么书了,但既然没有记忆,就代表应该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作品。   「这么晚了还有学生在啊。」   我抬头,发现自然老师正盯着我看。或许是刚开学的缘故,他还没记得我的脸。   「图书馆到五点关门呦。」   图书馆的阿姨似乎也忘了我的存在,听见自然老师的话又转头向我复述了一遍十分钟前同样的话。   「你在看什么书?」   他走到我旁边并弯下身子,想窥视我的书面。   我知道这家伙对我正在阅读的书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是想藉由这个问题表示自己的教师身分。   我当然没有戳破他的动机,我把书竖直好让老师看得清楚。   「啊,这一本啊。」   他看起来似乎已经看过了,一脸自己高高在上的样子。   如果敢剧透就杀了你。   原本以为这家伙会说一些有关剧情的话题,但他却反问我:「很无聊吧?」   我有点错愕。   照理来说书跟老师这种职业是密不可分、相互依存的,听到面前的教师作此发言反而令我不知如何应对。   「老实说也没有关系,因为这本书就是我觉得太无聊才丢到图书馆的。」   「这本书是老师的?」   「因为家里摆不下,丢掉又很可惜,就把这些书捐给图书馆。」   真是寡廉鲜耻的人,刚刚才说因为这本书无聊才扔掉,现在又脸不红地说自己是乐捐。   「你很无聊吗?」   他仍没有放弃继续找我搭话,让我无法专注于字里行间,只能装模作样地把双瞳聚焦在书边的空白处。   「为什么这样问?」   「只有很无聊的人才会有心力读完这本书。」   他径自捻起这本书的左上角,薄薄地剩下没多少页。   「或许吧。」   这家伙似乎觉得自己的剧本编排相当成功,紧接着问道:「那要不要来参加我的社团?」   既然这个人是自然老师,那他所负责的应该就是自然研究社。   这只是我的猜测,没有人规定自然老师就一定要开办相关社团,但这家伙纤瘦细长的手臂和跟女生一样白皙的肌肤也不像是擅于运动的人。   这个问题只要拿出社团报名表看看就知道,但它已经被我丢到纸类回收了。   他似乎觉得我正在考虑,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期待。   但实际上我并不是在考虑,而是觉得愤怒。   擅自打断别人读书,还说了这么多废话,真正的身分却是个掮客。   而他也毫不隐瞒地将自己的目的告诉我。   「我是自然研究社的老师,但是现在报名的人数太少,如果没有达到低标就没办法开课。」   于是便在校园游荡搜捕落单的学生,真是可悲至极。   如果他真的想要招募学生,就不应该告诉我人数很少的事实。   有哪位推销员会向顾客提出自己的产品短处呢?   除非那正好符合客人的喜好。   「报名费要多少钱?」   「免费。」   他立刻回了我的问题。   这家伙在说谎。   学校的社团报名费都落在一千至两千元不等,根本不会有免费的社团。   原本我想利用报名费为理由回绝,万万没想到这条路会被封死。   我不知道学校有没有提供特别名额,但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拿低收入户身分为后盾厚脸皮的加入。这么一来,他这么说的目的为何?   有可能如他所说,只差一两个学生就能开班,为了拿到更高额的辅助款而自愿支付这笔费用。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更深层的理由。   「我考虑看看。」   我接过他递给我的报名表,指导老师那一栏填着刘沁宇三个字。   是年轻世代的姓名,看起来也和这家伙的外观相符。   「期待到时候见到你,杏霙。」   刘老师伸出手来,我有些怯懦的握住他的手。   肢体碰触固然让我厌恶,但真正让我害怕的是连待在图书馆也无法躲避的化学反应。   「发完讲义后,我想跟你借电脑。」   一进自然教室,我就走向前方的讲桌,抱起今天的讲义准备发到每一个座位上。   「现在还有时间,你要找什么就直接过来吧,讲义我来发就好。」   刘老师从座位上起身,把办公桌空了出来。   我摇摇头。   我并不想亏欠任何人,如果只是帮忙整理教具就能折抵我的报名费,那我说什么也得把这工作做好。   「你不问我要用来做什么吗?」   「反正你自己也会告诉我。」   刘老师笑了出来,又坐回位子上。   不久,学生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室,因为招收的学生横跨三个年级,所以人数比预期地多。   回想当初刘老师所说的话,我总有种遭背叛的感觉。   在开课没多久就发现这一点的我,总是坐在最角落的位置。   自然教室的桌子是一张张长桌,以利分组实验的进行。虽然我从来没有亲自动手参与实验,但同桌的人知道讲义都是由我负责发放,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   倒不如说,像社团这种会找三五好友成群参加的活动,会和我同一桌的人也都是一些独自报名且沉默寡言的家伙。   有时候我会猜想他们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是被刘老师骗进来的,但好奇心还没有强烈到让我主动向他们搭话。   没有碰撞,就没有反应。这是我在这门课所学到的事。   讲台上的刘老师正口沫横飞地说着今天的主题,有时会夹杂着一些不好笑的笑话逗全班笑。我总是努力维持原本的表情,不想让他得逞。   如果他的课程本身足够有趣,那他就没必要特别用笑话来补充空白。   我总觉得他是个有点自卑的家伙,就像半年前在图书馆遇见他时一样,他许多的一举一动让我觉得甚是多余。   教师给人的印象应该是更加可靠一点,但这个人似乎只是很勉强地维持教师应有的形象。   或许这是新人教师的通病,也或许再过几年他就会被职场的氛围染上一层垢,但至少现在讲台上的这个男人,在我眼中看来更加有血有肉。   个性没办法那么容易改变,有时订了决心反而会让自己离理想的目标越来越远。如果他心中有着改变的想法,那反而令我安心不少。   至少我短期内都不用担心这个人蜕下自己的蛹壳。   一个半小时的课程很快就结束了,比起我一个人待在图书馆看书,这里的确更能杀时间。   学生如鸟兽散般离去,布幕上的投影片仍留在最后一张。   每次下课,刘老师总是会说「如果有问题可以留下来问我哦」但我从来没见过有谁留下来问过正经的问题,大部分都是在实验课后被一些体力过剩的学生要求出借器材带回去玩。   看见他面有难色地婉拒学生的要求,一边回避失望学生的视线,就让我觉得爆笑。   不论是那些学生或是我,大家都是披着新衣的恶魔。   天真地自以为能欺负这些衣裳破旧的家伙,殊不知对方也曾经是个恶魔。   算是种物竞天择吧!有些恶魔随着年龄增长逐渐忘记自己曾经的使命,想方设法向其他人证明自己为何应为世界所接受;有些则是肆意地让这份恶意持续增长,直到自己也承受不了为止。   像是林宇宸和面前这个男人就是典型的前者。   「杏霙你说想要查什么资料?」   刘老师把投影片关掉,并把电脑让出来给我。   「社会局的网站。」   「怎么了吗?」   「有些令人在意的事情。」   拜昨天晚上的苦读,我几乎把那几名孩童的资料都记在脑中了。   我浏览台中一带的失踪人口,不久就找到笔记本上的其中一名女孩。   失踪日期是两年前,和笔记本说的一样,当时十一岁。   接着我又搜寻高雄的社会局,如果顺利应该也会有名女孩出现在上头。   花了一点时间,也成功找到了。   「你认识这些孩子吗?」   刘老师站在我旁边,也盯着萤幕瞧。   接着他又补充道:「真是可怜的孩子。」   虽然他的对话节奏掌握得比林宇宸还要差劲,但怜惜这些孩子的情感却比林宇宸浓烈得多。   「我不认识。」我摇摇头。「只是偶然看到以前的旧新闻,一时兴起想看看她们被找到没有。」   我不打算告诉刘老师笔记本的事,若是被他知道,他一定会装出义正严词的样子,要我把笔记本交出去。   我并不是在意林宇宸,只是不想让刘老师发现这个扭曲的秘密。   我担心他会因为我所持有的这本笔记本而将我视为特别的存在,就像辅导室的那些老师一样。   口头上说说和实际做出行为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在我和林宇宸选择将这本笔记本收入怀中时,我们就已经背负着罪恶了。   这份罪恶直到我和林宇宸死去前,都不会消失。   「感觉这半年来你变了不少。」   刘老师这么说的同时,已经把视线从萤幕转到我身上了。   「是吗?」   「是喔。你以前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样子,现在却会主动关心别人。」   接着他就离开我身边,似乎还不习惯称赞别人的样子,将头别过去。   「关心死掉的人有什么意义。」   「如果不表现出来的确没有意义。」   刘老师转过头来,样声音也突然沉了下来。   「要是那些孩子的爸妈知道某个陌生女孩还惦记着他们的女儿,应该也会十分感动吧。」   此时,他的口吻宛如自己就是那些孩子的父母似的,看着我,浅浅一笑。   可惜我不是为了这么高尚的理由。   感觉背脊被刘老师的视线刺得发痒,我关了电脑,走回自己的位置背起书包。   「今天待到比较晚,你一个人回去没问题吧?」   三月的太阳尚未从冬日醒觉,此时早就沉至地平线彼方的最深处了。   「没事,我家离公车站很近。」   我顺着他的客套话答腔,朝他挥了挥手便走出教室。   周五放学时又再度被林宇宸逮到,这家伙似乎是故意待在校门口埋伏我。可能是不想在班上提起笔记本的事,才选择在放学后才找上门来。   「明天早上七点在校门口集合。」   「要做什么?」   我讨厌明知故问的行为,但就是想从这个人口中亲自听到答案。   「挖尸体。」答案以小声到几乎听不见的程度传进我耳里,接着又补充:「你一定得来。」   看见我点了点头,林宇宸便一溜烟地跑了。   我不知道林宇宸在校门口等了多久,但要我为了讲这几句话而在校门口待那么长时间是不可能的。   实际上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递个纸条给我也会接受。   自从拿到这本笔记本后,我花了许多时间阅读它。   每天回到家,躺在床上无所事事时,我就会翻阅这本笔记。   虽然只是五个小女孩,五个再普通不过小女孩的资料,却令我深深着迷。   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引诱着我,但不论我怎么看都无法找出这些女孩吸引我的地方。   为了解开这个谜,我也仿造笔记做了一个自己的档案。   忽略照片以及年龄这些客观的部分,这些主观的个人特质中,一定有什么我不具备、所渴望的地方。   个性就依照班导师说的,我有些沉闷,至少我没办法像照片上的那些女孩开朗地笑。但这并不是我向往的个性,在我看来,这样大方的性格反而是让她们沦为失踪人口的原因。为人低调比较能省掉不必要的麻烦。   下一栏位是喜好,我觉得这和兴趣是属于同一类,将它们拆成两个项目实在多此一举。我喜欢的事不多,讨厌的事倒是很多,如果说兴趣就是自己最常做的事,那应该是睡觉。   我发现这份题目比学校试卷要困难得多。   例如喜欢的食物、国家和地点,我根本没有想过,总是固定吃着同样食物的我根本没有出过远门,这些问题我完全不知如何作答。   在填完最后一题──讨厌的东西后,脑细胞消耗殆尽的我累得趴在桌上。   这些女孩是如何答题的呢?我从未想过要了解自己,若不是这些题目,我永远不会知道镜子前的人会如此陌生。我相信我不是唯一这么想的人,或许这些女孩在作答时脖子上被架着一把刀子,否则实在无法相信有人能如此巨细靡遗地,像是将一个人一片片切开来似的,剖析如此透彻。   但这些女孩若是被强迫作答的,那么这本笔记本充其量也仅不过是一堆包装精美的谎言,特地为了赝品而耗费心力记录下来显得毫无意义。   从日记的内容推断,这些孩子毫无疑问是死在笔记本的主人手上,但从他对那些孩子所抱持的感情,我总觉得他并不是个会以杀死孩童为乐的人。   笔记本的主人称呼自己为「父亲」,无奈的是,他与我所知道的父亲形象,相去甚远。那种愿意倾注心力于孩子身上而不是将孩子作为发泄道具的人似乎更有资格冠以父亲之名。   这只是我独断的推论,事实上在我心中产生偏见时,我的看法就已经不再中立。   一本记述着五名年幼女孩资料的笔记本,在世人眼中这样东西必然会被评价为秽邪之物,但在我眼中它那赤裸裸地将这些女孩化为文字陈述出来的样子,反而最为真挚。像是在嘶吼着某种无以名状的诉求,却又替这些游走于纸上的孩子嚎泣。笔记本上的一字一言都是真实的,我甚至从未见过比它更贴近真实的东西,将自己对女孩们的爱意毫无保留地记述下来,即便是拙劣的文笔及口条,都无法阻止笔记本主人追求理想中的亲情,哪怕最终皆以悲剧收场;哪怕这份情感被以如此病态的方式呈现。   我觉得自己无法看透笔记本主人的情感,正如我看不懂的那些小说。   总觉得它们都在找人倾诉,却苦于找不到任何一人能完美的诠释它。   我没自信能成为那个人,但如果有那么一丝可能性,   我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隔天见到林宇宸,这家伙身后背了一个大背包,手上还抓着两把大铲子。   看起来颇有盗墓贼的架势。   「我就知道你会两手空空过来。」   虽然我也想过自己是不是起码带一个防身用具,但我实在没自信自己能够击败比野狗还强的敌人,所以还是全权交给身强体壮的林宇宸。   「要从谁开始找起?」   「在海边那一个。」   在台北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在阳明山,那林宇宸所指的就是陈欣宜了。   「反正距离都很远,就从她开始吧。」   虽然说是海边,但地址并不是位于热闹的淡水或八里而是近基隆一带的北海岸。   由于没有更直接的交通手段,我们决定搭乘客运过去。   两个小时的通车时间,我有点后悔自己没有带书过来,但一想到要背着几百页的书到处跑,这个念头就立刻消失在我脑中。   在外人眼中,我们绝对是一对奇特的组合,看起来像是同学彼此却不做任何交谈。我不讨厌这可贵的沉默,毕竟我们之间本来就不存在能够普通闲聊的话题。   我们之间仅是共享笔记本这个秘密的关系,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以林宇宸的个性,要这家伙多安静一秒简直要命。   「你为什么要退出资优班?」她突然问道。   林宇宸似乎花了点时间在心中拣选话题,但仍然无法避免地产生突兀感。   这个问题在我当初向老师提出退出时就被询问过了。   「资优班很好玩的,你应该知道吧?你也待了两年啊。」   林宇宸稍稍提高了音量。   「我觉得好累。」   「累?」   一脸惊讶的样子,林宇宸接着又囔囔着:「原本的班级才累吧?我每天都期待跑去那,你竟然说累!」   林宇宸将重心倚上握着的铲子,朝我侧目。   「那里的环境不适合我。」   「是因为钟老师吧?是不是因为她你才退出的?」   「跟那个无关。」   我不知道林宇宸为什么会突然提到班导师,但选择退出纯粹是我自己的决定。   「你在骗人吧?」她故作轻松,像开玩笑地问道。「我听你总是将资优班称呼为资源班,因为你根本不敢在钟老师面前提起资优班这几个字。」我听见她小声低语着,双手紧抓着卡其色的裤管。   「你搞错了。资源班的全名就是资优资源班,要怎么称呼都可以。」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来平缓些,但还是管不住这张惹人厌的嘴。   「还是你觉得一定要昭告天下你有颗好脑袋才满意?」   「是又怎么样?至少我很努力让大家都喜欢我,跟你这种直接把脸色摆出来的人不一样。」我猜她大概生气了。   「人家要不要接受你才不是你能决定的。」   她咬紧嘴唇低喃,想驳斥我的论调,但声音模糊地听来像是唾骂,配上那张因藏不住愤怒而略为扭曲的脸就更醒豁了。   接着我们便没有再多交谈。   讲两三句话就闻到火药味,我们的确合不来。   林宇宸从以前在资源班就和大家关系都很好,不管是男生女生只要和林宇宸同一组就几乎不用担心报告或是作业的事,是那种会把全队工作揽下来的同时又处理得非常得宜的人。   资源班简直就是这家伙的个人舞台。   也难怪她会如此唾弃普通班,将一只自以为能在空中翱翔的飞鸟锁回笼子里,它不咬烂自己全身的羽毛才奇怪。   既然如此,打从它一出生就应该将它锁在牢笼里。   我带着有些复杂的心情望向窗外,客运并不像公车走走停停,因此抵达的时间比我预期快得多。   但缺点就是还要再转车才能到达目的地。   我事前没有做交通方式的功课,所以只能跟在林宇宸的身后走。   这家伙还没有气消,不打算跟我交谈,但还是三不五时偷偷回头确认我有确实跟上。   我们搭上了另一班地域公车,风微微吹进焖烤的车厢,两侧打开的车窗正好让潮湿的木头气味与腥咸的海风混杂在一起。   滨海公路上的汽车,像是要逃离涌动的浪潮逐渐远离我们。   「就是这里了。」   我顺着林宇宸的视野往窗外望去,一片防风林遮蔽住沙滩,看起来海洋就像是作为枝叶的延伸般蔓延开来。   我还没有开口询问,就看见她手中的手机正停在导航页面。   我们在最近的一站下车,并折返回这片林子。   看起来贯穿这片林子的小路就是笔记本上所说的地方。   这也难怪没有记载门牌号码,这附近看来根本不存在住家。   我们沿着那条路走,一边思索着可能的确切地点。   此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林宇宸影响,不自觉地往埋尸地点思考。   走到一半,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   就像是走在路上会突然发现自己曾在梦中见过一样的情景一般,我突然对面前的景色感到异常熟悉。   但这并不是梦,和梦相比,这画面太过于具体,以至于它并不带有丝毫梦境的朦胧感。   我想起自己曾在哪看过这景色。   陈欣宜的照片。   她骑在脚踏车上的那张照片。   就在我面前不到一公尺的地方,这个女孩曾在这里与自己的爱车合照。   而我现在所站的地方,就是执镜人当初拍照的位置。   如果笔记本的所有人特地挑选那张照片,就是为了提醒自己埋藏陈欣宜的地点,那么陈欣宜很有可能就沉睡在我面前几尺之遥的土里。   「在这边挖挖看。」   我叫住林宇宸,并夺走了其中一只铲子。   「虽然你这么说,但要在这片地找到那女生也太困难了。」   距离陈欣宜失踪已过了一年半,就算曾经翻过土,杂草早都藏起来了。   想将这里的土全部翻起,只凭我们两人恐怕得要一整年。   算上来回的交通时间,我们仅有几个小时作业,再加上我对自己体力的自信,实际能挖的地可能更少。   况且我们完全没有证据指出,陈欣宜就在这片土中。   就算她真的被埋在土里,一定也是很深的地方,否则路边的流浪狗早就把她挖出来了。   「我想一定有某一个地方特别适合藏尸体。」   林宇宸驼着身子,下巴撑在铲子上。   「否则不会过了一年半还没有人发觉。」   我取出笔记影本,试着找出更多线索。   笔记本的目的是记录这个小孩的一切,但作者同时又是个有些健忘,或者是觉得自己健忘的人,否则没有必要将所有细节都记录下来。   同时,他特别关注在孩子喜欢与讨厌的东西上,就连选择这里都和陈欣宜笔记上所写喜欢的地方是海边一致。   我总觉得自己稍微窥视到的作者的想法。   「林宇宸!是喜欢的东西!寻找陈欣宜喜欢的东西!」   林宇宸有些错愕,接着也拿出笔记影本查阅。   「喜欢的东西……还真不少啊,不管是颜色或是动物都有可能吧?」   「嗯。」   我们在林地中到处搜寻,最后听见林宇宸那边传来声音。   「喂,我找到了。」   我跑到林宇宸那里去,正好看见地上有一簇小花丛。   「是牵牛花对吧?就是这女生喜欢的花。」   「不,这是马鞍藤。」   如果是牵牛花,种在海边早就死掉了。依稀记得书上还是自然课时听过。   「但是这女生明明就是喜欢牵牛花啊,又要重找了!」   林宇宸手拍着额头,看起来非常失望。   「我想这没关系,毕竟粉红色也是这女孩喜欢的颜色。」   接着,我将铲子刺入花丛。   因为土壤富含水气的缘故,并不会很难挖,比较麻烦的反而是花丛的根部。   林宇宸看见我开始动工,也立刻加入挖掘行动。   没多久,布料的一角隐约夹在土石中。   我们非但没有畏惧,反而更努力往下挖。最后,林宇宸跳下沟壑,将那东西搬上来,那是一个黑色的露营袋。   「好重!」   上头有几个虫蛀的破洞,除了海水的咸味及土味外空气中又添了股腐臭味。   即使我和林宇宸都已有心里准备,当露营袋被打开时,眼前的景象还是令我心头一冷。   是一具枯骨。   小孩子的枯骨。   衣着完好的穿戴在骨骸身上,遗体虽然几乎已经腐烂殆尽,但还是有些微的肌肉组织依附在骨骸上。   发黑的尸油和黄绿色的碎烂组织沉在露营袋底部,陈欣宜的尸体如此完整,似乎没有被比较大型的生物啃食过,蛆虫应该是从那几个小洞钻入,将她分解掉的。   「啊……」   我听见林宇宸发出的惊呼声。   虽然女孩的骨骸就在我面前,不知为何,看着她衣着整齐的沉睡在没有人打扰的袋子里,内心反而有种平静。   一年半前这女孩像我们一样,过着每天上下学的普通生活。   与家人一同用餐、和同学一齐玩耍,或许每天都骑着她的脚踏车沿着滨海悠游。   然而这些稀松平常的普通生活,已经不再属于这女孩了。   现在的她长眠于此,聆听着浪潮与海猫悲鸣并见证潮汐更迭。   这样的生活听起来的确没有那么坏。   我撩起耳际的头发,试着模拟女孩的感受,视野却显得有些朦胧。   如果长眠于此的是我而不是她呢?   那她能继续过她的日常,而我则能……   我想起自己在档案上写下的内容。   睡觉。   作为少女棺材的这口旅行袋也能容纳下我,在这里沉沉睡去就是我所期望的吗?   不、不对。   那充其量仅是让我从活着的尸体变成死去的尸体,并不是终局应有的样子。   那仅是在逃避,在否定自己曾经存在过的事实。   若是陈欣宜真的被遗忘了,那么她的尸骨就不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黑色的露营袋中,那对空洞的双眼似乎正盯着我瞧。   而在那对眼窝更深邃之处,   是我正在注视的深渊。   「那……要埋回去了吗?」   我和林宇宸四目相对,两人都不想担任下决定的那方。   最后还是由林宇宸先开口。   「在埋回去之前,我想先拿个东西做纪念。」   林宇宸将手伸进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女孩的左手。   「因为头骨太大了,带不走。」   像是在向我辩解似的,这家伙迅速地将骨头放进预先准备好的保鲜盒里。   我原本以为我会对这种亵渎尸体的行径感到愤怒,奇妙的是,心中丝毫没有任何称得上是情绪的东西产生。   我差点忘了。   死人是不会有知觉的。   我们尽可能慎重地将女孩残缺的遗骸放回原处并再度埋起来,包含已经被铲子辗烂的马鞍藤也尽量让它看起来还像是活着。   我觉得我们无形中都还是被某种规则所束缚。   在回程的公车上,我忍不住向林宇宸问道:「若埋在那里的人是我们,会有人难过吗?」   没有花太多时间,林宇宸就回答:「我爸妈吧。」   「那你呢?」   我一时想不到合适的人选,只好随口答道。   「把我埋起来的那个人。」   距离上次的搜尸行动,又过了一周。   依我们能力所能抵达的地方,仅剩下阳明山上的这个女孩。   和基隆不同,阳明山算是比较方便,可以依靠捷运和公车抵达。   林宇宸依然带着那一身行头,公车一来就拉着我冲到最末端的位子。   「这样就能安心讲话了。」   虽然我们在学校还是没有交谈过。有鉴于之前的经验,我也觉得我们之间不要有过多接触比较好,但共犯关系已经是无可抹灭的事实。   林宇宸抓着铲子不断敲击地面,我则是望着前方发呆。   「这次的女孩是三年前失踪的,失踪时才八岁。」   经过上次的教训,林宇宸还是决定和我谈笔记本的事就好。   「名字叫……冯慧君?真是土气的名字。」   「最喜欢的东西是阿嬷,喜欢吃麦芽糖。」   「山上不可能会有麦芽糖和阿嬷掉在路上吧?应该着眼于喜欢的花和颜色之类的。」   没等林宇宸念出来,我就自动补完了剩余内容:「喜欢的花是鬼针草,颜色是绿色」   「你都背起来了?」   我斜着眼睛瞪着这家伙,又继续说:「喜欢鬼针草应该是因为可以拿来丢人吧,很像是八岁小孩会喜欢做的事。」   林宇宸哑口无言,可能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居于领导地位,现在却被人挫了锐气。   随着熟悉的站名接连唱过,公车上的乘客也越来越少,当车上仅剩寥寥数人时,我才意识到水泥建筑在不知不觉间已被绿荫所取代。   林宇宸抓着我下车时,我惊讶竟然没有其他乘客选择在这站下。   「毕竟这里是命案地点嘛。」   这家伙又回归一如往常的兴奋,四处张望可辨识的路标。   依照地址所说,从前方的小路直走应该有人家。我比对身旁被撞凹的路牌,的确和笔记本上所记录的路名相同。   虽然是条具名的道路,实际上根本未经整修,陡峭之余碎石遍布,令人想替这里的住户抱屈。   我努力让自己维持平衡,也试着忽略布鞋上的烂泥,漫步前行。   虽然林宇宸伸出手想要帮我,却被我断然拒绝。   所幸这条路并不是很长,不久我们便看到远方的建筑物。   是一间很破旧的砖房,周围还有个用铁皮搭建看起来像茅厕一样的小房子。直觉告诉我,这间房子一定就是地址上记录的地点。   林宇宸鬼鬼祟祟的在房子四周来回跳跃,努力想要看到里面的情况。我则是因为运动量过大所以慢慢跟在后头。   正当林宇宸堆好石头想要攀上房子的缺口时,我打开了门。   「你这笨蛋!要是凶手在里面……」   「里面没有人喔。」我指着里面说道。再说要是有人在里面一定也早就察觉到门外窥伺的人了。   不论是假想中的凶手或是女孩都没有,只是一间摆放着农具的杂物间。   一把门打开时被灰尘扑了一脸,我不停咳嗽。林宇宸推开我打算彻底搜索一番。   什么也没发现,那些农具早已没人使用,生锈得非常严重。   保险起见,林宇宸连茅厕门也打开检查,结果连排泄物的气味也早已消失。   只是一间单纯的废屋而已。   我和林宇宸又在房子周遭绕了几圈。诸如人造垃圾或是脚印之类的可疑迹证都没有看见。   「难道不是这里吗?」   「不,肯定是这里。」   「你怎么知道?」   林宇宸像是故意做给我看似的,在我面前把一颗石头翻起来,石头底下只有软烂的泥土和几只吓得奔窜的小虫。   「这个女孩喜欢的东西和她的名字,听起来像是在乡下长大的孩子。应该是被阿嬷带大,近年来才搬到城市里。」   「所以,喜欢的地方是这样的农舍吗?」   我耸了耸肩,毕竟我不是女孩也不是埋藏女孩的人,不可能完全理解他们的想法。   林宇宸失望的坐在房子旁的小土坑上,懊恼的叹息着。   这个土坑倒是吸引了我的注意。   太过方正了,完全不像是天然形成的。   显然这个土坑是某人刻意挖的。   我叫林宇宸起身,便抓起铲子准备往下挖。   然而土质硬到我根本挖不下去。   虽然林宇宸也拿起铲子试着往下挖,但土堆积得非常紧密,导致我们只能挖起一小层沙土。   我们累得瘫坐在地上。目测这个土坑长宽都不过一公尺,深度则是到我膝盖的位置。   突然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浮现。   「躺进去试试看。」   「要躺你自己躺。」   林宇宸可能担心弄脏那一身早被汗水浸湿的运动衬衫,而不愿躺下。但我就没有这个问题,我一点也不觉得这些泥土能把我弄得更脏。   虽然我得曲着身体,但土坑确实能容纳我这样身材的人。   如果是一名年纪比我还小的女孩就更不是问题了。   看来这里就是原本的埋尸地点。   只是被人捷足先登了。   原本的尸体已经被人取走,现在则是由我代替填满这个墓穴。   静下心来,这里并不是一个比陈欣宜长眠之地还逊色的地方。   纵使少了视野无际的海平面,这里却有着无法取代的山野氤氲。   看不见蔚洋倒也有树海相伴。   若要我从中选择,我也是难以抉择吧!   对这些五官皆已化为尘土的女孩来说,又是怎么看待的呢?   即便感官皆已不再具备意义,还是会希望能永远留在自己的理想地吗?   我想起台湾那繁复的丧葬传统。   先不论那特别讲究的礼俗规矩,从一开始挑选入土之地时就特别刁钻。   或许是为了祖先永乐;或许是为了子孙发达,但这些都仅能代表生者的意志。   遗体是不需要说话的,他们不再受俗世的规则所束缚。   这样一来,这土坑的存在意义似乎相当明瞭了。   「你不起来吗?」   林宇宸唤醒了落进沉思的我。   「看来白跑了一趟。」   我读不出这家伙的情绪中究竟是悲伤还是惆怅,可以肯定的是林宇宸相当失望。   我不认为这是白跑一趟,我总觉得第二次来自己又更贴近了笔记本主人的真实想法。   我甚至觉得我看见了连作者自己也没读出的讯息。   「在台北的两个地点都去过了,接下来的怎么办?」   公车的吊环随着蜿蜒的山路来回摆荡。   我和林宇宸搭乘同一班公车回去时,才刚过中午,正是太阳高挂最为闷热的时候。   「剩下的地方就算了吧,我想凶手应该已经发现笔记本遗失,早一步把尸体挖了出来。」   接着林宇宸又继续用那有气无力地口气说:「先前去海边有找到那女生是我们幸运。」   「但这么一来,笔记本的主人应该也发现陈欣宜被人挖出来了。」   发现失踪多年的小孩骨骸,新闻不可能不报导。   但若是警方认为这背后与重大犯罪集团有关而刻意封锁消息也不是不可能。   就算媒体报导,突如其然告诉电视机前的观众多年前失踪的小孩被寻获了,恐怕也只会连同晚餐时间的饭菜一齐被吞下肚吧。   不论如何,笔记本的主人都采取行动了。   而且对方也知道自己的秘密已经被人从土中凿开。   我看着林宇宸,发现那张脸已不再消沉,而是带着浅浅的微笑。   「有什么好笑的?」   「啊、不,没什么。」林宇宸回道。   「只是觉得十分佩服凶手。」   「为什么?」   「你想想看,要不是我们捡到了笔记本,否则这些小孩永远也不会被人发现。明明就是被杀害了,却能让大家都以为这些小孩只是失踪,不觉得凶手作案手法十分高端吗?」   我突然想起这家伙在布告栏前向我搭话的那天。   真令人同情,不是吗?   打从这个人这么说时,就丝毫没有在我面前掩饰自己本性的打算。   在我所伫立的角落,这个人从人群中朝我走来。   然后脱下那光鲜亮丽的面具。   「真是扭曲的想法啊。」   林宇宸听见我的话「噗嗤」地笑了出来。   「真不晓得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   接着又指着我的脸说道。   「你啊,不也正笑着吗?」   接下来的几天,又像往常一样,我在位子上看书,过着自己的日子。那个聒噪的声音也没有在我耳边响起,甚至连教室其他同学的嘻笑声中也没有属于那家伙的音频。   周三的最后一堂课,我正盯着大腿上的书看,突然想起这家伙的存在,却发现位子上早已空无一人。   如果资源班的课表排在最后一节,林宇宸就会在前一节背起书包走人。   空荡荡的座位,若不是书桌旁挂着条抹布,看起来就像无主之地。虽然林宇宸的座位在最后一排,在填满人头的座位中硬是多了一个空缺显得颇不协调。   一想到自己两年前也是这么引人注目就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把头转回来,试着想想别的事以转移注意力。   今天的社团课,要解剖青蛙。   「知道要解剖青蛙,下周应该会很少人来吧。」   上周的社团课结束后,刘老师苦笑道。   听老师说,有许多人一听到要把青蛙开膛剖肚就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还记得我当时向他问了个问题。   「为什么一定要是青蛙?其他生物不行吗?鱼、老鼠、兔子还有……」   「还有?」   「鸟。」我吞了吞口水,接着像是确认一样又重复了一次。   「还有鸟。」   老师微微颔首,说道:「真是有趣的问题。」   「青蛙容易取得,体型大小和构造也方便解剖。最重要的是,它们寿命都相当短暂。」   「短暂……」我喃喃道。   「是啊,如果要等很长一段时间它才会长大,那就不是好的实验素材。」   「这样听起来,它们就像是为了被解剖而出生的一样。」   我皱起眉头。   「没有生命是为了死亡而生,但死亡的确是自出生起就背负的宿命。」   「真像自然老师会说的话。」   刘老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我从书上抄来的。」   我微微颔首,总觉得自己似乎也曾看过这样的句子。   大概是那种写在阅读心得里会被老师用红笔画下波浪线的佳句吧。   我想到滨海的那女孩。   当我看见陈欣宜时,她已化为白骨,分辨不出生前是否曾遭受凌虐或折磨。   假设她的血肉尚存,或许还能像青蛙一样剖开,加以分析。   但即便我把她的内脏一一取出,也没自信能够写出这么棒的解剖报告。   从烂肉中是看不出任何端倪的。   我们在他面前就是个手法拙劣的生手   笔记本的主人,才是在解剖生命。   「唉……」   我轻轻叹了口气,决定不再把陈欣宜的事挂在心上。   果不其然,这周仅有一半不到的人来社团。   刘老师的笑容有些僵硬,正在向围成一圈的学生们讲解解剖步骤。   我不想和大家挤在一团,所以站在老师背后,得要踮着脚尖才看得见实验桌上的青蛙。   他一手抓起青蛙,并按住青蛙的头,要周围同学帮忙确认头部末端是否有一个凹下去的洞,几个同学手指在蛙头上游走,纷纷点头。   接着他拿起针,朝那个洞刺了下去,快速翻搅了一下,然后又将针稍微抽起,改刺进青蛙的脊椎。   从头到尾那只青蛙都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玩具模型一样,一动也不动。   「啊,看起来好痛。」一个男生说道,并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刺进去的一瞬间可能会痛,不过现在这只青蛙已经没有感觉了。」   「它死了吗?」另一个女生问。   「没有,所以待会还能看到它的心脏仍在跳动。」   听见毫无生气的青蛙竟然还活着,一些人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老师手上的青蛙。   「每一组拿到青蛙后,就依照讲义和投影片的步骤做吧,有问题的话请叫我。」   原本我们这桌有四个人,但今天除了我以外只有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来。   我们从老师手中接过青蛙时,青蛙四肢已经被固定,朝上的肚皮被一条直线划开。   我们要做的只是把它的肚皮掀开,观察内脏就好。   「你要翻吗?」那男生问道。   我耸了耸肩。他似乎觉得我算是同意了,便把乘载着青蛙的托盘推向我。   我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把它的肚皮挑开。   由于已经在投影片和书上看过,反而没什么惊奇感。   两片肺叶中不明显的心脏正跳动着,下方是一块巨大的红色脏器,应该是肝脏,把脂肪翻开来,就是肠胃,肠子末端塞着黑色的排遗。   空气中有些铁锈味,但更多的是青蛙本身的腥臭,好几个人已经戴起自备的口罩了。   依照讲义指示,下一个步骤应该是把器官一一摘除以让神经外露。   「还顺利吗?」   老师已经巡完其他组别,来到我们所在的最后一桌。   「内脏还没有拿出来。」   「啊,那我来的正好。」   刘老师从我手中接过刀子,熟练的将脏器一一取出。手法过于俐落,让我总觉得这只青蛙的内脏原本就是互相分离的。   「有些组一拿到青蛙就迫不及待地把它扯开,结果肺泡和胃都破掉了,里面的东西都流了出来。」   「还好这里有只完整的。」   老师的声音中充满活力,露出浅浅的微笑。   「接下来你们在它的脊柱周围戳戳看,看有什么反应。」   他将工具还给我后,又绕去了别的组别。   桌上的青蛙已经变成了两只。   一只是披着青蛙皮的空壳,另一只是有着青蛙血的烂肉,联系两只青蛙的是扭曲的身体组织。   同组的男生似乎已经习惯了眼前的景象,手持镊子正戳着脊椎旁的神经。   青蛙的脚微微抽动。   像是魁儡一样被他控制着。   只是控制它动作的丝线并不像剧偶一样绑在四肢,而是穿过腹腔和血水与血管混杂在一起的金属镊子。   我看见那男孩逐渐展开笑容,像是个拿到新玩具的小孩。   抬头看像其他组别,气氛已经和老师将针刺入青蛙脑门那时大大不同了。   每个人都沉浸在青蛙尸体的血肉殿堂里,露出陶醉的表情。   和麻醉一样。   银针不只刺入了青蛙体内,也刺进了我们的身体。   当我们将青蛙的内脏搅烂时,银针也在我们体内翻腾着。   「还有其他麻醉方法吗?」   社团课结束后,我一边擦着沾满血污的桌子,一边问道。   「把青蛙装进有乙醚的容器里也会让它昏死过去。」   刘老师则是将零散的青蛙尸块一一拣回托盘上。   「乙醚……?听起来比用针刺进脑子里翻搅好多了。」   「不过乙醚很危险,而且会让青蛙更痛苦,这也是为什么要将青蛙装在密闭环境里的缘故。」   「听起来比较平和的方法反而比较痛苦吗?」我接着说:「真是讽刺啊。」   「那是比较早期的做法了,现在应该只有对自己手法没自信的人会这么做。」   「还有讨厌青蛙的人。」   听见我的回答,刘老师眨了眨眼睛,但也没多说什么。   「这些青蛙要怎么处理?」   「埋起来。」   「啊……」   看见我的反应,老师问道:「怎么了吗?」我则是立刻摇头表示没事。   「就埋在生态园里吧。不过要挖深一点就是了,不然打扫那里的同学很倒楣。」   老师将青蛙的尸块放进塑胶袋哩,走到门边,手扶在电灯开关上。   「你要来吗?」   我点了点头,和他一起走出教室。   生态园是一块种着许多稀有植物的地方,周遭还有几个小水塘,水塘的深度仅到脚踝以上一点的高度,上头的浮萍和水底下的苔癣让人觉得这仅是滩无人看管的死水。   刘老师找了一片荒芜,仅有几株杂草的泥地,拿着小铲子便开始挖。   「这样学校里不就有很多青蛙的坟墓?」我站在他旁边说着风凉话。   如果每年社团都有这个活动,那生态园里的青蛙尸体应该早就满出来了。   「以前都是拿学校的标本,不过今年我想尝试点新活动。」   接着他抬头对我咧嘴一笑。   「就第一次来说,还不算失败吧?」   我不知如何回应。   若是他向我问起今天我学到了什么,我没自信能给出值一条青蛙命的答案。   「还不坏。」   我无法盯着他的脸看,只好把视线抛向其他地方。   水塘周围的泥土看起来也有些软烂,似乎也不会再拿来种植其他东西,是个比这边还要适合埋尸的地方。   「改埋在水塘边如何?」我提议道。   「为什么?」   「感觉青蛙会比较快乐。」   我低下头来,发现老师已经挖好足以塞下全部青蛙的坑洞。   「噢,还是……」   没等我说完,老师就站起身走向水塘边。   「你说得对,我差点忘了。」   「忘记什么?」   「青蛙的栖地啊。」   老师好像忘记自己手上提着的塑胶袋中已是破碎的肉块,仍然把它们唤作青蛙。   但我也没资格说他,这份不理性是由我先开始的。   「你的想法真的很特别。」   老师背对着我,我看不出他的表情,所以也没办法分辨他话中是褒是贬。   「要是早点把你拉入社团就好了,我还能多个小秘书。」   听见他爽朗的笑声,让我松了一口气。   「再怎么早,也要四年级才能加入不是吗?」   他将铲子再度刺进土中,接着回过头来。   我听见那有点模糊的声音说道:「总会有办法的。」   那天回到住处,看见门口的铁门微微开启,里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看向随意摆放在楼梯间的两双鞋子,一双是父亲的布鞋,另一双则是黑色的女用鞋。   父亲和那女人似乎起了争执,但听不出谈话内容。室内的风扇因为没有上油,所以在转动时总是会产生嘶哑的呻吟,但这反而让我不用听见他们争吵的内容。   我坐在楼梯间,把头埋进双腿间,等暴雨平静。   吵闹声许久仍未停歇,我有点担心这两人会不会惊动住在附近的邻居,但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做,邻居或许早就习惯了。   第一次、第二次邻居或许还会打算插手,但当他们发现不论怎么劝说也无济于事时就只能当个称职的受害者放任自己的耳根一次次被强暴。   终于,室内仅剩下电风扇的声音。   我抬起头,正好看见那女人走出来,她连鞋跟都还没套进鞋子就打算离开。   我与她四目相对,她立刻投以嫌恶的眼光。   「你看什么看?」她恶狠狠地说。   「喂,别把气出在小孩子身上。」   父亲一手撑在门框上,另一只手则夹着烟,用下巴指了指那女人。   接着又转头向我命令道。   「进去吧。」   我害怕被父亲嫌手脚太慢,早就已经将鞋子脱了下来,冲进屋里。   「你是故意做给我看的是不是?」   我听见那女人的声音,又不自觉回头。   「小杂种,跟你妈妈一样贱。」   直到父亲把铁门关上,我才听不见女人的咒骂。   父亲没有多看我一眼,他走回沙发旁,瘫坐了下来。   把手上那根烟捻熄了后,又从烟盒取出一根。   趁他的烟没点着,我走过电视机前溜进了房间,避免在他把视线放到萤幕上时会因看见我而不悦。   轻轻关起房门,尽可能不制造任何声响。   直到门锁扣上,我才真正松了口气。   把书包随手一扔,我躺在床上,因为还没洗澡,所以只敢躺在床尾,双腿也无力地垂在地上。   社团讲义从书包中滑了出来,令急需分心的我回想起今天的课程。   那双手娴熟地将针刺进青蛙脑中,了却它们接下来的痛苦。   我将手伸向后脑勺,的确摸到了一个凹陷处。   但面积太大根本不知道针要往哪扎进去。   刘老师说,技术不纯熟的人就会使用会带给青蛙巨大痛苦的乙醚。   但即便痛苦,也不会比看见自己被开膛剖肚、脏器四分五裂的样子还痛苦吧?   望着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的天花板,灰暗的灯光却连自己的影子都照不出。   当我再度闭上双眼时,感觉到双腿间有股温热感,像是某种暖流迸出似的。   我坐起身来,掀开自己的裙子,发现深红色的液体沾满了内裤。   我将手指伸向私处,血立刻沾上我的指头。   就和剖开青蛙肚子时,刘老师的指头一样。   我脱下裙子,确认血渍没有沾上裙子后,将裙子丢回白无垢的床单上。   这副身体似乎要将那该为世人所讴歌的教条灌输给我,选用如此激进的手法教导我这荒唐的生命本应是如此可歌可泣。   但它似乎不晓得我在面对自己讨厌的东西时能如此残忍、无情,以致这更让我迫切地想找到笔记本的主人,让我寄宿在那个能将死亡降至我身上的人心中,以报复自己这污秽的身体及无稽的生命。   因为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必须终结这一切,在我的生命正式失序前。   我抱着双腿靠在墙边,觉得一阵噁心,喉咙和鼻腔正被看不见的红雾烧灼着,总觉得胸部的肌肉像断了似的,肺腔正被挤压。   正当我被这波红潮压得喘不过气来时,却突然感觉不到血液流动,不论是鼠蹊旁的血或是流存于血管中的血似乎都冻结似的,感受不到原有的温度。   我将手指轻贴在自己眼皮底下,乾涸的血液在泪水的滋润下再度晕开来。   现在,那似乎是我身上唯一的温度。   ※   龚杏霙友人林宇宸的证词   被害少女?不、不用拐弯抹脚的,还是直接叫她龚杏霙我比较习惯。   说起来刘老师会找上她也不是没有原因,都是因为那本笔记本,你们应该有找到吧?对,就是那本记载着五名被害少女资料的笔记本。   我和她是小学同学,那时在学校的停车场捡到那本笔记本,看了一下内容我们立刻发现这东西很不对劲,龚杏霙因为信任刘老师所以将这事告诉他,原本只是想寻求帮忙,我想她大概没想到刘老师就是笔记本的主人吧!   我也不知道刘老师是用什么方法威胁龚杏霙的,但是一个大人要对付小女孩简直轻而易举,加上他又是老师,要藉故找学生麻烦根本不是问题。   不过要不是刘老师承认,我真的无法想像连钟老师也是他杀的……钟老师吗?小学的导师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只是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这件事很可怕。   没有其他要问的了吗?不、我并不会介意。虽然我知道跟你们说可能也没什么用,不过希望你们不要向龚杏霙提起这些问题比较好,她这么长时间都活在刘老师的阴影中,我想很多事她自己也已经搞不清楚了。警方自己会判断?这才不是你们能理解的,现在我只希望你们能让她清静些,算我拜托你们了,这种事情发生在朋友身上我也很愧疚,能让它过去就过去吧。   终章 一〇五年 八月   ──"Es sungen drei Engel"(三位天使所唱的歌)   外头雨势比走入店里之前更猛烈,明明才过了半小时而已。   我将林宇宸留在咖啡店里,独自走了出来。   明明是我擅自提起的邀约,现在却又任性地单方面终止约会。在谁眼中看来我都是个恣意妄为的讨厌家伙吧。   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我其实没有特别将林宇宸找出来的必要,这导致我现在对自己一时冲动的决定感到后悔。   只是,为什么在我面对父亲的尸体时,脑中第一个想到的人会是林宇宸而不是沁宇呢?   照理来说应该是与我更加亲密的沁宇才是我第一个倾诉对象。   即使我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唤他作爸爸,但我很确定自己对他还是存有情愫,只是这份感情到底是他所期望的亲情还是被我扭曲的爱情至今仍不明白。   自林宇宸将笔记本交给我的那天起,已经过了将近四年。这四年来,所有死于沁宇手中的女孩尸骨都已经被寻获,而被我杀死的两名成人亦然。   但我们却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继续过日子。   三年前,林宇宸告诉我她在学校图书馆遇见了某个失踪女孩的弟弟,并将笔记本的内容给了那男生看。   当时我臭骂她一顿,并将这件事告诉沁宇,深怕我们两人的世界会因为第三者的愚行终结。   我以为沁宇知情后,会萌生对林宇宸的杀意或至少采取什么行动,但他却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当时的我完全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究竟在想什么,如今我却有着与他相同的感受。   那个肩负五位少女性命的人已经消失了。   因为我而永远消失了。   回想当初,我是被死亡吸引而他则是渴望弥补父女间的缺憾。当时我们都具备对方所需要的条件,看来就像那些恩爱的情侣,自以为对方是自己的唯一。   但我却可笑地亵渎他理想中的女儿形象而他则是放弃再染红那双沾满血污的手,像是故意找理由与对方拌嘴似的,只可惜我们都是不善言词的人。   于是,我们又失去了牵系两人的藉口。   我茫然地站在斑马线前,原以为我应该是在等待红灯变色,但当绿人出现时却发现自己没能提起脚步前进。   雨水落在人行道、落在柏油路上,只要是稍加粗鲁的步伐便能激起水花溅起一身泥泞,但这也还无法构成我伫足的理由。   后来我意会到自己只是一时忘了台北的寂寥感,那个单调、污浊的雨滴和冷涩的风正在耳边回荡。   我本来想搭捷运回去,但突然改变了主意,于是招了一辆计程车。   通常计程车对我来说是比较奢侈的交通工具,但金钱对如今的我不是个值得忧虑的对象。如果自己真的打算逃跑,那么这些铜板是不可能全部带在身上的。   「请开慢一点。」在告知司机地址后,我说。   司机告诉我在这种暴雨中他也不敢开快,但我并其实并不介意在雨中疾行,只是纯粹觉得难得有搭乘计程车的机会,就尽可能地让时间的流动稍微减缓一些。   再大的雨都没办法将林立的高楼染得更加晦暗,但却很好的替街道抹上了一层灰。我的袜子因为刚刚站在雨中导致雨水渗入了皮鞋里而有些冰凉,附着在鞋底的那一层雨水踩在车子的脚踏垫上渗出了一个比我的鞋稍大的轮廓,我担心这轮廓会继续扩大,于是从头到尾都不敢移动双腿,甚至连踩在地上的力道都放轻了许多。   和沁宇的车子不同,俗世的腥臭充斥在计程车内。那可能是担在司机指腹间的烟灰味或是夹在椅缝中的呕吐物,混杂在一起使人迫不得已得让它于气管中来往。   我想自己早晚都得习惯这味道,所以也没刻意地降低呼吸的频率。   住处离咖啡馆有段距离,但穿梭在形色的街道间,这段路程比起坐在副驾驶座上时短得多。   婉拒司机替我打伞的提议,我走下计程车,回到自己十五年来的住处。通常高楼大厦都会有一个响亮的建案名称,即使住户早就忘记了那原本就不甚重要的名字,但它毕竟也曾做为一个名字为仲介所用,相较起来,像我居住的这种老式公寓打从建成就不曾被赋予名字。奇妙的是,我曾以为这里的住户都对自己的住所有着浓厚的感情,但这几年来陌生的面孔增多了而相对熟悉的人则渐渐消失了,尤其是在我从沁宇家回来时,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   我不知道那些住客是不是因为父亲的缘故而选择搬离这里,但是如今他们也没必要担这个心了。   父亲已经死了。被可能是我的人杀死了。   我走上公寓的楼梯,结果在家门口看见了那个男人。   「沁宇?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坐在阶梯上,两条腿横跨了三格阶梯,正一脸无聊地滑着手机。   看见我让他收起了原本的表情,但脸上也没有丝毫意外。   「杏霙……先把门打开再说吧。」他仍穿着那一套廉价西装,但肩颈处淋了不少雨水,分隔出两种颜色。   我快步走到铁门前,转开门锁时问道:「是林宇宸告诉你的吗?她怎么知道你的电话?」   「学校都有留老师的联络方式呀。你该不会又吃醋了吧?」他嘲笑般地说道:「不过你既然会把这事告诉那孩子,就应该猜到她会想办法联络我了。」   我耸了耸肩,将门推开。   「那个男人,是死在那里?」   我指着浴室,浴室的门已经关上,若是还开着恐怕尸臭味早已从浴室蔓延开来。   「林宇宸有告诉你吧?关于我对父亲的死没有记忆这件事。」我说道:「但我认为的确是自己杀死他的。」   「我知道。她还告诉我你打算就这么放着尸体不管,一个人躲起来。」他接着说:「我不记得我们以前是这么处理遗体的。」   「是啊,但那是以前……而且是由你下的手。这次的情况不可能藏得住尸体,一旦父亲认识的人发现他不见就会立刻找上门来的。」   我想起那个自我小时候就不停纠缠父亲的那女人,直到后来我才知道纠缠着父亲的女人其实是自己的母亲。   「总会有办法的。」沁宇从背后环抱住我,我从以前就觉得他拥抱人的方式实在有些生硬,但现在却觉得这样反而最适合现在的我们。   「我想先看看浴室里的状况。至少要尽可能把证据消除掉才行。」   我觉得自己若是再陷于他的怀中便会这么沉溺下去,于是挪开了他的手。   这让沁宇就这么僵在原地。   「我不想麻烦你。」   「不会麻烦。」   「不要说这种话。一旦你被抓到,以前的事可能也会被查出来。」   「如果是为了小杏就没有关系。」   听见他用几年前的方式称呼我让我咬紧了嘴唇。明明我和他都早已放弃了那对彼此都太过黏腻的称谓,现在他却狡猾地用上这个昵称。   「我就算被抓到了还有少事法保护,但你一定会被判死刑呀。」   「不用担心,」他停顿了一下,才故作轻松地说:「我想我大概是会被法律原谅的那种人。」   一抹尝不出苦涩的笑容。   「都这种时候了还开什么玩笑!」   无视我的怒吼,他发出冷淡的笑声。   「都躲过这么多年了,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就说这次没这么简单了……」   「简不简单还是我说了算。」   他走过我身边,自己转开了浴室的门走了进去,这间房子他来过几次,所以动作都显得相当自然,即便浴室中就躺着父亲的遗体,他仍然没有丝毫迟疑就走了进去。   接着他将门轻轻关上,我甚至听见锁门的声音,但我却假装听不见地盯着黑漆漆的电视萤幕。   我想起自己以前曾经傻傻地问沁宇以后是否愿意再帮忙处理尸体。   当时以为这仅是玩笑话,但却成为他的枷锁束缚他直到今天甚至于往后时日。只要我还存在的一天,他就必须强迫自己再度成为杀人凶手。   此时,那个在电视上投影出来的人影令我深恶痛绝。   我坐回客厅的沙发上,避开那个父亲习惯的位子,坐上已经消失好多年的母亲的位子。   虽然想避开萤幕中哭泣的女孩,但自己不论如何也无法移开视线。   最后,是浴室门打开的声音才逼我收起眼泪。   「我想,杀死他的人不是你。」   「骗人。」   「没有骗你,他身上的伤根本不是你的力气能办到的。我猜应该是洗脸盆破掉划伤导致失血过多。但你毕竟是最大嫌疑人,还是很难不被怀疑。」   我对父亲的死完全没有印象,所以也只能任凭沁宇说。   他或许也知道这点,所以可能一开始就没打算跟我说真相。都已经认识这么久了,他还认为我会在乎自己是否就是凶手吗?   「首先还是得处理尸体,不过要将尸体运出去的确有困难。这边的监视器还不少,若是提着一个大袋子一定会被拍到。另外,浴室也得打扫乾净。尽可能伪装成失踪的样子,不能让人发现这里是第一现场。」   我叹了口气,声音有些乾瘪地说道:「要分次运吗?」   「是啊,只能这么做了。直接从窗户丢下去的话,至少还能躲过监视器。」   「我去找看看有没有工具。」   当我走去厨房时,沁宇叫住了我。   「我要你先走。」   「为什么?」   「我不想在女儿面前支解她的父亲。」   「这是什么理由……把浴室门关上不让我看到也可以吧?」   「你没有自己想像得那么坚强。」他说:「即使你对他没有感情,但你和他一起在这间屋子生活了十五年也是事实。」   「又扮起正义使者了。」   「才不是,我只是在假装自己是个称职的父亲。」他笑道,随后似乎觉得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我,又补充道:「况且,若是被人看见我们同时出入一定会马上被起疑。我等你的这段期间,已经被楼上的太太撞见了。」   我没有反驳的余地,只能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那这段期间我要去哪里?」   「先去找林宇宸吧,她大概很担心你。等我这边处理完也会打她的手机,因为你总是不开机。」   实际上是没缴电话费,所以没有开机的必要。只是我也懒得跟他争辩了。   到底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让这男人一再地弄脏双手?   我始终认为自己的生命比不上任何一名被他杀害的女孩,而自己之所以在这四年来都还活着的原因仅是因为未曾想过从他身边逃开而已。   一旦我拒绝再扮演他的女儿,他是否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我呢?   我想他已经不会了。因为曾让我深深着迷的他已经被我埋葬了,埋在那天的海岸线旁,沉睡两具尸骨的林子中。   无奈这是一个太过模糊的概念,就像色彩无法藉由想像而创造,我们正在土坑旁以与意志相反的惊人速度替自己的棺木覆土。   又或者,这仅是我主观的想法呢?   我走近沁宇,这次换我抱住了他。   「爸爸。」像是头正在呼喊的羔羊,但却是用自己听来也显得刺耳的方式称呼沁宇。   我已经无法再像从前一样用稚嫩的嗓音称呼爸爸了,我甚至是鼓起相当的勇气才能再这么叫唤着我的男人。   但我心中有种莫名的预感。总觉得这是我最后一次称呼他为爸爸,也是最后一次机会向他提起这个问题。   「我是个好女儿吗?」我问道。   他忽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俯视着我。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我想他怕是觉得太快给予答覆会显得没有诚意,但知道他这温柔地使人生厌的性格后,仍对他的反应有一丝的期待。   「我不知道。」   他的答案反而令我感到惊讶。让我一时产生他是故意想寻我开心的错觉。   「不过能听见你称呼我为爸爸,的确是我最大的幸福。」   他将我的头埋在他的胸口中,我想自己似乎贴得太紧了可能会让他感到闷痛,但贴着后脑勺的那只手却告诉我自己即便与他更加紧密也无所谓。   我记得他的体温总是维持在三十六度以下──约是死后三十分钟的尸温,但此时的我也无法辨别那足以威胁生命的一两度间的差异。这场雨不仅冷却了彼此的臂膀,在我从他怀中寻觅着属于爸爸自己的味道时,也仅徒留阵阵的雨水气味。   当我再次抬起头仰望着沁宇时,他看起来更加消瘦了,甚至还有些衰老。他明明是个三十多岁的人但看起来却像是四十多岁。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又或者是我一直以来都是将三十多岁的他看作二十岁的年轻人呢?实际上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模样,有着符合三十岁男子的身材、外观甚至发量,只是过去的我擅自将他当作那个仅比自己年长几岁的人看待而已。仅为了满足我对爸爸扭曲的认知,为了让他看起来像是我的恋人。   爸爸一词。不仅是属于子女,偶尔也会出于妻子口中。   「爸爸。」我再度轻声唤道,只为了将这个感觉永远温存在记忆中。   当雨滴不再落至充当屋瓦的铁皮上,我才松开了他。   「先走吧,杏霙。」他那双原本陷进我衣裳里的手臂有些落寞地垂到躯干两侧。「趁雨停了,先过去宇宸那吧。」   「爸爸呢?」   「很快就会结束的。」   他推着我来到门前。他打开了门,尽管踌躇,我还是跨过了门槛。   我摇摇晃晃地走下阶梯,似乎听到对门内传来动静,但我仍然踩着不稳的步伐,就这么走出了楼梯间,此时坐落于身后的这栋公寓笼罩在灰蓝色的天空之下,显得相当陌生。   就像我对爸爸这个身分感到陌生一样。但至少,我在最后很好地诠释了女儿的角色。   将他抛下,独自离去,和每个离巢幼雏的选择一样。   我知道自己总是能识破爸爸的谎言。   可悲的是,我对他的谎言一点抵抗力也没有。   会被他骗倒的人是笨蛋;看出他在骗人的人也是笨蛋。   那座我和他所堆砌,由杜鹃们的骨骸所构筑的巢,   最终还是任性地被我摧毁了。   ※   邻居朱文隆的证词   虽然有听说那户住着麻烦人物,但我那天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还是鼓起勇气敲了那扇铁门。心想若是今晚仍向昨夜一样吵闹可没人受得了。   应门的是一个素未谋面、穿着体面的男人。我对那户男主人没什么印象,但很难想像他就是大家口中那个会对妻小施暴的人。   「不好意思。我是隔壁的住户,因为从昨天晚上起就听见争吵声,刚刚似乎又起了争执,所以才想关心一下。一切都还好吗?」   我尽可能以最诚恳的口气说道。   「已经没有问题了。」他说。   我印象中刚刚有听到女人的声音,但此时室内静悄悄的,似乎没有其他人在。   「住在这里的那女孩呢?」   「被她逃走了。」   「逃走?」我立刻将这男人与家暴联想在一起,忍不住追问道:「请问你就是那女孩的父亲吗?」   面对这个不需思考的问题,那男子却考虑了好一阵子。   接着,他才缓缓开口。   「不是,我和那女孩没有关系。」他说。「我是她的小学老师。」   我印象中那女孩应该已是国高中的年纪了,小学老师留在那女孩的家里做什么?我觉得情况不对,正想藉故告辞时肩膀却被抓住了。   我战战兢兢地回头。   「可以帮我报警吗?」男人彬彬有礼的口气,加上丝毫没有任何慌张的神情,让我一时无法理解他的话。   「怎么了?」我回道。   「发生命案了。」   他的表情十分真挚,但声音却沉窒地令人纳闷。   正当我想追问时,他又开口道。   「我杀死了那女孩的爸爸。」   (Fin)   后记   编辑先生说不用在意后记的内容,所以我又多加了些废言。   谢谢所有促成这本书诞生的人。编辑吕尚烨先生和绘制封面的天之火老师,就各种层面上而言他们付出的努力远比我多更多,我甚至觉得这本书的价值都体现在封面上了。谢谢笔尖的轨迹,这一年来受到笔尖姊姊不少照顾,每次聊天都让我能满状态原地复活。   当然,最重要的是谢谢愿意翻开本书的你。   《证词》(原名《少女的魔法号角》)的诞生是在去年五月中旬,我正和期末考奋斗的时候。   当时电脑正放着台北爱乐电台的重播段子,在介绍马勒的第三号交响曲,也就是这部作品的灵感根源。   那的确是令人难忘的一日,逼近摄氏三十度的高温在北境的五月天还是相当少见的。我还记得桌上摆的是热力学的讲义,热力学的教授是个道地的英国佬,是个喜欢把马克斯威的名字念得像是在吐痰一样的幽默老人。   就是在那个时候,在我正试着搞清楚那套排版糟糕的讲义内容的时候,没有任何理由和背景,我的心中浮现一个念头。   可是因为我没有在看棒球,所以并不是「我想我可以写小说」。   而是「我的热力学八成完了」。   于是我开始着手《证词》的创作(除此之外还有浮文字组的作品,当然那篇最后连初选都没过)。除了马勒提供的灵感外,再加油添醋一番,把自己喜欢的元素胡乱洒进去,完全以轻小说的态度写这篇故事。   例如可爱的女孩子、有趣的案件或是可爱的女孩子。   如果没有这些要素我就会提不起劲,软软烂烂。   总之,《证词》在吃喝拉撒睡都在电脑前度过的状况下,飞快的完成了,而我的期末考也在五月末结束了。   完成时第一件事便是联络我国小时的恩师。   「我刚刚写完一部小说,故事背景是设定在小学哦,是一部孩子们看了一定会喜欢的自信之作。」我这么说,只差没有说出「小学生真是太棒了。」这种危险发言。   「适当的纾解压力很不错哦,不过也别忘记兼顾课业了。」当时老师是这么回应。   现在想想,果然老师是对的。   因为我的热力学只考二十七分。   最后,很不免俗地,我想把这部作品献给一个女孩子,一个我不知道姓名的女孩子。   我想很多人都读过村上春树的《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遇见一个百分之百的女孩》。这篇文章被节录一部分放在国中基测试题,所以让人印象特别深刻。   总之,我高中时代也有类似的经历。   不过,故事并不是在四月一日发生的,而是在许多没有规律可循的早晨中发生的。   我和一个女孩,时常擦肩而过。   她从我们学校的方向走来,而我从她们学校的方向走去。两间学校是连在一起的,所以我们总是巧合地在国境交界处擦肩而过并走进各自的学校。   「我今天遇到对我而言百分百的女孩了。」第一次错身而开后,我就对同学宣布道。   当然,我并没有意识到脸不红气不喘说着这句话的自己有多噁心,所以我甚至没有发现朋友都对我投以鄙夷的眼神。   不过,我觉得她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不,对女孩而言或许用「可爱」形容更为适当,我想她在同年龄层的女孩中,外貌可能也是特别出众的。   但是说也奇怪,她并不是我喜欢的女孩类型。她的身材高挑,双腿特别修长,束起的马尾露出白皙的颈子,一对内双眼皮和不算太大的眼睛,但是五官的形状特别好看。每次从我身旁经过时,还能闻到淡淡的香味,那时我正值高中,和我的同学们一样,是最能辨别女孩子体味的年纪,所以我想她每天大概都是从几百公尺外的公车站慢跑过来,说不定还是田径队的。   太奇怪了!比起活泼健康的女孩子,我更喜欢阴沉、病恹恹的家里蹲呀,毕竟我就是这种人嘛。因此,从她身上感受到百分之百对我而言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随着相遇的次数增多,我不仅知道她的学校,还在几次尝试后,终于看清楚她名牌上的班级和座号(因为名牌是在胸口上,所以基于安全考量,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每次偷瞄一眼,才掌握这份情报),唯独就是不知道她的姓名。我觉得自己快要成为足够了解她的人了,但是每次见到她,就是无法想出一个合适的藉口跟她搭话。   或许一句简单的「早安」能打破僵局?但是这也太尴尬了,谁会在路上对不认识的人道早安呢?只有心怀不轨的人会这么做。   再说,前阵子才听说同年级有人去那女孩的学校骚扰女学生。若是那女孩把我和色情魔联想在一起就万事休矣──即便我能自内心发誓自己对她不抱有任何一丝邪念,只是纯粹想和她说上话,在晨间偶然相遇的道途上互相打个招呼,并聊些无关紧要的事罢了。   这件事成了我众多烦恼中最青春,也唯一称得上青春的一个。   四月仅有一个晴朗的早晨,但是我的故事中,有合计三年份的晴朗与不太晴朗的早晨。我的机会还很多,我是这么想的。   若是拿这三年的照片对比,她或许有着显着的变化,但是我们几乎每天都见面,所以对我而言只有越发强烈的熟悉感-就好像与结缡多年的妻子见面一般,不需多余的字句就能表达我看见她的喜悦,以及难以言喻的安心。   当然我至始至终都没能向她开口,所以我在她眼中肯定就只是个常碰面的路人,说不定对我的记忆还比每天与她搭上同一班公车的买菜大婶更为淡薄。   这其实还挺不公平的,毕竟我甚至连她走路时习惯踩上哪一块地砖都记下来了,还知道哪些天她的课业特别重,以至于书包会让她的背颈稍稍弯下一个可忽略的角度。   可是,我终究是个路人。   或许这样的结果才是最好的,我时常告诉自己,说不定在某个我向她搭话的平行时空,让她默默决定往后的上学时间都刻意延后二十分钟只为了避开与我踏上同一条路,抑或者选在另一个方向下车,好确认我不会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那么,就在我们还能相遇的此刻珍惜往后的每一个早晨吧,也只能这样了。   所以,直到我毕业的那天,我仍没能提起勇气向偶然巧遇,手握毕业证书的她祝贺。   只是,唯有那一次我告诉自己,说不定在某个我向她成功搭话的平行时空,我们的关系终于产生了变化。   并不是不可能,从相遇到相恋,最后再到监狱服刑。我想某个世界的我正过着如此的人生。   不过这个世界的我,注定只能目送自己的高中生活迎来终结,并与那刚从小学毕业的女孩就此诀别。   是的,我本该去蹲苦牢的。   25/0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