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Y'S SIDE   1   黑暗包圍著提達。提達雙手抱膝,處於半夢半醒之間。突然間,影像浮現在意識的中心。提達無法確定,雙眼捕捉到的景象究竟是不是原本就存在於記憶中的景象。   提達看見了長髮披散在寬廣肩背上的男人,以及依偎在他身旁的纖瘦女子。那是早已不在世上的,他的雙親。父親某天突然失蹤,而母親無法承受寂寞而死去。之後他明白自己無法成為母親的藉慰,那時無比深刻的痛楚在胸口中復甦了。   下一個瞬間,無數觀眾環繞著提達。提達以快活得意的笑容回應觀眾們的聲援。心中的傷痛是怎麼治癒的呢。雖然提達也覺得不可思議,但置身於這份宜人的感受之中,疑問不知何時被沖淡了。   巨大怪物襲擊他居住的城鎮,札納爾坎德。看著驚惶失措地逃竄的自己,提達覺得滑稽。   (別怕。那傢伙只是來找你而已。)   在那之後,提達游過史匹拉的大海,抵達了大地。雖然與故鄉截然不同的世界風貌令提達不時感到困惑,但在接觸了人們的和善與溫柔,歷經千辛萬苦之後提達取回了笑容。結識了朋友,一同旅行。揮舞著劍,與怪物戰鬥。   突然之間,發現自己戀愛了。確認了彼此心意的當天,同時也註定了最終必須別離。不願意接受這是命中註定而抵抗,但最後終究敵不過。   提達看見了雲海。那是離開史匹拉那一天的記憶。   他看見自己的背影。對著眾人強顏歡笑,跑過飛空艇的甲板,縱身一躍。   胸口宛若撕裂般疼痛。   (優娜——)   那聲響搖醒了提達的意識。   (優娜——我、我回來了!)   視野轉為清晰。黑暗與自身的境界線清楚浮現。提達明確地感覺到,自己已經與永遠昏暗的混沌分離了。   (走吧!)   振奮起精神,提達一腳踢向黑暗,身體便稍微接近優娜所在的世界。   提達很快就感覺到境界線已經逼近至頭頂。劃分了「這裡」與「那裡」的境界線。也許那象徵了輝煌燦爛的世界吧,提達看見一道閃閃發光的光之牆,彷彿正招呼著他。往上、再往上。提達最擅長的就是游泳。   (好刺眼——)   衝破光牆後,是一片藍與白的世界。空氣濃厚的質感自鼻腔一口氣灌入肺部。嗅覺帶來的刺激,提達已經忘卻許久了。   眼前是無限寬廣的大海。一想起大海的無邊無際,提達突然感覺到腳底下方似乎有某種龐然大物蠢蠢欲動。那是直到剛才仍與他交融為一體的,彷彿具有生命的黑暗。一旦鬆懈,彷彿就會被拖回去似的。   (想得美。我回來了。)   轉身一看,比塞德島就在不遠處。與第一次見到時毫無二致,中央處宛如小丘般突起的翠綠三角形。波浪反覆拍打著環繞島嶼的沙灘。   對著無人的海灘吹響口哨。   雖然沒有任何回應,但內心平靜了許多。自五官流入意識的一切,全都是現實的感觸。即使沒有人回應,那的確是自己曾經體驗、曾經親身感受的事物,令提達覺得十分踏實。   朝著海灘,提達游過島附近的淺海。第一個遇到的會是誰呢。   (優娜——在哪?)   這時,巨響從天而降。   色彩華麗的紫紅色飛空艇正朝著提達俯衝而來。他不由得拔腿就逃。飛空艇飛過提達的上方,一面旋轉,一面打開了底部的艙門。   迫不及待似地,優娜衝出了飛空艇。   她把艙門當作滑梯般,讓身子順勢衝向海面。第一次看見的活潑服裝令提達感到意外。一瞬之間,他覺得那與他熟知的優娜不同。但是,當他明白跑向他的優娜眼中只映著他的身影,喜悅抹去了那些微的錯愕。在那一瞬間,獨佔她的喜悅,甚至抵達了提達心中深處從未滿足的那一部分。   「真的是你?」   幾經猶豫後,優娜像是做好了覺悟似地,開口問道。   「大概是。」   提達希望能從她口中聽見這問題的答案。優娜緩緩地拉開彼此的距離,尋找著答案。不,也許是在尋找差異吧。   「怎麼樣?」   「嗯——歡迎回來。」   鬆了口氣。   「我回來了。」   一面說,一面將優娜擁入懷中——也許該說是緊抓著她更正確吧。因為在剛才那瞬間,疑惑掠過提達的腦海——要是優娜給出否定的答案,自己究竟該何去何從?   「我回來了。」   在她耳畔反覆說著,直到優娜的手臂環繞他的腰,回應道:歡迎回來。   「喂~!」遠方傳來了聲音。「要親熱閃遠一點啦!」   (瓦卡!)   轉頭一看,海灣處聚滿了人。瓦卡、露露,以及許許多多的村民們。   「不要礙事啦!」   提達牽起了優娜的手,朝著瓦卡與眾人拔腿奔跑。從這一刻起,只繼承了人生中快樂部分的全新人生就要開始了。光是這麼想,一顆心便砰然躍動。   「話說回來,妳好像,變了一點喔。」   「因為經過了很多很多事呀。」   賣關子似的回答。不過,無論那是段什麼樣的故事,現在兩人面露笑容手牽著手一同奔跑,就是故事的尾聲。   「我想聽!」   村人們迫不急待前來岸邊迎接的,是離開了村落好一陣子的優娜。當然,提達也受到一部分熟面孔的熱烈歡迎。達特、雷提、波茲、賈修、奇巴——提達熟悉的野牛隊隊員們。   花上好一段時間彼此分享再度相會的喜悅後,瓦卡滿臉得意地把臂彎中的嬰孩展露在提達面前。   「我的孩子。伊那米。很可愛吧?」   「嗯!呃?什麼?誰生的啊!?」   「是我,有意見嗎?」   挑釁般的聲音在提達背後回答。轉身一看,首先映入視野的是豐滿的胸脯。是露露。   「跟我想的一樣,是個美人呢。」   露露帶著笑意輕哼一聲,從瓦卡手中奪下了嬰孩。   「我講過幾次了?別讓孩子吹到海風。」   「畢竟是島上的孩子嘛。反正——」   「不是叫你先等到潮初日嗎?」   「因為~~——」   提達一面打圓場,一面笑著介入兩人的對話。   「總而言之,恭喜。話說回來,結果真的變成這樣了?果然湊在一塊了?和我想的一樣嘛!」   「是啊。未免也太容易預料了,有時候我自己都覺得討厭。」   「喂喂!」   「那你呢?」露露無視瓦卡的抗議,問提達:「打算在這待一陣子?」   「——可以的話,我希望能這樣。」   突然覺得有點不安。   「啊啊,別誤會。當然我也很歡迎你,只是——」   露露環顧四周。人們開始有動靜了。   「先到村子裡再說吧。」   用布蓋住嬰孩的下顎處之後,露露走進了前往村莊的人群中。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孩子。雖然提達也明白這是理所當然,卻不由得感覺到一絲寂寞。   「好啦,我們走吧。」   瓦卡爽朗地拍了拍提達的肩膀。   前往村子的道路上,野牛隊隊員一個又一個彼此交替般與提達交談。   拜此之賜,關於提達不在時隊伍上發生的事情,提達也變得像是一直與大家同在般瞭若指掌。像是達特或奇巴的技術成長,這類近乎自豪的話題同樣讓提達感到切身的喜悅,新隊員為了參加野牛隊而移居至比塞德的消息也令提達感動不已。據說這些都起自提達參加的那場水鬥球大會。   半小時左右,眾人抵達了村莊。   「今天應該從傍晚開始會舉行晚宴。主辦人是長老們。去幫點忙,推銷一下自己吧。記得要留下好印象。如果想要休息,就用那邊的帳篷。」   露露伸手指向村中最大的帳篷。那是討伐隊的宿舍。   「討伐隊的人現在怎麼樣了?」   「各自自由過活。現在這時代就是這樣。還有,優娜的房間在寺院的——和之前同樣的位置。」   「呦~!」   搬運看似宴會用的柴火路過的瓦卡出聲起鬨。提達感覺自己的臉倏地發紅。   「別胡鬧了。」露露冰冷地輕蔑道:「我是叫你不要去。可能招惹誤會的舉止也要避免。至少在優娜把你介紹給長老們之前,絕對不可以。此外,無關介紹與否,大家會怎麼看待你,和你的言行息息相關。因為在寺院失去功能之後,優娜就是老一輩的人們心中的依靠。這一點你不要忘了。就連優娜自己,也沒辦法自由過活。」   露露聳了聳肩。臂彎中的嬰孩揮動四肢。   「——優娜她,不幸福嗎?」   「誰曉得呢。要問就問她本人吧。」   「因為只要遇到這類話題,優娜每次都想蒙混過去啊。」   聽提達這麼說,露露展現了幾許認同般的神色。   「就我來看,應該是一半一半吧。覺得自己製造出這個現況,必須要負起責任。不過,待在村子裡頭又覺得喘不過氣。所以才和琉克她們到處飛。」   「她們做了什麼?」   「這就只能問她本人了。總而言之,可能讓優娜傷腦筋的事,不要做。」   「瞭解啦。」   露露轉身走向自己的帳篷後,提達同樣與比塞德野牛隊一起度過。   優娜人就在寺院前,站在聽得見說話聲的咫尺之遙,卻沒辦法彼此交談。每個人都想和優娜聊上幾句,而且不打算放她自由。   當然,她也可以找個理由自眾人中抽身。但是那樣不近人情的行為,她不會做。優娜就是這樣。善良的性格是她的優點,但是——提達現在感覺到疏離。   優娜一定也想和你聊聊。瓦卡這麼說著,前去交涉,但老人們反而更固執地不願讓召喚士離席。   「感覺上,好像對你有股戒心喔。」   「戒心?喂喂,我之前是優娜的護衛啊。而且也拿出了成果。其實小有名氣,而且很受大家的尊敬……難道沒有嗎?」   「你自己好意思說喔。」   聽見責備似的說話聲,提達轉身一看,是琉克。   大膽地裸露在外的肌膚被陽光烤成了淺褐色,比記憶中的她更加精悍。   「嗨嗨:!好:久不見!」   琉克吵吵鬧鬧地打完招呼後,轉過身,呼喚背後的某個人。現身的是一位頭髮平貼在左右兩側,英氣煥發的女性。露出肩膀的全身黑色的裝扮,再加上與身旁琉克的對比之下,看起來十分成熟。   「她叫派茵喔。是這陣子和優娜娜一起冒險的夥伴。」   「你的事情我從優娜那邊聽說了。聽到都快膩了。」   派茵用打量般的眼神看著提達。   「差不多兩年沒見了吧。不過——」   琉克把臉逼近到幾乎要觸及鼻尖的距離,注視著提達的雙眼。   兩年——得知了具體的時間,腹部深處猝然一沉。從至今為止的對話中,提達知道已經過了段不算短的時間,也做好了覺悟,但沒想到居然長達兩年。   「你完全沒變呢。」   聽了這句話究竟該笑還是該嘆息呢。提達無法判斷,最後選擇了笑容。   「妳還不是也——」後半的「沒變」正要脫口而出時,琉克突然扭動身軀,用雙臂強調自己的胸脯。在她的背後,提達看見了優娜。   「——沒什麼變嘛。」   沒想什麼就說了出口。注意力縈繞在優娜身上。她的內在,是不是也和服裝品味一樣有所改變了呢?   「喂,看這邊啦。現在是我在跟你說話。」琉克嘟起嘴說。「感覺……你好像變了耶。」   「妳剛剛不是才說我沒變?」   「我剛才說的是外表。裡頭裝的東西好像變了喔。以前……該怎麼說,感覺有點呆呆的,但是也跟人比較親近吧?」   「這話超過分的喔。」   雖然提達的抗議是認真的,不過琉克似乎沒有察覺。彼此對笑了一會兒之後,琉克開始聊起這兩年來發生的事。   「真實運動」、「幻光球獵人」以及「海鷗團」——提達起初一面聽一面發問,不過,看著琉克愉快地陳違提達不知道的名字或事件,不知怎地讓提達感到憤慨。   「感覺很開心嘛,還真不錯。」   「嗯?怎麼好像話中帶刺?」   「我沒有可以講的故事啊。該怎麼說,覺得有點不甘心——兩年沒見了,我卻什麼都沒得講耶?我這兩年都在幹什麼啊?」   「——休息。」   派茵低聲說道,嘴角挑起淺淺的微笑。大概是開玩笑吧。提達也知道,就算現在說出口,大概也不會因此得知什麼。   「不過,妳們看起來很開心,那就好了。要是因為我消失了,結果大家整天哭著過日子,那我也會覺得責任重大啦。」   試著輕描淡寫地隨口說說,但琉克聽了卻皺起眉頭。   「與其說難過,我是覺得很生氣啦。怎麼了、到底怎麼回事。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一定非得消失不可呢,之後聽了解釋才勉強接受。」   「哦……」   「優娜——」派茵像是自言自語似地插嘴說道。「她很享受海鷗團的活動。但是,並非全部。有些地方我覺得她其實在勉強自己。幻光球獵人、演唱會,我想她對活動本身是認真的,但是說到底——目的還是你。至於究竟是為了見你,還是為了忘掉你,這我不曉得。」   「我?」   「嗯。因為,優娜娜會突然離開村子,是因為那個映著你的幻光球啊。」   「什麼?」   「有一個叫做修因的男生,他的戀人叫做蓮恩。她是差不多千年前的召喚士,也是一個很有人氣的歌手。這兩個人就是事件的中心,而且那個修因跟你長得一模一樣喔。優娜大概也覺得那是你——想到也許可以再見面——但是,最後發現那不是你。」   「雖然找錯人了,不過我們已經涉入太深了,結果被迫和千年前的機械兵器戰鬥。」   「什麼千年——」   一瞬間覺得這未免也太誇張,但史匹拉的常識和提達的常識原本就有著巨大差異。話說到一半,提達選擇沉默。   「我們也覺得莫名其妙啊,不過事情都發生在眼前了,也只能接受。怎麼搞的?發生什麼事?要是像這樣猶豫不決,馬上就會死掉。」   琉克掐著自己的脖子,吐出舌頭。   「巨大機械兵器維古納岡甦醒了。雖然是個難纏的大塊頭,不過我們使盡全力收拾它之後——」   派茵瞇起眼睛,注視著提達。   「嗯?」   「祈禱者似乎說了,由於優娜再度拯救了史匹拉,因此把你送還到這世界當作給優娜的獎賞。印象中優娜是這樣解釋的。」   「也就是說,我能回到這裡,是因為祈禱者的關係?」   「是因為優娜娜的努力吧!」   琉克大聲否定。她的聲音響遍四周。周遭的對話聲同時中斷,寂靜如同波紋般向外擴散。視線集中向提達。圍在優娜身旁的老人們責難般的視線,令提達尷尬不已。   視線和優娜對上了。   抱歉——她的嘴脣開闔。接著又無聲地說出了「晚點見」。   提達很開心。不過,提達覺得自己應該要表達被冷落的不滿,聳了聳肩。優娜見狀,正色重複了「晚、點、見」。老太婆眉心緊蹙,視線在優娜和提達之間來來去去。一想到優娜可能會挨罵,慌張的提達趕緊連連點頭。   但是,提達一直等不到優娜口中的「晚點」。   在他們談了好一陣子之後,其中一名老年人說優娜應該要更衣,便帶她走進寺院內。原本提達聽從露露的建議,幫忙村人們準備宴會,但在動員全村人力準備的情況下,幾乎沒有工作需要他幫忙。最後提達只好擺出曖昧的笑容回到琉克等人身旁。   提達又和兩人聊了一陣子,聽她們提起基馬利·隆索的近況以及「在那之後」的世界。新耶朋黨與青年同盟,以及阿爾貝德,馬吉那派的消息。   至於優娜獻聲的演唱會,那件事提達越聽越生氣。   那與當初提達所體驗的,被追趕著迎向死亡的戰鬥不同。雖然同樣是賭上了性命,但聽起來像是參雜著玩心的冒險。   「奇怪?你不開心?」   「沒有啊。」   「我很努力在講給你聽耶!」   琉克發起了脾氣,說要回到飛空艇上。派茵告訴提達,她們會在數天後回到島上,希望提達能夠轉達優娜,提達心不在焉地回應後,目送她離開。   在忙碌地四處走動的人群中感受到的孤獨比什麼感覺都差勁。提達無法忍受而逃進了帳篷中,把自己扔在床上。在他屢屢變更姿勢與雜念戰鬥的時候,帳篷外頭的天空漸漸轉暗。宴會預定在日落後開始,肯定就在不久後之吧。提達抱著枕頭幻想著優娜滿懷歉意地前來迎接自己的模樣。   不過,出現的人是瓦卡。   「傍晚的漁船回來了,要幫忙運魚。這是野牛隊的義務。你也一起來。」   在半路上,野牛隊員們提議抵達海灣之後,在漁船抵達之前就先練習水鬥球,氣氛十分熱絡。而且奇巴還說要賽跑到海灣處,表情彷彿挑釁似的。提達雖然答應了,但順著下坡一路往下衝刺時,提達的腦海中仍舊想著優娜。   也許現在她正在找我。我待在村子裡會不會比較好——   「提達哥,你很慢喔!」   聽見有人叫他。   提達回過神來發現,雖然他自認拿出了全力奔跑,但身後只剩下瓦卡一個人。   「喂~!天色暗了!會跌倒喔!不要勉強自己!」   「瓦卡大哥!」跑在遠遠前方的隊員們回答。「拜託你棄權吧,會受傷喔!」   「少多嘴!」瓦卡的回應聲中帶著笑意。   「你們通通給我停下來!」   似乎是因為無論再怎麼努力也追不上,試著要拖緩隊員們的腳步。配合瓦卡的卑鄙戰術,提達也跟著放慢速度,沒過多久便停下了腳步。   「瓦卡,你這次真的引退了吧。」   提達捉弄般說著,滿身大汗的瓦卡一面喘息一面點頭,緩緩邁開步伐。   「和你一起出場的路加的大會——那已經是兩年前了——我原本計畫那次大會之後就引退。我應該跟你講過了吧?之後我真的退出了隊伍,變成教練照顧隊員。結果,我們在下一次的大會上慘敗。之前每年都輸的時候還沒什麼感覺,但那次敗北讓人很不甘心。不只是我,每個人都這麼想。在那之後,就開始進行相當正式的訓練。整天都在練習。村裡人分配工作時也特別優待我們,讓我們有辦法專心練習水鬥球。托大家的福,野牛隊的技術越來越好。感覺像是抵達了新的境界一樣。看著達特和雷提他們,我又開始覺得想要回去當選手。不過,你也知道的,正好那時優娜說她要參加海鷗團,村裡又是一陣慌亂,露的肚子也越來越大,而且我現在有點類似村子裡負責照顧大家的人——雖然幹勁不輸給任何人,也還很年輕。但是——你懂吧?」   瓦卡說完聳了聳肩。無法果斷下決定的個性似乎一如過往。   「結果,每天都被露罵。」   瓦卡害臊似地搔了搔頭。野牛隊員們已經超前兩人好一段路,就連人聲都消失了。   提達一面走一面想著遺失的兩年時光,突然間瓦卡帶點猶豫地伸出手臂圈住他的肩膀。   (啥?)   提達想著,過去瓦卡曾像這樣接觸過自己嗎?提達一面搜索記憶,一面讓那條手臂拖著,沿著被村民們稱為「瀑布之路」的,環繞島嶼外側的道路往海岸走。從懸崖處墜下的瀑布灑落霧氣般的無數水珠打溼了提達的全身。這時瓦卡的手挪到了提達的頭頂上,胡亂搔著提達的頭髮。提達終於按捺不住。   「怎樣啦!」   提達使勁甩開了瓦卡的手。   「抱歉。我只是想確認看看。」   瓦卡的表情看起來充滿了歉意。   「你……是真的提達吧?不像異界的那玩意,不會只是幻象吧?」   「我是這麼覺得的啊。當然,我就是真的我。」   「說的也是喔!」   瓦卡像是要拂拭尷尬似地發出豪爽的笑聲。   不過,瓦卡口中「異界的那玩意」卻在提達心頭揮之不去。   只要凝神思念,就能見到死者現身,甚至可以與之對話的場所——異界。提達回想起第一次進入異界時的經驗。聽了優娜的提議後,試著回想起母親,於是真的見到了母親的身影。現在的自己,和當時的母親同樣是「異界的那玩意」——這種事情真的有可能嗎?   「瓦卡,那玩意真的是幻影啊?」   「就幻影來說,是真的。」   「什麼啊?」   「我沒想過那究竟是真的還是幻影啦。但是,幻光蟲對參訪異界的人的腦袋裡的想法產生反應,變成那人想見面的對象的模樣,這個說明現在的我可以接受。對話也是呼喚出幻象的人自己想出來的。所以,對方只會說我們想聽的話,我們希望被鼓勵,那玩意就會鼓勵我們,想要挨罵,那玩意就會嚴厲責備我們。」   「哦——」   簡單易懂的說明,不大符合提達記憶中瓦卡的風格。提達突然間明白了。   這位親切但頑固不知變通的年長友人,得知了自己自幼相信的耶朋教義滿是欺瞞。儘管如此,人生還要繼續下去。儘管失去了心靈的依靠,仍然要活下去。為了走過剩下的人生,瓦卡正努力嘗試,不透過耶朋的教義去理解這個世界。這才是這簡單明快的回答的真正由來。   「這裡是比塞德,不是異界吧?換句話說,我是真的。」   提達說著,伸手朝瓦卡的側腹捏了一把。發出誇張的喊痛聲,瓦卡拔腿向前奔跑。   2   雖然這是片漁產豐富的海域,但比塞德島的漁業規模僅止於島上自給自足的一部分,漁獲量幾乎全數消費在島內居民的生活上。   島上的主要外銷產品是比塞德島獨特的紡織品,再加上最近與大召喚士優娜有關聯的地點成為觀光客的目標,觀光客們的消費也滋潤了島上經濟。寺院的一部分也改建為住宿設施,其他為旅行者搭建的帳篷在島上也隨處可見。   抵達海灣時,天空已經轉為橙紅色,但漁船尚未歸來。   「不是那艘船嗎?」   指著停泊在碼頭木橋旁的船隻,提達開口詢問。   「那個喔,那就是王牌號啦。」   瓦卡洋洋得意地回答。   練習船野牛,王牌號。在這半天內聽隊員們提起不知多少次的船,看起來比想像中要小上許多。船首處形似紀念碑的裝飾品,應該是模仿水鬥球大會的優勝獎盃的設計。由於塗裝不是金色而是黃色,看起來相當廉價。   「是因為有那艘船,野牛隊才真的變了。」   比塞德島周圍被淺海所包圍,即使游到海灣的出海口水深仍然不夠,若要離開海面往上高跳,就會伴隨著相當程度的危險。由於比塞德野牛隊盡可能避免具危險性的練習,因此缺乏垂直方向的機動力。   不過,擁有了專用練習船之後,野牛隊隨時都能前往水深充足的海域,於是野牛隊的戰術發生了飛躍般的進化。例如上層與下層之間的高速來回等,野牛隊成功掌握了運用球型鬥技場頂端與底部的戰術。   「可說是我們的水鬥球革命。」   波茲挺起胸,提達則帶著讚賞之意輕撞那胸膛。   「這原本是基利卡的小貨船,是我們自己改裝的。改裝費和船的修繕費是靠村裡大家的資助。當然不能背叛大家的期望啊。」   已經頗具隊長架式的雷提發號施令,眾人開始做起暖身運動。   各隊員放鬆筋骨的同時,瓦卡開始進行編隊。達特、雷提、波茲、賈修、奇巴、新來的雷修與梅斯卡、卡拉姆,再加上瓦卡和提達一共十人。瓦卡將之分成兩隊。   在雷提響亮的口哨聲中,練習賽開始了。   練習賽採取只在海面上比賽的半場水鬥球。無論手中是否持球,只要全身沉入水中就會遭到扣分。在短時間內提達就吃上了兩次扣分。沒辦法適當操縱自己的身體。   「別在意別在意!」   聽見隊員的鼓勵,讓提達更是消沉。   當初的實力差距可說是相當於明星選手與鄉下地方的業餘玩家。究竟是提達退步了,還是野牛隊進步了呢——   「貝克雷姆衝擊!」   波茲在狂吼中踢出的一球命中了提達的臉部。貝克雷姆是直到最近為止負責鍛鍊野牛隊的教練。提達還記得,隊員們說訓練非常嚴苛。   提達被陌生男人傳授的陌生球技徹底打敗。想把無地自容的心情轉變成玩笑,提達試著裝死。放鬆四肢任憑身軀漂浮在海面上時,提達聽見了滿是顧慮的說話聲。   「下一球就當成最後一球吧。再拿一分的隊伍獲勝。」   提達恢復成立泳的姿勢,正好撞見說話者奇巴臉上僵硬的笑容。   「反正天也黑了,看不清楚球在哪了。」   奇巴連忙補上了這句話。   沒過多久,燈火通明的漁船回到港灣,野牛隊員們開始協助船隻停泊與漁獲的搬運。選手與負責分配的漁師將裝滿了木箱的新鮮魚隻分裝在袋子中,扛到肩上。   「咦?我呢?」   沒有能讓提達搬運的貨物。   「收穫不好。沒辦法符合期待——」   負責分配的漁師說到一半打住。他瞇起眼睛注視著提達。留著鬍鬚,體格相當精壯,但肌膚特別白皙。   「我叫提達,多多指教。」   「我是布萊亞。」   布萊亞一面說,一面遞出了三叉戟。示意要提達搬運這把武器,而非鮮魚。   「全都是用這玩意抓到的?」   布萊亞微微搖頭。   「捕魚用網子捕。那是武器。」   「哦,對付怪物。」   「可以借點時間說話嗎?」   「咦?」   布萊亞並不回答,向瓦卡搭話。提達雖然聽不見兩人的對話,但從瓦卡的表情就能瞭解大致上的內容。野牛隊隊員一面爭論魚的烹飪方法一面走遠,只剩下布萊亞與提達留在海灣處。   明亮月光照耀下的海面平穩無波。半透明的果凍狀的怪物並未察覺提達與布萊亞,搖搖晃晃地橫跨沙灘,消失在遠處的樹叢。一想到附近有怪物,提達不由得感覺到不安。現在的自己還能戰鬥嗎?會不會就像水鬥球一樣,成為了過去的榮耀呢?   「他們居然忘了這玩意。」   布萊亞看著腳邊的球,喃喃自語。   「傳給我。」   提達說。希望這能成為對話的開端。不過,布萊亞不理會腳邊的球,只是注視著提達。提達想不出辦法,只好正面接下他的視線。   黑色的長髮在海風中搖曳。提達一開始以為他已經是中年,不過這似乎是誤判,大概還很年輕。遮蓋了整張臉下半部的鬍鬚讓人看不出來。此外,最具特色的是眼睛。藍色的眼眸令人連想到飽受風吹雨打而褪色的玻璃珠。   「這雙眼睛——」   布萊亞突然開口說道。提達連忙把三叉戟刺向地面,跑向水鬥球。   「太過專注於注視遠方了。」   「哦。」   聽起來像是長談之前的開場白,但對方在說完後卻再度陷入了沉默。提達把球高高踢過頭頂,以右手接住落下的球,順勢傳向左手。接下來接連傳向膝蓋、頭、左右雙肩——一連串的動作彷彿刻印在身體中一般熟練。   「你兩年前不在比塞德島吧?」   也許他是那種別人不主動攀談就不會出聲的傢伙,提達放棄與他比拚耐性。   「是啊。只是希望有機會能認識大召喚士。」   「哦。」   「我現在在僧侶的指揮下管理寺院。大概一個月前從貝薇爾被派遣到這裡。你知道新耶朋黨嗎?」   「嗯。」   「不過是群懦夫。」   提達曖昧地笑了。在心中發出讚賞的同意。   「哦,原來是群懦夫啊。那青年同盟呢?」   「——愚民。」   「漁民?」   「一群笨蛋的集合。」   「還真過分。那馬吉那派又算什麼?」   提達注意著別讓頂在額頭上的水鬥球掉落,同時等待著對方的回答。期待能聽見令心情為之暢快的回答。   「你來島上的時候,我正好看見了。」   咦?提達不明白這句話的意義,視線注視著布萊亞。水鬥球落在沙灘上。   「白天,接到無線電通知優娜要回來,於是我與村裡人一起來到海灣。就在那時候,我正好看見你從海的方向游過來。」   「是喔。」   「你是怎麼抵達那個地方的?」   提達無法回答,但也不希望隨便回答破壞第一印象。這個男人也許和耶朋黨之類的團體有關係,若引發衝突,不知道會對優娜造成什麼麻煩。   「你在兩年前從札納爾坎德來到這裡。而且不是遺跡的那個,而是燦爛華美的札納爾坎德。雖然好像沒有人相信,不過我願意相信。」   「謝啦。」   「那時,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   「聽說你是搭乘著『辛』來到這裡。」   「——是沒錯啦。」   「如果能再搭上『辛』,你覺得能回到札納爾坎德嗎?」   誰曉得呢。提達真的不知該如何回答。「辛」已經被優娜打倒了,想確認也無從確認。唯有一件事再清楚不過——   「當初我在的札納爾坎德已經消失了。因為那是被召喚出來的都市。」   「告訴我詳細情形吧。」   提達聳了聳肩。   「那時我中了『辛』的毒氣,腦袋一片混亂。我也不曉得是真是假。」   「那也無所謂。最近有不少預兆,告知我長年來的謎題就快要解開了。」   「謎題是指什麼?」   「這就是最大的謎題啊。」   布萊亞的肩膀搖晃著。似乎是在笑。   「你在耍我嗎?你到底想講什麼啊。想要認識優娜?貝薇爾派你來的?想和我聊聊?到底哪個是真的啊?」   「要是讓你感到不快,我道歉。如果要當成故事來敘違,我的人生未免太複雜了些。雖然人習慣尋求眼前事物的因果關係,但那大多只是事後添加的解釋。」   「像這種像在賣關子的說話方式,也讓我不爽。」   氣話才衝出口,提達立刻感覺到罪惡感湧上心頭。面對沉默的提達,布萊亞留下了一句「自己小心點」後,逐漸走遠。   「抱歉。」   以為對方已經走到聽不見的距離,提達自言自語似地說。只見布萊亞緩緩地舉起了手。   提達覺得自己似乎連同當初照顧提達的奧隆也一併否定了。如同布萊亞所說的,難以一語道盡的複雜人生,事實上的確存在。如果想將自那人生中學到的教訓傳達給別人,說起話來自然而然會變成那樣拐彎抹角的風格吧。   (我也會變成那樣嗎?)   海灣只剩下提達一個人,他走上了碼頭木橋,仰躺在木橋上。厚實的雲層不知何時從天空的另一端漂流至此,星光變得稀疏。海風似乎也轉強。波浪打在木橋支柱的唰唰聲感覺也更響亮了些。   只要野牛隊搬運的鮮魚抵達村裡,宴會應該就會揭開序幕吧。這樣一來,能和優娜談話的機會就更遙遠了。這究竟是何種懲罰呢。是誰設下的陷阱嗎。如果能知道幕後黑手是誰,打倒那傢伙就能再度與優娜一同生活——如果只是這麼單純,那該有多麼輕鬆。   「雖然人習慣尋求眼前事物的因果關係,但那大多只是事後添加的解釋。」   將不成話語的沉重感情轉換成呼喊聲吐出喉嚨,腳底連連踩響橋面的木板。   咚咚的鈍重聲音響徹周遭。突然間,尖銳的聲響呼應般傳來。是金屬摩擦的聲音。   「又怎樣了!」   提達跳起來環顧四周,馬上就察覺了聲響的來源。   聲音來自於遠古時代就被拋棄的機械之一,島上居民稱之為機械遺跡。其用途恐怕誰也不知道。在圍繞著海灣的岩壁上,數根煙囪狀的裝置自岩壁突出,原本應該是橘色或鮮豔的黃色,但現今色彩已經斑駁。其中最靠近海的遺跡上,有一隻體型龐大的海鷗。海鷗的腳邊似乎有什麼物體,只見海鷗不時以嘴喙去啄。提達聽見的就是嘴喙的撞擊聲。   噹、噹噹、噹。   「海鷗啊——是是是,我知道了啦。」   暸解了現況,提達閉上眼睛。   從海鷗出發,提達的思緒連想到海鷗團。與優娜一同度過兩年時光的親暱夥伴們。   儘管自己不在了,世界仍然持續運轉,友人們——就連優娜也是——也依然能愉快度日,這個事實出乎意料地令提達感到不安。提達回想起身穿著看起來彷彿不同人似的快活服裝的優娜的笑顏。那並非十七歲時,只能在接連不斷的苦難中偶然瞥見的微笑。而是過著充實人生的,十九歲的從容笑靨。   「啊——」   難道你要她日復一日以淚洗面才滿足嗎——若有人這麼問,提達覺得自己或許真的會點頭。自我厭惡讓提達躺在木橋上掙扎打滾。   入夜了。魚都已經烤熟了,但優娜的身影仍未出現。如瓦卡所料,一部分的老年人也沒有出現。   「又和老太婆她們在一起嗎?真是的。」   瓦卡用誰也聽不見的微弱音量自言自語。   瓦卡知道,老年人們滿心期待著優娜回到島上。比塞德島上,比優娜年長的所有人,包含瓦卡在內:心中都懷抱著一份曾為了優娜的成長而貢獻心力的自豪。   當初優娜身為大召喚士的孤女寄宿在寺院,扶養優娜長大的正是對耶朋的教誨忠心不二的老人們。   之後優娜成長茁壯,遵循老人們長年來的祈願似地成為了召喚士,打倒了「辛」。為全史匹拉帶來了盼望已久的安寧節。同時,所有人也都知道,以老師為頂點的耶朋教對眾人的欺瞞被攤開在光天化日之下,寺院本身的組織性事實上已蕩然無存。   儘管如此,對於老人們而言,耶朋的教誨仍舊扮演著他們心靈的支柱。   「教誨並非全然錯誤」。   要相信什麼都自由的時代來臨了。所以,老人們要繼續相信耶朋的教義其實也無所謂,但是,他們欠缺了一份對其他人的寬容。   在老人們眼中,年輕人似乎受到紛亂的外界所影響,走上了岔路。一直以來宛若一個大家族的村莊裡,出現了世代間的鴻溝,這一點讓瓦卡感到痛心。   年老一輩的人還無法適應時代的變化。主導時勢變化的是巴拉萊與努吉等年輕一輩的領袖,即使位在如此偏鄙的小島,他們一舉一動的消息也只需一瞬間就會傳來。三天前的新聞已經沒有價值。長年生活在缺乏變化的世界,老人們會感到不安也是沒辦法的事。   在如此多變的世界中,溫柔而不忘恩的優娜,是他們心中的依靠。   (到底是想把優娜怎麼樣啊。)   瓦卡喃喃說著,大步走進寺院。將焚香與濕潤岩石的熟悉氣味一口氣吸入胸腔:心也一瞬間回到了快樂的孩提時光。耶朋的恩賜書猶在耳。   (混帳東西!)   3   屋頂上有動靜!   在一號吸排氣通風管的最上層緊緊依偎的一對男女趕忙拉開彼此身體的距離。在昏暗之中,兩人屏住呼吸,將精神集中在聽覺上。又響了一次,是同樣的聲音。某種硬物敲擊鋼板的聲音。敲響在頭頂的聲音繞過外牆,從通風管的開口處流入室內。   噹——噹噹——噹。聲音沒有規律性。   「這是——什麼聲音呢?」   庫施急促地問道。   「鳥。以這個力道來看,八成是海鷗。」   聽了瓦爾姆的回答,庫施的神情流露出安心,讓剛才撐起的上半身再度平躺在毯子上。似乎打算再休息一陣子。不過,瓦爾姆站起了身,開始把輕盈的皮革甲冑穿戴在布滿柔韌肌肉的上半身。   「你為什麼知道是鳥呢?」   「有辦法爬到這上頭的只有鳥或猴子。聲音的力道聽起來很強,而且也很響。其次,那是硬物撞擊鐵板的聲音。比起拿著石頭的大型猿猴,推測那是擁有堅硬嘴喙的鳥較為合理。符合條件的鳥,在這一帶就只有海鷗。」   「真不愧是瓦爾姆先生。那麼,海鷗又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妳去問海鷗吧。」   「說的也是。」   庫施在年幼時就被發現具有召喚士的素質,只認得貝薇爾的保護區與這座島的她,無知的程度時常令瓦爾姆吃驚。她不時對瓦爾姆口中的話感到敬佩,也是出自這個原因。   三年前剛見面時,瓦爾姆以為她的敬佩是一種嘲弄,因此將她視為從小受到特別待遇,不知天高地厚的召喚士,打從心底輕視她;不過在知道原因之後,瓦爾姆對她的際遇感到同情。不知不覺間,同情轉變成了愛情。第一次察覺自己的心意時,瓦爾姆感到十分困惑。他從未想像過自己會愛上一位召喚士。   召喚士,也就是對幻光的感應能力特別強烈的異能者。幻光正是死者的魂魄。對瓦爾姆來說,召喚士有一種被死亡纏身的不祥印象。但是,瓦爾姆發現庫施——不僅止於庫施,召喚士們都與瓦爾姆完全相同,都是擁有一般感情的人類。然而,政府規定召喚士必須加入對抗札納爾坎德的特務部隊,對召喚士的人生施加嚴苛的限制。   他們並非自願加入軍隊。擁有召喚素養的人才十分稀少,完全沒有選擇。   召喚士們將人生奉獻給政府,藉此扶養自己的家庭。一個家庭若送出召喚士,直到召喚士死後二十年內生活都受到保障。   庫施外表優雅高貴,其實出身於貧民之家,令同樣出身的瓦爾姆感到安心。他也同樣,沒有活著離開這座島的一天。他以這項誓約,拯救親人於貧困之中。   「我先下去了。貝德魯他們八成已經在下頭等到不耐煩了吧。」   「知道了。那個,瓦爾姆先生。下次見面時可以不要有貝德魯在場嗎?」   「為什麼。有受到影響嗎?」   「沒有。只是希望能兩個人獨處。」   「那誰來抬妳的轎子。」   聽了這話,庫施輕聲笑了。   「瓦爾姆先生。我可以用自己的雙腳,走得和你一樣——不,甚至能走得比你更輕快喔。」   「我想也是。不過敵人放出的毒蟲正在附近繁殖,要是有個萬一——」   「被那種蟲晈到很痛嗎?」   「地獄般的痛苦。」   「我不想去地獄呢。」   庫施笑了。她腦海中浮現的地獄,是瓦爾姆小時候從祖母口中聽來的故事。瓦爾姆曾經在伴她入眠時講過。   只要離棄神的教誨,無論生死都會被送進地獄,那是個充斥著所有苦痛與不悅的場所。若不想被送進地獄,人就必須遵循神的規矩而活。如此一來,死後就能成為綻放在異界的花朵。花朵,否則就下地獄,這之間的落差未免也太大了——雖然幼時的瓦爾姆這麼想,但祖母知道許多能將規矩正當化的寓言故事,反駁也只是浪費力氣。成人後的現在,瓦爾姆早已了解。政府自稱神的代理人,而祖母正是虔誠的教徒。   「有沒有不借用貝德魯的力量,也不被蟲晈的方法呢?」   「也不是沒有,危險的地方就由我抱著妳走過。」   「聽起來——很棒呢。」   「總之,快點穿上吧。」   為了先下樓對貝德魯發出指示,瓦爾姆走向中央的螺旋階梯。   回頭一看,庫施正在形似窗戶的排氣口前,跪著挺起上半身,看向外頭。   那纖瘦的身形只有腰臀處特別圓潤,宛如女神盧切拉般。甚至令瓦爾姆不禁疑惑那背上為何沒有翅膀。原本披著的薄衫滑落一半,露出了右腰處的痣。心型的,惹人憐愛的形狀。   「海岸邊有人。也許是——」   瓦爾姆連忙走到庫施身邊,向外看。   下方的沙灘籠罩在明亮的月光中。   的確有個人影。似乎是個年輕男子。岸邊有一艘殘破的小型船隻隨波搖晃。看起來像是遇難而漂流至此。不過,即使真是如此,未經同意抵達這座島,與喪失性命並沒有任何不同。   瓦爾姆一面觀察男人,一面催促庫施盡快著衣。緊接著,他把食指與拇指圈成環狀放進口中,準備吹響口哨呼喚貝德魯。但是,吹響口哨的時機不好掌握。   男人倉促地將行李白船上搬出。是個布袋。解開了應該原本就沒綁緊的袋口後,男人粗魯地將圓形物體從袋中取出,放在腳邊。沒什麼大不了的,是顆球。   他打算用那顆球幹什麼?   遇難者漂流上岸後第一件事是玩球,這絕對不是合理的行動。那麼,該怎麼判斷才對?男人把側臉朝向這邊,抬頭仰望天空。不,這只是偽裝而已,他已經察覺此處了。瓦爾姆也察覺到.對方已經注意到自己的視線才會如此行動。接下來,男人故作不經意地與球拉開數步距離。瓦爾姆不得不承認對方的演技的確精湛。   「那顆球是炸彈!」   瓦爾姆一把攔下庫施的腰,把她自窗邊拖開,衝向中央的柱子。正當瓦爾姆打算沿著螺旋階梯往下走時,爆炸在背後發生了。在失去平衡差點跌倒的同時,瓦爾姆把庫施的頭緊緊抱進胸口。下一個瞬間,瓦爾姆的背脊劇烈撞擊樓梯,他不由得低聲呻吟。硬物撞上了後腦勺,火藥般的氣味從鼻腔深處往上竄。這是失去意識的前兆。在這狀況下也沒別的辦法。但是,等到意識清醒之後一定要馬上去殺了那男人。   不能放任「異端的魔導士」對這座島為所欲為。   4   飛空艇賽露西斯以近乎墜落的低速在飛翔在黑暗的夜空中。   派茵正在駕駛艙傾聽夥伴們說話。正在交談的是琉克、老大哥、好兄弟等三人。神羅一如往常地佔據了螢幕操縱桌前的位子,不過他背對著夥伴們,埋頭於手邊工作。也許是飛行上不可或缺的計算,也許只是消磨時間的益智玩具。雖然防風眼鏡和防毒面具遮蓋了表情,不過從那蜷曲的背部,看得出他正集中精神在當下的作業。   「會有暴風雨來?」   派茵趁著對話短暫停歇時插嘴問道。以阿爾貝德語為母語的三人之間的急促對話,派茵連一半都聽不懂。   「有一個很大的低氣壓來到了比塞德南方。滿強烈的風暴喔。」   琉克自雷達抬起臉,說道。   「通知人家吧?」   「無線電又不通。」   神羅低聲說。老大哥向他怒吼,不過神羅只是聳了聳肩。   「不只是比塞德。四處都不通。」   「為什麼?」   「不曉得。反正我只是小孩子。」   神羅的態度雖然有時令人不悅,但只要說到機器的問題,如果連神羅都說不曉得,就不會有其他人可能瞭解。但是,老大哥並不像派茵那樣尊重少年,像隻狂犬似地連連怒吼。派茵不但聽不懂話中內容,他誇張的肢體動作和尖銳的聲音更讓派茵感到煩躁。   「先暫停一下。」   派茵低聲說道,但聲音似乎沒有傳進兩人耳中。   「我叫你們閉嘴!老大哥、神羅!」   她改成大吼。   「啥!?」   老大哥擺著舞蹈途中突然暫停似的古怪姿勢,僵硬不動。   「我們沒有急著趕路吧?先回到比塞德告訴他們暴風雨要來了。畢竟那個村莊的民房,看起來都像帳篷一樣。」   「嗯,說得對。要是被吹走,那就太可憐了。」   琉克同意了,但老大哥卻哭喪著臉。   明明沒有必要趕路,一群人卻如同逃跑似地離開比塞德島,是因為老兄弟體恤老大哥的處境。優娜與提達在一起的情景會對老大哥造成多大的衝擊,這點無從預測。   「不,也許不需要。不過是場暴風雨,島上的居民應該很習慣了吧。」   派茵輕易取消了剛才的意見。雖然老大哥在隊上算是頗重要的人物,但是尊重他的人未免也太少,令派茵感到幾分憐憫。   「難講喔。規模很大喔——看雷達上面——咦!?」   琉克突然大叫出聲:「雷達畫面消失了!」   「哎呀呀。」   神羅不干己事似地說著。   「大概是機械的極限到了吧。壽命。因為是讓差不多千年前製造的機器勉勉強強動起來的。什麼時候失去功能都沒什麼好驚訝。」   「沒辦法造新的嗎?」   「大家都會這樣想吧。阿爾貝德族很懂機器,一定懂得怎麼造。不過,實際上我們只是熟悉使用方式而已。從土裡挖出來,思考用途,清潔乾淨,找出操作方法——當然有時候也需要研究或改進,但是,就是不懂怎麼從零製造。阿爾貝德族寧願受到耶朋教的敵視,堅持使用機器,但卻連一張設計圖都沒有留下來。雖然法則或重要的算式已經漸漸查明,但那都是受到現實需求的逼迫,經過解析後好不容易發現的。不是以前的人留下來的。有點像是對子孫特別苛刻似的。這個什麼都沒流傳下來的特色,就是阿爾貝德史上最大的謎題。」   5   提達為了打發時間而步上野牛,王牌號參觀。這艘船裝設了老舊的內燃引擎,若是航行在平靜的海面上往來於島嶼和練習海域之間,聽說尚能稱職地輕快奔馳。   甲板上靠近船尾處設有艙門。打開來往內瞧,可以看見微微發光的內燃引擎。雖然艙門旁設有進入船艙的梯子,不過提達對內燃引擎並沒有興趣。   艙門靠船首的方向——與船首距離約三分之二的位置,有一間小屋似的掌舵室。狹小的室內設有舵輪,以及控制內燃引擎用的按鈕與拉柄。似乎也有無線電收發機。   提達把布萊亞忘了的長戟擱在二芳,把球扔在地板上。舵輪的另一側——後方的地面上有著往下的樓梯。   沿著朝向船首方向的樓梯往下走,推開樓梯底部的門,門後是一間船艙。   船艙是個狹窄的小房間,有著兩人座的沙發,以及單人用的床鋪,兩者之間緊緊夾著一張小桌子。床鋪與沙發兩側的牆上都有著圓形窗戶,可在船身吃水線附近向外眺望風景。月光透過玻璃投入室內,帶來微弱的朦朧亮光。   提達躺到床上。雖然這擺明了是一艘二手的老舊破船,但只有這個房間看起來經過精心布置。牆板全都用比塞德特產的手織布覆蓋,宛如都會的旅社會出現的裝飾布自天花板垂下。感覺起來是個莫名其妙的房間。整艘船應該有十來名船員,但這房間頂多只能擠進七個人,若要求舒適恐怕只能容納兩人吧。   「搞什麼啊——」   不過,提達完全沒有興致去思索關於這艘船的疑問。該思考的事情堆積如山。比方說——提達閉上了眼睛——比方說哪些事呢?   身體猝然摔落的感覺捉住了提達,令他連忙挺起上半身。   有種胃部向上浮起的感覺。   船正在上下搖晃。波浪相當高——風似乎變強了。   「不小心睡著了嗎!?」   如果真的是這樣,已經過了多長的時間呢。剛才淡淡的光芒還從窗口照入室內,不過現在月光也消失了。星星或月亮似乎被雲層遮掩了。從船身的窗口往外看,提達並沒有看見沙灘。   「不會吧!?」   連忙翻過桌子,從另一邊的窗口往外看。同樣暗得什麼也看不見。船似乎已經遠離了海灣。記憶中,船確實牢牢地綁在釘於沙灘的木樁上——   「拜託饒了我吧。」   一站起身,頭便猛烈撞上不知什麼物體。   「——!?」   無從發洩的怒意與痛楚令提達一面大吼大叫,一面在黑暗中摸索出口。正當急著想走出房間時,又讓額頭全力撞上了門框。   伸手按住馬上就開始膨脹腫大的傷處,提達一面呻吟,一面爬上通往操舵室的短階梯。   「咦?」   眼前,有個人影正抓著舵輪。人影頭上披著白色頭紗,身上長袍的袖口和裙襬處繡有紅色三角型的圖樣。裙襬下方露出的腳,踏著一雙皮製的涼鞋。傳來一陣甘甜的香味。那是比塞德寺院的氣息。   「優娜!」   喉嚨啞了。而且幾乎不成聲音。   「優娜!」   再度開口仍舊相同。肩膀顫抖的她取下了頭紗,轉過身來。伸出手,指尖輕撫著提達的額頭。   「早知道就該帶幻光球來。」   「不痛了。已經不痛了。」   提達連連左右搖頭,優娜輕笑道:   「抱歉讓你久等了。」   「很過分耶!我等了——」   說到一半,優娜的食指貼上提達的嘴唇。   「我等了兩年。」   「——嗯。」   指尖自唇間挪開。   「——對不起。」   「——別在意。」   「優娜——」   提達膽怯地向前踏出一步,優娜轉身背對他。接著用明顯不熟練的手勢拉動拉柄——   「野牛,王牌號,出發~」   她歌唱似地說道。船艙內的內燃引擎發出沉重的低音,震動傳遍整艘船。   「這艘船有另一個名字,你知道嗎?」   「我怎麼可能知道嘛。」   能和優娜交談是那麼開心。但是,提達不由得面露不滿。   「這艘船啊,野牛隊的隊員們,都叫它約會號喔。我來之前已經告訴大家,我們兩個要借用一晚。」   優娜轉過身,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但是,她馬上害臊似地垂下眼。提達模糊地回想起操縱室下方的狹窄房間,緊接著,感覺到臉頰越來越燙。   「現在才剛駛出海灣而已,就這樣沿著海岸線前進,先繞到島的另一頭吧?風越來越強了,先找個地方把船綁好——」   「沒關係啦。風大不大,用不著在乎吧。」   提達站在優娜的背後伸出雙臂,左手重疊在抓著舵輪的她的左手上。右手則把拉柄向前推。腳底下的噪音變得更響,身體感覺到和緩的加速。   「你懂操縱?」   「因為,我家在船上啊。」   提達一面說,一面回想。他從小時候就在父親持有的船上生活。操縱方法也瞭然於心。正確地說,他現在才回想起自己其實知道操縱方法。直到這個瞬間為止,他完全忘記自己對船其實還算頗有認識,沒由來的遺忘令提達十分在意。但是,參雜著海潮與寺院焚香般的氣味自鼻尖前方優娜的髮絲傳來,攪亂了提達的理性。   「我們下去吧。」   「不先停在安全的地方會被沖走的。先繞到這前面的岩岸後面再——」   「別說了——」   6   帶到島上的炸彈和子彈已經全部耗盡。打倒了數名衝上來的敵人,正打算離開時遇上了這場暴風雨。空氣的重量或風——理應是有其預兆的,但也許是因為興奮或緊張吧,直到這個瞬間才察覺到風暴的逼近。   傾盆而下的豪雨遮蓋了視野。自海面向空中吹起的強風將海水的水滴吹進雙眼。小船搖晃不已,無法完全掌握身體平衡。母親聽了恐怕會暈倒的惡言惡語從胸底不停湧出。   「要冷靜,要冷靜。」   他這麼告訴自己。要盡快離開這座島。目的應該已經達成了。   在排氣塔上露出臉的是目標的其中一人。   看起來纖瘦如少年,但那人並不是裘伊特。既然如此,那就是梅璐。與她在一起的應該是護衛官吧。也可能是獸芯候補。或許有血緣或其他特別的關係吧。   召喚士和獸芯之間的精神連繫越強,召喚出的幻獸便擁有越強大的戰鬥能力。那兩人都被球形炸彈炸死了最好。不然至少也得殺死召喚士。偉大的魔導士與他的女兒召喚妃,除了這兩個人之外,其餘人不得持有召喚的力量。   彷彿無止無盡的都市間戰爭的終結,也為了戰後的和平,他獻出了生命。   「不——」   暗殺者停下了手邊工作,抬頭仰望天空。風拍打臉頰,海水滲入眼眶。   「我的生命獻給——」   事實上,打從遠比自己出生更早之前就一直持續到現在的漫長戰爭終結與否,他完全不在乎。驅動他投身於戰鬥的意念,單純地只是想受到召喚妃的認可——成為她忠誠的僕從隨侍在她身邊——就只是如此。誓約的儀式時,自召喚妃的手背散發的甘美氣息湧現腦海,這份記憶讓暗殺者取回了冷靜。   敵人似乎突然冷靜了下來。瓦爾姆爬過淺灘,只讓眼睛以上露出海面逐漸接近。他看見了敵人的長相。還很年輕。還算是個少年。也許是被「魔導士」洗腦了,又或者是被「召喚妃」的美色所迷惑了吧。   也許是察覺了瓦爾姆的氣息,少年——暗殺者轉過身。瓦爾姆倏地挺身站起,跳上了小船,抓住少年的黑髮把他拖向自己,同時把膝蓋頂向對方的腹部。俯視著倒在甲板上捧著腹部開始嘔吐的少年,瓦爾姆拔出了軍刀。少年發出了不成聲的慘叫。   少年的幻光沒過多久便從身體漏出,瓦爾姆瞥了一眼後開始調查小船。雖然沒有武器類的物品,但付有內燃引擎的小船應該能派上用場。瓦爾姆打算呼喚同伴,但口哨和狼煙在這片風雨中似乎無法生效。   瓦爾姆把手舉到額邊遮擋風雨,注視著島上的高台。   戰神盧切拉啊,用您的愛,您的翅膀,守護我們吧!   戰爭局南方支部位在島嶼中央向下挖掘的地底,聽不見外頭的風雨聲。   目前派遺至此的大部分部隊齊聚的祭典大廳內,只有嗚咽與啜泣聲。   在大廳的中央——幾乎被南國的花朵所掩埋的祭壇上,庫施剛結束將死者送往異界的儀式,她走到史羅恩身旁,將手擱在他背上。犧牲者的兄長雙膝跪在祭壇前哭泣著,挺直的壯碩身軀正不停顫抖。   安利——隱藏的本名為波朗——容貌完好宛若陷入沉睡般的死者,生前是位少年召喚士。他的靈魂方才踏上了前往異界的旅程。   「史羅恩——」職工長阿爾布以老人的嘶啞聲音問道。「暗殺者怎麼了?」   「是個年輕的女人。我把她砍成碎片了。」   「沒有送往異界?」   「有本事就變成怪物出現在我面前。我再砍碎她一次。」   阿爾布眉心緊蹙。這時,全身溼透的瓦爾姆出現在大廳。   「你那邊的狀況呢?」   不知誰問了瓦爾姆,但瓦爾姆不吭聲地注視著安利。不久後他走到史羅恩身旁,把手放在他肩膀上。   「那些傢伙,不可原諒。」   史羅恩低聲說道。   「是啊。」   「我們的人數太少了。要讓兵力配置更遍佈島上每個角落——」   史羅恩瞪視老阿爾布:「你們的偽裝貝德魯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參戰?」   「還有幾項問題。不過,在不遠的將來有望解決。」   「將來?太矇朧了聽起來不太順耳啊。實驗體不夠要不要我幫你選?」   「這一點我們應該已經討論很多次了。這沒有意義。只是減少貝德魯和我們的時間罷了。暴力不會解決任何事。」   「既然這樣,阿爾布你去和魔導士商量吧。」   史羅恩嗤之以鼻。   「阿爾布——」瓦爾姆介入對話。「你似乎滿心專注在製造偽裝貝德魯,而且似乎很享受製造的過程。但我們不同。我們急切需要那份力量。你懂吧?只要敵人還在,我們就需要無窮無盡的戰力。我們必須永久保護召喚士和獸芯。」   庫施凝視瓦爾姆,表情彷彿泫然欲泣。只要話題一轉到將來,她總是會露出這種表情。   「好,再一次搜索整座島!也許敵人還潛伏在島上。」   史羅恩注視著弟弟的屍身,聲音響徹整個祭典大廳。   7   當瓦卡登上停泊在比塞德島的賽露西斯時,駕駛艙內一場爭論正如火如茶地正在進行。   老大哥、派茵與琉克,還有好兄弟跟神羅都在。而且他們之間飛來往去的尖銳話語聲,瓦卡幾乎完全聽不懂。就連一開始顧慮到瓦卡而幫忙解釋的琉克也放棄翻譯開始怒吼。   「機體似乎故障了。」   派茵看不下去,對瓦卡解釋道。   「也就是說,飛不起來?」   「是啊。原因不明。完全無從修復。如果沒有回到這座島,飛向路加的話,就能藉由陸路與其他阿爾貝德會合,也許就有辦法修復。回到這座島就是個錯誤。是誰提出這點子的。就算回去也沒有任何人懂得修理。總之就是這類毫無建設性的口角。」   「你們為什麼回來?」   「回來通知你們有暴風雨要來。從路加附近折返回到這邊。」   「有試過無線電?」   「島上的無線電本來就壞了。」神羅說。「而且這艘船的也死掉了。」   「什麼嘛,早點說嘛!我來是因為指望你們的無線電能用啊。優娜失蹤了。」   這句話似乎也傳進了其他成員的耳中。老大哥張大著嘴,雙眼緊盯著瓦卡。   「優娜,不見了?」   「嗯。和提達兩個人搭上船。原本以為會在另一側的岩岸附近——」   聽了瓦卡的報告,老大哥痛苦呻吟。   「海上風浪真的很大——」   看向外頭,琉克不安地喃喃自語。   8   野牛,王牌號緩緩地——有時幅度小,有時則大幅度地上下搖晃。放棄掌舵之後究竟過了多長的時間,提達自己也不曉得。星月的光都被厚重的雲層所遮蔽。   提達側過身子,讓右肩抵在床鋪上,看著在黑暗中朦朧發光的頭紗。隨意地擱在桌子對面的沙發上。   聽見平穩細微的呼吸聲從背後傳來。剛才看的時候,縮著身子靜靜沉眠的優娜將祈禱似地合攏的雙手枕在臉頰旁,那臉龐就近在他眼前。   在黑暗之中,提達忘記了時間。無論是誰說的任何話語彷彿都無法消除的不安,優娜只用她的體溫便將之拂拭。那是段充滿了喜悅,閃閃動人的時光。   但是現在,鬱悶難解的情緒宛若疲勞般覆蓋了全身,愧疚感令肌肉緊繃僵硬。   腹部深處彷彿有一塊罪惡感凝聚成的冰冷石頭。   優娜微微地動了。想到她正凝視著自己,提達反射性地閉上眼睛。不久後,她小心翼翼地不碰觸提達,翻越他的身軀,離開了牆邊。站在桌子與床鋪之間,從地面上撿起衣物穿上身。這一連串的動作,提達閉著眼睛也明白。   船身大幅搖晃,趁著這個機會提達睜開眼睛,正好與優娜的視線對上。   「抱歉,吵醒你了?我去外頭看看。」   優娜淺淺微笑,彎下身親吻提達。腦袋感到一陣朦朧。就把這個吻,當作轉換情緒的契機吧。仔細一想,自己根本沒必要感受莫名其妙的自我厭惡。沒有任何問題。提達站起身,追向白袍的步伐。   走在樓梯途中,聽見操舵室傳來了沉沉的碰撞聲。   一想像聲音的來源,憐愛的感情止不住地湧現胸口,令提達有點難受。   深呼吸一次,一口氣爬上短階梯後,優娜的背影映入眼中。她緊握著舵輪,踩穩了雙腳,眼睛看著窗外。   「什麼也看不到呢。」   「這個先不管,剛才,妳撞到頭了吧。咚的一聲,還滿大聲的。」   優娜發出了不自然的笑聲,同時伸手遮住了紅腫的額頭。   「不用『啊哈哈~』啦。不用忍耐。如果覺得痛,至少喊聲痛,『嗚』一聲也可以。沒必要一個人抱著痛楚。不管是身體或心,痛的時候就要說痛。告訴我。」   「——嗯。」   「為了這件事,我才回到這裡的。」   「——嗯。」   「講點話。」   「——嗯。以後,我不會再吹口哨了。」   「咦?」   「因為,之後會一直在一起吧?」   「——是啊。」   提達讓視線繞了一圈後,把臉挨近優娜。這一瞬間,優娜表現出抗拒,向後退開。   「抱歉。我有話要說。」   「啊——是喔。」   提達感覺無地自容,走近操舵室的窗口。   外頭是一片黑暗。除了被風打碎的浪頭激起白色的泡沫外,世界被黑色支配。   「島上的老爺爺老婆婆們,從之前就一直拜託我,告訴他們旅程時的故事。你也知道的,寺院其實是那個模樣。麥加老師其實是死人,心裡希望的不是史匹拉的幸福,只想要讓自己和寺院永遠存在。寺院所教導的,打倒『辛』的方法,同時也是孕育新的『辛』的過程——」   「嗯。」   「這些事,一直以來,我從來沒有好好向大家說明。具體來說,只說了與我直接相關的部分。我所做的事是打倒了『辛』。讓史匹拉變成了沒有『辛』的世界。至於耶朋的教義只是方便支配者操弄群眾的騙局、寺院這個組織不知何時變成了史匹拉的病源,以及我是怎麼得知這些事的。這些我幾乎沒有解釋。對一般的人,就是這樣。」   「對那些一直相信的人來說,打擊很大吧。」   「嗯。而且,也許會出現憎恨我,怨恨我的人。」   「——嗯。」   「所以,我告訴老人家,耶朋寺院這個組織在麥加老師死後,經過了真實運動等很多事件,變成了以巴拉萊為中心重建的新耶朋黨。對喔,你還不知道吧。巴拉萊是——」   「沒關係。我從琉克她們那邊大概聽說過了。好像是努吉還有基普爾的夥伴吧?」   「嗯。那個,所以說——」   「所以說?」   提達感到煩躁。   「因為我自己感到不安,所以除了打倒『辛』之外的,我所做的事情,我全都瞞著沒說。但是,老婆婆們還是求我告訴她們。哭著求我。我那時想到——我真是自私啊。雖然我並不覺得我做的事情錯了,但是因為不想遭到誤會就什麼都不解釋,這樣太自私了。要是產生了誤會,解釋清楚就好了對吧。要是這樣還沒辦法讓大家認同,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所以,妳說了?滿嘴謊話的麥加老頭,還有他們自己在使用禁己i的機器,還有希摩爾那傢伙做的事——」   「嗯。我說了。雖然花了很長一段時間。」   「然後呢?」   「老婆婆們,一面點頭,一面聽我說完了。」   「這樣不就好了?」   語氣變得尖銳。提達看不出這段對話之後的方向。   「不——不太好。」   「老婆婆們對我說——優娜,既然這樣,從今以後我們要相信誰的話而活呢?」   「什麼跟什麼啊。這種事自己想不就好了。」   「大家還問我,已經不能再相信耶朋的教誨了嗎?」   「當然不可以啊。那是騙人的耶。」   優娜收起下巴,左右搖頭。   「咦?」   「我也同樣從小到大相信耶朋的教誨。雖然有幾個很大的謊言,但除此之外,我覺得沒什麼不好。因為,我一直都很幸福,也因此遇見了你——」   「優娜?」   這是耶朋的恩典——一想到優娜或許會這麼說,提達打從心底發寒。   「如果老婆婆們想要相信,那也無所謂吧?自己思考過後覺得這樣比較好的話,那就沒關係吧?」   意見遭到反對,提達的心情更不愉快了。   「——是沒錯啦。」   「嗯。所以天亮之前要回到島上才行。」   「啥?」   「我和大家約好了。到了早上,就和大家一起想新的祈禱方式。」   「為什麼優娜也要一起啊。」   「因為奪走了老人家的心中依靠的人,就是我啊。」   「優娜已經為大家做很多了。」   「就算這樣,也不代表我之後什麼也不用做了,對吧?」   「我說優娜妳——」   提達注視著優娜,發現她的耳垂吊著那串有藍色流蘇的飾品。記憶中剛才在下頭的房間沒看到。是什麼時候卸下,又是什麼時候戴上的呢。那是打從第一次見面起,優娜一直戴著的飾品。那蒼藍完全沒有褪色。   「我……怎麼了?」   原來改變的只有自己而已——提達這麼想著。   「沒什麼。什麼事也沒有。既然這樣的話,就趕緊回到島上吧。不過得先找到方法。」   「嗯。對不起。」   優娜口中的對不起,以及使她道歉的自己令提達感到羞愧。提達心情不好的理由與優娜剛才努力訴說的事毫無關連,就只是因為索吻遭到拒絕。   「抱歉。」   提達覺得難堪,轉身背對優娜。   「剛才我突然發現,其實我們並不是很了解彼此呢。」   從背後傳來的優娜的說話聲,聽起來清晰而堅定。   「花上好幾星期,一起巡迴史匹拉的寺院,登上嘎嘎扎特山,和『辛』與耶朋·咒戰鬥,然後兩年多沒見面。也沒辦法寫信,在無法見面的時候:心情卻越來越強烈——昨天,終於又見面——所以,從現在開始我們要去瞭解。你是什麼樣的人,我是什麼樣的人,為了彼此能夠互相理解而努力。吶,你有聽見嗎?」   「嗯。」   「在十七歲遇見你,那時我真的很喜歡你。那份心情,現在重新見面——」   像是感到羞赧似地,優娜挪動身子。不久後,她像是自個兒接納了什麼似地點頭。   「從今以後,我們就一起為生活努力吧?為了能夠繼續在一起。啊,別誤會喔。這點一定要先說清楚。我喜歡你。我不想再和你分開了。」   「嗯。」   「嗯?」   「我也喜歡妳。」   「太好了。」   提達以為優娜還想說些什麼,但她轉身背對提達,開始操作舵輪旁的面板。一段時間內,只有喀擦喀擦的按鈕聲接連響起。   「好像出了點問題?雷達沒辦法用。不知道船現在的位置。」   隨後,優娜發現就連無線電收發機也無法運作。   9   花上一整晚悠哉地蹂躪比塞德島的暴風,在黎明之前朝著北方離開了。   被沖上岸邊的海藻——銅藻或紅藻——散落在沙灘的各處。   低著頭走在沙灘上的村人們正在尋找海藻之外的漂流物。每當有新發現的村人高聲呼喊,瓦卡或野牛隊的隊員便衝上去進行辨識。目的是為了確認漂流物是不是屬於野牛·王牌號的一部分或配備。   判斷後歸為無關的物品聚集在碼頭木橋邊,點火焚燒。自潮濕木材冒出的黑煙,也許可以為優娜指示比塞德島的位置。   資訊傳達裝置類的機器,目前已經完全無法使用。賽露西斯號和村莊,以及船上的無線電都是自比卡涅島的沙漠的同樣深度挖掘出來的機器,阿爾貝德族認為這就是同一時間全部故障的原因,但如果這消息傳遞全島,只會讓村民失去對阿爾貝德族的信賴,因此瓦卡並未對村民公開。   布萊亞注視著海灣口。昨晚最後一個見到提達的,就是他。   「不是你的錯啦。再說風雨也已經過去了,只要船沒沉,總是會回到島上。就算船壞了,只要抓住一片木板也能浮在水面上。那傢伙就是這麼頑強。和那傢伙在一起,優娜一定也不會出事的。」   「瓦卡。」布萊亞微微轉頭。「不能那麼樂觀。要是掉進海裡失去體溫——」   「讓我樂觀點,好嗎?」   「——哼。」   「如果那玩意能修好,那就好了。」   瓦卡嘆了一口氣,他的視線指著停泊在海灣內的飛空艇賽露西斯。只要有飛空艇就能從上空進行搜索,但飛空艇也和無線電一樣,完全沒有復活的跡象。   布萊亞嗤之以鼻。瓦卡不悅地問他原因。   「這狀況還真是滑稽。他們自己依靠機械生活還不滿足,還要把機械散播到全史匹拉。使人們變得怠惰——然而,一旦出了事卻又不懂得如何修理。簡直就是罪惡的擴散。總有一天,『辛』會現身喔。」   「你是在說阿爾貝德族嗎?這樣的話,你話說過頭了。」   「我想你應該正因為那架破銅爛鐵飛不起來而鬆了口氣吧?沒有方法能去找優娜,讓你感到安心。在沙灘上閒晃,收集木片,升起狼煙——啊啊,能做的事全都做了,既然這樣還是找不到,那就是命中註定了。不是誰的錯,自己也沒有錯。也就是說,你已經開始做心理準備,準備不受傷害地接受最糟糕的結果。」   「胡說八道!打從優娜七歲開始,我就相當於她的大哥了。少瞧不起我!」   「那就馬上採取行動,瓦卡。」   「我知道啊!可是——」   說到一半,瓦卡猛力連連甩頭之後,跳上了碼頭木橋。   「喂,大家聽我說!」瓦卡高聲呼喊,村人的視線紛紛齊眾。「我想要更積極地去找優娜她們。大家有沒有什麼好主意?」   「總而言之,要盡快把剩下的船修好。」   已經著手開始修理的老人一面持續手邊工作,一面說。   「定期交通船的利基號也快來了。」有人說道。「拜託船長用利基號去找吧?不行的話,就拜託基利卡島派出漁船請他們幫忙找,怎麼樣?」   「海那麼大一片,從哪找起?」   「昨天的風由南往北吹。島周圍的海潮流向也都知道。不算完全沒有頭緒。」   布萊亞說。視線對上,瓦卡點了點頭。   「飛空艇上有個傢伙特別擅長這類計算。我去問問他。」   瓦卡說完,拔腿跑向停駐在海灣內淺海處的飛空艇。   「有沒有誰手邊有航海圖的!?」   布萊亞扯開嗓門,雷提回答他有印象,隨即跑向村裡的方向。   以瓦卡和雷提的行動為契機,沙灘上的村人們開始動了起來。   「你好像很習慣領導別人呢。」   聽見聲音從背後傳來,布萊亞轉身一看,是露露。   「不是我。是因為瓦卡展開行動了。村裡有很多人習慣聽他的指示。我現在才發現,其實他比想像中更有聲望。」   露露注視著一路跑到水深及腰處開始划水游泳的丈夫,點了點頭。   「對了,布萊亞。你來到這座島上差不多一個月了?」   「——是啊。」   「你也差不多該告訴我了吧。把你送進這地方的新耶朋黨,到底有什麼目的?」   「為了管理寺院。因為有幾座寺院遭到劫掠。目的是防範未然。萬一有什麼發現,必須貢獻給全體而非小部分人的利益。不過,一個月前和現在,狀況已經不一樣了。應該還會有其他通知吧,在那之前,請照之前那樣就好。我會服從村裡的勞動分配,也想繼續照顧老人家。」   「想要博取好印象?」   露露臉上浮現了艷麗的笑容。布萊亞縮起眼接下她的視線。   「你還記得那位失蹤的前任寺院管理人嗎?」   「記得。工作交接的時候見過。」   「有人發現那位管理人變成了怪物,在遺跡之路上徘徊遊蕩。」   「哦?」   「根據目擊者所說的話,怪物不斷喃喃自語,仔細一聽,聽起來似乎是在說布萊亞、布萊亞——」   「大概是聽錯了吧。一旦覺得怪物的聲音聽起來像什麼,就再也無法擺脫那種印象,這很常見。」   「也許真的是這樣。」   「話說回來,是誰見到那怪物?」   「——是我。」   布萊亞與露露兩人同時露出只牽動嘴角的微笑。   「喂——!」   沉痛的呼喊聲從海面傳來。   就在飛空艇旁,瓦卡脖子以下浸泡在海中,看起來似乎正在立泳。布萊亞振臂回答。   瓦卡雙臂交叉作出了巨大的X。緊接著,高高舉起了浮在海面上的黃色殘骸。驚呼聲自沙灘上接連響起。   瓦卡垂著頭高高舉起的,是通體漆成黃色的獎盃。   10   瓦爾姆從自己的影子得知時間已近中午。他正把排氣管充當閱兵台坐在上頭,凝視著聚集在島嶼北側海岸的同志們。全員一共九十五人。男性六十三、女性三十二。年齡從十六歲到二十五歲。瓦爾姆雖然才二十三歲,但已經被算在最年長的集團。   「看吧。大家精神抖擻,表情非常不錯。」   最年長的史羅恩說。   「是啊。話說回來,午餐你打算怎麼辦?」   自從半夜裡的球體炸彈騷動後就什麼也沒吃,一察覺到這件事肚子就叫了。   「你還吃得下?」   才剛送弟弟前往異界的史羅恩壓低了聲音反問。   「——抱歉。」   瓦爾姆垂下了眼。史羅恩哼聲一笑後,伸手輕推瓦爾姆的肩膀。   「真耐得住打擊啊,你這傢伙。晚點你自個兒去吃吧,別太招搖。」   史羅恩拋下這句話,走到護衛官們集合排成的隊伍前。史羅恩感謝夥伴們在他遭遇弟弟的死亡時對他展現的關懷,也感謝同伴們誓言復仇。   史羅恩低下頭好一段時間,再次抬起頭時,眼神已經與剛才判若兩人。   「我們不能再繼續失去召喚士了。還剩兩人。如果守護不了還有什麼好談!?」   當初這座島上有五名召喚士。但是,半年前失去了米卡和卡娜耶拉,而在今天早晨,失去了安利。僅剩下庫施與伊法納魯兩人而已。   貝薇爾持續不斷生產機械兵器,目前其技術可謂登峰造極。機甲部隊與重裝兵團潛入札納爾坎德,進行破壞。輝煌的戰果,日日都有消息傳來。然而,札納爾坎德的魔導士父女最害怕的並非職工一族的睿智,而是與自己擁有同樣力量的召喚士。   自親衛隊選出的暗殺者,接二連三地被送進這座島,間歇性地引發戰鬥。至今為止已有二十八名護衛官因此喪命。   「全隊分為兩側。十人縱隊!」   史羅恩一聲令下,隊伍迅速完成整隊。   「第一到第八縱隊是搜索隊。由我指揮。凱特,各班人員編組交給你。」   站在第一縱隊最前頭的凱特挺起胸膛,高聲回答瞭解。   「第九第十隊共十五員,負責本部警戒。與留守的十員會合之後,聽從瓦爾姆的指揮。召喚士就交給你們了。以上,作戰開始!」   近百名的武裝兵團高聲呼喝,展開行動。   (接下來——)   瓦爾姆從排氣管跳下,對部下發出指示。   「我們直線跨越本島回到本部。途中不要放鬆戒備。發現敵人立刻動手。就算是嬰兒也不要猶豫。之前的錯誤絕不能再度重演。」   部下齊聲表示瞭解。   那一天被送進島上的暗殺者是個小孩。護衛官以為只是海難的倖存者而放鬆了戒備,讓他進入本部的餐廳,引爆了身上的炸藥。結果,召喚士米加因此喪命。   每當回想起當天與同志一起蒐集四散在餐廳各處的米加殘骸,憤怒便支配了瓦爾姆的精神,逼迫他在心中連連呼喊復仇之神的名字。他習慣以這份攻擊性的感情,去掩蓋慶幸犧牲者並不是庫施的自私情感。   回到本部後,瓦爾姆讓部下前去取來攜帶式糧食後,一面填飽肚子,一面在零號門附近徘徊。若情況需要,也許要考慮將這道門也封鎖起來,於是瓦爾姆命令年少的傑古與羅曼德以幻光球拍攝零至五號門周遭的狀況帶來給他。   在充當抗炸裂彈裝甲而鋪設的石磚上,設置有粗鋼鐵棒組合而成的瞭望塔,由於塔的支柱上頭貼有偽裝用的草葉,若敵人並未十分靠近,這一帶看起來應該像是森林的一部分。   鑽過偽裝草木的下方,繼續往裡走就是零號門的位置。一號到五號門同時也是遍佈島嶼地底的吸排氣通風管的末端,設置在島上各處。為了偽裝,每扇門外觀形狀各不相同,不過內部構造幾乎完全一樣。可從控制室操縱的吸排氣風扇具有銳利的刀刃,身兼防止敵人由外側入侵的防禦裝置。同志出入時自門旁的操縱面板輸入密碼,能使風扇停止旋轉。不用說,密碼也是每天更換。   若從零號門進入地底,就是祭典大廳。大小足以容納除了貝德魯之外的全島同志。   眾神的石像沿著圓形房間的牆壁等間距排列,石像們視線指著大廳中心處的祭壇。這個祭壇使用在各種場合,不只冠名禮或婚喪喜慶,同時也運用在事務方面的評議會上。   祭壇的更深處有著內零號至內二號的三扇門。   沿著長階梯走到底是內零號,階梯下方左側是內一號,右側則是內二號。   瓦爾姆為了前往居住區而踏上前往內零號的樓梯,就在這時,內一號門開了,庫施的身影自門後走出。內一號門通往武器庫,也通往職工貝德魯的工房,同時也是他們的居住區。再往地下走,還有這座基地的動力區。骯髒貝德魯的工作場所——雖然庫施並未被禁止進入該處——對召喚士來說有什麼意義嗎?   (庫施——)   在瓦爾姆就要開口時,某人的手抓住庫施的手腕,硬是將她拖回門內。   瓦爾姆連忙趕往內一號門。只見庫施從敞開的門內衝出。   她用右手背使勁地擦拭嘴唇,之後才察覺到眼前的瓦爾姆。   「瓦爾姆先生。」   「怎麼了?」   庫施不知該如何回答,視線四處游移時,一位年輕男子——伊法納魯從門後走了出來。   他是比庫施小一歲,目前十八歲的召喚士。包覆全身的肌肉並非來自於實際戰鬥或勞動,而是由日積月累的運動鍛鍊而成,也許是為了凸顯那健美的體格,他特別喜歡穿著緊貼著肌膚似的衣物。至於長相,並沒有值得一提的特徵。形狀普通的五官平均地配置在臉上,第一次見面後瓦爾姆差一點馬上忘記。   瓦爾姆認為伊法納魯似乎也有自覺,派不上用場的肌肉與獨特至極的服裝,再加上染成通紅的奇特髮型,也許就是他的抵抗吧。不過,誇大的言行舉止,有時是護衛官們私底下嘲笑的對象。同時,他所繼承的名字「伊法納魯」是掌管美的神祇的名字,似乎使得旁人更有機會藉此大作文章。雖然他貴為召喚士,卻遭到眾人的輕視。   活得更自然點不就好了嗎——瓦爾姆這麼想。   話雖如此,他畢竟是召喚士。光是這一點,他就是本基地至關重大的人物,近百名的護衛官為了守護他而宣誓獻出生命。既然如此,他究竟還想要什麼?   不過,剛才瓦爾姆全都看見了。從庫施與依法納魯兩人的模樣,他已經完全理解了。   伊法納魯絲毫不在乎護衛官們的想法。他的一舉一動全都是為了吸引庫施的目光。   雖然他的行為明顯對庫施完全不起功效,但也不能就這麼放著不管。   「請問兩位有什麼爭執嗎?現在外頭狀況並不安穩。有問題必須盡快解決才行。」   不過,伊法納魯並未回答,反而說出了出乎瓦爾姆意料的話。   「偽裝貝德魯已經完成了。」   雖然瓦爾姆認為這只是為了迴避眼前危機而隨口編的,但內容無法忽視。   「哦?」   瓦爾姆一展現出興趣,伊法納魯立刻露出了諂媚似的笑容。   「我讓它記得我的聲音了。可以吧?我要叫了喔?出來吧!甲型偽裝貝德魯!」   伊法納魯得意的表情彷彿在宣示這是自己的功勞似的。至於庫施——她像是要躲到瓦爾姆背後似地,拉開與伊法納魯之間的距離。   身高如同庫施一般,比瓦爾姆想像中還要矮上兩個頭的矮小偽裝貝德魯很快就現身了。暗黃色的含棉防護服包裹著全身,頭部被披風與防毒面具以及護目鏡所遮蓋。不管把標準放得多低,瓦爾姆一點也不認為它能打倒敵人。   「就——這傢伙?」   「是啊。距離完成還有點距離就是了。」   跟著偽裝貝德魯走出門的,是老阿爾布。語氣與話中內容相反,顯得得意洋洋。在視野的一角,伊法納魯趁這個大好機會離開了大廳。瓦爾姆決定之後再找他談談,現在的重點是偽裝貝德魯。   「不是我要說——這傢伙弱不禁風的。能戰鬥嗎?」   瓦爾姆拔刀,刀鋒指向貝德魯。在這一瞬間,對方似乎流露出膽怯。   「懂人話嗎?」   瓦爾姆問,貝德魯點頭。阿爾布得意地說道:完全符合要求。   「既然這樣,拿出武器。」   貝德魯從背後取出了鞭狀的鋼索,開始揮動。但鋼索的前端描繪著不規則的軌跡,戰鬥能力顯然相當低。   也許是因為今天早上的爭執,阿爾布想用完成度低落的半成品來敷衍吧。   阿爾布根本不懂——瓦爾姆忿忿不平地想著。護衛官們滿心期待的並不是討人歡心的機械小丑。而是能派上用場,能立刻補充戰力的貝德魯。   「愚蠢至極。」   瓦爾姆揮刀,斬斷了貝德魯持鋼索的那隻手。   手隨著離心力向外飛,鮮血噴濺而出。   阿爾布抓著貝德魯的手肘硬是把它拖回門內後,找藉口似地說:   「實戰時會裝備槍枝。因為鎖鏈和鋼索有空間掌握上的問題。」   「就那個程度來說,精準度完全無法期待。至少要能夠閃躲飛射武器吧。再說,有必要流血嗎?」   地面上殘留著紅色的血漬。   「為了欺騙敵人,這是必要的。只要流了血,對方也會滿足。你剛才也覺得那其實是人類吧?」   「能動員幾具?」   「三天後五十具,不,可以更多。」   比想像中還多——瓦爾姆滿意地說。   「職工們在地底下也不只是光在玩。」   矮個子的老阿爾布的語氣像是在挑釁似的。那表情令人不悅。   「不要省略,稱呼他們職工貝德魯。關於偽裝貝德魯,把血的顏色換掉,沒辦法的話,不流血也無所謂。容易誤會的不只是敵人。要是把受傷的貝德魯誤以為是同志,也許會讓精銳隊員陷入危險,這絕對要避免。只要遠遠看上去像人就夠了,沒必要欺騙到那麼徹底。」   瓦爾姆在說話的同時瞭解到,他所期待的強力無比而且可以永遠戰鬥的機械士兵,終究是虛幻的想像。至少現在只能用這尚未完成,而且流著格外真實的血液的偽裝貝德魯來湊數。   「瓦爾姆先生。」庫施問道。「外頭的狀況怎麼樣了?有敵人在嗎?」   「恐怕有。不過,史羅恩他們會逼出敵人的。畢竟是為了幫弟弟報仇。他會拿出不愧於那名字的成果吧。」   史羅恩是復仇之神的名字。   「那我就安心了。」   「為防萬一,妳先躲到個人避難所。順便告訴伊法納魯——算了,我自己告訴他吧。」   兩人之間維持著尷尬的距離爬上階梯,走過內零號門前往居住區。   「剛才和伊法納魯發生了什麼事嗎?」   「嗯。不過,這不是必須勞煩瓦爾姆先生處理的問題。而是必須由我們來解決的問題。召喚士減少了,我們該怎麼去應對——政府願意補充人數那是再好不過,但是——您覺得,會有支援嗎?」   預定上七天後會有運輸船送物資到島上,不過恐怕不包含人員補充。為了確保安全,也許會有召喚士或補充的護衛官隨船到島上,但實際上至今為止補充人員的要求從未實現。照理來說政府應該也曉得,這座島目前已經失去太多召喚士了。   「支援啊。恐怕很難吧。據說最近有很多人隱藏自己擁有召喚士的資質。」   「那種人——就會下地獄吧?」   語氣聽起來並不嚴厲。大概是想要改變話題吧。   「吶,瓦爾姆先生,如果有新的女性召喚士來到這邊,您會怎麼做呢?而且是男性特別喜歡的那種,胸脯豐滿的,看起來軟綿綿的召喚士。」   「男人們應該會聚集在那名召喚士身邊吧。獸芯候補隨手可得。」   「男人還真是單純呢。」   庫施略帶誇大地表現出輕蔑。   庫施是豐收女神的名字。然而體態纖瘦的她與那名字並不相襯,就像擁有獨特美學的伊法納魯一樣,是愛開玩笑的護衛官們最好的目標。,   「是啊。托他們的福,瘦巴巴的才能由我獨佔。」   11   風浪惡化到在船上連站都站不穩,是深夜時的事。   提達與優娜割開了床單,將布條當成繩索般綁在彼此的軀幹上。提達站在操舵室向外看,但什麼也看不見,於是提達將床單——生命線的另一端交給優娜,走到甲板上。在黑暗之中,忍受著迎面撲來的暴風雨。但是,無論他再怎麼凝神注視,仍舊什麼也看不見。   綁在腰間的床單傳來往後拉的力量,是優娜在叫他回頭。   「不行。看不見。」   回到操舵室後,提達一面說,一面擦拭不斷滴落的參雜著海水的雨滴。   「看來還是只能等風暴過去才行。再過幾個小時就天亮了,到時候就能明白方位,然後——」   優娜說到一半,眉頭緊蹙。即使知道方位,也不見得能回到比塞德島。   「——也許天亮後就能看見島了吧?嗯。沒問題的。而且大家一定也會來找我們。只要海鷗團從空中搜尋,很快就能回到島上。」   「優娜,妳還滿鎮靜的嘛。」   「別看我這樣,我也是在島上長大的。而且也經歷過許多危險。」   「這句話,聽起來好老氣。」   話中聽起來帶著批評,但提達誇張地皺著臉讓優娜明白他在開玩笑。   「好過分。」   優娜鼓起了臉頰。沒過多久,四目相望的兩人同時放鬆了表情。   「嗯,我想應該會沒事的。」   「就算出點事也沒關係吧——開玩笑的。」   整艘船倏地向下沉。恐怕是正從波的頂點朝著底部滑落。提達感覺胃似乎向上提起。優娜的表情轉為緊繃,閉起了眼睛。提達正打算向前踏出一步。   就在這時,船身發出了慘叫似的傾軋聲,並且劇烈搖晃。提達失去平衡,頭部朝著操舵輪紮紮實實地撞上。隨著火藥炸開似的氣味,提達的意識消失了。   清醒時,天已經亮了。   狂風暴雨已經過去,船也不復存在。剩下的只有看似甲板的一部分,頂多只能讓一個人坐在上頭的木板。而提達就趴在那塊木板上頭。   「走開——不要看這邊——」   孱弱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轉頭一看,提達看見了優娜的後腦勺,她的肩膀以下浸泡在海中。   而在優娜面對的方向,有一隻怪物。形狀近似於烏龜,但體型大上數倍。甲殼的絕大部分與頭部露出海面,眼珠混濁。提達嗅著輕微的腐臭。   「優娜——」   優娜回過頭來,表情極其憔悴。眼睛周圍看起來彷彿塌陷一般,黑眼圈十分明顯。提達想到,她究竟保護自己多長一段時間了呢?   那隻怪物應該是優娜讓牠安分下來的。仔細一看,怪物的脖子處插著一根棒狀物。那是折斷的三叉戟。打漁歸來的男人——還記得名字叫布萊亞——寄放在提達那邊的武器。   優娜奮戰的情景浮現在腦海,提達可以想像,在這段時間內,自己恐怕就像個累贅一樣漂浮在一旁吧。   「——抱歉。」   那是提達清醒後第一句說出的話。優娜露出虛弱的笑容,左右搖頭後,闔上了眼睛。   「優娜?」   她緩緩地沉入海中。像是要追逐她一般,怪物也將頭埋入了水中。   「優娜!」   提達在搖擺不定的木板上坐起身,踩穩雙腳,隨即使出全力拉動綁在腰間的布條。   優娜的頭部很快就浮出水面,提達連忙把優娜拉向自己,而怪物也像是受到引誘般逼近。提達把優娜拉到身旁,讓她轉為仰躺,雙手穿過腋下一口氣把她拖到木板上。提達從優娜背後抱著她,用腳跟與臀部的力量往後退,好不容易終於救出了優娜。   話雖如此,這裡是搖搖晃晃的木板上。而且怪物的臉就在不遠處,幾乎是一伸手便可觸及的距離。提達懷裡抱著優娜,面前就是怪物空洞虛無的雙眼,以及相對來說格外真實的白森森的尖牙,提達不禁注視著藏在牙齒後方時隱時現的紅色舌頭。   臂彎中的優娜虛脫似的疲軟。失去了意識的身體,感覺似乎就要四分五裂股纖瘦而柔弱。提達回想起那份感觸。   在馬卡拉尼亞的泉水,第一次親吻。現在這個當下躺在懷中的,與那一天的優娜無異。   記憶喚醒了強烈的感情。那是打從心底湧上的情念。   「不能原諒。」   這句話的對象究竟是怪物,抑或是自己。提達自己也無法判別。   「我要保護優娜。」   盡量不讓震動傳至優娜,提達緩緩站起身,開始著手解開腰間的繩索。但是,要解開吸了水的布條並不容易。   怪物逐漸靠近,打算把下顎壓在木板上。   若木板的一端沒入海中,兩人都會摔進海裡。   提達下定決心,一躍跳到怪物身上。越過了怪物的頭部,於甲殼上落足。提達立刻轉身,站在甲殼上俯視怪物的頭部,隨即趴下身子,伸手摸向敵人的頸部。   指尖找到了仍然深深刺在怪物頸部的,折斷的三叉戟。   那是優娜奮戰的痕跡。提達拔起了那把武器,使盡渾身力量高高舉起,刺向怪物的頭頂。   提達幾乎沒有感受到任何阻力,三叉的鋼鐵連提達都感到驚訝地輕易刺穿了敵人的頭骨。怪物的頭部緩緩地沿著木板滑落,很快就不再動彈。   「呼——」   自怪物的頭部與惡臭一同流洩的液體在海中逐漸擴散。   那情景令提達感到不安。   應該要趕緊離開那怪物——在他這麼想的瞬間,半怪物化的鯊魚自海中猛然躍起。普通鯊魚所沒有的鱗片覆蓋著牠的全身,給提達爬蟲類般的印象。鯊魚越過提達與優娜的頭頂,落入另一側的海面。   提達聽見了「咻——」的尖銳高音。牠在呼喚同伴——提達大略猜測。彷彿要稱讚他的想像是正確答案似的,同樣的怪物在海面各處高高躍起。而剛才在極近距離入水的鯊魚在海中逆轉方向,張口咬住提達腳下的怪物的頸部。   這成了訊號。眾多鯊魚肢解吞食獵物的饗宴就此開始。   站在化做鯊魚餌的屍骸上,提達愣了短暫一瞬間。他必須盡早帶著優娜離開此處。但是,現在進入海中恐怕不是什麼聰明的方法。有什麼辦法可以脫離嗎?   「只能賭一把了。」   提達低聲說著,把三叉戟從怪物頭部拔出,回到優娜躺著的木板上。   提達首先把過長的布條纏繞在自己的腰間,避免妨礙動作。在不穩定的木板上要把優娜背到背上,比想像中更加困難,但在花上一番功夫後勉強成功了。   在這段時間內,提達發現目前正被啃食的怪物的甲殼,比現在兩人搭乘的木板更加穩定。考慮到之後的計畫,提達判斷那玩意應該比木板更適合,於是盡可能將身子挪向木板的邊緣,直到木板幾乎要翻覆的極限後,一次深呼吸。   接下來,提達將意識集中在腳邊全力一躍。優娜的體重對飛躍距離的影響比想像中更大,提達並未成功踩著甲殼,落入海中。   「呃啊!?」   一股強大力量猛烈拉扯提達的腰部。一時之間,提達無法分辨目前狀況。轉頭一看,發現連接在提達與優娜之間的安全繩被一匹鯊魚的背鰭勾著,兩個人就這麼被牠扯向海面附近。   在這個瞬間,鯊魚畫了個大弧,回頭轉往獵物身旁。   (也許是個好機會!?)   提達沒想太多,一頭潛入海中。只要自己越往海中下潛,優娜的身體就會以鯊魚為支點往海面上浮。鯊魚似乎並未察覺兩人的存在,專心啃食著龜形怪物。   提達一面祈禱著別驚動其他鯊魚,同時游過鯊魚的腹部下方,再朝上游往優娜的方向。最後提達在優娜身旁浮出海面,讓繩索在鯊魚的背鰭前方環繞鯊魚身體一圈。   第一目標達成了。緊接著提達為了爬上鯊魚背脊而苦戰。提達並不熟悉對方的習性。雖然在爭先恐後的鯊魚群中不時受到推擠,但似乎並未成為牠們的目標。意識似乎集中在眼前的獵物上。最後提達緊抱著露出海面的鯊魚背鰭,成功地爬上了鯊魚的背部。   「呀呼~!」   輕佻至極的聲音竄出喉嚨。因為心情就像這樣。提達原本試著要藉由繩索把優娜拉上鯊魚背,但要在晃動不已的圓滑背部上固定優娜,提達覺得這似乎是不可能的。   「優娜、優娜。」   提達呼喚優娜,希望能讓她能清醒過來自己挪動身子。   「優娜,我們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所以快醒醒!相信我!」   優娜的上半身斜靠在鯊魚身旁,而從她身邊,另一隻鯊魚高高躍出海面飛越兩人的頭頂。再度傳來「咻——」的聲音。   提達突然間靈機一動,吹響他擅長的口哨。與藍天相襯的高亢聲音響徹周遭。優娜突然間有了動靜。   「在哪裡!?你在哪裡!?」   「這邊。我在這邊,優娜。」   優娜左顧右盼,最後抬頭仰望,發現了提達的位置。她馬上反轉身體恢復自然的姿勢,抬起頭看向提達。   「現在是怎麼回事?」   「戰鬥進行中。不過,別擔心。勝利就在眼前。我們是不可能會輸的!」   「嗯。」   優娜使勁點了點頭。   倒楣的鯊魚填飽肚子之後,離開了宴會的場所,在逼近海面的深度緩緩游動。   「牠打算去哪啊?」   「希望牠往那邊去——」   優娜指向海的另一端,這麼說著。   「不會吧!」   風平浪靜的水平線上,提達看見了清晰的島影。形狀看起來似曾相識。   「比塞德!?」   「嗯~」   優娜顯得不太肯定。   「不管了,管他是什麼島。反正一定比鯊魚的背上要好。」   「越離越遠了。」   身長大約為提達三倍的巨大鯊魚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正帶著兩個人,朝著遠離島嶼的方向前進。   「喂喂~?」   試著與鯊魚搭話,理所當然地沒有反應。   「沒辦法了。」   提達舉起了他一直緊抓在手中的戟,朝著鯊魚的左側面——對人類來說相當於臉頰的位置,刺了一下。   「別潛下去喔——」   萬一牠潛入海中,那提達就得跟著潛入海裡刺牠的腹部。到目前為止提達已經體驗過三次了,放任怪物的體液流入海中是件危險的事,必須盡量避免,況且在海中行動的同時必須承受鯊魚的速度帶來的水壓,那並不容易。   鯊魚的身體顫抖了一陣,與提達的意圖相同,前進方向轉向右——也就是島嶼的方向。   「對不起。」   背後傳來優娜溫柔的聲音。   提達並沒有對鯊魚感到任何一絲歉疚。在吃與被吃的鬥爭中,支配敵人的感覺。要在這世界活下去,面對史匹拉嚴苛的現實,這是不可或缺的能力。提達感覺到自己似乎取回了那份能力。   如果想要守護自身安全,就得捨棄婦人之仁對抗威脅自己性命的存在。這就是史匹拉的規則。與這個世界上生活的人們建立起友誼之後,所能感受到的深切溫情,也許就是對抗殘酷已極的生活環境而產生的反作用力。   因此,在這樣的史匹拉世界長大,會對怪物訴說歉意的優娜,也算是相當少見的怪傢伙。   提達注視著趴在鯊魚身上,緊抱著那身軀的優娜。   優娜甫成為召喚士後喚來瓦爾法雷——她的第一隻召喚獸——的情景,浮現在提達的腦海。   召喚獸究竟是野獸還是怪物,提達也無法判別。但提達知道,那是能在轉瞬間奪走無數生命的強大存在,而召喚士能與之心意相通。在這樣的史匹拉,召喚士仍然是十分特別的身分,要求優娜「做個普通人」恐怕是錯誤的想法吧。   提達想著這些事同時注視著優娜,突然間愉快的心情湧上心頭。自己非常了解優娜身上與一般女孩無異的部分。肯定沒有其他人如此了解她私底下的一面。公眾場合下的優娜,就如同大多數人所知道的,事事認真且頑固不知變通。   不過,自己認識誰也不認識的優娜,與其他人不同。   「怎麼了嗎?」   「咦?」   「你在笑。」   「有嗎?沒什麼啦。也許是累壞了,沒辦法控制臉上的肌肉。」   前方越來越靠近的小島,中央有一座隆起的山,島嶼整體被綠意所覆蓋。不管是比塞德島或者是其他島也好,要取得水或食物應該不會傷腦筋,提達想到這裡不由得淺笑。   「總覺得——」   「嗯?」   「你在打歪主意。」   優娜輕聲嘻笑。   12   史羅恩麾下總數八十一名的搜索隊最後找出了四名暗殺者。   其中三名在發現的同時立刻遭到殺害,最後一名則為了偵訊而被帶到了東方的海岸。史羅恩與二十名部下留在岸邊,圍繞著脖子以下全被埋進沙灘中的年輕男子。   「快點殺了我。」   男人以顫抖的聲音說道。棘手的是,這些「魔導士」的手下一但知道自己非死不可,性情馬上就會變得極端頑固。不管問什麼,恐怕都不會回答吧。況且就算得知了敵人的情報,在獲得命令之前不被允許離開島嶼的史羅恩等人,所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移居至到這座島之後,所能採取的戰略一直都是被動防守。奉獻刀劍予戰神盧切拉並領受復仇神之名的史羅恩對此感到焦躁,但他總告訴自己,至少要忍耐到安利與他的第一位獸芯結下契約。   然而安利已經不在了。史羅恩憎恨,同時也深愛著那位手腳笨拙但嘴巴上從不饒人的小弟。當初得知他擁有召喚的資質時,史羅恩無比驕傲。   那傢伙已經不在了。我該守護誰才好?   魔導士與其女兒只是區區召喚士,卻成功爬上了敵方都市札納爾坎德的權力顛峰,貝薇爾神宮政府認定魔導士父女與其信徒為邪教,但並未將兩人逐出自身教門。有些流言蜚語認為,貝薇爾為了在戰爭中獲得勝利,需要那對父女的群眾領導能力。只要在魔導士的領導之下札納爾坎德捨棄機械兵器,貝薇爾的勝算也會飛躍性地提升。真是扭曲的謀略。但有朝一日戰爭結束後,也不能放任否定眾神的邪教徒活著。所以,利用完之後,必須抹殺。生活在這座島上的護衛官與召喚士,就是為此而準備的部隊。不過魔導士父女也看穿了貝薇爾的算盤,將被洗腦的瘋狂親衛隊接連送進這座島。   轉念一想,我是不是也被政府洗腦了呢?   就連小孩子也知道,眾神不過只是想像的產物。但是,每個人都能在腦海中清楚想像眾神的模樣。共享同樣的幻想,能強化同志之間的羈絆。甚至連性命都能交付給對方。   這肯定是種洗腦沒錯。   「史羅恩,要偵訊嗎?」   部下凱特問道。   「反正他什麼也不會回答——」   突然間,想要問問看。   「你見過召喚妃了嗎?聽說是個傾國傾城的絕世美女,實際上長得怎樣?」   史羅恩問道。男人並不回答,只是咧開嘴角仿彿凝視著遠方。大概是在腦海中回憶那身影吧。   「真是不懂分寸。你只不過是被利用了,被拋棄了而已。不會有人來救你。」   但是,沙中男人的眼神一瞬間飄向空中。   (會從空中來?)   雖然史羅恩沒有親眼見過,但他知道飛行在空中的船隻已經實際運用在都市間的戰爭。那是足以扭轉戰爭勝敗的兵器。   「快點殺了我。」   男人又這麼說。   「你會死的。不過,得等到漲潮。到時候你的嘴巴會被海水蓋過,只能用鼻子呼吸。我已經試過好幾次了,其他人都在那個時間張嘴想要尖叫結果溺死。你會不會也這樣呢。」   「哼。真是殘忍。」   「你的夥伴殺了我弟弟。雖然下手的不是你,不過這只是誰碰上誰就倒楣的問題。你和夥伴來殺我弟,這就是問題所在。你不會死得太輕鬆。憎恨這世界,懷抱著怨恨而死吧。然後變成怪物出現在我面前吧。下次我會好好把你剁成碎片,燒成灰燼。」   史羅恩還沒說完,男人已經笑了起來。其中一名部下為了讓他閉嘴而向前踏出一步時,笑聲消失了。男人仰頭瞪著天空。   在場全員一齊望向天空。陌生的刺耳噪音正逐漸逼近。「咻——」低沉的口哨聲響起,來自砂中的男人。   看起來像是從島嶼另一側的海岸方向飛來的巨大物體,緩緩飛過戰神盧切拉雕像的遙遠上空。   巨大的楔子。   首次親眼目睹飛在空中的船隻,這是史羅恩的第一印象。   雖然聲音大到幾乎要撕裂耳膜,但速度似乎並不怎麼快。飛行船緩緩地抵達了史羅恩等人的頭頂上,隨後當場開始低速迴轉,結束後才開始下降。史羅恩與部下們為了遠離沙灘而拔腿狂奔。回頭一看,船身的一部分開敔了,船內拋出了數條繩索向下垂。藉由那些繩索,輕裝備的士兵垂直下降。   他們的胸前掛著短槍,雙手抱著長劍,降落在沙灘上。而且他們背上的網狀囊袋中,裝著三個瓦爾姆不久前提起過的球狀炸彈。   降落到沙灘上的敵兵總數約在十五到二十名之間。其中一人並未對埋在沙灘上的男人頭顱多瞥一眼,舉槍開始掃射。那顆頭無力地垂下。』   他是個有膽識的好士兵。史羅恩這麼想著。如果他是同志,也許能夠好好相處也說不定。   「話說回來——」   史羅恩說到一半打住。部下們以為他要下指令,紛紛閉上嘴靜靜等候。   「我原本還以為生命是更有價值的東西啊。」   史羅恩自嘲地笑了。緊接著,表情立刻恢復嚴肅,命令部下。   「向本部的瓦爾姆報告狀況後,聽從他的指揮。移動中的指揮交給凱特。」   史羅恩高舉起劍,發出了野獸般的咆嘯聲,朝著敵群的中央衝刺。   要是我死了,史羅恩這個名字應該由瓦爾姆來繼承。   比起秩序之神的名字,復仇神之名更適合給那傢伙。   史羅恩將指揮權交給了凱特,但在抵達本部之前,凱特已經失去了所有的部下。飛過空中的船隻似乎把敵兵散布在島上各處。接連不斷湧現的敵人令凱特疲憊至極。死亡似乎不遠了。但是,凱特並不害怕。凱特甚至覺得在卡娜耶拉死後,自己似乎一直在等候這一刻到來。   「卡娜耶拉——」   凱特低聲呼喚半年前被殺害的召喚士的名字。   兩人曾經是死黨。但是卡娜耶拉最後並未成就任何事而失去了性命。在卡娜耶拉已逝的當下,若想被選為榮譽的獸芯,自己還剩下多少可能性呢?   庫施會選擇瓦爾姆吧。那個人一定能成為非常強大的召喚獸。伊法納魯會選誰呢。他似乎愛上了庫施,但庫施並不理會他。況且,讓召喚士成為獸芯,這種事政府會允許嗎。那根本是浪費召喚的能力。   既然如此,應該還有自己可以介入的餘地吧。聽說召喚士和成為獸芯者之間,必須要有彼此思慕的強烈感情。   如果對象是卡娜耶拉應該不會太難。但若是伊法納魯——   光靠追求名譽的情緒,要把生命託付給沒有好感的對象,困難度難以想像。回想卡娜耶拉之死,凱特感到惋惜與悔恨。   接連不斷的爆炸聲從不遠的位置傳來。總攻擊,這個字眼掠過腦海。若飛在天上的巨大船隻將滿艙的士兵運到這座島,我方恐怕沒有任何勝算。   這一刻凱特下定了決心。放棄成為獸芯,化身為復仇者吧。啊啊!史羅恩!賜與我力量吧!   回想起與卡娜耶拉之間的快樂時光令心情激昂的同時,凱特穿越了樹林。不久後抵達可以看見本部入口的山丘上。   「啊——」   三號門已經遭到破壞。同志倒在附近,是傑古與羅曼德。他們似乎並非白白喪命。倒在周圍的敵人身上插著俊美少年們持有的眼熟的劍。   凱特發出不成聲的吶喊,衝向零號門。   來到已被破壞的大門前,因門內冒出的濃烈血腥味而感到刺鼻的瞬間,凱特感覺到背上似乎被誰猛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沒看見人影。不過,一顆球掉在腳邊。聽見喀擦一聲的下一個瞬間,球體膨脹起來。在眼睛失去視力的同時,熾熱的衝擊波炸飛了凱特。   (我能成為異界的花嗎——)   瓦爾姆正在尋找庫施。   直到剛才為止,祭典大廳內形同野戰醫院,但在無法抵擋敵人的入侵後,大廳成了死亡橫行的最前線。   自屍體抽離的魂魄綻放著幽暗的光芒四處飄蕩。聽見入口的爆炸聲後,有人喊著凱特的名字,另一個聲音回報她已戰死。沒有人有餘力去保護受傷的同志。雖然聚集在島上的護衛官個個都是精銳,裝備卻停留在上一世代的水準。面對接連將新銳武器投入戰場的札納爾坎德,完全無法與之抗衡。但是——   (時候到了。我們之間的心靈羈絆比什麼都強韌。)   成為獸芯。就是現在。要逆轉眼前的戰況,只有這個選擇。   通往內零號門的階梯各處塌陷,落在地面上的石材碎片被烤成焦黑。恐怕是敵人用上了球狀炸彈吧。跨越支離破碎的部下的身軀,瓦爾姆向異界的守護神瓜魯德祈禱。   (請照看同志們。)   瓦爾姆爬上階梯的同時環顧四周,檢視大廳內的遺體。庫施並不包含在內。瓦爾姆對露骨地感到安心的自己感到羞恥,爬上了階梯。   新出現的三名敵人入侵大廳,幾乎在同一個時間,內一號門開啟,模樣古怪的——換個角度來看,帶著幾分滑稽的一群新士兵自門後走出。他們是頭戴防毒面具,身穿寬鬆防護服的偽裝貝德魯。動作相當遲緩,雖然揮舞著手中的鎖鏈武器,但是幾乎不成戰力。轉瞬間就在敵人的掃射下接連倒地。   瓦爾姆回想起阿爾布之前說的,還需要三天的說詞。但是,經過這段在黑暗中摸索般的三年歲月,要在最後三天提高戰鬥能力終究是不可能的事。他口中的三天究竟是指什麼呢。   「瓦爾姆。」   阿爾布自門後現身,大叫。   「我要放棄工房!原諒我!」   對著表情疲憊已極的阿爾布,瓦爾姆表示同意之後,阿爾布朝著地下發號施令後,大群的偽裝貝德魯魚貫走出聚集在大廳中。   「等等,把這些傢伙送去戰鬥。」   「沒用的。只會礙事而已。」   看著阿爾布與貝德魯們搖搖晃晃地跑向緊急通道,瓦爾姆走到階梯頂端。打開通往居住區的內零號門後,瓦爾德再度掃視大廳,當作最後一眼。   祭壇的花朵散落四周,飛濺的血液與曾經屬於人體的部位彼此混合,形成一片悽慘的光景。四處遊蕩的幻光更添增了幾分不屬於人間的氣氛。   「別想逃!」   敵方的青年高舉著劍衝上階梯。   對方沒用槍應該是因為子彈已經耗盡了。如果沒有「飛射武器」,那麼瓦爾姆仍有充分的勝算。   「異端的爪牙!」   瓦爾姆唾棄道,持劍猛力橫揮。與魔物戰鬥時不同的,令人生厭的感觸自劍柄傳來的同時,敵人的側腹至肚臍被剖開。確認了敵人的狀況,瓦爾姆將劍使勁抽回,高舉過頭。同一時間,青年的腹部噴出鮮血,整個人向後仰倒,順著階梯滾落。   他們的魂魄全都會在短時間轉化為怪物。必須加快腳步。   轉身背對大廳時,瓦爾姆聽見下方傳來臨死前的慘叫。   暗黃色的防護服被血染紅,偽裝貝德魯癱倒在地。突然,瓦爾姆想起了應該正待在工房內的無數貝德魯們。他們數量應該比護衛官少,但他們身兼技工與負責粗活的人力,應該有相當程度的數量才對。雖然真正把握人數的只有阿爾布,但阿爾布已經帶著他的研究成果「偽裝貝德魯」連忙逃走了。瓦爾姆從未將貝德魯們視作人類,但第一次覺得他們很悲哀。   這時,驚人的情景發生在大廳中。偽裝貝德魯們聚集在倒地的貝德魯身旁,扶起了正在流血的同伴。   那模樣不就跟人一樣嗎?   不——到了這個地步,瓦爾姆明白了。根本就沒有什麼偽裝貝德魯。到了最後阿爾布仍然沒辦法完成偽裝貝德魯的研究。反而把「偽裝貝德魯」當成自己逃亡的手段。   聽著自己的臼齒緊緊咬合的聲音,瓦爾姆緩緩走下樓梯。   「阿爾布!」   老人的身影早已經看不見,只剩數名偽裝貝德魯——身穿的服裝是為了欺騙我方而非敵方。他們一同抬頭看向瓦爾姆。   「轉告給阿爾布!無論逃到哪裡,我都會找出你,要你為你的背叛付出代價。」   偽裝貝德魯——代替人類參加戰鬥的,夢想中的士兵。瓦爾姆現在才察覺到,那個夢想對自己而言是多麼重要的支柱。雖然身為護衛官,但心中真正希冀的卻是不需要自己戰鬥的世界。這真正想法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貝德魯們像是要辯解似地張開雙臂,對著樓梯上的瓦爾姆說話。但是,瓦爾姆聽不懂他們究竟在說什麼。因為貝德魯們使用的是只有貝德魯使用的低賤語言。   「閉嘴!」   貝德魯隨意向他搭話的屈辱令瓦爾姆不由得激動起來。同時,他回想起那一天從那道門走出來的庫施。   (那時她在那裡究竟在做什麼?)   「瓦爾姆!敵人入侵居住區了!」   瓦爾姆聽見部下的聲音而回過神來,尋找聲音的來源。渾身是血的部下正從內零號門探出頭。   「快點——去——召喚士們那邊——」   部下癱倒在地。   (庫施!)   居住區由迷宮狀的通道與無數的房間所構成,同時也是最後的防衛據點。沒想到敵人已經滲透到居住區內部。可能是利用了零號之外的入口,或者是—   「阿爾布?」   如果有人通敵,除了那個老頭之外不會有其他人。接連浮現心頭的疑惑與憤怒幾乎令瓦爾姆感到目眩,但他仍然朝著庫施的房間前進。   長髮的敵人——大概是女性——靠著牆面支撐身體同時往居住區深處前進。似乎受了傷,拖著一隻腳。瓦爾姆立刻追上她的背影,將劍鋒刺進她的頸項。感覺刀鋒刺進脊髓的同時,使勁扭轉刀刃。女人倒向地面,瓦爾姆不只狠狠踐踏女人的身軀,還朝著她的腹部補上了一腳。   瓦爾姆有著自己的行為十分殘忍的自覺。他想著,戰場似乎對自己的精神造成劇烈的影響。自戰死者的身軀噴洩而出的幻光帶著憤怒與悔恨,徘徊在四周。   「盧切拉——守護我吧。」   口中念誦著女神之名,瓦爾姆拔腿奔馳。在戰場上,唯有不被狂亂氣氛所吞噬,頭腦保持冷靜的人才能殘存下來。瓦爾姆告誡自己,必須恢復成平常的他與庫施見面。他必須是庫施尊敬、思慕的護衛官瓦爾姆。   召喚士的居住區塊位在複雜迷宮的最深處。並排在通道上的十扇門之中,標記了「三」的大門是庫施的房間。瓦爾姆很快就抵達了刻著那數字的房門前。   不久前瓦爾姆護送庫施與伊法納魯回到居住區,現在再度回到此處,狀況已經截然不同。罪惡感令瓦爾姆動彈不得。   「可以借一點時間談談嗎?」   「現在不行。部下都在戰鬥。」   「這樣啊。」   「妳這什麼反應。別鬧脾氣了。」   瓦爾姆晈緊了牙根,踩歪了一步差點摔倒後,使勁甩頭,將額頭撞上門板。   如果指揮官只顧著和女人打情罵俏,任何城寨都會輕易淪陷吧。背叛者的通敵行為,恐怕並不存在。   「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瓦爾姆按照既定的節奏按下大門的操作面板。面板三度發出微弱的光芒。鈴聲鐵定已經在房間內響起。但是,房門內沒有傳來反應。敵人雖然還沒抵達,但戰場的氣味已經飄到此處。火藥、血的鐵鏽味,再加上幻光的淡淡甜味,那是死亡的氣味。   (庫施——)   瓦爾姆再度敲打面板。   面板發亮,但是門仍舊不開。沒有反應。瓦爾姆轉念一想,走過四、五號門,來到六號門前方。   這是伊法納魯的房間。瓦爾姆操縱面板等待房內回應時,一顆球滾到腳邊。   是炸彈。   瓦爾姆反射性地想要把炸彈朝著滾來的方向踢回去,但一想到也許會因此爆炸,瓦爾姆焦急地向後跳開,連滾帶爬地逃離球狀炸彈。十號門之後通道有個直角的右轉彎。就在瓦爾姆衝過轉角,藏身於牆後時,炸彈爆炸了。   「嗚哇!」   聽見伊法納魯的慘叫聲。肯定是他開門時正好爆炸。瓦爾姆咒罵著他的噩運,自避難處的牆角後衝回通道上。   通道的另一端——一號門前,敵人正朝著此處前進。為了迎敵,瓦爾姆拔刀向前衝刺。經過六號門前方時,他大吼:把門關上!   敵人一共三名。通道為了限制入侵者的行動而刻意建得狹窄,敵人只能以一路縱隊前進。最前方的黑褐色青年舉槍射擊,瓦爾姆撲向地面,翻滾躲過子彈,乘著翻滾時的速度挺起身,一刀斬下青年的頭顱。   第二人和第三人比起領頭的青年還要年輕,似乎也沒有堅定的覺悟。   目睹了渾身沾滿敵人鮮血,汗水淋漓的瓦爾姆,兩人明顯地畏縮了。第二人停下了腳步,第三人撞上了他。瓦爾姆壓低身子,抓住了倒在地面的領頭青年的槍,朝著第二名敵人開槍。子彈貫穿血肉之軀,第二人當場癱倒,第三人則向後退了數步後倒向地面。   「門關不起來!壞了!」   伊法納魯狼狽地衝到通道上,目睹眼前慘狀而蹙眉。   「必須捨棄這個房間。伊法納魯,請逃脫。」   但伊法納魯只是站在原地。   「對了——您知道庫施現在人在哪裡嗎?房間裡面沒有人回應。」   紅髮召喚士轉頭朝著自己的房間瞄了一眼。接下來,尷尬地搔了搔下巴,最後指向自己的房門內。   裡頭是個單調的四角形房間。石牆裸露在外,沒有任何裝飾。與自己的外觀相比,伊法納魯似乎並不在乎房間的模樣。一眼看上去,甚至像無人的房間。   「她在裡頭。不過,希望你先讓她安靜一會。等等,先聽我說——」   瓦爾姆發現屏風的另一頭,有一張附有床頂蓬的床鋪,他快步走近。   「庫施!」   他粗暴地一腳踢倒屏風,看見半裸的庫施正仰躺在床上沉睡。   「瓦爾姆護衛官。該怎麼說才好——他們只教我這種方法——雖然應該有很多方法,但是我知道的只有——」   瓦爾姆轉過身的同時揮拳擊倒伊法納魯。緊接著,他抓住庫施的肩頭使勁搖晃。   「庫施!」   庫施微微睜開眼睛。下巴無力地鬆弛,半張著嘴。   「到底怎麼了?」   她沒有回答。當瓦爾姆打算硬是抱起她而讓手繞過她的身軀時,他發現庫施的雙眼顯得有些混濁。   「這究竟是——庫施!?」   「護衛官!」   聽見伊法納魯的喊叫聲而回過頭,瓦爾姆看見敵人。那是剛才他以為已經打倒的其中一人。   對方高舉起劍衝向床鋪。瓦爾姆手上並未持劍,如果躲過對方的刀鋒,庫施肯定會被砍中吧。   瓦爾姆做好了覺悟,壓低姿勢,打算用身體衝撞對方。就在這時,敵人的頭顱突然間從脖子上滾落。被切斷的頸部噴出鮮血,無首的身軀繼續向前走了幾步,撞上瓦爾姆後翻倒在地。   站在房門口的偽裝貝德魯洋洋得意地收回了剛剛才拋出的鋼絲。伊法納魯站起身來似乎抱怨了幾句。使用的是貝德魯的低賤語言。兩個人避開呆站在原地的瓦爾姆,走到床鋪旁,攙扶起庫施的上半身。   庫施的意識似乎仍然迷濛不清。這時,貝德魯甩了庫施一巴掌。瓦爾姆怒火中燒打算衝上前去,但伊法納魯緊抱住他的腰,死命地阻止了他。   貝德魯又甩了一巴掌,庫施悠悠睜開了眼睛。   貝德魯緩緩地取下護目鏡和防毒面具後,露出了一張滿是鬍渣的臉。瓦爾姆曾經見過他。他是平常為庫施抬轎子的其中一人。男人說了幾句話,令瓦爾姆吃驚的是,庫施居然也回答了。她甚至沒有特別去遮掩裸露的上半身——也沒有看瓦爾姆一眼。   目前場上仍搞不清楚狀況的人,就只有我一個——察覺到這一點,瓦爾姆感覺到身體裡的力量瞬間流失了。但是,在胸口深處沸騰冒泡的昏暗感情,命令他站穩雙腳。   「史羅恩啊。我到底該從誰開始殺才好?」   儘管瓦爾姆再三告訴自己,激憤之情來自於戰場的暴戾之氣,但沒有效果。庫施終於把視線轉向他。那張臉上浮現了驚愕,之後是久久不散的不知所措。最後,她連忙遮掩自己的胸脯,孱弱地微笑。   13   距離島嶼仍然很遠,那距離就連提達也沒有自信能游到岸邊。隔著這一段距離,鯊魚怪物失去了剩餘的所有力氣。腹部朝上隨波飄搖,兩個人則抓著牠的胸鰭,隔著魔物的身體彼此交談。屍體冒出的幻光掠過提達的臉,隨風而逝。   「想吃這孩子的魔物會靠近,要快點離開才行。」   優娜一面說著,牙齒一面打顫。雖然氣溫不算低,但長時間浸泡在海水中的身體已經逐漸失溫,體力也不斷流失。   「嗯。」   提達重新抓穩了鯊魚的胸鰭,在水中把膝蓋拉回身旁,讓腳底緊緊抵著鯊魚的身體。   「出發吧。」   讓呼吸恢復平穩之後,提達雙腿使盡全力一蹬,大幅度的一躍,盡可能拉近了與島嶼之間的距離。回頭一看,優娜正在對鯊魚說話。   提達吹響口哨,對優娜揮手。優娜點了點頭,向鯊魚告別。以動作和緩的蛙式逐漸靠近提達。確定優娜跟上之後,提達也用蛙式朝著島嶼前進。   「加油——!」   提達將泳姿轉為仰泳,拉起頭看著優娜。他發現優娜循著「數到一、二時吐氣,數到三就挺起身子大口吸氣」的韻律換氣。必須讓優娜盡可能長時間維持這個步調前進。如果之後有伸出援手的必要,提達想讓自己的體力保存到那一刻。   (一——二——)   「三——!」   在優娜要吸氣的時間點,提達出聲提醒。為了讓優娜的幾乎維持固定的節奏。   不知在第幾次時,優娜似乎察覺了提達出聲的用意,輕聲一笑。但是,也許呼吸的節奏因此被打亂,讓優娜不小心吞了一大口海水。   提達靠近劇烈咳嗽的優娜,伸出手。發現優娜的疲勞比想像中更嚴重。   「抱歉抱歉,是我多事了。」   雖然恢復了立泳的姿勢,但優娜彷彿似乎下一秒就要溺水了。提達繞到優娜背後,將下臂勾在優娜的下巴處,就這麼往前游。   「對不起。」   「不過,這樣比較輕鬆吧。」   「嗯。很輕鬆,也很有罪惡感。」   「別在意別在意。」   「這個,脫掉好了。這樣應該比較好吧。反正底下穿的那種剛好也能當泳衣。」   在優娜身體周遭隨波搖曳,有時纏著她阻礙游泳的長袍,提達也很在意。   「嗯,就這麼辦吧。」   「不要看喔。」   優娜打趣似地說著,語調輕快。   「知道啦。」   一小段時間內,提達感覺到臂彎中的優娜東搖西晃。   「啊,怪物聚集起來了。」   提達看見優娜的後腦勺、以及她抱在胸前的,揉成一團的長袍,以及白皙的腹部和雙腳,視線再往後移,他看見發泡的海面。要是決定下得更晚一些,眼前優娜的身體恐怕已經從這世上消失了。   優娜一定也想著同樣的事。好一段時間內兩人一語不發。   「在比塞德島附近,沒有怪物化的鯊魚棲息喔。」優娜突然打破沉默。   「我們來到了距離相當遠的地方。」   「會不會是因為怪物被捲進風暴裡,搞不清楚方向?」   「你是說,迷路了才會跑到比塞德島附近?」   「嗯。我在想,我們的船壞掉的位置,真的離比塞德那麼遠嗎?會不會是因為晚上太暗了,或是早上霧太濃,島明明就很近但是我們都沒察覺到,有沒有可能是這樣?」   「所以,現在前面那座島就是比塞德島?」   「嗯。不過關於島還是優娜比較熟,如果妳說不是,那應該就真的不是吧。」   提達轉變方向,讓優娜也能看見島。   「形狀幾乎一模一樣。但是,氣氛不太一樣。」   「氣氛啊——?」   「水也很冷。這一點你不覺得,不太像比塞德?」   「啊,妳也這麼覺得?」   提達也很在意腳底的海水仍然冰冷。如果是在淺海包圍的比塞德島附近,這個距離應該能感覺到些許暖意了。   「那個——」   優娜的語氣彷彿顧己i著什麼。提達為了激勵自己而大聲回應:怎麼啦?   「和島的距離,好像沒有拉近?」   優娜說的沒錯。提達想著,也許他以為自己正朝著島前進,但實際上卻只是平行移動。   (糟糕。這狀況,好像很糟。)   該不會是正被海流牽著走吧。要是正好遇上漲潮或退潮的巔峰期那就更糟了。提達絕望地眺望遠方的島。划水的右手臂已經快要抵達極限。   這時,圈著優娜脖子的左手腕被往上推,優娜把自己的頭從那臂彎中抽出。   「謝謝你讓我休息。照正常姿勢游比較輕鬆吧?我已經沒問題了。」   優娜以立泳的姿勢說著。吸呼似乎也不像剛才那樣不規律。   「那妳游前面。」   「不,我跟著你游。這樣心情比較輕鬆。」   拋開了揉成一團的長袍,優娜淺淺一笑。臉色蒼白,嘴唇幾乎沒有血色。   「知道了。我先。」   提達把視線自優娜挪回島嶼。島——似乎又離得更遠了一些。   「好了,該走了!」   聽見優娜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提達點了點頭,緩緩地開始向前游。提達心想也許看得到底,將臉埋進水中。但是,視線所及的最深處只裝滿了黑暗。簡直就像是昨天白天,在史匹拉的海中甦醒時一樣。自己是不是就要回到那片黑暗中了呢。   那像是在命令提達,胸懷著與優娜之間的新回憶,消融在黑暗之中。   ——是誰?   提達為了抗拒逐漸消沉的心情,抬起臉。島依舊很遠。   「優娜——」   提達恢復成立泳的姿勢。感覺到體力的極限。到底是哪裡出錯了。   「喂,優娜——」   回頭一看,沒有人影。只有平靜無波的海面延伸到視線的盡頭,   「不會吧——」   提達為了潛入海中而吸足了氣。但身子卻一動也不動,他無聲地將之緩緩吐出。   胸口和鼻腔的深處,彷彿著了火似地發燙。   事態的嚴重程度讓胃猛然緊縮。   「好了,該走了!」   為了拯救史匹拉的人民於「辛」的威脅,接受了死亡命運的優娜展露微笑。   在這一小時之間見到的笑容,也許和當時見到的是同樣的笑容。   (一點都沒變啊。)   與島嶼之間的距離,已經無法再縮短了。絕望支配了提達。   (已經什麼也改變不了。)   提達看了島嶼最後一眼。雖然沒有靠近,但也許是位置關係改變了吧,風景不同了。佔了島上絕大部分的綠意之中,出現了一抹橘色。定睛一看——那是一座褪色的橋色的塔。在比塞德島四處可見,自地面冒出的古代機械。   「優娜!」   絞盡剩餘的最後力量,提達以比賽時的速度朝著黑暗深淵游去。   相信這麼做就能找到她,在心中一次又一次反覆呼喚優娜的名字。   提達感到羞恥。   兩年前,「辛」呼喚他,奧隆引領提達前來史匹拉,是因為這個世界需要變化,而他們期待著提達也許能成為引發改變的中心人物。   這次是不是也相同呢?史匹拉又需要我的力量了。不,至少優娜需要。一定是這樣的。她希冀改變卻又無法改變。因此,需要我的存在。   (可惡!)   應該已經潛到相當深的地方了,卻仍然找不到優娜的身影。抬頭往上看,白色物體漂浮在海面附近。那是優娜的長袍。提達緩緩地旋轉身體,同時仔細觀察四周。與水鬥球用的水不同,海水令雙眼刺痛。   (要先浮上海面一次嗎?)   一面猶豫一面使勁踢水的同時,全身的肌肉發出了慘叫。想要獲得休息而高聲抗議。   以前在札納爾坎德的比賽上曾經體驗過。陷入這個狀態之後,身體就再也動不了。   當時提達在全場觀眾的面前溺水了。那是選手生涯的第一年。   觀眾們的表情映在腦海中。   (不對——)   那些都不是發生在現實中的事。只不過是提達心中認定曾經發生的記憶。只有在史匹拉的體驗屬於現實,札納爾坎德時代,只是某人的夢——   胸口很難受。自己是真的溺水了,或者只是溺水時的記憶纏身,提達分辨不清。   (爸爸——)   曾有一段時間,提達這麼稱呼自己的父親。   提達第一次溺水,是因為被父親扔進海裡。那就是父親教導兒子游泳的方法。在提達學會游泳之前溺水了不知道幾次。在札納爾坎德的海,逐漸模糊的意識中,提達看見父親游過來救他。那個人游起泳,就像魚一樣。   (爸爸——好難受——救我——)   緊閉著眼睛,尋找著父親的身影。   (他已經,不在了——)   提達感覺到,自己正置身於現實與並非如此的世界之間的狹縫。一旦放棄,他就會脫離現實,被拖回該處。   (好痛——)   全身,特別是腳特別疼。疼痛屬於現實。   提達縮起膝蓋,將疼痛抱入懷中。   他看見了漂浮在黑暗中的自己。   (是誰?)   黑暗中的自己漸漸靠近。   (逐漸靠近我的——是誰?)   (這感覺——我體驗過——)   就像被「辛」吞噬後第一次來到史匹拉時一樣。   提達分不清現在雙眼正睜開或闔上,但他看見了模糊的白色人影。   (優娜!?)   那肯定是優娜。但是,有一團黑暗包圍著優娜。那和周遭的黑暗不同,那黑暗具有某種光澤——仔細一看,那黑暗的形狀像是一個人。大小恐怕是優娜的五倍大的漆黑人影,一手抱著優娜朝著自己衝來。   (是誰啊——)   提達睜圓眼睛注視。很痛。這是現實。   提達看見了巨大的父親。游泳的模樣敏捷如魚。   右手抓著優娜——他朝著我伸出了左手——   (謝啦——)   14   瓦爾姆原本想要成為獸芯,永遠活下去。   與庫施一同活著,直到她有一天成為異界的花朵,便與下一位召喚士結下契約,活在戰鬥的世界中,直到永遠。   化身為獸芯後,夢中的情景會是什麼樣的色彩呢——化身為召喚獸之後,雙眼看見的世界會是什麼景象呢。瓦爾姆也曾經想像過。但是,現在自己似乎將會以人類的身分死去。   從背後開槍把子彈射進瓦爾姆的身軀的,是渾身暗黃色防護服,看起來動作相當遲緩的偽裝貝德魯。夾在左脇的槍枝還在冒煙。瓦爾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挨了幾槍。房間裡的所有人——除了開槍的貝德魯之外——啞然無語。不久後,一開始進入房間的滿臉鬍渣的貝德魯厲聲斥責開槍的貝德魯。庫施尖叫著站起身,但馬上又倒回床鋪上。雙腳似乎還站不穩。伊法納魯支撐住她的身驅。   意識逐漸遠去。庫施反覆呼喚著他的名字。但是,瓦爾姆沒有力氣能回應。更強烈的感情是煩躁。貝德魯們扯開嗓門爭執的聲音令人心煩。開槍的貝德魯舉起右手,嘶吼著。那是隻沒有手掌的手腕。手腕處包著染血的繃帶。   (原來如此——我遭到了報復嗎。)   一隻手換一條命,感覺不怎麼划算。和花朵或地獄,似乎有幾分相似。   「你還好嗎?」   伊法納魯問道。瓦爾姆想回答他「問什麼蠢話」,卻擠不出聲音。   「會痛嗎?」   他又問道。感覺不到痛楚。已經沒救了。   瓦爾姆只能轉動眼珠,看向庫施。庫施一臉呆滯,任憑伊法納魯抱著她的肩膀。就生前最後一刻的景象來說,大概屬於最糟糕的那一類。   這樣下去,自己恐怕會變成怪物。   「伊法納魯。」   雖然只擠出了些許聲音,但對方似乎聽見了。紅髮召喚士支撐著庫施的肩膀,蹲下身。   「送我到異界。怪物或地獄,我都不要。」   「瓦爾姆護衛官,我——」庫施終於出聲。「——對不起。」   「召喚士伊法納魯——繼承美神之名的召喚士啊——送我,去異界。」   「瓦爾姆先生——」   庫施哭倒在地。但是瓦爾姆只想刻意忽視她。現在能施加於她的懲罰,就只剩這樣了。   「護衛官,你誤會了。」   伊法納魯的表情扭曲。雖然瓦爾姆想聽他把話說完,但視野已經轉暗。光很快就會離我遠去吧——瓦爾姆想著,主動閉上了眼睛。   要斬斷所有眷戀。如果對生者的世界抱持眷戀,就會轉化為怪物。地獄正等著他。瓦爾姆曾聽說,如果死者的情念太強,有時召喚士會無法將之成功送往異界。他必須讓自己處在容易離開生者世界的精神狀態。   「快點——送我走——」   「我不要!」   庫施大叫。瓦爾姆感到困惑。   不把我送往異界?   要我成為怪物?要我前往地獄?   「啊啊——」   瓦爾姆明白了,原來受到懲罰的是自己。   繼承了秩序之神的名字,卻一腳踩進了戀愛這攤最為失序的混沌中。這就是一切過錯的原因。原來如此,的確值得地獄的懲罰。   到底有什麼樣的刑責在等著我呢,瓦爾姆——隱藏的本名為布萊亞——不禁感到膽怯。   GIRL'S SIDE   15   優娜清醒時發現自己正倒在沙灘上,提達躺在身旁。剛才兩個人似乎都失去了意識。   太陽位於頭頂的正上方。代表著溺水之後到現在她並未昏迷太久。   一段時間內,她只是愣愣地看著天空。日曬相當強烈。   聽見些許聲音而轉頭看向身旁,發現一隻小螃蟹正打算爬進提達半張的口中。優娜連忙把螃蟹拎到一旁,緩緩地站起身。將雙手勾在提達的腋下,腰腿同時使勁,拖著他向後移動。想要把他帶到陰涼處。優娜小聲地吆喝給自己打氣,緩慢地移動。   提達的雙腳腳跟在沙灘上劃出了兩條長長淺溝,從海邊一路橫跨沙灘。一面搬運著戀人,優娜不時交互看著那道軌跡與背後還有好一段距離的沙灘,以及位在沙灘另一頭的樹蔭。   腰很快就開始痠痛。再加上裸露在陽光下的肩膀和背部、雙腿都開始泛紅,發出抱怨。優娜心想,如果那件長袍還在就好了,弄丟那件長袍時的記憶朦朧不清。印象中似乎是自己扔掉的。   「好痛。」   提達的身子動了動。她打從心底鬆了口氣。   「哪邊痛?」   停下腳步,優娜問道。   「腋下,很痛。手陷進去了。」   「你說這個!?那你就自己走。」   抽回雙手,故作冷漠地說。   「也不差啦。因為會痛就是活著的證據嘛。所以囉,拜託再拖一段吧。」   「我的腰已經快散了啦。」   「老太婆嗎!?」   「哎呀哎呀,不好意思喔。」   優娜打趣地說著,在提達身邊坐下。   耶朋的恩賜這個詞浮現在腦海,但她沒有說出口。雖然最近次數越來越少了,但打從孩提時代養成的習慣,要徹底改過並不若想像中容易。   「肩膀,好像很痛?」   提達說著。充滿同情的溫柔聲音。   「嗯。」   如果他與這兩年間優娜在心中描繪的他相同,接下來肯定會說些積極開朗的話。   「不過,要是曬黑一點應該很帥氣喔。」   「我的體質不像琉克那樣。」輕聲一笑後,優娜說道:「我完全不行。曬過頭了只會變得紅通通的,就這樣而已。手邊沒有幻光球也沒有藥膏,應該會很難受吧。」   「那樣就糟糕了。快點到樹蔭下吧。」   「我原本正打算要去啊。但是有個人不願意配合——」   「知道啦知道啦。」   「不過,感覺還不錯。」優娜撫著自己的肩膀,笑了笑。「感覺到痛,才知道自己活著。」   「是沒錯啦,不過既然都活著,應該比較想檢查哪邊不痛吧?」   提達一面說著,一面把臉靠了過來。優娜下意識地拉開距離。   「你等等——」   「喂喂!好不容易得救了,分享一下喜悅嘛!」   提達嘟起的嘴更靠近了些。優娜笑著推開他的額頭。   「也許有人正在看喔?你看,像那座橘色的塔,幾乎和比塞德一模一樣吧。」   優娜感覺到提達的身體放鬆了力氣。他的視線環掃四周,仔細觀察周遭環境。   「嗯。感覺野牛隊的隊員好像馬上就會從那邊跑過來。」   望著通往島內的道路入口處,提達這麼說著。   「但是,其實不是。雖然光看地形是一樣,但找不到原本該有的東西。」   如果這裡真的是比塞德,現在優娜視線所指之處,應該要有一座木橋搭成的碼頭。沙灘角落處也找不到為了暫時讓船隻停泊而設的木樁,堆放於該處的捕魚道具同樣不見蹤影。   「風暴!會不會是被昨天的風暴吹走了?」   「應該不是。在那之後應該演變成大騷動了。大家應該會發現我們不在島上了,對吧?」   當晚,優娜告知瓦卡要借用野牛,王牌號之後,離開了村莊。村民們應該會擔心她的安危,正在尋找她的蹤影。如果這裡真的是比塞德島,這片海灘上不可能空無一人。   「雖然像比塞德島,但其實不是比塞德。這地方,會是哪裡呢——」   「探險囉。」   16   離開海岸走上一小段路後,兩人過上了岔路。   如果與比塞德島相同的話,右邊會通往「遺跡之路」,不過途中有個一定得游泳渡過的場所。目前兩人一點也不想再下水。因此,兩人選擇了左手邊,前往經過地勢較陡的山坡處的「瀑布之路」。由於喉嚨的乾渴令人難耐,瀑布的水源也是目標之一。   「好像很自然地就會把這裡當成比塞德。」   「嗯,我也是。不過,感覺好像有其他人住在這裡——雖然有人的氣息,但是那並不屬於我們——該怎麼說,感覺很怪。」   優娜說完,停下腳步,注視著路旁的石像。石像大約與兩人膝蓋同高,形狀近似於人形。看起來似乎受到長年來的風吹雨打,表面的凹凸已經磨損。相當於背的部位少了一大塊。   「拄著枴杖,有鬍子。是老爺爺嗎?」   優娜說著。   「是不是大召喚士的雕像?」   提達提出意見。優娜否定道:絕對不是。兩人又觀察石像好一段時間,不過終究想不出什麼答案。與石像告別,繼續前進之後,開始感覺到空氣中帶著沁涼的濕氣,也聽見了瀑布的水聲。兩人忘我地拔腿向前奔跑。   在這前方的「瀑布之路」可以看見自山腰處流出的溪流白頭頂上的懸崖往下流瀉,墜落的水珠飛散在空中,令瀑布下方的「瀑布之路」周遭無論天氣多麼炎熱,都能維持涼爽。   當然,大前提是這座島的地形與比塞德相同,不過這座島並未背叛兩人的期望。沐浴在霧狀的無數水珠之中,優娜抬起頭,張開了嘴。提達也站在她身旁,模仿她的姿勢。   「好舒服!」   全身的炙熱感逐漸消褪。   「真的耶。好像活過來了。」   「是啊。」   水由內與外同時滋潤身體,讓身體恢復了生氣。   「那個——」提達試探似地發問。「我們,會不會已經死掉了?剛才聽妳講『活過來了』,我突然想到。也許我們已經在海裡溺死了。」   「那現在的我們,算是什麼狀況?」   「就……死掉了啊。」   「不曉得耶。因為我沒有死過——」   優娜並不是在開玩笑,不過提達笑了出來。在史匹拉,經歷死亡的那一瞬間之後,人或動物仍然有可能如同生前一般生活。有數種可能的狀態——   首先是「死人」。兩年前指引優娜旅程的傳說級護衛,奧隆就是一位「死人」。在優娜犯下的所有過錯登場的西摩爾老師,也選擇成為「死人」。耶朋寺院的最高指導者麥加老師也同樣。「死人」的一舉一動就如同生者一般,要分辨其實相當困難。   召喚上不可或缺的「祈禱者」,雖然極度接近死亡,但也算是「活著」的一種型態吧。   此外,還有一種型態名叫「幻光體」。召喚獸就是一種幻光體。出現在異界的死者幻象,或許也能稱之為幻光體。無數種類的怪物之中,約有一半是幻光體。「辛」也是幻光體。   「嗚呃。還是想點別的事情吧!就當我們都還活著。」   優娜說明結束之後,提達略顯誇張地顫抖著身子這麼說。   「是你自己提起的耶!好吧,那你說說,要想什麼別的事?」   「比方說,優娜妳記得那些事?抓著鯊魚來到島附近,然後我們拋下鯊魚一起往島的方向游,對吧?」   「嗯。想著你身後那座島如果真的是比塞德,那該有多好——突然間鹹水灌進嘴裡,一嗆到馬上就有更多水灌進來,覺得很想吐,但是就只有一瞬間覺得很難受,接下來的事就什麼都不記得了——大概就這樣。」   因為提達神情緊張地看著優娜,優娜對他展露微笑。   「接下來,就在剛才的沙灘上醒來。從那邊開始。中間沒有間隔。」   提達低著頭似乎正在思考,最後他一臉認真地面向優娜,眉心緊蹙。   「我有件事一定要講。那個,不管之後發生什麼事,我希望優娜不要那麼簡單就放棄。自己死掉,讓某個人——讓我活下去,這種事我希望妳不要自己決定。我不要沒有優娜的史匹拉,那沒有意義。」   「那我也有一件事,一定要講。」   優娜雙手插腰,直視提達的雙眼。   「那不簡單。那一點都不簡單。但是,那時我沒辦法再叫你救我了。因為你已經救了我好幾次了。而且,我也不希望你消失。要是剛才的事情再過上一次,我應該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也許吧。我也不知道。但是,要求一個救不了我的人來救我,這種要求我說不出口。」   「我又不是救不了優娜。」   「是嗎?那時候你也很危險了吧?最後你和我都溺水了不是嗎?」   「——抱歉。」   「我不原諒你!我會一直一直責怪你!」   優娜使勁左右甩頭,刻意用誇張的動作把溼透的頭髮梳向兩旁後,邁步向前。如果這裡是比塞德島,那就是村莊所在的方向。   「抱歉。」   提達喃喃說著,跟在後頭。把想說的話全說出口了,優娜覺得心情輕快多了。   「那你呢?你記得什麼嗎?」   「我覺得——好像是老爸救了我——我有這種感覺。超大的老爸。這~麼大。」   提達一面說,一面朝兩側伸展雙臂。   「該說是幻象,或是幻覺吧。結果,終究只是因為運氣好吧?」   提達說運氣好。的確,這個理由已經夠充分了。毋須多加思索,只需心懷感謝。如果是兩年前的她,應該只要一句「耶朋的恩賜」就能無條件接受。   「不過,感覺有點類似。被吸進『辛』的身體裡,第一次來到史匹拉的時候——那種不知道是現實還是夢境的感覺,有點像。」   「哦!」   優娜想不到其他的回應方式。經過短暫的沉默後,提達突然大聲說道:   「如果狀況和那時候很類似,這裡會不會是另一個比塞德島啊?另一個世界的比塞德。雖然很像,但是在不同的世界。」   「你是說——」   「我們來到了別的世界。」   優娜的第一個想法是「有點道理」。那是提達過去的親身體驗。而現在同樣的狀況——雖然她完全沒有實感——發生在自己身上,這也是一個思考的方向。   「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們回得去嗎?」   這是浮現在優娜腦海的第一個問題。   「咦?」   提達的表情,彷彿打從心底感到驚訝。   「一定要回去——」   ——就這樣回不去,你也不在乎嗎?   「——說的也是。」   情緒無法契合。   「感覺好像涼了一些。」   優娜語氣開朗地說,朝著或許有村莊的方向走。如果和那個島一樣,從遺跡之路走過山丘旁的山路,下坡之後就是比塞德村了。   優娜不知道提達的說法究竟正確或錯誤。但是,照他說的區分為「這個比塞德」和「另一個比塞德」,似乎能讓當下迷濛不清的狀況變得稍微有條理些。   兩個人一語不發地不斷前行。優娜想訴說她對眼前風景的想法,但是她覺得走在一小段距離外的提達:心裡一定還在打歪主意。他心裡應該仍然認為,兩個人在這個世界生活也沒什麼不好。當然,也不至於想要直到永遠吧。找到回家的方法之前,就暫時在島上開心愉快地探險,彼此擁抱,親吻——他心裡肯定正這麼想。   他忘了正在擔心兩人的其他人。優娜無法接受這一點。稍微玩一下,有什麼關係——這種想法,優娜無法接受。   (我還以為,他會更了解我一些的。)   我也覺得,自己的個性有點麻煩。   「優娜,妳看,這個超誇張的!」   語氣爽朗到令優娜吃驚。回頭一看,發現提達正指著優娜的頭頂上方。優娜再度轉身,一轉回原本的方向,醒目的鮮豔橘色突然映入眼簾。   「超亮的!好像是全新的!?」   這裡是比塞德居民稱之為「遺跡之路」的道路。但現在並排在眼前的,是彷彿最近才剛塗上色彩般,色彩鮮豔的「機械」。   口中發出驚嘆聲,提達拔腿跑向看起來特別大的機械——那大概是整體的一小部分吧。   「就是這個,基馬利就是從這上面跳下來的,對吧!」   沒錯。提達說的沒錯。是同一個地方沒錯。但是——   「過來啊,優娜。這傢伙,正在動喔!」   提達招手,優娜靠近後聽見了機械發出的細微聲響。的確正在運轉。   「這是什麼呢?」   疑問未經思考地說出口,提達只是聳了聳肩。緊接著他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地,說著「不知道有沒有村莊」,隨即拔腿就跑。優娜連忙跟在他身後。   提達一面招手催促優娜,一面在原地踏步。   如果這裡是比塞德島,他正站在能俯瞰比塞德村的山丘上,此處應該設有祈禱旅途平安的石碑。從山丘上往下看的景觀,除了找不到村莊之外與比塞德完全一致。地形與優娜記憶中的比塞德完全相同。   「別看下面了,看這邊!」   他正在觀察石像。在比塞德島上立有石碑的位置上,有一尊雕像。雕像看起來是等身尺寸的少年像,擺設在底座上,此總高度大約相當於提達的身高加上底座的高度。與剛才的老人雕像相同,這尊雕像似乎也頗有歷史,較精細的部分已經磨損,不過仍然能看出整體的造型。有著纖細四肢的少年——不對——   「有胸部。」   提達似乎也察覺了。   「是女生。」   「嗯。手掌不見了,不過這個姿勢,應該是正在祈禱吧?」   轉向優娜,提達將自己的雙手交握。他的感想應該八九不離十吧。優娜靠近雕像,仔細觀察。   「背上有翅膀喔。」繞到雕像後方的提達說道。「啊,妳看。底座上有刻字。」   優娜走到提達身後,探頭一看。的確有文字。   「盧切拉。文字寫著盧切拉。是這個女生的名字嗎。」   「嗯,一定是的。不過她又是誰呢。」   「有人會幫她打造這種雕像,她一定很有名吧。這座島上的名人,或是史匹拉的名人。因為我不曉得史匹拉的歷史,想不出什麼線索就是了。」   優娜也不曉得。雖然比起提達,知識的確多上不少,但優娜的記憶中找不到盧切拉這個名字。為了尋找說明或其他線索,優娜一面繞著石像走一面觀察。   「優娜!」   抬起臉,發現提達正指著遠方。相當於比塞德島的村莊所在位置。   「盧切拉好像就是在看那邊。從這個位置,俯瞰那個地方在祈禱。也就是說,那地方一定有東西在。」   不過,一眼望去只有一片蒼鬱的樹林。   不出優娜所料,在比賽德村的位置,兩人並沒有找到村莊。只有恣意生長的雜草,以及南方島嶼的茂密森林。聽見了刺耳的昆蟲振翅聲。   「原來這裡也有玻璃蟲啊。」   那是在比塞德島隨處可見的昆蟲,優娜也知道名字。   「雖然是比塞德,但實際上不是比塞德。另一個世界的比塞德。一定就和你想的一樣。」   「要趕緊回原本的世界才行。」   提達的聲音多了幾分迫切。   「怎麼了嗎?」   「該怎麼說,優娜應該比較瞭解就是了——在史匹拉,機械一直被禁止使用對吧?因為耶朋的教誨。耶朋的歷史,差不多有一千年吧?但是這裡的機械還在運作。沒有村莊,也沒有寺院。我在想,會不會是因為耶朋教還沒傳到這地方?這裡就是那個時代,有沒有可能?」   「嗯。」   「那個時代——有戰爭吧?」   「嗯。」   「我聽琉克說過了。蓮恩和修因的故事。現在,會不會就是那個時代?大概千年前的比塞德。」   「這樣啊。」   「一點也不想被捲進戰爭裡。」   「嗯。」   「在戰爭中,召喚士會被強迫到最前線參戰吧?我已經聽說過了。」   「嗯。」   嗯——從剛才開始,優娜除了應聲之外,什麼也答不出來。腦袋幾乎要變成一片空白。感覺提達所說的話似乎每一句都說中了。   「別怕,優娜。一定有方法能回去。」   「你為什麼知道?」   如果真的有方法,優娜想先瞭解方法,才能安心。   「因為我們已經來到這裡了。不會有辦法來卻回不去。就像『幸』可以往來在我的札納爾坎德與史匹拉之間——還有奧隆也一樣辦得到,所以我們也可以。還有,因為『辛』其實就是我老爸,所以我來到這裡之前才會見到老爸吧。那個應該是在告訴我們,優娜妹妹,別擔心一定回得去的——」   雖然提達也說不出個道理,但優娜知道他正絞盡腦汁想讓自己安心,那份心意讓優娜感到欣喜。   「謝謝。」   優娜低頭道謝,提達似乎因此鬆了口氣。   「嗯,那我們走吧。」   「要去哪?」   「要把這座島調查清楚才行。找出回去的方法。」   「就這麼辦!」   雖然只有大略的方向,但除此之外優娜也想不到別的辦法。   兩人回頭走在通往盧切拉像的坡道上,突然間優娜發現了某件事,不由得驚呼。   「怎、怎麼啦?」   「這條路——現在我們正在走的這條路,是為了什麼而鋪設的?如果這裡沒有村莊,那就不需要道路了吧。如果沒有許多人時常往來,不會有這種道路吧?」   「鋪設道路的理由啊,這一點我完全沒想過耶。啊,說不定只是散步用的步道喔?繞個一圈對身體健康有幫助之類的?」   「會是這樣嗎?」   「沒有啦,我不是說妳錯啦。意見,只是個小意見。」   「嗯。」   的確就像提達說的,他並沒有否定優娜。   「啊。」   這時是提達有了新發現,他朝著路旁跑去,隨即用手開始撥開恣意生長的高大雜草。   「優娜,妳看這個。」   那是和之前發現的老人石像相同的物體。也許是環境差異吧,雕刻的凹凸起伏似乎比上次找到的那個更加清晰。   「拄著拐杖。」   「揹著大袋子。」   「如果沒有拐杖,看起來好像大赤屋。」   提達笑著說道。優娜也跟著笑了起來。過去優娜一行人在史匹拉各地旅行時,曾經受到這位商人的照顧。大赤屋總是背著一個大袋子,出現在優娜旅行的各個落腳處賣力地做生意。   「這裡是大赤屋的島?我記得他說過他是二十三代之類的——該不會——嗯?妳看看它的枴杖。」   「嗯,和剛才的不一樣。」   「差別應該在比較短的部分?」提達指著拐杖的握柄處,那是一根短橫桿,一邊是鳥喙的形狀,另一端則雕成獸尾的模樣。   「這個鳥嘴——」   提達伸出食指觸摸鳥喙的部位後,指向鳥喙所指的方向。該處有數棵樹幹十分粗壯,看起來頗有年歲的古樹。提達跑到樹旁,開始觀察。   「好像沒什麼特別的地方——那代表什麼意義嗎?」   那幾顆樹,和生長在森林與道路間境界上的樹,優娜看不出任何差異。優娜讓視線環掃四周後,又注視著剛才的石像,腦海裡浮現了一開始發現的那尊石像。還是親眼檢查看看比較好。   「你稍微等等。」   優娜沿著來時路往回跑。要回到「瀑布之路」的另一頭。   「妳要去哪裡啊?」   「找大赤屋!」   經過山丘上的盧切拉像,兩人又回到了「遺跡之路」。   優娜沒有記錯,最早發現的石像,同樣也拄著拐杖。整體的造型也和剛才的石像幾乎相同。   「這些雕像都是同一個人。只是姿勢稍微不太一樣。」   「不過,應該不是大赤屋吧?」   「嗯,雖然不確定的事還很多,不過這一點應該不會錯。還有,這個石像究竟是仿造誰的模樣,這件事再怎麼想應該也沒有頭緒,所以——你看這個。拐杖上的鳥喙。」   拐杖握柄處的鳥喙似乎指著剛才那尊鳥喙指向大樹的石像的位置。   「我們回去吧!」   留下一頭霧水的提達,優娜邁開步伐。   「優娜,妳個性變急了?」   「也許吧。也許我之前一直都太溫吞了。」   「我昨天才剛回來耶。可以對我更溫柔一點嗎?」   「我也希望這樣啊,不過一個人要是老是在抱怨,你覺得呢?」   「知道了知道了。」   17   兩人在瀑布之路的樹蔭下召開作戰會議,正式決定將認識島嶼全貌視為第一要務。此外,若遭遇島上居民,首先要表現出沒有敵意的態度。如果對方明顯採取敵對態度,要盡可能在對方發動攻擊前察覺,無法溝通就立刻逃走。要是逃跑時走散了,就到一開始的海岸邊會合。   「差不多就這幾點吧。」   「嗯。我覺得那個石像好像有什麼秘密,找到的話全都調查看看吧。」   「嗯。」   「應該沒有人住在這裡吧?如果是些善良的人就好了。」   「我也這麼覺得。不過,見到優娜後,就算有戰意大概也會馬上消散吧。」   「為什麼?」   「因為——」   提達指向優娜的胸口。到島上之後,她一直穿著上下二件式的黑色泳裝。   「我看了就覺得心跳加速。雖然覺得自己應該習慣了,但還是會突然間看到呆掉。有時候,大概也會打些歪主意。不過,希望妳能原諒我。我已經通通都承認了,妳別太生氣喔。」   「呃——為什麼你講這種話,表情卻那麼得意啊?」   「假裝不害臊而已。」   看著提達認真的表情,優娜按捺不住笑意。   在這之後,兩個人花上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一旦發現森林中的小徑便盡可能走到盡頭處,仔細地調查島上的每個角落。   兩人發現在島上各處發現了老人的雕像,同時也發現了老人手中拐杖握柄的鳥喙所指方向有其共通之處。   「沿著拐杖的鳥嘴指著的方向走到底都是死路,對吧?前面是海邊的懸崖無路可走、會遇到崩塌的斷層沒辦法繼續前進、還有樹長得太密集不能過去,有點像是警告一樣。」   「嗯。一定是這樣。不過——」   「搞不懂意義。放這些石像的意義。比起告訴人家哪邊不能走,指向安全的方向,對行人來說應該比較方便吧?」   「我在想,這座島就這麼大而已,住在這裡的居民應該不需要路標吧。所以,雕像應該是為了不熟悉島上的人設置的?」   「比方說我們?如果是這樣,我們看見那尊石像,覺得應該往那邊走,結果卻發現那邊是懸崖——這樣有什麼意義嗎?覺得好危險喔,趕緊回頭。這樣只是浪費時間吧,不對,頁嚴重的是,如果在晚上,人說不定就直接摔下去死掉了。這太過分了吧,大赤屋。」   「也許目的是讓來到島上的人浪費時間,或者是讓人摔下懸崖?」   「優娜。」   「嗯?」   「總覺得想要武器。」   「我比較想要衣服。身上到處都被樹枝和葉子刮傷了。」   「嗯,衣服也是。不過,就算島上有可以提供衣服的人,那應該是一群想害我們掉進懸崖底下的人吧?」   「我是覺得,那樣想不太自然。我希望把他們想得更和善一點。因為石像可以告訴居民,那邊有危險喔。然後島上的孩子可以從石像了解這件事。比方說那邊是懸崖,那邊是死路。所以,那個石像有它的教育意義。」   優娜一面說著,漸漸覺得這個想法比較有可能。   「那就先開會吧。這座島上,居民可能居住的地方是在哪裡?」   「在比塞德村的位置,只有一片樹林。」   「也許把比塞德先放一旁會比較好?」   「這麼說也有道理啦,不過,比塞德村為什麼會設立在那個地點?」   「一開始先建造神殿,之後為了建造神殿而聚集的人就這麼定居在神殿周遭——我是這樣聽說的。」   「那……為什麼神殿要蓋在那邊?」   「那是因為——對喔。以前『辛』還在,神殿必須蓋在就算『辛』來了,也不會遭到破壞的位置。」   「但是,這座島上的那個位置,找不到村莊。原來是這樣。因為現在是大概一千年前,世界上還沒有『辛』?」   「真的要當成千年前的世界……?」   「嗯~」   提達雙手抱胸,抬頭仰望天空。   「優娜,我們要不要再回到應該有村莊的位置,調查看看?」   「可以是可以——」   「我的理由嘛,我還是覺得盧切拉妹妹有秘密。那個女生祈禱時俯瞰的方向,一定有某些意義。比起老爺爺的手杖,我覺得這應該更重要。」   「嗯,那我們就再調查一次吧。」   偶然間發現記號時,兩人同時緊握住彼此的手,高興地蹦蹦跳跳。這條小徑兩人已經走進數次,沿著路走到底卻什麼也沒發現。但是,兩人這次在途中發現了隱藏的岔路。   一開始的契機是優娜發現了一縷薄布綁在樹上相當高的位置。走到那棵樹下,又發現了下一條布。就這麼沿著布條的指示,兩人一路走進了森林的深處。   用來當記號的布條,可以從顏色或磨損的程度看出時代各有不同。較新的布條是近似於葉片的綠色,似乎在不久前才綁到枝頭上。   「那邊!」   走在前頭的提達每次發現布條,就欣喜地大叫。也不管樹枝打在身體上,連忙開始尋找下一條布。   優娜急切地想要一件衣服——至少要能夠遮蔽肌膚。粗糙的樹枝在她身上刮出的擦傷,雖然算不上疼痛,但就是令人難以忍受。   「有點慢喔。」   「——嗯。」   不由得用陰沉的語氣回答。不出優娜所料,提達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   「打起精神來。很快就可以見到其他人了。這樣就全部解決!」   優娜沒辦法那樣率直地期望事情真能順利。若真有人生活在這條細心隱藏的小徑的盡頭處,優娜難以想像他們會歡迎突如其來的闖入者。   「說的也是。」   「優娜——」   「嗯?」   「奧隆曾經說過。優娜不懂得依靠別人。但是,感情卻總是寫在臉上。」   優娜慌張地舉起雙手藏起臉頰。   「怎麼……突然提這個。」   「我啊,已經反省過了。優娜說我老是在抱怨。我覺得有點焦急。所以——該怎麼說。」提達的嘴巴好幾次開闔後,終於想到了台詞似地接著往下說。「對優娜來說,我是個消失了兩年的人。這段時間大概比我想像的還重大吧。但是,優娜卻仍然願意那樣接納我,光是這樣,我就應該要感謝了。」   優娜明白了。每當自己悶不吭聲,或是情緒低落的時候,眼前這個人馬上就會認為是自己讓優娜不愉快了。然後,有時候會因此生氣,也會因此反省。   優娜之前覺得這方面的話題暫時別再提起了。   也許是想法馬上顯露在臉上了吧。提達連忙補上了一句「馬上就結束」,繼續往下說。   「總而言之我……想要再一次取回優娜的信賴。為了這件事,當個麻煩的小鬼頭是不行的。要特別留意,成為一個可靠的帥氣男人——比方說——一想到這邊,我就回想起奧隆。雖然以前只覺得他是一個讓人生氣的大叔,但現在我能明白。我想要變得像他那樣。如果我辦到了,優娜——」   「嗯。」   優娜回答道。有種下一秒就按捺不住笑意的感覺。別說出口直接實踐不就好了。無法忍受對方不知道自己正在努力,簡直就像小孩子似的。想要得到認同,也想要得到保證——啊,原來如此。優娜察覺了自己的想法。她無法阻止自己不去注視他仍不成熟的部分。明明再度相眾之後才沒過多久,兩人卻屢屢發生摩擦的原因,就在這裡。   (兩年啊——)   這兩年之間,他的時間完全停滯了。十七和十九。二十和二十二、二十五與二十七、三十與三十二——就算現在步調不同,只要長久在一起自然會解決。優娜這麼覺得。儘管有時覺得不太高興,但希望永遠在一起的想法並未改變。打從第一次接吻的那一天開始,從未改變。   「怎麼啦?」   「嗯?」   「一直偷笑。」   「秘密。」   「優娜~」   提達的語氣彷彿哀求似的。讓優娜覺得好有趣,同時感到深深的愛憐。   「好痛!」   回頭一看,提達正按著後腦杓。   「咦?」   提達也驚訝地轉身往背後看。在他視線的前方,有一顆球正緩緩滾動。球呈現與皮革相同的顏色,大小則和水鬥球的比賽用球幾乎相等。   「水鬥球!?」   提達一面尋找著球的主人,一面朝著球踏出步伐。還差一步——看著眼前的提達,優娜因為自己眼眶突然湧出的淚水而訝異。某種事物劇烈動搖她的感情,讓優娜甚至站不住腳。當她蹲下身子抱住自己的雙臂,這才發現那是令人難以承受的哀傷。   聽見巨響的同時,劇烈的衝擊波撞飛了優娜,優娜的身體被拋入空中。這時,一抹黑影從優娜眼前迅速飛過。那是驚訝神情凝固在上頭的,提達的頭顱。   優娜失去了意識。   “心裡要想著他。名字叫做提達,沒錯吧?”   沒聽過的聲音,彷彿從優娜的耳畔傳來。   “是的。請問你是——?”   “我——大概類似於,這個世界的神吧。”   “你是指——神?”   經過一段沉默之後,那聲音又說。   “先別追究我了。妳只要專心想著他。”   “好的。”   “那是場不幸的意外。”   “咦?”   “妳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吧,這樣很好。接下來,向我介紹他這個人吧?先從相遇時開始。”   “他是——在我成為召喚士的那一天,第一次與瓦爾法雷心意相通的那一天,出現在我的面前。他給我的印象,和我之前見過的所有男生都不一樣。不對,在那之後一起旅行,更加認識他,然後喜歡上他——也許是因為這樣,才會有那樣特別的感覺。我想他其實是個普通的男生。”   “還不夠。心裡想著,妳有多麼喜歡他。”   “——好的。”   “妳在哭嗎?”   “想起到底有多麼喜歡他——想起知道這份心意不能實現時的悲傷——”   “盡可能選快樂的事。雖然若是沒有的話也沒辦法。”   “好的——我明白了。”   “那麼,現在起我要施展一個魔法。很困難的魔法。”   “好的。”   “記憶沒辦法消除,只能封印。遇上某些契機,有時會突然噴發。”   “好的。”   “接下來,再來一次。妳和他相遇了。那是妳成為召喚士的那一天。”   在那之後遇上了什麼事;那聲音一說,與提達之間的每一個瞬間在眼前攤開,而那一切都流入了她正緊緊握著的手掌中。   “——手?”   誰也不回答。手的主人——那隻手的手腕以上的部位被黑影所覆蓋,優娜看不見。但是,優娜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是你的手。我所愛的手。”   將那隻手拉向自己,優娜讓自己的臉頰依在掌心。   BOY & GIRL   18   「優娜,優娜。」   感覺到有人搖晃著她的肩膀,優娜睜開眼睛,發現提達正注視著她。提達後方是陌生的天花板。   「呼,嚇死了我。完全沒有反應,我還以為妳死掉了。」   「死掉的是誰啊吁」   話說出口的瞬間,頭顱深處一陣刺痛,優娜不由得伸手按住額頭。   「妳沒事吧?也可能是撞到頭了。」   令優娜驚訝的是,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她已經完全記不得。只剩下模糊的印象——提達似乎遇上了很危險的事,為了救他——   「我覺得,我好像只是大哭了一場。」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也搞不懂。」提達說,在優娜身旁躺下。「只是全身都在痛。」   「我們發現了布條對吧?想說一定有村莊之類的地方,在森林裡尋找。」   「嗯。想要走進盧切拉的雕像俯瞰的森林——但是發生了什麼事,我想不起來了。」   「——嗯。」   循著記憶回想,感覺到一片朦朧的哀傷。   「我好像跑了起來?好像在追逐什麼東西——」   想到也許還會感覺到頭痛,優娜小心翼翼地起身。   「不要多想比較好。我有這種感覺。」   「這很難耶。就是會去想啊。」   「一定是因為躺在這種昏暗的地方。我們到外面去吧。」   「呃,這裡是——」   優娜環顧房間內部。有種討厭的氣味。惡臭的來源恐怕就是這房間本身——或是此處空氣的氣味吧。那甚至令優娜感到想吐。緩緩站起身之後,優娜這才第一次發現到身上穿著衣物。是一件淺綠色的長袍,下擺與袖口繡著幾何圖樣般的紋路。   離開石砌的小房間後,是一連串漫長且構造複雜的走道,牆面同樣為石砌。   走道旁不時可發現與兩人醒來的房間幾乎相同的小房間。感覺不到其他人的氣息。房間內基本上都空無一物。有時可發現某些物體,但早已腐朽到完全無法判別那原本是什麼。惡臭仍舊如影隨形。優娜忍耐著噁心感,穿梭在走道上。   優娜並不知道往哪邊走會遇到什麼。但在這兩年內優娜已經學到了,置身於陌生的場所,這類賭一把的勇氣是不可或缺的。   「這到底是什麼味道啊。感覺不太舒服。」   「有種很古老的感覺。還有,有一點點——妳別生氣喔。第一次走進寺院時,印象中有聞到這種味道。」   「你是說比塞德的寺院?我一直在那邊生活耶。」   「所以我才叫妳別生氣啊。優娜聞起來一直都很香。寺院的味道也很快就習慣了。」   但是,沒過多久後優娜明白提達的直覺並非完全錯誤。那是在迷宮般的走道上走了一段時間後察覺的。   「這裡很像試煉的迴廊。比塞德寺院深處的——前往祈禱者的房間時,一定會經過的迴廊。」   「啊,妳是說那裡。原來如此!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什麼?優娜覺得,要直接下結論還太早。   一旦把此處當成試煉的迴廊,優娜的腳步便隨之輕快起來。不過也只是相似而已,並非完全相同。這個迷宮的規模較大。有時發現雷同的景象,但拐過轉角卻又與預想中不符。再說,應該根本沒有轉角才對。   「好像大上很多?」   提達問道。   「嗯。啊,對了。如果把多的通道和房間埋起來——」   就會變得和比塞德一樣嗎?感覺好像也不會。   「真受不了!」   「怎麼啦?」   「到底是怎麼回事,根本搞不懂!」   況且,就算得知了想要知道的事,也不曉得事態會不會好轉。   「不可以太貪心啦,優娜。」   那自以為瞭解的語氣令優娜感到一瞬間的不快。這時,提達牽起了優娜的手。   「我想,壞事應該不會再發生了。」   「為什麼?」   「住在這裡的人,救了我們對吧?如果想要殺了我們,或是捉弄我們,應該不會幫助我們才對。」   兩人牽著彼此的手,推開了迴廊最深處——又或者是入口處——的大門。推開大門後兩人發現,大門矗立在一道長階梯的頂端。階梯下方是一個圓形的寬敞空間。   「形狀和比塞德寺院一樣。」   優娜喃喃自語。   「但是,那不是大召喚士的雕像。」   牆壁旁排列著大小不一的石像。優娜的直覺告訴她,在這裡生活的人們都已經死去了。不由得更加握緊了與提達彼此交握的手。   「優娜——那邊那個,應該就是盧切拉妹妹的雕像吧。不知道為什麼,有種悲傷的感覺。」   「嗯,很悲傷。不過,為什麼會有悲傷的感覺呢?」   「大家都死了。這裡——只剩下悲傷的過去。」   「嗯。但是,為什麼我們會知道這件事呢?」   「一定是有人希望我們能知道。我想應該就是救了我們的人吧。」   「我們能為那個人做些什麼嗎?」   「不知道耶。」   「我們先去找出那個人吧。」   「說得也是。畢竟優娜的個性就是這樣。」   「就因為這種理由?」   優娜開玩笑地說著,瞪向提達。   「對我來說,這就是最大也最重要的理由。」   兩人開始調查這個「看似比塞德寺院的場所」。噁心的感覺不知何時消失了。   兩人首先著手調查排列在圓形大廳牆邊的石像。所有的石像都設置在底座上,幸運的是,底座上刻著名字般的銘文。   提達眼尖地發現了島上四處可發現的老人雕像。   頭戴帽子,背著一個大布袋,手中拿著拐杖。拐杖的握柄刻著鳥的嘴喙與獸尾。   「原來不是大赤屋。」   提達一面笑,一面念出了底座上的文字。「旅行者之神,安利。於陸於海,指引我等方向。接下來,看看這個。」——提達得意地說著,為優娜介紹剛才他刻意擋在背後的石像。   那是一尊少女的石像。半裸的身體穿戴著沉重的防具,手持細長的劍。   「戰神盧切拉,請賜予我等戰鬥的智與勇。請以雙翼守護我等。」   原來那個女生是戰神啊——提達說道。山丘上的盧切拉就是為了守護這個場所而祈求。在提達的催促之下,優娜一面走一面觀察周圍的眾神雕像。   “豐穰之神庫施,請賜予我等食物與家族。”   “異界的守護神瓜魯德,請賜予我等安息與爆炸。”   “職技之神阿爾布,請掌管我等的睿智。”   “秩序之神瓦爾姆,請賜予我等安定。”   “月神卡娜耶拉,請於黑暗中守護我等。”   “復仇之神史羅恩,請消除我等的仇恨。”   “太陽神玫優,請賜予我等光輝。”   「神就是指那個吧?童話,或是傳說中的那個神明。勝利的女神啊請對我展露微笑吧,之類的?」   「好像是這樣喔。」   優娜從未想過此處的居民仍留有祭祀神祇的風俗。優娜所知的祈禱對象,只有大召喚士像、沉睡在寺院深處的祈禱者。隨場合不同,有時過去的耶朋領導者——老師也會成為祈禱的對象。   「也許在耶朋的教誨傳開之前,人們的信仰就是這些神明吧?」   「對喔。妳是說耶朋禁止祭祀這些神?比方說,各位千千萬萬不能說出這些名字喔?」   提達模仿著曾經身為史匹拉的實質統治者——麥加老師的說話方式。   會做這種事的,全史匹拉大概只有提達一個人吧。而且,那位老師也許真的會這麼說——優娜這麼想著。   「啊,優娜,看看這個。」   順著提達指著的方向看過去,有一面相當大的浮雕。上頭並非刻著眾神的模樣,而是刻著許多的名字。   「——召喚士護衛官們。」   優娜的心臟猛然一跳。   「上面寫著召喚士?」   「嗯。那邊——」   優娜循著提達的指示,仔細一看,浮雕上的確寫著召喚士這個名詞。   「瓦爾姆、史羅恩——」提達看著碑文念出的似乎是護衛官們的名字。   「那不就是那些神的名字嗎?」   「啊,真的耶。不過上面真的是這樣寫的。」   「嗯。」   「我比較在意的是——這裡怎麼會有召喚士?」   「就像這上面寫的一樣吧?這座島上有召喚士和召喚士的護衛官——啊,護衛官就是護衛嘛!?然後,島上的大家都信仰神明。」   「但是,召喚是耶朋的秘術啊——」   「這一點會不會就是誤會的來源啊?」   提達試探似地說。神情似乎不大自在。   「也許在耶朋的寺院或教誨出現之前,就已經有召喚術了。當然也會有召喚士。優娜,妳之前有告訴過我吧?以前貝薇爾和札納爾坎德之間發生了一場戰爭。當時召喚士就活躍在戰場上了,對吧。該說是活躍還是犧牲,我也不曉得就是了。」   「這件事我沒有想過。我一直認為創造祈禱者是耶朋的秘術——但是我錯了。原來是這樣。感覺好不甘心,明明只要稍微想一下就能發現,但我連想都沒去想。」   「在史匹拉長大,這也是沒辦法的吧?」提達的語氣中帶著幾分同情。「一定是因為戰爭結束後,耶朋寺院獨佔了所有的事物吧。也沒有人敢說他們是錯的。」   「就算真有那樣的人——」優娜回想起不服從寺院的阿爾貝德族所受到的對待。   「好可怕。」   「嗯。」   「先出去吧。」   「嗯。」   優娜點了點頭,提達踏著略顯急促的步伐,走向出口——若對照比塞德寺院的構造,那是正面大門的方向。正要追上他的背影時,優娜突然間注視著地面。   (這裡曾經有過召喚士。)   既然如此,為了讓召喚士得以成為召喚士,祈禱者理應也在此處。   「優娜?」   「抱歉抱歉。那個,我想去一個地方。但是必須要回頭——」   「去哪?」   「我想找出祈禱者。」   「啊,對喔!既然這裡曾經有召喚士,換句話說也可能有祈禱者囉!這樣優娜又能使用召喚術了。」   「是啊。」   「太棒了!不對——先等一下。如果現在正在戰爭呢?優娜會不會也被捲進戰爭裡?」   「我想應該不會。因為我絕對不會聽他們的。」   「說的也是。然後呢?優娜知道祈禱者在哪裡嗎?」   「如果距離不遠,對方也希望被我召喚的話,就能知道。應該會有感覺。不過目前完全沒有——」   「也就是說,位置有點遠。」   優娜思考著另一個可能性。若祈禱者不願意與召喚士交流,那麼召喚士就無法察覺祈禱者的所在位置。一般大眾大多不知道,召喚的主導權並不在召喚士手中,而是屬於祈禱者。   「嗯。應該不在這附近。」   「所以說——」   「祈禱者的房間。大概比我們醒來的那個房間,還要更往深處走。」   「好,走吧。」   提達開始走在從大廳通往迴廊的樓梯上。   「算了,先等等!」   「又怎麼啦?」   「這件事,之後再說吧。先等我們更了解這地方的事情。因為這裡不是耶朋的世界——」   提達正在等待答案。但是,優娜有點難以啟齒。   「召喚一定要和祈禱者心意相通才行。手法有很多種——在耶朋之中隨著祈禱者不同,方法也不一樣——」   提達走近優娜身旁,伸出食指輕觸優娜的嘴唇。   「我知道了啦。會害怕吧?」   「嗯。」   「那就之後再說吧。聽妳說要和祈禱者心意相通,我也覺得不太爽。要是祈禱者是男的,我也不太願意。」   提達試著勉強擠出笑容。   優娜看向階梯的頂端,嘆了一口氣。優娜從未想像過,召喚居然會令人感到害怕。上次召喚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自己的精神強度也和當時不同了。如果無法承受,也許心靈會被召喚獸啃食殆盡。   優娜已經不想再召喚了。很可怕。但最後恐怕還是非召喚不可吧。   能回到原本世界的可能性,優娜已經察覺了。   提達推開了階梯左側的門。門上刻著幾乎磨損殆盡的「內一號」。若與比塞德寺院對照,這是通往僧侶房間的門。   門內一片昏暗,有一條通往地下的斜坡道。一陣陣濃烈的鐵銹氣味自前方飄來。進門之後,低沉的震動聲連綿不絕。優娜回想起島上正在運轉的橘色機械。   「這裡是作什麼的啊。」   斜坡走到底是一個大房間。比起上面的大廳更加寬敞。房間內擺滿了用途不明的無數機械。房間中央有一條長台座,台座旁擺著椅子,機械似乎圍繞著台座與椅子而設置。椅子旁有一張小桌,桌上亂七八糟地堆著各式各樣的工具。而這一切,除了地面——大概是通道——之外,全都被相當厚的塵埃所覆蓋。   「這裡是用來製造的吧。擺在這裡的機械是用來製造機械的機械吧。」   「應該是——工廠吧。」   工廠、工房——優娜曾經聽海鷗團的神羅提起過。從殘存的機械數量來看,在過去的世界應該到處都有工廠。   「這裡味道有夠重的。差不多看看就離開吧。妳看,裡面還有門。」   提達朝著那扇門跑去,毫不猶豫地推開門。   「裡面是——哦哦,有好多床耶。上下兩段式的。很寬敞喔。大概可以睡一百個人。不過真夠臭的。」   提達皺著一張臉回到優娜身邊,說著「接下來嘛——」,左顧右盼之後指向別扇門。   「我去去就回!」   「優娜,妳來一下。考慮到之後可能遇到的狀況,這裡不能隨便放過。」   「有什麼?」   優娜走到入口處仔細一看,門後是個用途簡單明瞭的房間——武器庫。   三面牆設有櫥櫃或武器架,擺著各式各樣的刀劍。走進裡頭,發現還有箭頭或鐵鎚的前端部分似的鐵球、斧頭的金屬部位等等。至於握柄等木製部分似乎早已經腐朽消失了。   「雖然都生鏽了,不過還能用。」   左手拿著細劍,提達一面說,一面用右手在櫥櫃上翻找。   「優娜也找個什麼吧。」   「嗯。」   雖然不太願意,但恐怕會派上用場吧。   「有了。」提達拿著一個長方體的石塊。「這個是磨刀石吧。要先把鏽磨掉才行。」   「你有經驗?」   「是沒有啦——應該和廚房的刀子差不多吧?」   「大概吧。」   在這之後,兩人花上大約半小時,整備了能當作武器的道具,裝備在身上。提達選擇了附有護手的雙面刃細劍,優娜則帶著短劍,金屬刀鍔上附有美麗裝飾的輕盈短劍。刀柄部位上纏著的布條則是從身上穿的長袍下襬割下的。   「嘿!」   提達洋洋得意的高舉起劍。但馬上就皺起了眉頭。   「怎麼了嗎?」   「磨得太起勁,好像一不小心磨過頭了。鐵鏽這種東西,原來不只是表面,還會長到刀身裡頭。我以前都不曉得。」   優娜隨口應了一聲,不過其實她也不曉得。感覺一點也不可靠。一直以來武器都是向人購買或是從別人那邊收下的,並非親自準備的道具。   「希望不要遇上任何人就好了。」   「對啊。」   走出武器庫之後,似乎已經沒有該調查的事物了,於是兩人沿著斜坡往上走,回到了大廳。提達說道:「接下來——」。還剩下階梯右手邊的房間。   「出發!」   提達用那遠足般的態度推開了大門。雖然花了點功夫,不過將體重施加在門上,門順從地緩緩打開。   「門上寫著內二號。這裡究竟是~?」   態度顯得更加輕佻了。優娜明白,提達正擔憂著某些事,輕佻的言行舉止則是他的偽裝。   「要看看嗎?大概是餐廳之類的地方吧。有鐵製的大桌子和椅子排在房間裡,另一頭看起來有點像廚房。怎麼樣?要進去好好調查?」   優娜搖了搖頭。優娜明白,提達打算盡可能把前往祈禱者房間一事往後延。雖然他的關心令優娜感激,不過已經夠了。   「我們走吧。」   優娜抬頭看向長階梯的頂端。   「那個,想不想呼吸外面的空氣?」   提達用全身擋在優娜前方,這麼說著。   優娜使勁地點了點頭。   19   兩人緊靠著彼此,充滿戒心的推開了門,夜晚的溫暖空氣流入室內。   覆蓋在頭頂上方的茂密樹葉的隙縫間,優娜看見滿天的星光。   「這個是——」   提達指著粗如拳頭一般的鋼鐵支柱。   鋼鐵支柱立於鋪滿了地面的石板上,許多同樣的支柱彼此之間以等距離排列在眼前,距離相當於一個人敞開雙臂的寬度。   在優娜頭頂的遙遠上方,所有支柱彼此之間以細繩連結,上方的茂密樹葉則是攀附細繩生長的藤蔓的葉片。那是在比塞德島從未見過的植物。   「他們就是像這樣把建築物藏起來吧。難怪從上面往下看,只看得到一片森林。完全被騙過去了。」   提達的語氣帶著幾許欣喜。不過,優娜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那時候,我們就是想要來這地方對吧?在樹林裡的小路發現布條,逐漸接近這地方。但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然後不知道被誰救了,結果醒來時在這棟建築裡面。是這樣沒錯吧?」   「嗯。」   提達像是要捉摸對話的走向似地慎重點頭。   「這個景象很特別,看過就不會忘記,但我們一點印象也沒有。也就是說,現場就在前面。」   「現場?」   「事件現場啊!」   提達一面說,一面舉起了細劍。   「走吧。」   提達提高了戒備,向前邁開步伐。跟在他身後,優娜不停地告訴自己:不會有事的。無論那時發生了什麼事,兩人在那之後都受到了保護。比起提防對方的惡意,優娜更希望能相信善意。   緩緩地前進了一段距離後,提達停下了腳步。   「妳看——」   壓抑著興奮的語氣。他正指向上方。在葉片的細縫之間,優娜看見山丘的風景。在星光照耀之下,盧切拉雕像浮現在黑暗之中。   「啊——」   優娜立刻就發現了是什麼事物令提達驚訝。   兩個人按捺著興奮的心情爬上通往山丘的坡道。   「那是男生?」   「咦?是女生吧?」   「啊!」   兩個人幾乎同時停下腳步,四目相望。   「盧切拉!」   「嗯!」   沿著坡道往上走,山丘一度從視野中消失。雖然不需多久就能再走到能看見山丘的方向,但兩人害怕如果時間拖太久那人影也許會消失,因此從途中便跑了起來。   優娜一點也不覺得有危險。她認為那人影肯定不會加害於兩人。那人影正翩翩起舞。   山丘已經近在眼前。人影仍舊輕盈舞動。   「是一樣的。」   提達一面說,一面輕扯優娜的衣物。與那人影穿著的薄長袍一模一樣。   「是那個人救了我們?」   「應該是喔。優娜,那個是不是異界引渡?」   在提達眼中,似乎所有舞蹈都是異界引渡。   「不是啦。」   如果那是異界引渡,那應該會出現飄遊在四周的幻光。雖然隨著幻光的濃度或周圍的環境,有時候並不顯眼,但就算在這種狀況下,優娜同樣能看見。召喚士的資質中最重要的條件,就是對幻光特別敏感的體質。   「對喔,動作不一樣。」   「那和是不是異界引渡沒有直接關係。每個召喚士的舞蹈都不一樣,也有人不跳舞的。」   「哦?那為什麼要跳舞?」   「為了目送死者離開的人。有些人看不見幻光,不知道重要的人的靈魂有沒有真的被送到異界。所以藉由舞蹈,讓異界引渡變成留存在記憶中的儀式。這些事,在史匹拉中也有很多人不曉得。」   優娜說完後,把帶在身上的短劍平放在地面上。猶豫了一瞬間後,提達也把細劍靜靜地放在地面。   「打擾人家好像不太好?」   「嗯——」   這時,人影停下了舞蹈,面向兩人。接著,招了招手。   「既然這樣,就打個招呼吧。」提達的語氣聽起來朝氣十足。但是表情十分嚴肅。「我走前面。」   沒必要這樣逞英雄吧——雖然優娜這麼想,但她決定順著提達的意思。   「晚安。今晚的星空也很美呢。」   女子開口說道。黑色的短捲髮描繪出臉龐的輪廓,巴掌大的臉上一雙大眼睛與酒窩相當醒目。纖瘦的身體包在下擺長至膝蓋處的長袍中,在腰部上方以衣帶繫住。頭頂大概與優娜的雙眼同高。從遠方看會以為她是位纖瘦的男孩也是沒辦法的事——優娜在心中對著自己辯解。   「我是提達。」   「我的名字叫優娜。」   女人稍稍點了點頭。   「我叫庫施。」   「啊!」   提達張著嘴停住不動。庫施淺淺一笑。那是個令觀者也不由得一同感到欣喜的微笑。   「豐穰的女神,庫施!?」   「看起來不像對吧?大家都這麼說。」   「那個——」   話還問沒出口,優娜打消了主意。   「對了,名字只是借來的而已。我並不是真正的女神。這該說是我們的習慣,或者說是規矩吧。要是我死了,就會有另一個人冠上庫施的名字。」   「哦~」   應聲之後,提達闔上了嘴。   「『我們』是指誰呢?」   「我們是神聖貝薇爾市民。」   神聖貝薇爾——優娜知道貝薇爾,但沒聽說過神聖貝薇爾。   「兩位都不曉得嗎?」   優娜與提達點頭。   「意思是指神的貝薇爾嗎?由神明統治的——那個,話說回來,真的有神明嗎?」   想到庫施也許會動怒,優娜不禁心裡一涼,但她只是笑得露出酒窩。   「統治貝薇爾的是神授權統治的神宮政府。雖然說是神授權,但也只是自己聲稱的就是了。然後神真的存在,或是不存在——這個問題,其實光是說出口就會出事。」   「啊。」   提達戰戰兢兢地環顧四周。   「沒關係的。會懲罰的人已經都不在了。我也覺得其實神並不存在。不過,一起相信世上的確有神,我們就能把彼此視作同志。在每個不同的季節或人生的重大日子,大家一起參加同樣的祭典,能讓大家認為彼此是生活在同一個世界的夥伴。以神的名字自稱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們有個儀式叫冠名式。」   話說到這邊,庫施伸手指向天空。   「那一顆看起來特別明亮的星星,叫做什麼名字呢?」   優娜回答「夜之莓」的同時,提達得意洋洋地大喊「水鬥球之星」。   「我們稱之為『安利之眼』。安利是旅行者的守護神。」   庫施說完後笑了。看著她,優娜也跟著露出笑容。   「我們在不同的世界長大,現在卻一同齊聚在此處,各位不覺得這是件很難得的事嗎?」   「嗯。我也這麼覺得。」   「真的!」   「不過,兩位真正想知道的,其實並不是這個吧?」   庫施伸手掩嘴說道。優娜在心中尋找著問題。最想知道的是什麼呢?   「那個——」提達開口了。「這裡是怎樣的地方啊?」   這樣問好像有點怪——優娜想著。庫施也歪過了頭。   「這裡是哪裡呢?」   優娜補充問道。   「啊,是這個意思啊。不好意思,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名稱是戰爭局南方支部。但位置我不能說。」   「戰爭局——南方支部?」   「是的。話說回來,妳是召喚士吧?」   優娜默默地點頭。   「而你是護衛官?」   優娜與提達的視線一瞬之間彼此交會。光從字面上的意義來看,並沒有錯。提達曾經是守護召喚士優娜,並且一同旅行的護衛。   「嗯。召喚士優娜,和護衛官提達。」   提達如此回答。聽了提達的回答,庫施的視線一瞬間挪向一旁。優娜迅速地轉身。有個矮胖的人影站在身後。   「神羅!?」   神羅是優娜在海鷗團的夥伴,是阿爾貝德族的少年。總是戴著舊式的防毒面具,身穿連身式防護服般的服裝。與他同樣打扮的人影出現在優娜面前。和神羅的不同之處只有體格。眼前的人影身高已經算得上成人。   「它不會說話。我也希望它有這種機能就是了。啊,忘了解釋。這是偽裝貝德魯。以前有許多具,但現在只剩這一具而已了。」   庫施一面說,一面對著貝德魯舉起手掌。   「不要緊。不是敵人。回想一下,是剛才搬運的對象。記起來。優娜和提達。沒有排除的必要。」   「妳說排除——」   提達說到一半,庫施打斷了他的話,轉向優娜說道:請說出名字。優娜聽從她的指示後,接下來她也對提達提出同樣的要求。   「由於視覺裝置已經失效了,似乎只能用聽覺裝置來辨認對方的身分。也許壽命差不多快到了,但我不曉得詳細的構造。這些先不管,偽裝貝德魯是為了排除敵人而製造的,要是被視為入侵者,就會遭受攻擊。一旦過上就請報上名字。為了以防萬一,請再說一次。」   「我是優娜。」   「我叫提達。」   兩人再度說出名字後,貝德魯點了點頭,靜靜地沿著坡道離開了。   「那個面具。」目送著貝德魯離開,優娜問道:「還有服裝,有特別的用意嗎?」   「目的是欺騙旁人。因為貝德魯們全都是那樣的打扮。讓真的和偽裝的無法分別,無論對誰都有好處。」   「我搞不懂耶。真的?偽裝?貝德魯又是什麼啊?」   「貝德魯是指事各種勞動的低等市民,他們之中有一部分人,為了讓自己的生活盡可能更加輕鬆,創造了各式各樣的裝置。其中一項就是偽裝貝德魯。」   「這群人真是厲害。」   提達喃喃說著。   「他們是群非常恐怖的人。因為他們創造出的裝置,成為了戰爭的原因。有需要徹底管理他們。政府使用魔法在貝德魯身體的一部分施加了刻印,又為了防止他們與一般人交流,讓他們只能使用不同的語言。不過,這條戒律只是更加助長了貝德魯的氣焰——」   戰爭,她說的就是機械戰爭嗎?政府的魔法又是什麼呢。她口中的貝德魯令優娜聯想到阿爾貝德族。恐怕是不會錯了。優娜身體中流的血,有一半來自於阿爾貝德族。也許阿爾貝德族就源自於庫施的世界。   「貝德魯的刻印是什麼?」   提達全無顧忌地問道。   「眼睛裡面有漩渦的刻印。為了讓他們無論去哪都無法隱藏身分。」   「那不就是在說——琉克她們嗎?」提達反駁的語氣中帶著慍怒。他察覺到貝德魯就是指阿爾貝德族了。「說人家低等,太過分了吧。」   「那是他們自作自受。」   「也許妳已經發現了?」優娜說。「妳說的刻印,在我眼睛裡面也有一點點。因為我的母親是阿爾貝德——不,貝德魯。」   「啊——」   在庫施臉上流露出驚訝時,身體一瞬間綻放光芒。那是幻光的光芒。   「——地方不同,常識也會跟著改變呢。對了,優娜小姐?」   「請說。」   「妳的家人中有召喚士嗎?」   「父親是召喚士。名叫布拉斯卡。」   「這樣啊。布拉斯卡先生——」   「妳沒聽說過嗎?他是大召喚士耶?」   提達露出了訝異的表情。   「不好意思。」   如果庫施是其他世界的人,不曉得也沒什麼不可思議。   「庫施——我可以叫妳庫施嗎?」   「當然可以。」   「我們的世界是在什麼時候彼此交會?又是什麼時候分離的?」   庫施垂下眼,不再說話。庫施發出微弱的光芒,光芒在一瞬間消逝。   「咦?」   提達吃了一驚。但庫施一動也不動。   優娜一語不發地伸出手,觸碰庫施的手。   庫施全身再度發出光芒。這次光芒不再消褪,幻光滲出了體表。肌膚綻放的微弱光芒逐漸轉強。最後,幻光激烈地噴出。   「召喚——」   優娜喃喃說道。   「在哪裡!?」   不理會化作霧光逐漸消散的庫施,優娜大喊。   「在哪裡!?」   召喚士肯定就在不遠處。   「請和我見面!我有話想問!我們只是想回到自己的世界而已。如果知道方法的話請告訴我。拜託!」   雖然庫施已經完全消失了,但幻光並未消散。不但沒有消散,反而更加濃密。優娜和提達就像是被幻光蟲所環繞一股。   「優娜,糟糕了!」   優娜被提達拉入懷中,他用雙臂環抱優娜的背。提達迅速地讓視線掃過四周。   眼前——   整座島正燦然發光。飛舞的幻光四處漂游。   這座島,是被召喚出來的。整座島都是幻光體。優娜回想起某些線索,好幾次感覺身體不舒服,恐怕是受到濃烈幻光的影響吧。和「辛」的毒氣是同樣的現象。也許是隨時間而逐漸習慣,也許是召喚士做了某些調整吧。   “那麼,現在我要施展一個魔法。很困難的魔法。”   突然間,優娜聽見了聲音。一開始以為是提達在說話,但那似乎是藉由環繞著自己的幻光流入內在的聲音。   經由幻光,現在一切都聯繫在一起。當然,那名召喚士也與優娜彼此相連。只要能夠傳達意思。只要有辦法與他溝通——   對了,那是個男的。優娜曾經見過他。但是他把曾經見面的事實消除了。   “記憶沒辦法消除,只能封印。”   那是多麼高難度的技巧呢。優娜想著,那位召喚士肯定擁有自己無法比擬的強大力量。   「優娜,我們快逃吧。」   「要往哪裡逃?」   「哪裡都好!」   提達牽著優娜的手,拔腿跑了起來。優娜毫無抵抗地跟著他跑。就算逃也沒有意義。沒有必要逃走。那是因為召喚士正感到不知所措。也許因為精神上劇烈動搖——無法維持召喚。就只是這麼單純。趕緊告訴提達吧。   但是,優娜什麼也說不出口。跑在前方的提達的輪廓變得模糊。與周圍的幻光彼此交融。   「停下來!」   吃了一驚,提達停下腳步。   「停下來!」   優娜朝著夜空大叫。抬頭仰望,在飛舞躍動的幻光的遙遠彼端,在夜中的正中央有一顆特別明亮的星星。如果那是夜之莓就好了。如果那是夜之莓,事情就不會變成這樣。優娜就可以不知道這些事。   「優娜?」   提達臉上流露出不安。優娜使盡力氣將彼此相繫的手扯向自己,緊緊抱住了提達。   「怎麼啦——」   「別說話。閉上眼睛。想著關於我的事。開心的事。什麼都好!」   優娜一度放開提達的身體,要求他蹲下的同時抱住他的頭。提達順從地屈膝蹲下,優娜將他的臉緊緊按向自己的腹部。   「幹嘛啦!很難過耶。」   「加油。」   不能讓他看見他自己的模樣。他還沒有察覺到。   「你在想什麼?說說看?關於我的事,開心的事。」   「——痣。」經過了一陣沉默後,提達用模糊的聲音這麼說。   「嗯。那一定只有你才知道。」   優娜苦笑著,同時嘗試將自已的意識循著幻光送向召喚士。就像召喚中將命令傳遞給召喚獸一樣的意識操作。   能夠順利成功嗎。上一次召喚,是與「辛」戰鬥的時候了。   影像浮現在腦海中。   奇異的一群人走在森林中前進。那是比塞德的森林。   兩根長棒的前後分別由一位貝德魯扛在肩上。棒上鋪設有木板,板子上頭坐著一位穿著薄衫的女子。透過披在頭上,質料同樣單薄的頭紗,可以看見她的後頸。短髮。亮麗的黑色。   是庫施。優娜想著。   一面戒備一面走在前頭的,是一位健壯的戰士。半裸的寬廣背部上以皮革配件吊著一把劍。大概是護衛官吧。   突然間庫施轉過頭來。滿臉驚訝。景象就此消失。   下一個浮現的影像,是一個圓形而且不怎麼寬敞的房間。房間中央有一道螺旋階梯。房間四周都開著窗口。影像靠近窗口,看見了外頭的風景。正從高處俯瞰著遠處的海灣。優娜知道這景象。   那是比塞德島的海灣。唯一的差別大概只在岸邊沒有木橋碼頭。   視線從窗外風景收回到房內。   好幾張毯子整齊地疊在一塊,擺在地面上。有個挖空木塊製成的食器,裝著經過乾燥的果實或樹果。雖然優娜從未嘗過,但甜味與苦澀卻湧入腦海。   同調相當順利。   突然間胸口感到一陣痛楚。感覺到憎恨,也感覺到翻湧不止的愛。這些感情彼此混合,簡直像是情念的風暴般。   腳踢飛了食器,內容物散落一地。   (住手。)   男人的聲音湧入腦海。年老而嘶啞的聲音。   (你在哪裡?)   (要見面也是可以,不過有條件。有件事想拜託妳。)   (那件事我能辦得到?)   (並非不可能。但是,那位少年應該能更順利地達成吧。)   (我會和他商量。不過,先告訴我內容。)   經過一陣空白,嘶啞的聲音回答。   (我想請妳,殺了某個女孩。)   20   入夜之後,布萊亞繞了比塞德島一圈。走過滿佈岩石崎嶇難行的海岸線,平常不會有人進入的洞窟或森林深處也都巡了一次。   但是,他並沒找到露露聲稱親眼見到的,耶朋僧侶化身的怪物。   (有點棘手——)   儘管那怪物原本是人類,但布萊亞一般是不理會怪物的。但是,這座村莊裡有兩名前任護衛。那群習慣與怪物戰鬥的人,有可能會從怪物逐漸枯朽的精神中取得情報。要是優娜或提達也在,恐怕事情已經變得更加棘手。布萊亞認為要在事態發展之前先收拾掉怪物。   山丘已經近在眼前。抬頭仰望天空,「夜之莓」正閃閃發光。   那不是「安利之眼」。是「夜之莓」。   布萊亞告訴那女人,那顆星名叫「安利之眼」後,那女人十分中意這名字,將從父母繼承而來的小茶店取為那個名字。她曾對布萊亞說過,當時茶店已經瀕臨倒閉,她想在這名字上賭一把。結果,她輸了。   某一天僧兵現身在店內,將她帶往貝薇爾宮。從此沒再回來。被帶走時,她已經幾乎要臨盆。過了一段時日,僧兵帶著一個裝著嬰兒的簡陋木箱回來。精神飽滿時常嚎啕大哭的嬰兒,是布萊亞的女兒。   僧兵告訴布萊亞,他的妻子受到了拷問,最後生下了孩子後死去。耶朋的老師似乎執著於想問出,她究竟是從何處得知「安利之眼」這個詞。   她從未透露布萊亞的名字,直到死亡。   將女兒帶回到布萊亞身邊的僧兵同情兩人的處境,建議兩人逃亡的方向。僧兵告訴布萊亞,自己有位親戚在馬卡拉尼亞湖畔經營旅館,正在尋找可以做粗活的人手。那位僧兵名叫傑古。布萊亞詢問他名字的由來,僧兵臉上流露出疑惑。回答布萊亞,這名字取自族裡立下大功的一名祖先。   為什麼會問這個問題,布萊亞自己也不知道。就連整件事的起源「安利之眼」,布萊亞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會想到這個詞。時至今日仍然不明白。   在傑古的介紹下,布萊亞來到馬卡拉尼亞的旅館工作。旅館主人的老母親願意幫忙照顧布萊亞的女兒。布萊亞將女兒取名為盧切拉。當這個名字浮現腦海後,布萊亞再也想不到其他適合的名字。但是,這個名字也出了問題。   在盧切拉滿五歲的那一天,僧侶從馬卡拉尼亞寺院來到旅館,詢問女兒名字的由來。布萊亞做好了接受拷問的心理準備,但事情並未發生。旅館的主人和僧侶是舊識,布萊亞因此逃過了一劫。僧侶答應向貝薇爾報告並無問題,但作為交換條件,他命令布萊亞必須為女兒改名。   但是,布萊亞無法為女兒想一個新名字。只要是自己想到的名字,肯定會為女兒帶來不幸。   最後,他與女兒和旅館主人的母親商量後,決定讓女兒改名為摩拉。布萊亞認為,這個名字雖然平庸,但似乎能帶女兒走上平穩無波的人生路。   摩拉滿二十歲時,有人前來提親。對方是旅館的常客,聽說是在屢次投宿之間,相中了摩拉。摩拉相當中意對方,旅館主人一家也大力支持。既然女兒願意,布萊亞沒有其他意見。唯有一點,關於摩拉沒有母親的理由,布萊亞告訴對方是由於病死。   結婚宴會在旅館的大廳熱熱鬧鬧地舉行。邀請了結婚對象的眾多友人、熟人、親戚,對於盛裝打扮的摩拉,人人讚不絕口。布萊亞站在宴會會場的角落守望著女兒的模樣,細細品嘗著同時湧上心頭的欣喜與寂寞。   「你這傢伙——」   這聲音,布萊亞還記得是誰。   「你就是殺了梅璐的那個男人吧!」   酒醉的男人是新郎的父親,生活在貝薇爾。   滿嘴酒氣的男人大聲嚷嚷著,告訴前來與宴的賓客,布萊亞欺騙了梅璐住進她家白吃白喝,最後逼著她改了店名,結果害她因此喪命。他說的其實與事實相去不遠。   男人是當時茶店的客人,據說是在布萊亞帶著女兒離開貝薇爾後,聽說了這些傳聞。   布萊亞並未承認。旁人也大多認為男人只是認錯人,或者只是酒後的胡言亂語,並未當真。直到男人這麼說:   「你這傢伙還真是詭異。你從二十年前到現在一點都沒變。我都已經變成禿子,小腹也凸出來了。你到底是什麼玩意?怪物嗎?死人嗎?你到底要執著這個世界到什麼時候!?」   原本神色不安地注視這場騷動的摩拉,突然間痛哭失聲,旅館主人一家也都垂下了頭。   只負責粗重工作,盡量減少出現在客人前露面的機會,有時任憑鬍鬚生長有時剃除等等,即使布萊亞用盡方法試圖遮掩,但外觀上年歲從未增長的事實,只要稍加注意觀察便一目瞭然。   住在附近的人們顧忌旅館一家人的感受而保持沉默,但摩拉似乎因為這件事,從小時候就吃上許多苦頭。   布萊亞離開了旅館,從此未再與摩拉見面。   但是,他時常從遠方眺望。兩人最後並沒有成婚,隔年,旅館主人的母親過世了。三年後,主人與妻子外出旅行時受到「辛」的襲擊,從此未再歸來。回想起來,那時最初的「辛」尚未被打倒。   連連的不幸讓摩拉成為了旅館的老闆娘,但是喜歡在這間不吉利的旅館投宿的旅客年年減少,最後被迫不得不關門。將旅館變賣之後,摩拉前往貝薇爾,成為尼僧深居於貝薇爾宮。   女兒究竟在想什麼,布萊亞完全猜不透。也提不起勁為女兒做些什麼。也許是因為自己沒有身為父親的愛情吧。自己肯定不該擁有家庭。   摩拉相當長壽。一直活到了八十歲。她成為了一位地位崇高的僧侶,喪禮舉辦得相當隆重。那時,長相從摩拉出世至今完全相同的布萊亞,從遠方眺望著摩拉的喪禮。   妻子的容貌已經無法回憶,布萊亞也覺得自己無情。不過,第一次與她交談時的事,布萊亞還記得。   在一間簡陋的小茶店內,布萊亞喝著酒。從旁邊客人的交談,得知店長女兒的名字叫做梅璐。梅璐體格結實、工作勤奮,但除了這一點之外,幾乎沒有什麼誘人之處。但是,布萊亞一點也不在意,時常私底下與梅璐見面。梅璐這個名字深深吸引著他。那時他深信著,只要說出那個名字,也許總有一天自己的秘密也會得到解答吧。   “為什麼我不會年老,一直活在世上?”   與茶店的梅璐相遇之前的人生,隱藏著某個秘密。宛若受到蠹蟲蛀蝕般斷斷續續的記憶中,大約二十來歲之前的記憶,就像是一個黑色的孔洞般遭到徹底消除。   只要能埋上那個坑洞,也許自己就能心滿意足地死去了吧。   心中如此相信著,度過了數百年。抱著對梅璐與摩拉模糊不清的罪惡感,布萊亞一直活在世上。也許活過了一千年之久吧。   記憶只剩下殘片。   大部分的時間,他作為貝薇爾的僧兵渡過了。   只要同僚之中有人發現他不會老去,他便辭去職務遠走高飛。藏身於另一處的人群中,只消等個五十年,所有人便死了個精光。偶爾有人還記得他,只要推說認錯人便能蒙混過去。等到風波過去之後,再回去成為僧兵。   執著於貝薇爾,原因是布萊亞感覺這裡是距離答案最接近的場所。   但那是個錯誤。這座比塞德島,才是布萊亞應該要更早拜訪的土地。   (不,我恐怕不是第一次來吧。)   並非初次來到比塞德的記憶,模糊地存在腦海中。   他記得,寺院中只有兩尊大召喚士雕像的風景。   (而且,這座山丘——)   ——這裡我走過了好幾次。應該有一尊宛若少年般的女神像。   布萊亞閉上眼睛。   只有兩尊大召喚士雕像的風景。這時女神像已經不復存在——   兩份記憶分別來自不同的時代。但是,無論布萊亞再怎麼找,仍舊完全無法回想起其他記憶。   重複體驗同樣的經驗使得每一天的價值變得單薄,最後什麼都不記得——並不是這類的記憶的磨耗。那就和人生最初的部分同樣,被某個人消除了。不知被誰奪走了。   布萊亞無法忽視那深不可測的惡意。   布萊亞突然很想回到村中,與老年人們談天。   就算不主動要求,老人們總是會再三向布萊亞訴說同樣的故事。每個不同人生的故事,布萊亞已經幾乎都熟記。儘管布萊亞逋忘了自己的人生,但其他人的——忠於耶朋教誨而度過的平凡人生,深深吸引著布萊亞。   「呦~」   布萊亞聽見輕佻的招呼聲。轉身一看,打扮超乎常軌的二人組站在身後。搭話的人是個金色短髮的男人,在夜裡仍然戴著護目鏡。另一個人坦露著胸部和腹部,胸口刺有火焰刺青,眼神帶著幾分瘋狂。布萊亞馬上察覺,這兩人是優娜的同伴。   「晚安。」   刺青男嫌麻煩似地說著。用的是阿爾貝德族的語言。一陣痛楚自胸口傳出。布萊亞討厭阿爾貝德族。並非因為他無法擺脫耶朋的教誨,而是討厭他們的語言。每次聽見,胸口都會感到一陣刺痛。不知為何,對於布萊亞而言,那是種喚醒悲傷與憎恨之情的語言。布萊亞轉身背對兩人,等待他們離開此處。   「不理人喔。」   戴護目鏡的男人說著。   「他討厭阿爾貝德族啦。腦袋停在上個時代。」   刺青男唾棄似地說著。布萊亞感到想吐。   「住手啦。」   年輕女子的聲音。背後有複數人的腳步聲逐漸靠近。大概是優娜的夥伴吧。那個吵吵鬧鬧的女孩,還有另一個不多話的短髮女孩。布萊亞只希望他們早點離開。   「住手啦,老大哥。你在幹嘛啦?」   「因為這個大叔很沒禮貌啊,對吧。」   一開始的聲音——護目鏡男說道。布萊亞決定配合他們回答一句「不好意思」,一轉過身,發現刺青男的臉就在自己眼前。從下往上瞪視般的挑釁眼神。那雙眼中有著漩渦。   「你這是什麼態度!低賤的貝德魯!」   突然噴發的感情衝上腦門,布萊亞對著那張臉吐了一口唾液。男人突然間畏縮了。而且露出了似乎非常受傷的表情。   「就只是開開玩笑而已嘛!」   男人狼狽地大喊大叫。布萊亞連忙向後退開。   “你這是什麼態度!低賤的貝德魯!”   布萊亞因為剛才脫口而出的話語而訝異。那究竟是從自己內在的何處冒出的字眼。安利之眼、梅璐、盧切拉——和這些名詞被封印在同一個場所嗎?   「雖然是老大哥不好,但是吐口水有點太過分了吧?」   「哦哦,琉克,上啊!講得好!」   護目鏡的金髮男說著。   「就只是開開玩笑而已嘛!」   刺青男還在嚷嚷大叫。   「真是的,安靜的夜晚都被搞砸了。」   聽見了新出現的人聲。聽起來年紀並不大,布萊亞看向聲音來源——   「偽裝貝德魯!?」   感情在一瞬間達到沸點,眼前一片模糊。   (出現在我眼前的究竟是什麼?)   護目鏡、防毒面具、暗黃色的防護服——偽裝貝德魯就站在眼前。   “從背後朝著我開槍的,是身穿暗黃色防護服,看起來動作相當遲緩的偽裝貝德魯。夾在左脇的槍枝還在冒煙。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挨了幾槍。”   布萊亞無視金髮和刺青男和一旁的女人,朝著偽裝貝德魯踏出第一步,雙腳萎縮了似地使不上力,失去了平衡。他連忙站穩身子。模樣看起來一定十分丟人吧。沒想到居然會遭到貝德魯們嘲笑。   (我是被貝德魯殺死的。)   憤怒支配了布萊亞,他從腰間的刀鞘抽出了短劍後,聽見了輕佻的聲音說道「真的假的」。   這時,短髮女人突然從旁現身,擺起架勢,下一個瞬間,那人影朝著布萊亞踢出一記迴旋踢。這女人不是貝德魯——在布萊亞這麼想的同時,衝擊力命中了後頸部。   「你是怎樣啊!」   半裸的貝德魯少女蹲下身,從上方注視布萊亞的雙眼。在那緊緻的肌肉下,他看見肋骨的輪廓微微浮現。布萊亞沒由來地感覺到遺忘許久的情慾在蠢動。   「為什麼!」   對一個女貝德魯?   「我們才想問為什麼。為什麼事情會演變成這樣啊。只是打個招呼而已。」   少女把臉靠得更近,鼓起了臉頰。   「噗!」   布萊亞不知所措地別開視線。視線的前方,站著一具偽裝貝德魯,緩緩地往自己靠近。   「從剛才就一直講貝德魯、貝德魯的。貝德魯是什麼啊?」   「別過來!」   意識越來越朦朧了。   “貝德魯甩了庫施一巴掌。”   “我怒火中燒打算衝上前去,但伊法納魯緊抱住我的腰,拚命阻止了我。”   伊法納魯?   “貝德魯又甩了一巴掌,庫施睜開了眼睛。”   21   「庫施!他突然這樣大叫之後,就兩眼翻白,口吐白沫昏倒了。這個人到底是怎樣?」   琉克如此說明。瓦卡的視線並非朝著布萊亞,而是露露。但是她沉默不語。   「也沒必要綁起來吧?」   瓦卡試探性股問。在山丘的石碑前,布萊亞的雙手手腕與雙腳腳踝都被綑綁住,倒在地面上完全失去了意識。   「喂!瓦卡你是站在哪一邊啊?」   「因為,這傢伙從來不像妳們說的那麼粗暴啊。雖然認識他也只是這一個月以來的事啦,但是不只寺院的工作,村裡的工作他也很願意配合出力。更重要的是,老人家都很歡迎他。要是老太婆她們看見這一幕——哦哦,恐怖,有夠恐怖!」   「可是~」   琉克似乎無法心服。   「追根究底還是因為老大哥胡鬧跟人家結了樑子。看在這份上,就別太追究了吧?」   派茵仍一派冷靜。「雖然他亮了短刀,不過該怎麼說,他的敵人似乎不是眼前的我們,我有這種感覺。那個眼神,很不正常。」   「對啊,看起來很不正常。真的是那樣。這傢伙有危險啦。」   「露,妳覺得該怎麼辦?」   「我想,這個人的確有某些問題。但是,在這地方太惹人注目了,再說老人家們很中意他……這樣吧,就運到寺院裡這個人的房間吧。有話就在那邊問他。」   露露對自己的提議稍稍點了點頭,隨即轉過身。原本坐在地上等待結論的老大哥和好兄弟連忙站起身。   「好了,你們搬他到寺院吧。」   「遵命!」   老大哥立正不動,高聲大喊。   「好啦,走吧。我擔心伊那米。」   「為什麼?」   「因為……妳不是把她託在老太婆那邊嗎?」   「哎呀,不好意思。我覺得比起託給你照顧更令人安心呢。」   「嗚喔!」   看著差點跌倒的瓦卡,派茵輕笑了一聲。   「優娜、不見了、不准笑!」   解開綁住布萊亞腳踝的繩圈,老大哥一面說,一面與好兄弟從兩旁撐起布萊亞的身體。   22   優娜到底去哪了了呢?   由於優娜想要一個人獨處,提達勉為其難地提出了別走出口哨可聽見的範圍為條件,在中午剛過時目送她離開。現在已經幾乎要日落了。   目前兩人將「試煉的迴廊」的其中一室當作自己的房間使用,提達離開房間走出了大門。抬頭仰望,在樹葉的隙縫之間,看見盧切拉的石像。石像旁有個人影。   「優娜!」   提達大喊,優娜似乎聽見了,朝著此處揮了揮手。但是方向並不太正確。提達的身影隱藏在樹林中,她看不見。   「提達先生。」   提達回頭一看,庫施正站在身後。雖然提達已經察覺她並不是人類,但還不曉得她的真實身分。優娜似乎已經察覺了,但好像不打算告訴提達。提達也不願意硬是逼問招惹優娜心煩,於是只好保持沉默。   「我說,庫施——」   試試看直接問她本人如何?   「妳……究竟是什麼人?該怎麼說,也不是問身分,我是指——」   「她沒告訴你嗎?我是召喚獸。」   「嗚哇!」   「關於我們的願望,優娜小姐也還沒告訴你吧?」   「願望?什麼意思?」   「我們向優娜小姐發出了請求。但是都已經過了兩天了——」   「有事情要拜託我們?」   「不,是拜託你。」   庫施稍稍歪過頭,淺淺微笑。臉上酒窩洋溢著魅力。   「總之妳先說說看。」   23   將布萊亞帶進比塞德寺院的僧侶房間,將他牢牢綁在粗壯的柱子上束縛行動自由後,海鷗團與瓦卡便紛紛回到了各自該回去的場所。留到最後的露露環視恢復寧靜的寺院大廳,向熟識的僧侶打過招呼後,離開了寺院。   布萊亞與其說是失去意識,更像是陷入深沉的睡眠中。監視他的工作交給居住在寺院的僧侶負責。這位頭髮剃得精光的僧侶來到比塞德寺院已有十年之久。   為了與地方居民的交流,以及招待造訪寺院的觀光客,這位僧侶總是忙得不可開交。雖然除了談論耶朋以及寺院之外,他的話極端地少,但露露相當信任他。在耶朋教這個組織崩壞後,態度誠摯地與心生不安的老年人們交流,露露因此得知他其實是個想法踏實且隨機應變的人。   他誠懇地告訴人們,雖然耶朋的教誨有其錯誤之處,但各位的人生並沒有踏上錯誤的道路。對村內精神面的祥和上有貢獻。   在比塞德有另一位僧侶。就是那位變成了魔物的僧侶。特徵是剃光的頭以及粗黑的眉毛,是個青年男子。這位僧侶給人的印象,比較接近一位投身於研究的學者。   不問晝夜閉關在僧侶房間內閱讀書籍,或是進入一般人禁止進入的寺院深處,勤於打掃或檢查。   在優娜打倒「辛」之後,島民們開始在島上各處目擊他的身影。   (那時他是在做什麼呢——)   露露印象中,那名僧人到此赴任應該是在大概三年前沒錯。長年閉關在寺院中的男人,隨著耶朋的崩壞,因此對外頭的世界產生了興趣嗎?   大概在兩個月前,露露聽說他要回到貝薇爾。   隨後以接班人身分從貝薇爾派遣到此處的,就是布萊亞。   在那之後不久,粗眉毛僧侶便從寺院中消失。但他並非悄悄回到了貝薇爾。夜深時還有人看見他在島上,隔天早上卻消失無蹤。尚未打包的私人物品仍殘留在房間內。   (其實他變成了怪物——)   那嘶吼著布萊亞的名字四處徘徊的身影,目擊者就是露露自己。露露深信自己並沒有看錯,也不會是聽錯。   凝視著僧侶房間的房門好一段時間後,露露離開了寺院。   「她終於走了。」   神羅躲藏在寺院的後方窺探狀況,確定露露走回自己的帳篷後,用阿爾貝德語壓低了聲音說。   「那就盡快搞定吧。」   「光頭就交給老大哥和好兄弟。我去跟布萊亞聊聊。」   「我也有話要跟他說啦!」   「老大哥不行。因為講話太吵。」   「死小鬼!」   「噓!好啦好啦,早點搞定吧!」   「算了,就這樣吧。海鷗團男子組,出發!」   三人躡手躡腳地移動,推開了寺院的沉重大門,馬上就被僧侶發現。   「哦,是阿爾貝德的三位先生。有東西忘記拿嗎?」   「對。」   老大哥沉沉地點頭,走向通往寺院深處的樓梯旁邊的門。   「那邊是優娜大人的房間喔。」   「哦?喔喔——」   老大哥將全身歪向一旁轉換方向,朝向布萊亞所在的房間前進。   「故意的吧。你明明就知道吧。」   好兄弟吐槽。   「閉、嘴。」   「話說回來,三個人一起去是要幹嘛啦。和剛才講好的又不一樣了。」   「真沒辦法。雖然我也不想動粗——上吧!」   話還沒說完,好兄弟已經衝向僧侶。僧侶感覺到危險朝著大門打算逃走,但好兄弟速度遠比他更快。他將雙臂穿過僧侶的腋下,勾起下臂把僧侶整個人架起。這時老大哥剛好趕上,摘下了死黨臉上附有偏光鏡片的護目鏡,戴到僧侶頭上。   「你們想做什麼!」   無視僧侶的抗議,老大哥一面取笑好兄弟暴露在外的纖長睫毛和圓滾滾的雙眼,一面調整偏光鏡的透光度。   「眼睛!眼睛看不見了!你們做了什麼!」   「現在才遮人家眼睛也沒有意義。嘴巴,嘴巴比較重要。」   「對喔!」   老大哥連忙堵住了僧侶的嘴。   「剩下就交給我。」   神羅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走進僧侶房間。   雖然背後似乎又起了一陣騷動,但是房間內布萊亞如刀刃般銳利的視線,令神羅動彈不得。   「把門關上。」   聽見他低聲命令,神羅直覺自己敵不過他。雖然腦袋裡想著自己應該求救,卻不知為何照他所說的,關上了房門。   「很好。貝德魯就該這樣。」   24   兩人待在一起令優娜覺得難受,於是她一個人在島上四處遊蕩。但是,她終究找不出任何答案而回到了此處。希望能與他一同分擔苦楚。想要依賴他。優娜不禁這麼想:這麼做會不會比較好呢?就算拿不出結論,但至少不像「不想待在一起」這麼痛苦,不是嗎?   但是,還有另一種可能性。   “我希望妳殺一個人。”   如果說出了召喚士提出的委託,也許他會毫不猶豫地實行。只要這是實現優娜願望所必須的條件,也許他真的會下手。   優娜也覺得自己或許太過高估自己在提達心中的分量,但是提達不時展露出的那些為了博取好感的言行舉止,令她放不下心。   「不對。他不是那種人。就算是為了我——」   「想要一個人獨處?」   庫施斜靠著眾神石像的視線匯聚之處的祭壇。   「不是。是因為和他在一起很難過。我不擅長隱瞞事情,他又能敏感地,感覺到我的情緒。那種他好像在顧慮我的感覺,很難受——」   庫施聳了聳肩,笑了。   「怎麼了?」   「他也說了同樣的話。他知道妳心裡想要一個人獨處喔。這真的叫人非常羨慕呢。」   優娜感覺自已受到捉弄,開口就要反駁。但一想到對方是幻光體,她打消了主意,她快步走向祭壇。庫施畏縮地向後退了一步,優娜也不管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集中意識。庫施的手腕化作幻光。   「那是你的意見?召喚士先生?」   (——沒想到妳手段這麼強硬。)   「那是你太不講理了。簡直就像——對,就像優娜蕾絲卡一樣。」   (我像召喚妃?令人無法接受的批評啊。)   「可以請你至少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對方沒有回答。優娜看著眾神的石像,一個接著一個念出名字。盧切拉、瓜魯德、阿爾布、瓦爾姆、卡娜耶拉、史羅恩、米卡、傑古、羅曼德、安利、伊法納魯——庫施的身影一陣搖曳。   「伊法納魯?呃——賜予我等美麗。」   (那是個我配不上的名字。)   「本名叫做什麼呢?」   (裘伊特——生於姆路加。)   那聲音變得柔和。   「姆路加?」   (大陸南方的——)   「喔,路加。」   (——應該是吧。)   「請問,我們能見上一面嗎?」   沒由來地,優娜模仿庫施的口吻說道。   對方一陣沉默。一段時間後,一聲輕咳與一句好吧,同時傳入優娜腦海。   (先說好,我是死人。想要自己選擇消失的時候。妳能答應我嗎?)   「好的。我不會引渡您。我應該要去哪裡呢?」   (妳就待在原地。我來準備會面的場所。)   「啊——」   由於這一切都太過真實,使得優娜不由得忘記,但眼前風景全都是藉由召喚術創造的。手法遠遠超越了優娜的知識。雖然同樣叫作召喚,但技術似乎差異相當大。   (我們看見的大概是同樣的事物,但選擇了不同的詮釋。而且我們相信了各自的幻想。會有差異也是理所當然。)   約有半身變得像熱空氣般形影不定的庫施發出了眩目的光輝,優娜趕忙閉上了雙眼。   25   「我想起來了。」   手腳被綁,粗繩綁著身體連到柱子,整個人倒在地面上,但男人的態度卻顯得從容自在。那是神羅至今從未見過的態度。   神羅不由得想稱讚自己過去下的決定——用護目鏡和面具隱藏表情參加海鷗團。無論擁有多麼優秀的頭腦,缺乏人生歷練是致命的缺點。就算對上蠢蛋也可能讓他抓到自己的弱點。光是遮住雙眼,狼狽不堪時游移的視線或受到嚴厲的怨懟或責備時濕潤的眼睛,都能免於被對方得知。光是這樣就已經好上太多了。但是,神羅沒辦法隱藏顫抖的聲音。   紳羅決定在自己冷靜下來之前,暫時先別說話。幸好,對方似乎想要對他陳述些什麼。   「雖然我回想起很多事,不過沒什麼該告訴貝德魯的。更別說是告訴一個小鬼頭。」   神羅聳了聳肩。這已經是他最大限度的虛張聲勢。   「但是,也曾經有同志因為敵人是小孩,放鬆了戒備,結果遭到殺害——」   布萊亞喃喃說著,的確有過這檔事。像是自己想通了什麼事之後,他緩緩地蠕動身子挺起了上半身,盤腿坐在地板上。神羅提高了警覺,靜待對方下一步的行動。他接下來打算開始說那位喪命的同志的故事?或者會情緒激動地採取危險的行動?   「看來你不打算去搬救兵?」   紳羅點了點頭。   男人輕哼一聲後,不再說話。神羅趁著這個機會觀察男人。頭髮和鬍鬚讓神羅難以看清他的表情。眼睛似乎灰濛濛的,令神羅覺得有點稀奇。那似乎隱藏著某些秘密。露露似乎也因為某種原因,對這男人抱有疑心。   男人瞪著神羅一段時間後,低聲要求神羅讓他一個人獨處,說完便垂下了頭。原本挺直的背脊蜷曲起來,剛才支撐著男人的激情般的感覺消失了。   神羅認為,要開口得趁現在。   「請問你說的貝德魯,是指什麼呢?你看到我,說我是貝德魯,又是為什麼?」   神羅下意識地用了禮貌的口吻。雖然神羅覺得自己失言,但如果特別去訂正,就等於承認自己的錯誤。男人抬起了臉,哼笑道。   「因為貝德魯所有人都打扮成那樣。啊,雖然現在叫做阿爾貝德,不過以前大家都稱呼你們叫貝德魯。因為領導者是個叫阿爾布的男人,所以又叫做阿爾布的貝德魯。也有些人用阿爾貝德魯來稱呼,不過耶朋寺院決定選阿爾貝德。大概是因為這名字罵起來比較順口吧。和他們的教義一樣,沒什麼深意,只是為了方便而已。」   「我從來都不知道。這些事完全沒有流傳下來。」   神羅對自己謙遜的態度感到不快。不過,這態度似乎在從對方口中引出解答上有所貢獻。布萊亞流露出幾分同情似地點了點頭。   「許久以前,比這世界開始之前更久遠的時代,世界受到異能者的支配。擁有魔法體質或技法的人壓倒性的有利,血脈與知識全都被獨佔。什麼也沒有的民眾,日復一日過著嚴酷的生活。你想像看看,只有依賴魔法才能點火的時代,也是曾經存在的。而改變了這種狀況的,就是貝德魯們。他們發明了取代魔法的技術,也就是後來被稱為機械、馬吉那之類的玩意,傳遍了全世界。當然,支配者們也視他們為眼中釘。話雖如此,機械的確有實用價值。與其壓抑,不如助長,然後利用。也就是所謂的共存共榮。」   聽著布萊亞的話,神羅的身子不由得前傾。談論史匹拉的歷史,總是會從「在古代,曾有過一場機械戰爭」開始。至於在戰爭之前發生了什麼,這是神羅第一次聽見有人談起。   「接下來嘛,兩邊都沒好到哪去。貝德魯越來越囂張,統治階層開始鎮壓。你們的祖先還是老樣子,不停在發明與製造機械,但身分卻被降到比家畜還低賤。」   「受到那種對待,為什麼——」   「為什麼還繼續製造嗎?因為不這麼做會被殺啊。發明戰爭的工具、製造、整備。比起抗拒而滅亡,貝德魯選擇生存下去。」   沉重地說完,布萊亞苦笑。   「但是貝德魯們更奇怪,他們開始在自己人之間區分身分高低。獨佔製造技術的貝德魯、只能做簡單手工的貝德魯、只能幹粗活的貝德魯——」   男人露出帶著幾許悲哀的神情。   「你們是什麼也沒有的貝德魯的後裔吧。」   「你剛才說的阿爾布呢?你說因為他是貝德魯的領導者,所以才有阿爾貝德這個名字。」   「八成是因為耶朋的治世容不下他的存在吧。甚至用不著我動手殺他。」   「咦!?」   神羅原本以為他正在聽一個十分了解歷史的人嶄露知識,但似乎並非如此。是精神有問題嗎。神羅聽說過,狂人能夠煞有其事地向別人說明只存在於自己眼中的世界。這個男人口中的話,也許就是那一類的瘋言瘋語。   「我認識的只是冠以職技之神阿爾布名字的其中一人。不過那傢伙不管是活著還是死了,大概都沒什麼差別吧。」   男人說完,眼神飄向遠方。不知道是集中力耗盡了,或者是在回憶的大海中游泳。   「喂。」   突然,男人用帶著幾分親暱的語氣說道。   「你的名字叫什麼?」   「神羅。」   「神羅啊。可以幫我解開這些繩子嗎?」   「這我辦不到。」   「如果用手解不開繩索,用刀子割斷就好。」   「我又不是小孩。」   神羅想也沒想地反駁。但是男人並未表現出輕視。   「你們的船飛不起來吧?」   「是沒錯啦。」   「如果我說,我懂修理的方式?」   「——真的?」   「那一類的道具,本身就含有定期失去功能的設計。」   「為什麼!?」   「目的有兩個。機械需要檢查。如果永遠持續運作,那麻煩的檢查工作誰也不會去做。萬一發生了嚴重的事故,製造的貝德魯會受罰。所以強迫性的讓機械無法運轉,逼人一定要檢查。再加上,阿爾布等人獨佔了重新啟動機器的知識。只要這些機械仍然存在,他們就有必要存在,如此一來血脈就不會被統治者們剷除。」   「結果還不是都死光了。」   「恐怕他們也沒料想過吧,統治者居然決定捨棄遍及史匹拉每個角落的機械所帶來的繁華。」   男人輕聲一笑。大概是覺得事不關己吧。   「那你為什麼會修理?你明明就不是貝德魯啊?」   「我之前在貝薇爾工作。貝薇爾內部是什麼模樣,你知道嗎?」   「機械——」   「沒錯。但耶朋總不能讓阿爾貝德族進入寺院內。因此需要幾個人學習調整機械的技術。我曾經就是其中一人。真正的故障,或是遭到破壞的機械我沒辦法修理,但定期調整的範疇交給我沒問題。」   「難道說,你連原理都知道嗎?比方說,引擎核心之類的。」   「有些懂,要看機型。」   「好厲害!」   「因為不准寫成文字,全部都裝在我的腦袋裡。」   「太厲害了!超厲害的!」   神羅興奮地跑到男人身旁,解開了他的束縛。   「快點—布萊亞大哥!賽露西斯在等著你!」   「謝謝你,神羅。」   面對孩子氣地打著節拍搖晃身子的神羅,布萊亞緩緩地站起身,猛力提起膝蓋擊中神羅的胸口。原本打算瞄準腹部,但失手了。不過,少年馬上就不再動彈。雖然對方只是個孩子,但一想到他是貝德魯,布萊亞沒有感覺到任何罪惡感。   「接下來。別再叫我布萊亞,叫我史羅恩吧。」   同志曾經使用的復仇之神的名字,現在正是借用那名字的時候。   男人連自己是幻光體的事實都回想起來了。他將右手高舉到眼前,似乎帶著一層模糊的光芒,幻光似乎正從表面飛散。他不禁想著,現在自己已經有所自覺,在這狀態下,身體與自我究竟能維持到什麼時候呢?   「無論如何,時間應該不長了。」   26   優娜身處在一艘鋼鐵打造的船隻的甲板上,甲板鏽跡斑駁。有幾處似乎曾被開過大洞,有著補修的痕跡。船隻大小大概相當於聯繫比塞德島與基利卡島間的利基號。船首設置了一尊眼熟的雕像——旅人之神,安利。   優娜環顧四週,發現這一艘船正獨自浮在平靜無波的海面上。右舷方向可看見熟悉的島影。   「嗨。」   聽見背後傳來人聲,坐在木箱上的優娜,整個人轉向後方。在同樣的木箱上,坐著一位老人。   「您好,召喚士伊法納魯。還是我該稱呼您裘伊特比較好?」   「叫我裘伊特吧。」   純白的長髮長達胸口處,嘴邊與下顎的白鬍鬚也留到差不多的長度。與身上穿著的黑袍呈現明顯的對比。斗篷的邊緣蓋住了眉毛,但在他身子微微顫動時,優娜看見他的眉毛同樣自如雪花。   「我活到了九十歲。因為有些事必須持續下去,才成為死人——」   他的肩膀稍微搖晃。   「直到死了以後才發現,早在更年輕時死去還比較好。妳來見我這樣的老頭子,也沒什麼意思吧?別看我這樣,我在年輕時可是染著滿頭紅髮——」   肩膀又是一陣顫抖。   「啊啊,真是愚蠢。」   老召喚士說完後不再開口。但優娜沒辦法陪他消磨時間。   「裘伊特?」   「可以叫我裘伊特先生嗎?」   「當然可以。」優娜感到一絲煩躁。「裘伊特先生,這艘船也是您召喚的產物嗎?」   「嗯,差不多。遺憾的是,我和獸芯——也就是妳們所說的祈禱者——之間,沒辦法進行深層的連結。因此,我只能召喚祈禱者熟知的事物。島算是最拿手的吧。將召喚士與祈禱者之間的強烈牽絆藉由幻光化為實體——如果把這個手法稱為召喚,我的就是牽絆淺薄的召喚吧。哎呀,可別取笑我。那時我不知道,製作太多獸芯會造成的副作用。」   「您是指,」優娜大吃一驚。「召喚士能夠自己創造祈禱者?」   「是啊。我們的召喚術——不,該說是自古傳承的,原本的召喚術吧。為了方便統治,耶朋寺院改寫了召喚術。用耶朋給予的祈禱者,只召喚出祈禱者想要的形體。我猜召喚士必須提供自己的思念讓他們食用,來增幅召喚獸的力量。如果只是專門用於戰鬥的召喚,那樣也算是不錯的做法吧。」   「總覺得——很受打擊。」   「打擊?」   「該怎麼說,以前相信的事情,其實並不是事實——」   「怎麼會呢。妳那樣相信著活到現在。對妳來說那就是事實。這樣想不就好了嗎?」   「但是,我之前一直以為召喚獸已經從史匹拉消失了。因為祈禱者已經全部消失了。而且我也一直覺得,再也不想召喚了。因為那是戰鬥用的技術。但是,如果事實並非如此——如果能召喚出島或船,也許還有很多運用方法,能為大家帶來方便——召喚士的人生也不僅止於聽人訴苦和異界引渡吧?一想到這裡——!?」   優娜說到一半,裘伊特那滿是皺紋的手碰觸了優娜的手。老召喚士的身體與手散發光芒,意識——不,知識流入了優娜腦海。獸芯——也就是祈禱者的製作方式。   「呃——」   目睹了對方送來的影像,優娜不由得滿臉通紅。   「不好意思。那就是我的手法。如果能創造出同樣的精神狀態,其他方法也無所謂。後來我想到了更簡單的方法。不過因為類似於偷工減料,沒辦法召喚什麼了不起的東西。這些先不管,獸芯是半死半生,令人陷入那狀態是非常殘酷的。所以妳要慎重。只因為想要一艘船就製造祈禱者,這我可不建議。」   裘伊特聳了聳肩,眺望遠方的島影。優娜也跟著看往同一方向。這時,她突然間心生疑問:   「請問,那座島是藉由多少位祈禱者召喚的呢?」   夢中的札納爾坎德是以多到無以計數的大量祈禱者所召喚的。   老召喚士的眼神一瞬間飄向甲板。   「咦?」   優娜也注視著甲板。接下來,她理解了老人的意思。背脊不由得發涼。   「妳想去看看嗎?」   「不了。」   「希望妳務必親眼瞧瞧。這是答應妳的願望的條件之一。」   聲音中蘊含著幾許不由分說。「妳想回到原本的比塞德吧?」   優娜抬起了臉,看見裘伊特正指著甲板的一角。在該處有一扇艙門。優娜站起身,抓住艙門的把手拉開之後,看見通往下方船艙的樓梯。   樓梯下方傳來鐵鏽與死亡的氣味。   27   黑暗包圍著提達。提達雙手抱膝,身處半夢半醒之間。突然間,影像浮現在意識的中心。提達無法確定,雙眼捕捉到的景象究竟是不是原本就存在於記憶中的景象。   他正與一名少女面對面。她的手握著提達的雙手。   宛如少年般的一名女孩。   名字——我知道——對了,她叫做庫施。   “來找到我。”   “一個名叫布萊亞的人知道我在哪裡。不,就算他不知道,他一定也會引領你抵達。”   “如果你完成了與我的約定,優娜就能回到原本的世界。”   (只要找到就夠了?)   “不——我希望你,推一下我的肩膀。”   (啥?)   “我正坐著,從窗戶往外頭看。我希望你,輕輕推動我的肩膀。”   (哪裡的窗戶?妳在哪裡?)   “只有這點我真的不知道。但是布萊亞一定曉得。他會發現。去見布萊亞。”   (——我懂了。我會幫妳,不過優娜就拜託妳囉。)   “當然。”   (然後呢?要怎麼離開這座島?搭船?)   “你游泳就能抵達。只有你能辦到。朝著海灣的出海口,一直游到力氣用盡。心中想著想去的地方,一直游過去就可以了。”   (力氣用盡了,會怎麼樣?)   庫施發出一陣強光。   (什麼?剛才是怎麼了?)   “我對你施展了魔法。讓你能抵達心中想去的地方。但是,你一定要注意。不可以耗費太多時間。你會變得不再是你。一開始只是些小事,但是漸漸地會連重要的事物都失去。一定要好好珍惜認識你的人們。該走了,快去。趕在魔法消失之前——”   視野轉為清晰。黑暗與自身的境界線清楚浮現。提達明確地感覺到,他已經與昏暗的混沌分離了。   (走囉!)   提達很快就感覺到境界線已經逼近至頭頂。劃分了「這裡」與「那裡」的境界線。也許那象徵了輝煌燦爛的世界吧,提達看見一道光之牆正招呼著他似地閃爍不定。往上、再往上。提達最擅長的就是游泳。   (我回來了——)   28   甲板下方如同倉庫一般。   船艙被劃分為數個區塊,裡頭堆放著各式各樣的物品——其中參雜著數種優娜也曾經見過的物品。在武器庫發現的各式武器。目前身上這身長袍、兩人使用的毛毯,以及數尊神像。走進動力室,優娜驚訝地發現了沉眠中的陸行鳥。伸手觸碰,便看見幻光飛舞。是幻光體。眼前的陸行鳥或許也是由召喚創造的。   走出機關室後,灰暗的走道上有個人影朝著優娜走來。定睛一看,那不是人。是偽裝貝德魯。它似乎察覺了優娜的存在,動作變快了些。   「優娜。我是優娜。」   優娜說完,偽裝貝德魯立刻停下了腳步,優娜擺了擺手,它便轉身背對優娜。它扛著一個網袋。袋子裡面,裝著球。   「啊!」   記憶甦醒了。球滾了過來,而提達打算撿起球時,爆炸了。   提達的脖子被扯斷,他——   之後,我喚回了他——借用那位老召喚士的力量,灌注了我所知的一切,取回了他。從誰的手上取回?從何處取回的?   思緒一片混亂。優娜感到一陣暈眩,伸出手想扶牆支撐自己。但那處是一扇門,優娜跌倒似地撞進房間。   光聞到氣味她已經明白。   祈禱者——老召喚士口中的獸芯,一、二、三、四——一共有三名男性、四名女性。   「大家都是貝德魯。」優娜知道裘伊特就站在背後。「我們想要脫離那座只能坐以待斃的島。那已經是千年前的事了。我和貝德魯們串通好了,就等待逃離的日子。我們原本計畫,他們的同夥搭著每十四天來一次的補給船來到島上,在他們卸下物資之後,我們就奪船逃走。但是,在還差七天的時候,受到了那個基地設立以來最嚴重的一次攻擊。慘透了。死了很多人。都被殺了。整整兩天內島上就如同地獄一般。第三天敵人離開,第七天船來了。我們一直在海上流浪,但是無論往哪邊去都有敵人在,於是只好又回到島上。一段日子內,很和平。畢竟是座曾經遭到屠殺的島。直到耶朋開始統治史匹拉,建設寺院的一群人來到島上——我們原本認為我們順利隱藏在居民之中,但是耶朋開始獵殺貝德魯。一抓到,就處死。在徹底死去之前,我把他們變成了獸芯。妳知道我的方法吧?從旁人的角度來看,一定很滑稽吧。不,也許很噁心也說不定。」   老人的聲音帶著哽咽。優娜雖然同情,但腦袋正思考著別的事。   現在她正用手支撐著身體。手扶在牆壁上。觸感異樣地真實。裘伊特只要情緒激動就無法維持召喚,但優娜並沒有發現散逸的幻光。   「是真的!?」   這艘船是真的!?裘伊特回答:是的。優娜連忙衝出房間,回到甲板上。望向島嶼。島嶼和船的位置改變了,優娜看見海灣。和召喚的島似乎有所不同。   「啊——」   在海灣各處露出的機械遺跡,呈現斑駁的橘色。那是真正的比塞德島。   「提達在哪裡!?」   優娜一直以為他正在被召喚的島上等待。但是,現在裘伊特什麼也沒召喚。既然如此,提達人呢?   裘伊特緩緩地從船艙走上甲板。   「提達呢?」   裘伊特聳了聳肩。   「我說那是為了妳,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29   布萊亞感覺到,自己化為幻光移動時,自己內在的某些事物似乎一點一滴地流失。傳聞中人死後若變成怪物,最後會連靈魂都徹底變成怪物,那也許就是這種感覺吧。那麼,如果反覆持續下去,最後會剩下什麼呢?那應該就是自己人生的核心吧?雖然布萊亞想親眼瞧瞧那是什麼,但還有些事情必須去達成。   他站在海灣看著海。   閉上眼睛,努力試著在腦海中回想起風景。在朦朧的意識中,最後見到的景象。只要全心全意去想,自己的身體就會在那個地方重新組成吧。不管失去了什麼,只要復仇的意志還在就足夠了。   布萊亞讓意識凝聚在眉間。浮現在腦海的景象,是在海上前進的船隻。船首擺著一尊安利像。   「等著我吧!可恨的伊法納魯—史羅恩啊!賜予我力量!」   30   在船首處,幻光不知從何處聚集而來,凝聚為發光的球體,在光芒收斂之後,優娜看見光球中走出了一名男人,不由得大吃一驚。那是曾在比塞德寺院交換過隻字片語的男性。優娜記得他名叫——   「護衛官!?被你發現了嗎——」   裘伊特急促地說著。   「你是說這個場所?還是我的真實身分?算了,無所謂。好久不見了,伊法納魯。你這副德性是怎麼回事?配不上美神的名字啊。你的紅色頭髮和裝飾用的肌肉到哪去了?」   「那時的我扛不起那名字的壓力。要是活得更自然點就好了。」   老召喚士的語氣,聽起來彷彿像孱弱的少年。   「看來我們都後知後覺啊。」   「那個——」   優娜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您有見到提達嗎?」   「只有在暴風雨來之前見過一次。我有一份別的世界的記憶,難以書喻地真實。帶著那殘片的我,究竟該如何才能抵達不存在於這世界的場所,那傢伙從札納爾坎德來到這裡,我原本以為他或許會知道——大召喚士,多虧了妳那群阿爾貝德的同伴,我取回了被封印的記憶。」   裘伊特像是抗拒著什麼似地一面搖著頭,一步一步地緩緩後退。   「然後,對於封印我記憶的人,我可得好好回敬一番。」   老召喚士雙手合十,指尖抵著前額。優娜困惑地猜測他是不是在道歉時,在優娜的眼前,隨著熾熱的幻光的氣味,出現了大小足足有一人環抱的大型老鼠。巨鼠一面用鼻子嗅著氣味,一面靠近護衛官。   「還真是令人懷念啊。當初我們為老鼠傷透了腦筋。」   護衛官悶聲笑著。優娜回想起老召喚士剛才告訴她的召喚術。由於和祈禱者之間的同調並不順利,只能召喚出熟識的物體。   「不過,畢竟只是鼠輩。」   護衛官的身影發光,消失了。而在他再度現身時,手中拿著一柄細劍。那是原本擺放在船艙內的武器。   「只要知道方法,這副身體其實還滿方便的。」   護衛官——對於同住在寺院內的優娜而言,可說是同居人。若優娜待在村內過夜時,他也許就睡在不遠處。雖然彼此之間的交談頂多止於打招呼的程度,但優娜對於自己為何從未察覺感到慚愧。   布萊亞舉起了劍,衝向巨鼠,一劍橫揮割裂了巨鼠的身軀。老鼠狀的召喚獸化為幻光而消散。   「嗚!」   布萊亞斜眼看向不甘心的裘伊特,再度化為幻光,隨即在裘伊特背後實體化。   「布萊亞!瓦爾姆護衛官!你以為那具身體是誰給你的!」   「誰曉得。我記得的只有,你和庫施背叛了我,而且和骯髒的貝德魯聯手設下陷阱陷害我——沒錯,那座基地,不是因為受到敵襲而陷落,是因為你們召喚士的背叛才會過上全員陣亡的悲劇。」   「那就是你的記憶嗎?」   「沒錯,當時搞不懂的事,我現在明白了。告訴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你和庫施——」   「我好不甘心啊,瓦爾姆護衛官。我一直在操弄你的記憶。每當你回想起庫施而來到比塞德,我就消除你的記憶中關於庫施的那部分。」   「為什麼?」   「只是為了出一口氣罷了!但是,只要你真正回想起庫施,我覺得讓這一切結束也無妨。但是,你回想起的卻只有——你扭曲的心讓你見到的世界。事實上,那是更美麗的。是你糟蹋了庫施那深切又專一的心——」   在巨響聲中,甲板的艙門打開了。在三人的視線齊聚之處,人影緩緩地沿著樓梯爬上甲板。那是偽裝貝德魯,雙手中捧著球狀炸彈。   「動手—讓護衛官瓦爾姆從這世上消失吧!」   老召喚士命令,偽裝貝德魯朝著護衛官緩步前進後,以遲鈍的動作將球放置在甲板上。緊接著,為了踢出球型炸彈而把腳向後勾起之後——靜止不動。   老召喚士、護衛官以及優娜,三人凝視著不再動彈的貝德魯。船隨著波浪微微起伏,貝德魯失去平衡倒在甲板上。   貝德魯倒下時手正好觸碰到球體,球緩緩地滾了出去。朝著老召喚士的方向。   響亮而愉快的笑聲響徹甲板。過去冠以美神伊法納魯之名,現在期望能歸於裘伊特的老召喚士,注視著滾動的球,開懷大笑。   「我家有三兄弟。但是,擁有召喚資質的只有我。啊啊——」   球慢慢地滾向他的腳邊。   「裘伊特,快逃!」   優娜大叫。   「瓦爾姆護衛官!」裘伊特不理會優娜。「你不知道,庫施有多麼愛著你。庫施多麼希望你活下去。她不願意把你變成半死半生的獸芯。所以她向我提議,要我把她變成獸芯。她說,只要自己不再是召喚士,那個人——護衛官——你也許就會選擇離開那座島嶼。」   「離開島嶼?」   「庫施原本應該會告訴你的。但是,因為敵人的那場襲擊——」   緩緩滾動的球,最終停在了老召喚士的腳邊。   「你中槍失去了性命。庫施,大概是瘋了吧。我這麼認為。她灌注了自己所有的意念,讓你身體噴出的幻光擁有了形體。現在這個瞬間,身為幻光體的你,同樣是因為庫施對你的思念才得以存在。」   自己也是在不知不覺間,做了同樣的事。當優娜察覺這一點時,球體爆炸了。曾經構成裘伊特的幻光,依依不捨似地在優娜與護衛官周遭飛舞。   「這一千年來,你都在做什麼啊。」   護衛官喃喃說道。   在偽裝自己,不斷佯裝的人生中,只有對庫施的思念與曾經立下的約定是真實的。但是,老召喚士太過重視那份思慕了——   只要輕喚一聲伊法納魯先生,優娜感覺自己彷彿就能看見那少年的笑容。   優娜自然而然,理所當然般,在甲板上翩翩起舞。花上好一段時間,細心地將死人的魂魄送往異界。   但是,召喚出化為祈禱者的庫施,明知自己的心意永遠不會實現,卻仍然凝視著她的身影持續召喚——老召喚士的想法,優娜難以理解。   「庫施在哪裡?」布萊亞問。「變成獸芯的庫施呢!?」   散發淡淡光輝的男人環顧四周,最後發現了仍然敞開的艙門,跑了過去。   「下面只有貝德魯的祈禱者。庫施應該不在這。」   優娜說。   「可惡!到底藏在什麼地方!」   「你真的想不到嗎?要快一點比較好。伊法納魯想要了結這一切——他大概打算破壞祈禱者。」   優娜沒有說出,老召喚士把這件事交給了提達。   「既然我的身體還存在——也就是說庫施還平安無事。」   優娜看向布萊亞,布萊亞正緊咬著下唇。血從傷口流出隨即閃閃發光,消散在空中。   「抱歉把妳捲進來了。」   說完,布萊亞消失無蹤。   31   由於布萊亞從寺院消失了,比塞德村陷入了大騷動。這時,失蹤的提達居然一個人回到村內,也沒有帶著優娜一起回來,使得騷動更加擴大。   「我說了啊!」   面對湧進討伐隊宿舍的村民們,提達扯開嗓子說明。   「我會負責的!優娜一定會回來。為了這件事,我希望大家幫忙我。幫我把布萊亞找回來。他不見了對吧?」   除了追究提達責任的聲音,甚至有人吼著要將提達逐出比塞德島。不過,瓦卡和露露安撫且說服了群眾,這下終於動員了全村人力開始搜索布萊亞。   「一定找不到的啦。」琉克嘟著嘴說道。「那房間的石門超級厚的喔,他就這樣咻~的消失了。那一定不是人類,說不定是怪物或其他某些東西啦。」   「某些是哪些啦?」   提達有點受不了地反問。   「比方說,異界的那個嘛。幻光凝聚變成的。說不定是那個跑到異界外頭,一臉沒事的走來走去。這種事,應該也有可能吧?」   「這些推理先放一旁吧?」派茵說。「寺院內的房間都徹底搜過了?有沒有密道之類的?」   「我和老大哥、好兄弟已經查過了喔。」   瓦卡挺起了胸膛。   「看來再調查一次比較好。」   派茵走出帳篷,琉克與露露也跟在後頭。提達向瓦卡說了聲抱歉後,追上三人的腳步往外走。   「就說沒有嘛。沒有什麼秘密出口。僧人都這樣講了。」   好兄弟懶散地說著。以清掃寺院作為交換條件,僧人原諒了好兄弟與老大哥的暴力行為。兩人似乎剛好打掃到一個段落,坐在事發房間的地板上。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派茵隨口回應,同時檢查房間的各處。老大哥一面用阿爾貝德語抱怨著「沒用啦沒用啦」,一面在地板上躺平。   「呼。」無聲的搜索進行了一段時間後,露露宣告搜索行動結束。「沒有。秘密通道之類的出口,看來是真的沒有。原本以為或許有疏漏,現在我也放心了。」   瓦卡雙手抱胸,挑釁似地揚起下巴。   「我也一定要找到布萊亞。」   待在房間角落一語不發的神羅低聲說道。   「如果你想報復,先等我的事情搞定再說。」   提達說完,神羅搖了搖頭。   「那個人,一定知道很了不得的事。一定能夠改變我的世界。」   「都被踹了一腳,你覺得沒關係?」   一點興趣也沒有似的,好兄弟用一如往常的語氣這麼說著。   「胸口的痛,算他欠我的。」   神羅摩娑著胸口,才說完,一名年老女性說著不好意思打擾一下,走進房內。她是長老群的其中一人。   「怎麼啦?婆婆?有什麼事嗎?」   瓦卡不明就裡地問道。   「在寺院的深處,也沒有找到布萊亞對吧?」   「我們有派人在搜索。已經兩次了,大概不在寺院裡。」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知道他可能在哪。」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老太婆語調平淡地陳述驚人的事實。   「原來那個人不是犯人。」   聽完,露露尷尬地喃喃說道。   32   優娜現在已經束手無策。鋼鐵船越來越遠離比塞德島。她走進操舵室,試著操縱看起來與動力有關的把手和按鈕,但沒有一個有反應。由於裘伊特已經消失,動力室的陸行鳥也不復存在。最後優娜下定決心要自己試著召喚,走往船艙內祈禱者的房間。但是,也許是因為經過了漫長的時間,祈禱者獨特的玻璃化現象已經遍及整體。所有的祈禱者都在剐才爆炸的影響之下,變成了碎片。   有一部分也許早已經變成幻光了,但優娜絲毫沒有察覺。   因為這些祈禱者——獸芯——的力量就是那麼虛弱。   究竟是因為歲月,或者是裘伊特與當初成為祈禱者的人們之間,牽絆不夠強烈呢。現在優娜已經無從推測。   「有辦法游到嗎?」   優娜知道自己肯定會在途中溺水。問題在於溺水之後的事。那一次有提達在身邊。   就像他搭乘著「辛」越過了境界線一樣,優娜也和提達一起,從現實世界跳進了幻想的世界。   只有一個人的話,哪裡都去不了。   佇立在甲板上,優娜面對著遠方依稀可見的島影,將右手的拇指與食指捏成圈。那是提達以前教她的,口哨的手勢。但是,吹響口哨真的好嗎?   只要吹響口哨,他一定會來。   (但是,總覺得會發生不好的事——)   33   在「遺跡之路」上,數名村人用繩索爬上外表色彩斑駁的機械遺跡,發現了可能藏身的開口部位,探頭往裡頭查看。   他們是以比塞德野牛隊的選手以及村裡矯健的年輕人為主的布萊亞搜索隊。   雖然機械遺跡早在村莊建立前便已矗立於此,但人們一直以來對遺跡視若無睹,當作不存在一般。現在有機會能一探究竟,年輕人們在調查時或多或少都帶著興奮。由於崇尚耶朋的教誨,長年來島上的機械對於人們是種禁忌之地,現在年輕人們群眾於此的光景,在比賽德島上從未出現過。   雖然寺院已經失去了力量,但由於長年來受到禁止,幾乎沒有村民會特地去碰觸這些機械。偶爾會看到島外人爬上機械遺跡玩鬧,不過就算遭遇這種光景,島民們也只會裝作視而不見。   「感覺事情好像越鬧越大了。」   提達望著攀爬遺跡的村人們,詢問瓦卡。出乎意料的事態發展令他不安。   「只要是為了優娜,這是當然的。」   「話說回來,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   「嗯~在寺院工作了好幾年的僧侶之前突然下落不明。露因為某些理由,認為可能是布萊亞殺了僧侶。但是,別看布萊亞那樣,老太婆老爺爺們都很喜歡他。而且沒有證據,也不能隨便舉發他。況且,對露來說,如果那是寺院內部的糾紛,或耶朋自己惹出來的事,露已經不想再有所牽扯,所以才一直沒說出來。」   「但是,僧侶的死其實是意外吧?」   「根據剛才婆婆的講法,好像是這樣。那名僧侶從機械遺跡上摔下來,受了重傷。這時把他送回寺院的人,就是正好從貝薇爾被派遺到這裡的布萊亞。老人家們合力照顧重傷的僧侶,但最後人還是過世了。」   「為什麼僧侶死掉的事,大家都不知道?為什麼要瞞著大家?」   「因為老人家們反對公開這件事。她們說,耶朋的僧侶爬到機械遺跡上頭摔下來,要是傳了出去,對曾經在比塞德寺院祈禱的人而言,可是一輩子的恥辱。」   「拜託,腦袋太硬了吧。」   提達再度抬頭仰望。雖然大略搜查了一遍但沒有成果,參加者們紛紛沿著繩索滑降到地面。   提達還是覺得他們似乎很開心。   「那又為什麼變成這個狀況?為了找布萊亞,跑來調查當初那麼討厭的遺跡,理由我完全搞不懂。」   「布萊亞和瀕死的僧侶說好了。要調查遺跡寫成報告書,送到貝薇爾。報告書的預定完成日期就是今天。」   「啥——」   想不通箇中原因。提達焦躁地在原地蹬著腳。   「老太婆她們說,布萊亞大概是為了遵守這個約定,才從那個房間逃了出去。至於怎麼逃出去的,就先擺一邊。」   「約定——在這種時候?這是說認真的嗎?大召喚士優娜回到島上、暴風雨再加優娜下落不明,島上發生了這麼多大事,然後布萊亞正為了報告書的期限到處調查遺跡?」   「是啊。老人家們每天都有事拜託布萊亞,布萊亞的調查工作一定因此趕不及完成。老人家們擔心他會不會急著在遺跡爬上爬下的,說不定在某處受了傷動彈不得。」   「還真難想像。」   提達的神色帶點敬佩。   「你是指,婆婆們的想法?」   「不是,我是說布萊亞。沒想到大家居然這麼相信他。他不是會踢小孩子嗎?」   「啊,你說那件事。雖然我不認為神羅會說謊,但我也不是完全不認識布萊亞那個人。他真的不像是會做那種事的人。」   「要趕緊找到他才行。」   「是啊。不過,你找到布萊亞之後呢?你還沒講清楚喔。」   「因為布萊亞他知道。某一個地方。」   「那個地方有什麼啊?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為什麼找到那地方優娜就會回來啊?喂喂?」   「瓦卡。相信我。就像老婆婆她們相信布萊亞一樣。」   回到比塞德後興奮過頭把瓦卡與眾人都捲進這件事,現在提達感到後悔。庫施對他的請託——他無法清楚說明他該做什麼。   找到看著窗外的女孩,輕推她的肩膀。   提達也明白,這件事並不像話語中這麼單純。那絕不是帶來幸福的行為。   面對著提達,她笑得露出酒窩。輕描淡寫地告訴提達,輕推她的肩膀。   會一邊抓著別人的手一邊傾訴,絕對不是什麼普通事。   關係並沒有那麼親暱。   提達想著,那算是一種誘惑嗎?她不這麼做,也許就無法拜託提達去完成。這樣的一件事,提達不願意把任何人捲進來。   「瓦卡,抱歉。幫我跟大家打聲招呼。順便道個謝。畢竟人家拜託的是我,我決定還是一個人搞定。」   拋下還搞不清楚狀況的瓦卡,提達跑了起來。穿過那群認真地,或者愉快地參加搜索行動的村人之間,沿著瀑布之路往低處跑,朝著海岸不停加速。   優娜現在還好嗎?提達突然間很想見她。   “我對你施展了魔法。讓你能抵達心中想去的地方。”   (就是這個!)   但那是真的嗎?   讓優娜的身影浮現於腦海,提達向前狂奔。他沒過多久就抵達了海灣,雖然沙地讓他差點摔跤,但他什麼也不管,只管向前跑。結果,跌倒了。   提達緊閉起眼睛準備忍受痛楚時,感覺到出乎意料的衝擊感。   「好痛!」   地面的觸感很硬。提達在潮濕的地面上翻滾,直到撞上了某種柔軟的物體後停下來。   「別這樣好不好?」   聽見慍怒的聲音而睜開眼睛,發現優娜就在眼前。   姿勢像是跌坐在地板上,用兩手支撐著身體。   眉頭深鎖,直瞪著提達。   「別這樣好不好!」   她緩緩地站起身,整理好身上衣物後,雙手插腰。   「——抱歉。」   「反正先道歉就對了——這種習慣可不可以改掉?」   「啊啊,對不——」   提達闔上嘴,連忙站起身。   「超厲害的,優娜。庫施對我施了一個魔法,要到哪裡都能去喔!剛才也一樣,我原本跑在比塞德海邊的沙灘上,但是心裡想著想要去的地方,於是就——我超厲害的吧?話說回來,這是哪裡?」   「你不是想來這裡嗎,怎麼會不知道?」   「妳明明就知道我想的是什麼。」   真的所願再度見到優娜,讓提達不禁洋洋得意。提達也有自覺。提達像是在比賽中截球一股飛快地緊抱住優娜,嘴唇壓上她的臉。一瞬間後鬆開她,她淺淺微笑,但連忙裝出不情願般的表情。   「感覺到氣勢來了,就要一鼓作氣!這可是水鬥球的鐵則!」   「那接下來呢?」   「得去見庫施一面才行。我想找她談談。」   「到哪裡找她?」   優娜臉上流露出訝異。   「我也不曉得。」   只能相信魔法了。提達繞到優娜背後,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優娜的手蓋在提達緊抱著她的手上。提達閉上眼睛,回想起庫施。全身的皮膚發癢,但提達並不理會,只顧著集中精神。由於嗅著了幻光的氣味,提達疑惑地睜開了眼睛,發現兩人正置身於白光之中。   「咦?」   光太過於刺眼,令提達無法睜著眼睛。   提達感覺到好像有某種事物正從自己的後腦勺向外流出。   似乎有某些事物正從自己的內在消逝。   雖然提達知道自己正在喪失,但卻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那令提達感到莫名的焦慮。   同時也感覺到恐懼。   「好像——不太妙。」   「別放開我。」   優娜堅定的說話聲,傳入意識中。   「嗯。」   源自她的手掌,某種力量流入了提達的內在。那力量賦予了提達自信與踏實感。   「這就是愛,對吧。」   「你說呢?」   優娜故意裝傻。   ——在同一瞬間,提達感覺腳底傳來硬質的觸感。   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發現白光已經消退。   提達仍然緊抱著優娜,站立的姿勢與在船上完全相同。   兩人正置身於一個鏽痕斑駁,彷彿早已腐朽似的房間內。鐵製的支柱切割出窗戶般的四角形孔洞,並排在眼前的牆面上。   「我知道這地方。比塞德。外面應該能看見海灣。」   兩人正站在窗邊。位置相當地高,提達自窗口向下俯瞰,優娜剛才說的風景映入視野。這時,從遙遠的下方傳來了耳熟的聲音。   「真是的,到底跑到哪裡去了啦。」   是琉克。海鷗團一行人正沿著通往村莊的道路走向這裡。提達反射性地離開窗邊,蹲下身子。   「為什麼要躲起來?」   在提達身旁一樣蹲著的優娜,笑著問道。   提達一面笑一面轉身,接著看見了房間內的少女。   「庫施——」   她纖瘦的身體穿著一件淡綠色的薄袍,坐在椅子上。在這空無一物,一切早已幾近朽壞的房間中,只有那把椅子,格格不入地精緻。   「這個地方——就是妳的希望?」   優娜走近庫施身旁,輕觸她的肩膀。緊接著,吃驚地抽回了手。從庫施的肩膀和優娜的指尖,一縷幻光散入空中。   提達再度仔細觀察庫施。   庫施挺直了腰桿坐在椅子上,雙手一同放在併攏的膝蓋上。雙眼輕閉,稍稍低著頭。看起來像是陷入了淺眠。   整體來看,沒有一絲生氣。只消看一眼,就知道她並非活人。但是提達無法確定她已經死了。   「優娜,我們之前見到的庫施是……?」   「召喚創造的庫施。」   「啊啊,原來是這樣。妳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啊?」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吧。我記得是在,被召喚出來的比賽德島的山丘上?」   「那座島也是召喚?那召喚士呢?召喚士到底是誰?」   優娜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注視著祈禱者。   「曾經有一位深愛著庫施的召喚士。但是,現在已經不在了。」   優娜臉上流露出幾許悲傷。   「庫施要我伸手推她的肩膀。要是這麼做——」   「一推,就會倒下去。從椅子上摔下來,我想……庫施就會像玻璃一樣摔碎吧。」   「那是她的心願嗎?」   提達心中突然間萌生疑問。   「咦?那是誰的意思?所以那不是庫施,而是召喚士想讓我去做的事?」   「很難說是誰的意見。祈禱者不願意做的事,召喚士沒辦法強迫她。」   「那我該怎麼辦才好?」   「我也不曉得。」   優娜的聲音中透出倦色。提達感覺到外頭不知何時似乎有許多人正逐漸聚集。他聽見了琉克響亮的說話聲。他們正在找提達。   啊,發亮了。提達聽見不知道誰這麼說,同一時間,庫施——以及房間整體都被包圍在炫目的光芒之中。   「怎麼了!?」   提達跑到優娜身旁,把她拉進懷中。靠向與海灣反方向的牆邊,靜觀房間內部的狀況。   提達盤算著,要是發生了意外,接下來要飛往哪邊去?   房間中的光芒消散之後,一名男人站在房中。正是布萊亞。   「布萊亞!」   提達不由得大喊。但對方只是將空洞的眼神轉向提達。視線立刻自提達身上抽離,緩緩地在房間內部四處游移,最後——駐足在庫施身上。   布萊亞走到庫施面前,單膝著地,蹲下了身。伸出右手,蓋在庫施置於膝蓋的手背上。伸出左手,觸及庫施的膝蓋。   「庫施——」   自兩人相觸的部位,散發幽幽光芒的幻光緩緩流瀉。   在提達眼前,幻光由下而上劃過視野而飛散。提達定睛一看,那是從他自己與優娜之間冒出的幻光。   「咦?」   提達疑惑的聲音彷彿成了開端似的,布萊亞站起身。彎腰讓自己的額頭,抵在庫施的前額上。   「庫施,原諒我。讓妳等太久了。」   這是一幅洋溢著愛情的光景,但布萊亞的聲音中透露著疲憊。   「優娜,還有——你是提達對吧?」   突然,布萊亞轉身面對兩人。   「——你問這個是什麼意思嘛。」   提達抗議後,布萊亞快步走進,伸出雙手——同時觸摸提達與優娜。   「我不是猜對了嗎?」   「是沒錯啦。」   「不好意思。到處飛來飛去的,好像失去了很多東西。為什麼我沒有一開始就想到這地方呢——」   布萊亞臉上浮現苦笑。   「伊法納魯的魔法,力量很強吧。」   優娜說道。   「是啊。又給我找麻煩。」   布萊亞說著,語氣中並未帶有憎恨。   他的視線看向庫施,然後轉向窗外的風景——從布萊亞的位置大概只能看見天空——之後,依序看向優娜與提達,最後又注視著庫施。   「我打從心底所愛的,是梅璐與摩拉。也許,伊法納魯看不慣這一點,才會對我施加魔法吧。」   「不是庫施?你的第一名不是庫施喔?」   「我很感謝她。庫施讓我活著,給我機會遇見那兩人,是我的恩人。失去了許多事物後我終於明白了。伊法納魯的魔法也已經消失,現在的我,就只剩下讓我之所以是我的意念。」   「那庫施呢?」   提達感覺到一股說不清楚的憤慨。   布萊亞凝視著庫施,用那張滿是鬍子的臉笑了。那是張開朗的笑臉。   「初戀,或是青春之類的吧。都是許久之前的故事了。」   說完,布萊亞渾身散發出強烈光芒。   「喂!」   「而且也和庫施重逢了。我已經滿足了。」   「真夠自私的耶。」   「是啊。雖然應該要向許多人道歉才行——對了,幫我轉告那位阿爾貝德族的孩子,告訴他我很抱歉。還有,順便幫我帶上一句」異界的守護神瓜魯德,請賜予我等安息與爆炸。。控制爆炸的技術,讓貝德魯建立了地位。異界似乎也有秘密,但詳情我也不曉得。剩下的就自己加油吧。就這樣。」   「你好像跟人家還有約定吧?對了,報告書!報告書!」   提達絞盡腦汁打算挽留一心只想離開的布萊亞。   「那個嘛——」   布萊亞笑著說道:「關我什麼事」,轉變成完全的幻光體。   一開始仍然維持著人形的幻光的光芒逐漸向外擴散,消失了。   些許殘留的幻光蟲,像是捨不得離去似地在庫施身旁飛舞,隨後像是被吸入虛空般消散於無形。   「他離開了。」   「啊!」   庫施的身體,也散發出同樣的光芒。   「庫施也要走了。」   「就這樣結束,真的好嗎?」   提達完全搞不懂。他在心中描繪的模糊願景是庫施與布萊亞感動的重逢。   「有些事情,我們無能為力。」   用成熟的口吻說完.優娜悄悄伸出了手。   將面露不安的提達的手掌,包在自己的掌心中。   34   優娜與提達一同來到了札納爾坎德。現實中的札納爾坎德遺跡。兩人盡可能沿著與兩年前經過的相同路徑旅行。由於飛空艇仍然無法飛行,提達的「魔法」也已經無法使用——其實根本沒有什麼魔法——因此旅途上大部分都是徒步前進。   與兩年前相同,遺跡內幻光蟲漫天飛舞。這地方沒有絲毫改變。   「我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雖然優娜知道答案,但不打算說。一旦他有所自覺,那就結束了。優娜腦海中浮現了布萊亞那張眼神空洞的臉。她回憶起,把抉擇不斷向後延的裘伊特。   「祈禱者們,把散成一片一片的我的思念收集起來,變成了現在的我。大概是這樣吧。」說完後,提達沉默了一段時間,加上一句「也許,我還是夢」。   這並不是夢。總有一天必須面對的現實正等著兩人。就像庫施下定了決心一樣,優娜也必須做出抉擇。順應命運,或者抵抗。   「也就是說,總有一天還是會消失——」   不對。無論是誰,總有一天都會消失。永遠並不存在。心中想到這裡,優娜覺得輕鬆了點。無論時間早晚,離別肯定會造訪每一個人。直到那一刻來了,到時候再考慮吧。   「只要我心裡重視優娜,優娜也重視著我,這樣一定就沒問題。」   那明明什麼都不曉得卻自信滿滿的表情,讓優娜覺得好可愛。於是,不由得想捉弄他。   「祈禱者這樣告訴過你?」   「剛才——我想到的。」   「剛才——我想到的。」   注視著優娜的背影,提達笑了。   “無論何時都希望能保持微笑。”   提達回想起當初相遇不久時優娜所說的話。   優娜轉過身來,提達對她展露笑容。   她送還給提達的微笑,內斂但充滿了喜悅。   提達選擇相信那張笑顏。   提達想著,從今以後我要在這個世界生活下去。   相信最喜歡的優娜,相信優娜的笑容。   To be contin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