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櫻花時節的遺書   1   我在屋頂上漫步而行,在接近窗戶的時候一躍而起,從敞開的窗戶跳進房間。我從凸窗跳至地板上,肉球和柔軟的地毯吸收了著地的衝擊。我的脖子一帶傳出琳瑯聲響,大概是我的項圈發出的聲響。三天前,麻矢給我一條項圈,感覺頗為Fashionable的紅色項圈上,垂著一塊刻著「小黑」的小塑膠牌。   「啊,小黑,歡迎回來。」   上頭傳來招呼聲,我「喵」一聲作為回應。穿著睡衣的麻矢低頭看著我。   「早晨的散步已經結束了嗎?」   『嗯,我繞了鎮上一圈,肚子有點餓了。總之先給我貓乾糧。』   「好好好。」   麻矢露出苦笑,從書桌的抽屜中拿出袋子,並將袋子的內容物倒進我專用的食盆裡。小小的顆粒狀飼料伴隨著誘發食慾的匡啷匡啷聲落進盆裡。麻矢一將食盆放在地毯上,我就馬上將臉埋進盆中。我一邊用舌頭堆起貓乾糧,同時將貓乾糧送入口中。咀嚼時,貓乾糧在口中發出清脆聲響,濃厚的醇美味道在舌尖上擴散。   我花了幾十秒將所有的貓乾糧都掃進胃哩,然後大聲地打了個嗝。   「好吃嗎?」   『嗯,滋味美妙,多謝款待。』   我舔舔嘴巴周圍,同時拋出言靈。   距離我降臨凡間,迄今已過兩週。這段期間,我鞏固了我作為白木家寵物的地位。   兩週前,從兩個月之久的沉睡中甦醒的麻矢和我在一起的場面被麻矢的母親撞見,她似乎認為「女兒的甦醒說不定都是託這隻貓的福」,於是在麻矢提出「我想養這隻貓」的提議時,積極地贊成。不愁吃住的情況下,我利用這兩週,練習一隻貓該有怎麼樣的行動。除了我已經學會的奔跑、跳躍和伸爪等,還有伸舌舔理全身的毛皮、排泄後蓋貓砂,甚至連參加這個城鎮的貓群集會,我都已經駕輕就熟。   「你已經習慣當貓的生活了嗎?」   『嗯,當然囉。話說麻矢妳呢?妳習慣那副身體了嗎?你想起自己是誰了嗎?』   「嗯──這副身體我倒是開始適應了。雖然體力變差,但父母在昏睡期間似乎有好好幫我做復健,所以日常動作都沒問題。只是自己究竟是誰,還是說不太上來……」   麻矢的嘴唇彎成ㄟ字。   『能照這樣,繼續當白木麻矢嗎?』   「應該是沒問題。我想想……目前我是假裝因為事故造成的衝擊,所以記憶一片混亂。我似乎是銀行職員,不過最近大概都會請假。我還會和爸爸媽媽聊天,同時也在一一確認房間的物品以蒐集資訊。」   麻矢抿起嘴巴。這棟房子除了麻矢,還住著白木麻矢的雙親。她大概是對欺瞞他們感到罪惡感。   『我覺得妳不用內疚,反正只要過兩、三個月,真正的白木麻矢就會甦醒。妳在這段期間使用她的身體,也可以算是復健嘛。』   「……也是啦。」   麻矢露出隱約有點寂寞的笑容。   『比起這個,我也差不多該開始工作了。』   「工作?」麻矢一臉不可思議地歪頭。   『就是解決地縛靈的依戀,將他們引導至吾主身邊啊。我們不是約好:妳說要告訴我這個城鎮上哪裡有地縛靈,所以我讓妳暫時起死回生,作為幫我工作的代價。』   「啊,這麼一說……」   『妳不會說妳忘了吧?』   我瞇起眼睛,麻矢連忙揮動胸前的雙手,辯解道「怎麼可能嘛」,不過那副不自然的笑容可是沒逃過我的法眼。   『總之,希望妳今天可以幫我指出最近的地縛靈位置在哪裡。』   「嗯,也是。醫生也說過,復健還是盡量控制在不會太過勉強的步行範圍比較好。那我們待會就出發吧。」   麻矢伸手,用手指摩娑我的下巴下方。真是大膽妄為,我可不是人類可以輕易碰觸的存在……啊,那裡……   不知為何,我的喉嚨無視我的意志,開始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啊,搔這邊很舒服嗎,這裡想要討摸啊。」   麻矢用勝利的語氣說道。才不是,我才沒希望妳摸那裡……   啊啊,那裡再多摸一點……   呼嚕呼嚕呼嚕。   『還沒到嗎?』   我一邊走在圍牆上,一邊朝走在一旁人行道上的麻矢拋出言靈。   「還差一點。」麻矢有點呼吸不勻地回答。雖然說體力應該比一週前恢復不少,但是長時間的臥床還是對身體造成影響。就算普通行走,大概也挺辛苦,畢竟我們自從家裡出發,已經走了將近二十分鐘了。   我從圍牆上環顧四周,住宅區一路延伸至遠處,更遠的地方則是一座山丘。我的嘴角忍不住上揚,因為那座山丘上的大宅和我有點緣分。   他現在是否也和我一樣正在努力呢?   「遠處有什麼嗎?」   陷入沉思的我在麻矢的詢問聲下回過神。   『嗯?沒事,什喵事……什麼事都沒有。我只是想起朋友的事情而已。』   「你朋友?」   『沒什麼,是我個人的事情。話說回來,這一帶的大宅邸還真多啊。』   「嗯,這一帶是城鎮中最高級的住宅區。附近就有超市,大型公園也很多,治安也不錯……」麻矢話還沒說完,前方電線桿上寫著「變態、搶劫頻傳!深夜回家請小心!」的看板就躍入眼中。「……呃,治安相對比較好就是了。」   麻矢表情一陣抽搐,繼續前進。圍牆在眼前中斷,約二十公尺左右的橋出現在我們面前。橋下有著一條不算窄的河流。我下了圍牆,換跳上橋的欄杆,望向下方的潺潺河流。河流的流動速度不快,河水也相當混濁。河旁兩岸的空地則長滿高大的雜草。   『這條河挺大的嘛。』   「這條河筆直地切過了這座城鎮的中心,源頭是來自城鎮外的某個池子。」   聽了麻矢的說明,我從欄杆上跳下來,跟在麻矢腳邊過橋。橋的另一邊橫亙著雙線道的大馬路。我在斑馬線前,和麻矢並列等著紅綠燈,結果眼前突然高速竄過一台鐵塊,排出來的廢氣讓我一陣嗆咳。   「那邊,就在那棟房子附近。」   「嗚喵?」   我抬起頭,麻矢指著馬路對面的房子。在圈住房子的圍牆阻礙之下,這裡只能看到鋪著屋瓦的屋頂,不過佔地頗為遼闊。隔著圍牆能瞥見翠綠繁茂的大樹,應該是棵櫻樹。   交通號誌燈號轉綠,我和麻矢一起走到大門前,抬頭望著雙開式的厚重大門。   『地縛靈就在這裡嗎?』   「嗯,就在這棟房子附近。我常常看到魂魄輕飄飄地遊蕩。」   『這樣啊……麻矢,借用一下妳的肩膀。』   我朝麻矢的肩膀跳躍,以肩膀為立足點,用三角跳躍的方式飛身落至圍牆上。   「……能請你不要別把人的肩膀當成跳台嗎?」   麻矢雖然好像在嘟噥著,不過我決定裝作沒聽見,開始環顧四周。房子比我預想得還大,寬廣的日本庭園一路延伸,遠處則是平屋式建築的房子。   我輕輕吐氣,瞇起雙眼。用的不是肉體的雙眼,而是靈體的眼睛。我在被封進這具Body之前,根本不需要這麼做也能看見魂魄,真是麻煩。   集中精神後,我看見房子前方飄著淡淡發光的光體。   我情不自禁地「喵」一聲。   「找到了嗎?」麻矢詢問。   『嗯,找到了。毫無疑問是個地縛靈,我這就去找對方問問話。』   「咦,你要進去嗎?」   『當然啦。』   「但我進不去啊。如果我擅自闖入,會變成非法入侵民宅。」   啊,這麼一說,人類好像隨意買賣土地,宣稱對土地擁有主權,真是愚蠢。他們難道認為這片土地是他們的所有物嗎?   『不能進去的話也沒辦法,我自己去就好,妳在這邊等著。』   「叫我在這邊等著,根本把人家當計程車……」   我無視不滿地發出怨言的麻矢,跳進圍牆另一邊。肉球貼上陰涼的土地,十分舒服。   我在樹木修剪整齊的繁茂庭園中走幾公尺後,眼前出現葫蘆形的小池塘。池中有顏色鮮豔的鯉魚悠游其中。我宛如被吸住一般靠近池塘,蹲下身子,探頭盯著水面。說時遲那時快,一尾十公分左右的小鯉魚游經我的面前。   「嗚喵!」   我毫無意識地揮出前腳。水花濺起,不過鯉魚卻一個翻身閃過我的爪子。   可惡,讓這傢伙逃了。我下次一定要……不對,我在做什麼啊?   我輕微搖動屁股,正準備發動第二次攻擊時,突然回過神。我甩了甩頭,再次朝房子邁開步伐。在視線邊緣時隱時現的鯉魚誘人地撩動本能,我只好努力對抗誘惑。我來到房子前,抬起頭。飄在眼前的是一團微弱黯淡的光,也就是成為地縛靈的魂魄。   『快前往吾主的跟前吧。徘徊流連在這種地方不過是Nonsense的行為。你的肉體已經死亡,無法再對這個世界產生任何影響了。一直留在凡間的話,你總有一天會消失的。』   我拋出言靈,結果魂魄逃跑似地開始冉冉往上飄去。   『啊、不是不是,等等,Wait a moment!』   我著急地發出言靈。當引路人的習慣讓我不小心又開始講大道理。   『忘掉我剛才說的話吧。呃,你能告訴我你的依戀是什麼嗎?雖然你已經不能干預這個世界了,但是我可以替你解決你的依戀。』   這樣的說明應該可以吧?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做,所以我也不太清楚狀況。   一度試圖飄離的魂魄,再次緩緩回到我的面前。   『很好,那麼能請你開始敘說你的依戀嗎?』   我挺胸發出言靈。   『旗……』   從魂魄飄出了非常模糊難辨的言靈。   『嗯?你說了啥?我聽不太清楚,再說一次。』   『旗……魚……』   旗魚?旗魚的話,那不是金槍魚的一種嗎?我記得之前麻矢好像還說過有旗魚的貓罐頭。如果可以真想……不對,我在說什麼啊?   『你該不會……沒辦法好好使用言靈嗎?』   搖頭揮去腦中湧起的食慾,我用小心翼翼詢問,結果魂魄明顯地搖晃了一下,恐怕是表示「Yes」吧。我的臉頰僵硬,長長的鬍鬚大大地抖了一下。   說起來的確是這麼一回事:操縱言靈的能力,會因個體差異而有巨大不同。像麻矢那樣流暢使用言靈的魂魄比較少見,如同眼前,幾乎無法使用言靈的魂魄才是多數。   怎麼辦呢?突如其來出現在面前的難題,讓我趴在地上雙手抱頭。   要干預這個魂魄,窺看他的記憶嗎?不過脫離肉體的靈魂,就像少去蛋殼的蛋一樣脆弱。如果受到如我一般的尊貴靈體干預,虛弱的魂魄有可能會因此受到致命的傷害。   我觀察飄浮在面前的魂魄。大概成為地縛靈的時日不長,侵蝕程度似乎不嚴重,不過散發的光輝卻顯得微弱,不像強韌的魂魄。如果要窺看他的記憶,風險還是太大了。   大傷腦筋時,魂魄開始輕飄飄地移動,穿過簷廊的玻璃門,飄進屋內。   這傢伙想做什麼?我跟在魂魄後面,靠近玻璃門往裡面看。在簷廊深處的和室中,可以看見一個跪坐的女人,年齡大約是六十歲前後。她彎著腰,兩眼朝上地望向正面。她的眼神空洞,宛如死魚般缺乏意志的光芒。魂魄靠近那個女人,開始畫圓似地在女人周圍飄蕩。   我眨兩三次眼睛,看到女人對面的東西。那是一座佛龕,裡面擺放著一張初老男人的黑白照片。他是那邊那個女人的丈夫嗎?該不會……   『你就是照片中男人的魂魄嗎?』   聽到我的詢問,魂魄的亮度一瞬間增亮了一層。   『也就是說,那邊的女人就是你的Wife囉?你的依戀就是和她有關嗎?』   魂魄在我的詢問之下再次增強光輝。原來如此,既然這樣……   「嗚喵──!」   我從丹田大叫出聲,兩隻前腳的肉球猛地敲打玻璃門,發出喀噠喀噠的吵鬧聲響。   坐在佛龕前的女人身體陡地一震,用帶著怯意的表情望向這邊。在視線捕捉到我的身影當下,她的臉上綻出笑容。   「哎呀,你是從哪裡來的啊?」   女人緩慢起身,靠近搭話。這個女人為什麼要向我說話?一般來說,貓無法理解人類的語言,向貓說話根本就是Nonsense的行為。算了,我不是一般的貓就是了。   「真是可愛的小貓咪啊。」   玻璃門一往旁滑開,我就蹦地跳到簷廊。女人帶著笑容撫摸我的頭,看來完全拜倒在我的魅力之下。這想必是因為我高貴的內涵溢於言表……不對,不是那裡,再靠近耳根一帶……對,那裡……   「你叫做小黑啊,你是誰家的貓呢?我叫菊子,全名是南鄉菊子喔。」   名為菊子的女人看著我項圈上的名牌說。不過特意向貓自報名字,真是謎上加謎。   我百思不得其解,抬頭對上菊子的視線。說時遲那時快,菊子的眼神失去焦點。自然是因為我使用高貴靈體的能力。對象是有肉體保護的魂魄,一定程度的干預是沒問題的。   唔,雖然和人類所謂的「催眠術」有點接近,不過我們干預魂魄的能力遠比人類的催眠師更強大,應用的範圍也更廣。我們不但能夠毫無缺漏地讀取浮現於對象腦海中的所有記憶,還能在一定程度上操縱對方的行動。如果是魂魄非常容易受影響的人類,我們甚至可以像操縱人偶一樣,完全控制對方的行為(嗯,只是如此容易受影響的人類,可說是極為少見啦)。   從菊子剛才坐在佛龕前的樣子來看,她一定想起亡夫的事情,而那份記憶現在應該仍浮在菊子的魂魄表面。就讓我拜見一下那份記憶吧。我疊起前腳收進身下,坐著緩緩閉上眼睛,讓自己和菊子的精神波長同調。下一刻,菊子的記憶開始流進腦中。   「路上小心。」   菊子說完,在玄關穿鞋子的丈夫南鄉純太郎便「嗯……」地含糊低應一聲。這就是兩人持續了四十年、一如往常的早晨互動。   「今天工作會留得比較晚對吧?」   面對菊子的詢問,純太郎沉默地輕輕點頭,然後打開玄關大門。門後一路延伸的庭院景色深處,看得見一棵盛開的櫻花。從住進這個家便種下,迄今已有二十年以上歲月的櫻花樹,如今已散發出宛如庭院之主的威嚴。   「櫻花真漂亮呢。」   菊子瞇起眼睛。純太郎沒回頭,只是再次低低應了一聲「嗯……」隨後步出玄關。   菊子的視線依然望向閉上的大門。原本就不多話的丈夫,近來出聲說話的次數似乎變得更少,而且最近十分疲憊。也許因為工作忙碌,丈夫晚歸的頻率增多,在家也常常露出為事煩惱的樣子。   結婚至今四十年,菊子不曾對丈夫的工作表示意見,只是一味守護著家。不讓丈夫操煩家事,心無旁鶩地專注於工作,這就是菊子作為家庭主婦的原則。不過看到丈夫最近的情況,她的決心有點動搖。   菊子先前曾和女兒明子商量過這件事,不過個性開朗的女兒大力揮了揮手,一笑置之:「爸爸面無表情、不太說話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不用擔心啦。」   女兒也不是沒有道理。菊子在四十年前,初次遇到製藥公司社長長子、同時也在公司擔任藥學研究員的純太郎時,她就有「一本正經難以親近」的印象。恐怕認識純太郎的人中,一百人裡有一百人都會抱著這樣的印象。   從以前到現在,丈夫不曾為菊子慶祝過生日或結婚紀念日。當菊子向友人提到這件事時,反應大多都是擔心夫婦感情。不過對攜手共度人生中四十年的菊子而言,她非常明白丈夫只是個性笨拙,其實真心愛著自己和孩子。   菊子走下玄關,門微微開一道空隙,望著櫻花回想往事。當年相親,兩人單獨在飯店的庭園散步時,菊子因為純太郎幾乎不發一語而不知所措。在盛開的櫻花之下,絞盡腦汁尋找話題的菊子開口:「您在做的是怎麼樣的研究呢?」試圖引起對方興趣。結果純太郎就像變了一個人似地,語速飛快地講起菊子完全無法理解的研究內容。看到眼神宛如少年一般閃閃發亮的純太郎,菊子決定和眼前的人結婚。   那一天,丈夫毫不在意落在頭與肩膀上的花瓣,滔滔不絕談論自己的研究。每當想起當時的丈夫,菊子就會綻出微笑。   約三十年前,純太郎的父親突然過世,於是純太郎繼承父親的家業,成為小小製藥公司的社長。之後,他幾乎不眠不休地工作,公司逐步茁壯。特別是數年前,將專利過期的藥物製成便宜成藥的事業似乎大受好評,公司一路順利成長。   不過公司的規模變大,職員增加,菊子也清楚地察覺到純太郎身上的壓力愈見沉重。   比起經營公司,丈夫的個性其實更適合搖試管做研究啊。   菊子想起以前住的房子。就在公司旁邊,庭院中有戰時挖出的巨大防空洞。純太郎便將防空洞改造個人用的研究室,和朋友們一起研究到深夜。   必須繼承公司的時候,純太郎一定非常難過,畢竟他必須抽身退出自己作為人生意義的研究。但純太郎不曾抱怨一句,不辭勞苦地為了公司和家人工作下去。   他現在明明大可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菊子關上大門,回屋開始收拾早餐的碗盤,臉上同時露出微弱的笑容。三年前,純太郎將社長的位子交給長子,自己退位成為董事長。不過已經可以從第一線引退的純太郎,至今卻仍為了協助長子而忙碌不已。   責任感太強也不見得是件好事呢。菊子輕嘆一口氣,洗起洗碗槽內的碗盤。   菊子大致處理完家事,住在附近的長女明子帶了還在讀幼稚園的孫子過來,就在菊子幫忙帶小孩的期間,時間不知不覺就過了下午五點。   哎呀,差不多該準備晚餐了。   目送女兒和孫子離去,坐在沙發上稍事休息的菊子緩緩起身走向廚房。   純太郎今天似乎也會晚歸,簡單弄一弄就行吧?菊子一邊思索著一邊走進廚房,此時飯廳的電話響起。   「來了來了。」   菊子小跑步奔向電話機,拿起電話。   「您好,這裡是南鄉家。」   「……菊子嗎?」   「哎呀,老公?怎麼了嗎?」   從電話聽筒傳來的是丈夫的聲音。   「不……那個……」純太郎用囁嚅不清的聲音低語。   「該不會是今天能夠早點回家?需要幫你準備晚餐嗎?」   「不,不用了。比起這個……妳現在在家吧?已經吃過晚餐了嗎?」   「我當然在家裡啊。現在正準備做晚餐呢。」   菊子偏著頭。丈夫一向不擅長透過電話講話,不過今天似乎特別不知道如何開口。   「這樣就好,妳就待在家裡……我有話要對妳說。」   下一秒,電話就突然斷線。菊子望著不停發出悠然嗶嗶長音的聽筒。   丈夫到底想說什麼?他說話的口氣明顯和平常不同,彷彿隱含重大的決心……   模糊的不安在菊子胸中逐漸擴散。此時突然響起淅瀝聲響,菊子往窗外一看,外面不知何時下起雨。「哎呀呀,這下糟了。」菊子急忙衝出飯廳,前往有簷廊的和室,因為洗好的衣服都還晾在外面沒收進來。   菊子任憑滴落的雨點打在身上,逐一將衣物收進屋內。此時一聲尖銳的剎車聲劃過耳膜,讓菊子反射性地將視線投向圍牆。   屋子正旁邊的國道交流量龐大,時常有高速行駛的卡車經過。剛才說不定發生了車禍。   洗好的衣物已經全數收到簷廊上,被雨水淋得全身濕透的菊子顫抖起來。   好不容易洗好的衣物都被雨水打濕,必須重新洗一遍。自己也得去泡個澡暖和身體,以免這樣下去會感冒   菊子才走進浴室,就聽見從遠方傳來的警笛聲。她按下浴缸的「自動注水」按鈕,然後抬起頭。看來真的發生車禍了。車禍發生在離家這麼近的地方,真是令人不安啊。望著從浴缸蒸騰而上的氤氳熱氣,菊子皺起面孔。   當菊子泡完澡,重新洗過的衣服也洗好的時候,時間已經接近晚上七點了。太陽已經完全沉沒至地平線之下,天色也暗了下來。感到一絲餓意的菊子回想起丈夫純太郎在將近一個半小時之前打來的電話。   說起來,當時丈夫說了「妳就待在家裡」,難道他打算回家嗎?這樣晚餐也得做丈夫的份才行,還有他說有話要對我說?   菊子再次不解地歪了歪頭,此時電話鈴聲響起。   啊,該不會是純太郎打來的?菊子啪噠啪噠地踩著拖鞋走向電話。   「媽!」從電話聽筒傳來的不是丈夫的聲音,但是菊子熟悉的聲音。   「純也?怎麼啦,電話中這麼大聲?」從丈夫手中接下公司,現在擔任公司社長一職的兒子在電話中的聲音宛如怒吼,讓菊子蹙起眉頭。   「……發生很嚴重的事,我希望媽能冷靜聽我說。」   純也突然囁聲低語,聲量的落差勾起菊子心中一陣不安。   「快別嚇唬我了,到底發生什麼事?」   菊子用開玩笑的語氣回問,按住胸口。身體的反應卻和輕鬆的語氣相反,心跳開始加快。發生了不好事情的預感逐漸變成確信。   「媽,剛才公司聯絡我,說是老爸在家附近被卡車撞到……人被送去醫院了。」   從菊子手中滑落的電話在地板上彈跳,發出單調的聲響。   「救護車趕到車禍現場時,您先生已經陷入呼吸和心跳停止。急救人員一邊替他施以心肺復甦,同時緊急送往醫院。到達醫院後,由我們接手繼續急救。我們採取了心臟按摩、打點滴,給予強心劑,插管接上人工呼吸器等措施,但非常遺憾地,您先生並未恢復生命跡象。到院後四十五分鐘,我們判斷更多搶救只會造成身體上的損害……」   菊子呆站著,聆聽藍色制服的急診醫師說明。   菊子接到電話的三十分鐘後,和兒子女兒一起趕到純太郎送往的綜合醫院。菊子被兒子純也拉著手走向急診櫃台,負責治療的急診醫師出面說明。不過急診醫師的話語對菊子來說,宛如異國的語言般無法理解。   「我為各位帶路。」   急診醫師陰鬱道,觸動背後的自動門,走進急診室之中。   「媽,我們走吧。」   面對兒子的催促,菊子含糊地點頭,邁步往前走去。走是走去哪裡?裡面有什麼嗎?菊子步伐踉蹌地跟在前方的兒女身後,前面的兩人停下腳步。   「爸爸,為什麼……」   明子流露出宛如嗚咽般的呻吟聲。低著頭的菊子抬起視線,下一瞬間,心臟在胸口中大大一震。   眼前的床上躺臥著丈夫,他上半身赤裸,胸部以下蓋著白布。左半部臉頰高高腫起,腫脹成黑紫色。但右半邊的臉和平常沒兩樣,彷彿正在午睡。   「在此進行確認。」   急診醫師拿出筆型手電筒,低語聲「失禮了」並撥開純太郎的眼皮,用光照著眼睛。菊子在連續劇等看過這一幕很多次。菊子宛如被吸引一般,腳步虛浮地走向床邊。   「啊,媽!」   背後傳來純也的聲音,但菊子的腳步並未因此停下。轉頭望向自己的急診醫師一瞬間露出訝異的神色,但隨即恭敬地行禮,後退一步讓出空間。   「老……公?」   菊子朝躺在床上的丈夫伸出顫抖的手,但在指尖碰到純太郎臉頰的瞬間,她就像被熱水燙到似地抽回手。丈夫的臉頰冰冷僵硬。菊子覺得全身彷彿血液倒流。   「騙人、騙人的……這絕對是騙人的……」   菊子緊緊攀住純太郎的身體,但丈夫不像平常一樣用疲憊的聲音回應自己。   視野的上方降下白色簾幕。   菊子喃喃唸著丈夫的名字,身體當場緩緩頹倒。   「媽,沒事吧?」   明子慌亂地詢問,菊子幾不可見地收起下巴點了點頭。   自己已經從混亂中回神,但並不是從衝擊中回復,只是變得毫無感覺。自己方才開始,全身都處於一種胸腔被掏空的虛脫感之下。   十幾分鐘前因為貧血而昏倒的菊子被兒女帶離急診室,到走廊的長椅上坐著。明子留下陪著菊子,而純也則獨自回到急診室。垂著頭的菊子的視野之中出現一雙皮鞋。她抬頭一看,面前站著一位穿制服的中年警官。   「呃,請問妳是南鄉純太郎的太太嗎?」   菊子「哎……」地發出宛如嘆息的回應。   警官用聽起來毫不真誠的口氣道了聲「請節哀順變」,然後看向菊子的臉。   「不好意思,想請教一下:您先生最近看起來有什麼煩惱嗎?」   「……什麼?」菊子無法理解對方疑問,冒出呆愣的聲音。   「我是說,他是不是有工作不順利,或是健康上出問題之類的煩惱?」   警官彷彿對反應遲鈍的菊子感到不耐,急躁地回答。   「你到底想說什麼?家母才剛遭受打擊,能請你們讓她靜一靜嗎?」   坐在一旁的明子摟住菊子的肩膀,惡狠狠地向警官回話。   「我明白妳們的心情,不過這邊也是肩負必須釐清車禍原因的職責。」   「原因?我爸爸是被卡車撞了,原因應該要問卡車司機吧。」   面對聲音激動的明子,警官伸手搔了搔頭。「這個嘛,在警署接受問話的卡車司機好像說,是南鄉先生在紅燈的時候突然衝出來的。還說那大概是……自殺吧。」警官瞇起眼睛,低頭看向菊子她們。   ……?警官所說的話在菊子腦中一時間並未轉換成「自殺」。   「你、你在說什麼啊?我爸爸怎麼可能自殺,是那個人在說謊!」   一瞬間瞠目結舌的明子馬上尖聲反駁。   「哎,這種可能性也有。只是也有人表示自己是對向車道的駕駛,剛好看到事發經過。那位目擊者也說當時紅燈,南鄉先生自己突然衝到馬路上,被卡車撞上。」   「怎麼會……」明子一手摀著嘴巴。   自殺,他是自殺的?   菊子抱著空蕩蕩的心情,回想起今天發生的事情。這麼一說,丈夫早上出門時,模樣確實有點怪──還有傍晚時分打來的奇妙電話。他在那通電話後,隨即被卡車撞了。   那就是自殺的前兆?而我沒注意到?我和他都做四十年的夫婦,我卻……   「一定是什麼地方搞錯了……爸爸……爸爸他自己……」   明子宛如咬著牙似地擠出話語。警官刻意地大大歎氣,揚起一邊嘴角。   「就算妳這麼說,現場甚至還有類似遺書的東西。」   「遺、遺書……?」明子頓時啞口無言。   「嗯,正是。南鄉先生被撞的時候雖然兩手空空,但在他的西裝口袋中找到了疑似遺書的東西。雖然現在還無法還給妳們,但可以先讓妳們看看。就是這個。」   警官從口袋中拿出裝在塑膠夾鏈袋裡的便條紙,遞給兩人。   兩手空空?純太郎應該隨身帶著一個小小的側背包才對啊?   菊子想著,戰戰兢兢地將視線投向便條紙。看到紙上文字的瞬間,一陣暈眩感猛然襲來。視野中的景物瞬間失去遠近感,文字迎面逼近眼前。   便條紙上羅列著凌亂的文字,還有每每下筆後便又馬上塗改的痕跡,看得出動筆當時的純太郎精神不穩定。文字似乎以水性原子筆寫下,由於紙張濡濕,不少墨水暈開,字跡無法辨認。不過只憑勉強能夠辨識的僅存文字,也能夠推測出紙上寫什麼。   菊子   四十年來,   容忍  任性   對於     實在      心懷憎恨,      能                                           純   我的任性?他一直容忍我的任性,對我心懷憎恨?我一直以為即使我們之間對話不多,也不曾慶祝過紀念日,但我們依然心意相通。我還充滿自信,認為自己是丈夫的支柱。但他其實卻覺得我煩人,對我心懷憎恨?   菊子捂著胸口,漏出嗚咽。   那通電話後,沒過多久他就在眼前的馬路遭撞。   難不成他是確認我人就在家裡,與他距離近在咫尺之後,才衝到卡車前面,目的就是為了暗示我是逼死他的原因?   腦袋之中響起倒塌崩壞的聲音。   菊子兩手抱頭,縮起身體,試圖從過於殘酷的現實中保護自己。   結果純太郎的死被當成自殺處理。   喪禮和其他事務都由純也和明子全盤處理,一切毫無滯礙地進行,然而菊子再也無法回到以往的日常生活。   人生中的四十年遭到否定,內心破碎的菊子在感覺格外空曠的家中,失魂落魄地度過每一個日子。菊子變得幾乎毫不打理家事,食物也只攝取足以維持生命的最低限量,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在丈夫的佛龕前度過。即使不可能得到回應,她仍不停地向丈夫的遺像詢問自己究竟哪裡做錯了。   看到菊子的狀態,憂心的明子頻繁來訪,每每都向菊子提議搬到自己家一同生活。但是每當明子這麼邀請,菊子的臉上就會浮現虛弱的笑容,左右搖頭回絕。她認為對於將丈夫逼上絕路的自己,在這棟空虛寂寥的房子中腐朽凋零便是自己的義務。   這樣的生活過兩個月,某一天,當她一如往常地佇立在佛龕之前時,突然響起一陣敲擊玻璃的聲音。吃驚的菊子往聲音來源一看,發現一隻可愛的黑貓……   我緩緩睜開眼皮,發現淚水從菊子的眼中盈溢,沿著臉頰滑落。大概是在我的干預之下,痛苦的回憶鮮明地復甦了。這可真是過意不去。   我大吐一口氣,同時停止干預菊子的精神。菊子的雙眼中迅速恢復清明。   「咦,我……」菊子連連眨眼,然後擦拭眼角。「抱歉啦,剛剛出了神。」   蹲著的菊子再次伸手撫弄我的額頭。   喉嚨差點發出呼嚕聲的我突然回神,用力搖了搖頭。   「摸得不舒服嗎?真是對不起。」   不,沒這回事,只是我現在還在工作啦。我從收疊著前腳的坐姿站起,向前盡情伸展前腳。我一邊舒展全身筋骨,同時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舒展完僵硬的身體之後,我轉身背對菊子,從簷廊跳下庭院。   「哎呀,你要走了嗎?」身後傳來菊子略帶遺憾的聲音。對於待在這棟空曠大宅,獨自承受自己判下的「懲罰」的菊子而言,我這樣容貌端正的貓,想來正聊以排遣寂寥。   我回過頭,看向面露哀傷微笑的菊子。   別露出那麼寂寞的樣子,我很快就會再來叨擾的。   我在胸中向菊子、以及飄浮在她身旁,彷彿陪在她身邊的魂魄說道。我以輕快的腳步穿過庭院,俐落地爬上庭院角落的高大櫻花樹。圍牆的另一側,可以看見麻矢一臉不滿的身影。   我從樹枝上一躍而下,先在圍牆上落地緩衝,然後再跳至麻矢的肩膀上。   麻矢「唔哇!」地揚聲慘叫。   『怎麼啦,為什麼發出奇怪的叫聲?』   我歪著頭詢問,結果麻矢用惡狠狠的眼神回瞪我。   「什麼怎麼啦?你剛才突然跳到我肩膀上,這樣很痛耶。」   『這樣啊,那可真是抱歉。哎,比起這件事,我們快點回家吧。』   「什麼比起這件事……那你解決那個依戀了嗎?」   『事情有這麼輕鬆的話,我就不用傷腦筋了。總之我現在知道事情經過了,接下來只要想出解決辦法就好。』   我跳下麻矢的身體,邁開腳步。看過菊子的記憶之後,有許多地方讓我感到在意。回家之後再想想看吧。我回過頭,望向從圍牆上方露出的櫻花樹枝椏。就讓我大顯身手,出色地完成值得紀念的第一份任務吧。   我高高地揚起一聲「喵喔」。   2   「也就是說,那個地縛靈現在還恨著妻子,所以沒有成佛?」   反坐在椅子上的麻矢將下巴擱在椅背上,一邊出聲詢問。從南鄉家回來後,我將在那棟房子的所見所聞告訴麻矢。儘管我並不需要將這一切告訴麻矢,但她表示「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所以起碼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嘛」,最後我在她死纏爛打的追問下敗陣下來。   『唔,也不是沒有那種可能性啦。』   我一邊用左右兩邊的前腳來回撥弄兵乓球,一邊拋出言靈。   「真是的,別顧著玩,好好回答我啦。」麻矢不滿地嘟起嘴。   『我可不是在玩喔,這麼做總覺得能讓我集中精神,或是進入心無雜念的狀態……好啦,我住手就是。』   麻矢向我投以懷疑的眼神,我只好用肉球將乒乓球彈向睡窩所在的床底下。   「你說『也不是沒有那種可能性』,也就是說還有其他可能性囉?」   『嗯,正是如此。對某人懷抱著憎恨自殺的人,變成地縛靈的案例並不少見。不過在這種情況下,經過一段時間,他們大多會在引路人的勸說下前往吾主身邊。憎恨這種情感比較容易隨時間風化,而且就我在她記憶所見,她沒做會讓丈夫這麼恨她的事情。』   「那可不一定,人類是會因為各種瑣碎的事情而遭到怨恨的。」   麻矢的聲音變低,眉間深深地皺起。我見狀「喵?」地叫了一聲。   『難道妳想起生前的記憶……』   「嗯?啊,不是啦,只是一般論而已。」   我看著雙手在胸前胡亂揮動的麻矢,偏了偏頭。   真的只是這樣而已嗎?說不定在我沒察覺到的時候,麻矢其實已經逐漸恢復記憶了?   「接下來怎麼辦?如果不是對妻子懷有恨意,丈夫的魂魄為什麼變成地縛靈?」   麻矢試圖蒙混過關似地用飛快的語速詢問。   『我接下來就是要好好思考這個問題。』   我跳上凸窗的窗台,移動到我平常待的位置,然後團起身體。從窗外照進的和煦陽光溫柔地溫暖我的皮毛。睡魔迅速襲來,我毫不抵抗地落下眼皮。   「那不叫思考,只是在睡覺吧?」   麻矢用呆愣的聲音嘟噥。   我快速地環視左右,確認沒有左右來車之後,立刻拔腿竄過馬路──就是南鄉純太郎被卡車撞的那條馬路。我穿過馬路,在南鄉家前站定腳步後大大一躍,用銳利的爪子勾住圍牆,有如飛簷走壁地竄上牆壁。在沉靜的夜幕之下,四周毫無人影。這也是理所當然,畢竟現在時刻是過了上午兩點的深夜。   自從下午我回到家之後,我就蜷在窗邊(同時忍受麻矢的碎碎唸),繼續思索有關菊子記憶的事情。最後我終於想到一個假說──一個能夠說明所有狀況的假說。深夜時分,當麻矢入睡,一切歸於安靜,我爬出床底下的睡窩,鑽出窗戶的縫隙,前往我現在所在的南鄉家。   我往下跳進南鄉家的庭院,由於庭院中樹叢繁茂,街燈光線無法完全企及,庭院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不過對夜行型動物的貓而言,即使是眼前的幽暗景色也能夠一覽無遺。   我按捺住想要狩獵鯉魚的衝動,朝房子移動。簷廊的防雨門板閉得嚴嚴實實,沒有能讓我進入的縫隙。唔,到此為止都還在我的預想之內。   我記得應該是在這一邊……我繞到房子的後方。   有了,就在後方的牆壁上方,開著一扇小小的窗戶。窗戶太小無法容人類通過,不過以我的身體則游刃有餘。我攀爬上附近的矮樹,爬上延伸向窗邊的樹枝,然後用力一跳。   「嗚喵喵──」   我原本打算抓住窗框,結果力道過猛,衝進窗戶。牆壁在我眼前逼近,我連忙向牆壁伸出四隻腳的肉球。肉球的緩衝大致削減了衝擊的力道,但腳仍竄過一陣疼痛。下一瞬間,我的身體就開始在地心引力下掉落。我拚命地舞動四肢,試圖尋找任何能夠攀抓的東西。   在掉落途中,我奮力抓緊了前腳碰到的東西。   吐出一口長氣的我轉動脖子,想要掌握目前的狀況。我的背後是坐式馬桶,看來我似乎跳進了廁所。接著我將頭轉回原位,看向我前腳之間的東西,原來是弧形門把。我理解的同時,支撐著體重的門把緩緩傾斜,門板隨著喀鏘一聲打開一條縫隙。   喔喔,雖然不清楚怎麼一回事,不過一切順利,真不愧是我自己。我放開門把落到地上,身體滑進門間的縫隙。   依照計畫潛入房子,我開始尋找南鄉菊子,並隨即發現她的所在:菊子鋪了棉被,就睡在在白天那個擺設佛龕的房間之中。沒想到她竟然還睡在丈夫的佛龕前?我啞口無言。   若是菊子在這個狀態下過世,想來又會產生新的地縛靈吧,真是麻煩。哎,不過我就是為了避免事情發展至此,才會來到這裡。   我快步走向菊子。由於肉球能夠消去腳步聲,我不需要擔心吵醒菊子。我來到菊子的被窩旁,注視她的臉。菊子的睡臉彷彿忍受痛楚一般扭曲。她的眉間刻著深深的皺褶,嘴巴彎成ㄟ字型,口中不時還流洩出宛如呻吟的聲音。   她大概正在作夢,還是不太好的夢。   剛好,我揚起嘴角。畢竟我本來就是為了潛入她的夢境,才特地在這種深夜時分前來。   對於身為尊貴靈體的我而言,進入人類的夢境當然非常Easy:只要讓意識同步,將自己的精神投影在對方的夢中就好了。在我之前被派到人間的友人,就是靠這個方法得到佳績。就讓我效法他一下吧。   我在菊子枕邊縮起前腳坐下,閉上眼皮,與她的精神波長同調。就在我們波長同步的瞬間,我縱身躍進菊子的意識。   我回過神的時候,我正站在步道上,而我見過這條步道:這裡是南鄉家的正門前。   我抬頭仰望天空。從彷彿會將人吸進去的漆黑天空中,落下大粒的雨點。我引以為傲的黑色光澤皮毛不曾被傾注於身上的雨水打濕,雨點全都直接穿過我的身體。   這裡是菊子的夢中世界,身處於這個世界的我,不過是投射在夢中的思念體。所以這個世界的一切事物都無法干預我,而且只要想要,我就能變成各種姿態。我之所以還維持黑貓的模樣,不過是因為我認為身旁的人比較容易接受這個模樣。   我看向身旁,全身被雨淋濕的菊子如同稻草人一般呆站著望向前方。   「喵!」我總之先叫了一聲。菊子身體悚然一抖,往下看向我。   「小……貓咪?」菊子納悶地低喃。   「我不叫小貓咪,我是小黑。」   「為什麼……貓在說話?」聽到我出聲回話,菊子睜大雙眼。   「這裡可是夢中的世界喔。既然是在夢中,那麼任何事都有可能。不過是貓開口說話,一點也不足為奇喔。」   「哦……這是夢啊。那你就是白天來的小貓咪囉。」   菊子的臉立刻綻出笑容。用這副模樣果然是正確的,溝通非常順利。   「我說我不叫小貓咪,我在人間有個名字叫小黑……算了,那不重要。比起這個,妳在做什麼呢?」   我的問題一出口,菊子臉上的表情就像退潮的海水一般消失無蹤。   「……我在等我先生。」菊子用細如蚊鳴的聲音低語後,吃驚地望向前方。我的視線也不由自主轉向前方。斑馬線的另一端出現了一位年長男性的身影。男人穿著筆挺的西裝,有著一頭白髮,正是南鄉純太郎。   「老公!」菊子大聲呼喊,不過低著頭的純太郎對她的聲音毫無反應。從遠方傳來撼動腹底的聲音,那是卡車的引擎聲。   「老公!拜託你,住手!」菊子的聲音被激烈的雨聲蓋過。   依然低著頭的純太郎宛如向前倒下似地朝馬路邁開腳步,下一個瞬間,一台大型卡車疾駛而來。純太郎的身體彷彿被球拍擊出的網球,輕若無物地飛了出去,從視野中消失。   「不要啊啊啊啊!」   菊子抱頭,當場跌坐在地上。我冷然眺望眼前景象。   菊子理應沒有目擊到車禍發生的情景,也就是說,這個夢是她的想像所創造出來的產物。真是的,她一直在夢中重複目睹這樣的畫面嗎?這樣也難怪她會愈來愈耗弱。   「妳還好嗎?」我維持坐著的姿勢,出聲向身體細微顫抖的菊子詢問。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菊子不知是否沒聽到我的聲音,她只是像吟誦咒文一般,口中反覆道歉。   ……真是沒辦法啊。   「喵喔喔喔喔喔喔!」   我使出全力大叫一聲,菊子「噫」地發出小聲悲鳴,用膽怯的表情看著我。   「妳從剛才就癱坐在那裡做什麼?」我用傻眼的聲音詢問。   「你問我在做什麼……剛才我先生……老公他……」   「是啊,他被卡車撞飛了,飛出去的勁道大得甚至有點滑稽。那又怎麼了?」   我刻意歪頭詢問,菊子的表情陡然扭曲。   「怎麼了?什麼叫怎麼了?我先生死了,都是我,他才那麼做!自己選擇這條路!」菊子潮紅的臉龐猛然向前,歇斯底里地高聲回道。她的話語破碎,大概是因為憤怒而口齒不清。   「妳剛才所見的光景,並不是現實中的事,只不過是妳的大腦擅自創造出來的妄想。」   「那根本沒差!無論如何他都是因為我才自殺的!」   「真的嗎?」面對彷彿隨時都會撲過來的菊子,我從鼻子哼了一聲。   「咦?你說什麼……」菊子的臉上閃過一絲動搖。   「妳說丈夫是因為妳才自殺,但是妳憑什麼如此肯定?」   「人家說他自己衝到卡車前,他手邊也沒帶平常用的側背包,還有遺書……」   「如妳所說,南鄉純太郎衝到卡車之前,沒帶任何包包,身上甚至還有一張疑似寫著怨言的紙條,不過這樣就能斷定他是自殺嗎?」   我的詢問讓菊子陷入沉默。她的表情微微地──微乎其微──亮起希望的光芒。   「妳只是列舉出能夠支持自殺說法的事實,但那一天應該還發生其他有點蹊蹺的事。例如說,丈夫被撞之前打給妳的電話。」   「那一定是他為了死在我面前……」   「嗚喵!」我大吼一聲,打斷低聲嘟噥的菊子。她閃現怯色。   「真是的,為什麼妳一定要這麼負面思考呢?」   我望向菊子的雙眼,她在我的視線下微微退縮。   「好好回想起那時發生的事情吧。南鄉純太郎在掛斷電話之前,曾經對妳說了什麼?」   「說什麼?」菊子的視線飄忽不定:「他那時……好像問我有沒有吃過晚餐……」   「沒錯,正是如此。」我揚起兩端嘴角,臉上浮現貓在現實中不可能露出的滿面笑容。   「就算真是如此,但那又怎麼樣呢……」   唉唉,真是麻煩透頂。我瞪向吞吞吐吐地又打算悶聲低語的菊子。   「為什麼一個準備要自殺的男人,會在意妻子是否吃過晚餐?」   「那是因為……」菊子一時語塞。   「妳的丈夫是自殺的話,那麼他的這項行為就會顯得非常奇怪。不過假使這個前提是錯的,這一切就一點也不奇怪。」   「前提?」   「一個人早上告訴妳他會晚歸,所以不用幫他準備晚餐,然後在傍晚時分回到家附近,打電話確認妻子是否用過晚餐。正常來說,妳覺得這是怎麼一回事?」   菊子想了幾十秒之後,彷彿窺探我的臉色似地小聲回答。   「吃外面?他想和我在外面吃飯……?」   「賓果!」   我用兩隻後腳人立起來,兩隻前腳的肉球合掌拍手。不過從菊子臉上嫌惡的表情來看,這個動作並不怎麼受歡迎,於是我恢復原本四肢著地的姿勢。   「但不可能啊……要在外用餐,我先生一定事先排好計畫,照預定時間前往餐廳。」   「如果是Superise呢?」   「呃,Sup……」   「如果南鄉純太郎是想給妳一個驚喜呢?說到紀念日的話,不就是Superise嗎?」   菊子聽了我的話,露出哀傷的微笑搖了搖頭。「他是不會做這種事的。從以前到現在,他從來沒這麼做過,而且那一天也不是什麼紀念日……」   「櫻花……」   我輕聲低語出這兩個字,打斷菊子的自怨自艾。她「咦?」地一聲,發出呆愣的聲音。   「就是櫻花啊。那天早上,妳送丈夫出門時,庭院的櫻花正值盛開吧。」   「……嗯,經你這麼一說,確實是這樣。」   菊子的視線在空中游移,彷彿正在記憶中搜索。   「櫻花凋落得比較早,盛開期寥寥數日,每年幾乎都在同樣時期開花。」   傾耳聆聽的菊子臉上原本浮現困惑的表情,然後突然睜大雙眼。   「不會吧……」   沙啞的聲音從她顫抖的嘴唇流洩而出,看來菊子已經察覺了。   「四十年前,妳和南鄉純太郎相親的時候,似乎也是櫻花盛開的時節。」   就在我緩緩道完句子的瞬間,不停落下的大粒雨滴止歇了,同時視野一角映出鮮明色彩。我將視線轉向那個方向,從圍牆上方露出的櫻花樹正燦爛綻放。天空不知何時已然放晴,空中懸掛著一輪滿月。夜櫻沐浴在月光之下,讓我對眼前的美麗景色看得入神。   這棵櫻花樹直到剛才都還宛如枯木,連片葉子也沒有,轉眼間就燦爛盛開,夢境可真是方便。   「他還記得我們初次相遇那天的事……」菊子抬頭仰望,茫然低語。   「大概是這麼一回事吧。對南鄉純太郎來說,與妳邂逅的日子遠比結婚紀念日或生日重要,而他在你們相遇的四十周年紀念日下定決心,計畫了一場他不習慣的晚餐驚喜。」   我說,臉上浮現笑容。純太郎那天在電話中表現怪異,想來一定是他很緊張。   「但是……但是……如果是這樣,純太郎為什麼要自殺……」   菊子眺望著眼前的夜櫻,彷彿自言自語地說。   「所以我從剛才就說了:南鄉純太郎真的是自殺嗎?」   「可是大家說他是自己衝到卡車前的。」菊子的視線從櫻花樹回到我身上。   「南鄉純太郎衝到卡車前面、他的手上沒有包包,此外他還計畫了晚餐驚喜,根本沒有尋死的理由。綜合以上事實,不是能導出一個結論嗎?」   「結論……」菊子宛如靈魂出竅一般,只是鸚鵡學舌似地重複我說出的詞語。也許是因為接連聽到太多衝擊性的情報,讓她無法好好思考。   沒辦法,我只好直接揭曉答案了。我緩緩開口。   「就是搶劫啊。」   「搶劫?」菊子難以置信似地眨著眼。   「沒錯,這一帶似乎變態和搶劫頻傳,路上甚至還有提醒大家留意的看板。想來那一天,南鄉純太郎在家附近打電話給妳之後,就在那條路的盡頭、也就是橋上被人搶走包包。搶走包包的犯人就這樣直接奔過馬路,跑到這一側。妳的丈夫也奮不顧身地追了上去……絲毫沒注意到開過來的卡車。」   我視線投向位於斑馬線另一端的橋上,手機收進懷裡的南鄉純太郎正站在那裡。下一瞬間,一道黑色人影從背後逼近,搶走他的側背包後朝這裡奔來,並從我們身旁跑走。   一時失去平衡,膝蓋著地的純太郎似乎吶喊了什麼,隨即奔向馬路。此時卡車就……   「不要啊!」   菊子摀住臉大喊出聲的同時,純太郎、卡車,以及逃離的人影都一起消失了。剛才所見的光景不過是我的說明投射在菊子夢境的結果,只要她興起念頭,隨時都能讓眼前的這一切消失。想來剛才發生在眼前的畫面在兩個月之前,也曾在現實中發生,南鄉純太郎因此殞命。   「……他為什麼要追上去?」   依舊摀著臉的菊子用顫抖的聲音喃喃說道。   「他沒在包包裡面裝重要的東西,錢包也都放在西裝口袋,包包裡面只有報紙或文庫本小說,剩下的就是工作上的文件。他根本不需要那麼拚命去追……」   「禮物。」我走近菊子的腳邊,輕聲說道。   「禮物?」菊子蹙起眉頭。   「沒錯,就是禮物。既然他計畫一場紀念相遇四十周年的晚餐驚喜,他準備了禮物也不奇怪。南鄉純太郎大概買了禮物給妳,希望表達他四十年來的感謝。他畢竟對這類事情沒經驗,選禮物一定讓他絞盡腦汁。不過裝著那份禮物的包包卻被人搶走了,所以他才滿腦子只想著要追上去,留意四周的餘裕都沒有。」   菊子的手微微顫抖,顫抖隨後從手一路擴散到手臂、軀幹以及全身。   「這就是兩個月前,發生在妳丈夫身上的事情。」   就在我說完的瞬間,世界開始崩壞,就像玻璃上出現裂痕一般,空間閃現龜裂,並逐漸崩落倒塌。看來夢境開始崩塌了,一定是菊子即將清醒。   我沒辦法繼續待在這個世界了。我眺望著逐漸崩壞的美麗夜櫻,緩緩閉上眼睛。   我睜開眼皮,菊子的臉就在我的眼前。先前仍浮現痛苦神色的臉上,此時變得大不相同,轉而露出像是一臉困惑的表情。大概在我的說明之後,她察覺到丈夫並非自殺的可能性非常高,但又無法馬上拋棄糾纏她兩個月之久的想法。   「啊!」   睜開雙眼的菊子猛然坐起,發出宛如悲鳴的聲音。她喘著氣,轉動眼睛環視四周,看來從夢境回到現實之後,仍舊處於混亂之中。她注意到坐在一旁的我,表情明顯緊繃起來。   「喵。」總之我先叫了一聲作為打招呼。   「小……黑,你剛才在夢中對我說話……」   「嗚喵?」   我歪頭裝傻,努力像一隻普通的貓似地用前腳擦臉。   「也對,那只是一個夢吧……你到底是怎麼進來的呢?」   菊子露出虛弱的微笑,伸手開始撫摸我的頭。我一邊被摸,一邊將視線投向房間的角落。南鄉純太郎的魂魄正輕飄飄地飄在那裡。   『我已經解開你妻子的誤解了,這樣你的依戀應該解決了吧。何不前往吾主身邊呢?』   我向魂魄發出言靈,但反應並不理想。魂魄彷彿絲毫沒聽到我的言靈,無動於衷地飄浮在空中。難道他還有什麼不滿嗎?雖然菊子似乎還沒完全接受我的說法,但是隨著時間經過,她一定會發現其他可能性都很低……   我還在思考這些事情,菊子突然從被窩中站起。   「……我得去確認才行。」   菊子在睡衣之上披了外套。   確認?我還一頭霧水,菊子已經出房間走向玄關,我無可奈何地跟在她身後。   穿上拖鞋走出屋外的菊子穿過庭院,步出大門,然後走過丈夫遭撞的斑馬線及緊接在後的橋,並從橋旁的階梯走下河川旁的空地。   菊子在我的目光之下,走進連路燈光線都無法企及的昏暗河畔空地,開始用兩手撥開雜草。她撥開高大的雜草,查看確認之後就繼續往深處前進。看到菊子的行為,我終於了解她的意圖:她正在尋找丈夫被搶匪搶走的側背包。   真是徒勞無功,我望著專注地撥開草叢尋找的菊子,嘆息出聲。她可能認為搶匪拿走值錢東西之後,會隨手將包包丟在這片空地,但是可能性實在不高。搶匪在橋上搶走純太郎的側背包後,應該過了斑馬線,朝南鄉家的方向逃走了。就算對方要丟棄已經失去用處的包包,想來地點也不會是這處河畔空地。   這麼簡單的事情,思考一下就能明白了,為什麼菊子突然開始搜索這片空地呢?像我這樣高貴的存在,實在難以理解人類這種低等生物的想法。嗯?河畔空地?我陡地然抬頭。南鄉純太郎的魂魄正輕飄飄地飄浮在橋上,似乎一路跟著我們到了這裡。   這麼一說,第一次遇到這個魂魄的時候,他對我說了類似「旗……魚」的模糊言靈。該不會他指的並不是旗魚,而是想說「河畔空地註1」嗎?   說不定這個受到依戀束縛,持續遊蕩在妻子身旁的魂魄,在這兩個月之間一直在發出言靈,持續訴說著「河畔空地」。像我們這樣高貴靈體發出的言靈,只要有意,就能傳達到人類耳裡;不過人類魂魄的言靈非常微弱,照理來說無法傳達給人類處於肉體屏障之下的心靈。儘管如此,在每天都重複接收同樣言靈的情況下,那句言靈確實傳達到菊子的潛在意識了?所以菊子起床後,才會馬上前往這裡?   『這片空地中有什麼嗎?某樣能讓你從依戀中獲得解放的東西?』   我用言靈詢問,純太郎的魂魄馬上變得前所未有地明亮,顯然是「Yes」。   我的視線轉回菊子。她仍在黑暗的空地中,全神貫注地撥開雜草,手上不知道是不是被銳利的葉片割傷,而出現了幾道微微滲血的傷口。飄落至河邊空地的魂魄似乎十分擔心地在菊子周圍繞了一圈,身影隨後消失在菊子十幾公尺前方的草叢之中。   ……真是麻煩啊。我嘆氣地從階梯走下空地。踩在土地上的肉球傳來泥土潮濕的觸感,實在令人不快。我壓低身體,走向魂魄隱沒的草叢。雜草剛硬的葉片刮在臉和身體上,一陣隱隱作痛。地面還一片泥濘,讓我引以為豪的皮毛也沾上泥巴。   唉唉,為什麼非得遇到這種事不可!到底是哪個傢伙推薦我來人間的!   我怒氣沖沖地用前腳掃平雜草,魂魄便出現在我的面前,飄浮在離地不遠之處。   我揚起兩端嘴角。一個覆蓋在泥土與雜草之下的側背包,就半埋在魂魄旁的土地之中。   「喵喔喔喔喔喔!」我轉頭朝菊子揚聲高叫。原本注視著地面的菊子抬起頭,向我露出混雜著期待與不安的眼神。我對她點點頭。   菊子的腳陷在泥濘的地面,好幾次都差點摔跤,但仍然腳步踉蹌地走到我的身旁。她看著側背包,發出小聲的叫聲。兩個月都處於惡劣環境,側背包已經破破爛爛。菊子拿起側背包,戰戰兢兢地將手伸進裡面。我攀著她的身體一路往上爬,站上她的肩頭。   菊子從側背包抽出的手中,握著一個小小的盒子,盒子的大小剛好能放在手掌中。她將側背包夾在腋下,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下一瞬間,菊子從喉嚨漏出「啊啊」的聲音。   盒子中是一枚閃著銀色光輝的戒指,大約是白金製成的戒指映著淡淡月光,散發著淺白的美麗光輝。   這就是南鄉純太郎準備的禮物。想來他就是想從搶匪手中取回這個,不幸被卡車撞上。   不過搶匪照理來說是往反方向逃逸,怎麼會將側背包拋棄在這片河畔空地呢?對方為什麼不取走這個一看就價值不斐的戒指呢?   我不解地歪頭,此時菊子向盒子內伸出手。仔細一看,才發現一張紙挾在那裡。菊子攤開摺成四折的紙片,隨後大大地吸了一口氣。   菊子   四十年來,感謝妳容忍我的任性,一路陪伴我   對於我的態度,想來也曾讓妳心懷憎恨,   希望妳能原諒我。   正因有妳的支持,我才能一路走到這裡。   在剩下不多的人生能繼續和妳攜手相伴,讓我感到非常幸福。   今後也請多多指教。   純太郎   記述在紙片上的,是一個笨拙的男人一字一字寫下對妻子的感謝之意。   原來如此,這就是「遺書」的真相啊。想來南鄉純太郎一定絞盡腦汁,一再修改打稿,試圖寫出更滿意的字句。當他被卡車撞上的時候,用來打草稿的備忘紙就留在他的西裝口袋中,紙上的墨水被雨水打濕後暈開,留下的文字看起來就像是寫滿對妻子怨言的遺書。   菊子宛如抱緊那張紙,緊緊地將紙片按在自己的胸口,當場跪在地上。響亮的嗚咽聲從她的喉間流洩而出,止也止不住的眼淚則從她的眼中滑落。   「老公……老公……」連連嗆咳哽咽的菊子不停呼喊著丈夫,彷彿要宣洩兩個月以來層層積壓在胸口深處的情感,持續不斷地哭泣。   就在這個時候,原本停佇在側背包掉落處的魂魄輕飄飄地浮起,來到菊子的面前。   「老公?」   菊子抬頭,眨著眼望向自己的面前。那幅情景看起來簡直就像夫婦正在互相凝視。   「老公……我才要說謝謝你。」菊子眼眶噙著淚水,口中道出謝語。   咦?人類應該看不到魂魄才對,為什麼菊子理所當然似地在對魂魄說話?   難道這就是長年廝守的夫婦之間的羈絆?是我想太多了嗎。   我跳下菊子的肩膀,再次撥開雜草,走向空地旁的階梯。眼下對那對夫妻來說,應該是感動萬分的一刻。我一直以為結婚只是分工繁衍後代而締結的契約,不過對那兩人而言,似乎包含了更重大的意義。   哎,我不太懂人類的想法,但不至於不解風情到當人家的電燈泡。我爬到階梯的中段,眺望南鄉純太郎的魂魄和菊子互相依偎的模樣,然後團起身體,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   『以上就是事情的始末……好燙!』   熱風對著我的尾巴根部直吹,我用言靈發出哀嚎,同時揚起「喵嗚!」的慘叫聲。   「啊、抱歉,我吹得太近了嗎?」麻矢一手拿著吹風機,出聲道歉。   『……小心一點啊,我的身體可是很纖細的。』   我一邊大幅搖動尾巴,同時拋出言靈。   「可是你在搖尾巴的話,難道不是很舒服的意思嗎?」   『狗才會搖尾巴表示自己很開心,貓是在煩躁的時候才會搖尾巴啦。』   我以貓的身分生活了兩週之後,注意到這一點。   「原來是這樣啊,這是我第一次養貓,所以不太清楚。」麻矢嘟嘟噥噥說道,同時再次用吹風機朝我吹出熱風,不過這次吹風機的距離比較遠,所以熱度剛好。   『……這種程度的事情應該是常識吧。』   「怎麼,還在生氣嗎?沒辦法嘛,誰叫你把身體搞得髒兮兮的。」   麻矢苦笑著開始撫摸我的喉嚨。   我在凌晨時分解決了南鄉純太郎的依戀之後,回到這個房間。床上的麻矢仍在呼呼大睡,我鑽進床底,蜷起身體。身上的泥巴雖然讓我不快,但是更為強烈的疲勞感讓我連毛都沒梳理就墜入睡鄉。到早上,我被麻矢起床的聲響吵醒,不過仍然睡眠不足的我一動也不動,只是微微睜開眼睛。「小黑,早……」探頭看向床底的麻矢朝我道早,但還沒說完就發出驚叫。   「你怎麼會滿身泥巴?」   『……夜裡發生了很多事。』   我隨口回答,想要回去繼續睡覺,卻被鑽到床底下的麻矢伸出的雙手抓住。   『呃?妳要做什麼!』   緊張的我扭動身體,但是麻矢的雙手緊緊抓著我。她一語不發地抓著我走出房間,帶我走下樓梯後,竟然對我施加酷刑──名為洗澡的酷刑。   對貓而言,身體碰水會造成極大的壓力。麻矢卻在我身上一口氣澆下熱水,儘管這是為了洗掉泥巴,但是也太過分了。區區泥巴根本只要舔舔毛就能舔掉了。   我拚命扒搔浴室門試圖逃離現場,好不容易熬過宛如噩夢的數分鐘。接下來我再次被帶回的房間,在麻矢用吹風機和毛巾幫我弄乾身體的同時,述說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   「好了,這樣應該就行了。嗯,變得乾乾淨淨了。」   麻矢關掉吹風機的開關,從我的頭頂一路摸到尾巴。   「那個叫南鄉純太郎的人的魂魄就這樣順利成佛,這件事情也就此告一段落了吧。」   『嗯,是啊……』我模稜兩可地回應,同時想起昨晚的事情。   我望著純太郎的魂魄和菊子在河畔空地互相依偎的身影,打著呵欠眺望了十幾分鐘後,一陣背上寒毛直豎的感覺讓我抬起頭。   『原來在那裡啊……』我用言靈喃喃低語,於是一團輪廓模糊的淡淡光體就出現在我幾公尺之前,正是引路人,也就是我的同事。   『嗨,一陣子沒見,你的模樣變得挺可愛啊。』   聽到光體所發出的言靈,我的尾巴左右大大搖晃了一下。在為數不少的引路人之中,我格外不知道該如何和眼前的這傢伙打交道。明明對方和我同樣身為高貴靈體,言行舉止卻粗俗無比,毫無氣質可言。   與這傢伙相比,在我之前來到人間,被封在狗的身體裡的他(雖然想法有點不知變通),認真誠摯面對自己的工作,讓我比較有好感。   『……怎麼,是你啊。』   『沒必要這麼冷淡吧,我們可是好久沒見了。』   『我可不想見你。』我從鼻子哼了一聲。   『什麼啊,真是個無情的傢伙,還虧我特地來助你工作一臂之力呢。』   『助我一臂之力?』   『嗯,對啊。解決那邊那個魂魄依戀的是你吧,我是來引領他前往吾主身邊的。』   同事自鳴得意似地拋出言靈。真是的,明明自己一直無法說服那個魂魄,還真虧他能擺出高高在上的態度,啞口無言的我「喵」了一聲後,就直接扭頭無視他。   同事大概對我也沒多大興趣,他湊近純太郎的魂魄,發出幾句言靈。純太郎的魂魄依依不捨地貼上菊子的額頭,然後緩緩昇向天空。純太郎成功向菊子傳達出自己的感謝之情與愛意之後,他的依戀已經消失。我瞇起眼睛,一路目送純太郎的魂魄冉冉飄向天空。   菊子不知何時也抬起頭,她理應無法看到魂魄,但是她的視線卻準確地捕捉到丈夫魂魄的位置。真是不可思議。   『那你就好好加油啦。』   同事留下這句言靈後,身影就隨著夜風一同消逝。不知不覺之間,南鄉純太郎的魂魄也已經不見蹤影。真是一個性急的傢伙。我的工作就到此結束,我長長地吐一口氣,轉身啟步返家。   我突然回頭看向底下的河畔空地,菊子仍然站在空地之中,臉上掛著哀傷但同時也洋溢著幸福之情的微笑,繼續仰望著天空。   我的確讓南鄉純太郎從依戀解脫,讓他前往吾主身邊。工作表現應該成功,不過我還是非常在意側背包為何會落在河畔空地。就邏輯而言,搶匪應該不可能會將包包丟在那裡……   「好了,身體也都弄乾了,總之先吃飯吧。」   麻矢站起身,從抽屜取出裝著貓乾糧的袋子。Breakfast的時間到了。這麼一說,我的肚子因為昨晚的奔波而飢腸轆轆。我將湧上心頭的疑問擱至一旁,挨向麻矢的腳邊。   「不過還真是有點羨慕呢。」麻矢一邊將貓乾糧倒進碗中,一邊喃喃低語。   『羨慕?』   「因為那個叫純太郎的人,他是因為深愛著妻子,所以才成為地縛靈吧。我覺得這種純粹的愛真的好美喔。」   麻矢回答道,眼神彷彿望向遙遠的彼方。愛?所謂的愛不就是性慾及佔有慾等複雜交錯的東西嗎?我不太能理解所謂純粹而美麗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而他能向妻子傳達這份愛意,全靠小黑吧。所以小黑的工作表現一定很出色。」   麻矢微笑著說道。   唔,這麼說也是啦。既然我已經成功讓那個魂魄從依戀中解脫,這些小細節也許根本不需太過在意。   「總而言之,第一次的工作辛苦你了。作為慶祝,我今天另外加了貓吃的柴魚片喔。」   麻矢將灑上柴魚片的貓乾糧飼料碗放在地板上,我筆直豎起尾巴,開始大啖碗中食物。   柴魚的香醇風味在口中擴散開來。   註1:原文為「河川敷(かせんしき)」,與「旗魚(かじき)」發音相近。 第二章 二重身的研究室   1   『還沒到嗎?』   我拋出言靈,詢問走在身旁的麻矢。   「我就說還要再走一會嘛,別那麼心急啦。」   麻矢低頭看我並嘟起嘴巴,她的臉上覆上一層薄汗,表情也隱約有些痛苦。自從步出家門後,我們已經走了將近三十分鐘,對於體力尚未恢復的身體而言,大概相當辛苦。   『我會心急也是正常的吧。畢竟我想盡早解決這份人間的工作,趕快跟這不便的肉體說拜拜啊。』   「話雖這麼說,你這三天還不是都在懶洋洋地打混摸魚?」   麻矢盯著我的視線變得更加強烈。   『那、那可不是打混摸魚……我只是身體太過疲倦……』   我連忙出聲反駁。沒錯,距離我解決南鄉純太郎的依戀,已經過了三天之久。說起我在這段期間都做了些什麼事的話……其實我什麼都沒做,應該說,我什麼都做不了。   我確認了純太郎的魂魄已經被同事帶往吾主身邊,隔天還大啖麻矢給的盛上柴魚片的貓乾糧,不過在那之後,我的身體變得莫名沉重。一開始我以為只要稍事休息就能恢復,但是隨著時間過去,襲向全身的疲憊感卻變得愈發得難以忍受。   原因大概是因為連續使用死神的力量。看來使用力量,會對這副貓的Body造成相當大的負擔,所以我在這三天幾乎都在窗邊蜷縮成一團作日光浴,偶爾還會被打掃的麻矢嫌礙事。真是的,被困在肉體之中可真是不便。還是靈體的時候,我完全不會感到疲勞,也能夠隨心所欲使用能力。   「你的狀況真的那麼差嗎?是不是去寵物診所,給醫生看看比較好?」   麻矢手指搭著下巴這麼說的瞬間,我頓時全身寒毛倒豎,尾巴也炸毛成平常的兩倍大。麻矢看到我的模樣,賊賊地瞇起眼睛。   「哎唷,小黑,你該不會害怕寵物診所?」   『才、才沒這回事呢。所謂的寵物診所,不就是修理貓或狗的Body的地方嗎?妳怎麼會說我害怕那種地方……』   我的言靈不知為何顫抖了起來,就連我自己都不清楚為什麼會這麼有失冷靜。   「喔,原來不怕啊。那剛好,再往前走一會就有寵物診所,要不要去那裡看一下?」   麻矢揚起嘴角。   『No、No thank you!我現在精神非常好,完全沒必要看醫生。』   我大搖其頭,該不會麻矢一開始就打算帶我去寵物診所吧?   我為了確保隨時都能開溜,走的時候刻意和麻矢拉開距離。就在此時,我的耳朵一動,當場停下腳步。   「嗯?小黑,怎麼啦?」   『沒事,只是我剛才覺得好像聽到言靈……』   應該只是我多心吧?我閉起眼睛,集中意識。   『我不要!明明說好來散步的,妳騙人!』   這次我清清楚楚聽見言靈,而且還是我極為熟悉的言靈。   ……哦,是他啊。我撒腿一蹬,在柏油路面急奔而出。   「啊、小黑,你要去哪裡?我剛才說的只是開玩笑,你不用逃啦。而且寵物診所就是在那個方向呀。」   我無視麻矢從背後傳來的聲音直奔,並在轉角向右轉。在數十公尺之前,有一座掛著「葉山寵物診所」招牌的建築,建築物前有一隻大型犬和中年婦女。那位中年婦女正努力拉扯連著項圈的遛狗繩,但一身金色毛皮的大型犬一屁股賴在地上,絲毫不肯動。   「好了,李奧,你就乖乖放棄吧。今天只是健康檢查而已,不會痛啦。」   身材微胖的婦女一臉漲得通紅地朝狗喊話。   『我才不信呢!之前不也是這麼說,結果卻去做了預防接種的打針嗎?我堅決拒絕進入那座惡魔的宅邸。』   「他」在項圈的拉扯之下,脖子周圍的毛皮變得一團蓬亂,但還是拚命發出言靈。不過他的言靈似乎並不是說給那名婦女聽的,證據就是那名婦女對言靈毫無反應。看來只是他獨自一人……錯了,獨自一隻狗在用言靈大吵大鬧而已。   ……他在丟人現眼什麼啊。   我一臉傻眼,走向有著一身金色毛皮的狗(好像是叫做黃金獵犬的犬種吧?)   『嗯?這隻貓想做什麼?』他大惑不解似地望著面前我逐漸走近的身姿。   『好久不見啦,My friend。』   我用言靈出聲說話的瞬間,他瞪大雙眼張口結舌。而且他似乎太過震驚,連要站穩腳步都忘了,就著坐在地上的姿勢被拖行了數十公分。他連忙趴在地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你……該不會是……』   『沒錯,就是我。』我微微舉起一隻前腳。向他打招呼。   『但是你那副模樣……』   『和你一樣,我也是在Boss名為命令的一時興起之下,被封在這副Body之內,被派遣到人間來了。』   我微弱地「喵」了一聲,向他發出言靈。   沒錯,眼前的狗並不只是單純的狗,而是和我一樣,借用動物軀體來到人間的同類。約在兩年前降臨人間的他被人類喚作「李奧」,借住在一座建在山丘上,距離數公里之遙的療養院中。他在那裡解決患者們過去的依戀,成功地防止他們變成地縛靈。當時我作為負責這個區域的引路人,也稍微幫了一把手。   Boss會決定繼續派遣引路人到人間,他的成功想來也起了不少作用。……嗯?也就是說,他當初失敗的話,我就不至於被派遣到這骯髒的人間來了?那個時候我伸出各種援手,該不會其實是大大失策?   大概是還沒進入狀況,他原本還露出一副呆愣的眼神,然後才緩緩瞇起眼睛。   『怎麼,當初你還一直嘲笑我,現在你也被降職到人間來了嗎?』   『才不是降職呢!』「喵!」   抗議的言靈和叫聲出乎意料地重疊在一起,面前的他更是瞇細雙眼。   『不不,這可是清楚明白的降職啊。你在我被派到人間時,不也是百般嘲弄嗎?』他洋洋得意地拋出言靈,而我因為一切正如他所說,絲毫無法反駁,只能左右大幅搖晃尾巴。   『嗯?你為什麼在搖尾巴?這有什麼好高興的?』   『貓的身體和狗不一樣!貓是愈煩躁,尾巴就會搖得更大的,My friend。』   他一臉不可思議地歪著頭,我便發出言靈指正他。   『拜託你,別說那句My friend。好久沒聽你講這句,總覺得令人火大。我在人間的名字是李奧,麻煩你就這麼叫我吧。』   『哎,好啦……』真是的,為什麼大家都無法理解我這麼潮的用語呢。   『不過該怎麼說呢……你的身體可真是寒酸啊,又黑又小,你看看我這身閃耀著金色光澤的皮毛吧。』李奧炫耀似地挺起胸膛。   『你在說什麼啊,難道你不懂這一身如羽毛般光澤的皮毛及柔韌身體的美好嗎?』   『唔,你喜歡的話,我無所謂啦。不過沒想到你真被派到人間了,不枉我推薦了。』   李奧心情愉悅地拋出言靈。   ……咦?推薦?   我的腦中閃過當初我詢問為什麼要被派到人間時,Boss給我的回答。   『有人建議下一次要派人去人間的話,人選非你莫屬。』   該不會……   『就是你幹的好事!』「喵喵喵!」   我的言靈和叫聲再次重疊在一起。   『怎、怎麼了?』   我縱身撲向因為吃驚而連連眨眼的李奧。   『都是你、都是你,我才會遭這種罪!』   我朝李奧的臉用力揮出肉球。   『你做什麼啦!這樣會痛,快住手!』   『這樣還算便宜你了!只要我伸出爪子,你早就被我切得四分五裂了!』   我從李奧身上離開,翹起屁股,豎起全身的毛。   『你在說什麼啊。不過是貓爪子,怎麼可能敵得過我這利牙呢。』   李奧一邊發出低吼,一邊露出牙齒。   「嘶──」   「吼嚕嚕嚕──」   我和他隔著幾十公分的距離狠狠瞪視。   「李奧,你在做什麼?不可以和貓咪打架喔。」   「小黑,我還想你怎麼突然跑出去,結果你怎麼在跟狗狗互瞪啊。」   我和李奧同時被人抱起來,李奧是被拿著遛狗繩的婦女抱住,我則是終於趕上的麻矢。   「真是不好意思,這孩子平常明明很乖的。」   辛苦地抱著李奧的婦女像是聳肩似地低頭。   「哪裡,這邊才不好意思。」   麻矢回禮,婦女就直接以抱著李奧的方式拖著他去寵物診所了。   『嗚哇,放開我,我不要去診所!』   李奧一邊放出言靈,一邊揮舞著四肢掙扎,不過大概是那名婦女的力氣較強,李奧就這樣被帶走了。當寵物診所的自動門打開,李奧逐漸消失在那道門之後的瞬間,他發出了「嗚──」的丟臉叫聲。聽到他的哀鳴,我微微地吞了口口水。   「該不會那隻狗是……」麻矢低語道。進入人類身體的麻矢理應聽不到李奧的言靈,看來應該氣氛之類的讓她有所察覺。   『嗯,是啊,他是我的同類。』   我扭身溜出麻矢的臂彎。   「這樣啊,該不會像小黑這樣的其實很多,只是沒注意到而已?」   『……就我所知,就只有我和他而已。哎,其他地區說不定也有可能就是了。』   「不過同類的話,也就是朋友了吧。可不能吵架啊。」   『我跟那種傢伙已經不是朋友了!』   我恨恨地吐出言靈。就是因為他,我才落得降到人間的下場。說起來,引路人之間的朋友關係,並不像人類那樣Wet,頂多是「不時交換情報的工作夥伴」的關係。   我想起李奧的事情,心中再次冒起怒火,伸出爪子刨抓著柏油路面。   「比起這個,你不需要我帶你去地縛靈的地方嗎?你不需要的話,我累了想先回家。」   『啊,不,請務必幫我帶路。』   「好好好,真的只要再走一點就到了。」   我連忙說道,麻矢便微微聳肩,再次邁開步伐。我貼近她的腳邊,跟著邁步。   「我記得應該是在這一帶。」   我們從寵物診所走了大約十分鐘,走進入一片老舊的住宅區。周遭的房子都有一定年紀,其中還有明顯已有好幾年都無人居住的住宅。   『……這地方有點冷清啊。』   「嗯,這個城鎮本身有點人口流失,這一帶又和車站或超市有點距離,所以不太方便,住在這裡的人就愈來愈少了。這一帶氣氛詭異,偶爾也會成為小孩的試膽地點。」   『試膽?就算這一帶比較冷清,也不至於在這種住宅區吧?』   我的詢問讓麻矢突然壓低聲音。   「那是因為啊,這附近有靈異故事。」   『鬧鬼?』   「嗯,叫做『吃人的廢墟』。這附近有一棟廢棄的房子,據說房子會引誘路過的人進入房子裡面,然後把人吃掉。」   『真是可笑,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我一臉傻眼,麻矢則露出認真的表情。   「唔,要這麼說也行啦,不過這個城鎮有很多這類靈異故事:住在山丘上的吸血鬼一家、醫院裡會和人說話的狗之類……咦,該不會那隻狗就是──」   我在偏著頭的麻矢面前臉色一陣僵硬。吃人的廢墟云云,在我看來不過是無稽之談,但是另外兩則傳聞我倒是心裡有數,特別是「和人說話的狗」這一則。   真是的,他到底在搞什麼啊,竟然搞出這種傳聞……   閒談之間,麻矢停下腳步。「我們到囉。」眼前是大約僅容一輛車通過的道路,隔著道路聳立在我們面前是高約三公尺的鐵絲網。   鐵絲網往左右延伸了數百公尺,隔著鐵絲網往裡面看,裡面是用來遮蔽視線的樹林,在那之後則是寬約十公尺的草坪,草坪後矗立著一座外型長方體的建築。從這個方向看到的大概是背面,既看不到窗戶,也看不到出入口。建築物的數十公尺後,林立著工廠及大樓。   『地縛靈就是在這裡嗎?』   「嗯,那個地縛靈之前常在這裡遊蕩。」   聽到麻矢的回答,我微微吐氣後集中精神,瞇起眼睛環視四周。   「如何?找到了嗎?」   『沒那麼快就找到啦,妳先安靜一下。』   麻矢聞言,不滿地鼓起臉頰。   我聚精凝神地環視周圍,並未看到滯留於此地的魂魄。該不會那個地縛靈已經在引路人的勸說之下,前往吾主身邊了?還是說移動到別的地方去了……   雖然被人稱為地縛靈,但地縛靈並不一定只會停留在同一個地方。許多地縛靈確實不會離開與束縛住自己的依戀有所關聯的地點,不過漂泊晃蕩的地縛靈也不少。   落空了嗎?我這麼想的時候,視野邊緣有東西動了。我立即轉向那個方向。   在兩層樓建築的建築物屋頂一帶,看得到散發朦朧光暈的球狀光體,毫無疑問是人類的魂魄,讓我情不自禁地「喵」了一聲。   「找到了?」   『嗯,找到了。就在那棟建築物一帶飄蕩,我去去就回。』   「咦,你說去去就回是指……」   『麻矢就在這邊等我。』我說完後便伏下身體,鑽進鐵絲網下方的縫隙。   「什麼,你又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   『因為以麻矢的身體又進不去,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我發出的言靈讓麻矢陷入沉默。儘管她依然一臉不滿,不過既然她沒再提出抗議,大概就表示她接受這樣的安排。我如此判斷之後,穿過草坪繞到建築物的另一側。建築物的出入口馬上就出現在視野中,看似自動門的大門深鎖,門旁掛著「研究大樓」的牌子。   我抬頭往上看,地縛靈就飄浮在二樓窗戶旁。即使以貓的輕盈身手,也難以從垂直的牆壁爬得那麼高。我四下張望,尋找能夠利用的樹,但卻找不到高度合適的樹。   沒辦法了……   『Hello,你在這裡做什麼呢?可以下來聽我講幾句話嗎?』   我朝地縛靈拋出言靈。由於引路人經常纏著地縛靈,試圖說服他們前往吾主身邊,所以地縛靈大多對引路人敬而遠之;不過現在的我外貌是一隻非常可愛的黑貓,運氣好的話,對方說不定會感興趣而被吸引過來。   魂魄注意到我的言靈,困惑似地搖動一下之後,緩緩地飄下來。看來計畫成功。   『初次見面,你好呀。』   我盡可能以友好的態度搭話,同時觀察面前的魂魄。魂魄散發的光輝仍然耀眼,表面的暗沉也很輕微,魂魄的鏽蝕程度似乎並不嚴重。不知道是成為魂魄的時日尚短,或是魂魄本身擁有強韌精神力,不會輕易鏽蝕。想來大概兩者皆是吧。   『你是……老是來遊說……傢伙的、同夥嗎?』   魂魄結結巴巴地拋出言靈,看來多少能夠使用言靈。從魂魄口氣,這個魂魄生前應該是個男人?言靈和肉體發出的聲音不同,沒有男女差異,委實難以判斷性別。   『哎,說是同夥的話,也算是吧。』   我曖昧地回答,魂魄便一語不發地往上飄去。   『哎,你等一下。我並不是來說服你,而是來幫你解決你的依戀。』   『……依戀?』魂魄停止上升,不可思議似地發出言靈。   『嗯,是啊。你之所以會滯留在世上,是因為你還有掛念的事情吧。如果可以,你願意和我談談嗎?這樣的話,我會盡可能幫你消除你的依戀。』   我用宛如哄騙貓(儘管我就是貓)的語氣發出言靈,魂魄再次湊近,讓我小小地鬆了一口氣。『我叫做小黑,你呢?』我盡可能地用輕快語調詢問,以解除對方的警戒心。   『我是……千崎,千崎……隆太。』   『你叫千崎啊,那麼讓你留在這世上的依戀,和這個地方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是……刑警……在一年半前……在這棟建築物中,嫌疑犯……說是嫌疑犯,我其實……不,其實到底……』   魂魄宛如詠唱咒文一般,開始叨唸讓人一頭霧水的說明。   『OK,Stop、Stop。』   我抬起一隻前腳,魂魄對此不滿似地晃動。   『比起用說的,還是直接讓我看看你的記憶吧,這樣也比較方便我瞭解細節。』   既然眼前魂魄的狀態如此穩定,即使遭受我的干預(大概)也不會有問題。   『麻煩你回想自己的依戀,這麼一來,我只要讓精神與你同步,就能看到你的記憶了。這樣沒問題吧?』   在我的詢問之下,千崎放出的光芒微微增強。我在草坪上將腳收至身下盤坐,緩緩落下眼皮,讓自己與一旁魂魄的精神波長逐漸同調。   記憶一點一滴地流入我的腦海之中。   將這個魂魄拘束於此地的依戀記憶……      2   這傢伙是清白的。   視線盯著坐在桌子對面的男人,千崎隆太在椅子上扭動身體。大概是久坐,從數週前就一直困擾他的腰痛似乎變得更加嚴重。   小泉昭良,二十八歲,上週城鎮一隅發生命案,而他正是命案的嫌疑犯。意志堅定的濃眉,內雙眼皮微歛的眼睛,以及緊閉的嘴唇。千崎縮起下巴,宛如抬眼瞪視一般持續觀察著眼前的小泉。   「我都說過幾百次了!我什麼都不知道!」   小泉厲聲說完之後,馬上緊緊咬著牙關。   「你怎麼會什麼都不知道?任何事都好,請回想起來吧。被害人可是你老婆啊。」   坐在千崎旁邊的久住淳認真回應。千崎斜眼望向久住,這個年紀二十中段的分局刑警,總是讓千崎感到不知如何應對。   上週這個分局成立了搜查本部,從縣警搜查一課派來的千崎被分到與久住一組。分組搭檔時,當分局刑警遇上在縣警搜查一課當了二十年以上的刑警,表情還分外兇惡的千崎,他們大多變得畏畏縮縮,試圖和千崎保持距離。對千崎而言,這樣也比較方便,他總是認為年輕的分局刑警充其量也只能帶路。   和自己搭檔的傢伙刻意避開自己,就更有利於自己單獨進行搜查。成立搜查本部的案件,照理來說應由縣警和分局刑警兩人一組進行調查,不過千崎往往一找到理由就自己單獨調查。覺得千崎難搞,不知該如何相處的分局刑警大多數時候也會同意他的行動。   不過眼前的這位久住卻簡直初生之犢不畏虎,宛如跟屁蟲一般跟在千崎身後,兩眼閃閃發光地試圖學習查案的方法。導致千崎無法獨自調查,讓他覺得頭痛無比。   「那我再問一次,事件發生的當晚,你人在哪裡?」   「同樣的問題,你到底要問多少次?我已經說過很多次,我當時待在家裡。」   久住的質問讓小泉煩躁地搖頭。   「哦,我好像聽你這麼說過。那有人能證明你的說詞嗎?」   久住稍微收起下巴,抬眼望著小泉,再次提出問題。   「關於這個我也說過很多遍了,我是自己一個人待在家裡,根本沒有什麼證人。」   小泉用透著濃濃疲勞的口氣回答。「原來如此,沒有任何證人啊。」   「沒錯,這不是理所當然嗎?畢竟家中只有我和妻子,而被害者……就是我妻子。」   「我明白了。順帶一問,從您的公寓趕到案發現場的椿橋,十五分鐘就能到了吧。」   「所以說,為什麼你們都一口咬定沙耶香是我殺的!我不是犯人!請你們快點找出殺害我妻子的真凶!」   小泉放在桌上的雙手緊緊握拳,千崎撫著長出鬍渣的下巴注視他。   這個男人的怒氣不是騙人的,千崎打從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察覺到這一點。千崎至今為止與數不清的罪犯對峙過,其中不少人都像小泉一樣表現出一副憤怒的模樣,不過試圖遮掩自己罪行而假造出來的怒氣,總是給人一種乾燥無味的感覺,無法直撼人的肺腑。   眼前的男人是打從心底感到憤怒,對於殘忍殺害自己妻子的犯人所爆發的怒氣充塞於他的胸中。千崎面無表情地望著小泉,腦中回顧這起案件的概要。   七天前的一大清早,小泉昭良的妻子小泉沙耶香被發現陳屍於橋下。那座橋被稱為椿橋,橫跨流經市內的河川之上。遺體的背上有遭到銳利刀刃刺殺的痕跡,傷口撕裂了肺部,直達心臟。根據進行屍檢的醫師鑑定,沙耶香幾乎是當場死亡。橋上所發現的血跡表示小泉沙耶香可能是在過橋的時候,從背後遭人刺殺,然後被推到橋下。   沙耶香的包包遺留在現場,也沒有任何性暴力的跡象,因此案子被認為有極大可能是源於怨恨。搜查本部成立並展開調查後,嫌疑犯之一就是沙耶香的丈夫,小泉昭良。   小泉和沙耶香是大學時代的同學。三年前,他們還是學生的時候就攜手步入禮堂,目前兩人都在這個城鎮上一家名為南方製藥的公司工作。根據鄰居的說法,兩人貌似一對感情融洽的夫婦,但是隨著對兩人周遭的人們進行問話之後,卻出現了一些不利於小泉的證詞。   從幾個月前開始,夫婦之間的感情出現問題,最近甚至論及離婚;有人曾經看過兩人激烈爭吵的場面;小泉花錢毫無節制,沙耶香為此感到困擾,諸如此類的證詞。隨著小泉沙耶香投保了三千萬的人身保險,而受益人正是她的丈夫的事實浮上水面,搜查本部更是將小泉鎖定為第一嫌疑犯。   訊問小泉的工作交由千崎和久住進行,所以千崎從昨天就負責質詢。不過千崎見到小泉沒多久,就確信他不是犯人,於是訊問幾乎交由久住,而他在這段時間思考案件。   「話是這麼說,不過你目前的情況,就算被懷疑也無可奈何。對吧,千崎先生?」   被叫到名字的千崎回過神。   「嗯,喔,是啊。小泉先生,你現在的情況的確相當可疑,你有搞清楚你的處境嗎?」   千崎語速快速地說,試圖掩飾自己方才心不在焉的事實。   「不管你們怎麼說,總之我沒殺我妻子!為什麼你們就是不明白呢?日本的警察就這麼無能嗎?」   小泉使勁猛揪自己的頭髮。   「無能……?」千崎低聲重複,這句話刺激到他身為刑警的自尊。   他微微揚起嘴角,望向坐在旁邊的久住。稍微讓這個小鬼見識一下真正的訊問吧。   千崎明白上面的人讓自己和久住搭檔,還把訊問小泉的工作交辦給兩人,用意是希望自己幫這傢伙增加經驗和功績。   據說久住是某位警視廳高官的親戚,雖說只是分局,不過年紀輕輕就能被派到刑事課,想來也是因為有這一層關係。也就是說,縣警方面也希望能讓久住累積經驗,和那位高官打好關係,所以才讓最有經驗的自己和久住搭檔,讓久住從最基本的訊問開始,學習偵辦案件的基礎知識。   在刑警的工作之中,訊問是最講求經驗的技術之一,而千崎正是以訊問的手腕馳名。表情、視線、語氣、身體的動作,觀察這些所有的動作,尋找嫌疑犯的弱點,一發現就直擊痛處。藉由如此一點一點地削弱嫌疑犯,並從嫌疑犯的口中誘出情報。   千崎確信小泉是清白的,所以他本來並不打算對他使用偵訊技巧,不過既然被人指著鼻子大罵無能,那讓身邊的久住瞧瞧訊問技術的皮毛也不錯。   此外千崎雖然認為眼前的小泉並未殺害妻子,但總覺得他隱瞞了某些事情。儘管他想應該與案情無關,所以一直沒追問,但說不定能成為什麼線索。千崎在椅子上扭動身體,調整屁股的位置。小泉的表情陡然閃過一絲緊張,大概是感受到氣氛的變化。   「……小泉先生。」千崎將視線投向小泉的雙眼,沉聲說道。   「什、什麼事……?」小泉的聲音有點嘶啞。   「我說你啊,為什麼沒有報案?」   「報案?」   「是啊,如果是我家老婆徹夜未歸,我一定會擔心得一直打她的手機。然後到了早上還不見人影的話,我就會去報案請警察幫忙找她。即使是我們這種結婚超過二十年以上,感情早已冷卻的夫婦都是如此,而你們明明才結婚三年,卻沒有這麼做。這不是挺奇怪嗎?」   千崎出聲詢問,但對於自己十幾年前就已離婚,現今依然單身的事情隻字不提。他已經查到小泉別說報案,就連妻子的手機都只在深夜和早上各打一次。   「沙耶香常常工作到深夜,我以為這次也一樣。我隔天還得早起,就先上床睡了。」小泉一臉不情願地回答。   「不過你深夜打電話給你太太的手機時,她並沒接電話。一般來說,遇到這種情況,難道不會開始擔心嗎?」   「所以說,我太太她……」   「你以為她還在工作,對吧?我剛才已經聽到你這麼說了。但是你不會感到不安嗎?搞不好你太太是去別的男人家裡也說不一定。」   千崎刻意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小泉沙耶香的工作是南方製藥董事長的祕書,但是在調查之後,發現小泉沙耶香幾乎不曾隨董事長出差。有鑑於這項事實,公司內似乎流傳著她說不定是董事長情婦的傳聞。   「沙耶香才不會做那種事!」   小泉兩手拍桌,而千崎繼續觀察小泉的反應。   他剛才所說似乎並無虛假,看來小泉真的相信妻子。如果他們的夫婦關係一如傳聞所說地出現裂痕,他應該不會表現出這種反應。這樣的話,傳聞究竟怎麼一回事?   千崎開始湧起興趣,追問滿臉通紅像水煮章魚的小泉。   「吶,小泉先生,我聽說你和太太最近常常爭吵,好像快要離婚了,那是真的嗎?」   「是誰亂說話?簡直一派胡言!」小泉瞪大眼睛高喊。   「也就是說,你們夫婦感情其實並不壞囉?」   「我們感情很好啊。我們還在討論現在的工作告一段落,差不多該有小孩了。結果……」   低下頭的小泉肩膀開始微微顫抖,千崎搔搔鼻頭。   「說起來,小泉先生,你太太有投人身保險吧。」   「……那又怎麼樣?」小泉緩緩抬頭,瞪著充滿血絲的眼睛。   「不不,這只是普通的閒話家常。順帶一提,聽說你有負債,是真的嗎?」   「……說是負債,也不過是學貸跟房貸還沒還完而已。」   「哦,這樣啊。不過這麼年輕就要一直還貸款,應該也很辛苦吧。畢竟這樣應該沒什麼能夠自由運用的錢吧?只要有你太太的保險金,這個問題說不定就能解決了。」   「你是說我為了錢而殺了沙耶香嗎!」   小泉猛然站起,他過大的起身動作翻倒了椅子,發出巨大聲響。久住慌張地站起,想要讓小泉冷靜下來。小泉響亮地嘖了一聲,停住伸向千崎的手。   真是單純的男人,千崎望著神情不善地拉起椅子的小泉,一邊這麼想。這次的案件不是這種感情衝動的男人能夠犯下的案子,而是由能夠冷靜沉著地籌備計畫的人所犯下的罪行。這個男人果然是無辜的。   從犯罪現場周圍的防犯攝影機拍到小泉沙耶香的影像來看,犯罪時間大約是午前零時。現場的椿橋位在住宅區邊陲,行人稀少,而且從周圍的住宅來看是完全的死角,所以缺乏有力的目擊情報。除此之外,周圍的防犯攝影機也沒拍到任何疑似犯人的身影。   犯人非常用心,選擇在最不容易被人目擊的地方,而且還掌握了防犯攝影機的位置才犯下罪行。這一點毫無疑問,而小泉應該無法做到這點。   小泉畢業於鎮上大學的藥學系研究所,理應擁有足以進行縝密犯罪的頭腦。不過這次的犯罪除了頭腦,還需要花費時間計畫,並講求準確執行計畫的冷靜與冷酷。眼前的男人並沒有那份能力。   作為刑警的長年經驗讓千崎更加確信小泉的清白,不過他並不打算停止追問。他固然因為小泉說的話而不爽,不過更大的原因是千崎有預感,能從這個男人身上引出重要情報。要從這種男人口中問出情報……千崎在腦中盤算作戰計畫,然後向小泉露出挑釁的微笑。   「話是這麼說,不過小泉先生啊,三千萬元喔、三千萬,這可是一大筆錢啊。世界上甚至有人願意為了幾千元殺人,而你年紀輕輕,太太又保了三千萬元的人身保險,這叫我們不懷疑也難啊。」   「有保人身保險的又不是只有沙耶香而已!我也保了同樣的保險。是那種儲蓄式的保險,我們兩人討論過,為了將來最好趁年輕的時候投保……這樣保費不但會便宜一點,考慮到生病時的情形……」   小泉因為激動而說話結巴,話語數次中斷。坐在他面前的千崎撫摸長出鬍渣的下巴。   小泉現在已經因為挑釁而陷入激動的情緒,趁現在,就有可能讓小泉說溜嘴,從他口中套出他隱瞞的事情。這個男的到底在隱瞞什麼?難道他有外遇?不,如果是這樣,提到他妻子的外遇傳聞時,他應該會有所動搖。   到底是什麼?該問他什麼才好呢?千崎努力驅策大腦,突然注意到某件事。   「小泉先生,我稍微換個問題,你太太有與人結怨嗎?」   久住是以小泉為犯人的前提進行訊問,所以就連這麼基本的問題都沒問。   「我太太不是那種會遭人怨恨的人。她很開朗,老把別人的事情放在自己前。」   小泉用一反剛才模樣的平板聲調回答。千崎並不覺得他的話語有所虛假,但卻在意小泉回答前遲疑的瞬間。小泉沙耶香並非會遭人怨恨的人,應該是真的。依照目前為止的調查,她的確沒有負面傳聞。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小泉先生,你對於你太太為何被殺有什麼想法嗎?」   千崎開口詢問這個問題的瞬間,小泉視線游移,讓千崎確信小泉對此有所知情。   「我、我對這點毫無頭緒……」   小泉頓時語無倫次,他的個性比想像得更不擅長說謊。   小泉沙耶香的個性不會與人結怨,但卻擁有可能會引起殺人動機的祕密。   除了仇恨以外的殺人原因……千崎運用刑警的經驗,在腦中模擬各種可能性。   如果不是仇恨,那就是利益關係,恐怕還不是私人方面,而是工作上的。   「小泉先生,我記得你和你太太是從藥學系的研究所畢業的吧。不過你們在南方製藥公司,你從事業務方面的工作,而你太太則是董事長的祕書。這又是為什麼呢?」   千崎筆直注視著小泉的雙眼,小泉微微垂下眼睛。   「……藥品業務需要藥學知識,董事長祕書也一樣:既然要輔佐製藥公司的董事長,自然要有藥學知識比較好。我們對研究有興趣,但終究是上班族,只能做被交辦的工作。」   小泉用宛如拙劣演員誦念劇本的語調回答,明顯有所隱瞞。這傢伙果然知道一些妻子工作上的重要祕密,而且那個祕密說不定和案件有關聯。   好啦,接下來才是重頭戲,千崎舔了舔嘴唇。   「吶,小泉先生,我說你啊,太太被殺,你難道一點也不會不甘心嗎?」   千崎用刻意的腔調嘲笑似地說道。他突如其來改變口氣,讓小泉神色一驚。   「你、你想說……」   「所以說,我在問你難道不會不甘心嗎?你家的老婆被人捅了一刀,還像垃圾一樣被人丟在橋下。你以為找到屍體的是誰?是在那邊做窩的流浪漢發現的。沒有那傢伙的話,你家老婆就會悄無聲息地爛在那裡生蛆喔。」   千崎繼續刺激小泉的情緒。   「你老婆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心情呢,躺在溼答答臭哄哄的橋下逐漸死去。她應該很希望你來救她吧?但是你那個時候正在床上呼呼大睡呢。」   小泉的嘴唇扭曲,幾乎露出牙床。   「我說小泉先生,你其實對兇手的身分有點頭緒吧?我說得沒錯吧?為什麼你要默不吭聲呢,難道你不想為老婆報仇嗎?」   「……兇手的話……我才不知道是誰。」小泉從緊咬的牙間擠出聲音,千崎立刻瞇起眼。   「你剛才說『兇手的話』你不知道,也就是說,你對兇手以外有所知情。那是什麼?你到底知道些什麼?」   千崎從椅子抬起屁股,兩手按在桌上探出身體。小泉的臉彷彿痙孿一般細碎發顫。再差一步,再差一步就能讓眼前的這個男人吐出所有知情的事情,這股確信驅動了千崎。   「還是說兇手果然就是你嗎!」   「不是!我沒殺沙耶香!」   「那你為什麼要隱瞞事情!我看你就是兇手吧,反正一定是對老婆膩了,想換其他女人了吧,所以你才做掉老婆企圖領保險金,難道不是嗎!」   「不是!我才沒……」   「說不定你老婆在死前,還看到你從橋上探出來的臉呢。不知道她是什麼心情呢,在知道自己被老公下毒手的情況下前往另一個世界,她心中想必充滿怨恨吧。你老婆的靈魂一定無法成佛,現在還在那座橋邊遊蕩呢。」   千崎打斷小泉的反駁繼續說下去,小泉朝千崎放出滿懷殺氣的眼神。   這樣應該差不多了,千崎在心中自言自語。現在小泉的情緒已經大為動搖。   「吶,小泉先生,老婆慘遭別人毒手,你其實很不甘心吧。」   「……當然。」小泉揮著拳頭,擠出低沉的聲音。   「可以的話,你還想親手殺了兇手,我說的對吧?」   小泉帶著依然陰沉的表情,緩緩點了點頭。   「這樣的話,就請你把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訴給我們吧。為什麼你太太非得遭到這種不幸,如果你能告訴我們,我們就會找出兇手,讓他得到應有的懲罰。假如你不是兇手,你應該願意為我們的調查助一臂之力吧。」   千崎一反先前,改用勸導似的口氣說道。小泉的臉上閃過一陣動搖。   小泉應該明白這時如果還保持沉默,只會加深自己的殺人嫌疑而已。   這個男的一定會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盤托出,千崎如此確信。   小泉微微顫抖的嘴唇緩慢張開。   說吧,死心說出一切吧,千崎在心中不停喊。   「沙耶香她……」小泉說到這裡就停了下來,他的表情顯示他的內心正在激烈掙扎。在十幾秒的沉默之後,小泉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我……一無所知。我不知道沙耶香為什麼會遭到這種慘事。」   千崎睜大雙眼。   「喂,你在說什麼傻話?你不想讓殺死自己老婆的兇手為罪行付出代價嗎?」   「……我當然想,但是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聽到小泉生硬的聲音,千崎皺起鼻子。這傢伙已經縮回殼中,不會說出任何事情了。   小泉突然翻袖察看手表。「都過下午五點了。我已經累了,能放我回去了嗎?我應該不是強制要待在這裡吧?」他從椅子抬起屁股。   「喂,等……」久住準備出聲制止,千崎輕拍他的肩膀阻止他。   「你可以回去了,不過請不要離開鎮上。」   「這也是強制的嗎?」   「……不,只是請求而已。」   「我明白了,」小泉輕輕點頭,回應千崎的回答,然後離開了房間。關門的聲音在房間中顯得特別響亮。   「千崎先生,真的可以讓他回去嗎?」   久住用有點不安的聲音詢問。千崎兩手手肘撐著桌子,下巴擱在交疊的雙手之上,仍舊瞪視著空無一人的椅子。   「……還沒出來呢。」   千崎無視坐在駕駛席的久住的自言自語,視線依然定在擋風玻璃的後方。隔著鐵絲網能看到兩層樓高的四方體建築。千崎向手腕短短一瞥,手表的兩根指針正準備在錶盤的頂點重疊。日期即將迎向新的一天。   他不安分地挪動屁股,同時扭動腰部。大概是因為兩小時都維持同樣的坐姿,腰痛變得更加嚴重。他從口袋中掏出住家附近的整形外科診所開的止痛藥,將一片藥錠丟進嘴裡,配著礦泉水沖下喉嚨。   「你還好吧?」久住不安似地出聲詢問,千崎小小地嘖了一聲並搖了搖頭。   「這不算什麼,我幹了將近二十年的刑警,身體會出點小毛病僵硬也很正常。」   千崎嘴巴上雖然這麼說,從腰部深處湧起的疼痛不斷折磨他的精神。千崎假裝搔頭,擦去額頭上冒出的冷汗。   「別管我的事了,好好監視。要是讓他逃了,看你怎麼辦。」   千崎在話語中夾雜著自身的焦躁,毫不客氣地對久住說。   「啊,對不起!我會多加注意。」   久住老老實實地道歉,慌張地望向窗外。   和這傢伙在一起真是讓人步調大亂。千崎搔搔鼻頭,望向鐵絲網後的建築。   「小泉那傢伙,到底在那裡做什麼啊。」久住喃喃低語。   「誰知道呢,說不定他接受我們的訊問而沒辦法工作,只好這時候加班吧?」   千崎隨口回答,同時卻撇撇嘴角:這傢伙深夜在這種地方,到底在玩什麼花樣?   大約兩小時之前,小泉昭良走進那棟建築物,至今仍未出來。   千崎在幾小時之前,和久住一起跟蹤結束訊問離開警局的小泉。上面指示不論如何都不能讓小泉離開視線範圍。   一般來說,訊問和跟蹤會交由不同刑警執行,不過頂頭的傢伙們卻一心想讓久住跟緊小泉,想來大概是因為他們篤信小泉就是犯人,認為只要這麼做,就能夠幫助久住建功。看來久住的親戚握有的權力,比千崎想像得還要了不起。   真是的,那幫傢伙也替我這個年過五十還得跟著跑的人想想嘛。儘管千崎對久住的特殊待遇感到不爽,但面對「不好意思,你能跟久住一起跟蹤小泉嗎?」的提案,他還是二話不說地答應了。小泉雖然不是兇手,但是關於妻子為何遭人殺害,他絕對有所知情,所以千崎認為小泉極有可能會採取行動。   眉頭緊蹙的千崎望向唯一從窗簾縫隙露出燈光的一樓窗戶。   下午六點過後,小泉回到自家公寓,又在晚上十點前離開家門,騎上腳踏車外出。久住見狀連忙發車,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尾隨小泉。由於小泉是以不慢的速度騎在寬闊的國道馬路上,所以跟蹤相對來說難度並不高。小泉沿著馬路騎了十分鐘左右之後,彎進旁邊的岔路。久住也跟著開進岔路,小泉任職的南方製藥的公司園區就位於前方大約一百公尺之遙。   小泉向警衛亮出員工證件後走進園區,在正門旁的腳踏車停車場停放腳踏車,然後轉身走向後方建築。千崎多次來到南方製藥公司問話,知道那棟稱為研究大樓。   千崎指示久住,讓他把車子停在南方製藥園區旁的同向雙線道的路肩。儘管這個位置有點距離,卻能夠毫無死角地觀察研究大樓。   走近研究大樓的小泉從口袋中取出卡片,將卡片湊近入口旁的感應器。入口的自動門隨即打開,小泉的身影便消失在大樓中。三分鐘左右,一樓離入口最遠的窗戶亮起燈光。   我的記憶沒錯的話,研究大樓的背面既沒窗戶也沒門,只要在這裡一直監視下去,不怕會跟丟小泉。千崎如此盤算並監視,現在已過兩小時。期間小泉不曾從大樓現身。   職位是業務人員的小泉不可能是為了工作前往研究大樓,他一定是在那棟建築物中尋找某樣東西,而那樣東西能夠為他指出殺害他妻子的兇手。   如果可以,千崎很想申請搜索令搜查那棟大樓,但大概難以實現。這樣的話,還是之後再詢問小泉,逼問他今晚為何來這裡?如此一來,很有可能可以從小泉口中問出他知道的所有事情。千崎在腦中盤算計畫,宛如灼燒一般的痛楚從腰內冒了出來。剛才靠止痛藥暫時壓下的腰痛,現在以比先前更兇狠的勁頭反撲。   千崎忍受著彷彿用酸液溶蝕身體內部的疼痛,從緊咬的牙關漏出「唔……」的呻吟。   「千崎先生,你還好吧?」   久住慌亂地詢問,然而千崎頭冒冷汗,咬牙忍耐痛楚。   幾近永恆的數分鐘過後,疼痛終於褪去。千崎吐出肺部深處的空氣。   「千崎先生……」久住用不安的眼神看著他。   「……我說過了,別把視線從建築物移開。」   千崎丟下這句話,再次從口袋中拿出止痛藥。這次他往嘴裡塞了兩片藥錠,用口水吞下藥丸。「吃了一片藥之後,至少要過五、六個小時之後才能再次服藥。」主治醫生叮囑的話語在千崎腦中響起,不過他已無遵守醫囑的餘裕。   「那個,千崎先生,我會在這裡繼續監視,你要不要稍微到外面走走?小泉一有動靜,我就會用手機連絡你。」   久住望著建築物提議。要在平常,千崎受到年輕刑警的這類關心,一定會破口大罵,但是現在眼前的提議卻有如天降甘霖。   「能先麻煩你一下子嗎?」   「好的,沒問題!」千崎猶豫幾秒後詢問,久住乖乖地不曾讓視線移開建築,豪氣萬千地回答。   真是老實的傢伙,千崎苦笑著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一出車外,晚風就吹拂上他的面頰。脖子一帶的體溫隨著寒風吹襲而散失,讓千崎縮起身體。   為了避免被人從研究大樓瞧見,千崎小跑步跑進住宅區的小路。他在小路停下腳步喘口氣,然後朝懸掛著圓圓月亮的夜空伸出雙手,舒展身體,背脊隨著他的動作嘎吱作響。千崎頓時覺得腰痛減輕幾分。   千崎緩緩摩娑腰部,同時嘆了口氣。連監視都不能好好做到,看來自己要完成工作到退休年齡的目標,可能會有點困難。千崎全身竄過一陣並非出自於寒冷的顫抖。以刑警的身分追捕罪犯,將他們送進看守所,這正是自己的存在意義。光是想像辭去刑警後的自己,就讓千崎感到恐懼。   千崎緩慢地邁開腳步。稍動身體能讓僵硬的肌肉放鬆,腰痛應該能緩解。   千崎一邊在小路漫步而行,一邊思考自己該走去哪裡。他馬上決定了自己的目的地。他的雙手塞在西裝口袋之中,一路走過櫛比鱗次的民家和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商店。走了幾分鐘之後,稀微的搖盪水聲終於傳進鼓膜中。千崎稍微加快了腳步。   穿過左右豎著圍牆的小路,橫亙在千崎眼前的一條雙線道馬路,馬路對面是長約二十公尺的橋。千崎穿越幾乎無車經過的馬路,跨步走上那座橋。橋本身只能勉強容兩輛車交錯而過,下方則是寬約十公尺的河流奔流而過。這座橋的兩岸曾經生長著高大的椿花,如今則已不見過往模樣。   這條河流經城鎮的中心,將城鎮分為南北兩邊,所以城鎮上大大小小一共架了數十座橋。千崎在橋的中間停下腳步,扶上欄杆往下看。這裡路燈稀少,橋下一片昏暗,幾乎無法視物。   上週,小泉沙耶香的遺體就是在這座稱為椿橋的橋下被人發現。   「這樣早上之前根本沒人會發現屍體……」千崎低聲喃喃自語。他來過這個現場很多次,不過他還是第一次在日落後來訪,氣氛果然和白天大不相同。   千崎的手離開欄杆,環顧四周。此處因為被圍牆遮蔽而成為死角,和橋平行的馬路在這個時間又幾乎沒有車輛通過。此外橋上沒有設置路燈,所以橋上更顯得昏暗。沒有目擊證人也是理所當然。   從背後接近刺殺,然後馬上將被害人推下欄杆,遭人目擊犯案過程的風險也就大為減少,而且屍體要到早上才會被人發現。這裡是殺人的理想場所。不,如果要在小泉沙耶香回家路上實施犯罪,要下手可以說就只有這裡了。   在其他地方下手的話,遭人目擊的風險太高;如果傳出慘叫聲,毫無疑問會引起他人注意。不過這裡距離周圍的住宅有一段距離,再加上河川的流水聲,慘叫聲在傳進任何人耳中前,就會被河川的聲音掩蓋。   千崎低頭看向手表,手表的指針正指向零點二十分。我就在這邊晃一下再回去好了,千崎在心中盤算。多虧先前服下的三片止痛藥,他的腰痛現在已經幾乎毫無感覺。   千崎走過橋,繼續往前走進小路。走了十幾公尺,打算左轉時,不經意回頭的千崎陡地睜大眼睛。穿著連帽夾克的男人佇足在橋上,他就像剛才的千崎一樣,手扶欄杆望向底下的河水。   千崎無法相信雙眼所見,連眨了好幾次眼睛。他看過站在橋上的男人的那張側臉,不,何止看過,他在幾小時之前還曾經在狹小房間內和對方面對面相處。   小泉昭良,照理來說現在應該正窩在南方製藥研究大樓的男人。   千崎連忙躲進電線桿的陰影,從褲袋中取出手機,按下通話鍵。馬上接通了。   「喂,這裡是久住。千崎先生,怎麼了嗎?」   「你是在打瞌睡嗎!」千崎壓低聲音朝電話怒罵。   「怎麼一回事?」   「你還敢問我怎麼一回事,小泉是什麼時候出了那棟建築物?」   「哎?不,小泉他還沒出來啊。」   「你在說什麼啊,那你說,現在在我眼前的男人是誰?」千崎大力地嘖了一聲。   「啊?呃,千崎先生,你現在人在哪裡?」   「我在案發現場,就在小泉沙耶香遇害的椿橋附近。小泉昭良人就在這裡。」   「不可能!」久住從電話傳來的高聲揚起。「千崎先生離開之後,我的視線就沒離開過那棟建築物。小泉絕對還在那棟建築物裡面。」   「我說你啊……」   千崎正打算繼續罵人,站在橋上的小泉拉起連帽夾克的帽兜,低頭走開。千崎馬上切斷電話,將手機塞進褲子口袋中。小泉往千崎所在的相反方向前進,穿過馬路後走進小路。千崎走出電線桿的陰影,緊跟在他的身後。   在幾近毫無行人的住宅區跟蹤相當困難,太接近的話會被察覺,但是離得太遠,又有可能會跟丟在小路間左彎右拐的小泉。幸好小泉中途不曾回頭,千崎才不至於跟丟。   千崎開始跟蹤沒過幾分鐘之後,就對小泉的目的地有了頭緒。對方正在前往南方製藥。   千崎壓低腳步聲前進,同時望著走在十幾公尺之前的小泉背影。現在距離南方製藥已經近到沒剩幾步路了。此時小泉走進林立民宅間的小路,千崎三步併兩步地追在他的身後,探頭看向小路。小路深處能看到那棟研究大樓,但是卻絲毫不見小泉的身影。   他是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再次轉彎了嗎?千崎快步走進小路,往前走了十幾公尺,站在十字路口左右張望,但依然不見小泉蹤影。他消失到哪裡去了?千崎無心在意腳步聲,在老舊民宅構築形成的格子狀小路間穿梭,但不管跑了多久,他都找不到小泉的身影。   被他甩開跟蹤了嗎?千崎跑了大約五分鐘,最後跑到狹窄的私有道路。他一手抓著眼前圍著南方製藥園區的鐵絲網,粗重地喘氣。小泉是什麼時候察覺到自己遭人跟蹤?不過外行人不可能這麼輕易擺脫專業人士的跟蹤。難道他跳進附近人家的庭院了?   千崎用力搔著髮量開始有點稀疏的腦袋,看向鐵絲網後方的建築物。眼前的是那棟研究大樓的背面。   小泉也許是爬過鐵絲網,回到研究大樓了。不過大樓這一側既沒窗也沒有門,能夠進出的地方理應在久住的監視之下──當然是在久住有好好監視的前提下。   千崎沿著狹窄的私有道路邁進,回到同向雙線道的馬路上。停在前方數十公尺的眼熟轎車進入他的視野之中,千崎呼吸不勻地繼續向前走去。   回到轎車附近的千崎跳過隔開人行道和車道的護欄,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久住渾身一震後望向千崎,看來他剛才看研究大樓看得太過專注,以至於沒注意到千崎靠近。   「啊,千崎先生,你辛苦了。」久住連忙說道。   「小泉回來了嗎?」千崎一屁股重重坐上副駕駛席。就算久住沒注意到小泉溜出去,小泉回來的時候,他應該也不至於漏看。   「呃……就跟我剛剛說的一樣,小泉他並沒有出去,也沒有出來。」   久住遲疑地開口,千崎的臉頰肌肉一陣抽搐。   「你還在說這種話啊,我剛才都還在跟蹤小泉。那傢伙出了那棟建築,剛才回來的。」   「你看到小泉回到那棟建築物了嗎?」   久住隱約帶點不滿地詢問,千崎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不,我沒看到。我在附近住家的巷弄間跟丟了。」   「這樣啊……」   久住小聲地喃喃說道,千崎的嘴唇扭成不悅的線條。   「你那態度是什麼意思,想說我看走眼了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不過我很確定千崎先生你離開後,沒半個人進出建築。」   千崎瞪向回答得斬釘截鐵的久住。   「別開玩笑了,那你說,我在橋上看到的男人又是誰?那毫無疑問是小泉昭良。」   「……說不定是二重身?」久住低頭,嘴中冒出這句話。   「啊?你說什麼?」   「……對不起,我只是開個玩笑。」遭到千崎反問的久住低聲回答。   「我不管你是不是開玩笑,我問你剛才到底說了什麼?如果你有什麼想法,就給我好好說清楚。」   「不,我也不是有什麼想法,該怎麼說呢……」   「別管那麼多,我叫你快說!」   在千崎大聲一喝之下,久住才吞吞吐吐地開口。   「二重身,說的是在別的地方目擊到和某個人一模一樣的人……類似分身之類的現象。分身遭到目擊的地點,大多是與本人有所關聯的場所,據說一旦本人與分身相遇就會喪命,簡單地說,就是超自然現象的一種。」   「啥,超自然現象?你到底在胡言亂語什麼啊。」   「所以我這話也不是認真的,只是小泉絕對沒從那棟建築出來,所以假使千崎先生真的看到小泉……」   「……你是想說,不是我看走眼,不然就是我看到超自然現象了嗎?」   千崎恫嚇似地用低沉聲音說道,久住便囁嚅著「不……沒那個意思……」千崎用力地哼了一聲,將視線轉向研究大樓。   「別說傻話了,繼續監視吧。如果小泉真的還沒回來,他現在隨時都很有可能出現。」   「……是。」久住低頭應聲。   在隱約滯滿沉悶氣氛的車內,千崎和久住幾乎不發一語,偶爾由其中一人小睡片刻,持續進行監視。不過不管等了多久,小泉始終沒有現身。天色終於拂曉,周圍也逐漸亮了起來,在這間公司工作的人也開始星星落落地前來上班。   「小泉……沒出來呢。」久住喃喃自語。   「……他說不定就打算這樣直接上班呢。」   千崎一邊忍住呵欠,一邊摸著下巴,下巴的鬍渣隨著撫弄發出聲響。   「但是他身上可是還背著殺人嫌疑啊,現在可不是工作的時候吧?」   千崎聽著久住的話,一邊陷入思考。   說不定小泉並未回到那棟研究大樓,這麼一來,小泉擺脫跟蹤之後,又是去了哪裡呢?   就在此時,從遠方傳來耳熟的聲音。千崎皺起眉頭,那陣聲音逐漸接近。   「千崎先生,這是……」   久住低語的同時,響著嘹亮警笛的警車就接連開過車旁。千崎和久住對視一眼,馬上踏出車外。警車從正門開進園區後,隨即停在研究大樓前方。走出警車的制服警官們馬上奔向研究大樓。研究大樓的入口頓時敞開,數名男女揚聲招呼警官們入內。即使身處遠方,也能看得出他們處於恐慌狀態。   「我們也走!」千崎高喊,同時飛奔而出。久住也立刻追在他的身後。兩人向正門的警衛出示警察證件後踏入園區,前往研究大樓。   「不好意思,這邊暫時無法進入。」   一接近研究大樓的入口,年輕的制服警官便伸出雙手攔阻。千崎用力嘖了一聲,將警察證件塞到警官的眼前。   「我是縣警搜查一課的千崎。」   警官睜大雙眼,肅立敬禮道:「下官失敬了!」   千崎無視了警官,站上門口,但是門紋風不動。   「快點開門。」   「啊,是!」遭到千崎怒罵的警官慌慌張張地從口袋中掏出卡片,讓門旁的感應器感應門卡。感應器嗶地響起一聲電子音,門往一旁滑開。   千崎和久住奔進,眼前是筆直延伸的走廊,盡頭則是連接二樓與地下室的階梯。   千崎跑過走廊。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就是那間還亮著燈的房間。千崎在階梯前方的橫式拉門停下腳步,房間掛著「第三研究所」的門牌。他打算拉開拉門,門卻上了鎖,門旁則和大樓入口一樣裝設了感應器。   這邊也來這套啊?千崎皺起臉,結果門卻突然無聲地滑向一旁。站在門後的制服警官睜大雙眼看著千崎和久住兩人。看來是設計上是只要有人站在門內,門就會自動滑開。   「呃……這裡禁止進……」警官只說到這裡,千崎就把警察證件遞到他的面前,並推開警官走進房間。下一刻,他的思考便僵住了。   「啊、啊啊……」千崎口中逸出呻吟,無法馬上理解眼前光景所代表的意味。   一名男性倒在寬廣的房間之中,彷彿揚聲高喊一般張大嘴巴,失去焦點的雙眼則瞪著虛空。他毫無疑問就是千崎幾個小時之前跟蹤的男人,小泉昭良。   小泉的身體周圍緩緩擴散出紅色的液體。   千崎搖搖晃晃地走進房間內,站在倒地的小泉身旁。小泉喉嚨左側有著大大的傷口,一旁還散布飛濺的血跡。大概是出血後過了不少時間,血液大致上都凝固了。   千崎的目光焦點落在某樣東西上,倒在地上的小泉身旁落著一把大柄的野外求生小刀。   「自殺……了嗎?」   來到身旁的久住喃喃低語,聽在千崎耳中竟覺得格外遙遠。   「為什麼要解散搜查本部!」   千崎兩手猛拍桌子,發出巨大聲響,周圍的警官紛紛投來視線,露出一副好奇發生什麼事的模樣。   「你跟我說也沒用啊,是上面這麼決定的。」坐在桌子對面的刑事課長揉著脖子說道。   距離小泉昭良的屍體在研究大樓的房間遭人發現後,已經過了六天,而這一天,小泉沙耶香命案的搜查本部也正式決定解散。   「上面怎麼做出這麼愚蠢的決定呢!都還沒逮捕殺害小泉沙耶香的犯人,不是嗎?」   千崎嘶聲質問,刑事課長往上狠狠一瞪。   「喂,我要跟你說幾次,殺害小泉沙耶香的兇手就是她丈夫小泉昭良,而他自知無法逃脫法網,於是便刎頸自盡了。」   刑事課長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千崎焦躁地搖頭。   「不對!小泉根本沒殺他老婆!」   「那你要怎麼解釋,刺殺小泉妻子的凶器就掉在他身旁的這件事?」   刑事課長彷彿嘲弄似地哼了一聲。六天前掉在小泉身旁的野外求生小刀經鑑定之後,確認就是割斷小泉昭良脖子的凶刀,而刀子上同樣檢出了小泉沙耶香的血液。小泉沙耶香遺體上的傷口更是與刀子形狀一致。   「所以我不是說過很多次了嗎,一定是真兇殺害小泉之後,將小刀丟在屍體旁邊,好將殺妻的罪名栽贓到小泉身上。」   千崎口沫橫飛地大喊,刑事課長雙眼頓時一瞇。   「真兇……真兇啊。那我倒要問問你,你所謂的真兇到底怎麼進房間,又是怎麼從現場消失的?」   千崎頓時無言以對,看到千崎的反應,刑事課長探出上半身。   「你應該也知道吧,分析過保全系統之後,結果那天晚上進入研究大樓的就只有小泉昭良一人而已。」   研究大樓的保全系統會保存所有透過卡片開關大門的記錄,而那天夜裡的晚上九點五十二分,小泉的門卡打開研究大樓入口;九點五十五分,小泉的門卡再次打開發現遺體的研究室房門。從那時直到隔日的上午七點三十二分為止,都沒有任何門卡開門的記錄。   「……一定是在小泉進研究大樓之前,就有人躲在裡面,然後殺了進來的小泉。」   「關於那件事,不也已經有了結論嗎?晚間八點,警衛就已經巡邏過那棟研究大樓,並在當時就已經確認沒人留在大樓之中。」   那一晚巡邏的警衛已經作出證詞,當天晚上八點時,研究大樓絕對空無一人。   「但說不定也可能是他眼花漏看了啊。那棟建築物的地下室被當成儲物間,裡面不是凌亂地擺放了各式各樣器械嗎?搞不好犯人就是躲在那裡。」   千崎拚命地緊咬不放,不過刑事課長卻用輕蔑的眼神望著他。   「千崎,你也稍微看看現實吧。說到底,就算真的有你所謂的真兇,他又是怎麼潛入小泉喪命的房間裡?」   「……犯人搞不好是在小泉一打開那個房間的門的瞬間,一起衝進房間,然後在殺害小泉之後,依舊躲在研究大樓之中,趁著發現屍體的一片混亂逃到外面之類……」   千崎支支吾吾地小聲回答。刑事課長宛如趕蟲一般揮了揮手。   「小泉的死亡推測時間是零時到凌晨兩點左右,然而那個房間的門打開的時間可是在前晚的九點五十二分喔。這兩個多小時,這個真兇和小泉都在做什麼?」   「這個……」   「而且啊,如果想殺自己的傢伙拿著刀子衝進房間,不論是誰都會抵抗吧。然而小泉卻絲毫沒有抵抗的跡象。也就是說,是潛入研究室的小泉昭良自己抹了自己的脖子。殺害妻子的小泉這是自知無法逃脫,所以畏罪自殺了。」   刑事課長拋下這句話,對上千崎的雙眼。   「上面的傢伙們說你在訊問的時候逼得太緊。因為你,導致嫌疑犯走上絕路。」   千崎張口欲言,打算反駁,但卻無話可說。如果真的是小泉自絕性命,那責任的確在我。我覺得小泉手上握有情報,於是對小泉窮追猛打,儘管我確信小泉並未殺妻……   強烈的罪惡感苛責著千崎。他到現在依舊堅信小泉沒有殺害他的妻子,但是小泉卻丟了性命,還被大家當作殺害小泉沙耶香的兇手。   全部……都是因為我,小泉說不定真的是因為我才走上絕路。   想到這裡,千崎猛烈搖頭。   不,不對!如果小泉真的是自殺,刺殺小泉妻子的凶器掉在現場就顯得很不自然。小泉果然還是遭人殺害,而且與殺害他妻子的是同一個兇手。   「課長……我那天晚上確實看到了,照理來說人應該在研究大樓的小泉,竟然出現在妻子遇害的現場。」   「……你啊,到了現在還在說那種話嗎?」   刑事課長的聲音頓時低了八度,千崎帶著猶豫點了點頭。千崎已經在搜查會議發表過當晚目擊小泉身影的事情,但是他的證詞只被一句「你八成在作夢」就輕輕帶過。   「我說啊,千崎,我都說過多少遍了。那一晚,小泉只在十點前開過一次研究室的門喔。如果你看到的人真是小泉,你說他在那之後又是怎麼回到房間?」   千崎無法回答,只能咬唇不語。刑事課長刻意嘆了口氣。   「還是你想說什麼?你想說你看到小泉的幽靈嗎?那應該正好是小泉推估的死亡時間吧。」   千崎對語氣輕佻的刑事課長感到惱火,同時也感到背部一陣冷顫。他的腦中迴響起那一晚久住半開玩笑的話語──二重身。   說不定湊巧在那個時間殞命的小泉魂魄無法成佛,正在四處徘徊,結果被我看到了。也正是因為如此,那個時候小泉才會像一縷輕煙一般消失……千崎搖頭晃腦,試圖揮去腦中冒出的離譜想像。然而這個念頭卻像口香糖一樣,緊緊黏在頭骨內側,無法輕易去除。   「……喂,千崎。」千崎在刑事課長的聲音下回過神,發出「啊,是」的恍神聲音。「不管你怎麼說,這次的案件已經以小泉昭良就是殺妻兇手、嫌疑犯死亡結案了。搜查本部也要解散……接下來才是問題所在。」   「接下來?」千崎皺起眉頭。   「嗯,是啊。不僅沒逮捕嫌疑犯,還讓他自殺了。這是重大失敗……有人得扛起責任。」   刑事課長看著千崎瞇起眼睛,此時,腰部深處一陣疼痛。千崎反射性地按住腰部。   「嗯?怎麼了嗎?」刑事課長一臉疑惑地皺眉。   「……沒什麼事。比起這個,課長是想說,要我背起所有責任,想蜥蜴斷尾嗎?你打算出賣部下嗎?」   千崎因憤怒與痛楚而齜牙質問,刑事課長聞言臉部一陣扭曲。   「你這什麼口氣!叫你負責不是理所當然!小泉可是因為你才抹了自己脖子。」   不對!小泉才不是自殺,他是被人殺害的!   千崎試著這麼對自己說,但無法堅信。情況證據在在都顯示小泉殺害妻子後畏罪自殺,讓他對自己透過二十年間的刑警生活培養出的直覺,萌生一絲懷疑的幼苗。   「我……下場會怎麼樣?」千崎口乾舌燥,從喉嚨中擠出喑啞的聲音。   「總之,你從今天開始就留職停薪一週,然後下星期就直接到交通課報到吧。」   「交通課?」千崎的聲音陡然揚起。   「嗯,是啊,你從刑事課被調動到交通課。哎,那邊也沒那麼糟,不會像這邊一樣需要搏命查案,可以調養身心,健康地工作到退休……」   「別開玩笑了!」   千崎口沫橫飛地高聲怒喝。幾乎整個樓層的人都一起看向千崎和刑事課長。   「我為什麼非去交通課不可,我可是個刑警!」   腰部的痛楚一陣陣增強,不知道是疼痛還是心情動搖,他甚至感到一股嘔吐感湧上。   「不,你『曾經』是個刑警,你已經不是刑警了。你留職停薪的時候,這邊會辦理人事異動的手續。就這樣,你可以離開了。」   刑事課長淡淡說畢,把視線從千崎身上撇開。千崎半張的嘴中洩漏出一絲呻吟。   我不再是刑警,人生的一切都遭到否定。這份恐懼侵蝕著千崎的精神。   「課、課長……拜託,只有這件事……只有革除刑警職位這件事……」千崎態度一變,宛如攀著救命稻草般地出聲哀求,微弱的聲音丟臉得連自己聽了都想笑。   「只是人事異動,你就要感激涕零了。嫌疑犯可是因為你才死了,你殺了小泉昭良。」   刑事課長的話語有如刀刃一般刺進千崎的胸口,他搖搖晃晃地退了兩三步。此時他的腰部深處突然竄過一陣宛如烙鐵熨膚的激烈疼痛。   「啊!」千崎發出彷彿野獸一般的呻吟聲。   「喂,你怎麼了?」   刑事課長眨著眼詢問,然而千崎卻無法出聲回答。他的視野一片天旋地轉,讓他頓時分不清上下左右。下一個瞬間,千崎眼前就是驟然迫近的地板。他連忙伸手支撐,卻沒來得及。千崎感到額頭上猛烈一撞,視野霎時化成一片黑幕。   就在意識沉入黑暗之前,千崎腦海中浮現小泉昭良佇立在橋上的身影。   胰臟癌末期,這是千崎被宣判的診斷結果。   千崎在刑事課長面前倒地,隨後被救護車送往綜合醫院。一開始的說法是精神上的沉重壓力所引起的低血壓,血液檢查的結果出爐之後,由於檢查出貧血與營養不足等問題,千崎住院接受了進一步的檢查。結果在他接受全身的電腦斷層掃描的當天傍晚,主治醫生來到千崎的病房,以沉重的聲音對他表示「有話要說」。   千崎走進位於醫院大樓角落名為「病況說明室」的狹小單調房間,醫生開口丟出的第一句話就是「非常遺憾,經過檢查之後,我們在胰臟發現了腫瘤,而且已到後期。」千崎一開始根本無法理解醫生說了什麼。   面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千崎,主治醫生淡淡說明起病情:若是不接受治療,恐怕只能活大約三個月。由於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周邊組織,不可能採取手術治療,要進行治療的話,只剩下化學療法這個選項。儘管化學療法也無法做到完全根治,但是應該能延長平均數月左右的壽命。千崎懷抱著心神不定的心情聆聽醫生的說明。   最後千崎在和主治醫生仔細商量之後,決定接受化學療法。化學療法雖然會帶來輕微嘔吐感,但副作用並沒預想中的嚴重,還成功讓腫瘤縮小不少。千崎在診斷出癌症的一個月之後出院,出院後依然每週到醫院報到一次,持續進行化學療法。   出院當天,千崎在回家前先繞到縣警本部一趟,將離職申請書遞給刑事課長,已經得知千崎病況的刑事課長也一臉凝重地接過申請書。   靠退休金拿到一筆不小金額的千崎開始打點身邊事務,考慮到萬一癌症病情加重,連醫生也束手無策的情形,他還預約了主治醫生推薦的安寧醫院。   事情告一段落後,千崎集中所剩不多的時間調查小泉夫婦命案,取回自尊。   搜查本部解散,自己也少了刑警這個頭銜,導致查案過程遇上各種困難,不過千崎運用二十年的刑警生活培養的經驗和竅門,盡自己所能地調查了可能範圍的所有事情。   南方製藥的董事長南鄉純太郎在大約兩年前、同時正好是小泉夫婦進公司的時期,開始自費購買各式各樣的研究儀器,運進那一棟研究大樓中。小泉夫婦的身分並非研究員,卻在南鄉董事長的指示下也擁有研究大樓的通行證,兩人的身影經常出現在研究大樓之中。種種事實讓大家私底下流傳謠言,說南鄉和小泉夫婦其實正在進行什麼不欲人知的祕密研究。千崎調查得知了這個傳聞,同時也查到還有其他人也和小泉夫婦一樣,身分並非研究員卻擁有能夠出入研究大樓的權限。   「祕密研究」一定就是揭發事件真相的關鍵,千崎懷抱著這樣的確信,努力接觸南方製藥的關係者,四處問話查證。然而詢問的結果,關係者之間一致認為所謂的祕密研究不過是有如都市傳說的謠言,至少在那棟研究大樓之中從未有過進行類似研究的跡象。儘管如此,千崎依舊一味追尋著祕密研究的傳聞。就在他追查的過程中,南鄉董事長在小泉夫婦過世一年以上的四月初遭卡車撞死。警察調查後發表的聲明表示南鄉董事長是自殺,但是千崎卻對此抱持濃濃的懷疑。因為就在南鄉董事長去世的幾乎同一時期,他懷疑也是研究計畫成員之一的男人就突然行蹤不明。千崎確信男人對這一連串的事件必定有所知情,並試著追查對方的下落,自己所剩的時間卻已然告罄。   化學療法早已無法遏阻癌細胞的增生,千崎使用主治醫生開立的止痛藥,拚命進行調查,但在南鄉董事長死亡的三天後,他的身體終於來到極限。呼吸困難和從內部侵蝕著身體的痛楚讓千崎無法忍受地前往看診,主治醫生立刻勸他去安寧醫院接受緩和醫療照顧。他在難耐的痛苦之下遵從醫囑,住進預約好的安寧醫院,不過全身都被癌細胞侵襲的病體早已超過極限,千崎在入院當天夜裡就陷入昏睡,就此停止呼吸。   千崎成為魂魄,飄離已然停止活動的肉體之後,不知從何處出現的光團般的存在接近他,使用能夠直接振動意識的神奇言語,勸誘他前往什麼吾主的身邊。千崎本能地明白他應該接受對方的邀請,這是一個他必須答應的選擇。   不過千崎卻拒絕離開人間。他還無法撒手離去,因為他在人間仍有事情未了。   看到不打算離開的千崎,光團一邊嘟噥著類似抱怨的話語並消失離去。   孤單一人的千崎毫無頭緒接下來應該何去何從,在難以忍受的不安與孤獨感的煎熬下,他宛如被燈光吸引的夏蟲一般前往一處──研究大樓,也就是小泉昭良喪命的場所。   然而儘管來到研究大樓,失去肉體的千崎也什麼都做不了。有的時候,那個光團會像是想起他的存在一樣飄然來訪,向他勸說『喂,已經夠了吧。你也差不多該前往吾主身邊了。』只不過千崎從未聽從。   隨著時間的流逝,千崎察覺到自己正一點一滴地風化分解。他開始懷抱自己會在這個場所逐漸凋零消逝的覺悟。他認為這正是自己窮追猛打奪走一個男人性命後,應受的懲罰。   就在他抱著如此想法度日的某一天,一隻黑貓從鐵絲網下方的縫隙鑽進園區,一路走近研究大樓。千崎起初不以為意,直到他注意到那隻貓的視線筆直投向自己,彷彿能夠看見成為魂魄的自己一樣,他才湧起興趣。   下一刻,那隻貓就使用光團所用的那種「語言」向他搭話。   『Hello,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3   終於看完千崎記憶的我緩緩睜開眼睛,眼前是似乎有話要說地飄浮在空中的淡淡發光魂魄。我盡情地伸出前腳伸懶腰,舒展全身肌肉的感覺非常舒服。喘口氣之後,我重新轉向千崎。   『我已經確實拜見你的依戀了。簡而言之,你想知道那一晚究竟發生什麼吧。』   魂魄隨著我的提問大幅擺動,應該是表示「Yes」的意思吧,真是不好理解……   好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呢。我當場坐下,一邊用舌頭舔理胸口的毛,一邊思考。   上了電子鎖的房間、割喉慘死的男人,以及二重身。   該怎麼說呢,這整件事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一時半刻很難有結論。   『我明白了,我會好好想一想。我有想法的話會告訴你,所以別離開這個地方喔。』   對於我的言靈,和先前的反應相比,千崎的魂魄只是微弱地晃了晃。   是我多心嗎,我總覺得對方一副不抱期待的樣子。哎,算了。我打起精神站起身,緩步離開建築物。看過千崎的記憶之後,我發現許多想進一步調查的疑點。思考案情就等到收集完情報後再說吧。   不過沒想到這裡就是南鄉純太郎作為董事長工作的公司啊,世上真是不乏有趣的偶然。   我歪了歪頭。說起來,千崎的依戀牽扯到南鄉純太郎,真的只是普通的偶然嗎?   我走近鐵絲網,比照進來的時候,鑽過鐵絲網下方回到外面。在一陣東張西望之後,我找到站在電線桿陰影中的麻矢。我撒腳跑向麻矢腳邊。   「咦?小黑,你這麼快就回來啦?」   『這麼快?』   「現在距離你進鐵絲網還不到十分鐘呢。」   『咦,才過這麼一點時間嗎?』我看千崎的記憶看了很久,還以為鐵定已經過了幾個小時。看來記憶中的時間和現實時間的流動相當不同。   「所以你查完了?那邊的地縛靈得救了?」   『沒那麼簡單呢,我接下來還得調查。不過別說這個,麻矢妳為什麼要躲起來啊?』   「還不都是因為你叫我在這裡等。一個年輕女生站在路邊發呆,可會被人投以奇怪眼光。」   『呃不……我覺得妳躲在那個地方比較容易讓人起疑……』   我小聲說道,此時剛好旁邊有位中年婦女經過。她用充滿狐疑的眼神掃視麻矢,麻矢臉上掛起討好的禮貌笑容。   『妳看,果然被人懷疑了吧。』我調侃麻矢,她嘟起嘴巴。   「剛才那個應該是因為我和貓講話。」   『哎,這個說法也不是不行。比起這個,我們去下一個地方吧。』   我攀上麻矢的身體,坐在她的肩頭上。   「你說下一個地方,是還要再去哪邊嗎?」   『嗯,要讓研究大樓地縛靈從依戀中解放,必須先去那個地方一趟。』   「好好好,那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麻矢嘆著氣詢問。   『那個地方距離這裡大約十分鐘路程,名叫椿橋。大概在一年半之前,一個名叫小泉沙耶香的女人在那裡遭人殺害。好了,Let's go吧。』   話語聲落,麻矢並未踏出步伐。我連眨兩三次眼,歪頭看向旁邊的麻矢臉色,只見她一臉僵硬。『……麻矢?』   我發出言靈,麻矢身體輕輕一震。   「啊,喔……抱歉,我剛才有點走神,可能有些累了。」   『還好嗎?』   「嗯,我還好,不過就是有點頭痛。不好意思,小黑,你能夠自己一個人……不對,自己一隻貓去那個地方嗎?」   『嗯,那倒是沒問題啦……』我跳下麻矢的肩膀,抬起視線。麻矢的臉上全無血色,顯得一片蒼白,一看就是身體不適。她現在體力尚未完全恢復,我是否讓她太過勞累了?罪惡感在我毛絨絨的胸口之中擴散。   「……那我就先回去囉。」麻矢邁出隱約有點虛浮的腳步。   『妳一個人回家沒問題嗎?需要我陪妳回去嗎?』   我出聲詢問,麻矢回頭露出微弱的笑容。   「當然沒問題啦。倒是小黑你要注意車子,別被車撞到喔。」   『我才不會被撞到呢,我可是遠比人類高等的靈體喔。』   「但是現在是隻貓吧。」   『唔,雖然現在是貓沒錯……』   「那就得好好小心車子囉。晚餐前要記得回來喔,今晚好像是吃生魚片,我也會分一些給小黑喔。」   『生魚片!』「嗚喵──!」   生魚片這個充滿魅力的詞語,讓我情不自禁地鳴叫出聲。麻矢朝興奮的我輕輕揮手後慢慢走離,我一路目送她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不見。接下來可得小心,別讓麻矢太操勞了。麻矢可是我在人間活動的生命線,少了她,不論是早晚的貓糧、溫暖的床、每天早上的梳毛,就連難得享用的生魚片都會離我而去。   那麼我也該動身了。我重振精神,輕快地邁出步伐。我看過千崎的記憶,所以我記得路要怎麼走。走十分鐘左右,我到達了目的地的椿橋。我蹦地跳上欄杆。   『喂──有人在嗎?』   我用言靈出聲呼喊,並集中精神,瞇起我靈體的眼睛。這裡是小泉沙耶香遇害,同時也是千崎目擊到小泉身影的地方。如果我設想得沒錯,這個地方應該也有……   「啊,有貓咪耶!」   就在我專心掃視周遭的時候,一道聲音從我的背後傳來。我轉頭一看,兩名年紀大約小學低年級程度的男孩就站在我的背後。   真是礙事,我略帶不悅地想,並再次開始觀察四周。   「什麼嘛,別無視我們啊。」男孩湊向前來,用指尖戳了戳我的背部。   ……我可是在忙重要的工作,別來吵我。我微微晃動身體,依然朝向正面的尾巴也開始左右搖動。下一個瞬間,我的尾巴就被緊緊抓住。   我豎起全身的毛,將轉頭過來的男孩的手一把拍落,「嘶──」地用力發出威嚇聲。   男孩「噫呀!」地發出丟臉的叫聲,當場跌坐在地。   隨便亂抓他人……不對,他貓的尾巴,可說是無禮至極。這次還只是沒有伸出爪子的貓拳,下次若敢再犯,我就要毫不留情地伸爪把你大卸八塊了。   我在視線中加進殺氣,狠狠瞪向男孩,男孩們便驚惶失措地逃竄離開了。   我心滿意足地轉回頭,一團光線黯淡的光球就浮在我的眼前。   我不由得弓背揚起「喵喵」的驚叫聲,尾巴也瞬間蓬然炸毛。   『別一聲不響地摸到人家……不對,貓家背後啦,很驚悚耶。』   我向光球抱怨。在我面前的是崩蝕程度相當嚴重的人類魂魄,魂魄表面已經起毛球,顏色也相當暗沉,變成接近褐色的顏色。   『啊、啊啊……』魂魄發出沙啞的言靈。對方似乎有話想說,但是不知道對方是本來就是如此,還是長時間暴露滯留在人間,導致魂魄嚴重受蝕,無法流利使用言靈。   以對方魂魄如此嚴重的鏽蝕程度來看,對方逗留人間的時間應該起碼超過一年以上。魂魄的鏽蝕速度雖然在個體之間有差異懸殊,有些魂魄即使長年滯留人間,光輝卻幾乎絲毫不減;也有些則是迅速地黯淡下來,失去原有光澤。不過只過了幾個月的話,照理來說不會鏽蝕到這個程度,也就是說……   『妳是……小泉沙耶香的魂魄嗎?』我朝魂魄緩慢地發出言靈。在我說出「小泉沙耶香」這個名字的瞬間,眼前的魂魄開始劇烈閃爍。   果然沒猜錯,我陷入陰鬱。一年半前,在這裡慘遭殺害的小泉沙耶香無法接受自己的死,至今仍然被囚禁在這個地方。過不了多久,小泉沙耶香的魂魄應該就會灰飛煙滅吧。   『要怎麼做,妳才會願意前往吾主的身邊呢?』   我投出言靈,不過魂魄並未回應。   『找出殺害妳的兇手,並讓兇手接受懲罰的話,妳就會前往吾主身邊嗎?』   我再次拋出詢問,然而魂魄依舊毫無反應。說不定眼前魂魄的鏽蝕程度已經太過嚴重,以至於她無法完全理解我的話語了。沒過多久,魂魄便搖搖晃晃地緩慢飄回河畔空地──也就是一年半前,小泉沙耶香的遺體被人發現的地方。   我默默地目送魂魄,然後跳下欄杆邁開步伐。如果從小泉沙耶香的魂魄口中問不出任何東西,我繼續待在這裡也沒有什麼意義。我再次踏上來時的道路,這次放慢了腳步。那一晚,千崎就是在這座橋上看到小泉的身影並一路尾隨在後。我也來沿路跟著走一趟好了。   千崎目擊的男人真的是小泉嗎?   我一邊走一邊想東想西。   照我在千崎魂魄的記憶中看到的感覺,當時的身影的確像是小泉本人,不過人類的Memory終究並非完美。我所窺看到的景象,說不定只是千崎的Memory受到自認看到小泉的執拗想法影響,遭到竄改之後的結果。   一般來想,這件事很有可能只是千崎看錯,案件真相就是小泉殺害妻子之後,自知無法逃離法網而畏罪自殺;但是假設千崎真的沒看走眼……   如果千崎看到的男人真的是小泉,就表示小泉在那之後立刻回到研究大樓的房間內,然後喪命。不過小泉開研究室門的時間是在兩小時之前,而且還僅此一次。此外監視著研究大樓的久住也說沒看到小泉離開研究大樓,更別說看到他回來。   唉,真是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我當場停下腳步,在旁邊圍牆咯礪咯礪地磨起爪子,多少紓解壓力。   回過神的時候,我不知不覺已經來到南方製藥公司的附近。我沒記錯的話,千崎就是在這一帶跟丟小泉。我維持對圍牆伸出爪子的狀態,突然抬起視線。一道鏽斑明顯的鐵製柵門映入我的眼中,門旁掛著老舊的門牌。   一聲「喵?」無意識地從我的喉間漏洩而出。我仰望著門牌,不停眨眼。   該不會這裡就是……呃,也就是說……。一個故事的輪廓在我的腦海中逐漸成形,不過還有一些細節尚未明確。我驅策大腦加速運轉,同時慢慢踏上通往麻矢家的歸途。   『我回來了──』   「啊,歡迎回來。」   我一從窗戶的縫隙鑽進房間,躺在床上蓋著棉被的麻矢就出聲招呼。我落在地毯上,抬頭望向床上坐起上半身的麻矢,隨後睜圓雙眼。麻矢的左側手肘及臉頰都貼著大片的紗布。   『妳受傷了?』   「嗯,受了點小傷……」麻矢縮縮脖子。「我和你分開之後打道回家,走在河邊一條沒什麼人的路上時,一輛車從後方高速開過來。我吃驚閃躲,結果就摔倒了。」   『還好嗎?』   「嗯,只是一點擦傷。不過因為讓這副身體陷入昏睡的肇事逃逸事故,似乎也是發生在人煙稀少的河畔道路,害媽媽擔心得不得了。我得多小心一點才是。」   差點再次被撞?這種事發生的頻率這麼頻繁嗎?   「因為我有點累了,我先小睡一下。晚點再跟我說說案子的事情吧。」   朝歪著頭的我丟下這句話之後,麻矢就躺回床上。   「喵、喵喂。」   鯛魚生魚片一進入口中,凝縮的美味就柔軟地包裹住舌頭。貓乾糧和柴魚片雖然也不壞,但生魚片終究還是不一樣。   「……呃,小黑。」   「喵?」   我歪歪頭,抬頭看向坐在旁邊椅子上的麻矢。   「你吃得太忘我,剛才說了『美味』喔。」   『妳在說什麼啊,我可是貓喔,怎麼可能講得出人類的語言呢。』   我拋出言靈,然後接著啃起鮪魚生魚片。   「喵──喂!」   「……哎,我是無所謂啦。」   麻矢愣愣地說了這句,不知為何開始撫摸我的背。   我把麻矢端來的生魚片全部吃完後就地躺下,呼地吐出一口氣。   離我回到麻矢房間過了兩小時,我大啖吃完晚餐的麻矢所端來的生魚片,細細品味這份幸福。肚子一飽,睡意就隨著湧上。我縮起前腳坐下,眼皮毫無抵抗地落下。   「等等,小黑,你在做什麼?」   就在我的意識即將墜入一片混沌之中的時候,麻矢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妳問我在做什麼,當然是準備睡覺啊。』我睜開一只眼睛回答。   「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事呢。」   『忘了什麼事?』   麻矢究竟想說我忘了什麼事?我上完廁所後,明明有好好蓋上貓砂……   『哦,我明白了。』我發出言靈,麻矢露出笑臉。   「那我們這就……」   『嗯,那這就麻煩妳梳毛了,我繼續睡。』   我用下巴比了比放在桌上的刷毛梳。   「不是這個啦!」麻矢開始搔弄我的肚子。   『唔哇、住手,別搔我肚子。』我連忙飛身逃離,睡意瞬間消失無蹤。   「清醒了嗎?」   麻矢可愛地歪著頭,臉上浮現微笑,卻是小惡魔般的笑容。   『妳幹什麼,不准摸肚子!我不是說過很多次,要摸就摸頭或是尾巴根部嗎?』   肚子被摸的話,會讓我一陣寒毛直豎。   「還不都是因為小黑吃了生魚片,卻沒做該做的事情。」   『該做的事情?』   「我先前不是說了?白天的時候,你聽了地縛靈的故事吧。把故事告訴我嘛。」   『咦──還要講啊?真麻煩。』   我不小心說出真心話,麻矢嘟起淡色的嘴唇。   「說什麼真麻煩,還不是多虧我帶路,你才能找到那個地縛靈。」   『是這樣沒錯啦……』   但我現在想直接墜入夢鄉啊。   「哦,這樣啊。那從今以後,小黑的飼料就只能吃貓乾糧,不論是柴魚片、雞胸肉,或是生魚片,這些都統統取消。」   『我說!請容我娓娓道來!』我連忙奔向麻矢,用臉頰摩蹭她的手臂。   「一開始就這麼做,不就好了嗎。」   麻矢露出勝利的微笑,摸摸我的頭。手掌的暖意讓人覺得十分舒服。   『呃,飄浮在那裡的是一位名叫千崎的刑警的魂魄……』   我再次縮起前腳坐下,開始說明。麻矢依舊摸著我的頭,一臉認真地聆聽我敘說經過。   『……就是這麼一回事。只要解開當晚發生的事情,應該就能Rescue千崎的魂魄。』   我結束說明,大大打了呵欠。說明經過整整花了我一個小時以上的時間,著實累人。   我用言靈說明的時候,麻矢始終一言不發地靜靜聆聽。我微微歪頭。麻矢為什麼要如此認真呢。她是使用「白木麻矢」身體、喪失了記憶的魂魄。說不定她的魂魄生前的工作和犯罪調查有關。   事情更為穩定之後,我可得好好調查這件事,我仰頭望向麻矢的臉。畢竟知道自己的真實身分,一定就是解決她依戀的第一步。   「我說……」麻矢小聲低語。「那個在橋下的魂魄,大約再過多久會消失?」   『嗯?妳是說小泉沙耶香的魂魄嗎?她的魂魄鏽蝕得很嚴重,不過還不到隨時都會灰飛煙滅的程度,起碼還要再過兩、三個月吧。更進一步的時間我就不知道了。』   「這樣啊……」麻矢無力地點點頭。   『怎麼了,為什麼露出那麼凝重的表情?』   我發出言靈詢問,麻矢臉上浮現猛然吃驚的表情,兩手在胸前揮動。   「還好,沒什麼啦。我只是覺得這件事有點不可思議而已。順帶一問,橋邊的那個魂魄說了什麼嗎?例如殺害自己的兇手之類?」   『不知道是鏽蝕程度太嚴重,還是本來就如此,總之小泉沙耶香的魂魄幾乎無法使用言靈,所以我也不得而知。』   「這樣啊,不過原來魂魄會鏽蝕啊。」麻矢彷彿自言自語地說道。   『因為在脫離身體的狀態下逗留人間,會持續消耗能量,人類的魂魄雖然內含許多能量,但是那份能量遲早會用完。』   「內含能量?」麻矢偏了偏頭。   『是啊,靈體能量。份量還不少喔,如果一口氣解放這份能量,威力應該大到能讓周圍數百公尺的人類,都會因為遭受衝擊而陷入數小時的昏睡狀態。』   「一口氣解放是指怎麼樣的情況?」   『我想想,好比說我們干預魂魄,讓魂魄爆炸的話……』   「小黑你連這種事情都做得到?」   『嗯?唔,要說做不做得到的話,我想應該是做得到啦。如果是肉體中的魂魄,我是沒辦法做出這麼強大的干預,但是像地縛靈這樣暴露在外的魂魄,只要全力讓魂魄Overdrive……』   我說到這裡,發現麻矢正一點一點往後退,我連忙揮動右前腳。   『不不,我也只是說有可能,我自己還沒這麼做過。引路人的工作是好好引導魂魄前往吾主身邊,我們怎麼可能消滅魂魄呢。』   「……真的嗎?」麻矢狐疑地瞇起眼睛,我連忙上下點頭。「那就好……不過這件事聽起來真是不可思議呢。那個、什麼來著……叫做二重身的,果然還是那位名為千崎的刑警先生看錯了嗎?」   麻矢回到話題,讓我小小鬆了一口氣。   『也有這個可能性,不過我覺得也有並非如此的可能性。』   「並非如此的可能性?你是說那位刑警真的看到幽靈了?」   麻矢探出身體詢問。   『這一點目前還不能說,我還得統整一下想法。』   我稍微挺起胸口,然後潛進床底。   「啊,小黑等等,你要去哪裡?」   『我要在這裡集中一下精神,這麼做一定能幫我釐清事件的輪廓。』   「……這傢伙,絕對是打算睡覺。」   麻矢的低語聲傳進耳中的同時,我蜷縮起身體。      4   我從鐵絲網下方的縫隙擠進Body之後,便撒腿奔跑起來,從肉球傳來的草皮及土地的感觸十分舒服。一接近兩層樓建築,我就停下腳步,抬頭往上看。   『千崎、千崎,你應該在這裡吧,出來一下吧。』我發出言靈並集中精神。過了十秒左右,一個光球就像是從建築中滲漏而出似地出現,正是千崎的魂魄。   『有何……貴幹。』千崎以依然不太流利的言靈詢問。   『問我有何貴幹可真是傷感情,我可是好心想讓你前往吾主身邊才來的呢。』   我「喵」地揚聲一叫,同時發出言靈,結果千崎就像離手的氣球一樣輕飄飄地升起,大概是以為我要開始勸誘他前往吾主身邊。   『啊,等一下,我叫你等一下啊,Just a moment!』我慌忙發出言靈,千崎的魂魄便停止上升。『別誤會,我不是來說服你。我是來告訴你,小泉昭良過世的那一晚究竟發生什麼事。』   千崎的魂魄聽到我的言靈,大概是吃了一驚,瞬間小小地閃爍了一下。   沒錯,我透過在床底下進行的數小時的精神集中之後(絕對不是單純在睡覺),想到一個假說。到深夜,我留意不要吵醒發出輕微鼾聲的麻矢,一邊推開窗戶溜到外面,一路來到這裡。   千崎的魂魄再次湊過來。   『真……的嗎?』千崎的魂魄拋出言靈。我大大點頭,並招手示意跟過來……不對,是招招前腳並邁出步伐(這不正是招財貓的動作?)我從鐵絲網的隙縫間走上狹窄的私有道路,隨後踏進正面的小路,並在下一個十字路口右轉。眼前馬上出現我的目的地。   『就是這裡。』   我在鏽跡斑斑的鐵柵門前止住腳步。柵門後方是平房式的住家,乍看之下,房屋老舊得讓人看不出來是否還有人居住,不過佔地卻十分廣闊。雜草生長茂盛,孤零零地立著一座小倉庫的庭院中,散落著籃球架、小型鞦韆,以及壞掉的三輪車等。   『……這裡是……什麼地方?』   『別管那麼多,跟著我就是了。』我鑽過柵門,走進圍牆內的庭院,朝歪倒在地的三輪車邁開步伐。千崎的魂魄也跟在我身後。『看看那個吧。』   在我的催促之下,千崎湊向三輪車,距離近到幾乎可以碰到三輪車。那台三輪車的牌子上有著用平假名標註的名字。   『……。』   千崎艱難地讀出那行字跡模糊的文字。   『沒錯,正是南鄉純也。你也調查過那家公司,應該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吧?』   『南鄉純也……是公司的社長。』   『That’s right!那家公司的社長以前曾經住在這裡。』   我滿意地點頭,注視著千崎的魂魄,開始集中精神。千崎的魂魄大惑不解似地搖動。   其實真要說,最簡單的做法是比照用在南鄉菊子身上的方法,鑽進對象的夢裡。不過可惜,失去肉體的魂魄不會睡覺,所以只好反過來,將千崎的魂魄拉進我的夢裡。   對我這樣的高等靈體而言,這件事並不困難,只要在和魂魄同步的情況下進入睡夢之中就好。雖然我最近才注意到,不過貓這種生物似乎擁有能夠隨心所欲地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墜入夢鄉的神奇特技。   『好了,那就讓我們來聊一下吧──在我倆的夢中。』   我用言靈說出聽起來有點做作的台詞,當場縮起身體,閉上眼睛。我睜開眼睛,一座橋就在我的正前方。這座橋正是一年半前,小泉沙耶香慘遭殺害的椿橋。看來我似乎成功了。   「現在感覺如何?」我向站在身旁的男人出聲搭話。   「這是……」   一身西裝的中年男人──千崎隆太注視著自己的雙手睜大眼睛。   「怎麼啦,你怎麼一臉看到鬼的樣子。」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怎麼復活了……?」   「你並沒有復活,這是夢,我們是在Dream之中。」   「夢?你說這是在夢中嗎?」千崎宛如吶喊一般大聲說道,因為他實在太吵,我便靠兩腳站起,用兩隻前腳摀住耳朵。   「嗯,是啊。不然貓不可能會說話,還能摀住耳朵吧。」   嗯?摀耳朵的話,只要加把勁,應該還是做得到吧?   「到底是怎麼……為什麼我會在夢裡面……」千崎自說自話,似乎還無法理解狀況。   「你這個男人的Question還真多呢。我是因為認為這麼做,比較方便說明那一晚的事情,才把你的魂魄拉進我的夢中。」   「你說拉進夢中,這麼做的話,我不會有事嗎?」千崎皺起眉頭。   「嗯?應該沒問題吧?我也是第一次這樣做就是了。」   我回答之後,千崎的眉間皺紋不知為何又加深了。   「比起這個,看看那個吧。」我維持兩腳站立的模樣,伸出一根爪子,指向橋的中央。順著我指的方向望去的千崎身體劇烈一震。橋的中央站著一個男人,他正扶著欄杆望向橋下。   「小、小……」   「沒錯,他就是小泉昭良。」   千崎不知是否因為太過吃驚而導致舌頭不靈活,只能發出宛如哮喘發作的聲音,我便代替他說出他想說的話。「為什麼那個男人……?」   「當然是因為我要在夢中重現當晚的情景啊。」   我呆愣之下丟出的回答似乎沒進到千崎的耳中,因為他突然朝小泉直奔而去。   「小泉!」跑到小泉身旁的千崎伸出手,但是他的手卻直接穿過小泉的肩膀,只抓到空氣。失去平衡的千崎當場摔倒。   「……你在做什麼啊。」我維持著兩腳直立的姿勢靠近千崎,嘆著氣說道。「我剛才應該說過了吧,你是被我拉進我的夢中,也就是說你是外來的異物。你在這個世界,就是如同幻影。沒有我的允許,你就什麼也碰不到,也去不了任何地方。」   依舊跪在小泉身旁的千崎向我投來視線,眼神彷彿正在看令人不舒服的東西。   嗯?貓用兩隻腳邁步走路的樣子,難道太過超現實了嗎?我回復四腳走路的樣子,小泉的手也同時離開欄杆,和那一晚一樣,戴起連帽夾克的帽兜,然後踏出步伐。   「好了,我們走吧。」我催促千崎。   「走是走去哪裡?」千崎慢慢站起身。   「你在說什麼啊,當然是跟在小泉後面囉。」   我豎起尾巴踏出腳步。千崎雖然露出一臉困惑的表情,但仍然邁開步伐與我並肩而行。   小泉走進小路,而我們就一路跟在他身後三公尺左右的位置。   「喂,我們跟這麼近,難道不會被發現嗎?」千崎彎下腰,壓低聲音詢問。   「你聽好了,我們現在所在的這個世界,只是我重現那一晚經過的夢境。所以不論我們發出多大的聲音,小泉都不會發現我們。Understand?」   我傻眼地回答,千崎才唯唯諾諾地點頭。他似乎還無法接受眼前的狀況,真是個腦袋僵硬的男人(哎,不過他在現實中的「腦袋」倒是已經火葬,不復存在了)。   我們一路尾隨而行,沒過多久就來到南方製藥公司附近。   「那一晚,你就是在這一帶跟丟小泉,對吧?」   「……嗯。」千崎微微點頭。   「順帶一說,你聽過『吃人的廢墟』這個傳聞嗎?」   「吃人的廢墟?」千崎皺了皺臉。   「傳聞這附近有一間廢墟,會引誘路人進屋,然後將人吞吃入腹。」   「……你在說什麼蠢話。」千崎的臉色陰沉下來。   「別那麼鄙夷嘛。即使是常理來看怪誕不經的傳聞,有時也會夾藏著一點真實。」   「你想說什麼就直接講清楚!」   千崎粗聲大喊,真是個沒耐心的男人。   「比起口頭說明,直接用看的會比較快,喏。」   我用下巴示意方向,千崎便抬起頭。只見前方的小泉正好走進左側的狹窄小路。千崎睜大雙眼,往前奔去,我也一蹬地面疾驅而出。走進小路的小泉在十五公尺前的十字路口再次右拐,緊接著在下一個十字路口左轉。   「那一晚,小泉就是這樣在小路間拐彎。」   「你胡說什麼。當時失去小泉蹤影後,我馬上跑遍了這帶的巷弄。小路呈棋盤狀,一眼就能確認整條路。小泉還在小路間晃來晃去的話,我一定能發現。」   「所以說,小泉是被『吃人的廢墟』吃掉了。」   「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鬼扯什麼!這種無聊的傳聞根本無關緊要!」   我調笑著說道,千崎馬上暴躁地出言否定。我沒做出回應,只是和千崎一同走到小泉拐彎的十字路口。   「要解開那一晚你所見到的二重身現象的謎底,這個傳聞可是重大的關鍵。」   我在十字路口站定腳步,揚起嘴角。大約前方十公尺,小泉就站在一扇鏽跡斑斑的柵門前。他打開柵門,步入裡面。   「這裡是……」   跑到門前的千崎望著門牌喃喃低語。門牌上是以模糊文字表記的「南鄉」二字。   「沒錯,這裡就是南鄉一家過去的住處,也就是現實中的我們所在的住家。小泉就是走進這裡,所以不管你在巷弄間如何穿梭尋找,都無法找到。畢竟圍著這棟住宅的水泥圍牆相當高嘛。」   千崎呆站在原地,眺望著眼前一片荒蕪的住家。   「……小泉是注意到我在跟蹤他,才躲進這處住家之中嗎?」   「不對不對,不是這樣。」我左右搖頭。「如果是這樣,就難以說明小泉是怎麼在不被你和久住發現的情況下,回到那棟研究大樓。」   「……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所以說,這棟家正是『吃人的廢墟』。」   我穿過柵門,走進南鄉家的庭院。千崎也打開柵門,跟在後面。   「我說,你知道成為社長之前的南鄉純太郎是怎麼樣的男人嗎?」   「我記得他以前似乎是南方製藥的研究人員……」   千崎有點缺乏自信地低聲回答。   「沒錯,南鄉純太郎曾經是一位研究員。直到他父親突然過世,他繼承社長職位之前,他一直過著整天埋首研究的日子。狂熱研究者,或者以現在的話來說,應該是研究宅?」   「所以說那又怎麼樣?」   「聽到最後嘛。光是在公司進行實驗無法滿足南鄉純太郎,所以他就把自家宅院中的大型防空洞改造成研究室,在那裡日夜研究。」   「把防空洞改成研究室……為什麼你連這種事情都知道?」   「我就是這麼無所不知。」我懶得另外說明當初救南鄉純太郎魂魄的事情,於是我隨意回了個極為敷衍的答案,便繼續說下去。「我不清楚南鄉和小泉夫婦參與的所謂『祕密研究』是什麼,說不定是某種社會不容的研究,畢竟南鄉純太郎和小泉夫婦都想要隱瞞這項實驗。如果是這樣,他們自然也不希望實驗設施被人發現。」   「該不會……」   「沒錯,這片庭院的下面就是南鄉純太郎過去使用的研究室。假如要進行祕密研究,你不覺得這裡正是絕佳的場所嗎?」   千崎環視雜草叢生的庭院,看到庭院一角的時候身體一震。小泉就佇立在那邊的倉庫。   「考慮到換氣問題,研究室應該不在住宅本身的下方,順帶一提,庭院中明明有倉庫,三輪車等卻被棄置在外面,難道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   小泉打開倉庫的門,身影消失在倉庫之中。千崎奔向倉庫,猛力打開小泉剛才走進的倉庫門。遲了一步才接近倉庫的我探頭看向裡面。裡面是一路通往地下的昏暗階梯。   嗯,不過這只是依我的想像投影出來的景象,實際上是否如此就不得而知了。我在內心悄悄說道,同時抬頭望向千崎。只見他嘴巴半張,整個人凝固在當場。   「這個大概就是『吃人的廢墟』由來吧。人被吸進老朽荒蕪的廢墟之中,並就此消失無影。只要有小孩見到這一幕,一個精采的靈異故事就誕生了。」   「……小泉那一晚就是走進這裡嗎?」千崎用顫抖的聲音喃喃說道。   「嗯,大概吧。所以你才會跟丟小泉。」   我一邊點頭一邊說,千崎彷彿頭痛一般皺臉搖頭。   「不,就算這樣好了,也沒解決事情吧。跟丟小泉後,我一直在監視那棟研究大樓,但小泉沒有回到大樓。話雖如此,小泉卻被發現脖子上挨一刀,陳屍在一樓的研究室。」   「防空洞的出入口只有一個嗎?」   我打斷千崎歇斯底里的滔滔話語,讓千崎冒出一聲傻氣的「啥?」   「在這底下的應該是一個大到足以改造成研究室的防空洞,既然如此,出入口應該也不只一個吧?這樣才能在空襲的時候,讓更多人逃進防空洞。」   千崎眨了兩三下眼睛,抬頭望向倉庫後,混凝土塊後方就是南方製藥的研究大樓。   「沒錯,這處住宅隔著一條私有道路的不遠處,就是那棟研究大樓。那棟研究大樓是南鄉純太郎在大約三年前蓋的。就算他趁那個時候,另外開了一個能夠連接到研究大樓地下的入口,應該也不足為奇吧?說起來,就是所謂的祕密通道啦。」   「祕密通道……」千崎複誦了一遍這個詞。   「想想看嘛,為了進行研究,一定會需要器具或藥物之類的東西吧。如果特地把這些東西搬進這處理應荒廢的住宅,豈不引人注目?但有這條的話,就可以在不被任何人看到的情況下,將必要的東西搬進地下研究室。實際上,南鄉純太郎的確將自費購買的實驗器具收在研究大樓地下的倉庫,那個倉庫想必和地下研究室相連。」   「這麼說,那一晚小泉就是從這裡……」   「沒錯,他就是從這裡回到那棟研究大樓,然後在那裡喪命的。」   我挺胸回答此時,周圍的景色隨之一變。下一個瞬間,我和千崎就站在純白的走廊上。   「怎、怎麼回事?」千崎慌忙地環顧四周。   「冷靜點,我只是轉換了一下場所。這裡是在我的夢中,這點小事根本易如反掌。」   我用肉球拍拍千崎的腳。   「轉換場所……所以這裡是哪裡?」千崎難以鎮定地東張西望。   「你在說什麼啊?你應該知道這裡是哪裡才對。」   單側有著一排大門的枯燥走廊,盡頭是通往二樓和地下樓層的階梯。   「這裡是……南方製藥的研究大樓?」   我點頭回答「正是」。這裡是以我的印象創造出來的南方製藥研究大樓一樓走廊,而我們身旁的自動拉門後方正是小泉昭良喪命的研究室。   就在這個時候,通往地下的階梯傳來腳步聲。千崎身體一震,視線飄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一個男人從階梯走了上來,掀開蓋在頭上的帽兜,露出小泉昭良的臉(哎,這些全都只是以我的想像創造出來的影像就是了)。   小泉在我們身旁的研究室門前停下腳步。   「小泉就是這樣藉由祕密通道回到了研究室。」   我說出這句話,千崎就用一臉僵硬的表情左右搖頭。   「不對,不可能。小泉昭良在那天晚上,應該只在晚間九點五十五分打開一次門。就算他能夠透過祕密通道回到研究大樓,他也回不到研究室裡面。還是你想說祕密通道連通著這個研究室?」   「不太可能吧。這扇門的後方就是命案現場,你那些警察同伴徹底搜查過這個地方,但都沒找到什麼祕密通道的入口。我想入口應該還是像我剛才所說,是在地下倉庫裡。」   「這樣的話,小泉還是回不了這個研究室啊。」   千崎激動說道,我向他挑起一邊嘴角。   「我說,你覺得小泉那天晚上為什麼要來這棟研究大樓?」   聽到我的問題,千崎的臉上浮現困惑的表情。   「他……大概是為了尋找有關犯人的情報……」   千崎沒什麼自信地低聲回答,我對他舉起一根爪子,緩緩地左右搖動。   「錯,不是喔。我想小泉一定是想要製造不在場證明。」   「不在場證明?」   「沒錯,就是不在場證明。小泉不是笨蛋,他應該也知道結束訊問後,自己會遭到警方跟監。儘管如此,小泉踏出家門之後,卻還是從大馬路騎著腳踏車來到這棟研究大樓;他走小路的話,明明就可以擺脫跟蹤。你認為這是為什麼?」   「該不會……是方便我們跟蹤……」千崎睜大眼睛。   「對,小泉一定是刻意讓你們跟蹤的,而你和久住正中小泉的計謀,監視了這棟研究大樓。不過你為了隱瞞腰痛而離開散步,結果在橋上目擊到小泉身影這件事,對小泉來說卻是誤算。若非如此,你應該也會作證表示小泉一整晚都待在那棟研究大樓之中。」   「等一下,你剛才說製造不在場證明,可是小泉為什麼需要這麼做?」   千崎語速急促地發問,我在他面前揚起嘴角。   「為了替妻子報仇啊。」   「為妻子……報仇?」千崎遲緩地重複字句。   「小泉一定是對殺妻仇人的身分有了頭緒,才會刻意被你們跟蹤,讓你們為他的不在場證明作證,自己則打算對犯人下手或做其他事情。你也見過小泉並感受到了吧──他的確是會想要親手為妻子報仇的男人。」   千崎半開的嘴巴早已說不出半句話,大概是接連而來的衝擊性事實,讓他的大腦無法完全消化處理。   算了,總之我先說明到最後好了。   「然而小泉最終仍然沒能為妻子報仇。他也許是中途退縮了,也有可能是察覺到打算殺害的對象其實並非殺妻的兇手……我認為大概是後者吧。」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千崎雙手抱頭,擠出聲音詢問。   「我待會再說明這點。哎,就這樣,為妻復仇失敗的小泉在傷心之下,來到妻子遇害的橋上憑欄佇立,並在那裡被你目擊。接下來,小泉在沒注意到被你跟蹤的情況下,從那個廢墟通過祕密通道,回到研究大樓,走進那間他結束性命的研究室。」   「所以這說不通啊。那晚,這間研究室的門就只在晚間十點前開過一次!」   千崎幾近陷入混亂,他伸出雙手胡亂搔抓腦袋。   「不對喔,正確地說,應該是『那天晚上,從走廊這一側使用門卡打開研究室房門的記錄只有一次』。」   「……你到底在說什麼?」   「這間研究室的房門在設定上,是必須使用門卡才能從走廊打開房門,不過若是從研究室內側開門呢?我記得應該只要簡單地站在門前,門就會自動打開吧?」   我挺胸說話時,研究室的房門也同時打開。門的後方站著一道影子,那道影子是一道有著人類形狀的黑影。黑影伸手招動,彷彿邀請小泉進入室內。小泉微微頷首,走進研究室之中。   「就像剛才這樣,只要抓準裡面的人開門的空檔進房,記錄上就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剛、剛才的到底是誰?他為什麼會在這間研究室裡面?他又是什麼時候進去的?」   千崎尖聲連珠炮發問,我讓他冷靜下來,用緩慢的語調進行說明。   「小泉迫切地想要一個完美的不在場證明,所以他利用『幫手』,打算留下一整晚都窩在研究室裡的記錄。」   「幫手……」千崎凝望著緊閉的房門。   「幫手在晚間八點的警衛巡邏結束之後,利用祕密通道潛入研究大樓,然後和晚間十點前來到研究大樓的小泉會合。接下來他們利用小泉的門卡開門,留下幫手一人待在研究室內,小泉則從地下經由祕密通道來到外面。」   千崎目不轉睛地傾神聆聽,我繼續說明下去。   「然後在兩小時之後,沒能為妻報仇的小泉滿心沮喪地回到研究大樓,敲了研究室的門。幫手就從裡面為他開門,引小泉進研究室。再來只要幫手走出研究室,從祕密通道離開的話,就能夠營造出小泉一整晚都待在這間研究室的假象了。」   我在這裡頓一下,確認千崎的模樣。只見千崎如稻草人般呆立,張開顫抖的嘴。   「那一晚……發生的事情真的就是這樣嗎?」   「嗯,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合理的說明了。」   「也就是說,那個幫手回去之後,沒能替妻子報仇的小泉就自己抹了脖子……」   「NoNoNo,你在說什麼傻話,才不是這樣。」   我直立起身,在面前揮動兩隻前腳。在現實世界之中,貓的前腳無法做出這樣的動作,不過這裡是在夢中,只要我想要,我甚至可以長出翅膀飛上天空。   「不是……?」   「對啊,就算你現在腦中幾乎一片混亂,你好歹也是前刑警吧。再好好動腦想一想,若是照你的說法,很明顯有不合理的地方吧。」   在我的督促之下,千崎皺起鼻子陷入思考。沉默幾十秒之後,千崎才喃喃說道。   「……刀子。」   我合起雙手,肉球發出澎的一聲。「That’s right!正是如此。割開小泉昭良脖子的刀子就是殺害小泉沙耶香的凶器,對吧。如果小泉昭良是因為未能為妻報仇而絕望自盡,那就無法說明那把刀子為何會出現在研究室。能夠說明一切的理論只有一個。」   「……不會吧!」   短暫沉思之後,千崎兩眼睜大。看來他應該注意到了。   「好了,我們進去吧。」我恢復四肢著地的姿勢,催促千崎。   「進去……但是門現在應該上了鎖。」   真是,這傢伙還沒理解這個世界的運作嗎?他的思考難道就不能再柔軟一點嗎?   「別管了,跟著我來吧。」我踏出腳步。在我的鼻尖碰到門板的瞬間,我的身體穿過了研究室的房門。我往前走幾步後回過頭,只見千崎也跟著我穿過房門,走進了研究室。   「好了,這就是這個事件的真相。」   我出聲。依然回頭望著方才穿越的房門,露出一臉不舒服表情的千崎便赫然回神,視線投向房間深處。在擺放著長桌,以及有一排堆放燒杯試管的櫥櫃的研究室深處,小泉的身影便佇立於我們面前,身旁還有一道人形黑影。黑影的手搭在小泉的肩膀上,彷彿正在出言勸慰他的樣子。小泉微弱地點了幾次頭。   「沒能為妻報仇,回到這間研究室的小泉一定就是像這樣接受了幫手的安慰。接著心情鎮定下來的小泉就準備和幫手一起走出研究室,再來小泉只要從正面玄關出去,幫手則從祕密通道離開就好……只是事情後來並沒這麼發展。」   「是因為幫手……」   「沒錯,因為他就是真兇。」   我低聲補完千崎的話,於此同時,站在小泉身後的黑影手上,出現了一把大柄的野外求生小刀。沾著凝固血跡的刀子上,模糊地反射著日光燈的燈光。千崎深吞了一口氣。   在下一個瞬間,黑影從背後將刀子架在小泉的脖子上,然後毫無猶豫地將刀子往旁一劃,鮮紅的血液頓時從小泉被筆直劃開的喉間噴濺而出。   小泉雙手捂住脖子,但是鮮紅的血液宛如噴泉一般,從兩手的指縫間不斷湧出。有那麼短暫一刻,小泉似乎要轉過身來,但隨即像斷線的木偶一樣頹倒在地。倒伏在地板上的身軀下方,血泊汨汨地向外擴散。   也許是為了確認小泉的生命燈火是否熄滅,黑影在原地等待了幾十秒,握起小泉的右手,執拗地在刀子上印完指紋,便將刀子扔在血泊中。接著黑影彷彿在確認自己是否有無遺留任何東西一般,在緩緩環視周圍之後,避開血泊走向出口。   黑影經過我們身旁時,千崎冒出「啊」的一聲,朝黑影伸出手。不過他的手理所當然地穿了過去,沒能碰到身體半根寒毛。   ……真是學不會耶,這個男人。   黑影站在房間出口前,房門自動滑開。黑影轉頭再次檢視整間房間,然後步出房間。   房門關上,沉默降臨在研究室之中。   「這就是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全貌。」   我向望著小泉遺體的千崎出聲說道。   「……這些事情就在我監視的期間,發生在研究大樓之中嗎?」   「你應該不會抱著『要是我那時衝進研究大樓,就能夠救小泉並逮捕犯人』這種愚蠢的想法吧?」   千崎的表情頓時一變,他的確這麼想。   「真是的,你到底多喜歡鑽牛角尖啊。你在那個時間點根本不可能察覺到祕密通道或幫手的存在,這是你無法阻止的事情。比起這個,不是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嗎?」   「重要的事情……」   「我要說的是,你的窮追猛打並沒有把小泉逼上絕路。你並沒有殺死小泉昭良。」   千崎睜大雙眼,同時周圍的景色也陡然一變。下一瞬間,我和千崎就身處狹窄的車內。唔,單純是我想改變一下情境而已。   「這裡是……?」坐在副駕駛座的千崎慌張地東張西望。   「我們是在你和久住那一晚跟監使用的車子裡面啊,很令人懷念吧?」   我在駕駛座上彎起前腳坐下。   「為什麼要換到這個地方?」   「畢竟待在那種滿身是血的屍體旁邊的話,根本沒辦法定下心好好談話。所以說,小泉昭良的死並不是你的錯,你現在理解了嗎?」   千崎「嗯……」地應聲,帶著猶豫點了點頭。   「也就是說,你的依戀已經解決了。這下你就能前往吾主身邊了吧?」   我興高采烈地詢問,結果千崎卻緊閉嘴巴,不發一語。喂喂,自己把小泉逼上絕路這件事,應該就是你的依戀了。既然如此,眼下這樣不就夠了嗎?   「那道黑影……犯人到底是誰?」   幾十秒的沉默之後,千崎低著頭喃喃說道。   「這部分我還不清楚。我只是從現有的情報,推導出可能的結論,再展現給你看而已。唔,不過從情況來看的話,犯人的身分應該是地下研究室的可疑研究計畫的成員,同時也是和小泉交情不錯的人吧。」   我抬起視線回答,於是千崎再次陷入沉默。   「……你應該不會說什麼除非找到真兇,不然不願前往吾主身邊的話吧。」   說到底,我可沒有做到這種程度的道理。   「我是……刑警,」千崎斷斷續續地開口說道。「我一直以來都是刑警,這就是我的人生。我以為我到死為止,都能以刑警自居。」   「……所以呢?」   令人抓不到重點的回答讓我有點煩躁,我左右搖著尾巴反問。   「我──只有我直到最後都還相信小泉昭良沒殺害他的妻子,所以找出真兇是我作為刑警的義務,但是……我卻沒能做到。」   緊咬牙關的千崎揮拳敲向方向盤,喇叭隨即叭了一聲。儘管這是我自己的夢境,我還是不禁佩服細節的用心程度。不過照這樣下去的話,枉費我先前大費周章,這個男人又要拒絕就此前往吾主身邊了。真是的,有夠麻煩。   「你希望的是直到最後都能活得像個刑警吧。」   我出聲說道,千崎聞言緩慢地抬起頭。   「什麼……?」   「我說,你即使是在得知自己癌症末期,辭去警察工作之後,也依然持續追查著案件吧?也許你的確失去了刑警這個頭銜,但是你直到最後一刻,都還在思考案件,試著活得像個刑警,不是嗎?」   「……沒錯,即使是在離職之後,我也希望自己仍是一個刑警。」   「在所有人都認為小泉昭良殺害妻子後畏罪自殺的時候,只有你相信另有真兇並鍥而不捨地追查。你到死為止,的確比任何人都來得更像一個刑警。」   我筆直注視著千崎的雙眼,同時一字一句地吐出這些話語。千崎的嘴唇微微顫抖。   「我直到最後……都還是個刑警嗎?」   我緩慢地點頭。千崎的表情頓時亮了起來,但是隨即變回一臉陰鬱的模樣。   「但是我沒能查出犯人……」   「那也是莫可奈何的事情,畢竟不是每個人的人生都能得到令人滿意的結果。儘管如此,只要能夠留下生命的痕跡,不就足夠了嗎?」   「生命的痕跡?」   「沒錯,即使無法在自己這一代開花結果,播種依然是無比重要的一件事。如此一來,只要下個世代繼續澆水、培育幼苗,終有一天能夠迎來開花結果的時刻。人類這種生物,就是這樣傳承延續生命。大多數人看到你拚死追查真兇的樣子,大概都會把你當傻子吧;不過說不定有些人會對這個案件抱持懷疑,現在也仍在調查案情的真相。」   儘管抱著這個可能性實在不高的想法,我還是這麼向千崎說。畢竟現在最重要的是讓眼前男人的魂魄得到解脫。   千崎的肩膀開始微微顫抖。   「……肉體終會腐朽,生命總有失去的一天。這不單單是你,而是所有人類的命運。沒有人類能夠知曉『最後一刻』何時會來臨。」   我向千崎緩緩述說。   「所以人類才應該在有限的時間中努力活下去,好隨時迎來那一刻的到來。」   「努力……」   「沒錯,而你也努力地活過了,不是嗎?以一名刑警的身分。」   「……是啊,我的確很努力。我一路走來,一直都很努力。」   千崎從喉嚨深處擠出嘶啞的聲音。   「那你可以為自己的人生感到自豪呢。」   「感到……自豪……?」   千崎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動動一邊嘴角,搖動鬍鬚後,大大地點頭。   「你的人生一定相當有意義。不少犯罪想必都是多虧身為刑警的你努力工作,才得以防範於未然。你拯救了眾多人,像這樣的你根本不需要在變成地縛靈之後,留在人間直至灰飛煙滅。你應該前往吾主身邊,好好休息。」   我說到這裡便住嘴,將視線投向副駕駛座。千崎遙遙望向擋風玻璃後的遠方,位於他的視線終點的是一棟建築物,也就是小泉昭良喪命的那棟建築。   坐在駕駛座上的我依舊等待著千崎的回答。為了說服千崎,我已經賣力講了一長串連我自己都聽得渾身發癢的做作台詞,他也差不多該改變心意,決定前往吾主身邊了吧?不然我還真的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在緊張的我面前,千崎大大吐了一口氣,然後慢慢揚起嘴角。   「……也是,說不定我是該休息了。」   「一點也沒錯!」我筆直豎起尾巴。   千崎臉上浮現如釋重負的笑容,向後靠著副駕駛座的椅背,同時將頭轉向我。   「雖然這麼說有點要求太多,不過相對地,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拜託我一件事?」   我歪歪頭,「喵?」地揚起一聲叫聲。   我緩緩睜開眼睛,在我眼前的是荒廢傾頹的民宅。我已經順利回到現實世界了。千崎的魂魄就飄浮在我身旁,魂魄的表面在進入我的夢中世界之前,原本還顯得有點暗沉,現在則是閃耀著光澤。大概是他的魂魄從依戀中解脫後,多少修復了鏽蝕的程度。   千崎的魂魄彷彿打招呼似地輕輕搖動,我試著露出微笑,不過貓在現實世界中的臉部肌肉無法順利做出微笑的表情。   『唷,辛苦啦。』我的頭上突然傳來言靈。我抬起頭,發現距離我正上方五公尺的地方,飄浮著一團光團,也就是引路人。對方正是我那粗魯低俗的同事。   『……你已經來啦?』我瞇起眼睛,朝我的同事投以陰鬱的視線。這傢伙應該嗅到千崎的魂魄決定前往吾主身邊才來的吧。   『辦事手腳愈快愈好吧。我可得趁這傢伙還沒改變心意的時候,趕快帶他前往吾主身邊才行啊。』   『他的心意才不會改變呢。』   我用後腳搔抓頸部,同時拋出言靈。在得知自己的訊問並未把小泉逼上絕路,並確認自己的人生有其意義之後,千崎從依戀中獲得了解脫。事到如今不可能再改變心意。   『為什麼你能說得這麼肯定?』同事一臉不可思議地晃動了一下。   『就算說明給你聽,你也不會懂啦。』   我哼了一聲,同事緩緩降到我的眼前。   『你在說什麼啊,人類這種任性又毫無道理的存在,我當然沒辦法理解他們的心情啊。』   我頓時無話可說,不對,應該說是無言靈可發。正如我這個同事所說,人類這種生物會受到感情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左右,做出非常不合理的的判斷,能夠理解這種存在的心情才奇怪。   『沒事,說起來,剛才應該算措辭上的問題……不管這個了,你怎麼還不趕快把他帶去吾主身邊,難道你就這麼閒嗎?』   『我最好很閒啦。身為一流引路人的我忙得不得了,和被貶職到人間的你才不一樣。』   同事不滿地眨眨眼。這傢伙老樣子,還是一樣老說多餘的話,所以我才討厭這傢伙。   我的喉嚨冒出低鳴,只見面前的同事向千崎的魂魄發出『那我們走吧』的言靈。千崎悄然飄向我鼻尖之前,用依舊不靈活的言靈朝我發話。   『約定……拜託了……』   我「喵」了一聲作為回應。   同事插嘴說話。『什麼約定啊?』   『他拜託我一件小事,作為前往吾主身邊的交換條件。哎,反正跟你無關啦。』   聽到回答,同事彷彿嘻笑似地搖動,並直接朝我發出言靈,以免被千崎的魂魄聽到。   『我說啊,你該不會真的打算完成那個約定?』   『這不是廢話嗎。』我也直接向同事回以言靈。   『喂喂,你在說什麼啊?我們的工作只是將人類的魂魄帶到吾主身邊,我們為此存在;也就是說,人類對我們來說就是貨物,你還是別為貨物花太多心思比較好。』   花太多心思?我對人類嗎?   『我才沒特別花心思,只是……我不這麼做的話,就無法讓他從依戀中解脫……』   我不知為何支支吾吾回答,此時一陣即視感襲來。以前也發生過這樣的事……   啊,我想起來了。我在約莫兩年之前,曾對現在自稱「李奧」的他說過同樣的話,告誡他「不要和人類們走得太近」,然而現在輪到我站在被告誡的立場上。   『假如是我,我就只會和他訂下約定,然後在他前往吾主身邊之後什麼也不做。有空完成約定的話,倒不如把時間拿去解放新的地縛靈才對。』   我默默地注視著同事。他所說的話非常合乎邏輯,以引路人來說,這樣的做法才是正確的選擇,但是……   『哎,反正隨你高興就好。就算你的業績太差,只能一直被封在動物身體裡,對我來說也沒有任何關係。好啦,也差不多該動身了。』   我陷入沉默,面前的同事重新發出千崎的魂魄能夠聽到的言靈,然後開始冉冉上升。大概是注意到我和同事剛才在悄悄進行對話,千崎的魂魄露出迷惘的模樣。   『沒事啦,我會完成和你的約定,你就安心地前往吾主身邊吧。』   在我的催促之下,千崎的魂魄宛如訴說「萬事拜託囉」地閃耀了一下,然後跟在同事身後往上飄去。我仰頭目送他們,不久後千崎的魂魄消失,同事也逐漸淡薄。   『對了,等一下!』我慌忙朝同事發出言靈。   『什麼事啊,我應該說過我跟你不同,這邊可是很忙的。』   同事回以言靈,絲毫不掩飾自己嫌麻煩的態度。   『你在這兩年半之間,應該都負責這個地區吧?這樣的話,你知道在那棟研究大樓遭人割喉而死的男人是被誰殺的嗎?』   如果同事知道犯人是誰,案件就解決了,只是他的反應卻不太理想。   『我說啊,那種事情我怎麼可能知道呢。我確實記得那邊曾經有個遭人殺害而當了一會地縛靈的魂魄,不過現在已經跑去別的地方了。』   哦,小泉昭良的魂魄果然變成地縛靈了啊。   『不過那種事情和我的工作一點關係也沒有。我本來就對活著的人類沒半點興趣,也認不出人類的長相有啥差別,所以我根本不可能知道誰是兇手吧。』   同事滔滔不絕地發出言靈。他所說的話就引路人而言是理所當然。我在變成貓來到人間之前,也不曾對活著的人類產生任何興趣。   『不過啊,你真喜歡解決牽扯殺人案傢伙的依戀啊,難不成你特別在找這種嗎。』   我默不作聲,同事就自言自語似地發出言靈。我「嗚喵?」地叫一聲,歪了歪頭。   『南鄉純太郎和殺人案應該沒什麼關係吧,他可是自己衝到馬路上的。』   『自己衝到馬路上?你在說什麼啊。你之前幫忙解決依戀的傢伙,是從背後被人推到馬路上的喔。』   『什……』我張口結舌,瞪大雙眼。『不可能,南鄉純太郎是追在搶劫犯後面,才跑到馬路上……』   『搶劫犯?什麼搶劫犯?他是被接近身後的傢伙搶走皮包,然後直接推到馬路上的。我一直等在一旁,準備為那傢伙的魂魄引路,所以目睹了那一瞬間,絕不會錯。』   南鄉純太郎是被殺的?陷入混亂的我不禁用兩隻後腳站了起來。   『是誰?為什麼要殺了南鄉純太郎?』   我一出聲詢問,同事就不快地晃動。   『所以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我怎麼可能會知道這種事情啊。不過那傢伙從皮包中拿出某樣東西之後,就把皮包往旁一丟,所以那樣東西應該就是目的吧。』   我抬頭看著同事,半張著嘴巴。   小泉昭良和沙耶香夫婦以及南鄉純太郎,這三人大概在那個地下研究室進行什麼不為人知的研究,然後三人都遭人奪去性命……   兩個月前,將南鄉純太郎推向馬路殺害的人,該不會和殺害小泉夫婦的兇手是同一人?   我的背部竄過一陣冷顫。   假如同事所說屬實,犯人是在搶走南鄉純太郎的皮包之後,將他推到馬路上。也就是說,犯人的目的其實是皮包嗎?這麼一想,被扔在河畔空地的皮包裡面,之所以還留著值錢的東西和戒指,也就可以理解了。   因為犯人從皮包裡面搶走了比這些更貴重的東西,而那到底是?   我小小的腦袋瓜中逐漸塞滿疑問。   『應該問夠了吧,那我走囉。』   同事向正在絞盡腦汁思考問題的我拋下這一句後,身影就變得更加透明。   『呃……等一下。』   我連忙發出言靈,同事便明顯露出不悅模樣地眨眨眼。   『喂,你也差不多適可而止。被貶到人間的你雖然准許接觸人類,不過引路人基本上不許干涉人類的人生喔。如果我透漏情報給你,導致某人的人生產生重大改變,我就可能會遭受懲處。這種破事我敬謝不敏。不管我是不是還知道些什麼,我都不打算透漏更多情報。』   同事拋出這句話,而我過去還是引路人的時候,也曾經對李奧說過相同話語。   同事的身影在陷入沉默的我面前,有如被風吹熄的蠟燭一般消散在空中。我垂下尾巴。   拯救千崎魂魄的成就感頓時煙消雲散,我的胸口深處逐漸湧出一陣濁黑的不安。   「喵──」   我小小地叫一聲權充到家的招呼,然後從微開的窗縫中擠進身體。解放千崎的魂魄之後,我步伐沉重地走了三十分鐘左右,回到麻矢的房間。我用放在窗邊平台上的毛巾擦拭弄髒的肉球,然後跳到地板上,緩緩走向睡窩所在的床底。在寒冷夜風中一路走回來後,我的身體僵硬發冷。疲勞宛如水底淤積的泥巴一樣,沉積在身體深處。現在的我只想什麼都不想地倒頭大睡。   「你回來啦,小黑。」   「嗚喵?」突然的聲音讓我尾巴瞬間炸毛。我連忙抬起視線,躺在床上的麻矢露出微笑往下看著我。   『原來妳醒著啊,別嚇我。』   我用前腳摸摸胸口。   「抱歉抱歉,我聽到一點動靜就醒了。所以事情怎麼樣了?進行得順利嗎?」   『嗯,事情很順利。那邊的魂魄已經前往吾主身邊了。』   「真是太好了,辛苦你了。不過事情雖然成功了,但我看你似乎沒精打采的。」   上半身坐起的麻矢歪歪頭。   『因為外面很冷啊,這個身體就是怕冷。』   我隨口回答,打算鑽進床底。就在此時,溫暖柔軟的東西碰上我的胸口,下一刻我的身體就往上浮起。   「喵喵!」   搞不清楚狀況的我伸出爪子,手腳亂揮。   「哎,等等,別亂動。」   背後傳來柔和的聲音,我轉頭一看,麻矢的臉就近在面前。看來我似乎是被麻矢抱起來了。   「嘿咻,小黑挺輕的呢。」麻矢出聲說道,並把我的身體抱在胸前。   『怎麼了?突然把我抱起來。』我停止掙扎,近距離望著麻矢的臉龐。   「嗯,我總覺得小黑似乎很難受的樣子,應該是遇到什麼討厭的事情吧。」   『……並沒有。』   我撇開視線看向一旁,畢竟這件事跟麻矢說也沒什麼意義。   「你不想說的話也沒關係。總之,今晚就一起睡吧。」   麻矢就這樣抱著我躺到床上,並拉起棉被一同蓋到我的身上。   『為、為什麼我非得在這裡睡覺不可啊。』我扭動身體掙扎。   「啊,喂,別亂動。你的身體不是很冷嗎。這樣的話,與其鑽到床下,一起窩在棉被裡,身體才會暖和得比較快。」麻矢彷彿包覆著我的身體一樣,雙手環繞著我的身體。她的體溫傳遍我冰冷的身體,讓我停止扭動安靜下來。「我以前一直夢想著和貓窩在同一個被窩裡睡覺,沒想到會以這個形式實現啊。」   『我現在雖然是這個樣子,不過我本來可是高等靈體……』   「好好好,我知道啦。」   麻矢溫柔地撫摸我的頭,因為感覺太過舒服,我的喉嚨情不自禁地咕嚕作響。   「你一定累了吧,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麻矢宛如耳語的話語聲滲進身體,讓我覺得冰冷凍結的心似乎正在緩緩溶解。   『……我說,麻矢。』我閉起眼睛,發出言靈。   「怎麼了?」   『妳願意聽我說說嗎?』   「嗯,好啊,我聽著。」   麻矢依然撫摸著我的頭,用溫柔的嗓音回應我。   『剛才我在研究大樓地縛靈那裡……』   我在麻矢暖意的包圍下,娓娓開口道來。 第三章 受詛咒的刺青   1   車子在滑進停車場的同時來了一個急停,讓坐在副駕駛座的我頓時重心不穩。   『所以我剛才不就說了!拜託妳開車慎重一點啦,我沒辦法綁安全帶啊。』   我向握著方向盤的麻矢大發牢騷。   『欸,我自認剛才可是安全駕駛喔。比起這個,我們到了喔,走吧。』   麻矢毫無歉疚之色地關掉引擎,解開安全帶,打開駕駛座側的車門。我小小地嘆口氣,從麻矢的膝蓋上一躍而過,跳向車外。由於我在副駕駛座上一直處於緊張狀態,使得身體僵硬無比,於是我盡可能伸長前腳,伸展背脊。   「這裡就是你的目的地?與其說是醫院,感覺更像什麼大宅邸呢。」   下車的麻矢望向正前方的建築,一邊喃喃自語。莊嚴氣派地矗立在她眼前的是三層樓的龐大西洋宅邸。   『嗯,這裡就是目的地安寧醫院喔。』   沒錯,這裡就是西洋宅邸改裝而成的安寧醫院,為了讓罹患不治之症的人們能夠盡可能毫無痛苦地度過最後的時間,而打造的最終棲身之所。   大約兩年前,我那現在自稱「李奧」的友人以狗的模樣住進這裡,並以那副姿態一一解決了即將成為地縛靈的患者依戀。   當時他還被捲入與過去發生在這棟宅邸的殺人案有關的大麻煩,那時正好擔任這一帶引路人的我,便津津有味地觀察起他奮鬥的樣子。   真是令人懷念啊,我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揚起。那個時候的我,想都沒想到自己將來也會被派到人間……而這全都是因為他向Boss推薦我才造成的結果。   腦中浮現一身金色毛皮狗的身影,感到精神壓力的我開始用前腳的爪子搔抓地面。   「……你在做什麼,小黑?」   『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好了,那我們就去找千崎的遺物吧。』   我往前邁出腳步。是的,我並不是重溫舊情而來,而是要完成我和千崎的約定,我需要來這裡一趟。其實我原本想一個人……一隻貓獨自前來,但是對貓的腳程來說,這家安寧醫院所座落的山丘距離麻矢家太過遙遠,所以我才接受說出「我開車帶你去吧」的麻矢的好意。於是我和麻矢借用了麻矢的母親平常開的小型車,來到這家安寧醫院。   只不過麻矢的開車技術還真粗魯,簡直就像初學者一樣……   想到這裡,我突然注意到某件事,馬上停下腳步,雙眼圓睜地抬頭望向麻矢的臉。   「小黑,怎麼了嗎?」麻矢微微側頭。   『麻矢,我想問妳一個問題……妳能夠開車嗎?』   「嗯?我有駕照喔,就放在桌子上,還是小黑你發現的啊。」   麻矢從肩上揹的皮包中拿出駕照,遞到我的面前。   『這張駕照是屬於真正的白木麻矢吧?妳現在借住在她身體中,不過妳生前也有駕照嗎?』   「誰知道?我又還沒想起在世時的事情。不過大概知道怎麼開車,所以應該有駕照吧。」   『應該……』我瞠目結舌。回去的時候是不是用走的回家比較好?   「比起這種小事,我們快點走吧。」   麻矢出言催促後,便走進和停車場相鄰的庭園,我也莫可奈何地跟在身後。庭園四處鋪設花壇,穿插其間的小徑蜿蜒布列。我在小徑停下腳步,探頭四處張望。好了,他在哪裡呢?我的視線在看向庭園中央時停下:庭園中央是微微隆起的小土丘,中心部分種了一棵綠葉繁茂的大櫻樹,而他就在那裡。   一名穿著護士服的年輕女性坐在櫻樹下的長椅,正伸手撫摸坐在她身前的大狗頭頂。   「好聰明喔,那麼握手。」   護士伸出手,他便伸出前腳搭在她的手上,尾巴彷彿要搖斷似地左右搖動。   「接下來是趴下。」   他立刻隨著護士的指令趴在地面上。   「好,那麼最後囉,做完這個就給你泡芙當點心喔。來,站起來。」   護士一邊說,一邊拿出淡咖啡色的拳頭大物體(沒記錯的話,是名為「泡芙」的食物)給他看。他馬上用兩隻後腳站起來,哈哈地粗聲喘氣,嘴巴還滴下口水。   ……這真的是和我一樣的高等靈體嗎?   我注視他的醜態,連眨了好幾次眼睛。在人間待太久,我也會變成那副德性嗎?我全身的毛都因為恐懼而豎了起來。我果然還是必須盡快交出成果,趕快重返我原本的引路人崗位。   我再次堅定決心的時候,護士遞出手上的泡芙,讓他張口叼住。   「來,要好好享用喔。那我回去工作囉。」   他將泡芙珍而重之地擱在草皮上,護士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然後便走向宅邸。李奧看也不看護士的背影,而是大搖尾巴,開始慢條斯理地啃咬泡芙。   我帶著無力感邁出腳步。   「我說,那隻狗狗真的是小黑的同類嗎?牠就只是隻普通……或者說有點呆的狗。」   曾經見過李奧一次的麻矢一臉疑惑地低語。   「……很遺憾的,他的確是我的同類。」我不由得抱著丟臉的心情走近李奧。他大概全副注意力都在泡芙上,一點都沒察覺我們的存在。   『……你在搞什麼啊?』   傻眼的我向他發出言靈,正在從泡芙皮上的小洞舔舐奶油內餡的李奧身體劇烈一震,抬眼看向我。   『你、你怎麼在這裡?』『你敢說什麼「你怎麼在這裡」,說起來,你那丟人現眼的模樣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我也沒辦法嘛!最近我被說有點過胖,三天才能吃一個「」,所以為了好好品嚐滋味,我才像這樣一點一點慢慢吃啊。』   ……不,我說的可不只是吃東西的模樣。   我徹底無話可說,同時李奧張開大嘴,一口吃掉泡芙,說不定以為我會跟他搶泡芙。不過貓無法嚐到甜味,才不會對甜點產生興趣呢。生魚片還另當別論……   『所以說,你找我是有什麼要事?』   大口嚼完泡芙後,他突然挺直背脊,向我出聲詢問。他也許是打算擺出身為高等靈體的威嚴,不過在嘴角還沾著奶油的情況下,完全是白費工夫。   「我說小黑,也讓我聽聽你們在講什麼嘛。」站在一旁的麻矢不滿地說。   啊,對了。對目前擁有肉體的麻矢來說,只要我們沒特意讓她聽見,她就無法聽到我們的言靈。這可真是抱歉。我稍微縮了縮脖子,李奧便瞪大眼睛。   『她知道我們的真實身分嗎!』   『呃,嗯……』我態度曖昧地回答。   『你在想什麼啊!想也知道不能讓人類知道我們的存在吧!』   『……你兩年前不也走漏了真實身分?』   我的目光一沉,他便撇開視線,一邊發出「嗚──」的叫聲。他是打算這樣打馬虎眼蒙混過去嗎?   『不管怎麼說,她沒有問題,不會向其他人揭露我們的身分。她就跟當初知道你身分的那位Lady一樣,正在為我提供協助。』   我用言靈解釋之後,李奧便彷彿望著耀眼光芒似地瞇起眼睛,仰頭看向晴朗無雲的蔚藍天空,用言靈喃喃自語『菜穗嗎……』。想來他一定是想起了那位對他十分重要的女性。我總覺得此時不應該打擾他,於是便沉默不語。一陣強風吹過,讓我的鬍鬚隨風搖動。   『我明白了。所以你找我有什麼事?』   大大呼出一口氣,李奧用麻矢也聽得到的言靈詢問。麻矢大概是被突然傳進耳中的言靈嚇到,上半身微微向後仰。   『前天我將某個男人送往吾主身邊,我為了遵守和他的約定,所以需要這間醫院保管的某樣東西。』   『某個男人?』他歪歪頭。   『是啊,一個名叫千崎的男人。他應該是在兩三個月前,在這間安寧醫院過世的,你還記得他嗎?』   我出聲詢問,他垂下了尾巴。   『嗯,我還記得……是那個死於胰臟癌的男人吧。我記得那是四月八日的事情。這樣啊,他果然還是變成地縛靈了啊……』   『他是在這裡過世的這件事,可真是讓我嚇了一跳啊。我還以為你會解決所有在這裡迎接人生終點的患者的依戀呢。』   我帶著輕微的嘲諷語氣說道,他便用一副哀傷的模樣搖了搖頭。   『即使是我,也無法拯救有變成地縛靈危險的每個人。尤其是那個男人在送到醫院時,已經陷入毫無意識的狀態,當天晚上就過世了,我甚至連他的依戀是什麼都沒來得及調查……』   李奧懊惱似地垂下頭。   『哎──你不用那麼沮喪啦。我已經好好把千崎送到吾主身邊了,你就安心吧。』   『這件事原本應該是我的工作才對,真是給你添麻煩了。我正為不知道他的魂魄去了哪裡而發愁呢。所以你和他約定的東西是什麼?』   『是筆記。』   『ㄅ一ˇ ㄐ一ˋ?』他連連眨眼。   『是啊,他到死之前應該都一直隨身攜帶著那本筆記。他沒有家屬,所以那本筆記想來是由這家醫院接手保管。』   『沒有人接收的遺物的確會由院內保管。順帶一問,那裡面寫了什麼?』   『……千崎的一切。』   千崎自從明白自己所剩時間不多之後,就將自己一直以來調查的東西都整理在一本筆記之中,以便在死後交給別人。讀過那本筆記後,再查查小泉夫婦遇害案件,這就是千崎拜託我的事情。   『原來如此,跟我來吧。』   不知是否從我曖昧的回答中有所察覺,李奧沒再繼續追問,直接邁出步伐。   走到宅邸入口附近,他便停下腳步。   『在這邊等我,我馬上回來。』   『我們不能進去嗎?』   『先不提那邊的那位小姐,要是你進去了,說不定會引起一陣騷動。畢竟你現在可是被封在動物的身體中啊。』   『你還不是一樣。』   我抱著抗議之意叫了一聲「喵──」,李奧就對我愚蠢地眨眼。   『我可是特別的,好歹我也是這家醫院的「ㄐ一ˊ ㄒ一ㄤˊ ㄨˋ」嘛。』   他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從正門玄關走近宅邸。無可奈何的我和麻矢在門口旁等。   「欸,小黑,找到筆記後,你要搜查,找出殺害小泉夫婦和南鄉純太郎的犯人嗎?」   大概是閒得發慌,麻矢出聲向我搭話。   『我可沒打算做到搜查那麼正經八百的程度。千崎在聽我解釋二重身和吃人廢墟的真相之後,似乎對犯人的身分有了頭緒。他說我只要看了筆記就會知道那人是誰,所以我只是打算針對那傢伙再稍作調查。』   「哦──聽起來好帥氣喔。我說啊,也讓我幫點忙嘛。」麻矢探出身子。   『……妳為什麼那麼有興趣啊。』   「咦?你不覺得這很令人激動嗎?這可是調查殺人犯喔,一般來說根本沒機會體驗這種事情。說不定我還能夠就此滿足地升天成佛,這不是一石二鳥嗎?」   麻矢臉上微微泛起紅暈地說道。儘管我很懷疑在連自己的依戀都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麻矢是否真的能因為這樣就前往吾主身邊,不過還是有一試的價值。只是……   『只是這可是調查殺人案喔,說不定很危險的。那副身體說起來並不是妳的,過於犯險的話,我可難以苟同。』   「放心啦,我不會做出那麼危險的事情。我只會用網路之類的蒐集資訊,從旁提供支援而已。小黑,你知道網路嗎?」   『我當然知道啊,引導魂魄的引路人必須對人類有一定程度的知識才行。妳說的網路是利用名為電腦的機械,就能夠蒐集全世界情報的東西吧。』   「沒錯,靠這個的話,我也能夠安全地為小黑的調查提供協助吧。」   唔,這樣的確不至於遭遇什麼危險吧……   『我明白了,那就一起調查吧。』   「這樣才對嘛。」   麻矢撫揉我的腦袋,由於那感覺實在太過舒服,我不禁閉起眼睛,從喉嚨間發出聲響。   『久等了。』   一聽到言靈,我連忙端正姿勢。仔細一看,李奧叼著活頁筆記本,正從宅邸走出來。   『應該就是這個了,你確認看看。』   他將叼著的筆記本放到地面,筆記本封面寫著「小泉沙耶香事件 搜查紀錄」。   『嗯,應該是這個沒錯。』   我用肉球碰碰筆記本,翻開一頁。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小字,要把整本筆記本讀完,看來會是一件浩大工程。總之還是等回家再細細詳讀吧。   『多謝,那就再會了。』   我打算叼起筆記本帶走,但對身體嬌小的我來說,筆記本的尺寸太大,搬運時無論如何都會拖在地上。也不能用前腳的肉球夾住筆記本,然後用兩隻腳走路……   我正在為搬運方法傷腦筋的時候,麻矢就從我的口中拿起筆記本。   「我來拿吧。」   『哦,那就麻煩妳了,謝謝。』   我出聲道謝後,麻矢將筆記本夾在腋下,東張西望地巡視四周。   『嗯,怎麼了?』   「我在想這附近不知道有沒有洗手間,回去之前我想先去一趟。」   『洗手間?哦,妳是說廁所啊。既然這樣,隨便在庭園中找個地方……』   「怎麼可能嘛!」   「嗚喵?」   在尖聲抗議的麻矢面前,我歪了歪頭。啊,這麼一說,人類排泄的時候似乎不想被看到。不過排泄和進食一樣,都是肉體維持生命活動的必要行為,不需要特別羞恥啊……   『洗手間的話,館內一進門的左手邊,有一間訪客用的洗手間。妳可以用那間。』   李奧朝麻矢發出言靈,麻矢回答「謝謝」之後,便小跑步進了宅邸,看來似乎挺急。只留下我和李奧兩人……兩隻動物在外面。   『所以說,擁有肉體的感想如何?你到人間應該也有一段時日了吧?』   他突如其來地開口閒聊,我用後腳搔了搔臉。   『真是的,簡直不方便極了。不但會被重力拖累,也無法穿過物體,而且為了維持生命,還必須呼吸、進食、排泄等,做各種麻煩的事情。』   我一邊小聲嘆氣,一邊發出言靈。   『你說得的確沒錯,不過進食這件事挺不錯啊。』   『……嗯,這我倒是不得不承認啦,特別是鮪魚生魚片。』我的腦中浮現麻矢之前給的鮪魚生魚片的記憶,嘴巴忍不住開始流口水。我連忙用前腳擦擦嘴巴。   『生魚片?比起那種東西,還是比較……哎,這種事情無所謂啦。那你對人類的感想如何?新的工作應該讓你稍微更了解人類了吧?』   『我對人類的印象還是沒什麼變。該怎麼說呢……還是一樣是愚蠢的存在。他們會為了自身的欲求而犧牲他人,但是相反地,他們也會把別人看得比自己更為重要,為了某些事而義無反顧地獻上自己的人生……真是不合邏輯。』   不知為何,我數次陷入沉默,卻依然繼續以言靈娓娓道來。他瞇起眼睛注視著我,讓我覺得有點坐立難安。   『我倒覺得那些不合邏輯的地方,正是人類的魅力之處呢。』   『不合邏輯會是魅力之處……?這話怎麼說?』   搞不清楚對方所說的意思,我歪了歪頭。他露出一副心情愉悅的模樣,搖起尾巴。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和渡過悠久時光的我們不同,人類僅有短暫的時間,所以他們才會拚命掙扎,以自己的情感為優先,而非邏輯性。為了在短短的時間中盡情發光。』   他隱隱帶著得意之色地說明。   『……我不太明白。』   『畢竟你和我不同,來到人間的時間還不久嘛。不過假以時日,你終有一天也會理解無視理智,忍不住以情感為重的心情。』   『你為什麼能這麼篤定?』   『因為與還是引路人的時候相比,你現在和人類相處得更深。』   他又拋了一個愚蠢無比的眼神。   像我這樣優越的存在,不可能會失去理智的判斷力,沉溺於感情之中。儘管我這麼想,不知為何卻湧不起反駁的心情。   「久等了──咦,小黑怎麼了?為什麼一臉表情複雜?」   『不,沒什麼。那我們走吧,』   我催促剛回來的麻矢動身,迅速地邁開腳步。   「啊,別走那麼快嘛。」   我和麻矢並行回到停車場後,我轉頭回望宅邸前開闊的庭園。   一身金黃色皮毛的狗正愜意地睡臥在高大櫻樹之下。      2   「……這個叫做阿久津一也的人,就是刑警先生懷疑是犯人的對象吧。」   坐在床沿的麻矢低聲說道。   『嗯,似乎是這樣……』   我坐在地毯上,一邊看著攤在眼前的筆記本,一邊用言靈回應。   和字面意義一樣,這是千崎拚命調查所得到的結果,所以筆記的內容記載得十分詳細(只是字跡相當潦草,解讀起來花了不少工夫)。在這本筆記本中,最為重要的便是目前攤開在我面前的這一頁。上面記載了針對幾名人物的調查結果。   南鄉純太郎 六十二歲   南方製藥董事長。晴明大學畢業後,以研究員身分任職父親擔任社長的南方製藥公司。   因父親驟然去世而擔任社長,提升了南方製藥的業績,並擴大公司規模。於三年前將社長一職交給兒子,成為董事長。其後開始積極雇用晴明大學峰岸研究室的人。   自費添購各種研究用品,搬進研究大樓。為此被人懷疑正在進行某種研究,研究用品搬運的去向不明。   公司內部也流傳董事長在某處進行可疑研究的傳聞。   在今年四月五日,於自家附近遭卡車撞擊死亡,被視為自殺但真相不明(遭到殺害的可能性?)   此人親自網羅研究員,是否在進行可疑的祕密研究?(是的話又是在哪裡?)   小泉昭良 死亡時二十八歲 祕密的研究員?   晴明大學藥學系研究所畢業,在學時隸屬峰岸研究室。大學時代為棒球社社員。   三年前的四月開始成為南方製藥公司的職員。   在大學研究室與未來妻子柏村沙耶香相識,於在學時結婚。並無小孩。   隸屬於營業部門,負責的醫院數量相當少,但均是與原為南方製藥社長的南鄉純太郎有密切往來的醫院,所以保有最低限度的營業額。   白天大多外出,實際動向不明。   在前年十二月十三日,於南方製藥研究大樓的一室中割喉身亡。所用的刀子為殺害小泉沙耶香所用的刀子。綜合其他狀況,被認為後悔殺害妻子後畏罪自殺(絕對不是!)。   十二月十三日深夜佇立於妻子遇害的橋上!那絕對是小泉昭良!   小泉沙耶香 死亡時二十七歲(舊姓 柏村)祕密的研究員?   晴明大學藥學系研究所畢業,在學時隸屬峰岸研究室。   大學時代加入志工社團,大學四年級時曾擔任社團代表。似乎相當有行動力,常常前往非洲等地擔任志工。   在三年前的四月與其夫小泉昭良一同就職於南方製藥,任職董事長祕書,但由於甚少陪同董事長南鄉純太郎出席公司對外的活動,謠傳可能是董事長的情婦。   前年十二月五日於回家途中,在橋上遇襲遭到刺殺,遺體被推落橋下,於隔天早上遭人發現。   小泉昭良不是兇手!是誰幹的?   阿久津一也 二十八歲 祕密的研究員?   晴明大學藥學系畢業,在學時隸屬峰岸研究室,為小泉夫婦的學弟。此外,他也參加了小泉沙耶香在學時參加的志工社團。   前年大學畢業後,原本預定前往東京的製藥公司就職,卻於畢業前推辭工作邀約,改決定進入南方製藥,並於四月到職(當時也有身為學姊的小泉沙耶香居中關說的說法)。   任職資料室。工作內容為獨自待在資料室中,整理過去研究資料,是南鄉純太郎配合阿久津進公司而創造的職缺。有情報指出資料早整頓得差不多,應該沒什麼事要做。   個性相當開朗,但也有情緒容易激動的一面。   曾遭人目擊與小泉沙耶香爭吵。當時小泉沙耶香大喊著「不可能進行人體實驗!」的聳動話語。(一個月後小泉沙耶香便遭人刺殺)   最近也曾遭人目擊與南鄉純太郎、柏村摩智子爭吵。   擁有一位大他一歲,名為櫻井知美的女友(同社團而相識)。   自今年四月五日起便不曾前往公司上班,目前行蹤不明(南鄉死亡那一天!潛逃的可能性?)   最重要嫌疑犯!   需要搜查行蹤!   柏村摩智子 二十五歲 祕密研究員?   晴明大學藥學系畢業,在學時隸屬峰岸研究室。小泉沙耶香的妹妹。   本來預定進研究所就讀,後於姊姊死亡的四個月後,進入南方製藥任職(工作與姊姊一樣為董事長祕書)。   就職前曾向友人表示自己要「為姊姊報仇雪恨」。她指的是要探明姊姊死亡的真相嗎?   峰岸誠 五十八歲   晴明大學藥學系教授。南鄉純太郎學生時代的學弟,幫自己研究室的多名優秀學生進入南方製藥就職。   在抗生素及抗病毒藥物等研究方面有不少成就。個性嚴謹,但指導頗受好評,深受學生信賴。   我又讀一遍記載在筆記本上的詳細人物說明,大嘆一口氣,然後抬頭往上望,剛好和往下看著我的麻矢對上視線。   「我沒記錯的話,那位叫千崎的刑警應該是四月八日過世吧?但是這本筆記甚至連那個叫南鄉純太郎的人在四月五日過世的事情都有寫。」   『他大概是只要還有一天能夠動彈,就一天不會停止調查吧。不過他終究到了極限,結果被送到山丘上的安寧醫院,隨後就去世了。』   「……他一定很不甘心吧。」麻矢感慨地說,我望著她點點頭。因此千崎在和我做下調查這起案件的約定之後,才出發前往吾主身邊。   一想到千崎的心情,我就想找出犯人,讓對方償罪……我想到這裡,連忙搖搖頭。我和千崎訂下的約定是調查「阿久津一也」而已。我還有解決地縛靈的依戀,將他們送往吾主身邊這個重責大任,可不能在已經前往吾主身邊的千崎身上花太多時間。   只是這一連串事件的犯人可能已經殺了三個人,雖然不知道動機,但對方今後也可能再犯下罪行。如果是這樣,置之不理就可能再產生地縛靈,防止這種事發生,就某方面來說也算我的工作……不,不能光憑這種不可靠的根據,就花費力氣在那上面。我必須以找出地縛靈,解決他們的依戀為優先。不過……   「小黑,你怎麼呆住啦?」   我沉浸在思緒之中,直到麻矢出聲叫我才回過神。   『啊,不,沒什麼。』   「那就好,別突然看向空中呆住嘛。貓雖然常常這麼做,但實在有點可怕,感覺好像看到鬼一樣。」   『麻矢妳自己不久前不還是地縛靈嗎?』   「那不一樣啦。比起那個,這應該是相當重要的情報吧。」   麻矢指著筆記本,她指的地方上面寫著「柏村摩智子」。   『嗯,小泉沙耶香的妹妹在姊姊死後,竟然進入了南方製藥公司。』   「而且啊,根據這上面,這個叫柏村摩智子的人應該繼承姊姊遺志,參加祕密研究。而在研究相關人士中,現在還沒死也沒失蹤的人,就剩這個柏村摩智子了吧。」   『的確是那樣沒錯,看來需要Contact這位叫做柏村摩智子的Lady才行呢。不過,在那之前……』   「……阿久津一也,對吧。」   『沒錯,就是那個男人。』我對壓低聲音的麻矢大大點頭。   千崎懷疑這個叫做阿久津一也的人物正是殺害小泉夫婦的真兇。這也難怪,畢竟阿久津一也被認為與小泉夫婦同樣參加祕密研究,在案發的一個月前據說還曾經和小泉沙耶香發生激烈爭吵。而且假使他是其中一員,他想來也會知道位於南鄉舊宅底下的研究室,以及從研究室通往南方製藥研究大樓的祕密通道的存在。這點也與欺騙小泉昭良並殺害他一案所勾勒出的犯人形貌一致。   此外根據這本筆記,這個叫做阿久津一也的男人似乎從四月五日,也就是從南鄉純太郎喪命那天起就行蹤成謎。他難道是將南鄉推向馬路,害他被卡車撞死後就展開逃亡了?   阿久津一也。我必須找出這個男人。   「可是他從四月五日起就一直不見人影的話,他已經下落不明超過兩個月了吧。你要怎麼找到他?」   麻矢問了極為中肯的問題。   『把這本筆記本給別人看,請警察搜索的話,妳覺得怎麼樣?』   「我想,就算把那本筆記本給警察看,他們大概也不會認真對待吧。畢竟在警察內部,南鄉純太郎和小泉昭良都已經以自殺結案了。」   麻矢的反應顯得不太熱烈。   『不過那是他們搞錯了,其實殺害那三人的真兇另有其人。』   「你打算怎麼說服警察相信這一點?告訴他們是透過和地縛靈說話得知的話,他們一定會以為是在惡搞。」   『那告訴他們,是從貓口中聽來的話呢?』   「……你真的認為那行得通嗎?」   『不,我就說說而已。』遭受麻矢投來的冷淡眼神,我舔起肉球裝傻……大概是最近常在外頭走來走去的關係,肉球感覺有點乾燥呢。   「不管怎麼說,我覺得這件事大概沒辦法仰仗警察。說起來,對於已經下定論的案件,警察也不可能輕易承認犯錯。」   『那是為什麼啊?犯錯的話,認錯改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承認自己的錯誤可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喔,因為自尊會從中作梗。」   麻矢輕輕聳了聳肩。   自尊會從中作梗?想來是指人類會被無聊的情緒影響,無法做出合乎邏輯的判斷吧,真是無可救藥的生物。   「總之呢,我會查查看柏村摩智子這個人的事情。我會連絡南方製藥,說我是她朋友,請他們代為連絡。順利的話,說不定能親自碰面談話,從她口中問出阿久津一也的情報。」   原來如此,那倒是個Good idea。   『還有可以的話,我也想聽聽峰岸誠這個男人的說法。他曾經指導過與祕密研究有關的四人,說不定會有什麼Information。』   「咦?但他是大學教授吧,能那麼輕易地跟他談上話嗎?而且我不太擅長和那種人說話……」   麻矢露出不自然的乾笑。   『不管對方是什麼身分,妳都沒必要在意啊。畢竟你們一樣都是人類嘛。』   「呃,你說的是沒錯啦……不過在地位很高的人面前,總覺得有點讓人卻步。」   真沒出息,人類為什麼總是要在意自己和別人之間的優劣呢?   『沒問題的,我已經想好要怎麼向那個叫做峰岸的男人問話了。』   「啊,是喔,太好了。你想到什麼辦法?你該不會打算直接和教授碰面,然後直接看他的記憶之類?」   大概是真的很不想要和大學教授說話,麻矢的表情依然緊繃。   『這個做法有點難度呢。魂魄上記錄著從出生到現在的所有記憶,從中挑出自己所要的記憶,只看那一段記憶是不可能的。』   「咦?南鄉菊子夫人的時候,你不就看了她的記憶嗎?」   『那是因為南鄉菊子那個時候正好在佛龕前,回想起丈夫的事情。我只是看了當時浮現在魂魄表面的記憶而已。』   「哦──這樣啊。那你到底怎麼從那個峰岸教授的口中,問出阿久津一也的情報?」   『就像剛才麻矢一樣,利用人類害怕權威的這一點。』   「權威?」   麻矢歪頭表示疑惑,我朝她眨一眨眼,一邊發出言靈。   『麻矢,鎮上的警局在哪裡?』   好冷……我在車頂上蜷縮成一團,渾身發顫。   現在明明是六月,今天的氣溫卻格外寒冷。我僅僅轉動眼珠,抬起目光。厚重的雲層遮蔽了整片天空,似乎沒過多久就會開始下雨,讓我想盡可能在下雨之前完成要事。   從山丘上的安寧醫院帶回千崎筆記的隔天,我一大早就盤踞在停車場的車頂上,監視著對街建築,也就是本地警局入口。不過時間接近中午,我卻還沒發現我要找的對象。   該不會那個男的已經調離警局了?就在我的胸中冒出這股不安時,一名穿著西裝的年輕男子走出警局。   「喵──!」發現此行目標的男人,我揚聲大叫一聲。   對方擁有一臉好好先生、感覺有點軟弱的長相,身材高F但體格纖瘦。我所要找的男人就是偵辦小泉沙耶香命案的時候,與千崎搭檔的久住刑警。   久住走進警局旁的小路,我便猛然從車頂一躍而下。我確認左右沒有來車,全速衝過馬路,奔進吞沒久住身影的小路。久住的背影就在十幾公尺之前,我鑽過他的腳邊,抄到前方。   「……黑貓?搞什麼,真是觸霉頭耶。」   久住看著呼吸略為急促地擋在他面前的我,皺起眉頭說道。對於外表如此賞心悅目的我,竟然說我觸霉頭,可真沒禮貌。儘管日本的確有黑貓代表不祥的說法,不過也有國家將黑貓視為好兆頭喔。   「嗚喵!」我帶著抗議意味大叫一聲,並和久住對上視線,干預他的魂魄。久住的雙眼頓時失去焦點,我見狀微微揚起嘴角。   不出我所料,從我在千崎的記憶中第一次看到這個男人的時候,我就特別對他有所留意。既然我能如此Easy地干預他的魂魄,我也極有可能有機會全面操縱他的行動。不過這並不代表他精神軟弱,只是這麼輕易就能接受支配的人類很少見。這個男人說得好聽,大概可以說是非常純潔,說難聽就是單純。   好了,那麼我們就開始吧。   『接下來你要回答我的問題,知道嗎?』   我發出言靈,久住便緩緩點頭。   『你知道一個叫阿久津一也的男人嗎?』   「阿久津……一也……」   久住斷斷續續地重複了一遍,從他的樣子來看,他似乎對阿久津一也毫無頭緒。   『他是小泉沙耶香命案的第一嫌疑犯,是千崎查出來的。』   「小泉沙耶香命案?千崎先生?」   久住用恍惚的語調喃喃說道。   『嗯,是啊,而且阿久津一也這個男人可能也殺害了小泉昭良和南鄉純太郎。』   『……我記得那個案件應該是以小泉昭良殺害妻子後自殺結案,但我總覺得不太能接受。畢竟千崎先生說他在外面看到了小泉昭良……我也聽說千崎先生在退休後依然在調查那個案件……』   久住開始用比較清晰的口吻回話,也許他已經開始習慣受我控制的狀態了。   『現在能重新調查案件嗎?阿久津一也似乎從四月就行蹤不明,逃到遠方某個角落躲起來的可能性很高。警方能發布那個叫什麼?通緝令之類的東西,查出他的下落嗎?』   我飽含期待地發出言靈,久住聞言緩緩搖了搖頭。   「不可能。那個案件正式結案,如果沒出現相當確鑿的證據,足以證明小泉昭良不是犯人,就不可能重啟調查。說起來,通緝也要在已經確定對象嫌疑的情況下才可能發布。」   我小小地嘖了一聲。『這樣的話,難道不能憑你一個人去調查阿久津一也嗎?有警察這個頭銜的話,應該能夠調查很多事吧。』   這麼一來,我的工作也會輕鬆許多,不過久住再次搖頭。   「我光是現在手頭上的工作就快忙不過來了,根本沒那個閒工夫在沒有上司命令的情況下,去調查已經結案的案子。」   真是的,上司算什麼,別在意那種東西,你應該要活得更自由一點……想到這裡,我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這麼一說,我也是在Boss的命令之下,才變成這副德性啊……   責備久住的心情頓時消失,同樣身為推動組織運作的齒輪之一,我甚至對他湧起一陣親切感。   『不好意思,向你提出這麼多難為的要求,不過還是麻煩你再陪我兩三個小時吧。』   我抬眼注視著久住,同時加強干預魂魄的力量。   「請坐。」   峰岸誠比著沙發,向久住低聲勸座之後,自己也在對面的沙發緩緩落座。   「那我就不客氣了。」   久住將手上的波士頓包放在地板上,坐上沙發。   拜託,放的時候再慢一點!我在波士頓包中扭動身體。   我和(完全在我控制之下的)久住來到據聞小泉夫婦、阿久津一也,以及柏村志摩子都曾經在這裡就讀的晴明大學,並且和曾於在學期間指導過這四人的峰岸誠教授會面。   久住報出刑警的名號預約會面時,對方表示馬上就有空見面,所以我們馬上搭計程車來到這裡。順帶一提,我目前是躲在我讓久住中途在運動用品店買的波士頓包之中。狹窄昏暗得恰到好處的袋子裡面非常舒適,害我在路上屢次遭到睡魔侵襲,不過我拚命克制自己,以免睡著之後失去對久住的控制。   我和久住如此這般地來到晴明大學,然後在指引下走向四層樓高的教職員大樓,前往峰岸教授辦公室。   我從只拉開一條小縫的拉鍊縫間窺探外面的情形。教授辦公室這個名字,讓我原本在腦海中想像出一間寬廣的房間;不過實際映在我眼中的卻是一間樸素的房間,五坪大的空間就只擺放了辦公桌、待客用的沙發,以及書櫃而已。辦公桌和沙發都是相當尋常的東西,書櫃中則塞滿大量的專門書籍。   觀察完房間之後,我將視線轉向穿著一身西裝坐在正前方的男人。對方有著一臉嚴肅的長相,頭髮髮量依舊豐沛,但一頭烏絲中夾雜不少白髮,是一個身材結實的高個子男人。   「那麼刑警先生找我有什麼事呢?」   峰岸銳利的視線看向久住,態度隱隱表現出他並不歡迎這位突然來訪的刑警。   我看著峰岸,干預久住的魂魄發出指示。   「請問你知道阿久津一也嗎?」   久住問出我所盤算的問題。先毫無預警地切入正題,看看對方的反應吧。   「我當然知道,他是我的研究室的畢業生。他可是非常優秀的學生。」   峰岸眉毛微微一挑,然後低聲回答。我向久住指示下一個問題。   「那你知道這位阿久津一也先生目前行蹤成謎嗎?」   「……我知道。他似乎從四月初旬就沒到公司上班。南方製藥方面也來問過我,我聽說現在還不知道他的下落。」   嗯,阿久津一也果然現在依然下落不明……   「我記得這間研究室有不少學生到南方製藥就職吧?」   「先前因車禍過世的南方製藥董事長,南鄉純太郎先生是我大學時代的學長,承蒙他把我當朋友,我曾經向他介紹不少優秀的學生。」   「阿久津一也同是其中一人嗎?」   我透過久住詢問,峰岸搖了搖頭。「不,他並非透過我的介紹,似乎是拜託畢業自我們研究室,已經在南方製藥任職的學姊。」   「是小泉沙耶香吧。」   我隨即讓久住說出這個名字,峰岸的眼中頓時浮現警戒之色。   「嗯,沒錯……你調查得真仔細呢。為什麼刑警先生會這麼在意阿久津的事情呢?這和他的失蹤有什麼關係嗎?」   「關於這一點,我無法透露,只是阿久津一也目前可能涉及某個案件。」   我讓久住用意有所指的口氣說出這句台詞。峰岸依舊沉默不語,表情幾乎不為所動。   「峰岸教授,阿久津一也失蹤後,曾經連絡過教授嗎?」   「嗯……我記不太清楚了。」峰岸用生硬的聲音回答。   「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能請你好好回想一下嗎?」   「你連追查他的原因都不願告知,卻要求我單方面地回答質問,不是很不公平嗎。儘管我膝下沒有小孩,不過我可是把我的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看待。所以我可不會那麼輕易讓步,將可能對自己孩子不利的情報告訴別人。」   我能從峰岸的態度中,清楚地看見有如鋼鐵一般的意志。這個男人說不定知道阿久津一也的所在地,不過即使如此,他看來也不會說出口。但峰岸現在應該正在想阿久津一也的事情,這樣的話,我要不要趁現在干預峰岸的精神,讀取他的記憶?   這個想法一瞬浮現在我的腦中,但我隨即在波士頓包中大力搖頭。   不行,如果現在干預峰岸的精神,久住就會脫離我的控制,恢復自我……沒辦法,只好正面迎擊了。   「我明白了,不好意思,是我提出了強人所難的要求。接下來稍微換一下話題:請問教授的研究室目前在進行什麼研究呢?」   話題突然的改變,讓峰岸連眨了兩三次眼睛。   「這個嘛……我們主要在研究的是傳染病的治療藥物,研究內容是關於抗生素、抗病毒藥物及抗真菌藥物的藥理作用等。儘管我們目前已經有許多這類藥物,不過微生物的抗藥性也愈來愈強。簡單說,我們現在就是處於此消彼長的無限循環,所以我們總是在研發新藥。此外,人類尚未克服的傳染病還有很多。我的研究室希望透過研究微生物,在人類與傳染病的大戰之中貢獻一己之力。」   峰岸彷彿舌頭上了油一樣,變得多話起來。   「這樣啊,教授在南方製藥公司就職的學生們,想來就職後仍然在做類似的研究吧?」   謠傳這個研究室的畢業生們在南方製藥進行祕密研究,我希望探聽到一些關於研究的頭緒。根據千崎留下的筆記,小泉沙耶香似乎曾經對阿久津一也說過「不可能進行人體實驗!」的聳動話語。那個地下研究室究竟在進行什麼可怕的研究?   「因為有所謂的保密義務,我並不清楚他們在進行怎麼樣的研究。」   峰岸微微揚起嘴角。   「即使你是他們的恩師,他們也什麼都沒說嗎?」   我透過久住的嘴拋出疑問。   「對於製藥公司,公司正在進行的研究就是最高機密。研發出新藥之後,公司就能販售新藥,並藉由藥物的專利費牟取利益,所以公司會在研究方面投注大量資金。只要研發出劃時代的新藥,就能賺取莫大利益。因此製藥公司的職員特別小心留意,避免洩漏情報。」   「不過即使不清楚具體的研究內容,至少學生們是否還在繼續研究,你應該知情吧?」   我退一步接受對方的說法,峰岸馬上大力點頭。   「是啊,他們經常會來研究室露臉,所以這種程度的消息我還算略知一二。大家都說自己正在以這裡所學的知識好好地進行研究,真是令人開心的消息。」   峰岸一瞬間露出笑容,但馬上又露出一臉哀傷的表情。   「但最期待的學生卻遭遇那種事。如果她還活著,一定能有出色的成果……」   「你說的該不會是小泉沙耶香?」   我透過久住之口詢問,峰岸臉上突然浮現微弱的微笑。   「你調查得很徹底呢。沒錯,我說的就是她。沒想到她竟然會被丈夫殺害……他們在我的研究室的時候,感情真的非常好,讓人難以置信。」   「……真兇可不一定是丈夫。」   我讓久住這麼說之後,才驚覺自己失言。告訴峰岸這件事,只會讓他加重戒心而已。一如我所料,峰岸一臉狐疑地皺起眉頭,沉聲詢問:「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不,沒什麼事,請別在意。順帶一問,小泉沙耶香是那麼優秀的研究者嗎?」   我讓久住雙手在胸前揮動,試圖打馬虎眼蒙混。   「嗯,她非常優秀。不只是作為一名研究者,以一個人來說,她也是一位出色的女性。她參加了志工社團,經常前往非洲。她在那邊似乎遇到各種體驗,時常表示『想要進行能夠造福受苦人們的研究』……實在是太遺憾了。」   峰岸緊抿嘴唇,搖了搖頭之後,視線落向自己的手腕。   「哎呀,刑警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我下一堂課的時間快到了,我能先失陪嗎?」   ……唔,沒辦法。我也已經蒐集到最低限度的情報,今天就先到此告一段落吧。   我指示久住站起身,朝峰岸伸出手。   「沒幫上什麼忙,真是不好意思。」峰岸微微點頭。   「不,感謝你提供了寶貴的資訊。對了,峰岸教授,假如阿久津與你聯絡,能麻煩你到時候通知一聲嗎?」   我讓久住開口詢問,同時觀察峰岸的反應。   「……我會看看。」從峰岸再次變得低沉的話語聲來看,他很明顯沒這個打算。   「謝謝,那我就先告辭了。」   久住遵循我的指示向峰岸致謝後,拿著波士頓包走出教授辦公室。   『好了,在這一帶把我放下來就好。』   我誘導久住步出教職員大樓,走進人煙稀少的建築後方後,以言靈發出指示。久住將波士頓包放置地面,拉開拉鍊,我便從波士頓包中爬出來。   『辛苦了,你可以回警局了。』   久住輕輕點頭後,轉身邁步離開。回到警局就會恢復神智的久住,對於受我控制的這段時間並不會有任何記憶,所以也許會對時間在不知不覺之間過了幾小時而感到混亂,而且還可能會因為不見蹤影而遭上司責罵。我對此多少心懷歉意,不過為了解決事件,這也算是不得已的犧牲。   好了,我也得到不少情報,接下來就打道回府吧。我踏步走出大學校園,朝麻矢家前進。我幾乎每天都會在鎮上散步,今天卻還是頭一次來到這一帶。   啊,對了!我想到某件事,隨即停下腳步。根據千崎的筆記,阿久津一也的住處應該就位於這裡和麻矢家之間的路上。我雖然不認為阿久津一也現在會在那裡,不過看看他住過的地方也沒什麼不好。   我在腦海中描繪出這個城鎮的地圖,然後朝著目的地邁開步伐。十幾分鐘之後,我來到目的地附近,在圍牆上奔跑的我鼻尖上卻感受到一滴水珠。我當場停下,仰頭望向天空。大顆雨點開始從厚重的雲層中落下。   哎呀,終於下起雨了。我搖頭甩掉鼻尖的水滴,一邊「嗚喵」地叫了一聲。貓的身體天生就對濡濕一事感到異常不快,所以我盡可能想在下雨前回家。   沒辦法,目的地就近在眼前,先去阿久津的住處一趟,再找可以躲雨的地方吧。我開始全力奔跑,僅花了幾十秒就到達目的地。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棟頗為老舊的公寓,想來大概是提供給單身男性入住的公寓。   我沒記錯的話,阿久津一也應該是住在一樓的六號室……   我穿過公寓前的停車場,前往阿久津一也的房間。房間前的走道沒有屋頂,逐漸增強的雨點傾注而下。   呃,六號室、六號室在……   我對傾注在毛皮上的雨水一籌莫展,只能一路沿著走道往裡面走。走到一半,我突然停下腳步。就在我前方幾公尺之處,站著一位年輕的女性。這位Lady對打濕身體的雨水似乎毫不在意,只是一直注視著面前緊閉的玄關大門。   我緩緩接近她,登時感受到一股甜膩的氣味,讓我馬上停下腳步。   這股甜膩的味道並不是以貓的身體聞到的氣味,而是我身為高等靈體所感受到的味道。我很清楚這股味道代表什麼,畢竟我在擔任引路人的時候,總是頻繁地體驗這種氣味。這是人類意識到自己的死亡,心中卻仍然留有強烈後悔及牽掛時所發出的氣味,我們將這種味道稱為「腐臭」。散發這種腐臭的人類死亡之後,有極高的機率會被依戀束縛,進而成為地縛靈。這麼說的話,這位Lady是因為某種疾病,而即將不久於人世嗎?   我透過靈體的眼睛聚精會神地凝視,她身體內部的情況逐漸展露在我的眼前。這是我們引路人擁有的基本能力。   哦,這真是相當……   我皺起臉。她的肌肉和內臟等全身的每一個地方看來都在發炎。我身為引路人,至今為止看過不少擁有這類症狀的人類。這大概是被稱為「膠原病」疾病的其中一種。這種疾病是排除侵入體內異物而存在的免疫系統發生異常,開始向自己身體發動攻擊而形成。   就我所看儘管程度輕微,不過她的心臟也有點發炎,照這樣下去,這位Lady的確很可能在幾個月到幾年之後喪命。我結束透視,歪了歪脖子:不過這種程度的病情,以這個國家目前的醫療水平,只要確實接受治療,應該不至於會危及性命才對。   「一也……」   聽到從她微啟的口中流洩出來的虛弱聲音,我頓時睜大雙眼。她剛才毫無疑問地講了「一也」這個名字,這位Lady難不成是阿久津一也的相關人士?   站在已經失蹤兩個月以上的男人房前,即使被雨水淋濕也毫不在意的女性。   我想起千崎筆記上記載的內容,我記得阿久津一也應該有一位年紀比他大的女友。   這可是大好機會!既然她剛才低唸「一也」,那麼她的魂魄現在很有可能正在浮現有關阿久津一也的回憶,就讓我來讀取看看吧。   我心中因為被雨淋濕而產生的不快感,也瞬間被昂揚的心情一掃而空。   「喵──噢!」我湊近她的腳邊,用力喵了一聲。她身體一震,垂下視線看著我,原本緊繃的表情略為放鬆。   「哎呀,是隻小貓咪啊。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麼呢?」   她蹲下來盯著我的臉。雖然有些過意不去,不過讓我看一下妳的記憶吧。我對上她的視線,開始干預她的魂魄。   好了,讓我看看吧。她的眼神變得渙散,塗著淡淡口紅的嘴唇緩緩張開。   「……刺青……受詛咒的刺青。」   她用細微的聲量低語。   受詛咒的刺青?這到底是在說什麼?   我一邊和她的精神同步,一邊皺起眉頭。   「……一切都是從那個刺青開始的。」   她的記憶逐漸流進我的腦袋。      3   「身體的狀況怎麼樣?」   螢幕中的阿久津一也出聲詢問。   「狀況很不錯喔,主治醫生昨天幫我看過之後,又減少了類固醇的劑量。」   「喔,那不是很好嗎。很順利呢。」   一也露出滿面笑容,知美的臉上也被傳染似地露出微笑。身體狀況有所改善,還能夠透過電腦螢幕和戀人對話,兩件事都讓她感到開心。   「那你什麼時候能回來呢?」   知美的問題讓一也的笑容微微僵住。   「一如預定,大概還要兩個月……抱歉。」   「啊,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別在意。畢竟我們還可以像這樣談話,我並不會太寂寞。」   知美堆出笑容,以免戀人察覺自己正在逞強,不過她自己也知道臉上的表情十分僵硬。   自從比自己小一歲的戀人,阿久津一也前往非洲後,已經過了一個月。參加志工社團的一也去年刻意少修一學分留級,並在今年一開始就取得剩下的學分,然後在得到東京製藥公司的錄用之後,為了完成他長久以來的夢想,出發前往非洲當志工。聽說一也參加的志工活動是要拜訪還沒有自來水的村落,替當地的人挖掘水井。   儘管一也說他們只會前往治安相對較好的地區,不過打從知美從兩年半前和一也開始交往以來,兩人還不曾分開這麼久,讓知美不禁感到不安。一也每隔幾天就會回到有網路可用的城鎮,兩人才能像現在這樣隔著電腦螢幕對話。不過當知美看著一也顯示在電腦螢幕上的畫質粗糙身影,她就會感受到自己與戀人之間的距離是多麼遙遠,胸口深處也隨之一揪。   可以的話,自己也想隨著一也前往非洲,知美心想。知美和一也原本就是志工社團的前後輩關係,而知美自己在數年前,也會以一年一次的頻率前往海外從事志工活動。知美現在的工作是網頁設計,只要網路可以連線(雖然慢騰騰的連線速度大概會很麻煩)就沒什麼問題,然而在知美體內失控的免疫系統卻不容許知美這麼做。   知美往旁看向放在房間一角的全身鏡。鏡中映照出自己由於在這三年間持續服用的腎上腺皮質類固醇激素的副作用,臉頰一帶略帶肉感的身影。知美緊抿嘴唇,垂下眼簾。   三年前,知美已經被當地的銀行錄用,接下來順利從大學畢業就好,然而病魔卻在此時突然來襲。當時的知美生活並不會特別忙碌,卻總是份外疲憊,一直發低燒。每當知美在天氣晴朗的時候外出,臉及手臂等露出的部分就會變得紅腫;身體也開始浮腫,有時運動一下就會呼吸困難。   知美曾經去附近的內科看醫生,醫生診斷後表示「應該是求職活動造成的疲勞吧」,只開了維生素處方給她。然而知美服用藥物後,症狀依然不見改善,反而還逐漸惡化,最後甚至連站立起身都有困難。   惡化得過於異常的身體狀況,讓開始感到害怕的知美叫了計程車,前往鎮上唯一一家綜合醫院。她拚死辦完掛號手續,無力地坐進候診室沙發之後,意識就到此中斷。   當知美恢復意識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身上還連著好幾根管子。陷入混亂的知美環顧周圍,發現住在遙遠城鎮的母親就在自己身邊,正用擔憂的眼神往下看著自己,而母親的身旁還站著一名身穿白袍的男子。   穿著白袍的男子緩緩走近床邊,表明自己是知美的主治醫生,並淡淡地向知美說明當時她在候診室失去意識,之後還一度停止心跳,經過趕來的醫生們一番努力,才將知美搶救回來。不過由於知美仍然處於危險狀態,她便被送進加護病房,將近兩週都裝著人工呼吸器,接受重症監護。   知美躺在床上,呆然聽著醫生的說明,隨後在幾近恐慌下,上氣不接下氣地詢問自己為何會發生這種事,以及自己的身體到底怎麼了。   主治醫生輕輕吐一口氣,用陰鬱的口氣說道。   「妳得的病是全身性紅斑性狼瘡,是一種又稱為SLE──Systemic Lupus Erythematosus的難治之症。」   從那天起過了三年多,知美就與這個自身免疫系統攻擊全身臟器的絕症奮鬥。知美最初入院時,因為心肌炎而引起心臟停搏,在SLE患者之中似乎也算是病情相當嚴重,所以與病魔搏鬥的過程相當辛苦。   即使在知美出院之後,全身的倦怠感和對光產生的過敏症狀依然沒有消失,無可奈何的知美放棄原本已經得到錄取的銀行工作,必須每天服用的大量腎上腺皮質類固醇所導致的副作用──特別是其中被稱為「月亮臉」,會在臉上累積脂肪的症狀──一點一滴地侵蝕知美的精神狀態。隨著知美暗自引以為豪的細瘦臉頰逐漸發胖,她也愈來愈害怕看鏡子。   如果僅憑她自己一人,知美大概無法撐過這三年。正是因為自己身邊有重要的戀人,也就是一也的支持,知美才能停止自怨自艾,開始往前邁出腳步。   知美想起自己被診斷得到SLE之後,在過了半年左右的某一天,一也和自己連絡的事情。當時雖然已經從大學畢業,卻沒辦法工作,過著有如家裡蹲的生活。剛被確診的時候,同為文學院的朋友和社團的夥伴幾乎每天都會前來探病,但是過了四個月之後,大家大概都忙於新年度的新生活,已經沒什麼人會來找她。所以當社團學弟的一也邀她吃飯的時候,內心非常開心。   儘管看到鏡中自己浮腫的臉龐,讓知美心情有點鬱悶,她還是久違地化妝,兩人一起在一也預約的酒吧餐廳用餐。在用餐期間,一也不曾提起有關知美身上疾病的任何一個字。   知美以為是自己以前百般照顧的學弟,以鼓勵她作為報答,才會邀請她一起吃飯。   吃完飯之後,知美向一也道謝,感謝他特地費心邀約。當她準備離開,手腕卻突然被一也抓住。手腕上的力道讓知美感到恐懼的一瞬間,一也用一臉凝重的表情開口。   「知美學姊,妳願意和我交往嗎?」   知美無法馬上理解這句話,隨著時間過去,她照顧有加的學弟所說的話,才終於傳進她的腦子中。此時在知美胸中最初湧起的感情,既不是困惑,也不是喜悅,而是憤怒。   她並不希望對方因為同情而提出交往。儘管她因為罹患難治之症而變得脆弱,她也還有這種程度的自尊。知美用強烈的語氣表明這一點,打算揮開一也的手,然而他卻不肯放手。   「我並不是同情才這麼做!我之前就暗戀著知美學姊!其實我本來是想在學姊的畢業典禮上告白的!」   在行人眾多的路上遭人告白,知美亂了手腳。她不知道一也的話是否出真心。   「我現在還沒辦法回答你,讓我好好想一下。」   知美搖頭回答,從終於放手的一也身邊逃跑似地回家,鑽進被窩,拉起棉被從頭蓋到腳。   隔天開始,一也幾乎每天都會打電話過來。他在電話另一端,不斷表示自己並非出自同情才告白,並懇請知美重新考慮交往的事情。   剛開始的時候,知美難以相信他的話。像自己這樣罹患難治之症,人生未來一片黑暗的人,怎麼可能會有人不是因為同情而想和她交往。不過一也幾近執拗的告白,十分緩慢卻確實地融化了她冰凍的心。   兩人一起用餐之後過了一個月左右的深夜,知美答應一也的邀請,在深夜中前往大學。學校大門雖然在晚上十點就會關閉,不過廣大的校園只要有心就能潛入,已經成為學生們的深夜約會場所。   知美在學校後門和一臉笑容的一也會合時,雖然仍未回答一也,但她心中已經不再懷疑一也的行為只是出自於對自己的同情。不過交往的話,自己說不定就會成為一也的負擔。這層想法讓知美依然煩惱不已。   知美沒和一也交談片字,兩人慢慢地並肩走在深夜的校園之中。   果然還是不行,為了一也,自己也應該清楚拒絕才對。知美準備下定決心的時候,一也伸手握住她的手。那隻大手的感觸,讓知美的心臟在胸腔中大力一跳。   「學姊,我知道有個好地方喔。」   一也露出微笑,牽起歪頭詢問「好地方?」的知美的手,快步向前邁進。被拉著走的知美隨著一也,來到位於校園中心一帶的十層樓建築,搭上電梯,來到頂樓。   「這棟建築物是……」   「這棟是理科大樓,化學系、物理學系,還有我們藥學系等進行研究使用的大樓。」   一也笑著回答,一邊再次牽起知美的手,走上電梯旁的樓梯。   「就是這裡。」   一也推開樓梯終點的門,同時一陣強風吹拂而進。按著頭髮走出門外的知美大吸了一口氣。遼闊的樓頂能夠望見整片城鎮的夜景,抬頭往上看,滿天星斗。眺望著天空與地面上熠熠閃耀的光點,知美覺得自己彷彿漂浮在無數寶石的大海之中。   知美慢步走到樓頂的邊緣,扶著欄杆眺望這一片景色。   「學姊,小心一點,這裡的欄杆有點低,如果太用力靠,可能會掉下去喔。」   不知何時來到自己身旁的一也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道。   「這裡……」   「這裡是理科學生的祕密地點。這個城鎮幾乎沒有比這裡高的建築,所以能夠眺望整片街景。有學生會做研究到深夜,所以建築物沒鎖起來,頂樓也為了天文學系的學生開放。」   一也雙手包覆著知美的右手似地握著她的手,然後用筆直的目光盯著知美。   「知美學姊,我再說一次:請和我交往吧,這跟妳的病沒有關係。我們兩人互相支持,不論是怎麼樣的困難都能跨越。我會一直支持著學姊,希望學姊也能當我的支持。」   知美張開嘴巴,卻無法馬上回答。病魔突然降臨的這幾個月以來積蓄的情感,在胸中騷動不已。嗚咽從喉嚨深處漏出,視野也一陣朦朧。知美咬著牙,緊緊閉眼,用力點頭。   在閃爍的群星之下,一也溫柔地抱緊知美。   「知美,喂──知美。」   反芻記憶片段的知美在一也的呼喚聲下回過神。   「啊,抱歉,剛剛在說什麼?」   「妳還好吧?是不是有點累?」螢幕中的一也擔心地皺起眉頭。   「不會啊,完全沒問題。我的身體狀況很好喔。」   知美這番話並無虛假。在這三年之間,病情一點一滴而確實地有所好轉。知美服用的藥劑量也逐漸減少。最近即使是白天,知美也可以在陽光不會太強的日子正常外出。   這全都是一也的功勞。知美開始和一也交往之後,終於能夠再次向前邁進,讓她能夠對抗病魔。   「一也你才是,你的過敏還好吧?」知美朝畫面詢問。一也是過敏體質,許多東西都不能吃,所以知美對於一也在非洲有沒有好好吃飯,感到非常不安。   「嗯,這一點沒問題,我有好好注意。啊,對了,我有個東西想給妳看看。」   聽到一也揚起興奮的聲音,知美蹙起眉頭。一也已經二十五歲,卻還有像小孩子的地方。當他用這種語氣說話,就代表他一定又做了讓知美不知如何是好的奇怪事情。   「你這次又幹了什麼?」   知美充滿戒心地詢問,一也便拉開穿在身上的T恤。   「那是什麼?」   看到螢幕上的東西,知美發出宛如尖叫的聲音。一也肚臍的旁邊,畫著小小的圖案。   「那是什麼,看了就知道啦。這是刺青啊,蛇的刺青。」   由於畫質粗糙,所以知美剛開始還看不清楚,不過一也這麼一說,眼前的確實是纏繞著骷髏頭的蛇的圖案。   「竟然是刺青,你到底在想什麼?」   「在我們現在幫忙挖井的村落中,當地的人認為刺上蛇的刺青可以驅邪。我在那邊村長的推薦之下,也試著刺了一個。」   一也臉上的表情毫無怍色。   「你從四月開始就要去公司上班了,也許刺青在國外很普遍,但對日本公司來說,刺青很可能會引起問題,而且溫泉等地方大多也拒絕有刺青的人進入。」   一也有時會像這樣,光憑一時衝動就採取行動。他以前也曾經路過一家二手車行,對店內一台紅色搶眼的小客車一見鍾情,結果當場簽約買車,讓知美大吃一驚。   感到微微頭痛的知美按上額頭。   「沒問題啦,聽說志工同伴中以前也有人刺了同樣的刺青,還說只要想要的話,馬上就能用雷射消除刺青。如果真的有問題,我回日本之後馬上就會把刺青用掉。」   知美看著一也無憂無慮的笑臉,也無法再說些什麼。   「喔,阿久津你在做什麼啊,在給女朋友看刺青嗎?」   從電腦傳出不屬於一也的男人聲音,看來應該是志工社團的夥伴。   「是啊,她剛才說刺青很帥。」畫面中的一也轉過頭去。   我才沒說那種話呢,知美嘟起嘴唇。   「小心喔,翻譯的人有點隨便,你以為是驅邪的刺青,說不定是『被詛咒的刺青』。」   這番不吉利的話和笑聲一同從電腦傳來。   「等等!詛咒是怎麼一回事?」   「那是開玩笑啦,知美,所謂的非洲笑話來著。」   知美一朝畫面稍微探出身體,一也就再次轉回正面,連連搖手。   「還是說,難不成知美妳是相信詛咒的人嗎?」   一也用捉弄的口氣詢問,讓知美頓時無話可說。   「……我也不是說真的相信那種不科學的東西。」   就算這麼說,聽到詛咒這種不吉利的話,還是會覺得不舒服吧,知美在心中發牢騷。   「啊,抱歉,我差不多該讓下一個人用電腦了。我想下週我們就能再說話了,稍微忍耐一下喔。」   「嗯,我知道了……」   好不容易和久違的戀人通話,卻無法說到想說的話就要結束,讓知美胸中隱含不滿。   「知美。」   知美朝電腦伸出手,打算結束通話的時候,一也出聲喚了她的名字。他的嗓音沉靜,不同於先前輕佻的語氣,讓知美的手頓時停下。   「什麼?發生什麼事了嗎?」   即使是透過粗糙的畫質,也看得出一也略帶凝重的表情,使得她心中湧起不安。   「不,不是那樣。我回日本之後,有件事想問知美。」   「有事想問我?不能現在問嗎?」   「我不想像這樣隔著畫面,我想直接面對面地對妳說,因為是很重要的事情。」   「很重要的事情……」   知美重複這段話,淡淡的預感讓她的心臟怦然跳動。   「啊,我真的得換人用電腦了。知美,那就先這樣囉。我愛妳。」   一臉燦笑地說出讓人發癢的台詞後,一也揮揮手。   「嗯,拜拜。」   知美揮手回應,螢幕上的畫面隨即消失。   知美閉上眼睛,眼皮深處再次映出畫面消失前一也的燦爛笑容。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坐在床沿的知美裝出讀手上文庫本的樣子,偷偷觀察在同一個房間的一也。一也坐在地毯上的和室椅,正在看電視上的新聞節目。不過他的眼神飄忽,很明顯心思全不在新聞上。   前天,一也結束為期約三個月的志工活動,從非洲返回日本。他在機場看到來接機的知美,馬上拉著行李箱,滿面笑容地走向知美。不過他臉上的笑容總覺得有點虛弱,而且還隱隱帶著一抹陰影。即使在回鎮上的電車中,一也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感覺,知美詢問非洲情形的時候,他似乎也都沒有聽到。   他一定是因為旅途漫長,所以累了,知美這麼認為。因此儘管知美希望一也來自己公寓過夜,卻還是建議他回自己住處好好休息,並將一也送到他的公寓前。一也隔天也在家中歇息,所以兩人也沒有碰面。直到今天傍晚,知美才邀一也到自己家裡吃晚餐。   知美以為只要花一整天讓身心好好休息,戀人就會恢復充滿活力的樣子,但是今天的一也仍然沉默寡言,偶爾露出的笑臉也像是勉強裝出的笑容。   疲勞還沒完全消除嗎?一也的臉色看起來的確不太好。這麼一說,一也後來從非洲和自己聯絡時,也經常訴苦說「疲勞遲遲未消」、「身體疲憊不堪」之類的話。   「我說,一也。」   知美將文庫本放到一旁,出聲叫一也。一也的視線從電視轉向知美,臉上浮現微笑,不過那份笑容卻隱約有些刻意。   「知美,怎麼了嗎?」   「沒什麼,只是你好像有點累的樣子,你還好吧。」   「……嗯,我的身體還是有點沉重。不過沒問題,再過個兩三天就好了。」   一也俏皮地聳了聳肩,回復了一點平時的模樣。   「從下下個月開始,我也要開始上班了,可不能因為這種事情說洩氣話呢。」   「對……一也就要開始上班了。」   知美隱隱不安。兩人的關係大概沒過多久就會產生巨大變化:一也會開始在東京工作,照這樣下去,兩人會變成遠距離戀愛,無法再像現在這樣隨意見面。   我也搬到東京去吧?幸運的是自己網頁設計師的工作十分順遂,現有的錢作為搬家資金十分綽綽有餘,而且只要能夠上網,自己到哪裡都能工作。在一也新搬的地址附近租個公寓,就能和至今為止一樣碰面,也能向因為開始上班而變得更為忙碌的一也提供慰藉。   不,這樣的話乾脆一起……   知美抿起嘴唇。自己至今為止都覺得時機還早,所以不曾和一也好好討論過明年之後的事情,不過兩人總不能一直保持曖昧的現狀。   知美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緩緩開口。   「呃,一也,你大概兩個月前說過『回日本後有事想問』……是什麼事?」   知美顫抖地詢問。一也一瞬間睜大眼睛,隨後咬唇低頭。他的反應挑起知美的不安。   心臟的跳動加速到幾乎作痛的程度,知美等待一也的回答。時間一分一秒地緩慢流逝。   一也整整沉默了三分鐘之後,低著頭張口回答。   「……抱歉,我現在還說不出口……現在還不行。」   一也用蚊蚋似的聲音低語。知美到目前為止,從來不曾看過這麼垂頭喪氣的一也。知美察覺到儘管不知原因為何,正是自己的疑問讓一也陷入沮喪。   「不、不會啦,我無所謂,你別在意。我有點好奇而已。」   知美在胸前揮動雙手,試圖圓場。不過一也依然垂著頭,知美連忙轉換話題。   「說起來,讓我看看那個驅邪的刺青嘛。哎?還是那叫做被詛咒的刺青?」   知美努力用明亮的語氣,開玩笑似地說。霎時,一也低垂的臉龐陡地抬起。   「被詛咒的刺青?」   一也在知美的注視之下低聲說道。他的眼窩中彷彿鑲嵌著玻璃珠,眼中的情感逐漸褪去。知美見狀,背部竄過一陣冷顫。   「就、就是那個啊,你的志工朋友不是這麼開玩笑嗎?說是翻譯的人搞不好錯了。」   知美語無倫次地試圖說明。一也緩緩將視線從知美身上轉向被上衣遮住的腹部,也就是刺著刺青的地方。   下一瞬間,一也幾乎露出牙床地齜牙裂嘴。   「才不是!這才不是被詛咒的刺青!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一也用雙手抱緊自己的肩膀,微微顫抖起來。知美啞然無語的時候,他的顫抖程度逐漸增強。   知美連忙摟住一也的身體。   「一也,冷靜一點。沒事的,沒事的,慢慢地深呼吸。」   知美手臂用力摟緊之下,一也的顫抖逐漸減弱。下一瞬間,一也也伸手回抱知美的身體。兩人無言地互相擁抱,一也尚未完全止住的顫抖也傳向知美的身體。   「……知美,謝謝妳,我已經冷靜下來了。」   幾分鐘後,一也小聲低語,並鬆開環抱住知美身體的手臂。知美也緩緩鬆開手上的力道。   知美和一也雙目對視,也不知道是由誰主動,兩人的嘴唇緩緩交疊在一起。   一也強硬地將舌頭伸進知美的口中,纏上她的舌頭。他的手隔著毛衣用力撫上知美的胸部,讓她呼吸急促了起來。一也抱起知美的身體,將她放到床上,然後粗魯地撩起知美的毛衣。儘管身上僅剩內衣的知美從未遇過態度如此強硬的一也,她仍然伸出雙手環住一也的身體。當一也舔上知美脖子的時候,他的動作頓時停滯。   「一也?」   對一也的行為感到疑惑的知美出聲詢問,結果一也「啊啊!」地發出宛如慘叫的叫聲,上半身頓時彈開。臉上的表情有如火烤的蠟一般扭曲。   「怎、怎麼了?沒事的,我有點嚇一跳,並不是討厭。」   知美打算再次抱住一也,他卻抓住知美的肩膀,讓知美遠離自己似地推開她。口中冒出小聲哀鳴。   「啊、啊、啊……」   一也一邊發出不成話語的聲音,一邊站起來,雙手抱頭。   「怎麼了……一也。」知美用嘶啞的聲音詢問。   「才不是……絕對不是什麼『詛咒』……不可能的……」   一也抱著頭,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緩緩後退。他過於異常的模樣,讓知美掩著只有內衣的胸部站起身,一也便渾身劇烈一震。   「沒事的,沒事的。」   仍然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的知美,只能一再重複「沒事的」。   「對不起,我現在、現在還不行……」   一也露出宛如迷路的孩童一般的表情,注視著知美,然後轉身走向玄關。   「一也?」   知美還來不及阻止,打開玄關大門的一也便衝出房間。房門關上的重重聲響,格外沉重地撼動知美的鼓膜。   「之前真是抱歉。」   坐在桌子對面的一也頭垂得低低的,知美甚至能看到他頭頂的髮旋。   「那倒是還好啦……倒是你這一個月都在做什麼?」   知美蹙緊眉頭,向幾乎一個月沒見的戀人說道。   「呃,稍微有點事情。」   「什麼叫有點事情,我一個月都連絡不到你!」   看著縮起脖子,抬眼望著自己的一也,知美發出怒吼。   上個月,奔出房間的一也模樣實在太過異常,所以知美拚命地試圖與他取得聯絡,但是事發過後將近一個月的期間,一也絲毫不回她電話或簡訊。知美也數次前往一也的公寓,卻依然無法見到他的人影。   自己說不定再也無法見到一也了,知美抱著這個幾乎令她肝腸寸斷的不安度日,結果昨天她突然接到一也的電話,告訴她想在今天碰面談話。於是兩人約好在午後的咖啡店內碰面。睽違將近一個月,兩人一碰面,一也便深深地低下頭。   對於一也在毫無聯絡之下消失蹤影的怒氣,以及隔一個月再次見到戀人的喜悅與安心,讓知美一片混亂。她還在努力思索接下來要講的話,服務生在兩人面前放下杯子。   知美一邊用銳利的眼神看著一也,一邊啜飲了一口杯中的大吉嶺紅茶。紅茶帶來的暖意和芳醇的香氣,讓知美稍微恢復了冷靜。   知美再次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開口。   「那麻煩你好好說明,這一個月到底發生什麼事?」   一也拿起咖啡,不加任何東西地喝了一口,然後對上知美的視線。   「真的很抱歉,該怎麼說呢……我在非洲看到很多悲慘的情況,變成類似創傷後壓力症候群註2的狀態,那一天才會那麼失控。所以我後來就去看了老家附近的綜合醫院精神科,這一個月都在接受治療。」   一也淡然說明,但是他毫無停頓的說明就像在讀草稿一樣,反而增加了知美的疑心。   「……一也去的應該是治安比較好的地區吧,你在那邊經歷了足以造成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體驗嗎?」   「雖然說是治安比較好的地區,不過仍和不能和日本比。我一路上看到相當悲慘的光景,小孩因為疾病而一個個死去……」   一也的表情籠罩上一層黑影,他的話語之中也充滿情感。一也在非洲見到悲慘光景的事情,想來應該是真的吧。不過知美依然無法就這樣相信,這就是一也當時那麼失控的原因。   「……詛咒。」   知美喃喃地說出這個詞,一也的表情明顯出現動搖。   「那一晚,一也不是脫口說出詛咒嗎?那是指什麼?」   知美低聲詢問,一也又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大概是試著讓自己冷靜,然後用陰鬱的聲音開始說明。   「……我去的村落死了不少小孩……因為衛生狀況相當差勁。當小孩過世的時候,村裡的人們都會吵鬧著說『這是詛咒』,說是祖先的詛咒殺了小孩。」   「到現在還有人相信這種事啊……」知美表情一皺,一也便以陰暗的表情點頭。   「嗯,那裡是相當邊陲的地區,當地甚至仍是由巫師為病人看診。在我待在那裡的期間,也有不少小孩過世。每當這種時候,村中就會吵著說『是詛咒!』我也在不知不覺之中,開始覺得真的有詛咒的存在……」   一也的聲音愈到後面愈小,知美就這樣注視著一也。   「詛咒」這種不科學的東西不可能存在,但是會這麼想,一定是因為我身處安全圈,住在日本這個日常生活過於與人的「死亡」隔絕的國家。如果我像一也那樣實際在那個村落生活,親眼目睹人在眼前不斷死去,我說不定也會相信詛咒的存在。   知美逐漸能夠接受一也說自己得了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說法。   「那你接受治療之後,病好了嗎?」   知美繃緊心情詢問,一也笑著點頭。   「我好好地接受了一個月的治療,已經好很多了。以後不會再發生像那一晚的事情,妳放心吧。」   「……是嗎,那就好。」知美模稜兩可地點頭。一也臉上的微笑不再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而是隱約帶著陰影的笑容,讓她十分在意。「……一也,以你目前的狀態,從下個月開始,能好好在東京工作嗎?製藥公司的業務可是非常吃重的工作喔,而且你要去東京的話,也差不多該準備搬家了。」   知美這一個月都無法和一也取得聯絡,所以毫無考慮今後事情的餘裕。不過既然現在一也就在眼前,自己也得開始思考下個月以後的事情。   一也的精神狀態還不安定的話,我果然還是也跟著搬到東京,就近支持他……   「啊,我不去東京的製藥公司了。」   一也乾脆地拋出這句話,讓知美雙眼圓睜。   「咦?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我辭退東京那家公司的邀約了。我的主治醫生也告訴我,現在最好不要大幅改變環境,以免造成身心壓力比較好。哎,負責人事的人雖然不停發牢騷,不過在我說明是精神方面的問題之後,對方也願意理解這邊的苦衷。」   「那你下個月以後要怎麼辦?」   一也沒工作的話,以我的收入,不知道能不能負擔?我的工作還算順利,所以也不是不可能。此外,如果我的夢想能夠實現……   「沒問題,我接下來要在鎮上的製藥公司工作。」   「啊?」知美一時之間無法理解一也說的話,發出尖銳的聲音。   「我是說,我透過藥學系學姊的介紹,能夠進鎮上的南方製藥這間公司工作。知美也認得吧,就是小泉沙耶香學姊啊。」   知美的確認識小泉沙耶香,她是志工社團的前輩,是個相當積極的人,時常前往海外當志工。沒記錯的話,她經常去非洲。   「不過你不是不可以有壓力嗎?你去製藥公司的話,不就沒意義了嗎?」   「我去南方製藥不是當業務,而是去做研究員。薪水雖然會比較低,不過壓力應該會少很多,畢竟我本來就喜歡研究嘛。」   「那就好……」   知美含糊地回答,腦中再次浮現一也那天夜裡的模樣。不會再發生那種事情就好了……   不過一也決定在鎮上就職,讓知美十分開心,這樣就不用和一也相隔兩地了。   「那麼知美,等我成為社會人士後,也請妳多多指教了。今後也請和我感情融洽地相處喔。」   一也用明快的語氣說完,隔著桌子伸出手。知美猶豫一下之後,伸手回握住一也的手。   不過不知為何,她胸中的不安不但沒有消失,反而繼續膨脹。   「詛咒」果然讓一也變了,知美忍不住這麼想。   從非洲回來,進入南方製藥就職後的一也明顯和以前有所不同。首先,他和知美之間不再有性生活。學生時代的時候,年輕人總是精力旺盛,一也會積極索求自己。然而從非洲回來之後,一也就完全不再提出邀請。即使知美按捺著害羞的心情提出邀約,一也雖然會吻上她的嘴唇,碰觸她的身體,卻絕對不會做到最後一步。   剛開始知美曾經擔心過兩人之間的愛是否冷卻,不過就職之後的一也比以前更頻繁地想與知美見面,每週有三、四次都會留在知美房間過夜。被一也抱在懷中的知美,光是這樣就感到心滿意足,於是她對於沒有性行為一事,也逐漸不再心懷不滿。   不過隨著時間推移,一也一點一滴,但非常明顯地衰弱下去。剛開始的時候,一也大多晚上九點之前就會結束工作下班,但是就職經過一年後,他在午夜十二點才來到知美房間的次數卻變多了。   「你要不要稍微減少一下工作量?你到底在作什麼研究?」   知美這麼詢問,一也卻總是以強硬口氣回答「我得早點完成這個研究,至於研究內容,因為我有保密義務,所以什麼都不能說。」每當一也這麼說,知美心中就會被強烈的不安及無力感啃食。   一也變了,離他最近的知美將他的變化看得一清二楚。   他比以前消瘦,顴骨變得更明顯。大概是因為睡眠不足,他的雙眼總是布滿血絲。這些變化不僅止於外表,在性情上也出現改變。他原本個性開朗,現在卻常常悶悶不樂,還容易因為小事生氣,和知美起衝突的次數也增加了。可能是因為壓力,他變得容易產生過敏症狀,屢次因為全身蕁麻疹發作而痛苦不堪。然後他不知從何時開始,開始服用大量所謂精神科的主治醫生開立的藥物。   即使如此,知美依然努力給予一也支持。當初是一也拯救了身陷谷底的自己,這次輪到自己想對他伸出援手。   這種緊繃的日子持續了兩年左右,終於在四月初旬的某一個夜晚,迎接了破滅的時刻。   那一天晚上九點左右,知美正用叉子切開起司蛋糕,在房間內工作時,門鈴接連不斷地響起。對不停響起的門鈴聲感到恐懼的知美從貓眼往外看,卻發現垂頭站在走道上的一也。   「一也,怎麼了?」   知美一打開門,依舊沉默不語的一也便踩著有如醉鬼的踉蹌腳步走進房間。至今為止,一也來之前一定會先通知一聲,然而今天他不但事先毫無聯絡,態度也毫不尋常。知美關上房門,腳步急促地追在一也身後進房。   一也跪在床前,突然開始握拳不停捶打棉被。   「你冷靜一點,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知美慌張地按上一也的肩膀。一也停下手上的動作,緩緩回頭。轉向知美的臉龐上浮現的表情無比扭曲,看起來既像哭也像笑。   「詛咒……」   一也喃喃說出這個詞的瞬間,知美頓時感到心臟一陣揪緊。在這兩年之間,一也從來不曾說出這個詞──這個改變了一也的關鍵詞。   「你……你在說什麼?」   知美吐出的聲音尖到連自己聽了都會感到好笑。   「董事長……他說了簡直豈有此理的話。」   一也低垂著頭,嘟嘟囊囊地宛如自言自語一般開始說話。   「你說董事長,是指南方製藥的董事長?」   「對……我一直在和董事長一起進行研究,但是今天他卻說了無比荒唐的話……」   「你是和那麼大間公司的董事長一起進行研究嗎?」知美連連眨眼。   「我將一切都賭在那個研究上了!但是那個人卻……」   一也沒有回答知美的問題,再次一拳捶上棉被。   「你和董事長之間怎麼了?」   知美從背後抱緊一也,再次拚命地詢問。   「他拋棄了我!他和那傢伙一起拋棄了我!完成研究的人的確是那傢伙,但我也有付出貢獻啊!但是……真是豈有此理……」   「那傢伙?」   「沙耶香學姊的妹妹,我的研究夥伴。那傢伙不打算讓我使用研究成果,她為了向我藏起研究成果,竟然把檔案分開來,和董事長分別保管。我絕對不允許這種事!絕對……」   沙耶香學姊的妹妹?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知美陷入混亂。   「發生什麼事了?你在那個公司到底做了怎麼樣的研究?」   知美吞了一口口水,緊張地道出自己的疑問。一也堅持隱瞞不說的研究內容究竟是什麼?不讓一也使用研究成果,又是怎麼一回事?一也的身體定住,用彷彿脖子關節生鏽一般的動作回頭,對上知美的視線。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心中正在激烈地天人交戰。   沉默了幾十秒之後,一也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   「……那是為了解開詛咒而進行的研究。」   「解開詛咒……?」   太過超自然的話語,讓知美皺起眉頭。這應該是什麼玩笑吧?在現今這個時代的日本,進行什麼詛咒的研究……   「沒錯,我以為只要完成那個研究,我就可以得救了。」   「等等,你就可以得救,是指什麼意思?」   知美努力按捺胸中騷動的不安,用嘶啞的聲音詢問。   「我被詛咒了!」一也兩手蓋住自己的臉龐。   「一也,冷靜下來,拜託你冷靜下來。沒有什麼詛咒,那種東西全都是迷信呀。」   知美拚命勸說,一也聞言緩緩抬起頭。   「……這不是什麼迷信,詛咒在那個非洲的村落之中蔓延,不論大人或小孩都因此一一死去。」   一也失去焦點的雙眼望著知美,他的眼睛宛如映照不出任何情感的玻璃珠,就和兩年前的那一晚一樣。知美努力吞下喉中的哀鳴。   「這、這裡不是非洲啊,我們和那個村落之間有一萬公里以上,就算有詛咒,詛咒也沒辦法傳到這裡。」   知美用像是說給小孩聽一般的說明口吻說道,不過一也慢慢地搖頭。   「我從兩年前開始就一直遭到詛咒,從我刺了這個刺青的那一刻起!」   一也突然掀起上衣,露出刺在肚臍旁邊的刺青。蛇纏繞著骷髏頭的刺青。蛇吐出舌頭的寫實模樣,描繪在戀人身上的不吉圖案,讓知美繃緊臉上的表情。   「這、這是驅邪的刺青吧,這個刺青一定連詛咒都能驅除的。」   知美努力訴說,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能說服戀人了。   「驅邪?這才不是驅邪。這個刺青本身就是詛咒啊,我會被這個刺青殺死!」   一也發出嘶啞的大喊,一邊站起身。他從桌上的蛋糕盤拿起小叉子,下一瞬間,他便不加思索地拿叉子往自己的腹部,也就是纏繞著骷髏頭的蛇猛力刺下。   知美連叫都叫不出聲,身體當場凍住。在這段期間,一也仍舊不停地拿著叉子戳刺自己的腹部。儘管叉尖並不銳利,造成的傷口並不深,不過腹部還是破皮流血。過了十秒之後,傷口就大得幾乎看不清蛇的模樣。   「住手!」   終於從無法動彈的狀態解除的知美,衝撞似地抱住一也。他握著叉子的手就這樣停在空中,然後頹然垂下,叉子從手中滑落。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求你住手了……」   知美語聲破碎地請求,一也緊繃的身體逐漸放鬆。   「……抱歉。」一也用不豎耳傾聽就會漏聽的微小音量道歉,知美不停壓低聲音哭泣,不久,一也也開始流洩出小小的哭泣聲。   兩人互相擁抱著彼此,持續發出嗚咽。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知美覺得似乎短短幾分鐘,又覺得彷彿過了一小時以上。分不清是由誰先主動,兩人分開身體。   「我說,一也……從那種公司辭職吧。」   知美吸著鼻子打破沉默。一也緊閉雙唇,沒有回應。   「辭掉工作,我們兩人一起在這間房間生活。一也,你一定是因為工作太忙,導致壓力太大。只要休息幾個月,你一定能恢復精神。沒問題的,網頁設計師的工作很順利,我也還有不少存款,還能供我們兩個人過活。」   一也仍然沒有回應,但是他的表情在知美眼中,神色顯得稍微有所放鬆。   知美撫上胸口,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好讓自己成功說出重要的話。   她不知道現在是不是恰當的時間,不過她已經無法再將這份深藏多年的想法,繼續藏在心中。知美舔了舔乾燥的嘴唇。   「我們一起生活,成為一家人吧。一也和我……以及我們的小孩。」   「小孩?但是、我記得……」   在一也雙眼圓睜的目光之下,知美緩緩點頭。   「嗯,以前病情嚴重的時候,醫生說我不能懷孕。但是在你的支持之下,我在這三年間用藥量大為減少,所以主治醫生給我但書,告訴我以目前的狀態,我能夠懷孕生小孩。」   一輩子都要和這個疾病糾纏不休的我失去了未來,但多虧了一也,我的眼前再次映出未來的光景──我和一也一同撫育小孩的光明未來。   「我的病情不確定會不會一直維持穩定,說不定將來又會突然惡化,變得無法懷孕。所以一也,拜託你……讓我們一起共組家庭吧。」   知美鼓起全部勇氣,傾吐心中的話語,接下來就是等一也答覆了。   成為一家人之後,盤踞在一也心頭的詛咒一定也會解除。情況也許無法馬上好轉,但是隨著時間過去,一定能慢慢找回原本的一也。他們兩人一定能夠在互相扶持之下一起活下去的,知美如此確信。   一也張開顫抖的嘴唇,但隻字未吐。他臉上的肌肉開始細碎複雜地蠕動。一也緩緩朝知美伸出雙手,像是要緊緊抱住她的身體。知美因為緊張而繃緊的表情逐漸綻出笑容,但是那雙手卻在即將碰到知美身體之前停下。一也垂下臉龐。   「一也?」   知美出聲詢問的瞬間,一也猛然抬起頭。伸出的雙手抓住知美的肩膀,狠狠推開。知美小聲揚起尖叫,倒在地毯上面。一也用力嘖了一聲,一邊站起身,冷冷地往下看著知美。他的眼神彷彿在看房間冒出來的害蟲,讓承受著這份視線的知美一陣錯愕。   「怎、怎麼了……一也?」   知美依舊頹倒在地,拚命地運用僵硬的舌頭。   「什麼怎麼了,我說妳在得意忘形什麼啊。」   一也吐出的這句話,宛如子彈一般射穿知美的胸口。   「得意……忘形?」   「對啊,想和我共組家庭?想要我的小孩?妳在說什麼傻話,妳以為我是真心愛上妳嗎?」   一也揚起嘴角,嘲弄似地哼了一聲。   「可是,你還替生病的我擔心……」   「擔心?我怎麼可能會擔心,我不過是認為這麼說,就能夠追到妳,把妳騙上床而已,畢竟妳還算是不錯的女人。但不論是多好,都會有玩膩的一天,我後來都懶得和妳親熱了。不過,妳好歹還能幫我做飯,所以我才勉強和妳維持關係。沒想到妳竟然說要和我結婚,拜託妳有點自知之明吧。」   一也再次響亮地嘖一聲,他面前的知美啞然失語,無法相信方才發生的一切是真的。知美用失焦的目光看向戀人,不、應該說是她一心以為是戀人的男人。一也仍舊用生硬的神情往下望著知美。   「……一也。」   知美努力擠出聲音,朝一也伸出顫抖的手,宛如溺水的人伸手求救一般。   她的指尖碰上一也的褲子。一也當下一咬牙,猛然轉身走向玄關。他打開門鎖,伸手握住門把後,動作停頓下來。知美注視著一也的背影,心中懷抱著一也會告訴她一切都是謊言的飄渺希望。   「別再晃著妳那張臉出現在我面前了,想生小孩的話,就去找其他男人吧。找個更好的男人,別再找像我這樣的人啊。」   留下這句話,一也頭也不回地走出玄關。   門關上的瞬間,知美清楚地聽到了自己未來崩毀的聲音。   從那一天之後,知美再也無法和一也取得連繫。即使知美撥打他的電話,也只能聽到「您撥的號碼沒有開機,或是收不到訊號……」的提示音。不管她發多少封簡訊,對方也毫無回應。慢慢地,知美開始造訪一也的公寓,但是依然見不到一也。   知美並不是認為兩人還能破鏡重圓,她只是想再和一也對話,即使只有一次也好,她想知道這一切究竟從哪邊起是謊言。然而一也完全消失蹤影,宛如這個人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彷彿一切都是知美自己的大腦創造出來的幻覺。   每當知美想念起一也,她就會想起在那片滿天繁星的夜空之下,一也在頂樓向自己傾訴愛意。起碼當時的一也是愛著我的,知美如此相信,她想要這麼相信。   一定是詛咒改變了一也。在非洲刺下的「被詛咒的刺青」,將一也變成截然不同的人。知美開始相信這種超乎現實的事情。再次失去生活目標與未來的知美逐漸疏於服藥,SLE的病情也理所當然地開始惡化。大概是因為侵襲全身的難耐倦怠感,她變得無法好好工作,所有事情都陷入惡性循環。   病情太過嚴重,主治醫生強力建議知美暫時入院接受治療,但知美拒絕了。對失去未來的自己而言,她不知道延長壽命還有何意義。她甚至開始思考心臟停止的話,就能解脫了。   從宛如噩夢的夜晚過兩個月後的某日,知美再次搖搖晃晃地走向一也的公寓。   在不停落下的雨絲之中,知美連把傘也不撐地仰望著公寓。真想就這樣消溶在雨中,就在知美這麼想的時候,她聽到腳下傳來一聲「嗚喵」的叫聲。驚訝的她往下一看,發現一隻黑貓正坐在自己的腳邊,睜著圓亮大眼望著自己。   註2: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其簡寫為PTSD)指人遭受重大壓力後,產生的心理失調狀態。        4   我結束對魂魄的干預之後,知美空洞的眼神便恢復焦點。   「咦?我……?」   知美輕輕搖頭,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全身用力一抖,甩掉吸附在身上的水份。   「你還好嗎?濕濕的會不會冷?」   知美臉上浮現彷彿一碰即碎的虛幻笑容。   哎,確實是挺冷的,不過畢竟這是工作嘛。我短促地叫了一聲「嗚喵」。   「你戴著項圈,就代表你是哪一戶人家養的貓咪吧?要趁感冒之前趕快回家喔。」   我們彼此彼此,我輕微地干預知美的魂魄,催促她早點回家。   「……身體好冷,我也回家泡個澡吧。」   知美再次摸摸我的頭,同時這麼自言自語。妳這麼做會比較好喔,呃,不過不管身體多冷,我都絕對不會去泡澡就是了。   「拜拜囉,小貓咪。你也要趕快回家唷。」   知美露出感覺有點哀傷的微笑,從我的頭上收回手。   啊,對了,我注視著知美的雙眸,再次干預她的魂魄。接下來這幾天,睡前請給窗戶開一點小縫,大小稍微容許我的身體通過就好。知美一瞬間停止動作,難以理解似地歪了歪頭之後,她慢慢轉身離去。   好了,那我也回麻矢家吧。看過知美的記憶,讓我對阿久津一也這個男人知道了不少事情。接下來……就只剩調查那裡而已了。   我一邊在腦中推演接下來的行動,腳下的肉球用力蹬向柏油路面。   哎?在正式下起來的雨幕之中回到麻矢房間的我眨了好幾次眼。房間內不見麻矢的身影。跳到地毯上的我抖動身體,甩掉毛皮上的水珠(順帶一提,如果在麻矢在場的時候這麼做,我會被臭罵一頓)。   那麼麻矢到底在哪裡呢?她該不會出門了?醫生似乎對她說過多走走有益復健,所以麻矢白天的時候常常出門散步。不過這種雨勢應該不太適合散步,也就是說,她也許是在一樓客廳,和白木麻矢的父母談話嗎?   嗯──可以的話,我想請她幫我用吹風機吹乾濕透的身體。無可奈何之下,我開始「喵──喵──」地大聲鳴叫。發出這麼大的叫聲的話,麻矢只要人在家中,應該就會注意到。   我叫了幾十秒之後,門後傳來走上樓梯的腳步聲。喔,麻矢果然在家啊,不過這腳步聲感覺好像比平常沉重……   「小黑,不行喔,要安靜一點。」   打開房門出現在我面前的人是「白木麻矢」的母親,似乎是因為我太吵而前來叮囑。   「現在家裡有警察來,在向麻矢問話。我晚點會給你吃點心,現在先安靜一下喔。」   警察?警察為什麼要找麻矢?我眨了兩三次眼,然後吱溜一聲穿過母親腳下,竄出房門。背後傳來「啊、小黑!」的聲音。來到走道的我東張西望地環顧四周,短短的走道盡頭是通往一樓的樓梯,走道在通往樓梯之前還有另一扇房門。這還是我在這個家中第一次到麻矢房間以外的地方。   我往前走了幾公尺,站在那扇門前。這裡是誰的房間呢?我記得麻矢說過雙親的寢室是在一樓……我仰頭望著房門的時候,從後方接近的麻矢母親抱起我的身體。   「小黑,不能隨便進這個房間喔……這裡現在沒人。」   麻矢母親從背後傳來的聲音,隱隱帶著寂寥。這扇門之後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啊,對了,現在可不是做這種事情的時候。我扭動全身,從麻矢母親臂彎中掙脫,一路奔下樓梯。我得去聽聽警察找麻矢說什麼才行。我下樓梯之後左右張望,一陣細碎的談話聲傳進我的耳中,我便走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玄關一旁就是客廳,坐在沙發上的麻矢正在和坐在對面的中年男子交談。   我毫不猶豫地踏進客廳。中年男子看到突然冒出來的我,睜大了雙眼。對方大概是刑警吧,麻矢朝我微微遞了一個眼神。   「小黑你也真是的,竟然跑到這種地方來……你可以待在這裡,不過要乖乖的喔。」   追上來的麻矢母親揉揉我的腦袋,在麻矢身旁坐下。   「不好意思,讓貓咪跑到這裡來。」   麻矢母親出聲道歉,刑警馬上揮手回道「不會不會,我不在意」,然後繼續說下去。   「那麼我就繼續說了:正如我先前的說明,關於撞到麻矢小姐並肇事逃逸的車輛,我們雖然透過輪胎痕及殘留物確定了車種,不過由於事發現場是沒什麼防盜監視器的河畔道路,目前還無法特定出犯人。真是非常抱歉。」   刑警深深低頭致歉。   「不會,沒這回事……」麻矢縮了縮脖子。   「事發沒多久,有人目擊到一輛沿著河邊往上游方向疾駛而去的紅色小客車,我們認為那就是撞了麻矢小姐逃逸的車輛。」   「還沒查出來那輛車去哪裡了嗎?」   麻矢母親向前探出身體詢問,刑警聞言,臉上浮現苦澀的表情。   「關於這一點,那輛車開出河畔道路之後,照理來說應該會被監視攝影機拍到,但卻還找不到相關影像。我們目前還不清楚那輛車消失到哪裡去了。」   「……這樣啊。」麻矢母親喪氣地垂下頭。   「真是非常抱歉。至於我今天登門拜訪,是我們查明新的事證,想來詢問麻矢小姐。」   刑警的聲音變得低沉。   「請問、你說想問我的問題是……」麻矢臉上竄過一陣緊張。   「其實有一位遠遠看見事故發生的目擊者出現,讓情況有所改變。」   「您說情況有所改變是怎麼一回事?」麻矢母親一臉不安地詢問。   「據說肇事車輛是從後方緩緩接近麻矢小姐,然後再突然加速衝撞她,彷彿對方從一開始就打算對麻矢小姐下手一樣。」   「怎麼會……」麻矢母親說不出話來,麻矢則是一臉緊繃,而我也同樣吃驚。   有人要對麻矢下手?這麼一說,麻矢之前說過自己在河畔道路差點又被車撞。難不成那也不是偶然,而是刻意想要用車子撞她?   「而且根據目擊者的證詞,車子在撞了麻矢小姐之後,駕駛還一度下車,對方似乎是一名戴著墨鏡和口罩的男子。一開始,目擊者還以為駕駛是打算幫助麻矢小姐,不過那名男子從倒在地上的麻矢小姐身上拿走皮包之後,馬上回到車上,就這樣開車離去了……」   刑警說到這裡,就大大嘆一口氣。客廳之中逐漸充斥沉重的空氣。   「為什麼……為什麼那位目擊者之前沒馬上說出來呢?」麻矢母親用顫抖的聲音詢問。   「對方一開始似乎是因為害怕而不想扯上關係。不過後來那位目擊者看到我們警方放在現場的呼籲民眾提供線索的看板,知道犯人尚未落網,以及我們警方以為這起事件是單純的肇事逃逸,這才鼓起勇氣通報警方。」   刑警用彷彿安撫麻矢母親似的緩慢語氣說道。   「這麼說,麻矢並不是遇到單純的肇事逃逸嗎……」   面對麻矢母親的疑問,刑警沉重地點了點頭。   「是的,我們現在將這起事件視為強盜案件,正在著手進行調查,麻矢小姐。」   「啊、是!」突然被叫到名字的麻矢挺直背脊。   「妳大概是因為在事發之後的兩個月都失去意識,所以才沒注意到皮包不見這件事吧。不過現在想請您回想一下,妳當時帶的皮包中有放什麼貴重的東西嗎?」   「呃……呃,不,我沒放什麼貴重的……」   麻矢含糊其詞地回答。這也難怪,畢竟麻矢沒有「白木麻矢」的記憶,所以根本不可能知道皮包內有什麼。   「這樣啊,這麼一來,犯人也許並不是特別針對麻矢小姐,而是隨機犯案。那麼接下來,麻矢小姐,雖然這可能有點難受,不過能請妳回想一下嗎?妳還記得什麼妳被車撞之後的事情嗎?不論是多小的事情都好。」   刑警身體略微前傾,麻矢小小地搖頭。   「我自從醒來之後,就想不太起以前的事情……真是很不好意思。」   「哦,不會,請別放在心上。只是如果妳回想起什麼事情,請和我們聯絡。」   刑警將名片交給麻矢。儘管這個刑警說這起事件可能並非針對麻矢個人,但前幾天麻矢又差點被車撞。有人想對「白木麻矢」下手的可能性非常高。   事情似乎演變得愈來愈詭異了……   我看著刑警微微欠身後從沙發站起身,同時蹙起眉頭。   「也就是說,阿久津一也是在非洲刺上被詛咒的刺青之後,才變得古怪囉?」   麻矢一手拿著吹風機詢問。   『啊,尾巴根部一帶再來一點……對,就是那裡……』   「我說,小黑你有在聽嗎?」   『我有在聽啊,我有好好在聽,所以麻煩尾巴根部那裡……』   我疊起前腳坐著,在溫和的暖風之下陶然地發出言靈。結束和刑警的對話,我們回到房間,麻矢便替我吹乾濡濕的皮毛。我沐浴在和煦的微風之中,開口向麻矢說起今天所蒐集到的情報。   「……不認真回答的話,我就要再帶你去沖一遍澡喔。畢竟小黑你在雨中一路跑回來,弄得髒兮兮的。」   『就如同妳說的,阿久津一也是在刺上被詛咒的刺青並從非洲回來後,逐漸變得不正常了。』   我連忙端正坐姿。   「不過像詛咒這種不科學的東西,不可能真的存在吧。但小黑在某種意義上,也算不科學的存在,所以也不能說不可能啦……」   聽到麻矢說的話,我哼了一聲。   『最近的人類簡直像是自以為變得全知全能一樣,對於自己無法認知的事物,就統統說是「不科學」並加以否定。明明直到不久之前,人類都還以為太陽是繞著地球轉呢。』   「我們才沒有自以為全知全能呢,正因如此,我們才努力地盡可能謀求進步嘛。」   麻矢嘟起嘴巴,朝我的臉上吹熱風。   『唔,你們確實是有在努力啦。我承認你們的確在有限的時間之內留下東西,一路傳承給下一個世代,並透過不斷這麼做,讓物種本身得到巨大的進步。不過你們偶爾也會朝作繭自縛的方向,浪費你們難得的進步。』   我閉上眼睛,發出言靈。   「我們也不是為了讓物種進步才活著啦……」   『物種上的進化只是結果論啦,我認為你們每個人各自該做的事,是在有限的時間之內,盡量不留遺憾地努力活下去,而下一個世代的某個人就會將這份想法傳承下去。如此一來,人生必定能夠因此擁有意義。』   「擁有意義的人生嗎……」   麻矢朝我的臉吹著熱風,同時喃喃自語。那個……我的臉差不多開始覺得熱了耶。   『總之,希望你們可不要朝奇怪的方向發展,結果親手導致自己種族的滅絕啊。畢竟我作為引路人,長久以來經手你們的案件,對人類這個物種也算有一點在乎。』   嗯?對人類有一點在乎?   無法繼續忍受熱度的我扭動身體躲開熱風,同時歪了歪腦袋。   人類這種生物,對以前還是引路人的我而言,應該不過是「負擔」而已。我一直認為他們是在欲望和情感操弄之下,採取不合邏輯的低等生物。我會在乎這樣的人類?我陷入疑惑,此時麻矢撫摸我的下巴,我反射性地瞇起眼睛,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呼嚕聲。   「沒問題,雖然人類的確有愚蠢又殘酷的一面,卻也擁有能夠關懷他人的溫柔之處。所以即使人類誤入歧途,總有一天也能修正回正確的方向。我是這麼覺得。」   關懷他人的溫柔之處嗎……   『……說不定確實如此呢。』我用言靈回答。對於比起自己的情感,更加重視邏輯判斷的我們而言,重視他人更勝自己的「溫柔」實在有些難以理解。人類常常會因為那份溫柔,做出不合邏輯的行為。我向來將這視為愚行而棄若敝屣,不過這一點也許正是人類這個物種的優點。我們缺乏的優點……   「小黑,你眼神一直飄向遠方,還好吧?是吹熱風舒服到快靈魂出竅了嗎?」   沉浸於思緒中的我在麻矢的話語聲下回過神。不知何時,麻矢正凝視著我的臉。   『沒、沒事,沒什麼。不管怎麼說,我希望人類能夠時時意識到自己的人生有限,每天努力過活。這麼一來,就不會發生成為地縛靈這種不爭氣……』   講到這裡,我猛然發覺自己失言,立刻止住言靈。   「啊,別在意啦,小黑說得沒錯嘛。我想我在還活著的時候,一定也不曾意識到自己總有一天會死去。」   麻矢露出一臉悲傷的微笑。   『妳還是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誰嗎?』   我抬眼望向麻矢,只見麻矢小小地聳了聳肩。   「完全不行。說不定我以前過的是根本不值得回想的人生。一輩子都是溫吞而漫無目的地活著,死前才發現自己徒然浪費寶貴的時間……現今的日本不是很多這樣的人嗎?」   麻矢帶著自虐意味地說道,我向她點了點頭。   『嗯,確實。這種因為對無所作為的人生的後悔所產生的模糊依戀、而非有明確對象的依戀,在之前的時代都是看不太到的。』   「這個國家啊,是一個非常安全又舒適的國家。這當然是一件很棒的事,不過該說是托這件事的福,還是被這件事所累,我們接觸『死亡』的機會也非常少,少到就連自己總有一天會死都會忘記……」   『……人類畏懼死亡,想要避免直視死亡是很自然的事情。只是不管怎麼逃避死亡,也不能發自內心地遺忘自己是活在有限的時間之中。』   「活著不忘『死亡』嗎……這就是所謂的『記得你終將一死(Memento mori)註3』吧。我如果也能早點注意到這一點,說不定就不至於變成地縛靈了。」   面對用微弱聲音低語的麻矢,我不知道該向她說什麼話。   「不過啊,我現在過得非常充實喔。」   麻矢拿起梳毛刷,開始梳起我黑亮柔順的毛皮。   「儘管只是暫時的,我卻可以像這樣重返人間,還能幫小黑的忙嘛。」   「啊,對了,查出什麼有關柏村摩智子的事情了嗎?」   我想起重要事情,抬頭看向麻矢。麻矢左右搖了搖頭。   「今天我詢問了南方製藥公司,結果他們告訴我她從兩個月前,也就是從今年的四月八日就缺勤失聯,好像是……下落不明了。」   下落不明?我驚得喉頭一緊,發出短促的聲音。   難道與祕密研究有關的最後一人也不知去向了嗎?   「我打算再查查看,不過這該不會……」麻矢臉色僵硬地低聲說道,我向她點頭。   『嗯,這個叫柏村摩智子的女人也可能已經喪命了。』   麻矢感到頭痛般地按住腦袋。「事情真是一團糟,與那個地下研究室有關的人一一消失,而我還說不定被人盯上了。」   『不,妳不一定是被人盯上啊。剛才的刑警不也說過,路過搶劫的可能性很高嗎?』   我不想讓麻矢過於不安,於是說出我一點也不這麼覺得的台詞,然而麻矢卻微弱地左右搖了搖頭。   「不過我先前也差點被車撞喔。」   『那也許只是偶然啊。』   「……之前啊,我在整理房間的時候,找到了這個東西。」麻矢神情陰鬱地拉開桌子抽屜,並從中取出能夠單手握住的黑色簡樸長方體,長方體的前方似乎帶有金屬製的小型突起物。   『那是什麼?』   我一出聲詢問,麻矢便按下機器側面的按鈕。下一瞬間,隨著一陣嗶嗶聲響,金屬突起物之間竄出電流。我吃驚地當場跳起,身體在空中轉了一圈。   「這是電擊棒喔,按下按鈕,大男人也會被電得麻痺而無法動彈,算是護身武器。」   好不容易成功用腳落地,我壓低身體進入警戒狀態。麻矢帶著凝重的表情朝我聳肩。   『怎麼會有那種東西……』   「是啊,我也不清楚為什麼白木麻矢會有這種東西,不過假使她被人盯上,並對此有所察覺,那麼她會有這個也就不足為奇了吧。」   麻矢將電擊棒收回抽屜,取而代之地拿起梳毛刷,再次開始梳理我的毛皮。   「我說,白木麻矢有沒有可能在發生意外時看到犯人,知道是誰對自己下手?」   麻矢一邊梳理我的毛皮,一邊喃喃說道。   『唔,可能性是有啦……』   「這樣的話,能讓我看看這個女孩子的記憶嗎?」   『看記憶?』我不明白麻矢的意思,出聲回問。   「因為這個女孩子的記憶是在大腦之中吧。這樣的話,現在借用這具身體的我,應該能夠看到那份記憶吧?」   窺看借用身軀的記憶,這種事情有可能嗎?我至今為止,不曾看過身軀裝著其他人的魂魄,所以無從得知此事究竟是否可行。唔,記憶的確是會刻印在大腦和魂魄之上。身為高等靈體的我稍加干預,給予大腦刺激的話,積蓄在大腦中的Memory說不定真的能夠逆向流進魂魄,不過……   我一邊舔理前腳的毛皮,一邊在腦中模擬各種情形。   「怎麼樣?辦得到?還是辦不到?」麻矢用份外迫切的表情追問。   『我想應該辦得到啦,只不過……有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那具身軀的大腦之中的記憶,和刻劃在妳的魂魄上的記憶完全不同。也就是說,如果讓大腦的Memory流進妳的魂魄,妳會一口氣承受白木麻矢二十幾年份的記憶,可能會伴隨著相當程度的痛苦。』   「……會有多痛?」   『沒人知道,至今為止沒人做過。最糟糕的情況……可能會導致魂魄的崩潰。』   我坦白說出我的想法,麻矢頓時表情一僵。哎,我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麻矢應該也會放棄了吧。我扭過身子,舔起尾巴的毛。因為毛在吹風機的熱風吹拂之下變得有些蓬鬆,為了維持我優雅的外表,我得再舔理一下。   「……動手吧。」   麻矢輕聲低語,我脫口「喵!」了一聲。   「讓我看看這女孩子的記憶吧,我會忍住痛苦的。」   臉上依然帶著僵硬神情的麻矢筆直地注視著我。   『妳沒聽到我剛才說的話嗎?最糟糕的情況……』   「我可能會崩潰,不過那說的也只是最糟糕的情況吧。」   『沒人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喔。妳究竟為什麼非得冒這麼大的風險?』   我微微搖頭。   「……我想幫這個女孩子。」麻矢的手置於自己的胸口上,用緩慢的語調道來。「我想她在被撞的時候,一定遭遇了恐怖的體驗,所以才會把自己關在殼中。而在不久之前,又有人想要開車撞我……撞這個女孩子。只要一天不知道犯人是誰,她就依然身處危險之中,仍有可能縮在自己殼中。」   ……確實可能是這麼一回事。   「所以不論這條路多危險,我都想幫助她。一部分當然是出於相借身體的感謝之情,但更大一部份是因為我覺得假使自己能幫上她的忙,我就可以找出自己存在的意義。」   麻矢的表情充滿決心。那副表情與我身為引路人一路走來,在殉教者及赴死的戰士等,為了自身信念而賭上性命的人們臉上看到的表情非常相似。   『自己存在的意義……』   震懾在麻矢魄力之下的我喃喃覆誦了她所說的話。   「我死了,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但她不一樣,她仍然有未來。如果我成功守護她的未來,也許我就能找到自己誕生在世上的意義。儘管我都死了,可能稍嫌太遲了。」   麻矢打趣似地說,然後略帶哀傷地露出微笑。   『為了守護白木麻矢,妳甘冒消滅的風險也在所不辭。妳剛才是這個意思嗎?』   面對我的詢問,麻矢毫不躊躇地點頭。   「求你了,小黑,動手吧。」   我在麻矢面前坐下,注視著她的雙眼。與我對視的麻矢絲毫沒有移開目光。   『……妳不會後悔?』   「嗯,絕對不會。」   『……我明白了,我就試試吧。不過我也說過很多次,我的工作是將像妳這樣的地縛靈送去吾主身邊。不管發生任何事,我都不能讓妳消失毀滅。一旦我判斷有危險,我就會馬上住手,明白嗎?』   麻矢大大地吐一口氣,用力頷首。   「嗯,這樣就好。謝謝你,小黑。那我們就事不宜遲……開始吧。」   麻矢抿起嘴巴,看到她的表情,我也做好覺悟。   麻矢從烏鴉的攻擊下救了我,供我吃睡,又幫我清掃貓砂,還每天替我梳毛。為我付出這麼多的恩人既然心意如此堅決,那麼我賭上自己的尊嚴,也要讓麻矢在不致消失的情況下,看到「白木麻矢」的記憶。   『要開始囉,麻矢。』   我發出言靈,催使我身為高等靈體的所有能力,開始干預「白木麻矢」的大腦。積蓄在大腦中的Memory逐漸流進目前正在使用那具軀體的魂魄之中。   麻矢「嗚」地發出呻吟,表情變得扭曲。她的額頭上浮出冷汗,大概是正處於奔湧而來的記憶洪流的沖刷之下。   「啊啊!」下一瞬間,麻矢雙手抱頭,當場蹲下身體,開始全身微微顫抖。   行不通嗎?這果然是個過於魯莽輕率的賭注嗎?   我打算停止干預大腦,此時麻矢卻伸手豎在我的面前。   「繼續……我沒事,所以繼續下去吧……拜託。」   麻矢睜著佈滿血絲的眼睛,從喉嚨中擠出聲音。我躊躇再三,繼續讓記憶流進魂魄。   再一點,再一點點,記憶就能全數下載完畢,拜託讓麻矢在那之前都平安無事。我凝望著麻矢,在心中拚命祈求。在度過令人覺得有如永遠的幾十秒之後,所有記憶都刻印在魂魄之上。我立刻停止干預,同時渾身顫抖的麻矢也頹然倒下。   『麻矢!』   我奔向麻矢身邊,用肉球按了按她柔軟的臉頰,然而麻矢依然緊閉雙眼,一動也不動。   我失敗了嗎?麻矢還是無法承受負荷,灰飛煙滅了嗎?   「喵、喵、喵……」我揚聲呼喚,開始用前腳努力地推搡麻矢的身體。不安和後悔激盪在我小小的胸口之中。   「……好痛。」   「喵?」傳進耳中的微弱聲音,讓我的耳朵一顫,前腳也停止動作。我將視線投向麻矢的臉,只見她的雙眼半睜。   『麻矢!』「喵!」   我發出的言靈和叫聲頓時重疊。   「小黑,你激動到爪子都伸出來了,爪子刺得我有點痛。」   麻矢孱弱地微笑。我看向前腳,發現自己的確在不知不覺之間伸出了銳利的爪子。   『啊,抱歉。』我連忙收起爪子後,麻矢緩緩坐起身,按著眼睛搖頭。   「我雖然做好覺悟了,但剛才真是超乎想像的厲害啊……彷彿真的要粉身碎骨了……」   麻矢背部靠上床鋪。   『結果如何?妳知道開車撞白木麻矢的犯人是誰了嗎?』   我出聲詢問,麻矢緩緩搖頭。   「不行……失敗了。她似乎在被撞飛的瞬間失去了意識,記憶只到自己走在河邊,然後引擎聲從身後逐漸接近為止……她在一年前以上,走夜路時偶爾會被不認識的人尾隨,所以當時才買了電擊棒。不過由於最近不再發生這種情形,她就沒再隨身攜帶。」   『這樣啊……』   我的尾巴頹然垂下。我們剛才冒了這麼大風險,結果卻毫無收穫嗎……   「雖然很可惜,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呢……」   麻矢一手遮著臉,仰頭望向天花板。   『不用那麼沮……』我講到這裡,突然中斷言靈,睜大眼睛。我一時之間無法理解自己所見,便用右前腳擦了擦雙眼,然而我眼前的光景依然毫無改變。   麻矢仰頭看著天花板,臉上正露出笑容。她雖然一手遮在臉上,但是她小手之下的臉龐卻浮現著笑靨。   那是打從心底開心,卻又籠罩著陰影的笑容。   『麻、麻矢……』   我吞吞吐吐地揚起言靈,笑容頓時有如退潮一般從麻矢的臉上消褪。   「嗯?小黑,怎麼了嗎?」麻矢一瞬間回復成一臉消沉的表情。   『呃,不,沒事。』   我剛才看到的到底是什麼?無法言喻的不安從我全身的細胞冒出。此時麻矢朝我的鼻尖伸出手指,我本能地嗅聞手指上的氣味。從指尖上傳來的宛如牛奶一般的柔軟香味,微微稀釋了我的不安。麻矢一定是因為承受了那麼大的風險,結果卻毫無所獲,所以才出自絕望地笑了。對了,一定是這樣。   我拚命地說服自己,然後舔舐麻矢的手指。   「小黑的舌頭還是一樣粗糙呢,有點癢呢。」麻矢用另一隻手搔弄我的耳朵後方。   『貓抓到野生的獵物時,就是用舌頭粗糙的表面剝下獵物的皮,吃牠們的肉。』   多虧麻矢給的貓糧,我至今仍沒這樣的經驗,不過我看過野貓這樣吃老鼠的光景。   「這、這樣啊……實在是不太想知道啊,這種資訊……所以說,小黑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麻矢嘴角抽動,迅速地縮回手指。   『嗯?說到接下來,現在差不多是晚上放飯的時間,我想準備開飯了……』   「我不是說這個,是說阿久津一也啦。你先前不是用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發表人類根本是一無所知的笨蛋之類的發言嗎。難道說被詛咒的刺青之類的東西真的存在?」   我只是說出事實而已,可沒打算擺出高高在上的樣子喔?   『誰知道呢,在我所知範圍內,沒有類似的東西就是了。但儘管我是遠比人類高等的存在,也不代表我就通曉世上的一切啊……』   「果然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我裝作沒聽到麻矢的喃喃低語,繼續說了下去。   『唔,就可能性而言,可能是過於相信詛咒的存在,導致身體實際出現問題吧。人類的精神和肉體連結得很deep,阿久津一也的詛咒有可能也屬於這種情形。』   「你是說阿久津一也受到自己身上刺了被詛咒的刺青的暗示,精神因此產生影響的意思?然而……」   『沒錯,然而阿久津一也卻說自己在南方製藥公司,正和南鄉純太郎及小泉沙耶香的妹妹柏村摩智子一起進行解開詛咒的研究。從這一點來看,詛咒不太可能會是自我暗示的影響下造成的產物。』   「小泉夫婦和南鄉純太郎遭人殺害,阿久津一也和柏村摩智子下落不明……他們到底在那個研究室之中做什麼?『解開詛咒的研究』又是什麼?」麻矢偏了偏頭。   『起碼可以確定,地下研究室中隱藏解開連續殺人案件的重要線索。今晚就……』   「就要前往研究室一查究竟,對吧?」   我點頭回應麻矢的話語。『嗯,只要明白地下研究室到底在進行什麼研究,也許就能成為拯救櫻井知美的契機,說不定還能找出鎮上一連串詭異事件的犯人,並進一步從依戀拯救椿橋下的地縛靈──小泉沙耶香。所以說,我今天晚上打算潛入那裡瞧瞧。』   「那我也陪你一起去。」麻矢這句話讓我瞪大雙眼。   『不,我還不知道那裡會有什麼,太過危險了……就算不考慮這點,妳現在還有被人盯上的可能……』   「不過你是要去地下的研究室吧,路上不是會遇到門之類的嗎?以小黑的身體,只要遇到比較重的門,就會打不開吧?」   我被麻矢踩到痛腳,臉頰一帶的肌肉一陣抽搐。   我體重不到四公斤的身體儘管輕盈,卻力氣貧弱。我最近才學會攀住把手轉動門把的方法,所以只要我有此打算,類似這個房間的房門之類的,我也能夠打開。不過只要遇到沉重一點的門扉,我就束手無策了。   『但可能會有危險……』   「沒問題啦,我會小心留意,還會帶著這個以防萬一。」   麻矢在面前舉起她又從抽屜中拿出的電擊棒。   「其實呢,小黑,我連自己是誰都一無所知,一直感到很不安。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個鎮上徘徊不去,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存在。但是就和我剛才所說的一樣,幫小黑忙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好像能夠明白身處於此的理由。所以求求你,讓我一起去吧。」   麻矢抱起我,把我舉到面前,我和麻矢的鼻尖微微相觸。   不知道自己存在的理由嗎,想來這應該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吧。人類和被創造出來以完成引路人任務的我們不同,他們並不是一開始就抱著某種目的而存在。他們必須在僅有的短暫一生之中,努力尋找自己的存在理由,而現在的麻矢正慢慢找到自己的存在理由。   麻矢一度被依戀束縛而成為地縛靈,對她而言,這說不定就是最後的機會。   『我明白了,那麼今天深夜,我們就兩人……不對,應該是一人一貓,潛入那個地下研究室吧。』   「嗯!」麻矢放下我的身體,大力點頭。   『既然如此,那麼現在就……』   「現在就怎麼樣?」麻矢探出身體。   『我肚子餓了,差不多該餵我吃晚餐的貓糧了吧。』   麻矢默默無言地朝我投以冰冷的眼神。   『麻矢,妳還好嗎?』   我出聲詢問走在後方的麻矢。麻矢正用手電筒照著腳下,在雜草叢生的庭院中前進。這處庭院籠罩在圍牆的陰影,街燈的燈光也難以完全企及,所以相當昏暗。唔,儘管對身為貓的我而言,眼前景物明晰可見,但在人類眼中暗得連腳邊都幾乎看不清楚。   「我、我沒事。」   麻矢才說完這句,身體就像是絆到什麼似地大幅一晃。麻矢小小驚叫一聲,一邊努力站穩腳步。我看著她,嘆一口氣。我果然不該帶麻矢來也說不定,畢竟麻矢臥床不起長達兩個月以上,體力終究處於還沒完全回復的狀態。   我和麻矢好不容易抵達南鄉舊宅庭院中的倉庫之前。   「那我就開門囉……」麻矢用充滿緊張的聲音說道,然後往一旁拉開滑門。我注視著門後深處,喵了一聲。通往地下的階梯正張開大口等在前方。   『這裡果然有條祕密通道。』我確認自己的推理無誤,感到十分滿意。   「這裡有個開關呢。」小心翼翼走進倉庫的麻矢低聲說道,並打開門旁的開關。階梯間亮起燈光,明亮的光線讓我瞇起眼睛。   『……階梯很深呢。』   階梯緩緩向右彎折,一路通往深處。我保持戒備,順著階梯往下,麻矢跟在我的身後。我往下走三十幾階,盡頭處有一扇貌似沉重的鐵門,門旁還有需要輸入號碼的面板。   糟了,這裡似乎上鎖了。我來到門前,仰頭望著面板喵了一聲。   「地下研究室就在這道門之後嗎?」跟上來的麻矢伸手戳著面板,喃喃說道。她的指尖每碰到面板,電子音的嗶嗶聲音就會響徹空間。   『大概吧,不過門上鎖的話,我們也無可奈何。』   垂頭喪氣的我觀察四周。即使進不了研究室,難道就沒有什麼可以作為線索嗎?我抱著這個想法環視周圍之後,察覺到一件事。   『……這個階梯雖然堆了不少灰塵,卻留有腳印呢。』   「哎,難道不是我們的腳印嗎?」   『不是,是我們以外的腳印。起碼最近應該有人走過這個階梯。』   我把臉湊近地板,地上留著有人在門前流連的痕跡。   「那該不會是阿久津一也……」麻矢悄聲說道。   『不無可能,還有小泉沙耶香的妹妹,那位名為柏村摩智子的女性,或者是其他的第三人……』   我用言靈喃喃自語,結果眼前的門緩緩開了。   「嗚喵?」   我連連眨眼,抬眼往上望。嘴巴半張的麻矢正一手按門,推開門板。   『咦?妳是怎麼開鎖的?』   「我試著推門,結果門就自然地開了,似乎一開始就沒上鎖的樣子。」   麻矢臉上浮現呆愣的表情。   門沒鎖?這明明是一處祕密的研究室耶?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該不會是留下腳印的人物刻意打開門吧?但是即使是這樣,原因又是什麼?   我的頭殼內充滿疑惑,腦中一頭霧水。   「小黑,你不進來嗎?」我在麻矢的呼喚下回過神。也對,門沒鎖的理由待會再想就好了。現在最重要的是探查這個研究室到底在進行什麼。   『走吧。』我維持警戒,緩緩踏進門後深處。   「我開燈囉。」麻矢按下門旁的開關,室內瞬間灑滿螢光燈的白色光芒。我在炫目的燈光之下瞇起眼睛,同時環視房間。   我眼前是擁有大約十坪大空間的研究室,橫亙在房間中心的巨大實驗桌上,放著叫做遠心分離機之類名稱的機械和顯微鏡,以及數個燒杯和燒瓶等。房間深處還有類似酒櫃的東西,沒記錯的話應該是用來培養微生物的裝置。   沿著右側牆壁放置的書櫃塞滿大量看似專業書籍的書本,相反的左側牆壁則堆放著Mouse用的籠子……   Mouse?……老鼠?   我的本能蠢蠢欲動,我快步走向籠子前方並窺看籠內,不過裡面全是空的。我皺起眉頭,用力拍打籠子,紓解無處可去的狩獵本能。   「該怎麼說呢……真是一種所謂的研究室的感覺耶。」   走進房間的麻矢東張西望地環顧四周,然後打開放在房間一角的電腦。   『我們得好好調查這裡在進行什麼研究才行,麻矢就幫我調查那邊的電腦。』   「嗯,我知道了。」   麻矢坐上電腦桌前的椅子,開始喀達喀達地敲打鍵盤。   嗯──那個叫做電腦的機器,比我想像得還方便。今後我要繼續在人間工作,是不是也要熟習一下電腦的使用方法?反正我也聽過貓喜歡湊到電腦旁的說法。   我想著這些事情,跳上巨大的實驗桌。我端詳著桌上的紙張,同時對空中飄散的各式各樣的藥品氣味皺起臉。紙張上似乎是用英文寫成的論文。我在負責日本區域之前,曾經在England做過引路人,英語對我而言根本是小菜一碟。   我用肉球翻動紙張,閱看上面記載。隨著我一頁頁讀下去,我逐漸加快前腳翻頁的速度。該不會……我逐一過目放在桌上的論文。這些論文幾乎都是同一個主題,讓我的腦中浮現一個想法。   我抬起頭,將視線投向書櫃。當我看到收在書櫃中的書籍書背的瞬間,我就確信我的假說是正確的。   『麻矢……』   我露出複雜的表情,向正在研究電腦的麻矢發出言靈。   「怎麼了,小黑?我這邊還沒查到什麼特別的東西……」   麻矢轉過頭,手上拿著一個白色棒狀的物體。   『妳手上的是什麼?』   「嗯?你說這個嗎?這個叫USB隨身碟,我要把電腦中的資料轉移到這裡面,這樣就能等回家再用電腦好好調查這裡在進行什麼研究了。」   『也許沒那個必要了。』我發出言靈,麻矢歪了歪頭。   「咦?什麼意思?」   『我明白詛咒的真相了。』   我挺起胸膛,朝麻矢拋了一個眼神。   註3:Memento mori,拉丁警世短語,常被用為許多藝術作品的主題。      5   我用爪子緊緊攀住集雨水管,一點一點地爬上三樓,然後縱身跳進微開的窗戶空隙。這一連串的Body control連我自己都為之心醉,我明顯地已經徹底純熟掌控了貓的身體。   我跳下窗框,落在地毯上,柔軟的肉球完全吸收了著地的聲音。   好啦,她人在嗎?我抬起頭。在身為夜行性動物的我的這雙貓眼中,儘管只有從窗戶流洩而出的些微月光,還是足以讓我掃視整個房間。   她在!我的尾巴筆直豎起。在我數公尺前方的床舖上,櫻井知美正陷入沉睡之中。   就在我和麻矢潛入地下研究室的隔天深夜,我潛入了櫻井知美的房間。我在窺看她的記憶時,已經確認過她所住公寓的位置。由於我事先給知美的暗示,她讓窗戶留了一條空隙,所以我進屋並不難。   我在地毯上邁步前進,一躍跳到床上,凝視櫻井知美的臉。一股「腐臭」掠過我的鼻尖,味道似乎比我先前遇到她的時候還要重。也許是因為我那一天干預她,讓她歷歷在目地回想起她與阿久津一也的回憶,導致她的依戀變強了。   如果是這樣,那我可真是對不起她。   我在心中向她道歉,結果從知美微啟的嘴唇中,流洩出「一也……」的低語。   看來她正在做有關阿久津一也的夢。正合我意,那就讓我稍微打擾一下那個夢境吧。   好啦,等我從夢境回來的時候,不知道她所飄散的腐臭是否會消散呢?   大概是因為窗戶開著,房間有點冷,所以我不是疊起前腳坐下,而是在枕頭邊團起身體(也就是俗話所說的「貓球註4」的姿勢),開始和知美精神同步。   我張開眼睛,發現自己依然在知美床上的枕頭邊蜷成一團。   一瞬之間,我還以為自己侵入夢境失敗了,但仔細一看就知道並非如此。   房間的燈光仍亮著,應該躺在床上的知美坐在地毯,而她的視線正投向玄關。   啊,這大概是那一天她和阿久津一也分別的光景。   我下床後伸出肉球,碰了碰低著頭的知美的腳。   「妳打算像那樣待到什麼時候?」知美渾身一震,瞪大雙眼看著我。我又要被人嚷嚷「貓竟然在說話?」了嗎?每次都要說明真是麻煩喵。   「……哦,我懂了,我是在做夢。在夢裡的話,即使貓會講話也沒什麼好奇怪嘛。」   知美突然微弱地一笑。哦,這樣進展就快多了。   「你是我之前在一也公寓前遇到的貓咪吧。」   知美伸出手,試著摸我的頭。照這樣下去,知美的手會直接穿過我的頭,所以我連忙集中精神,構築我在這個世界的實體。知美的手才確確實實地碰到我的額頭。   「嗯,是啊。我是為了解決妳的依戀,才進入妳的夢中。」   「依戀?」知美一臉不可思議地回問。   「沒錯,簡單來說,就是妳失去戀人,同時也失去未來願景這件事。」   我的話讓知美表情一僵。   「……你又知道些什麼?」知美收回手,生硬說道……我還希望能摸久一點呢。   「我什麼都知道喔。包括阿久津一也救了罹患難治之症的妳,還有阿久津自從刺上『被詛咒的刺青』之後就性情大變,以及他最後對妳丟下殘酷話語之後消失的事情。」   「你……到底是何方神聖……」知美眉間堆起皺折,從我身邊微微拉開距離。   「我是何方神聖這點不重要。這是妳的夢,照妳喜歡的方式解釋就好了。比起這個,更重要的是讓妳得知真相。」   「真相……?那種東西……我很清楚。」知美咬唇瞪著我。   「妳很清楚?」   「沒錯,他最後丟下的那幾句話全都是真的。一也一開始就不愛我,他跟我玩玩,然後我提出結婚時,就覺得時候到了並一走了之,就像拋棄嚼太久而乏味的口香糖。」   知美舉起右手遮住眼睛。   我湊近知美,伸出前腳搭上她的大腿,從正下方窺看她的表情。   「真的是那樣嗎?」   「……你在說什麼傻話,除此之外別無他想吧,從常識來想的話。」   知美像是為了逃避我似地把身體往後仰。   「常識?拘泥於那種東西的話,就會錯過擺在眼前的真相喔。妳應該讓大腦思考再Flexible一點嘛。」   我更加探出身子,和知美四目相對。   「……不然你說還有什麼解釋?」知美的口氣開始摻雜一抹──真的只是一絲絲的期待。   「阿久津一也不是說了嗎,說他刺了刺青,所以中了詛咒。而妳應該也曾經發自內心地懷疑,尋思自己的戀人的變化說不定真的是詛咒造成。」   「那、那是……沒錯,我的確有過這樣的想法。畢竟一也很明顯是在刺上刺青,從非洲回來之後才出現改變的。不過詛咒這種東西就常識上說根本不可能存在……」   「嘶──!」   我朝又將「常識」掛在嘴邊的知美發出威嚇叫聲,知美的臉瞬間因為恐懼而扭曲。   「我要說幾次妳才懂,妳要先把常識放到一邊去。」   「什、什麼啊,那你要說真的有詛咒嗎?一也是因為刺青而受到詛咒才改變嗎?」   「嗯,就是這麼一回事。」我馬上回答。「然後阿久津一也為了解開那個詛咒,在南方製藥公司的祕密研究室裡努力研究,就跟他自己說的一樣。」   「但、但是南方製藥只是普通的製藥公司吧。在一個像那樣的地方,進行解開詛咒這種帶有超自然色彩的研究,根本……」   「如果這不帶有任何超自然色彩呢?」   「不帶超自然色彩?你是指什麼意思?」知美皺起眉頭。   「總而言之,我要說如果那個詛咒已經得到科學解釋,而且還有治癒可能呢?」   「得到科學解釋……能夠治癒的詛咒?」知美呆愣地喃喃低語。   「是啊,妳回想看看阿久津有關詛咒的事情:在非洲的村落之中,那個詛咒讓包括小孩在內的許多人過世,可以推測出那個詛咒是從雙親繼承給小孩的。一也透過刺上刺青,也受到同樣的詛咒,而他發誓絕對不會讓妳也得到詛咒。」   我淡然陳述事實,結果知美突然抓住我的兩隻前腳。   我實在不太喜歡肉球被人摸啦……   「那個『詛咒』到底是什麼?如果你知道就告訴我!我求你!」   知美聲音沙啞地詢問,我向她點點頭,緩緩開口,告知她打亂阿久津一也和櫻井知美人生的詛咒真相。   「就是HIV。」   「……欸去哀逼?」   知美用宛如拙劣演員朗讀劇本的平板語氣喃喃說道。   「沒錯,HIV。人類免疫不全病毒。」   「你說的該不會是……」   「嗯,就是導致愛滋病的病毒。」   聽到我的回答,知美用嘶啞的聲音低語「……愛滋病」。看來突然擺在面前的新情報,讓她一時之間無法消化。哎,算了,繼續說明下去的話,她總會理解的。   「感染HIV後,如果一直不治療,幾年後就會變成後天性免疫不全症候群,也就是所謂的愛滋病。病發之後,身體的免疫機能就會遭到破壞,各種微生物引起感染症,導致喪命。」   我娓娓道出有關HIV的知識。儘管有點老調重彈,不過引路人這個工作與人類死亡息息相關,我因為工作上的關係,對疾病相當熟悉。   知美的視線彷彿求救一般在空中徬徨,我向她繼續陳述下去。   「HIV的疫情在非洲擴散,已經造成相當嚴重的社會問題。」   我以前也曾經在非洲擔當。那個時候,我可是將不計其數的因愛滋病而喪命的人類魂魄,引導至吾主身邊。   「那一也去的那個村落……所謂許多人因為詛咒而死……」   「沒錯,當時HIV的疫情擴散,想來不少居民因為愛滋病而死去。HIV是會母子垂直感染的病毒,詛咒會從父母轉移到小孩,和許多小孩因為詛咒喪命的陳述一致。恐怕這個村落之中,並沒有HIV是傳染病的常識,只是將它視為親子相傳的詛咒,所以一也才會使用這個詞語表達。」   「不、不過一也為什麼會感染HIV?我記得HIV應該不是那麼容易傳染……」   大概是稍微整理了混亂的思緒,知美提出了明確的疑問。   「的確,一般與HIV感染者相處並不會感染,最常見的原因是性交造成的。」   知美的表情一陣扭曲。「……該不會……」   「妳在想一也說不定是和感染者性交,才會感染了HIV嗎?」   我打趣似地說,知美頓時閉嘴不語。「唔,這個可能性搞不好也不是零,不過我認為應該不是喔。妳也對自己的戀人多一點信心吧。」   「那、那為什麼……一也會遭到感染?」   知美從喉嚨擠出喑啞的聲音。我當場直立起來,伸出右前腳的一隻貓爪。   「他本人不是說過,難道妳不記得了嗎?關於他為什麼會遭到詛咒。」   我一道出這句話,知美便深吸一口氣,半張的嘴中漏出那句話。   「……刺青。」   「That’s right!」   我宛如拍手一般合上雙掌,嘭地發出毫無緊張感的聲響。   「感染HIV的原因也包括針頭意外,也就是醫療工作人員使用遭到HIV汙染的注射針頭,不小心扎到自己等造成感染的情形,而刺青的時候就會用到針。」   「那個針……」   「嗯,阿久津在他們到訪村落的村長建議之下,請那個村落的刺青師幫他刺了刺青。他一定是在那個時候,被用過的針感染了」   當時用來幫他刺青的針一定遭到HIV汙染。畢竟當地人沒有病毒相關知識,自然也不可能會為針消毒殺菌。   「所以他才說是被詛咒的刺青……」知美一手摀住嘴巴。   「我記得阿久津刺上刺青後,他每次聯絡通訊時,都是一副狀況不太好的模樣,對吧?那大概就是他感染了HIV。感染HIV的話,剛開始會出現發燒及全身感到倦怠等症狀。當時阿久津應該就有所察覺,注意到自己也許感染了HIV,畢竟他一路看到許多人因愛滋病而死,他會發現也不怪。所以當他回國和妳碰面時,他的神態就顯得不太正常。」   「真的嗎?你說的這一切千真萬確嗎?」知美用雙手捧住我的臉頰。   「我想沒錯,證據就是阿久津自從歸國後,不曾與妳發生性行為。妳也很清楚原因吧,因為HIV透過性行為傳染。透過保險套自然能夠大幅降低傳染機率,但並非絕對。」   知美聽完我的說明,頹然垂下捧著我臉頰的雙手。   「為什麼?他為什麼不肯告訴我?」   知美哀傷地低語,並將視線投向玄關大門,也就是那一晚一也離去的大門。   「我想,阿久津一也一定是害怕吧,怕遭到妳的拒絕。」我用肉球碰碰知美細微顫抖的手。   「被我拒絕?」   「正是,HIV傳染病是容易遭到偏見的病症。這個病症藉由日常接觸傳染給他人的風險非常低,感染者卻往往受到出自於無知的歧視,遭遇難受的經歷,所以要坦承自己得病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但是我無所謂!不論任何事情我都能夠接受。畢竟HIV只要用藥,就能維持幾十年都不發病吧?我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心滿意足了。」   知美聲音嘶啞地訴說。   「嗯,確實如此,他實在應該向像妳這樣善於理解的Lady說明所有真相。他大概也想在某一天坦承一切,和妳一起活下去吧……不過他卻遇上難題。」   「難題?到底是有什麼難題?」   「他有嚴重的過敏體質啊。HIV感染者透過服用多種抑制病毒增生的藥物,可以將愛滋病發病的時間延長到數十年之後。不過假使他會對其中的藥物產生過敏反應,他就無法繼續服用藥物。」   知美吸氣屏息,我在她面前淡然地繼續說明。   「從非洲歸國後過了一個月左右,阿久津失去蹤影,聲稱自己是去接受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治療。他一定是在那段期間到專門醫院接受檢查,得知自己感染了HIV,以及自己對不少能夠抑制發病的藥物過敏。不服藥的話,感染者有可能會在幾年後就因為愛滋病發病,而且就此喪命。實際上,在那之後的幾年間,他應該有不少次嚴重的蕁麻疹發作。HIV有不少種藥物,儘管阿久津只要選擇他能夠服用的藥物服用就好,不過隨著時間經過,他可能也會開始對那些藥物產生過敏反應。」   「那一也所說的『我會被這個刺青殺死的』……」   「沒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照那樣下去,他會因為非洲村落視為詛咒的HIV感染而喪命。這大概也是他無法向妳坦承自己病情的原因吧:如果妳知道戀人只剩下數年性命,妳一定會感到傷心欲絕。」   「竟然……」知美兩手摀住自己嘴巴。   「正因如此,阿久津一也才把一切寄託在最後的希望──在南方製藥公司進行的『解除詛咒的研究』,也就是HIV新藥的研究上。」   我回想起昨天潛入的研究室。那個房間桌上的大量論文,以及收在書架上的文獻,這些資料大部分都記載著有關HIV與治療HIV的方法。   「那一也辭退東京製藥公司的招聘,成為南方製藥的研究人員也是為了這個原因?」   「對,因為他想研發出也能用在自己身上的藥。阿久津在南方製藥公司,努力地試圖研發出HIV的新藥。他大概認為只要他完成新藥,說不定他就能再次與妳攜手偕老。」   「結果卻……」知美的表情一陣扭曲。   「是啊,失敗了。不知道原因是實驗本身沒有成功,還是他對那種藥物也有過敏反應,或者是他沒能得到試用新藥的資格。從他對南方製藥董事長表現出的強烈憤怒來看,最後一項說法應該比較有可能。哎,無論如何,阿久津失敗了,而身處絕望的他便去了妳的住處,尋求他唯一的心靈支柱。」   知美不發一語地默默傾聽我的推論。我伸舌舔了舔嘴邊,因為我接下來要說出口的話,一定會讓她十分難受。儘管如此,她還是必須知道真相,不然她一定無法繼續向前邁進。   「他深深處於絕望和自暴自棄之中,就在此時,妳對他這麼說了:『我們生小孩,共組家庭吧。』但對他而言,他做不到。想要擁有小孩的話,就會讓妳曝露在感染HIV的風險之下;而且他自己在幾年之內,還有可能因為愛滋病發病而喪命,所以……他做出了決定:他為了戀人的幸福,選擇了讓自己消失。」   從知美摀著嘴的雙手之下,隱隱傳出宛如悲鳴的聲音。面對悲慟的她,我繼續以平淡口吻敘述事實,儘管那份現實實在過於殘酷。   「阿久津知道告訴妳真相的話,妳一定會拚命地想要在他身邊支持他,然而這並非他的期望。他希望妳能夠得到幸福,哪怕在妳身邊的男人是自己以外的男人。所以他把妳罵得狗血淋頭,心想這樣就能讓妳離開自己,構築嶄新的未來。」   我在這邊停話不語,注視著知美被淚水濡濕的雙眸。   「阿久津一也難以理解的行為,其實全都是出自於對妳的愛。」   當我說完這句話的瞬間,周圍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喵喵喵!」   突然而來的變化讓我一陣慌亂,回過神時,腳下的地毯不知何時變成了堅硬的水泥地。   我東張西望地環顧四周,發現這裡是夜晚的頂樓,也就是當初知美接受一也告白的理科大樓的頂樓。夜空中閃爍著無數星辰,但是周圍的景色在我眼中卻顯得有點黯淡。   我找到站在頂樓邊緣的知美,緩緩走近。知美正扶著頂樓偏低的欄杆。   「……一也一直都是在為我著想呢。」   知美眺望著遠方的夜景,輕聲低語。   「嗯,是啊。阿久津一也的心意從頭到尾都不曾有所改變。他的所作所為都是因為他愛妳,希望讓妳得到幸福。」   「最後那一晚,我其實是想要支持一也,結果卻反而把他逼上絕路……」   「也許是這樣,不過那是從結果來看的結論而已。妳根本不需要責備自己。」   我向知美說道。如果因為沒處理得宜,而導致知美留有後悔的心情,那麼即使她好不容易得知真相,腐臭也有可能不會消散。   「……我所期望的未來,是能和一也攜手共度的未來。即使沒辦法擁有小孩,只能共度短暫時光也無所謂,我想和一也一起活下去,但是為什麼……」   「我相信阿久津一也當時已經無法做出冷靜的判斷了。他的小小好奇心讓他感染了HIV,毀了你們的未來。那份罪惡感正是他的原動力,讓他下定決心要不惜代價研發出新藥,取回你們兩人的未來。」   沒錯……不惜任何恐怖的代價。   知美咬唇俯瞰眼前的夜景,簡直就像她正在尋找一也的身影。   「那……一也現在會在哪裡呢?」   「誰知道呢,這就不得而知了。不過起碼我能確定,阿久津一也大概不會再次出現在妳的面前,而妳也不應該去尋找他的下落。」   如果知美試圖尋找阿久津一也的下落,她可能會發現恐怖的事實。這麼一來,她一定又會為此感到痛苦難過。   「這樣下去的話,一也他……」   「嗯,如果他沒接受HIV的治療,他隨時都有可能愛滋病發病,而他在這樣的狀況之下,即使拋棄一切也依然深切盼望的就是妳的幸福。」   「但是我無法忘記他……」   「妳不需要遺忘他啊。這個男人將妳從絕望中救出,成為妳的依靠,妳應該將他銘記在心。只要懷抱著這份記憶,在人生道路前行,他就會繼續活在妳的胸口中。」   我對自己吐出的裝模作樣台詞感到渾身發癢,便用後腳用力地搔了搔脖子。   知美咬住嘴唇,眼淚源源不絕地從眼眶溢出。   我坐下來,耳邊迴響著知美的嗚咽,同時眺望隱約有點黯淡的星空。時間緩緩流逝。   感覺過幾十分鐘後,我注意到嗚咽聲不知何時停歇了。我望向知美,她正在細微地吐氣,拂拭濡濕的眼角。知美大大攤開雙手,緩緩仰望天空。   「一也……謝謝你……」   從知美的雙唇間,吐露出包含千言萬語的感謝話語。在這一瞬間,隱約顯得黯淡的星光陡然變強。   這一片閃耀著無數星辰的夜空,正是我在知美的記憶中見到的星空。   知美瞇起眼睛,持續仰望著天空,想來她一定是在眼前的夜空凝視著她和戀人之間重要的回憶。   我離開知美身邊,在頂樓的中央一帶團成貓球的姿勢,垂下眼皮。明瞭阿久津一也直到最後都深愛著自己之後,知美一定能夠懷抱著與他共有的Memory,再次向前邁出腳步。   為此,她現在正試圖面對她與心愛戀人的訣別。   接下來就是她自己的問題,我沒有插嘴的餘地了。   我慢慢地從知美的夢境開始Escape,我在這個世界的存在也隨著逐漸變得稀薄。   當我睜開眼睛時,我已經身處知美房間的床上。   我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抽動鼻子。在我入侵知美的夢境之前,房間還充斥著甜膩「腐臭」,此時則飄散著宛如薄荷一般的清冽芳香。我深深吸氣,讓胸膛充滿空氣。   知美度過這一關了。   她的哀慟大概會持續伴隨著她,但是懷抱著這份悲痛與幸福的回憶,她一定能夠開拓自己的未來,同時也是阿久津一也為她指引出的未來。   好啦,我也差不多該告辭了。我下了床鋪,走過地毯,跳上窗框。   在我將身體擠進只開了一道空隙的窗縫之前,我回頭看向床上的知美。眼淚從她閉起的眼中溢出滴落,滑下臉頰的水珠在從窗戶灑進的月光照映之下,閃耀著盈盈光輝。   我在街燈與月光的照明之下,踏步走在返回麻矢房間的路上。我成功地完成了我的工作,將櫻井知美從依戀之中解救出來,然而我的心情卻十分沉重。   我今天在夢中並未告訴知美一件事,不,是無法告訴她。   那個奪走多條地下研究室相關人士性命的殺人犯,果然極有可能是阿久津一也。   地下研究室之中曾經進行HIV新藥的研究。對於感染了HIV,還因為過敏問題而沒接受治療的阿久津一也而言,完成這項研究正是他最後的希望──能夠實現他與深愛戀人攜手共度人生的未來的最後希望。   然而事情並未依照他的想法發展。儘管從阿久津在銷聲匿跡之前向知美說的內容來看,研究已經完成的可能性非常高,但是他卻無法享用那份成果。原因恐怕是研究夥伴之間出現了意見對立,也或許是研究並未進展到足以進行人體投藥的階段。   這麼一說,小泉沙耶香曾經向阿久津說過「不可能進行人體實驗」。說不定是阿久津一也提出用自己身體進行實驗的時候,小泉沙耶香因為太過危險而加以回絕。   今年四月初,就在阿久津一也向知美告別並消失無蹤的同一時期,南鄉純太郎遭人殺害,同時包包中的物品也遭人偷盜。我認為阿久津一也殺害了南鄉,並竊取了他手上的實驗檔案。目前仍然下落不明的柏村摩智子這名女性,也有可能已經遭到阿久津的毒手。   我跳上一旁的圍牆,一邊在牆頭上漫步而行,一邊進行思考。   阿久津一也已經放棄了他與戀人的未來,他不惜殺人也要偷取研究資料以治療HIV的行為顯得不太合乎道理,不過失去一切的阿久津也許已經無法做出正常的判斷了。   在一年半前奪走小泉夫婦性命的人,想來一定也是阿久津一也。在研究上與小泉沙耶香產生對立的阿久津,為了自己的目的而殺害小泉沙耶香,還將罪名嫁禍給她丈夫小泉昭良。只有和小泉夫婦一樣同為祕密研究有關人士的阿久津,才能做到這件事。   阿久津一也現在身在何處呢?從他已經銷聲匿跡了兩個月以上來看,他應該已經不在鎮上了。這樣的話,我和麻矢根本無從找起。   眼下看來,我們的當務之急就是找出據說下落不明的柏村摩智子。她是小泉沙耶香的妹妹,同時也是參與地下研究室研究計畫直到最後的人物。如果能夠找出柏村摩智子並讀取她的記憶,我就能對這個事件的詳細情形更加清楚……假使柏村摩智子還在人世的話。   我突然抬起頭,耳朵一抖。一陣尖銳高亢的聲響從遠方傳來。我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一種叫做消防車的滅火車輛所發出的警笛聲。我在圍牆上停下腳步,感到聲音變得愈來愈大。數十秒之後,幾台亮紅巨大的車輛就接連從我身旁的道路呼嘯而過。   看來這附近似乎發生了火災。我跳上圍牆旁邊的大樹,伸出爪子一路沿著樹幹往上攀。我爬到樹頂,在不遠處看到高竄的火苗。   哦,火勢燒得挺旺啊。我下樹後再次跳回圍牆,奔向火焰的方向。   自從我來到人間,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火災。既然機會難得,就讓我見識一下吧。我一邊揮去浮現在腦中的「好奇心殺死貓」這句不祥的話,同時腳下不停地直奔。跑了幾分鐘之後,我開始感到一絲不對勁。   我來過這一帶。這份不對勁的感覺隨著我接近目的地,變得愈來愈強烈。   不會錯的,這裡正是南方製藥公司附近。   我的胸口才剛湧起一股討厭的預感,就依稀聽到消防隊員們的怒吼。我在圍牆上停下腳步,跳進一旁的三層樓民宅並爬到屋頂上。竄出烈焰的建築就出現在我前方數十公尺之處。   ……騙人吧。   我呆愣地站在原地。   眼前熊熊燃燒的建築火舌高冒。那是南鄉純太郎和他家人曾經居住的家,也是那個地下研究室所在的房子。   隱藏通往研究室入口的倉庫崩塌,火焰從通往地下的階梯竄出,那副光景簡直就像火焰長蛇從地底蜿蜒而出。   熱氣乘著晚風撲襲我的臉,我僵在原地,無法動彈。   註4:原文為「ニャンモナイト」,取自日文中音近的「アンモナイト」(菊石),意指貓蜷成一團,俯瞰看起來就像菊石化石的姿態。 第四章 靈魂的面具   1   「我說,那場火災果然不是偶然發生的意外吧?」   『想來不是吧。火舌竄騰得非常猛烈,想來一定是灑了汽油之類再點火。』   我疊起前腳坐在床上,朝坐在椅子上的麻矢發出言靈。將櫻井知美從依戀解救出來的隔天傍晚,我向麻矢說明了昨夜發生的事情。   「這麼說,果然是阿久津一也放的火嗎?」麻矢的表情一陣緊繃。   『……我不清楚,不過我認為可能性很高吶。』   「但是他為什麼需要做到放火這個地步?」   『很多可能的解釋喔:隱藏研究室進行的研究、消除自己與研究室有關的痕跡,或者是……搞不好根本沒有理由。』   「沒有理由?」麻矢皺起眉頭。   『嗯,畢竟阿久津失去了他真正渴望的東西,也許他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你是說他自暴自棄了?」   『我只是說有這個可能性而已啦。比起這個,問題在於……』   「在於研究室在我們潛入的隔天就遭人放火這件事吧。」   『沒錯,就是這個。』   我點頭回答。研究室在我們潛入沒多久就遭人縱火,這點實在讓人難以認為是偶然。   「難不成有人在監視我們嗎?」   麻矢的表情因為不安而扭曲。   『與其認為我們遭人監視,不如選擇地下研究室受人監視的想法還比較合理。妳看,我們去研究室之前,不是發現了有人到過研究室的跡象嗎?』   「但是我之前還曾經差點被車撞……說不定我的行動一直處於監視之下呢。」   確實如此,有人試圖危及麻矢的性命,這件事和這樁事件有什麼關係嗎?   現在麻矢借用身體的對象──「白木麻矢」這名人物,究竟是被誰開車撞傷的?阿久津一也到底潛藏在哪裡?又是誰基於什麼原因,放了一把火燒了地下研究室?   過多的謎團讓我的頭痛了起來。   我望向窗外,夕陽正緩緩地將窗外的景色染成一片朱紅。   啊,差不多該動身了……我一語不發地跳上窗框,前腳伸進窗縫,推開窗戶。   「咦?小黑你要出門嗎?難道你有什麼頭緒了?你是要出門去調查什麼東西嗎?」   麻矢用隱含期待的聲音詢問。我回望麻矢,左右搖了搖頭。   『不,鎮上的貓群集會差不多要開始了。我最近比較少露面,今天久違地參加一下。』   不定期參加集會的話,就會變得有點難以出席集會。   「喔,這樣啊……你慢走。」   麻矢一臉不滿地嘟起嘴,我向她輕輕舉起前腳後,便從窗戶一躍而出。   我一邊思考案件的事情,一邊漫步而行,不一會就抵達這一帶作為貓群集會所的空地。生長著低矮雜草的空地一隅,已經聚集了十隻以上的貓。牠們蜷著身體沐浴在夕陽之下,梳理毛皮,互相喵喵叫問好,各自隨性活動。   我接近貓群旁邊,在雜草上落座,一邊舔理身上引以為傲的黑色皮毛,一邊望向聚在一起的貓群。牠們大部分是野貓,不過其中也有和我一樣戴著項圈的貓。   說起來,貓其實是地盤意識相當強烈的動物(順帶一提,麻矢家就是我的地盤),不太會交流接觸,即使經過其他貓的地盤,也會遭到威嚇。不過在這一片不屬於任何貓的緩衝地帶,就算身邊有其他貓,大家也能悠然自處。這個地方幾乎每天都舉行這樣的集會。   老實說,我自己也不太清楚這個集會有什麼意義:Boss並不會親臨集會來給我下達指令,我也不是來這裡和其他貓交流情報,但是我就是會不由自主地來到這個地方。   不過這裡總是讓我感到安心放鬆,想來一定是這副身體的本能作用。   只是我參加這個集會,並不單純是出於本能。   一隻三色花貓接近我的身邊,對方是我之前不曾在這個集會場所見過的生面孔。她(三色花貓基本上大多是母的)一靠近我,就發出喵喵叫聲,大概是希望我讓出腳下的這塊地。這塊地的雜草比較少,也能充分曬到夕陽,是個絕佳的位置。   唔,有鑑於我是個紳士,讓位給Lady自然是義不容辭。不過相對地,讓我稍微看一下記憶應該也無妨吧。我對上她的視線,「嗚喵」地叫了一聲後,開始干預她的精神。她露出不可思議的模樣,歪了歪頭。   人類以外的動物的軀體之中當然也寄宿著魂魄。每當我對出席這個集會的貓的魂魄進行干預,我就能讀取牠們的記憶。如果在這個鎮上貓隻的聚集之地這麼做,我就能知道鎮上的各種事情,實在是非常方便。   貓和人類這種滿腦子東想西想的生物不同,擁有率直且易於干預的魂魄。想來一定是因為牠們素來遵從本能的慾望,隨心所欲但卻認真活著的緣故。   說起來,貓的這種生活方式才像話,反而是人類比較奇怪。我一邊探查三色花貓的記憶,同時揚起嘴角。   除了人類,其他生物的魂魄在肉體失去生命後,即使沒有我們引路人的引導,也會自行前往吾主身邊。只有人類的魂魄會在地表徬徨,受依戀束縛而成地縛靈。   想來一定是人類以外的生物努力地活在這世上,腦中只專注於思考如何活過每一天和傳宗接代的問題,所以魂魄才會毫無迷惘。反觀人類,不知是否是因為他們進化後創造了安全的環境,他們似乎容易忘卻如何像這樣真摯地面對自己每一天的人生。   這個地球上唯一知道「死亡」總有一天會降臨在自己身上的生物,卻比那些對此一無所知的生物更容易流於苟且度日,並在死後遭到依戀的束縛。真是無比諷刺。   我想著這件事,繼續查探三色花貓的記憶。看來她的地盤似乎位在城鎮邊緣,就在流經這個城鎮中心的河川的源池周圍。那裡與此地相距五公里之遙,難怪我不曾見過她。   我不曾瞧過以那一帶為地盤的貓的記憶,所以這對我來說相當新鮮。看來源池周邊是一片人跡罕至的蒼鬱樹林,所以有不少野貓在那一帶活動。   「嗚喵!」我一路追溯她的記憶,結果情不自禁地高叫一聲。她的身體一震,似乎是因為驚嚇而從我的干預之中清醒了。   哎呀,糟了。我在她的記憶中看到不得了的東西,所以不由得激動了一下。   「喵、喵──嗷。」   我為防三色花貓逃走(儘管我們明明同是同一國),發出溫柔的安撫聲音。她露出戒備的樣子,但依然對上我的視線。我鬆了一口氣,同時再次和她的魂魄同步,窺看她的記憶。   我的腦海浮現影像,映照出一輛車:一輛行駛在茂密濃綠的森林之中的紅色小型車,車上沒有車牌。   這輛車該不會就是撞了麻矢的車?我記得衝撞麻矢的車是紅色的小客車,最後開往河川上流,行蹤成謎。   車子的引擎蓋上彷彿證實我的想像一般有著微微凹陷,想來一定是撞麻矢時留下的凹痕。由於眼前的景象出自於貓的低視角,很可惜地未能看到駕駛的臉。   從我最先看到的是這段記憶來看,這段記憶對三色花貓而言相當具有衝擊性。這一帶想來平時絕對不會有車輛經過,以她會有此反應倒也毫不奇怪。   當時她大概陷入混亂,在斷斷續續且相當凌亂的記憶畫面中,車子一路開向池子。   浮現在我腦海中的影像一瞬間閃現雜訊,影像再次恢復正常時,畫面上顯現的卻是逐漸被池水淹沒的車子,一旁還能看到寫著「危險!請勿靠近池子!」的牌子。   車子完全沉進池子後,我便停止干預三色花貓的魂魄。她大惑不解地連眨了兩三次眼睛,然後發出「喵──喔,喵──喔」的叫聲,催促我讓出位置。我起身離開位置,三色花貓馬上佔取我剛才坐的位置,一臉舒服地瞇起眼睛,沐浴在夕陽的陽光之中。   我邁出腳步,同時回想剛才見到的景象。那段畫面恐怕正是白木麻矢遭到車撞當天的情景,這也難怪警察找不到車子,畢竟車子沉在池子裡面。   不過用沒有車牌的車子撞人,隨後將肇事車輛沉進池子裡,在在證明麻矢的肇事逃逸事件明顯是預謀犯罪。誰做出這種事?說起來,為什麼有人想對白木麻矢下手?   我起身緩緩走出空地。不論如何,這項發現是查明白木麻矢為何遇襲的重大線索。如果能夠從池中吊起車子,查出車主是誰,我就能更加逼近犯人的真實身分了。   我還是早點回家,和麻矢商量接下來該怎麼辦。我盤算著,並撒腿奔向麻矢家。   花十幾分鐘回到家後,我從和我離家時同樣開了一條小縫的窗戶跳進麻矢的房間。   『麻矢,麻矢,大發現,我知道撞妳的車子在哪裡了!』   我向坐在桌前,正在注視著電腦畫面的麻矢發出言靈。不過麻矢毫無反應,簡直就像她聽不到我的言靈一樣。   『……麻矢?妳聽得到嗎?』   我跳到桌子上,移動到麻矢面前,試圖引起她的注意。   「小黑……你看……網路上的地方新聞報導了這個……」   麻矢伸出抖動的手指,指著我──應該說是我身後的螢幕。   「喵?」我扭過頭,目光掃過螢幕上顯示的文字。隨著上面的文字進入我的大腦,我全身的毛倒豎起來。   六月二十七日早上,一位晴明大學相關人士通報校內散布大量血跡,前往現場的警察於藥學系執教的峰岸誠教授(五十八歲)的教授辦公室中,發現大量血跡。峰岸教授目前下落不明,警方正朝峰岸教授被捲進某種事件的方向進行搜查。   「這該不會是……」   麻矢用嘶啞的聲音喃喃說道,我凝視著畫面,呆愣地道出言靈。   『阿久津一也……連峰岸也殺了?』        2   我鑽過後門的鐵柵下方,進入校園後,便壓低身體疾奔。途中雖然有些女大學生看到我可愛的模樣而發出欣喜的叫聲,不過我現在實在沒有餘裕接受她們的摸摸。好了,我要找的地方在哪邊呢?之前我不是自己走來的,所以一時之間還不清楚目的地。我在校園內邁腿奔跑,左顧右盼。   找到了!我找到目的地,便改變方向直奔向前。在我前方一百公尺的建築物周圍繞著一圈黃色警戒線,穿著制服的警官和看似刑警的男人們正聚集在一旁。我在走道快步奔跑,一接近建築物就鑽進路旁的草叢,然後慢慢走向建築物。我來到能夠正面觀察建築物的草叢後,便原地潛伏在草叢。   眼前就是我前幾天操縱久住向峰岸誠問話的教職員大樓。   我看到峰岸留下大量血跡並下落不明的新聞後,我查清更進一步的資訊,隔天一早就來到案發現場。   關於撞了白木麻矢的車子沉在池中這件事,由麻矢打電話給收集那起車禍相關情報的專線,向警方提供了這項情報。從我昨天在三色花貓記憶中的所見來看,那一帶應該是個別說車子,就連徒步的行人都沒幾個的地方。只要找到車輛經過的痕跡,警方應該就能馬上確認情報是真的,並從池底打撈出車子。   從那輛車子上應該能夠查到不少關於白木麻矢的事情。反過來說,在把車子打撈起來之前,我無事可做。我現在該做的就是調查峰岸的事件。   那麼那傢伙人是否在這裡呢?我潛伏草叢,繼續盯著建築物的入口。儘管警方的相關人員頻繁出入,我的目標人物卻遲遲沒出現。   峰岸果然是遭到阿久津一也的攻擊嗎?我做好持久戰的覺悟,在草叢中疊起前腳坐下,一邊思考著這個感覺大有可能的推測。   阿久津恐怕是為了得到HIV的新藥檔案,才會逐一殺害地下研究室的相關人士。但峰岸和地下研究室應該毫無關係,這麼一來,阿久津還有必要襲擊峰岸嗎?   ……該不會峰岸也在那個研究之中參了一腳?   小泉夫婦、阿久津,以及小泉沙耶香的妹妹柏村摩智子,這四人是地下研究室的研究人員,並都在學生時代投入峰岸門下。峰岸很有可能會為研究提供一些諮詢。   也就是說,阿久津是打算將地下研究室的知情人士全數滅口,把在那裡進行的研究埋葬在黑暗嗎?這麼想的話,那個地下室遭到縱火一事也就顯得合情合理了。不過阿久津既然已經放棄他與戀人的未來,他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縱火和襲擊峰岸一事,真的是阿久津一也的手筆嗎?   我突然開始對這項前提條件抱持疑問。阿久津一也確實最為可疑,他殺害小泉夫婦和南鄉純太郎的可能性相當高,不過縱火和襲擊峰岸的犯人搞不好其實另有其人?   我的腦中浮現一個名字。   柏村摩智子,她是小泉沙耶香的妹妹,同時也是參與了地下研究室的研究人物。   在知美的記憶中,阿久津說了「那些人竟然瞞著我藏起檔案」,所以我才猜想柏村摩智子這名人物是遭到阿久津攻擊後下落不明,不過說不定真相其實剛好相反?   柏村摩智子因為某些理由,開始懷疑殺害姊姊的兇手可能是阿久津,於是她成為地下研究室的一員,一起進行研究,同時展開對阿久津的調查。她在確信殺姊兇手就是阿久津後報了仇,並著手抹消自己與阿久津的接點──地下研究室的痕跡。   我的想像讓我感到一陣寒意。我不用回頭確認,也知道自己尾巴上的毛都炸了起來。如果我剛才的想像是正確的,阿久津毫無蹤跡也就顯得理所當然了,畢竟他遭到柏村摩智子的毒手……   下一刻,我看到從建築物走出來的男人,連忙揚聲大叫「喵喵喵!」   久住淳,也就是先前遭我操縱的刑警,正和一名中年男子並肩而行。   他果然也參與了這起事件的搜查,我因為自己的預測命中而筆直地豎起尾巴。   久住和中年男子(大概是和他搭檔的刑警)一邊討論著某個話題,同時逐漸走近。我在草叢中屏息等待時機到來。中年男子向久住說一句「稍等一下」,走向站在稍遠位置的制服警官。   Chance來了!我向無所事事地站在路上的久住背影喵了一聲,久住循聲朝我的方向轉頭一看。下一秒,只從草叢中探出一顆頭的我就對上久住的視線,成功干預了他的魂魄。久住的身體微微一震,眼神馬上變得空洞。   這傢伙的魂魄還是一如往常地易於Control啊。如果每個人都像他這樣單純,我可就輕鬆多了。   『峰岸誠被殺了嗎?』   久住踩著搖搖晃晃的步伐站到草叢前,我朝踉蹌地走到草叢前的久住發出言靈。   「……嗯,可能性很高。」   『你們發現遺體了嗎?』   「不,我們還沒發現遺體。不過峰岸的教授辦公室中有打鬥的痕跡,還遍布著大量血跡,現場的血液似乎合計超過兩公升。考慮到這麼大的出血量,鑑識警官的見解是存活機率應該不高。」   『……確認是峰岸的血嗎?』   「血型一致無誤。以防萬一,我們還請峰岸的兄弟提供了DNA,正在確認血液是否屬於峰岸本人,不過可能性似乎頗高。」   至少峰岸遭人襲擊這點似乎沒有錯。我舔濕嘴巴周圍,詢問我最在意的事情。   『那麼你們對犯人身分有頭緒了嗎?』   「嗯,阿久津一也的嫌疑頗深。昨天成立的搜查本部也認為阿久津一也是犯人,目前正朝這個方向展開調查。」久住乾脆的回答,讓我瞪大雙眼。   『你說的千真萬確嗎?』   「我們找到峰岸教授留下來的手機,手機裡面留有阿久津前天晚上寄的簡訊,內容是『希望私下見面』。」   『阿久津一也寄的簡訊?』   「是啊,我們也調查過了,結果確認那封簡訊確實是從阿久津一也的手機寄送的。簡訊是透過這附近的基地台傳送,所以他應該是在這所大學附近寄出那封訊息。只是手機目前處於關機狀態,無從得知手機的所在位置。」   『也就是說,阿久津一也人就在鎮上嗎?』   「應該是這樣。我們已經以重要關係人的名義發布通緝,但還沒發現蹤影。」   峰岸果然是遭到阿久津的毒手嗎。不,這也不一定。簡訊是從阿久津一也的手機寄出,也有可能是別人用了他的手機。不過……   我用腦過度,頭開始痛了起來。   說起來,犯人為什麼不直接把峰岸的屍體丟著不管?不,說不定沒有屍體這件事,表示峰岸其實還活著?他雖然大量出血,仍然想辦法逃離犯人的魔掌,躲在某個地方……   此時我覺得視野一隅不對勁,抬頭一看,但展現在我眼前的是片澄澈的藍天。   我多心了嗎……不,不對。   我改用靈體眼睛凝神注視,而不是肉體雙眼。   在稍微有點距離的位置上空,有團隱隱發光的光體,後方是那棟十層樓高的理科大樓。那團光體毫無疑問是地縛靈,而且散發的光輝還相當強。從這點來看應該是在這陣子,起碼是在這幾個月內才脫離肉體的魂魄。   「喂──我說那邊的魂魄!」   我向遠方飄浮在空中的魂魄發出言靈,魂魄大力一晃,似乎注意到我了。不過從對方慢慢遠離的樣子,應該是對我們有所警戒。   「別緊張,我只是有點事情想問而已。你該不會是遭到阿久津一也殺害的人吧?」   我用言靈發出阿久津一也這個名字的瞬間,魂魄彷彿有所動搖似地開始閃爍。   啊,果然如此……   『你是峰岸誠的魂魄吧。跟我說說吧,前天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更進一步地發出言靈詢問,魂魄渾身一震,宛如逃跑一般逐漸遠離我。   「喵……」在我慌亂地發出下一句言靈之前,魂魄已經一路飄遠,沒過多久就消失在理科大樓深處。對方大概以為我是打算勸說他前往吾主身邊。   不過從對方對「阿久津一也」和「峰岸誠」產生強烈反應這點來看,剛才的地縛靈幾乎毫無疑問地就是被阿久津殺害的峰岸魂魄。   儘管動機不明,不過阿久津現在顯然依舊潛伏在這個鎮上的某個角落,持續殺人。如果能夠逮捕阿久津,讓他接受刑罰,剛才看到的峰岸誠的魂魄,以及被拘縛在椿橋的小泉沙耶香的魂魄想來就能夠從依戀獲得解脫。此外,這樣應該可以減少更多人命喪阿久津之手,變成地縛靈。   好吧,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再去參加貓群集會,一個個查看牠們的記憶嗎?也許會有貓偶然見到阿久津潛伏在哪裡。不,這麼做的效率還是太差了。警方現在正在追查阿久津,他們應該會動員大量人力找出他。搜索阿久津的事情就交給警察,而我更應該做的是……   『對了,關於柏村摩智子,你有什麼information嗎?』   我向久住詢問。   沒錯,就是柏村摩智子。警方應該還不知道柏村摩智子和阿久津一也的關係,我和麻矢應該傾力搜尋她的下落……假使她還沒遭到阿久津一也毒手的話。   「柏村……摩智子?」   久住結結巴巴地唸出這個名字。   『怎麼,你不知道?虧你是負責小泉沙耶香命案的刑警。她是小泉沙耶香的妹妹。』   「小泉沙耶香的妹妹?她的話……」   「喂,久住,你在幹什麼?」久住身後傳來男人的粗嘎聲音,我連忙縮回探出草叢的頭。與此同時,從我的干預之下逃脫的久住開始探頭探腦地四下張望。   「啊,山田先生,怎麼了嗎?」   「呆站在那邊的傢伙還說什麼呢。快,我們快點去找學生問話吧。」   中年刑警走近久住,伸手輕巴他的腦袋。   「喔,是。」久住縮了縮脖子,和中年刑警相偕離去。我小小地嘖一聲:我才要問到重點就被打斷了。   哎,算了,我也算得到不少資訊了。總之,我還是先回麻矢的房間好了。   阿久津一也完全失控了,我已經讀不懂他的行為走向了,不過毫無疑問的是這個事件正在走向終點。   警方終於開始對阿久津展開搜索,他應該難以逃離警方的搜查網。   我不知道事件會迎來什麼結局,不過阿久津馬上就要為自己的罪行贖罪,小泉沙耶香和峰岸誠的魂魄也應該能夠就此從依戀中得到解脫,事情想來會如此發展……   不知為何,我的胸口深處湧起一團漆黑的不安。我一陣發冷,渾身大大一顫。也許是在潮濕的草叢中待得太久,我的身體都冷了。還是早點回去吧,我在心中姑摸著。   我在草叢間邁步奔跑,步伐不知為何感覺比平常更為沉重。      3   「所以說,阿久津一也果然連那位叫峰岸的教授都殺了嗎?」   『嗯,我是這麼覺得。』我躺在地毯上,抬眼往上望著坐在床上的麻矢。從大學回來的我睡完午覺,吃完晚餐的貓乾糧後,正在和麻矢交換情報。   「他為什麼要做這種事?阿久津一也的目標應該是得到地下研究室的研究資料,然後使用資料治療自己吧?」   『我也不太清楚,我認為直到四月初,阿久津都願意為了「和戀人的未來」做任何事。不過現在的阿久津已經失去目標了,但他卻連恩師峰岸都下毒手,讓人搞不懂。我覺得現在的阿久津正打算將有關地下研究室的痕跡盡數抹去。』   「將痕跡全部抹去……嗎?」麻矢的目光在天花板上逡巡。   『嗯?怎麼了嗎?』   「……說說而已,不過說不定我已經明白了阿久津一也的目的。」   我試圖起身,但是腳不知為何無法施力,讓我身形一個不穩。   「怎麼了,小黑,你還好嗎?」   『不,沒事,我只是有點重心不穩。比起這個,阿久津一也的目的是什麼?』   「我在想……該不會是錢呢?」   『錢?』預料之外的答案讓我歪了歪頭。   「嗯,因為地下研究室如果真的研發出HIV的新藥,那應該是很不得了的事情吧。全世界的製藥公司想來不惜花費巨資,也會想得到這份新藥。」   『……妳是說,阿久津是為了賣掉研究結果,得到大筆酬勞,才殺掉相關人士,抹消一切痕跡嗎?』   這番話出乎意料,我一陣頭暈目眩。   「當然,我認為他的主要目的還是希望根據研究成果,馬上做出新藥,用以治療自己的HIV。不過只是這樣的話,他應該不需要燒掉研究室,殺害峰岸教授才對。想來阿久津一也和戀人分手之後,只剩下金錢這個目的。既然他在一年半前手上就沾著人命……說不定他已經淪落到願意為了錢,做出任何事情了。」   麻矢的聲音低了下去。   『就算我退一百步,理解自己的性命和與戀人的未來,也許足以令人為之殺人,但是有必要為了錢這種東西殺人嗎?』   「在這世上,有很多人會為了錢,不惜做出任何事情喔。」   皺著眉頭的麻矢搖了搖頭。這麼一說,我還在當引路人的時候,的確看過不少因為金錢糾紛而死於非命的人類。   『真是愚蠢,竟然會為了錢這種東西傷害他人,玷汙自己的魂魄。所有人類都終有一死喔。不管身上的錢再多,大限當頭的時候也毫無意義嘛。』   「不過有很多錢的話,就能夠做很多事情啊。」   『妳是指吃美味的食物,住舒服的房子,和容貌端正的異性擁有性關係這類事情嗎?真是可笑,這些全部都是生物避免生命危險,繁衍子孫,在肉體中內建的欲求渴望,可以說這些不過都是事先Programing好的,就連微生物都有這類欲望。你們人類在這個地球上,應該是擁有最複雜的大腦與魂魄的存在吧。然而你們卻滿足肉體需求而做出這種事……』   暈眩感變得更加強烈,我當場踉蹌倒下。   「小黑,你怎麼了?」   『沒事,我有點激動,所以頭暈了一下……』   我道出言靈,準備站起身的瞬間,一股灼熱的感覺從胃湧上食道。我用力彎起身體,乾嘔了幾聲後,從口中吐出褐色物體,原來是我剛才吃下的貓乾糧。   麻矢睜大眼睛,跑到我身邊,伸手撫摸我的背。   「沒事吧,小黑?」   『沒事,我是貓,貓吐東西本來就很正常。』   「不過你平常吐的都是毛球,和今天的情形不一樣吧。再說你的身體好燙!」   『……因為貓的體溫比人類高啊。』我晃了晃無法正常思考的腦袋。   「和那個沒關係,你現在的體溫比平常都高。我說小黑,你是不是身體狀況不太好?」   身體狀況?這麼一說,我從向久住問話的時候開始,身體就有一點不對勁。   『我現在稍微頭暈,身體使不上力,以及覺得有一點冷而已,沒什麼事啦。』   「這才不是沒事呢!你絕對生病了。你之前在天氣寒冷時,還在外面淋了雨。」   麻矢的臉皺成一團,望向牆上的時鐘。   「唉,這種時候的話,動物醫院應該也已經關了……」   我聽到「動物醫院」這個詞的瞬間,本能的恐懼貫穿了我的全身。到底為什麼會這樣?也許是由於這個原因,我的全身泛起一陣細碎的顫抖。不,這可不是出自我對動物醫院的恐懼,總覺得我就像被人丟進冰箱一般渾身冰冷。   「……小黑……你在發抖。」   『……我覺得冷,很冷。』   我全身激烈打顫,同時疊起前腳坐在地毯上。沒想到不過是身體狀況出了點問題,就必須體會這種痛苦,肉體這種東西果然大為不便。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身體被一個柔軟的東西包裹住,我的身體逐漸遠離地毯。我轉頭一看,原來是麻矢用毛巾包起我的身體,把我抱離地板。我放鬆四肢力氣,任憑麻矢擺布。把我抱在胸前的麻矢躺到床上,蓋上棉被。   「這樣有好一點嗎?」   麻矢伸頭探進棉被,注視著我的臉。   『嗯,好多了……很溫暖。』   我瞇起眼睛,喵一聲。隔著毛巾傳來的麻矢體溫非常舒服,不知何時,嘔吐感和暈眩都消失無蹤了。   「是嗎,太好了。」麻矢鬆了一口氣,對上我的視線。   「哎,小黑……」   『嗯?怎麼了,麻矢?』   「人類的確擁有會為了自己的欲望而傷害他人的骯髒一面,不過呢,人類不只有骯髒的一面,也同時擁有溫柔的一面喔。」   我一邊聆聽麻矢的話語,一邊回想起抵達人間以來的經驗。   南鄉純太郎雖然是被人殺害的,但比起讓犯人得到報應,他更希望拂去妻子的苦惱。   千崎隆太將他人生的一切都傾注於對抗犯罪。   即使是阿久津一也,他也選擇讓戀人擁有更好的未來,而試圖犧牲自己。   人類確實也擁有寶貴的一面。引人嘔吐的醜陋與殘忍心性,以及令人感動的溫柔與高尚品性──人類就是同時蘊含了這兩種面向的存在,實在是令人費解。   我被包裹在麻矢的溫暖之中,用神智朦朧的腦袋思考。   我還在當引路人時,人類對我來說不過是負擔。不過自從有了貓身體,實際與人類貼身生活,我發現人類的確相當有趣。光是這項認知,也許就值得我來人間一趟。   ……值得我來人間一趟啊,我對這個想法露出苦笑。   想我當初對人間的任務百般嫌惡,只想早點回到引路人崗位,竟然會抱持這樣的想法……而我很清楚造成我的轉變的原因。   我在毛巾中蠕動身體,從棉被裡探出頭。   「怎麼了,小黑,你覺得不舒服嗎?」麻矢不安地皺起眉頭。   『不,不是這樣。我覺得身體比剛才舒服多了。』   麻矢就是我的原因。她是從我降臨人間之後,就一直在我身邊的同居者,每天餵我貓乾糧,為我梳毛,摸摸我的頭,幫我打掃廁所,偶爾甚至還會給我生魚片。和她一起度過的時光,讓我改變了我對人類的看法。   『……哎,麻矢。』我向麻矢發出言靈。   「嗯?什麼事?」麻矢朝我露出溫柔的微笑。   『至今為止的事情真是謝謝妳。』   「怎麼突然說這種話?你是生病才這麼不安嗎?別擔心,你會沒事的。」   『不,如果不是麻矢,我大概很難在人間存活,在人間的工作就不會這麼順利了。』   正因為和麻矢生活一起,讓我稍微能夠理解人類這種不可思議的存在,我才能夠解救南鄉純太郎、千崎隆太,以及櫻井知美。   「我們是朋友,這種事當然不在話下啊。」   『朋友?』   「是啊,我和小黑是朋友吧。」   朋友,啊,原來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是「朋友」啊。在引路人之間,我們也會將彼此(例如變成狗住在山丘上的「他」)稱為朋友,不過那也僅止於「常常聊天的同僚」,而非更進一步的關係。   真正的朋友就是指像這樣互相關心彼此,心意相通嗎?   我的新發現不知為何,讓我的胸口處感到一陣暖意。   我的眼皮愈變愈重。   『……我能睡一下嗎?』   「嗯,你好好睡吧。」   閉上眼睛的我在麻矢的體溫包圍之下,緩緩墜入夢鄉。   「喵喔──!」   健康真是太美妙了!   身體不適後的第四天早上,我吃完貓乾糧,站在窗邊發出勝利的吶喊。經過三天的完整休養之後,我的身體已經完全恢復。託此之福,貓乾糧吃起來都比平常香甜。我的心情嗨到不行。   「小黑,不能太勉強喔。要是感冒復發了,你就得再去動物醫院一趟了。」   『……動、動物醫院。』   聽到這個詞語的瞬間,我的尾巴馬上炸毛。恐怖的回憶讓我全身開始細微顫抖。   三天前,麻矢一大早就帶我前往名為動物醫院的地獄。身處於充斥著眾多貓狗悲鳴聲的空間,我在麻矢提在手上的外出籠中縮成一小團,身體不停顫抖(以麻矢的說法是簡直就像「別人家的貓註5」)。   經過三十分鐘,我被帶往一個小房間,名為獸醫的惡魔使者摸遍我的全身,還用金屬儀器抵住我,最後竟然殘無人道地朝我背上刺進針頭,注入奇怪的液體。   麻矢剛才看到我恢復精神,表示「看來治療有效呢」;不過我卻認為讓我身體好轉的原因,一定是出自於不好轉就會再次被帶去動物醫院的恐懼心理,導致我的身體奮起好轉。   『沒、沒問題啦,我今天身體狀況非常好。隨時都能外出調查事件……』   我才說到這裡,身體就傳來浮游感,腳下一陣不穩。   「你看,這不是還走不穩嗎。你果然還不算完全康復。」   『這、這樣嗎……?我總覺得現在感覺很Happy啊。』   「你一定是病剛好,體力還沒恢復。至少今天就好好休養吧。如果你又生病,我可是會擔心的。」   被麻矢這麼一說,我也無從反駁了。   『……我明白了,我今天會乖乖待在家裡。』我在凸窗的窗台上縮起前腳坐下,讓毛皮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之中。同時望向窗外。在這三天內,警方搜捕阿久津一也的進度究竟如何了?說不定阿久津已經遭到逮捕,如果是這樣就再好也不過了。   我原本打算想辦法調查一下柏村摩智子,結果這三天卻難以動彈。麻矢看護我,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房間裡,導致進度完全落後。即使我們要找柏村摩智子,警方也很有可能在我們之前就找到阿久津一也。   今天就休息一整天,明天再去找久住確認搜查情形吧。若是還沒抓到阿久津,我就採取進一步的行動,我如此盤算,在腦中推演今後的行動。   麻矢坐在桌前,打開筆記型電腦,卡噠卡噠地敲起鍵盤。悠閒的時光緩緩流逝。在溫暖日光的推波助瀾之下,我的眼皮變得愈來愈沉重,總覺得睡意比以往都來得強烈。我大大地打了呵欠,然後閉上眼睛。   昏昏欲睡的我聽到聲響,於是半睜開眼睛。   麻矢不知何時換上毛衣,手上拿著薄大衣和小提包。   『嗯?妳要出門嗎?』我點頭打瞌睡,同時出聲。麻矢靠近我,摸了摸我的頭。   「嗯,我有點事要辦。」   『小心一點。唔,大白天的話應該還好,不過保險起見,還是要避免到人煙稀少的地方喔。另外,電擊棒也要隨身帶著。』   我一邊從喉嚨發出呼嚕聲,一邊用言靈叮嚀。麻矢聞言噗哧一笑。   「沒問題,我會小心啦,感覺小黑好像爸爸一樣喔。那我就……出門囉。」   『路上小心。』   我拚命撐著隨時掉下來的眼皮,目送麻矢。當麻矢打開門,她停下動作。   「哎,小黑。」   麻矢沒有回頭,看著前方出聲喚我。   『嗯?怎麼了?』   「謝謝……至今為止的一切,真的很感謝你。」   麻矢緩緩低語的聲音,聽起來不知為何有點顫抖。由於她背對著我,我無法看到麻矢臉上浮現怎麼樣的表情。在我回問『妳是指什麼?』之前,麻矢便彷彿要甩去什麼似地搖搖頭,步出房間。門板關上時的聲響撼動了我的鼓膜。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總覺得麻矢的態度有點古怪。   偏著頭的我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   哎,算了。等她回來之後再說就好了。   比平常更為強烈的睡魔,讓浮現在我腦中一隅的違和感逐漸遠去。我再次閉上眼皮,任由睡魔將自己引入夢鄉。   ……隱約傳來談話聲。   我的意識逐漸浮上表面。我緩緩睜開眼睛,從窗外斜射而入的夕陽正照在我的身上。   已經傍晚了嗎……?我會睡得這麼熟,果然是因為大病初癒,身體需要休息嗎?   我盡情伸展前腳,舒展全身肌肉,同時環視被夕照染得朱紅的房間。房間內不見麻矢的身影。麻矢還沒回來嗎?我舔著前腳,偏了偏頭。此時從窗外傳來談話的聲音,看來我就是因為聽到這陣談話聲才醒了。我從微微打開的窗戶探頭窺看。兩個男人正站在玄關前,和麻矢的母親交談。   「喵!」我揚聲驚叫,當場小小地跳了起來。我認得眼前的男人,不,何止認得,我之前還曾經操縱過他。   分局刑警的久住和他搭檔的刑警站在玄關門前,兩人正在和麻矢的母親打照面。麻矢的母親打開玄關大門,邀請兩人進屋。   即使已經看不到三人的身影,我依然定在原地,無法動彈。   為什麼久住會來到這個家?他該不會是注意到自己遭我操縱,上門來逮捕我……不對不對,不可能會有這種蠢事。   我拚命Cool down過熱到浮現可笑想像的腦袋,一邊思考久住來到這個家的理由。   他是為了麻矢的肇事逃逸事件而來?就算如此,怎麼會是久住?久住眼下應該正在追查涉嫌殺害峰岸的阿久津才對啊?   我愈是努力思考,胸中模糊的不安就愈是膨脹。我打算從窗戶平台直接跳上地毯,就在這一瞬間,我再次感受到輕微的浮游感襲來,腳下頓時一滑。   「喵喵──!」從窗戶平台跌落的我連忙在空中調整姿勢,試圖抓住一旁桌子抽屜的把手。結果我的右前腳成功勾住把手,避免頭朝下地直擊地板的下場。不過抽屜在我的體重一帶之下猛然打開,一些袋子及瓶子從抽屜中掉了出來。   哎呀,糟了……放開把手落在地毯上後,我陷入不知所措的窘境。被我拉開的是裝著我飼料的抽屜,地上散落裝著貓乾糧及點心的袋子。這樣看起來很像我試圖偷吃飼料。   不過以我這副身體,又很難收拾……我用前腳推動裝著貓乾糧的袋子,在看到滾落在袋子旁的小瓶子時,忍不住眨眨眼睛。瓶身上面寫著「木天蓼粉」。   木天蓼?就是貓攝取之後會感到愉悅的那個嗎?不過麻矢可沒餵過我這個啊……我用肉球翻動瓶子,瓶身另一側則記載著:「注意!反應因貓而異,可能會產生腳步不穩、過度興奮、長時間睡眠等情形。請從少量開始餵食。」   咦?腳步不穩,感到興奮,長時間睡眠?這不就是我今天的症狀……我皺著眉頭注視眼前的瓶子,然後回神抬頭。   對了,現在不是做這件事的時候!我得去調查久住是為了什麼來到這個家!我跑過地毯,跳上房間門把。我利用體重轉動門把,房門隨之緩緩打開。我鑽進房門打開的一條縫,踏進二樓走廊,從隔壁房間門前一閃而過,一路跑下樓梯,前往一樓的客廳。   當我走進客廳時,麻矢的母親正將咖啡杯放在坐在沙發上的兩位刑警面前。   「哎呀,小黑你又跑過來了?」麻矢的母親眨眨眼睛,但並沒打算趕我走。「小黑,我接下來要跟刑警先生們談很重要的事情,所以不可以搗亂喔。」   麻矢的母親一手拿著托盤,輕輕撫摸我的頭。   我「喵──」地叫了一聲表示OK。   我一開始就不打算攪和進這場談話,畢竟我可比麻矢母親更想知道刑警要說什麼。   「不好意思,你們大老遠跑這一趟,麻矢卻剛好不在。我已經試著打電話聯絡她,不過她似乎沒開手機。」   收起托盤之後,麻矢的母親坐上刑警們對面的沙發。   「不,請不用在意,我們不該突然登門。說起來,我太久沒拜訪了,真對不起。」   久住深深地低下頭,麻矢的母親則露出哀傷的微笑,隱隱地抿緊嘴巴。   太久沒來拜訪?久住和麻矢的母親相識嗎?我愈來愈一頭霧水。   「所以說,今天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呢?」   「關於撞了麻矢小姐的肇事逃逸車輛,現在有了新的情報,所以特地過來報告一下。」   久住畢恭畢敬地回答麻矢母親的詢問。   哦,他們果然是來談肇事逃逸事件,我小小地鬆口氣。儘管我不知道為什麼理應正在追查阿久津的久住會來報告這事,不過警方前來告知肇事逃逸事件,這並不奇怪。   他們想來在搜索那個池子之後,發現了撞麻矢的車子。   「前幾天,我們接獲匿名線報,對方表示看到與撞傷麻矢小姐的車輛十分相似的車子,沉在市郊的水池之中。我們根據情報,在池子周圍展開調查,結果發現確實有車輛開入池中的痕跡,於是進一步搜索,並在池底發現了紅色小客車。我們認為該輛車子應該就是撞了麻矢小姐的肇事車輛。」   久住用沉緩的口氣陳述。   「……那到底是誰的車子?你們已經查出誰是開車撞傷麻矢的犯人了嗎?」   聽完久住的說明,麻矢的母親用僵硬的聲音詢問。   「是的,我們已經查出來了。」   久住彷彿賣關子一般地在這裡截住話尾,大呼一口氣之後,才說出那名人物的名字。   「那輛車屬於一個名叫阿久津一也的人。」   過度的驚詫讓我「喵」地冒出小小的驚叫。   阿久津開車撞倒麻矢後肇事逃逸?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難道是阿久津一也犯下什麼事件後,情急之下開車逃離,結果卻不巧撞上麻矢嗎?   我在腦中牽強附會地解釋,不過我的想像隨即被接下來的對話打消。   「請問妳知道阿久津一也這個人嗎?」   久住的詢問讓麻矢的母親瞬間吸了一口氣,然後帶著隱忍痛楚的表情點頭。   「是的……我知道他。」   為什麼麻矢的母親會知道阿久津一也的事情?我瞪圓雙眼。   「阿久津撞傷麻矢後逃逸,並在那之後將車沉進水中,逃到別的地方去了嗎?」   麻矢的母親用微弱的聲音低語。   「太太,我們一直在為某個案件追查阿久津一也的行蹤。」   一直保持沉默的中年刑警開口用低沉雄渾的聲音說道。   「某個……案件?」   「是的,就是前幾天發生的大學教授失蹤案。我們認為這起事件和阿久津一也有所關聯,所以昨天早上當我們從池底打撈出阿久津一也的車子,並得知車子是兩個多月前肇事逃逸的車輛時,我們也想到太太妳剛才得出的結論:阿久津一也在兩個月前撞傷麻矢小姐後逃逸,並將車子沉進池底以湮滅證據,隨後展開逃亡。不過……我們想錯了。」   「想錯了……?」   「從池中打撈出來的車子駕駛座上有一具遺體,那具遺體屬於男性。」   「遺體……」從麻矢的母親喉間,傳出小小的呻吟。   「由於在池中泡了兩個月以上的時間,遺體被魚蝦螃蟹等啃食破壞得相當嚴重,幾乎只剩白骨,所以目前還不清楚死因。」   過於血淋淋的說明讓麻矢的母親臉頰一陣抽搐,似乎對此毫不在意的中年刑警則自顧自地繼續說明。   「但剛才,我們透過牙醫的治療紀錄確認遺體身分,那具遺體屬於……阿久津一也。」   麻矢的母親伸手摀著嘴巴,說不出半句話,不過我受到的衝擊遠勝於她。   阿久津一也已經死了?死了兩個多月以上?   怎麼可能!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   如果是這樣,那到底是誰放火燒了地下研究室,還攻擊了峰岸?   我一陣頭暈目眩,程度更勝四天前倒下時的感覺。   「那、那阿久津他……」   麻矢的母親用顫抖的聲音詢問,這次則是久住開口回答。   「我們不清楚阿久津一也是蓄意還是過失,不過我們認為他是在撞傷麻矢小姐後,選擇連人帶車開進池中自殺。該怎麼說呢,我們查出阿久津他……罹患了相當難以醫治的病,時日所剩無幾,也許他就是因為這樣自暴自棄。」   的確,失去與戀人的共同未來之後,阿久津會選擇自己結束生命,倒也不是無法理解。只是他在那之前還殺害了南鄉純太郎,偷走實驗的資料。一個人有可能在做下這些事之後選擇自殺嗎?還是說他終究沒得到實驗資料,因而就此絕望?   有些事情不對勁……   「請等一下,你說不清楚肇事逃逸是不是蓄意犯案的話,難道你要說麻矢是剛好被同一個大學畢業,還在同一個公司工作的同事開車撞傷嗎?」   麻矢的母親用尖銳聲音高喊的瞬間,我更加陷入混亂。   阿久津是麻矢的同事?她在說什麼,我記得麻矢明明是在銀行上班……   「太太,請妳冷靜下來,我們也不認為這是巧合,不過我們也搞不清楚阿久津一也腦子到底在想什麼。」   中年刑警摩娑著自己的肩膀,半嘆息地說道。   「老實說,確認遺體身分前,我們還懷疑阿久津一也可能和一年半前的案子有關。」   「你是說沙耶香的案子嗎?」麻矢的母親尖聲高問,從沙發上探出身體。   我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剛才麻矢的母親說了什麼?   沙耶香?沙耶香的案子?一年半前的案子?   ……難不成!   宛如遭到雷擊一般的衝擊從頭到尾巴地貫穿我的全身,我的肉球在思考之前就踏上地板邁步狂奔。儘管腳步在鋪設的木製地板上直打滑,我仍然在走廊上全力疾馳。我動用全身肌肉,兩階併一階地奔上樓梯後,急停在我的目的地之前。由於衝勁過猛,我一度往前栽倒。使力勉強保持住身體平衡之後,我抬頭望向眼前的房門。這扇門並不是麻矢房間的門,而是隔壁的房門。麻矢的母親曾經對這個房間喃喃低語「……這裡現在沒人」。   心臟在我小小胸口之中激烈跳動。原因不是我一路跑到這裡,而是我深怕房門後即將展現在我眼前的東西。   如果我想的沒錯……   我吞了口口水,像先前開麻矢房門   如法炮製先前在麻矢房間的做法,飛身掛在門把,打開房門。落回地面的我一步一步地挪動腳步,走進門縫。房門後是四坪大的空間,書桌、床鋪、書櫃等房間內的家具和麻矢房內相差不多,不過整體上用色大方的家具偏多,營造出沉穩的氣氛。   我一躍跳上書桌,看到擺飾在書桌上的相框。相框的照片中,兩名女性面帶笑容地站在一起。其中一位臉上浮現滿面笑容的女性是麻矢,而站在麻矢身旁的是一名身材苗條,留著黑色短髮的女性,在照片中露出柔和的微笑。   這位Lady應該就是這個房間的主人,而她恐怕就是……   我轉頭環視房間,在夕照下染成朱紅的房間牆壁上掛著一幅掛框。裱在框中的紙上寫著大大的畢業證書,我注視著證書上的名字,然後陷入絕望之中。   「白木沙耶香」。   這五個字烙印在我的網膜上。名為白木沙耶香的女性曾經住在這裡,而白木沙耶香之後嫁給小泉昭良……成為小泉沙耶香。   這裡就是一年半前在椿橋上遇害的小泉沙耶香住過的房間;而麻矢──被阿久津一也的車撞,陷入昏睡狀態的白木麻矢,正是繼承姊姊遺志,進入南方製藥公司,在地下研究室進行HIV新藥研究的妹妹。   「柏村摩智子」這名人物一開始就不存在,我一直和我在找的「小泉沙耶香的妹妹」生活在一起,我真是大糊塗蛋。   千崎的筆記上為什麼會將小泉沙耶香妹妹的名字記載為「柏村摩智子」,現在一想,理由其實很簡單。在山丘上的安寧醫院拿到千崎的筆記本時,麻矢帶著筆記本去了洗手間,她應該是在那時動一點手腳。   「白木麻矢」再增添幾筆,就能夠把文字改成柏村摩智子。麻矢就是這樣讓我相信了根本不存在的人物,成功地隱瞞自己現在的身體就是小泉沙耶香妹妹這項事實。千崎的筆跡相當潦草,所以我才沒注意到文字遭到竄改。   麻矢一定知道「白木麻矢」就是小泉沙耶香的妹妹,也是南方製藥公司的職員。調查過房間,看過身分證及照片,或和雙親談過話,應該馬上能知道,但麻矢卻向我隱瞞。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儘管不明白的事情還有很多,但有一件事很清楚:麻矢,也就是那個使用白木麻矢身體的魂魄,絕對沒喪失記憶。   麻矢的全盤舉動從一開始就在算計之中。現在一想,解決南鄉純太郎和千崎隆太這兩個地縛靈的依戀,也是因為麻矢向我指引了他們所在的場所。麻矢操縱了我,讓我對地下研究室的一連串相關事件展開調查。   ……但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細細呼出一口氣,一邊努力Cool down幾近沸騰的腦細胞,一邊整理現狀。   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麻矢──使用白木麻矢身體的魂魄到底是誰。從一切都在計算之中的行動來看,她一定是地下研究室的相關人士。符合條件的人物是……   嗯?她?   該不會?   我全身皮毛直豎而起。   我為什麼一直認定麻矢是女性?言靈不像人類的聲音一樣有男女差異,我認為麻矢是生前為女性的人類魂魄,是因為她的說話方式。不過假使她從一開始就有意欺瞞,說話方式根本是想改就改的小問題。   說不定進入「白木麻矢」身體的魂魄生前是男性?如果是這樣,只有一人的條件完全吻合。   沒錯,僅此一人。   『麻矢就是……阿久津一也?』   空無對象的言靈脫口而出的瞬間,我的心情彷彿腳下地面突然崩落,墜入一片虛空。   假設進入白木麻矢身體的魂魄是阿久津一也,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我愣愣地望著天花板思考。   HIV的新藥在地下研究室中完成了。阿久津想要將成果占為己有,用新藥治療自己的HIV,並賣掉研究資料以獲取龐大利潤。對於放棄與戀人共度未來的阿久津而言,他已經沒有其他生存目的了。   接下來,阿久津殺害南鄉純太郎,得到了研究資料。但是南鄉純太郎為防萬一將資料分成了兩個部分,分別由自己和白木麻矢保管。察覺到這一點的阿久津開車撞了白木麻矢,打算強搶剩下的資料。不過白木麻矢恐怕並沒將資料帶在身上,結果阿久津還是沒能拿到對治療自己和換取鉅款而言,可說是不可或缺的研究資料。   絕望的阿久津連人帶車開進池子,結束了自己的性命。他的魂魄因為強烈的依戀而滯留人間,飄蕩在理應持有剩下資料並陷入昏睡的白木麻矢旁。這時,我出現了。   阿久津的魂魄救了高喊著言靈被烏鴉追趕的我,假裝成喪失記憶的樣子,拜託我用白木麻矢的身體讓他復活。他會裝成女性,一定是他認為這樣的話,我比較可能會讓他進入白木麻矢的身體。   於是……我完完全全上了他的當,就這樣讓阿久津一也復活了。睽違兩個月,阿久津借用白木麻矢的身體與名字,再度展開行動,試圖拿到研究資料。   啊啊,對了!我趴下身體,伸出兩隻前腳抱頭。   我在他的要求之下,讓使用白木麻矢身體的魂魄,Download了那副身體的記憶。阿久津沒能拿到剩下的研究資料,而資料所在應該就在白木麻矢的記憶中。假使這就是阿久津的目的,一切都可以理解了。   阿久津得到記憶後,和我一同前往地下研究室。   這麼一說,那時我還對研究室的門竟然沒鎖感到不可思議,其實一點也不足為奇。一定是阿久津從白木麻矢的記憶得知通行密碼,趁我不注意的時候解除了門鎖。研究室外彷彿有人來過的痕跡,則應該是阿久津在Download記憶前,試圖入侵研究室卻無功而返的痕跡。   再來,阿久津從那個研究室的電腦成功竊取目標資料之後,作為最後的工作,開始著手抹消研究的痕跡,放火燒了研究室,殺害了對研究稍有知情的峰岸。   我頹然垂頭。   全都是我的錯。都是因為我用輕率的心情,將才剛碰面的魂魄放進了白木麻矢的身體裡……假如我沒做出輕率的舉動,至少峰岸也不至於死於非命了。   撕心裂肺的自責感讓我感到痛苦不已。   麻矢──不,阿久津應該不會再回到這個家了。他已經得到所有必需的研究資料,接下來將資料賣給哪家公司,賺取大筆酬勞就好。他還在我早餐的貓乾糧中混入木天蓼,讓我一路睡到傍晚,以免他的逃亡計畫被我察覺。   只要沉睡於那副身體深處的白木麻矢本人的魂魄醒過來,寄宿其中的阿久津魂魄應該就會被趕出體外。不過謀害自己的人的魂魄就在自己體內,白木麻矢的魂魄說不定會就這樣一直沉睡在身體深處。這麼一來,阿久津就能一直使用那副身體,直到肉體迎來壽命盡頭。   ……我該怎麼做才好?   我放開遮著臉的前腳,小泉沙耶香和白木麻矢的照片跳進我的視野之中。我看著滿臉笑容的白木麻矢,腦中閃現來到人間之後的回憶。   麻矢……從烏鴉喙下救了我,和我一同生活並照顧我,還說我們是朋友的人。那副朝我展露的溫柔笑容全是虛假嗎?在那張靈魂的面具之下,他是否正對我露出嘲諷的微笑?   我朝眼前的相框揮出一下又一下的貓拳,被肉球打飛的相框落在地板上,發出無機質的聲響。我左右搖搖頭。現在可沒空發洩情緒,我得想辦法找到麻矢──阿久津一也才行。我是將魂魄放進白木麻矢身體的本人,應該也能強硬地將魂魄從身體拖出來。這麼做的話,至少那副身體不會一直為阿久津一也所用。   起碼要救出白木麻矢,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贖罪。然而我到底該怎麼做……   麻矢離開這個家之後已經過了幾小時,我根本無從得知麻矢往哪裡去了。   可惡,為什麼我是貓呢。我是狗的話,就能像警犬一樣循著味道,追查麻矢的下落了。   嗯?狗?   『狗在啊!』   我從書桌大力一跳,在凸窗的窗台上落地。隔著窗戶的玻璃,看得到遠方的微高山丘。   註5:原文為「借りてきた猫」。以貓原本在自家地盤神氣自得,一到別人家之類的新地方,就會變得安靜乖巧的習性,指涉對象一反常態格外老實的樣子。      4   『我為什麼非得做這種事不可啊……』   李奧將鼻尖湊近柏油路面,一邊用言靈碎碎唸。在他身旁的我登時跳了起來。   『都是因為你,我才會變成這副模樣,你這算是賠罪。比起這個,你快一點啦。』   大約四小時前,奔出家門的我直奔位於郊區的山丘。我拚命縱腿跑過這段對貓而言稍嫌太遠的距離,來到山丘上的安寧醫院。我一找到躺在庭院的李奧,馬上提出追蹤麻矢的請求。貓有遠比人類優秀的嗅覺,但狗的嗅覺似乎又遠勝於貓。說不定他能夠循著味道追蹤到麻矢去了哪裡。   李奧最初雖然嫌麻煩而遲遲不肯答應,不過大概看到我拚死請求的模樣,他也明白事態重大,最後還是答應了。接下來我和李奧回到麻矢家,展開追蹤,但是李奧的追蹤速度卻遠比我想像得還Slow。   『出了家門後都過了幾個小時了,還沒找到嗎?拜託你快一點。』   我看著一邊不停抽動鼻子,以龜速前進的李奧,發出言靈催促。   『別說渾話,我已經很努力了。我又不像警犬一樣,接受過專門訓練。還有別亂蹦亂跳的,會害我分心。』   抬起頭的李奧不滿地瞪著我。   『我知道,我也明白你盡力了,不過……可以的話,希望能再快一點。』   我確實不該擾亂他集中,我低頭垂下尾巴。   李奧再次將鼻頭湊向地面,朝我斜眼一瞥。『我記得應該是叫麻矢?那位女性是你的朋友吧,為什麼你要追蹤她?你和她之間發生什麼事了嗎?』   『……這不關你的事。』   沒錯,這是我的問題。我自己的失敗,就要由我自己來補救才行。   『作為先來到人間的前輩,我要給你一個忠告:不要一個人……一隻貓鑽牛角尖比較好。有什麼事的話,就和朋友商量……』   『我才沒有朋友!別管我了!』我用言靈向李奧大吼,將胸口之中所有的濁黑情感都發洩在他的身上。他一瞬間睜大雙眼,隨後小小地嘆息一聲,再次展開追蹤。   遷怒於前來幫忙自己的對象……一陣自我厭惡的強烈情緒湧上心頭。   我和李奧默默無語地前進,周圍的風景逐漸變得熟悉。   這裡該不會是……我的想像在轉過轉角,看到前方幾十公尺的東西時,瞬間轉為確信。我眼前正是晴明大學的後門。   筆直走近柵門的李奧硬是縮起自己龐大的身體,鑽過柵門下方。我跟在他身後鑽過柵門,踏進校園內之後,開始東張西望。   麻矢就在這個校園內?究竟為什麼?滿頭霧水的我呆呆站在原地,李奧無視我逕自繼續前進。大概是氣味變強了,他的速度也愈來愈快。   『……就是這裡了。』在大學校園走了幾分鐘之後,李奧在一棟建築物的入口前停下腳步。睽違數十分鐘地開口發出言靈。   『這裡……』我抬頭仰望高聳的建築物,用言靈喃喃說道。我見過這棟建築物,這是晴明大學理科大樓,也就是櫻井知美在頂樓接受阿久津一也告白的地方。   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我歪著頭,不過心中的某個角落也點頭表示理解:這裡對阿久津一也而言是一個特別的場所,如果麻矢的真實身分就是阿久津,他選擇在這裡進行大事也就不足為奇了。   『謝謝,你幫了我大忙。』我道謝後走向大樓。   『嗯?這樣就行了嗎?』   『嗯,接下來就是我的問題,你可以回山丘上了。』   『……這樣啊,那我回去了。』   李奧用鼻子小小地哼了一聲,轉身離開。   沒錯,接下來是我的問題,在不知道會有什麼危險的情況下,我可不能把毫無關係的他也牽扯進來。這件事必須由我獨自解決才行。我來到大樓正面玄關的大門,左右看了一圈。這扇門應該沒上鎖,不過我的力氣還不足以打開大門。我繞著大樓周圍邁開步伐。   有了!大樓側面距離地面數公尺的地方開了一扇小窗,我一路攀上窗戶旁的集雨水管,跳進打開的小窗。我落地的地方是昏暗的階梯,我抬頭快步奔向頂樓。呼吸開始有點急促時,通往頂樓的門出現在我的視野中。我在櫻井知美的記憶中看到的門是緊閉的內開式門,現在則開著。   我瞇起眼睛,注意到門把上纏繞著繩子,門的上方還裝著陌生的薄片狀物體。那個到底是什麼?不祥的預感瞬間湧上心頭,但卻沒停下我的腳步。我想盡快確認麻矢到底在不在樓頂。   我朝打開的門大力一躍。   「嗚喵?」飛身來到頂樓的我連忙煞住腳步。頂樓門外就像動物園的鐵籠一樣,四面都圍著鐵柵欄。往上一看的話,會發現就連上方也圍著鐵柵欄。   櫻井知美的記憶之中,應該沒出現過這種東西。正面的鐵柵欄有著像門一樣的構造,可以像門一樣開合,不過此刻卻掛著大大的掛鎖。我眨眨眼,湊向鐵柵欄的柵門部分,鎖在上面的掛鎖是數字鎖。   這個鐵柵欄的間隙太窄,人類難以通過,不過對我的身體來說,應該不在話下……   「小黑?」   伸出肉球碰觸鐵柵欄的我被突然響起的聲音嚇得一震,我先將耳朵轉向聲音方向,才轉過頭看向音源。麻矢彷彿要隱藏自己,站在屋外的陰影,還握著繩子。   麻矢的臉出現在眼前的瞬間,我頓時無法動彈。一波又一波湧上心頭的混亂情緒,讓我的腦子僵住,無法思考。   「……怎麼會是小黑?……你是怎麼知道這裡的?」   麻矢茫然低語。我注視著麻矢,不停做深呼吸。適才彷彿遭受暴風肆虐的胸口之中,情緒逐漸平靜下來。我穿過鐵柵欄的空隙,緩緩來到麻矢的面前。   『妳騙了我……對吧?』   我注視著麻矢的雙眼,發出言靈。麻矢的表情閃現一絲動搖。   「你、你在說什麼……」麻矢的聲音拔高了。   『妳根本沒喪失記憶!妳打從一開始就知道白木麻矢是小泉沙耶香的妹妹,但是妳因為不想讓我知道這項事實,而創作出柏村摩智子這個虛構的人物。』   我的情緒激動了起來,言靈的語速也隨之變快。麻矢嘴唇緊閉,不發一語。   『差點被車撞想來大概也是一派胡言,一切都是妳演的戲。妳在欺騙我,得到白木麻矢的記憶之後,成功從地下研究室得到妳的目標物,也就是白木麻矢本人藏起來的HIV新藥資料,對吧?』   說完言靈的我喘著氣,心臟跳動的聲音連鼓膜都為之震動。即使到了現在,我的心中仍然抱著一絲希望:希望我的想像全盤皆錯,希望麻矢會開口告訴我「你搞錯了」。   我靜候麻矢的回答,緊張讓我的全身泛起細微的顫抖。   我因為緊張而全身顫抖,並靜候麻矢的回答。   因為緊張而全身泛起細微顫抖的同時,我靜靜等候麻矢的回答。   「小黑……我……」   「嘶!」我對朝我踏出一步的麻矢發出威嚇,麻矢全身一震。   『別靠過來!妳今天用木天蓼對我下藥,打算趁這時候躲起來吧?我要妳立刻回答我的問題,不然我就直接把妳從那副身體中拖出來,這可不是口頭威脅而已。』   我和麻矢隔著幾公尺對視,最後別開視線的是麻矢。麻矢低下頭,微弱說道。   「……對不起……事情就如同你所說的。」   絕望逐漸將我的心染成一片黑暗。說不定一切都是我誤會了──我的飄渺希望就這樣破碎了。   「一開始遇到小黑,我一心想著如何達成我的目的,所以不假思索就撒謊。和你在一起生活的時候,我好幾次都想說出實情,但一想到你可能會反對我要做的事情……我就怕得……而且我也不想把小黑捲進危險,才用了木天蓼……這是我必須自己解決的問題。」   麻矢兩手緊緊捉著襯衫下擺訴說,並抬眼用潤濕的雙眸望著我。那副模樣看起來簡直就像被父母斥責的小孩。真是矯情做作。事到如今,難道我還會上這種當嗎!   『反對妳要做的事情?這不是廢話嗎。放火燒地下研究室、殺害峰岸誠,難不成妳以為我會贊成這種行徑嗎?』   我壓低身體,擺出架勢。接下來沒什麼話好說了,我還是盡快把麻矢──不對,阿久津一也從白木麻矢的身體拖出來吧。   「什……等一下,我才沒做出那種事!」   猛然抬起臉的麻矢左右搖頭。   『現在想要裝傻也沒用,我全部都知道了,阿久津一也!』   「阿久津……一也?」   麻矢結結巴巴地說出這個名字。   『沒錯,麻矢,妳的真實身分就是阿久津一也。』   「我、我不是!人家才不是阿久津一也!小黑,這是個誤會!」   『別再用女性口吻說話了,我可不會被騙。不管如何,妳都得給我從那個身體出來。』   「拜託,小黑,聽我說!」   『閉嘴!』   我用言靈大吼出聲後,開始集中精神,對上麻矢的視線。麻矢的表情瞬間扭曲了起來。   麻矢正緊咬牙關,試圖抵抗我的干預。   別做無謂抵抗,馬上從那副身體出來!我加強了對魂魄的干預。   「不行……現在還不行……我……不是阿久津一也。」   麻矢抱著頭,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   真死纏爛打。   『放棄吧,妳不是阿久津一也的話,妳說妳還會是誰?』   再差一點,就能從白木麻矢的身體排除阿久津一也的魂魄了。我再次加強力量。   「我、我是……」   麻矢用細如蚊蚋的聲音喃喃低語,而後頹然崩落般地跪倒在地。就在此時,麻矢動作僵硬地抬頭望向我。在那雙宛如求助的視線注視之下,我情不自禁地減弱對魂魄的干預。麻矢抓住這個瞬間,大大地吸一口氣。   「我才不是阿久津一也!我是沙耶香!小泉沙耶香啊!」   『小泉……沙耶香?』   麻矢所喊的話讓我大出意料,我不由得「喵」地高叫一聲。   「對,我就是一年半前在橋上被刺殺的小泉沙耶香!」   麻矢喘著氣,拚命地向我訴說。   『妳、妳騙人!我在椿橋看過變成地縛靈的小泉沙耶香魂魄,妳一定又打算騙我吧。』   「那不是我。我想,那個人……應該是我丈夫小泉昭良的魂魄。」   我停止呼吸。在橋下的地縛靈確實不曾說自己是小泉沙耶香。我單純是對方在我提及「小泉沙耶香」這個名字時,表現出激烈反應,所以我才猜測對方是小泉沙耶香的魂魄。   那是小泉昭良在深愛妻子遇害的地點,化成地縛靈的模樣嗎?確實說得通。   『如、如果妳是小泉沙耶香,妳怎麼會想進入妹妹的身體?』   陷入混亂之中的我發出言靈詢問。   「我是為了守護她……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守護她。」   麻矢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開始娓娓道來。   「那一晚,在我從地下研究室回家的途中……我被人從後方刺了一刀,然後我就在連兇手身分都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像垃圾一樣地被丟到橋下……我還有非做不可的事情啊……於是我就遭到小黑所說的依戀束縛,展開漫無目的地在街上徬徨的日子。後來我聽到傳聞說昭良也遭遇不幸。我馬上想到他是遭到殺我兇手的毒手,但是我卻束手無策。我想昭良說不定也和我一樣徘徊在人間,所以試著尋找他,結果卻沒能找到他在哪裡。因為我無論如何都無法接近那座橋,我實在太過害怕了……」   啊,我看過千崎記憶,打算前往椿橋的時候,麻矢之所以臉色鐵青地拒絕,理由原來是因為這個……不,等一下,現在還沒確定麻矢就是小泉沙耶香,這依然很有可能是阿久津一也試圖騙我。   我維持著警戒狀態,聆聽麻矢的說明。   「我一心以為昭良成佛了,然後我在大約半年前開始能以老家為中心在附近飄蕩,逐漸覺得成佛也無所不可。儘管被殺結果還不知道兇手是誰,讓我覺得很不甘心,不過既然妹妹願意繼承並完成我的研究,我決定在見證研究完成之後,就將這一切畫上句點,前往昭良先我一步而去的場所。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妹妹被人開車撞上,陷入昏迷……」   麻矢神色一沉,然後繼續說。   「我馬上就注意到這起車禍不是單純的肇事逃逸,一定是殺害我的兇手也打算對我妹妹下手。如果對方知道我妹妹還活著,兇手想必會再下毒手,所以我得想辦法保護她才行。我抱著這樣的想法,再次開始在鎮上徘徊,結果得知了連南鄉董事長都死於非命的消息,還發現追查事件的刑警先生成了南方製藥公司的地縛靈。就在這個時候,你出現了……」   『……就算是這樣,為什麼一開始見面的時候,妳不把這些說出來呢?』   我一下子瞇起眼睛。   「因為你說你跟那個引路人是一夥的嘛……引路人每次都不肯聽我說明,即使我費盡唇舌,也只會說『前往吾主身邊吧』,我才認為小黑也是一樣……」   麻矢找藉口似說明,我卻絲毫無法反駁。那個時候的我的確如她所說,就算聽她解釋,大概也只會對她丟下一句「那種事就交給我,妳就前往吾主身邊吧」。   畢竟當時的我根本無法理解人類牽掛他人的心情。   「進入這副身體,重返人間之後,我也依然繼續利用你……讓你解開南鄉董事長及千崎刑警魂魄的依戀,取得情報,尋找殺害我並開車撞傷妹妹的犯人……真對不起。」   麻矢無力地垂下頭。我抬頭仰望著她,吹過頂樓的寒風拂亂我一身的黑色毛皮。在白木麻矢身體裡面的究竟是小泉沙耶香?還是阿久津一也?我滿腦子掙扎與猶豫。我到底該怎麼辦?要怎麼樣才能判斷出來?   有線索嗎?我回想起這幾週和麻矢共度的日子,胸口瞬間一陣暖意,我睜大了雙眼。   ……啊,對了。線索的話,不是多不勝數嗎?   我呼了口氣,向麻矢發出言靈。   『麻矢、不……沙耶香,我才抱歉,對妳抱著奇怪的懷疑猜想。』   自稱麻矢的魂魄──小泉沙耶香睜大了雙眼。   「你願意……相信我嗎?」   『因為我們是朋友啊,朋友不就是要互相信賴嗎。』   看著我的溫柔視線、摸頭的溫暖手掌,以及打從心底為生病的我擔憂的模樣。和她共同生活的幾週,我所體驗的一切讓我確信剛才的故事的確是真的。   這或許不是符合邏輯的判斷,我也無法否定博得我的信賴的一切都是出自演技的可能性,但是對於白木麻矢身體內的是否為阿久津一也魂魄的懷疑,已經從我的腦中完全霧散。   如果是剛來到人間的我,大概無法打從心底相信沙耶香。我大概就像李奧所說,在和人類、和沙耶香相處的過程中,一點一滴地改變了。   我無法判斷這樣的轉變是否是一件好事,不過能夠相信沙耶香的話,以及感受到我和沙耶香之間看不到的羈絆,不知為何讓我心中一陣歡喜。   「……你能夠原諒我嗎?」   沙耶香低頭看我,同時用顫抖的聲音詢問。我用臉頰蹭了蹭沙耶香的腳邊。   『說得也是,下次買生魚片給我的話,我就原諒妳囉。』   「我買!這件事一結束,我就去買多到小黑吃都吃不完的生魚片!」   沙耶香跪在地上,用緊到會痛的力道抱住我。我放鬆身體,包圍在沙耶香傳來的溫暖。沙耶香抱著我幾分鐘之後,慢慢把我放回頂樓的地面上。我抬頭看向她。   『那麼告訴我吧,妳到底為什麼要到這裡來,以及妳打算在這裡做什麼?』   「比起這個,你快點離開這邊吧,這裡很危險的。」   漾著微笑的沙耶香臉龐染上陰影,我左右大幅搖動尾巴。   『妳在說什麼話!危險的話,我更不可能讓妳一個人留在這裡吧。沙耶香可是我的朋友!我也要留在這裡,所以告訴我,妳要在這裡做什麼?』   「……你是認真的嗎?」   我大大點頭,回應沙耶香。以合理的考量來說,也許我的確沒必要留在這裡以身犯險,但是對現在的我而言,我絕對無法拋下沙耶香獨自逃離。沙耶香以覆了一層水霧的眼神注視著我,過幾秒後,她繃緊表情,伸手摸向身旁的鐵柵欄。   「我打算引蛇出洞,把犯人關在這裡。」   『引蛇出洞?』   「這個鐵柵欄是去年裝設的,因為深夜偷跑到頂樓幽會,或是開派對的學生愈來愈多,便有人提議給門上鎖。不過這樣也會影響天文系的天文觀測,所以才裝設了這個類似籠子的柵欄,並加上掛鎖,以便觀察夜空。」   『哦,原來是這樣啊。怪不得櫻井知美的記憶中沒看到這個。不過妳怎麼到柵欄外?』   「鐵柵欄門上的鎖是數字鎖吧?有人一個個轉動數字,試出了開門的密碼,所以原本只有理工科系的教職員才知道的掛鎖密碼,就流傳在極少數學生間。」   『……其中一個學生就是白木麻矢囉?』   「嗯,小黑喚回麻矢記憶時,我就知道了這個鐵柵欄以及掛鎖密碼的事情,我才想到要把犯人關在這裡。」沙耶香指向頂樓的門。「門上裝了簡易式的鎖,只要我一拉這條繩子,關起通往頂樓的門,裝在門上的鎖就會自動鎖上,一個監獄就當場完成了。」   沙耶香撿起落在地上的繩子,再次握緊繩子。   『妳把犯人關進那裡,打算怎麼辦?』   「當然是把他交給警察囉,不過在那之前,我要取回資料。」   沙耶香低聲回答。   『資料?』   「沒錯,就是犯人從南鄉董事長那邊搶來的資料。有了那份資料,再加上我從地下研究室帶出來的資料,研究資料就齊全了。我打算向全世界發表這份資料,這樣我和麻矢長久以來的心願也就得以實現了。」   沙耶香拿著繩子蹲下,從放在地上的包中拿出筆記型電腦和電擊棒。   『等、等一下,長久以來的心願指的是什麼?再說仔細一點,妳說的資料,應該是關於HIV新藥的資料吧?』   腦子一片混亂的我歪了歪頭,只見沙耶香的表情閃過一絲陰影。   「我在學生時代曾經在非洲地區當志工,那邊有許多人因為愛滋而失去性命。不只是大人,還有很多小孩……在這個時代,HIV只要服藥,就能抑止發病長達幾十年,只是這些人根本沒錢買藥。不少活動致力於消除這個問題,但成效有限。」   沙耶香的話語中逐漸帶上熱意。   「我一路目睹那些光景,所以我在研究所的時候致力於研究HIV的治療用藥。我不是特別優秀的研究者,不過在峰岸教授熱心的指導,我將全副精神都放在研究,然後偶然地、真的是非常偶然地發現可能成為HIV新藥關鍵的物質:我們發現一種能夠與淋巴球的表面蛋白結合的物質,與這種物質結合的淋巴球就不會受到HIV感染,而且還能夠以低廉的費用生產。」   『那就是在地下研究室進行的實驗吧。』   沙耶香點頭回應我的詢問。   「峰岸教授將我介紹給他認識的南鄉董事長。那時,南鄉董事長剛退下社長的位子,正想要重拾以往做研究的日子。那個人聽過我的說明,贊成我的想法,於是他雇用我和昭良兩人,一起在地下研究室研究。」   『為什麼要躲起來研究?如果是這麼棒的研究,大張旗鼓地進行研究不就好了?』   我一口氣丟出兩個問題,沙耶香哀傷地搖了搖頭。   「我想盡量讓更多的HIV患者得到這個藥物,所以想盡可能讓藥能以更便宜的價格取得。為了這一點,我不想再加上一筆專利費。」   『專利費?』不甚清楚的詞語讓我「喵?」一聲。   「要研發藥物的話,一般來說需要耗費鉅額資金。為了回收研發的費用,當其他公司生產販賣專利藥物的時候,研發出藥物的公司就能向這些公司收取名為『專利費』的費用,不過藥的價錢也會相對提高。」   『又是金錢的問題嗎。』我搖了搖頭。   「沒錯,就是金錢。南鄉董事長和我們打算一研發出藥物,就向全世界發表,不收取任何專利費。這麼一來,就可以壓低藥物的費用,不過這對南方製藥公司來說,卻會失去龐大利潤。南方製藥公司已經成長茁壯,經營狀況也很好,南鄉董事長說他現在想要做的是為世界貢獻一份力量,不過這件事一旦被公司的股東知道,就會引起大麻煩。」   『股東?那又是什麼?』我不懂的詞語接二連三地出現。   「別在意,股東指的是公司賺錢後就能獲利的人。於是南鄉董事長給我們適當的職位,讓我們在地下研究室繼續研究。研究有了一定進展的時候,我們準備發表研究。」   『新藥完成了?』   「沒有,還不算完全完成,不過我們打算先發表,儘管研究還只在基本理論的階段。畢竟也許其他人能因為這個理論而有劃時代的發現。」   『這樣不就偏離你們一開始研發出藥物,好以低廉價格提供的計畫嗎?』   我出聲詢問,沙耶香點了點頭。   「嗯,確實如此,不過當時我們的研究剛好遇到一點瓶頸。暗地進行的研究終究缺乏充足的資金和設備。我們和南鄉董事長商量過,覺得與其讓藥物研發就此停擺,不如公開基本理論,讓更大型的機構來研究說不定會比較好。就算需要加上專利費,價格也一定能夠比至今為止的抗HIV藥物便宜。」   『……但你們卻沒能發表,因為妳……小泉沙耶香被人殺害了。』   「嗯,雖然從這裡開始就是麻矢的記憶了,不過發表的確因為我的去世而中止,而昭良也在蒙上殺害我的嫌疑的情況下被殺。所以南鄉董事長自從事件後,就變得異常慎重,因為他害怕其他製藥公司的黑手。」   『其他製藥公司?』   「我剛剛也說了,獨佔研究,就可能賺取龐大利潤。南鄉董事長懷疑說不定有哪間製藥公司,為了在我們發表前奪取研究資料而殺了我,並將罪名嫁禍給昭良。」   『這種事情有可能嗎?』   我連連眨眼,沙耶香一臉難受地皺眉。   「一般不可能吧,不過一連兩名研究員死於非命,會變得疑心疑鬼也是理所當然。因此方針改為完成研究之後,再一口氣向全世界發表。南鄉董事長讓以前常常和我一起來地下研究室的麻矢,成為新的研究成員進行研究。研究一接近完成,他就將檔案分成兩個,由自己和麻矢分別保管,以確保不論誰保管的資料遭人搶走都不會有問題。最後終於來到能夠發表研究結果的階段,然而……」   『南鄉純太郎遭到殺害,資料被人奪走。』   我接著說出下一句台詞,沙耶香緩緩點頭。   「沒錯,南鄉董事長的資料被人搶走了;不過麻矢藏起來的另外一半資料,則由我從地下研究室帶出來。犯人一定對這份資料非常眼紅,我打算以此為餌引出犯人,反過來搶走對方手上的資料。」   沙耶香臉頰微泛潮紅,並從口袋中取出小長方形的機械。那是之前去地下研究室的時候,沙耶香拿在手上的東西。我記得那個好像是叫做USB隨身碟?   聽完沙耶香的說明,我看得到事件全貌了。不過事情會照計畫進行嗎?說起來沙耶香……『等一下,說起來妳到底覺得誰是兇手?』   「就是阿久津……阿久津一也。他殺了我、昭良,還有南鄉董事長,還開車撞了麻矢。」   啊,果然如此。沙耶香還不知道阿久津的遺體被打撈上來。   『沙耶香,阿久津他……』   「都是我的責任……是我邀請阿久津參加那個祕密研究。阿久津從大學畢業前的非洲志工活動歸來之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在學生時代研究HIV的治療用藥,他來問我『有哪家公司在研究HIV的新藥嗎?』。我以為他在看過非洲的現況之後,和我抱持著相同心情,所以就和南鄉董事長商量,雇用他當研究的助手,而這就是一切錯誤所在。我根本沒想到阿久津竟然會感染了HIV!」   沙耶香握緊雙手。   「我一開始說要發表研究,他激烈地反對這個做法,說我們應該找個HIV患者,用尚未完成的藥物進行投藥。當時根本還沒確定藥物對人體的安全性,不可能做出那種像是人體實驗一樣的事情,所以拒絕他的提議,打算將他排除於研究成員之外。現在一想,阿久津其實是打算對自己投藥吧。」   啊,原來如此,人體實驗云云的對話,就是在這樣的脈絡下出現的吧。   「今年研究終於進入最終階段,南鄉董事長和麻矢開始準備向全世界發表研究資料,與此同時,阿久津反對,向董事長激烈抗議。他希望藥物能在南方製藥公司進行臨床實驗,想來是因為他認為如此一來,自己也能成為接受臨床實驗的一員,但不知道阿久津感染了HIV的南鄉董事長並未接受他的提案。儘管南方製藥公司近來逐漸成長,不過資本並不雄厚,沒有舉行大規模臨床實驗的餘裕;而且如此一來,也會和原本打算不收專利費,壓低藥物價格的初始計畫有所出入。之後,南鄉董事長便開始對阿久津的態度產生懷疑,對他藏起了重要的資料。」   沙耶香的神色變得更加陰沉。   「今年四月,就在研究粗略完成,接下來向全世界發表研究資料的階段,南鄉董事長去世了。麻矢馬上考慮到南鄉董事長是遭人殺害的可能性,於是便前往地下研究室,將門的通行密碼改成只有自己才能出入,並把USB隨身碟藏在研究室中。她隨後開始嘗試尋找南鄉董事長手上資料的下落,不過……」   『她在幾天之後就遭車撞傷,陷入意識不明的狀態了。』   「沒錯,一切都是阿久津一也為了強奪研究資料而做出的好事。」   我仰頭望向臉上因為憤怒而泛起紅暈的沙耶香。   『……阿久津一也絕對就是犯人?』   「絕對沒錯!一開始我也不願相信可愛的學弟會做出這種事情,但是當小黑解釋昭良遇害情形的時候,我就覺得阿久津很可疑;得知阿久津感染HIV之後,我對他的懷疑就變得更為強烈;看到麻矢的記憶時,我更是無比確信阿久津一也就是這一切的幕後黑手。」   『為什麼妳如此篤定?』   「之前我說我對被車撞時發生的事情毫無記憶,不過那並不是真的。麻矢在被車撞上前轉過頭,一瞬間看到了車子。那是老舊的紅色小客車,正是阿久津所開的車,所以絕對沒錯!他在開車撞傷麻矢之後,把自己的車子沉進海底,打算湮滅證據。」   大概是妹妹當時的記憶閃現,讓沙耶香按住胸口。我筆直地注視她的臉。   『沙耶香,我希望妳能冷靜下來聽我說……阿久津一也已經死了。』   「……啊?」沙耶香也許一時無法理解,呆愣地吭一聲。   『剛才久住來報告從池中打撈出車子的事情。那輛車的確是阿久津一也的車子,同時是撞傷白木麻矢的肇事車輛。』   「所以說……」   沙耶香試著說什麼,我抬起右前腳制止她。   『我還沒把話說完:那輛車內發現了已經化為白骨的遺體,比對過牙科紀錄之後,確認了那是阿久津一也的遺體。』   「什麼,怎麼可能……」沙耶香一臉錯愕,不住微微搖頭。   『恐怕阿久津是奪取研究資料才開車撞白木麻矢,不過沒能取得研究資料的阿久津陷入絕望,隨後就連人帶車開進池中自殺了。』   「那放火燒了地下研究室,殺害峰岸老師的人是……?」   沙耶香頭痛似地一手按上額頭   『我也不知道,完全不得頭緒。』   我緩緩搖頭,沉重的沉默逐漸充斥在我們身邊。沙耶香突然用力地甩甩頭。   「這果然還是有哪邊搞錯了,阿久津絕對還活著。我用免費的電子信箱寄一封信到他的手機信箱,告訴他如果想要剩下的資料,今晚就帶著手上那份資料到頂樓來,結果我收到回信,上面說『明白。不過周圍有警察的話,我就毀掉手上的資料』。」   阿久津回信了?這麼一說,久住說在峰岸失蹤前,峰岸收到從阿久津手機發來的簡訊。這表示有人正在使用阿久津的手機?或是阿久津真的還活在世上?   「車子裡面的遺體是透過牙醫紀錄鑑定吧?說不定那份紀錄被人竄改過,或是他事先就讓別人以阿久津一也的名義看牙醫……」   我儘管覺得有點牽強,但也認為並非全無可能。如果是這樣……陷入沉思的我陡地耳朵一抖,沙耶香也猛然抬頭,望向頂樓入口的方向。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傳來,逐漸隨著階梯而上。   沙耶香低頭看向手表,然後用耳語般的聲音向我低語。   「半夜零點……約定的時間到了。」   我吞一口口水。阿久津的生死問題再多想也沒用,答案馬上就要送上門了。   我和沙耶香在頂樓入口的轉角陰影處摒住呼吸,緊緊盯著入口。腳步聲逐漸變大,最後一道人影出現在我們眼中。對方穿著大衣,身材修長,臉上則被口罩和墨鏡遮著,無法確認長相,背上還揹著一個小背包。   男人走出頂樓入口,緩緩環顧四周。說時遲那時快,沙耶香用力扯動繩子,入口的門猛然關上。同時,簡易式的鎖發出喀鏘一聲,鎖住入口的門。一個牢籠當場完成。   被關在鐵籠之中的男人慢慢地望向我們的方向。   「……好久不見了,阿久津學弟。」   步出陰影處的沙耶香聲音微微發顫。畢竟眼前的男人說不定就是殺害自己的兇手,難怪她會不安。   沙耶香放開繩子,從包包中取出電擊棒。   「你被關在那個鐵籠裡面了,乖乖交出從南鄉董事長身上搶來的研究資料吧。輕舉妄動的話,我就用電擊棒讓你安分一點。只要你交出研究資料,我就告訴你簡易鎖的密碼。」   沙耶香以對方是阿久津一也為前提喊話。   『對方給資料的話,妳真的打算放他走嗎?』   我吃一驚,發出只有她才能聽到的言靈。沙耶香瞥我一眼,微微地搖搖頭。   哦,這就是虛張聲勢吧。沙耶香應該是打算成功拿到研究資料,再把警察叫來。   不過事情會這麼順利嗎?如果那個男人就是阿久津一也,他不可能輕易交出研究資料,畢竟他已經為此奪走多條人命。我緊張地繃緊身體,注視著男人的一舉一動。男人把肩上的背包放到地上,手伸進背包。沙耶香將電擊棒的電極對準男人。   「慢慢來,把手慢慢從背包拿出來!」   對方一如沙耶香的指示,慢慢從背包抽出手。他握著小小機械裝置,正是USB隨身碟。   「丟向這裡,一旦我確認裡面內容,我就會告訴你簡易鎖的密碼。到時你就趕快趁警察來之前消失,別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沙耶香手掌朝上地伸出左手。   男人幾乎毫不猶豫便將USB拋向沙耶香。沙耶香一把接住隨身碟。   ……太奇怪了,不管怎麼說,事情都進行得太順利了。如果那個男人就是阿久津一也,他絕不可能如此輕易交出資料。無法言喻的不安在我胸中逐漸膨脹。   說不定我其實搞錯很重要的事?   接下USB的沙耶香從牛仔褲口袋中取出自己的USB,隨即奔向放在地上的筆記型電腦。   「小黑,幫我監視阿久津!他有什麼可疑舉動的話就告訴我。」   沙耶香跪坐在頂樓地板,緊盯著電腦進行操作,一邊對我吩咐。   男人隔著墨鏡朝我投以視線,墨鏡之下的眉毛微微挑起。想來應該是聽到沙耶香要求一隻貓監視而感到不可思議吧。我在同一時間,試著干預男人的魂魄。想來雖然不會像對付久住那般簡單,不過只要能成功控制對方,就能確保事情安全進行。就算隔著墨鏡,只要我對上他的視線……   「嗚喵!」   下一瞬間,我就揚起慘叫,向後彈跳退開。結果著地失敗的我歪倒在地,隨後又運用全身肌肉高高彈起。在旁人眼裡,我的動作想必相當滑稽可笑。   我和男人拉開距離,壓低身體,「嘶!」地發出威嚇聲。剛才我試著干預對方的魂魄,不過就在Try的瞬間,一股濁黑滾騰的熱流反撲而來。如果我再多嘗試同步一秒,只怕我自身難保了。   這個男人……他的魂魄太過汙穢,就連身為高等靈體的我都差點被吞沒。   這傢伙在至今為止的人生當中,到底做過哪些勾當?   起碼站在眼前的這個男人絕對是這一連串事件的真兇,這一點毫無疑問。   「小黑,怎麼了?你沒事吧?」   『嗯,沒事。比起這個,加快動作吧。』   我催促沙耶香。這個男人魂魄如此汙穢,我實在不認為他會默不作聲地就範。沙耶香點點頭,將兩個USB插進電腦側面,睜大雙眼開始敲打鍵盤。她的臉上隨後浮現歡喜雀躍的表情。   「這份資料是真的!不會錯的,這就是南鄉董事長的那份資料!」   沙耶香雙手緊握成拳。   真的資料?我怕事情另有隱情,不單純是表面的樣子,難道這一切是我杞人憂天嗎?   「接下來在電子郵件中附上這份資料,寄給全世界的研究者……」臉上興奮得泛起紅暈的沙耶香繼續操作電腦,然後揚手高高一揮,用力地敲下鍵盤。不過下一刻,沙耶香臉上的笑容就有如潮水退潮一般逐漸消褪。「為什麼?為什麼電子郵件寄不出去?為什麼收不到訊號?」   沙耶香的指尖不停敲下鍵盤。   「……原因是這個。」   男人第一次出聲,隔著口罩的聲音顯得低沉模糊。那個聲音和我在櫻井知美記憶中聽到的阿久津一也明顯有所不同。   他從背包中拿出類似對講機的機器,放在頂樓的地面上。   「這是妨礙電波的裝置,這個機器啟動,這一帶的無線網路跟手機就會無法使用。」   「你、你……到底是誰?」   沙耶香似乎也注意到對方並不是阿久津一也,表情一陣僵硬。   「妳還不懂嗎?」男人嘲諷似地說道,輕笑著顫動肩膀。   「我不管你是誰,快點關掉那個機器,不然我就要報警。」沙耶香發抖地大喊。   「報警?手機不能用,妳要怎麼報警呢?」   「只、只要從這裡出聲大喊的話,也許就會有人注意到。自從峰岸老師的事情發生,警察應該就駐守在教職員大樓。」   「這裡距離教職員大樓有一段距離,妳真的覺得警察會注意到?」   「一直叫的話,總會有人注意到的。你可沒法從那裡脫身。」   沙耶香喘著氣怒吼。男人慢慢接近鐵柵欄的門,然後拿起門上的掛鎖。   「你、你想做什麼……」   沙耶香擠出顫抖聲音的同時,掛鎖隨著喀鏘一聲打開了。沙耶香從喉嚨中冒出小聲悲鳴。男人打開門,步出鐵籠。   『為什麼?為什麼這傢伙會知道掛鎖的密碼?』   我慌張地奔向沙耶香的腳邊,發出言靈。   「我不知道,他明明不可能知道啊……」   沙耶香抱著筆記型電腦緩緩後退。男人逐漸接近,在幾公尺之外站定腳步。   「怎麼了,麻矢同學,妳還沒發現?我不是老跟妳說,妳有注意力渙散的問題,這就研究者而言是相當大的缺陷。」   男人壓低聲音笑了,他的笑聲令我感到似曾相識。我拚命在記憶中搜索,卻發現身旁的麻矢身體正在細微顫抖。   「騙人……怎麼可能……」   沙耶香左右搖頭,此時男人脫下帽子,露出摻雜銀絲的頭髮,然後進一步拿下臉上的墨鏡和口罩。從墨鏡和口罩下方露出的臉讓我頓時合不攏嘴。   「嗨,麻矢同學,好久不見。」那個男人,也是晴明大學藥學系教授的峰岸誠。他用宛如早上見面打招呼般的輕鬆語氣道。   沒錯,身為這所大學的教師,峰岸就算知道掛鎖的密碼也不奇怪。不過為什麼他會……   「為、為什麼峰岸老師會……?你不是應該被阿久津殺了……」   沙耶香一手捂著嘴巴,說出和我心中相同的疑問。峰岸嘲弄似地哼一聲。   「不不,剛好相反,是我殺了阿久津同學。」   對方口中雲淡風輕吐出的衝擊性事實,讓我和沙耶香同時屏住呼吸。峰岸看著我們,兩端嘴角揚起。「妳還不懂嗎?缺乏想像力呢。所有人都是我殺的,不論是阿久津,南鄉董事長,還是小泉昭良,以及……妳的姊姊。」   沙耶香從喉嚨深處發出呻吟,伸手按住胸口,也就是一年半前被刺的心臟附近。我想起前幾天在理科大樓附近看到的地縛靈,皺起臉龐。那根本不是峰岸的魂魄,想必那才是阿久津一也的魂魄。被峰岸殺害的阿久津成為地縛靈,遊蕩在與戀人的回憶之地。   「為、為什麼你要做出這種事……」沙耶香的聲音聽起來喑啞微弱。   「為什麼?因為妳姊姊偷了我的研究啊,我不過是要取回自己的研究。」   峰岸的臉色陰沉下來。   「騙人!我才沒偷老師的研究!」   沙耶香嘶吼抗議,峰岸一臉不可思議地皺起眉頭。   「我不是說妳,我說的是妳姊姊,沙耶香。『說不定我們能研發出可以結合淋巴球表面蛋白以防止HIV感染的物質』,這是我長年苦心思考的想法,而她剽竊這個想法。」   「這是全世界都在探討的想法吧,很多研究者都想要找出這種物質啊!也許我的確是偶然走運,不過發現這種物質的人是我,可不是你!」   情緒激動的沙耶香回嘴反駁,峰岸的表情瞬間扭曲。   「閉嘴!我多年來都在找那種物質,都是因為有我的研究才能找到那種物質!結果那個女人竟然想把這個發現當作自己的功勞。」   峰岸扯嗓大喊,伸手捶了身旁的鐵柵欄一拳。匡噹一聲的沉重聲響頓時響徹頂樓。   「就因為那種理由……你就因為那種理由殺了我嗎?」   沙耶香再次伸手捂住胸口,用宛如呻吟的聲音質問。   「殺了妳?妳從剛才開始一直在說什麼?麻矢,妳知道嗎?妳姊姊可是無恥到竟然想以我們研究室的名義,將這項研究發表成論文。」   「那是因為如果把這項研究當成南方製藥公司的研究,就會產生專利權等諸多問題……所以說,這麼做只是想把這項研究當作公司業務外的研究……」   沙耶香苦澀地解釋,峰岸用力地嘖了一聲。   「妳的姊姊也像這樣囉哩叭唆地講了一串長篇大論,不過我清楚得很。那個女人想嘲笑我,她想在那篇劃時代的論文列名為第一作者,然後把我的名字列為共同作者放在後面,好讓自己看起來比我更偉大!」   我半張著嘴聽峰岸解釋,儘管他口沫橫飛地說了一堆,不過簡單來說就是嫉恨自己學生的成功。他因為這種事情,就殺害自己說「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看待」的學生,簡直是扭曲到極致的自尊心。   大概是壓抑激動的情緒,峰岸大口吐氣後仰望天空,臉上緩緩浮現恍惚的表情。   「刺殺妳姊姊就像昨天的事情一樣歷歷在目。我花了好幾天籌劃,最後完美地執行了計畫。我的計畫完美無缺……那些留在我手上的觸感……」   峰岸一邊回味著記憶,一邊露出詭異笑容,讓我甚至感到一陣反胃。   「為什麼你連昭良都……」   沙耶香的臉失去血色,變得一片蒼白。   「哦,昭良啊。這也是沒辦法啊,畢竟我需要一個代罪羔羊,而昭良是最合適的人選。我稍早前聽你們說過夫婦一起投保的事情,而且他打從心底相信我,個性單純又容易操縱。我一決定要讓他當犯人,就事先打點好各種細節,散播夫婦關係瀕臨破裂的傳聞之類。一如我的預料,他成為警方的嫌疑犯,然後前來找我商量。」   峰岸得意地繼續解說。這個男人擁有高到天邊的扭曲自尊心,他在這一年半之間,想必一直想向別人誇耀自己的完美犯罪。眼下他的舌頭就像上過油一樣滔滔不絕。   「我先讓他以為阿久津就是殺害沙耶香的兇手,因為他也知道阿久津和沙耶香曾經為了研究而起爭執。案發當天,我捏造謊言,騙昭良說阿久津聯絡我,說他『鑄下大錯』,昭良輕易就相信了我的說詞。我接下來便向復仇心切的他提出建議,讓他利用地下研究室和研究大樓之間的祕密通道製造不在場證明。他毫不懷疑就上鉤了,看來他真的很愛沙耶香呢。就連我是殺害沙耶香的真兇這件事都一無所知。」   峰岸打從心底愉悅地說道。也許是出於怒氣,原本一臉蒼白的沙耶香臉上又恢復血色,彷彿隨時會撲上去揍峰岸。儘管峰岸年近六十,不過他終究是個男人,體格又好。即使沙耶香手上有電擊棒,體力尚未完全恢復的她依舊勝算不高。   『沙耶香,冷靜一點。冷靜下來尋找可趁之機。』   我用言靈叮囑她,沙耶香用幾乎出血的力道咬住嘴唇,微微地縮了縮下巴。   「……你知道地下研究室的事情,對啊。」沙耶香用低沉的聲音喃喃道。   「嗯?哦,你知道那裡本來是南鄉董事長的個人實驗室吧。我當時曾經是和他一起研究的夥伴,所以當然知情。順帶一提,我也從阿久津和南鄉董事長他們兩人口中,得知研究室在進行新型抗HIV藥物的研究。畢竟比起昭良,他們對我更是滿心信賴。」   峰岸露出得意的微笑,一邊繼續說道。   「我知道那一天阿久津不會在家,他每到週末就會到戀人家裡過夜。昭良原本打算殺上阿久津家,逼他吐出真相,最後只好沮喪地從地下研究室回到南方製藥的研究大樓。我藉此機會……」   峰岸豎起拇指,比向自己的脖子然後往旁一抹。沙耶香別過臉,緊緊閉起雙眼。   『沙耶香,我要想想有沒有什麼辦法,所以幫我爭取時間,讓峰岸繼續開口。』   沙耶香轉頭看我,臉上的表情泫然欲泣。峰岸的醜陋言語大概讓她多聽一刻都難以忍受。我能深切體會她的痛苦,不過現在最重要的是爭取思考的時間。   「你殺了我……不,我姊姊之後,你並沒有以自己的名義發表我姊姊的研究成果,那又是為什麼?」   沙耶香努力地擠出問題,峰岸揚起一邊嘴角。   「當然啦,我那麼做的話,妳和南鄉董事長一定會提出抗議。不小心的話,他們搞不好還會把懷疑的矛頭指向我,所以我選擇了實質的回報,而不是名聲。」   「實質的回報?」   沙耶香皺起眉頭,重複了一遍對方的話。峰岸攤開雙手,聳了聳肩。   「妳挺遲鈍的,錢啊,我說的就是錢。那項研究能賺取莫大的利益,不計其數的製藥公司願意出幾十億來取得研究。我一直在等待,等南鄉董事長和妳將研究完成到足以出售。阿久津會時不時地通知我實驗進度,今年三月,阿久津告訴我實驗終於到尾聲。」   「……然後你連阿久津也殺了?」   「是啊,他在那天深夜突然來找我,並告訴我一切:從自己得了HIV,還因此與戀人分手,以及新藥明明完成了,他們卻不肯在南方製藥進行臨床實驗,說他們打算向全世界公開新藥情報。既然我已經得到這些情報,我留著他也沒用了。相反地,讓他活著的話,很有可能會影響到我將來的計畫。於是我一邊安撫他,一邊讓他坐在椅子上,接著從背後用繩子勒住他的脖子。哎,從某個角度來看,也可以說我讓他從痛苦之中解脫了。」   峰岸打趣地說道。阿久津直到最後都不曾向櫻井知美和盤托出,卻向峰岸說出自己感染HIV,看來他應該相當信賴峰岸。不過眼前的這個男人卻反過來利用這份信賴。   「將來的計畫,是把南鄉董事長和……我殺了嗎?」   沙耶香拚命地追問。峰岸極其自然地點頭回答:「嗯,是啊。」   「因為依照阿久津的說法,實驗資料一分為二,分別由南鄉董事長和妳貼身保管。所以我先從南鄉董事長的皮包搶走資料,然後再開著我藏起來的阿久津車子撞了妳。當我發現妳沒帶著資料時,可真是慌了手腳。萬一妳就此歸西,搞不好我就再也無法得到資料了。所以我在離開現場之後就叫了救護車,希望妳能感謝我啊。」   「感、感謝……?」   沙耶香生氣得說不出話,她握緊拳頭向前踏出一步,不過峰岸的嘴巴並未因此停下。   「我之後馬上開著阿久津的車,連同阿久津的遺體一起沉進池底,讓他看起來像是開車撞妳後自殺了。這樣有需要的話,我就能讓他成為我的代罪羔羊。」   峰岸說的事件全貌非常周全詳盡,過於邏輯理性,讓人感受不到人性……   「我可是一直都在等妳恢復意識。我已經猜想到妳會把資料藏在哪裡,就在那個地下研究室裡吧。我在妳昏迷的時候,好幾次試著進入研究室,卻因為密碼換了而無法進去。所以我在入口裝設了針孔攝影機,等妳恢復意識後回到研究室。這兩個半月可真是漫長啊,不過清醒之後的妳一如我所預料地回了研究室。」   「……縱火的也是你嗎?」   「是啊,妳一帶走研究資料,那個研究室就沒有用處了。相反地,如果有人看到那個房間內的資料,就可能會知道我打算出售的資料,是在那個研究室內研究出來的成果。我得盡量減少一點風險嘛。」   「那你之所以讓自己看起來像是遭到阿久津襲擊,是因為……」   沙耶香問了這個問題之後,峰岸的臉上第一次出現扭曲的表情。   「……我得加快動作,今天會應妳的約也是出於這個原因。我本來打算慢慢推動一切,但幾天前,刑警突然來找我,刨根刨底地詢問我和阿久津和南方製藥之間的關係。」   我的耳朵抖動了一下。峰岸說的是我操縱久住問話的事。   「照那個刑警的問法,他並不是單純在問有關阿久津失蹤的事情。那個刑警一定是從案件之中嗅到了蛛絲馬跡,他正在懷疑我。」   才沒有!我情不自禁地用言靈大喊出聲。我當時對峰岸根本沒有一絲半毫的疑心。   如果我沒去問話,也許現在就不會陷入這麼危險的情況了……懊悔在我的胸口中燒灼。   「我依照預定嫁禍給阿久津,藉機銷聲匿跡。這麼做,我就能暫時混淆搜查,將懷疑的矛頭從我身上轉向他人。我只要在這段期間內,從妳手中搶走資料就好。阿久津的手機在我手上,所以在大學附近短暫地打開手機電源,朝我放在教授辦公室手機發了簡訊。之後我回到辦公室,用點滴針刺進自己的靜脈,抽出五百毫升左右的血液,然後灑在房間內。其餘的血則是我在這幾個月之間抽血保存起來的,經過仔細檢查,這件事大概遲早也會曝光。不過我在其中混進剛抽出來的血液,多少能爭取一點時間。」   得意地發表長篇大論的峰岸似乎終於說累了,他呼出一大口氣之後,露出諷刺的微笑。   「不過當我接到妳的聯絡時,我大吃一驚啊。哎,不過妳似乎一如我的計畫,以為阿久津就是殺害南鄉董事長的兇手。當時我為了讓阿久津看起來像在逃亡,特地跑去鄰鎮打開阿久津的手機電源,結果我就注意到妳發來的簡訊。我原本還打算去找妳呢,這下可真是省了我不少工夫啊……好了,妳應該沒其他問題了吧,乖乖把那份資料交過來吧。」   峰岸朝沙耶香伸出手。   「你拿到這份資料又打算怎麼辦?在你唱的那一齣失蹤戲碼之後,你根本不可能就這樣回去大學吧!」   沙耶香一邊把筆記型電腦藏到身後,一邊大喊。   「這不是廢話嗎。我就這樣大搖大擺回去的話,就算警察再遲鈍,也會對我產生疑心。我已經沒打算回去當『峰岸誠』了。」   「你、你說什麼……?」   「我全部都籌備好了,我把這份研究資料交給某家國外的製藥公司,作為酬勞,他們會把一大筆錢匯進我的海外祕密帳戶。等我一拿到錢,我就要給自己買個新的戶籍,還要換一副新的長相。這些事情我當然也都打點好了,接下來我要做的就是好好享受我的下半輩子。這個世上只要有錢,就沒有辦不到的事情。比起在這種無法出人頭地的地方大學教書,更有意義的生活正在等待著我呢。」   峰岸的表情放鬆下來,想必他正在腦中描繪他接下來的人生。   「警察馬上就會來了!」   沙耶香突如其來地大喊。峰岸原本放鬆的表情頓時緊繃起來。   「……妳在說什麼?」   「單獨和兇手對峙這麼危險的事情,我怎麼可能會這麼做呢。我事先已經通知了警方,他們正在監視這棟建築。只要我向他們打信號,他們就會立刻趕過來。」   這是虛張聲勢,沙耶香並沒有這麼做。不過假使峰岸相信了沙耶香剛才的那一番話,他就有可能會落荒而逃。   峰岸低頭,伸手掩著嘴巴。   他信了嗎?就在我這麼想的瞬間,從峰岸捂著嘴巴的指縫間,逐漸傳出悶悶的笑聲。   「妳絕對沒聯絡警方。我防止妳這麼做,還特地發郵件威脅妳,告訴妳如果讓警方介入,我就會毀掉研究資料。妳和沙耶香拚命完成了那項研究,妳絕對不會冒風險失去這份資料。假如我說錯了,妳現在大可馬上向警察打信號啊。」   峰岸用充滿自信的語氣說道,沙耶香只是默然不語。局面完全是峰岸佔上風。   「妳就乖乖放棄,把資料交出來吧。我唯一擔心的就是妳可能沒把妳保管的那份資料帶來這裡,那樣事情就會變得很麻煩了。到時我就必須帶走妳,讓妳嚐點苦頭,好讓妳交代出資料的藏匿地點。不過看來我並不需要這麼做,真是太好了。我一裝成被關在籠裡的樣子,交出檔案之後,妳就當場幫我確認了檔案的真偽。」   難道峰岸連一開始假裝被關在籠裡的舉動都在計畫中嗎,料事如神的能力讓我甚至感到一絲寒意。   「……小黑。」沙耶香的嘴唇幾乎沒動,僅以微小的聲量輕聲說道,而我遠比人類敏感的雙耳接收到她的低語。   『怎麼樣?妳想到什麼好方法了嗎?』   我發出言靈詢問,沙耶香便向鐵柵欄後方的電波妨礙裝置瞥了一眼。   「小黑應該能穿過鐵柵欄的縫隙。趁峰岸沒注意時,關掉那個裝置的電源。」   『我也許能辦到……不過就算我這麼做,我們也只能寄出研究資料,改變不了妳身陷險境的事實。』   我皺起眉頭。   「只要寄出檔案,他就算搶到資料也沒意義了。這麼一來,也許我們就能逃脫了。」   『怎麼可能呢,妳知道峰岸所做的一切事情,他絕對會殺了妳的!』   「嗯,沒錯,我知道。不過關於這一點,我還有『祕密武器』,沒問題的。所以拜託你,幫我關掉那個裝置的電源吧。」   祕密武器?真的嗎?沙耶香真的有解決眼前這一切的方法嗎?   「妳在自言自語嘮叨什麼?」峰岸一臉懷疑地瞇起雙眼。「好了,快交出妳手上的筆記型電腦吧。只要妳乖乖交出來,我保證我不會出手加害妳。」   什麼不會出手加害,他絕對打算下殺手。我皺緊眉頭,此時沙耶香又朝我瞥了一眼。   ……沒辦法,只好上了。   「你、你真的能保證不會做任何事嗎?只要我交出這個,你就不會殺我嗎?」   沙耶香一邊用顫抖的聲音說,一邊再次將藏在背後的筆記型電腦拿到胸前。她打算用演技引開峰岸的注意力,讓他不會察覺到我的行動。   我在不引起峰岸注意的情況下,緩緩穿過沙耶香腳邊。溜進鐵柵欄的縫隙之間後,電波妨礙裝置就在我的眼前。該怎麼做?我要怎麼做才能關掉電源?我焦躁地觀察眼前的裝置,裝置的側面有一個寫著「電源」的按鈕。   就是這個!   「喵!」我鼓足幹勁小小地喵了一聲,然後伸出兩隻前腳,夾擊似地用肉球拍上裝置。按下按鈕的瞬間,裝置發出一聲響亮的嗶聲,想來應該是電源關閉的聲音。   「什麼,貓?」   峰岸聽到聲音後,終於注意到我的行為。他望著我,臉上浮現驚訝的表情。想來也是,畢竟一隻貓竟然有如刻意一般(實際上也的確如此就是了)關掉了裝置的電源。   『沙耶香!趁現在!』   我朝沙耶香用言靈大喊。沙耶香一咬牙,準備敲下鍵盤。只要按下鍵盤,沙耶香和麻矢姊妹倆一點一滴打造而成的資料就會向全世界公開,依照她們的願望發揮功用。   「別開玩笑了!」就在沙耶香的指尖即將碰上鍵盤之前,奔上前來的峰岸用右手打掉沙耶香手上的筆記型電腦,隨後反手用手背打了沙耶香的臉頰。被打飛的沙耶香頭撞上鐵柵欄,當場無力地倒下。   『沙耶香!』   我慌亂地發出言靈,不過沙耶香「唔唔」地呻吟幾聲,沒有回應。   我的身體在思考前就做出動作:我全速奔跑,穿過鐵柵欄的縫隙,然後四肢用盡全力一跳,撲向峰岸的臉。我用力揮下右前腳,伸出利爪。不過就在我的爪子抓花峰岸的臉之前,他做出宛如排球殺球一般的動作,輕而易舉地扣下騰在空中的我。就這樣被打飛的我撞上鐵柵欄,身子落在沙耶香的身旁。   幾乎讓我全身散架的衝擊,讓我痛得無法呼吸。當我努力抬起頭時,映入眼簾的是峰岸正準備從大衣懷中掏出野外求生小刀的身影。啊啊,完蛋了。絕望順著我的血液流遍我全身的細胞。   峰岸打算在得到資料之前就殺掉沙耶香,我卻無法阻止他。   我簡直無能為力到了極點。   「小黑……」沙耶香用虛弱的聲音低聲喚我。   「拜託,我有個請求……」   『沙耶香!妳沒事吧,妳有什麼請求?』   我努力地發出言靈,還有什麼事是我能做的嗎?   「把我從這個身體、從麻矢的身體趕出來。」   沙耶香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但仍然繼續說。   『妳說趕出去……就算我把妳從這個身體趕出去,峰岸依然會殺死白木麻矢的身體,這麼做沒有任何意義啊。』   難道沙耶香是不想感受被刀子捅的痛楚才說這番話嗎?但這麼做的話,就可能換白木麻矢體會這份痛苦。儘管麻矢沒有意識,被人殺害的痛苦依然會深深刻印在魂魄上。沙耶香竟然會說出這種話……   人類到了最後關頭,果然還是想著自己嗎?我實在不想聽沙耶香說出這種話。   然而沙耶香的下一句話卻推翻我的想法。   「把我從這個身體趕出來,然後馬上消滅我。」   『啥?』出乎意料的提案讓我頓時啞口無言。   「小黑,你不是說過嗎?只要你有這個念頭,你就能消滅魂魄,而且這麼做的話,產生的衝擊會讓周邊的人類昏迷半天的時間。」   確實如此,不過……   『但是這麼做的話,妳就會……』   「我無所謂,所以拜託你,守護麻矢!我就是為此重返人間的!」   『妳說無所謂,但是妳可是會就此消滅啊。完完全全的消滅,不留半點痕跡喔。我怎麼可能對朋友做出這種事情呢!』   這就是沙耶香的「祕密武器」嗎?我無法做出這種事情。   我用力搖著頭,沙耶香慢慢地朝我伸出手,撫摸我的頭。   「對不起,拜託你做這種痛苦的事情,不過正因為是朋友,我才拜託你。這件事情只能拜託你了,小黑。讓我完成保護麻矢這項最後的工作吧,做到這件事,我就滿足了。」   沙耶香露出微笑,就像她在這幾週內一直展現給我的笑容。   只有這條路嗎?我作為朋友,就只能完成沙耶香最後的願望嗎?   我猶豫時,拿著小刀的峰岸彷彿貓捉老鼠似地緩緩接近。   「妳在擔心那隻貓嗎?別擔心,我也會送牠上路的。」   他的臉上浮現詭異的笑容。對這個魂魄污穢至極的男人而言,說不定殺人已經開始讓他產生快感。這樣下去,沙耶香就會慘遭他的毒手。   我緊緊閉上眼睛,試圖集中精神將沙耶香的魂魄從肉體分離開來。   『……開門。』   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隱約聽到從某處傳來的言靈。我連忙睜開雙眼,環視四周。   多心了嗎?   『快點把門打開!』   不,這不是我多心,這個言靈是……   『沙耶香,鎖住頂樓入口的鎖的密碼是什麼?』   我一邊站起身,同時向沙耶香發出言靈。   「你、你在說什麼啊?比起這個,快點把我從這個身體……」   『別管了,快點!』我用言靈發出怒吼。沙耶香大概是被我的氣勢嚇到,她微微往後仰,喃喃吐出答案:「四、四一六……」。   下一瞬間,我飛奔而出,穿過鐵柵欄的縫隙,拚命忍耐全身的疼痛,飛撲向鎖在頂樓入口門上的簡易鎖。我依序按下「4、1、6、Enter」,鎖隨著喀鏘一聲解開了。我從鎖上縮回貓手,然後攀住門把,努力地轉動。門朝內緩緩打開。   「汪嗚!」   隨著沉重咆哮響徹頂樓的同時,門後竄出一身金黃色毛皮的野獸。他出了敞開的鐵柵門,身形劃出弧線,飛撲向雙眼圓睜地呆站原地的峰岸。   金黃色的野獸──李奧的利牙陷進峰岸的右手。   峰岸揚起「嘎啊啊啊」的痛苦呻吟,小刀隨之落地。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不是回到山丘上……?』   我發出言靈,詢問依然緊咬著峰岸手臂不放的李奧。   『我打算回去,但途中又折回來,畢竟你那個想不開的態度實在令人放不下。』   『你、你為什麼要特地做這種事?這是我的工作,你伸出援手也不會變成你的業績啊。』   『業績?』   被峰岸甩開的李奧退了數步,擺出備戰架勢,然後不可思議似地丟出言靈詢問。   『這跟業績沒有關係,幫忙夥伴應該不需要什麼理由吧。』   『這樣一點也不合邏輯……這樣簡直就像……』   我的言靈不知為何隱隱顫抖。他就為了這點理由而冒著危險……   『簡直就像人類一樣吧?我和人類一起生活的時間比你長,受了不少奇怪的影響嘛。』   李奧微微揚起嘴角,向我投來一眼後再次朝扭曲著臉,按緊手臂的峰岸飛撲而去。峰岸在體重是我十倍重的大型犬衝撞之下,和李奧一同當場翻了跟斗。   『好啦,我會想辦法拖住這個男人,你就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吧。』   李奧像騎馬(該說是騎人嗎?)一樣跨坐在峰岸身上,同時發出言靈。   該做的事情,我現在該做的事情──   『沙耶香!』   我向呆愣地望著李奧和峰岸搏鬥的沙耶香尖聲發出言靈,她身體一震,視線轉向我。   『就是現在!趁現在發送檔案!』   沙耶香睜大雙眼,然後跑向掉在幾公尺之外的電腦。   她拿起電腦,手忙腳亂地開始敲打鍵盤。電腦大概在被峰岸敲落地面的衝擊之下,必須重新設定。   「住手!別鬧了!」注意到沙耶香動作的峰岸尖聲高喊,不過露出一口獠牙的李奧壓在他身上,讓他根本無法起身。左手托著電腦的沙耶香用右手進行操作,一邊後退來爭取和峰岸的距離,直到腰抵上頂樓周邊的欄杆。沙耶香皺著臉,不停敲打著鍵盤。   「滾開!」峰岸高聲怒吼,抬腳踢開李奧。被踹開的李奧「嗷!」地發出可憐兮兮的叫聲,摔落至地面。   他連滾帶爬地接近掉在地上的小刀,左手將小刀抓在手中。拿到小刀的峰岸抬起頭,視線鎖定了縮在頂樓角落的沙耶香。他咧開嘴唇,露出幾乎看得到牙齦的扭曲表情,然後猛然衝向她。   『危險!』我用言靈大喊,四肢用力蹬上水泥地面。   貓的力氣雖然比不上人類或大型犬,不過論起敏捷,斷然是貓的身體性能居上。我在呼吸之間就追上峰岸,跳上他的腰際一帶,沿著他的身體一路往上攀。大概是全副精神都在沙耶香身上,峰岸絲毫沒察覺。   我攀到肩膀附近後奮力一躍,縱身跳到峰岸面前。峰岸看到突然出現在面前的我,頓時睜大雙眼。下一刻,我的背後就傳來一聲格外響亮的鍵盤敲擊聲。   「成功了!我寄出了!」   沙耶香興高采烈的聲音傳進耳中的同時,我高高揚起右前腳。   這就是你的敗北。   我在胸中向峰岸低語,右前腳同時用力一劃。我用貓最強的武器──鋒利的的貓爪橫向劃過峰岸的眼睛,擊中的手感確確實實地傳到肉球。   「咕啊啊啊!」   峰岸用右手摀著臉,發出慘叫。不過即使失去了視覺,他依舊沒停下腳步。   『沙耶香,快躲開!』   著地後,我扭頭朝沙耶香發出言靈。從電腦抬起頭的沙耶香,看到峰岸手拿刀子逐漸逼近的身影,揚起小小的慘叫。她情急之下往旁一跳,不過因為我的利爪而失去視覺的峰岸並未對此做出反應。   峰岸伸出握著小刀的左手,朝著沙耶香幾秒前的所站位置猛力一刺,結果身體收不住衝勢,腰就這樣撞上了欄杆。失去平衡的峰岸以腰部為支點,身體跌向前方,我僅能睜著眼望著這一切。   「啊、啊、啊……」   心思敏捷的峰岸即使看不到,大概還是馬上察覺自己所處的境地。他宛如求助的雙手在一片虛空之中伸長攀抓,最後峰岸就像失衡的天平一樣,身體逐漸傾向欄杆的外側。   下一刻,峰岸向欄杆的外側翻落,在重力的拉扯下縮短他與地面之間幾十公尺的距離。   峰岸發出的慘叫逐漸轉小,然後是一聲沉重的悶響。   『……結束了呢。』   我轉頭一看,李奧不知何時來到我的身旁。   『嗯,是啊。』   我從欄杆探出身子,往下探看。峰岸的身體就攤在地面上,扭曲的手腳伸展向不自然的方向。從這個樣子來看,應該是當場死亡吧。   『我不太清楚那個男人的事情,你覺得他能前往吾主身邊嗎?』   『不……我不這麼認為。』   我搖頭回應李奧的詢問。基本上來說,人類一死,引路人就會出現,帶領他們前往吾主身邊。不過在極少數的情況下,會出現無法前往吾主身邊的魂魄,也就是那些生前太過汙穢的魂魄。這些污濁到了極點的魂魄就連引路人都無法接觸,那麼這樣的魂魄又會有什麼下場呢?   ……「他們」就會出面處理。   我望著峰岸的遺體,不久,峰岸的魂魄從身體浮出。   眼前的魂魄實在太過醜陋。一般的魂魄看起來就像閃動著光澤的光球,但峰岸的魂魄表面卻覆蓋了一層有如黑色黏液的物質,甚至還不停蠢蠢蠕動。   這就是僅僅為了一己欲求而接連戕害人命的人類魂魄嗎,我漠然地眺望眼前的醜陋魂魄。峰岸的魂魄開始繞著自己倒在地上的身體飄動,大概還無法理解自己已經死亡吧。   然後他們就出現了。   倒在地上的峰岸屍體底下,宛如黑色觸手一般的物體蜿蜒伸展。我努力克制別開視線的衝動,畢竟我必須為峰岸的死負起一部分責任,所以眼前這副光景我有義務看到最後。   峰岸的魂魄大概是發現了觸手,試圖逃離似地往上竄升,然而一根觸手卻先他一步,以靈活的動作刺穿了峰岸的魂魄,峰岸的魂魄隨之劇烈一顫。照理來說,魂魄應該沒有痛覺,但峰岸似乎確實感到痛苦。   魂魄被刺穿後便無法動彈,之後繼續遭受他們毫不留情的接連戮刺。   我並不清楚他們是什麼;對於如此恐怖的東西,我也不想知道任何有關的事情。我只曉得他們是幫忙處理汙穢魂魄的存在,這樣就夠了。   刺穿了峰岸的他們緩緩匯聚融合,成為一根棒狀物。不久,棒狀物的頂端開始朝下擴展,模樣看起來就像一朵蘑菇。蘑菇的菌傘部分持續往下垂落,以緩慢的動作逐漸包覆住被菌杆部分刺穿的魂魄。峰岸的魂魄想逃似地簌簌顫抖,卻被釘在當場,逃也逃不了。   菌傘的部分慢騰騰地吞噬峰岸的魂魄,霎時,我彷彿聽到耳邊響起垂死掙扎的慘叫。   處理完峰岸魂魄,他們彷彿溶解在夜晚的黑暗似地消失隱散,留下躺在原地的遺體。   親眼目睹完一切的我屁股向後一坐,用力地呼了一口氣,因為亢奮而被我遺忘的疼痛再次襲上身體。這時,一條手臂突然環住身體。我吃驚地回頭一看,見到沙耶香淚流不止的臉龐。   「小黑、小黑、小黑……」沙耶香緊緊抱著我,喉間流洩出小小嗚咽,不停呼喚我的名字。我放鬆緊繃的身體。   『沙耶香,妳成功寄出資料了嗎?』   沙耶香連點了好幾次頭,然後把臉埋進我背部的毛皮中。   『好了,我差不多該回去了。如果我被抓到溜出來這麼久,到時就吃不到點心了。』   李奧慢慢邁步走向頂樓入口。   『李奧!』   我出聲叫住正準備走進門口的李奧。他停下腳步,回頭望著我。   『……謝謝,這次多虧了你。』   『要道謝的話,下次就帶著來吧。』   李奧揚起嘴角,身影消失在門後,金黃色的尾巴宛如道別似地左右大幅搖動。   我在沙耶香的懷中扭動身體轉回正面,伸出兩隻前腳的肉球,按在沙耶香跪坐的兩膝之上踩了踩。   『那麼沙耶香,我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回到我們的家。』   沙耶香慢慢鬆開環著我的手臂,被淚水濡濕的臉龐泛起微笑──那正是她總是向我展現的微笑。   「嗯,我們回去吧……回到我們的家。」 終章   『沙耶香,妳還好嗎?』   我出聲詢問走在身旁的沙耶香。   「嗯……還好……」   儘管沙耶香點了頭,但表情還是很僵硬。   自從那場我們在晴明大學理科大樓頂樓,和峰岸誠之間展開的對峙落幕之後,迄今已經過兩週。在這兩週間,有關這一連串事件的情況有著相當巨大的變化。   首先是理應已經遭到殺害的峰岸從理科大樓的頂樓墜樓而死,警方似乎因此陷入不小的混亂狀態。我和沙耶香回家之前,自然已經抹消了我們在頂樓留下的一切痕跡,所以警方並不知道這件事與「白木麻矢」有關。   此外,沙耶香提及自己回想起被撞當時的事情,聲稱「當時開車的是峰岸誠,他低頭看著我,告訴我『妳就要步上妳姊姊、姊夫以及阿久津的後塵,成為我手下的亡魂。』」警方以此為契機,開始朝「峰岸誠是小泉夫婦和阿久津一也等案的兇手,試圖偽造自己的死亡以逃離搜捕,不過最後自知難逃而選擇自殺」的方向思考。   久住先前上門拜訪,說明搜查情形,表示案件以「嫌疑犯峰岸誠死亡」的結果送交地檢署。詳細情形我不太清楚,不過聽沙耶香的講法,似乎類似由於嫌疑犯身亡,案件便就此結案的感覺。想來這應該是最好的結果。   沙耶香在兩週前寄送出去的研究資料,在全世界的研究者之間似乎引起廣大迴響。沙耶香隨資料附上的那段訊息「希望能以這份研究資料,做出便宜的藥物,儘可能幫助那些因為貧困而無法接受治療的HIV病患」,讓許多人深受感動,目前以幾家製藥公司為中心的研究Project已經在籌備。   當然,究竟是誰寄送研究資料,這個問題引起熱烈討論,不過沙耶香並未出面表白自己的身分。這樣才好,畢竟揚名立萬並不是沙耶香、也不是「白木麻矢」的目的。   哦,對了,上週我又稍微干預了一下櫻井知美的魂魄,把她叫到晴明大學理科大樓的頂樓(我們當然事先打開了鐵柵欄上的門),好讓她與在頂樓飄蕩的阿久津一也魂魄碰面。   已經得知阿久津一也死訊的櫻井知美無比哀傷地在頂樓靜靜佇立了幾分鐘,不過當注意到她的阿久津一也魂魄接近時,知美便赫然抬起頭。阿久津的魂魄煥發著明亮的光輝,飄浮在知美面前的空中。知美彷彿能看見他似地微笑著流淚,同時向魂魄傾訴話語。我和沙耶香就站在頂樓入口內,靜靜守望著他們。   阿久津的魂魄和知美互相依偎,經過數十分鐘,他的魂魄就在我的同事(那個令人不快的引路人)的引導下,緩緩升上天空。知美用噙著淚水的雙眼,一路目送阿久津魂魄的離去。   就這樣,我和沙耶香成功讓變成地縛靈的阿久津前往吾主身邊(一方面也是贖罪,因為我們先前懷疑他是殺人犯)。今天我們則要奔赴下一個等待拯救的地縛靈。   不過隨著我們離地點愈來愈近,沙耶香的步伐也愈來愈沉重,臉色顯得一片蒼白。   真的沒問題嗎?正當不安湧上我的心頭,我們的目的地終於出現在視線範圍。   椿橋,這裡正是一年半前,沙耶香遭到峰岸殺害的地方。   沙耶香停下腳步。我抬起視線,只見沙耶香蒼白的嘴唇微微顫抖。   這是沙耶香慘遭殺害的場所,沙耶香在還是地縛靈的時候,也不曾靠近過的場所。   突然被人從背後捅了一刀,被人像垃圾一樣拋至橋下的記憶,想來正在折磨著沙耶香。   『沙耶香……妳不用太勉強,妳覺得很難受的話……』   我發出言靈探詢,沙耶香頂著僵硬的表情搖了搖頭。   「那個人的魂魄變成了地縛靈,就困在那裡,對吧。」   『嗯,沒錯,妳的丈夫小泉昭良就在那裡。』   沙耶香緊緊閉上眼睛,然後突然伸出雙手,聲音清脆地拍上自己的臉頰。   「小黑,走吧!」   沙耶香發出充滿氣勢的聲音,大步流星地走向椿橋。我緊跟在身邊。   來到椿橋的中央一帶,沙耶香怯怯地扶上欄杆。   「所以說,那個人……」沙耶香講到這裡就停口不語。   我集中意識,不知何時,沙耶香的面前飄著一個魂魄,正是小泉昭良的魂魄。先前毫無光輝的魂魄,此時正綻放著耀眼的光芒。想來他一定是注意到眼前白木麻矢的身體之中,其實寄宿著妻子的魂魄。   我正準備開口,告訴應該看不到魂魄的沙耶香,讓她知道丈夫的魂魄就在她的眼前。不過在我出聲之前,沙耶香就用顫抖的嘴唇開口。   「……我說,小黑……他就在這裡,對吧。那個人……就在這裡吧?」   沙耶香緩緩舉起雙手,充滿憐愛地碰觸飄浮在面前的魂魄。   『嗯,是啊,他就在那裡。』   我苦笑著發出言靈回答。真是的,不論是南鄉夫婦的時候,還是阿久津一也與櫻井知美的時候,每個人都是這樣。為什麼大家能感應到理應看不到的魂魄呢?   哎,這就是所謂人類之間的羈絆吧?人類這種生物,果然是不可思議的存在。   沙耶香的額頭碰向丈夫的魂魄。   「……對不起,昭良,我讓你一直孤伶伶地待在這裡。你是那麼惦記著我,我卻……」   沙耶香閉上眼睛,道歉的話語中同時摻雜著嗚咽。小泉昭良的魂魄彷彿在安慰自己的妻子一般,輕柔地開始閃爍。   ……好啦,我也該走了。我轉身邁步離去。接下來是屬於夫婦兩人的時光,我還留在那裡打擾他們的話,就太不識情趣了。此外,我還必須為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做好準備。   為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做好準備……   我不曾回頭,筆直邁出腳步。   我花了大約三十分鐘,踩著悠緩的步伐回家。我一如往常地從窗戶的縫隙鑽進白木麻矢的房間,從窗台一躍而下,落在地毯上之後,左顧右盼地環視房間。   我自從來到人間就一直住在這個房間,但是今天總覺得房間看起來和平常有所不同。此時,我感受到背部竄過一股戰慄。我蹙起眉頭,開始集中精神。仔細瞇眼一看的話,天花板附近飄著一片光霧……又是我那個同事嗎。   『有何貴幹?你礙到我了,麻煩先給我滾出去。』   我拋出言靈,絲毫無意遮掩話中的煩躁。   『說有何貴幹可真是有點傷人啊,我可是特地來探望屬下的情況呢。』   回覆的言靈並不屬於那個同事,讓我在驚訝之下冒出一聲「喵!」   『B、Boss!』   沒錯,在我眼前的就是把我送到人間來的上司。   『對噠,就是我。』   『你、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不就說了嗎,我是來探望屬下的情況啊。看你似乎挺努力的,又讓一個新的地縛靈變成可以回歸吾主身邊,對吧?』   上司指的是小泉昭良的魂魄吧,我微微點頭。   『你的工作成效完全超乎想像喔,竟然在短短期間就解開不少地縛靈的依戀。』   上司說到這裡,彷彿樂不可支地搖搖腦袋。   『所以呢,考慮到輝煌成果,只要你想要,我可以馬上讓你回到引路人的崗位喔。』   『真的嗎!』   我情不自禁地探出身體,Boss便再用言靈回答了一遍:『嗯,真的喔』。我現在馬上──就能回到原本的職位──回去當引路人。我應該立即說好,畢竟這才是我本來的目標。   我應該立即說好……   『……恕我回絕。』我幾乎毫不迷惘地作出回答。   『哦,這樣好嗎?』   上司的言靈聽起來毫不吃驚,彷彿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會拒絕。   『嗯,我想多在人間停留一會,好好觀察人類。此外,我還有一項非常重要的工作。』   『你說非常重要的工作,是吾主指示以外的工作嗎?你給自己找到這麼一項工作?』   『是的,沒錯。』   我大大點頭。我身為引路人,作為僅為引導魂魄而生的存在,卻另外賦予自己別項工作,這種事情本應不可饒恕。不過我想要把這項工作做到最後一刻,因為這就是……   『因為這正是我存在人間的理由。』   我挺胸發出言靈,上司閃爍一下。   『存在人間的理由嗎,聽起來簡直像人類會說的話呢。好吧,你就以吾主僕人的身分,盡力完成那項工作吧。』   『是!』   我用言靈大聲答覆,上司便緩緩往上飄升。   『那你就好好加油囉。』   『啊,請等一下!』   『嗯?怎麼了?』被我叫住的上司停止往上飄。   『那個、我有一個請求……可以的話,希望不是那個粗魯的同事,而是由您來……』   『哦,我知道了,我會負責引導她上路。』   我吞吞吐吐地發出言靈,上司立馬一口答應。我放心地大大鬆了一口氣。   『那我就先離開了,畢竟她似乎快要回來了──你那位珍而重之的朋友。』   上司打趣地留下言靈,身影彷彿隱沒進天花板似地消失在視野。此刻,房門宛如說好一般打開,沙耶香走進房間。   「我回來了,小黑。」沙耶香露出微笑,睜著有點紅腫的眼睛望向我。   『歡迎回來,沙耶香。』   我慢慢走近沙耶香,用身體摩娑沙耶香的腳邊。   「小黑,雖然有點趕……能趁我決心還沒動搖之前麻煩你嗎?」   沙耶香撫摸我的頭柔聲低問。我緊緊閉著雙眼,點點頭。   『準備好了嗎?』   我站在枕頭旁邊,出聲詢問躺在床上的沙耶香。沙耶香表情略微緊張地點頭回應。   「我接下來就要到那個叫做吾主身邊的地方吧,應該不會半途迷路吧?」   沙耶香開玩笑地說,試圖消解緊張的情緒。   『沒問題,我已經拜託非常優秀的引路人了,在對方的指引下,妳一定能順利抵達目的地,放心吧。』   「抵達後,我會怎麼樣呢?」沙耶香用明顯滲著不安的聲音詢問。   『妳什麼都不用擔心,妳在那裡會過得更幸福,我能拍胸脯保證。』   「這樣啊,有朋友保證的話,我就安心了。」   沙耶香隱隱綻開笑容。   「小黑,我能握你的手嗎?」   沙耶香向我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我將右前腳放在她的手上。   『不是手,而是前腳就是了。』   「呵呵……肉球富有彈性的手感真好。」   沙耶香浮現笑容,顫抖也停下了。沙耶香直直地望著我的雙眼。   「那就麻煩你了,小黑。」   『……嗯。』   我和沙耶香四目相對,逐漸集中精神。   「吶,小黑……我……能和你相遇,真的太好了。真慶幸能和小黑成為朋友。」   『嗯,我也是。』   我抿著嘴巴回答,因為如果不這麼做,叫聲──不,哭聲就會從我的口中逸漏而出。   「小黑……謝謝……」沙耶香閉起雙眼並低語道出的瞬間,她的魂魄便從白木麻矢的身體中浮出。   沙耶香的魂魄遠比我之前見到的時候更為美麗。她的魂魄表面散發淡淡的粉紅色光輝,簡直就像寶石。   『感覺好久沒回歸成魂魄的狀態了。』   沙耶香使用依然流暢的言靈,徐徐繞著我的身邊飄動。   『沒有什麼未竟的心願了嗎?』   我瞇眼望著沙耶香的魂魄,發出言靈詢問。   『嗯……小黑,麻矢就麻煩你了。』   『嗯,我知道。我會一直陪在妳妹妹身邊守護她,直到這副肉體失去性命,畢竟這就是我的工作嘛。』   沒錯,這就是我找到的嶄新工作。   『謝謝,那……我走囉。』沙耶香緩緩接近我,輕碰我的鼻尖。   『沙耶香,有朝一日再會吧。』   『嗯……再見。』   沙耶香發出這句言靈後就飄出窗外,朝晴朗無雲的蔚藍天空,緩緩、緩緩地升空。   我站在凸窗的窗台,一路目送沙耶香的身影。直到再也見不到她……   「嗯……」   微小的聲音傳進我的耳中,我轉頭望去,白木麻矢的身體隱約有所動作。   我從窗台跳到床上,用肉球踩踩麻矢的上臂。麻矢緩緩睜開雙眼。   「喵──」我喵了一聲權充招呼。麻矢馬上轉頭看向我,一臉不可思議地眨眼。   「為什麼這裡會有貓咪……」   麻矢說到這裡,就停了下來,視線彷彿回想起什麼事情似地在空中游移。   「……姊姊。」   麻矢用微小聲音低語的剎那,淚水從她的眼中奪眶。   我靠近麻矢,用舌頭舔去滑落她臉頰的眼淚。   「呵呵,好癢喔。小貓咪,你叫什麼名字?」   麻矢露出柔和的微笑,撫摸我的頭,就像往常的沙耶香一樣。   那麼容我自我介紹一下,我的名字是小黑。   這是妳姊姊,也是我重要的朋友為我取的寶貴名字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