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從最近的車站走路十五分鐘,那所女子大學就位在閑靜的住宅區內。   白色牆壁的另一側可以看見蓊鬱的樹木,從大門正面拓展開來的則是漂亮的草皮和具有歷史的校舍。外觀雖不浮誇,但老人家們大多都認為這是一所名門大學。   我從校門外經過時往裡面看了一眼。正值午休時間,女學生們在裡頭喧鬧著。我重新背好裝有許多大學課本的包包,半是習慣似地尋找著不可能存在的她。   在晴朗的太陽下校園顯得綠意盎然。走在裡面的學生們每個人都不一樣。我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著她們。   整潔俐落的校園中沒有「他們」的身影。   模糊不清又令人感傷,由死化為形體的幻影。那是從未來烙印至過去,人類深刻的記憶。我因「他們」不在而安心,打算走過正門前。吹過的風讓我瞇起眼睛──這時我的視線忽然停在校舍另一端的走廊上。   有位長髮飄逸的女性走在褪色的屋頂下。   「……」   纖細的背影。我一瞬間以為那抱著書本的背影是她而停下了腳步,然而我立刻就想起來了。   ──她已經不在這裡了。   她並沒有在校內拚命奔跑,也沒有因為發現我就像個孩子似地追過來。我只是在穿透樹木的陽光下看見記憶中的景象。   「……鈴子。」   平穩、幸福、因揮之不去的死亡而忙亂不已的那段時光,當時的我認為只有自己一個人很痛苦,而她陪在這樣的我身邊。   瀨崎鈴子。很會裝出相信他人善意的樣子,溫柔的她。   如今我仍能清楚地回憶起她支撐著我的天真笑容。   開端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還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的時候。   那是從我拚命地無視佇立在鎮上各處的「他們」──只有我能看到的東西時開始的。   1   非常晴朗的日子。   兩側都是高樓大廈,日正當中的鬧區。   我站在橫跨道路的斑馬線上。   從地面上傳來的熱氣讓人感覺到現在正值盛夏,傾瀉而下的陽光將整個城鎮照得發白。   在周遭奔走的人們臉上都掛著恐懼與混亂的表情,附近籠罩在騷動的氣氛下,有好幾個人拿著手機在大聲呼喊著。   但是──儘管如此,我仍聽不見半點聲音,聲音無法傳入我的耳中。   我只是呆站在斑馬線中間,俯視著那動也不動的背影。   麻料的條紋襯衫,白色的下襬漸漸染上了紅色。同樣顏色的液體在那身體下的柏油路面逐漸擴大。   我什麼都做不到,只能看著這個結果。   「……這不是真的。」   不應該是這樣的,大家應該可以獲救的。我和他為此四處奔波,相信我們一定能夠做點什麼。   然而現況卻是如此。   「這不是真的……」   顫抖的聲音。   我用兩手遮住臉。   難以呼吸,眼前逐漸變暗,乾渴的喉頭嗚咽出聲。   我微微開口──   ※   睜開眼睛時,我在一片漆黑的房間裡。   雖然這麼說,但不是什麼我不知道的地方。是在這十八年內熟得不能再熟的我的房間。   會一片漆黑是因為百葉窗拉下來了,不過這兩年不論早晚都是這樣。   「好冷……」   因為做了討厭的夢,害得我全身都被汗水給弄濕了。   不過醒來後我幾乎想不起那個夢的內容。只剩下有個人倒在地上的背影朦朧地殘留在我的腦海中,憑那片段只知道是個小孩子的背影。僅剩惡夢的渣滓纏繞在身上。   「……今天出門去走走好了。」   我拿起手機確認了一下,已經過了早上九點。我簡單地打理自己後走出房間,當我正在玄關穿鞋子時,感覺有人來到走廊上。   時機還真不巧──我才這麼想,背後便傳來母親的聲音。   「你要去哪裡?」   「就附近,我只是要去散散步。」   我自己都覺得我回答的聲音非常自然,但母親以苦澀的聲音對打算就這樣出門的我說:   「為什麼要出去?既然不去上學,待在家裡就好了吧。」   「就說我只是去散步。沒別的事,我也不會做什麼。」   真是不走運。明明平常就算在家也會避免碰面,卻在要出門的時候被看到了。   「在這種大白天居然要去外面閒晃……我不太希望附近的人看到你啊,不知道會被人家說什麼閒話。」   「……」   「喂,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我會在晚餐前回來的。」   我只說了這句話,就立刻走向外面,反手把門關上。   幸好母親沒有要追上來的樣子。我彎過一個轉角,在看不到家之後重重地嘆了口氣。   「不想成為鄰居間的話題啊,唉,也不是不能理解……」   是不希望被捲入那種事件中的孩子暴露在好奇的目光下吧。   不過我也沒要做什麼會讓他們擔心的事,真的只是想散散步,轉換一下心情而已。路線每次都一樣,從離家最近的車站出發,坐到下行方向的第六站。   我一如往常地從快速電車上下來,只看著月台的地面向前走。   過了早上十點的這個時間也沒什麼人。   坐在月台長椅上的也只有看起來很疲憊﹑一臉陰沉的中年婦女,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人。我從她面前走過,一邊看著黏在階梯上乾掉的口香糖,一邊往下走往剪票口。   ──途中,我和爬上階梯的上班族擦身而過。   「……」   破舊的鞋子和西裝下襬,低著頭的我只看到這些而已。   但光是這樣,我就知道那是「他們」。因為立刻從我身旁走過的上班族身體是半透明的,可以透過他看見樓梯那有些髒汙的牆面。   從月台跑來的女高中生穿過上班族半透明的身體,下樓梯朝剪票口衝去。不過女高中生和上班族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彼此。   半透明的上班族跟我一樣,只看著腳邊──消失在月台上。   回頭目送他的我想起自己還站在樓梯中間,嘆了口氣。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吃驚的了吧……」   我平常都會盡可能地不去看「他們」,但「他們」還是會進入我的視野內,我也早就看慣了。   我一如往常地無視「他們」的存在,經過剪票口走到外面。冬日晴朗的天空闖入我的視野中。   「真刺眼……」   在通勤的人潮已經過去了的這個時間,走在車站前圓環的看來幾乎都是出來購物的主婦和第一節沒課的大學生。我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子混在他們之中,走向站前的商店街。乍看之下,我應該像是正準備要去大學的學生吧,實際上我應該也還保有在這附近的私立大學的學籍。   只是我已經很久沒去上課了。入學後一個月就沒再去過學校,現在學校裡應該已經沒有人認得我的長相了吧。   我走向商店街的同時看了一眼櫥窗上倒映出的自己。   沒染過的短髮,一般平均的身高,長相就是個極其平凡的大人。只是那雙眼睛,雖然這由我自己來說也有點怪,但我的眼睛有種溫和的印象,至少不像對人抱有戒心的樣子。   ──神長智樹,十八歲。   是個既沒辦法去大學,也沒辦法一直窩在房間裡的傢伙。如果要說我有什麼明確和他人不同的地方,那就是──   我邊走邊偷瞄某間店面。   那是間小小的手工藝品店,有一位老婦人坐在那間店前面的椅子上。   她將細瘦的雙手放在膝上的身影,和擺有多樣商品的店面陳列融為一體。年紀將近九十歲了吧,在白色的短髮下,披著褪色針織衫的背像貓一樣弓著。   老婦人像是睡著了似地閉著眼睛,然而定睛一看,她的身影有些模糊。從她弓著的背後可以看見毛線堆成的小山,到昨天為止還能更清楚地看出毛線的顏色。   「……看那樣子,大概就是這兩天了吧。」   這時,矮小的老婦人拄著拐杖,搖搖晃晃地從店裡走了出來。   弓起的背和褪色的針織衫──和坐在椅子上的人完全一樣的老婦人,緩緩地經過貨架前方,走向店前面的椅子,坐在她固定會坐的位置上。   半透明的老婦人和後來出現的老婦人,兩人的身影完美地重疊在一起。   「他們」是只有我才看得見的半透明人影。   真要說的話,他們是殘留在該處的人類記憶──也就是幽靈。   也可以說是類似地縛靈的東西吧。「他們」會分別在特定的地點,反覆上演記憶下來的動作。   反覆的時間因人而異。有在一分鐘內慌忙地反覆行動的人,也有超過三十分鐘以上動都不動的人。   有時也會忽然消失,但會再度出現,重複上演同一個片段。   「他們」無所不在。有呆站在車站月台的、走在黑暗夜路上的,或是在公寓陽台上站著不動的,「他們」會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出現。而除了我之外,沒人可以看見「他們」的身影,就算我為此引起騷動,也只會被當成怪人而已。   我從小開始就能看見「他們」。   和父母的關係之所以會不好,也是因為我頻繁地指著一般人看不見的「他們」,控訴著「他們」的存在。對父母來說,我現在也是個「好像可以看見幽靈,令人很不舒服的兒子」吧。   不過他們的認知不太對。   因為我看到的不是普通的幽靈──而是將死之人的亡靈。   正確來說,由於當事人還活著,或許該稱之為生靈,可是對我而言「他們」是亡靈。要說為什麼,是因為他們不斷在重複上演著自己未來遲早要迎接的死亡之時。   我已經不只一兩次看見「他們」從月台搖晃地掉下軌道的幻影了,也曾沒注意到倒在路邊的是幻影而衝上前去。這是因為半透明的身體顏色變得愈來愈接近實體時,就代表「那一天」快要到了。   不斷重複上演死亡瞬間的「他們」,最終將和實際的自己重疊。就這樣迎來人生的最後一刻。   ──我已經看過無數那樣的場面了。   雖然我因為這雙眼睛而有過許多不好的經驗,但以某件事情為契機,我終於連學校都去不了了。而母親對於本來就已經讓人感覺很不舒服的兒子不去上學這件事,似乎也因無計可施而放棄干涉。   真要說起來,自己的兒子捲入出現好幾位犧牲者的連續隨機殺人事件中,我想不管是誰都束手無策吧。   我自己似乎也受到相當大的衝擊,包含那起事件在內,過去的記憶出現許多漏洞。明明是自己的過去,卻盡是些我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反正大概都是些不要想起來會比較好的事情,是無所謂啦。」   儘管如此,有時仍會像今天早上一樣,接觸到應該已經遺忘的片段。   ──那是我還想要利用這雙眼睛幫助他人時的夢境。   而且我想那一定是這份希望像被人嘲笑似地粉碎時的……最後的記憶。   就算我無法清楚回想起那個事件,仍記得那嚴重的失落感。   像是身體冷透了又反過來被點著般的衝擊。   讓腦袋一片空白的絕望。   這就是我所記得的一切,沒有更多了。我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又是在呼喊誰的名字。   就算想起來也沒意義了吧,畢竟是一切都早就已經結束了的事情。而我也不想再經歷同樣的事情了。   所以──我再也不會直視「他們」。   「……哎呀。」   坐在店前的老婦人喃喃說了句。我猶豫了一瞬間,走過去撿起發出清脆聲響滾落的拐杖。我把拐杖遞給老婦人,她那滿是皺紋的臉上綻放笑容。   「謝謝你啊,小弟弟。」   現實中的她緩緩地說道,從我手中接過拐杖。我一邊看著她接過拐杖的手和膝蓋上半透明的手重疊,一邊點頭致意,往後退了一步。   老婦人用有些寂寞的眼神看著我。   說不定是沒什麼機會和家人以外的人說上話吧。她那渴求人類溫暖的視線非常平穩樸實,然而她立刻像是沉入睡眠中似地閉上眼。   ──只有我能看見的,過去和未來的亡靈們。   「他們」的確改變了我的人生。這社會對自稱可以看見死人的小孩十分冷淡,更何況警告他人未來將會死亡這種事,別人也只會覺得是在惡作劇。   不管多認真地說,都只會遭人漠視──最後殘留下來的,只有簡直快壓垮自己的沉重無力感,以及無法改變的死亡而已。   我低著頭走出商店街,往東邊前進。   在這前面的住宅區由於有藝術類以及歷史悠久的女子大學,有種平靜的氣氛。我悠然地走在從一週前開始的散步路線上。偶爾會和我擦身而過的頂多就是帶狗出來散步的老人,還有穿著灰色套裝,像是社會新鮮人的年輕人。   ──然而這之中也混著「他們」的身影。   彎過轉角的半透明女性的背影。看起來像是OL的她可能是在下班回來的路上吧,左肩上背著一個公事包,右手則拿著一本素描本。雖然穿著套裝的OL拿著這東西有點怪,但這附近有美術大學,所以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啊,說不定她是正在為畢業後找出路的美術大學學生,才會穿著套裝。   她纖瘦的身體模糊到可清楚透過去看見另一邊的程度,這麼不清晰,就表示她還要過很久才會死吧。我不知道未來的某一天會有什麼事情降臨在她身上,我也沒打算探究。   就這樣穿過住宅區後,我來到位於市郊的公園。   這座公園恰好座落在古老女子大學的正後方,充滿綠意的公園裡有兩個大池塘。除了帶狗散步的人外沒有其他人,沿著池邊設置的長椅幾乎都是空著的。   我走近其中一個設置在茂密枝椏下不太起眼的長椅,以熟悉的動作坐在左側。   然後我維持著看向前方的姿勢,對她說:   「妳好啊。」   沒有回應,坐在長椅右側的她一動也不動。   我緩緩呼出一口氣,仰望水藍色的天空。   「一週不見了呢,鈴小姐。」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鈴」是我以她的項鍊為靈感,擅自幫她取的名字。   不會隨風晃動的短髮。頭微微朝下,但眼神緊盯著前方。   她的長相很端正,我從旁窺視她線條優美的下顎。   她的側臉──是半透明的,可以看見另一側的樹木。   2   『很痛苦的話,就算忘掉也無所謂吧,首先要顧好自己。』   這是某天,某人跟我說的話。   我不知道說這句話的人是誰。雖然隱約有點印象,但那個人只存於和沮喪一同消失的記憶之中。   所以,不時會忽然想起某些片段,是因為我的心過於依賴著吧。   因為人家這麼說了,所以就算忘了也無所謂。選擇封閉過去,只有自己過著平穩的生活也不是壞事,我用這種方式讓自己接受這件事。   雖然想讓自己接受,但我其實──   ※   「因為昨天下雨,所以我一直待在自己的房裡看書。」   我平淡地向她報告自己的日常生活。   像是在寫日記一樣,我對著她繼續自言自語。   「雖然待在房間裡就不用操些無謂的心,但我也不是很想一直窩在房裡。是說我現在走路時不和人對上眼的技術也變好了。」   我說出口的,是我不曾對任何人說,也沒有任何人聽過的話。   我每週會來這座公園一次,像這樣坐在她旁邊。   鈴小姐是總是會坐在這裡的「他們」之一。   光從我初次見到她到現在她的外觀都沒變這點看來,說不定她不是我的幻視,真的只是個普通的幽靈。   年紀看起來大約是十八歲,穿著冬天的夾克和長裙。不過因為半透明的關係,看不太出是什麼顏色。要說我知道什麼,也就只有她一直坐在這裡這件事。   第一次遇到她的那天,我疲憊到了極點。   受到打擊無法振作,非常消沉,滿身瘡痍的我來到這裡。   接著,我發現坐在長椅上的她。   『因為我看到的東西,害人死了。』   我之所以會坐在她旁邊簡短說出這些事情,是因為她雖然是「他們」之一,卻和我至今看到的「他們」不同,她非常沉穩平靜地坐在那裡。那側臉很奇妙地令我有種懷念的感覺……心也因此放鬆下來了吧。等我回過神來時,我已經把關於自己,以及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情都說了出來。   『我想救他們……只是這樣而已……沒想到卻……』   ──要一個人背負他人的死亡,太過沉重了。   然而因為我的話太唐突了,無論雙親或朋友都不願意相信我。就算我強烈訴說「那個人很快就要死了」,也總是只會惹人生氣或令人覺得不舒服。   就在我這樣徒勞無功的期間,對方死了的這種狀況……果然很難受。   夾在邁向死亡的「他們」的幻視與現實的自己之間,老實說那時候的我已經到了極限。   『我受夠了……我已經不想再碰到這種事情了……』   希望一切就此結束,想要逃走。   想要忘記、拋下所有事情,沉沉睡去。   然而在我哭著把累積了好一陣子的事情說完後,我看到了。   在傍晚時分偏紅的陽光下,鈴小姐的嘴角輕輕上揚──   『別擔心,我不會拋下你一個人的。』   那的確是我最想聽到的一句話。   在那之後,我便順著鈴小姐的好意,反覆地來到這裡。   當然,我知道那句話不是對我說的,但那個時候我的確被她給拯救了。現在,她的話仍是我的救贖。   所以儘管我來這裡大部分的用意是為了讓自己的心安定下來,但有一部分也是想回報她的恩情。定期來觀察她的樣子,就能從身影顏色的變化得知她的死期是不是快到了。雖然也不是說這樣就能改變些什麼,不過我或許能留封信在這裡,給她一點建議。   有個推著嬰兒車的母親走在我後方的小徑上,我等她經過後,開口說道:   「鈴小姐應該知道每次來這裡的路上,都會經過那條商店街上的手工藝品店吧。那家店的老奶奶好像沒剩下多少日子了。」   我是大約從三週前開始看到那個手工藝品店的老婦人。   一開始只是像海市蜃樓般的淺薄幻影,但顏色和輪廓都漸漸變得清晰起來。那代表她正緩緩接近死亡。   「在我看來……她的最後一程像是睡著了一樣,很安詳。」   我將早已習慣的苦澀心情化為言語。說出來的瞬間,肩膀上背負的東西感覺稍微輕了些。   我半是討厭這樣的自己,半是放下心來。   就算我裝作沒有看見他人的死、閉口不提,多少還是會覺得有些負擔,而這些負擔會不斷沉積在我的意識底層。   所以我將沉澱在心底的感情全都告訴鈴小姐,藉由說給她聽來做一番整理,再把這些心情重新收回心底。   我就這樣把每件事一一吞下,然後一一遺忘。   「除此之外我還看到很多幻影,不過……大家都還要過一陣子吧。等時間接近,我又得換個散步路線了。」   儘管是我,也不想看到現實中有人死去的樣子,事先知道的事情更是如此。所以我會定期更換路線。   不過不管我走哪條路,最後都一定會到這裡來。   我感受著鈴小姐坐在我的右邊這件事,發現自己的心情逐漸平靜下來。   ──我如果要繼續活下去,這段時間對我來說是不可或缺的。   鈴小姐的嘴唇像那天一樣,溫柔地動了動。   『別擔心,我不會拋下你一個人的。』   就算我聽不到她的聲音,從嘴型也能判別出她是這樣說的。   能夠毫不厭煩地聽我說這種事情,並且接納一切……被她支撐著,我今天也安心地嘆了口氣。   「謝謝妳……鈴小姐。」   從他人眼中看來我一定很蠢吧,但這就是我的生存方式。擁抱著滿是缺漏的記憶,依靠著和她在一起的時間度日。   在沒什麼人的公園裡,耳中聽到的盡是大自然的聲音。   不小心就這樣在長椅上睡著的我,被附近女子大學傳來的鐘聲給驚醒。   「哇,已經這個時間了。我會再來的,鈴小姐。」   我平常總是會在下午兩點前回去,但現在已經快三點了。要是太晚回去,會撞上附近國高中生的放學人潮。   雖然鈴小姐對我道別的話沒做任何回應,但我還是向她揮了揮手,沿著來時路回去。   這時我發現有一個女大學生從對面走來。   她穿著灰色的薄毛衣及貼身的牛仔褲。   纖瘦修長的體型看起來像是還在讀國中的少年。   不過那頭飄逸的黑色長髮讓她散發出女性的氛圍。   或許是今年剛上大學的一年級生吧。她那筆直看向前方的眼睛就像春天的陽光……和為了不看到「他們」而低著頭走路的我完全不同。   她看了一眼迎面走來的我。   接著溫柔一笑。   不帶半點陰霾,澄澈的笑容。   略偏茶色的眼睛散發著柔和的光芒。   只不過這樣──就讓我不知為何想哭。   「咦……為什麼?」   我知道我的聲音在發抖。   不過她似乎沒注意到我的低語,以輕快的腳步從我的身邊走過。   擦身而過的瞬間,我看著她的側臉。   優美的下顎線條,直挺的鼻梁。   直視著前方,充滿意志力的眼睛。   那是我非常熟悉的長相。   要說為什麼,那是因為到剛剛為止……我都跟她在一起。   「……鈴小姐?」   或許是聽到我的聲音,她在距離我三公尺的地方轉身。   她看著我,了解到我那句話是對她說的之後,歪頭疑惑著。   「嗯……?你認錯人了吧?抱歉啊。」   她輕輕點頭示意後便走開了,我呆愣地看著她的背影。   在她前方的是鈴小姐坐著的長椅。   透明的鈴小姐、只有我才能看見的「他們」。這就代表,未來的她將會──   「……」   在理解一切之前,我便衝了出去。   ──不趕快不行,得趁還來得及的時候,盡快。   我追上正好走到長椅前的她。   抓住了她的手。   「鈴小姐!」   「呀啊!」   驚叫出聲的她回過頭來,瞪大那雙茶色大眼看著我。   我看到她的表情,發現自己做錯了。   「啊,不,我沒有認錯人,只是我擅自決定稱呼妳為『鈴小姐』而已……」   糟了,這完全不能當成藉口,只會讓她更覺得我這人很奇怪。   不過我的嘴無視內心的想法,擅自動了起來。   「可是這件事情很重要,所以希望妳能聽我說。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是真的,妳冷靜點……」   真的該冷靜下來的人是我,我得更沉穩、慎重地告訴她才行。   得隱瞞真相,提醒她才行,因為──   「妳很快就要死了。」   ──糟透了。   3   『你很快就要死了。』   我想我應該是全日本最清楚,人在聽到初次見面的人對自己說這句話時,會露出什麼表情的人了。   驚訝、恐懼──更多的是看著來路不明東西的嫌惡眼神。   就算已經做好覺悟了,只要被那種眼神看著,還是會在瞬間感到心寒。   所以面對自己難以置信的失態,我立刻閉上眼睛。   只有鈴小姐,我不希望她用那種眼神看著我;要是被她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又會想要回到自己那小小的房間裡去了。   在為自己的膽小感到羞恥的同時,我也立刻做好了心理準備。不管她用什麼眼神看我,都不要有任何感覺──我一邊這樣說給自己聽,一邊抬起頭。   然而我睜開眼睛,看到鈴小姐的表情後卻愣住了。   大大的茶色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看。   「這是真的嗎?」   聲音中只有純粹的疑問。   她的確很驚訝吧,但她的眼中並沒有害怕和嫌惡的神情。   就像是單純對不可思議的事情問出「為什麼?」的小女孩。   我驚訝於她的反應──兩人呆愣地面面相覷。   「呃……妳願意相信我的話嗎?」   「嗯~是還不知道啦,但看你一臉認真的樣子,我想好好聽你說明一下。」   她用空著的那隻手搭上下巴,點了點頭。長長的頭髮輕柔地舞動著。   以天真無邪的表情,理所當然地說著一點都不理所當然的事情。   這個樣子和我所知的鈴小姐完全不同。鈴小姐總是默默地聽著我的話,是只會接收、包容一切的存在,不會反過來問我問題。   不過正是因為這樣──   「啊……」   聲音卡住了。   快要就這樣說不出話來的我硬是擠出僵硬的聲音。   「謝、謝……妳。」   眼眶滲出淚水,往下流去。不僅初次見面就對人家說了奇怪的話,還忽然哭出來,這局面不管怎麼說都無法挽回了。就算不是這樣,在女孩子面前哭也太遜了。這種事應該要在獨處的時候做才對。   我咬住嘴唇,拚命想要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努力回想著小學三年級時,班上的山田同學以超能戳中笑點的笑話在教室內引發一陣爆笑的事情。   然而就在我好不容易要止住眼淚的時候,手忽然被握緊了一下,害我差點叫出聲來。   「……哇!」   我還握著鈴小姐的手!   看著慌忙鬆手的我,她不僅沒有生氣,還輕笑出聲。   這是怎樣……感覺事情全都亂了套。   我的腦袋裡一片混亂,沒辦法整理自己的思緒。好像很丟臉,又好像很開心,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現在的狀況。不硬是把思緒拉回正軌上的話根本沒辦法說話。   「對不起,我有點吃驚。因為實在很少碰到妳這種反應。」   「我應該也是第一次被人說妳快死了吧。」   「對不起!」   這麼一說的確是我太過分了,全都是我不對。   我打算重新擬定計畫。   「呃……說得直接一點,就是我不時……會看見將死之人的身影,我會看到這種人像幽靈一樣出現在各處,妳也──」   「咦?出現在各處是指面露死相嗎?」   「不是。」   「那是頭上可以看見倒數計時的東西之類的……」   「也不是。」   這女孩是怎樣?真是個奇怪的人,為什麼會一臉興奮地咬著這個話題啊?她是忘記有人說她很快就會死了嗎?   鈴小姐茶色的眼睛閃閃發亮地逼近我,我對她這麼沒有距離感可言的行動感到有些害怕地說:   「不、不是實際看到那個人才知道的,只是會在那個人死去的地方看到幻影。比方說,如果是交通事故,就會看到衝到路上的小孩子的身影──」   「小孩子?那是在哪裡?得趕快做點什麼才行!」   「不,我那只是比喻……」   「趕快走吧!」   她抓住我的手。鈴小姐就這樣強行拖著我,筆直地朝公園的出口跑了過去。   「咦?等等,欸?」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的腦袋完全跟不上。   這個人不聽人講話也該有個限度吧。要是在災難片中,她就是會搶先衝出去惹出一堆事,害得許多人被捲入其中喪命,卻不知道為什麼活到最後的那種人。   鈴小姐邊拖著我,邊帶著笑容回頭。   「啊,我叫瀨崎鈴子,你呢?」   「鈴子?」   「寫作鈴鐺的鈴,孩子的子,所以剛剛你叫我的時候,我有點嚇到。」   鈴小姐說完後稍微吐了吐舌,胸前那看慣了的鈴鐺型項鍊微微搖晃。   原來如此,這條項鍊的外型是呼應她的本名啊,「鈴」對她來說應該是常被人這麼叫的綽號吧。難怪剛剛她在說「認錯人了」之前也遲疑了一下,忽然被不認識的男人以綽號相稱,所以嚇了一跳吧。   我自己跑了起來,同時自我介紹。   「呃……我叫神長智樹。大一。」   「神長……智樹……?」   鈴小姐狐疑地複誦我的名字。該不會是跟我念同一所大學,所以曾經聽過我的名字吧……   鈴小姐又發出「嗯~」的聲音煩惱著。   「神長……?你說大一是……」   「這不是特別少見的名字吧?」   鈴小姐那像是在仔細確認的說法讓我有些不安,雖然她在那之後仍「嗯~」地煩惱著,但立刻用力點了點頭。   「哎呀,算了!反正現在也不是說那個的時候!好,那我們走吧,神長!我們是要去救人喔!」   「所以我說妳是要去哪裡──」   就算這樣漫無目的地亂跑也不代表就會遇見「他們」。儘管我在來這裡的路上看見好幾個「他們」,可是從可以清楚地透過他們看到後面的景色這點看來,就證明他們還要很久之後才會死。要是想做點什麼幫助他們,就得在現場盯梢個好幾天,甚至要到一個月左右。   我思索至此,忽然想起某個景象。   ──我最後一次看到那個,是在一個星期前。   從這座公園往車站的途中有條橫向的大馬路,在那條路的斑馬線前,不知何時起站著一個半透明的女高中生。   一開始幾乎是透明的,但漸漸有了顏色,可以看清其輪廓。也可以看出她的眼神中似乎有些害怕,又好像很疲累的樣子。   茫然盯著馬路的她只有一個下場──所以我在那之後就改變了散步路線。   幻影按照那個速度變得愈來愈清晰的話,我想那半透明的女高中生,身影一定很快就會和現實的她重疊了吧。因為我還沒聽聞在那條大馬路上發生事故的新聞,所以一定是在這之後才會發生的事。   我邊被鈴小姐拉著手跑著,邊艱困地開口。   「七號線的……斑馬線……」   「七號線是吧!我知道了!」   鈴小姐鬆開我的手。   不過這似乎不是因為她要獨自趕往現場,而是覺得這樣比較好跑。她不時會回過頭來,問我要往哪個方向走。除此之外便不會回頭,簡直像是相信我絕對會跟在她身後一樣。   氣喘吁吁、長髮搖曳地奔跑的樣子。   那背影和我至今為止見過的人都不一樣。   我抬頭緊盯著她的背。   鈴小姐就這樣一次也沒停下來,毫不懷疑我地跑完將近一公里的路程。   而我……很丟臉的,光是要追上她就用盡全力了。   「所以是在這個斑馬線上發生了事故?」   「……應該是。」   鈴小姐看來是個運動型的人。儘管額頭上微微滲出一些汗水,仍未顯疲態,反倒是我累得一身汗又動彈不得。我蹲在看得見斑馬線的建築物轉角,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就在我累得全身無力時,鈴小姐遞給我一條手帕。   「來,拿去用吧。」   「……謝謝。」   她的手帕是不用熨燙、柔軟的毛巾料手帕。雖然和現實的她相遇還不到三十分鐘,但總有種這很符合她形象的感覺。   儘管為時已晚,我仍耍帥地硬是站了起來,回答她的問題。   「有個穿著制服西裝外套的女高中生……一臉陰沉地站在那個斑馬線旁。」   我指著橫越大馬路的斑馬線。   那裡不是十字路口,是一條車子只會筆直前進的大馬路,行人要過馬路前必須先按按鈕,號誌才會轉換。馬路另一側是間二手服飾店,從幾天前就有個女高中生站在店前面。   鈴小姐用力地皺起眉頭,凝視著我指的地方。   「……我看不到耶。」   「只有我才看得到……我至今為止雖然跟很多人說過,但沒有人相信我。」   我的胸中一陣刺痛。   至今為止都沒有人願意好好聽我的話。我得到的回應總是傻眼或憤怒的話語,以及冷淡的視線……我愈是說明就愈冰冷的氣氛,讓我有好一陣子覺得難以呼吸。   所以鈴小姐最後也不會相信這種沒來由的話吧。   既然最後都會變成這樣,那時候不要叫住她就好了。只是想警告她的話還有很多其他手段才是,直接把事實全盤托出,是小孩子才會做的事。   我的心情愈來愈鬱悶,鈴小姐窺視著我的側臉。   她又將手搭上下巴,發出「唔嗯~」的聲音開始思考。   「那你可以知道那是多久之後會發生的事情嗎?」   「……不知道。但從那身影的透明程度來看,大概兩天內就會發生吧。」   跟我最後一次看到時相比,女高中生的身影顏色變得更清楚了,那像是思緒走入死胡同的憂鬱表情也變得更加真實。若是從遠處看,說不定會誤以為是一般人。   女高中生那憂鬱的表情簡直和我的心情連結在一起,讓我移開了視線。   「雖然不能確定是什麼時候,但她會在這條斑馬線上被車撞飛而死──我想她大概是沒管燈號就衝了出去。」   「連這種事情都能知道嗎?」   「知道喔。光是看臉就知道了,而且她是忽然衝出去──」   就在我說這句話的瞬間,站著的女高中生衝到馬路上。   現實中沒看到任何車輛經過,然而她那半透明的身體被什麼給撞上了,飛在半空中。接著為了不看到她摔落在柏油路上的樣子,我閉上眼睛。   「神長?」   「……等一下。」   我緩緩地深呼吸,睜開眼睛後,半透明的女高中生又站在斑馬線前面。剛剛還扭曲變形的四肢也已經好好地變回原樣,應該倒在血泊中的頭也是。   「他們」直到現實中的自己死亡的瞬間來臨前,都會像這樣不斷描繪著未來的死亡。老實說我真的很不喜歡看到這些景象。   我拭去額頭上的冷汗。   「我看不到除了死者以外的幻影。所以不知道時間,也不知道她是被怎樣的車給撞死的。只是在近期內一定會發生一樣的事情。」   「一定?」   「一定。就算想要阻止事情發生也沒用,畢竟這種事情沒人會相信……」   我實在不想和鈴小姐具體說明我至今為止到底遭遇了多少痛苦。明明什麼事情都能和坐在長椅上的鈴小姐訴說,卻不想和我不認識的她說。或許是我不希望她能夠輕易窺視我的內心吧。   可能是遠方的燈號變了,馬路上開過好幾台車。這個時間的車流量不大,但聽說到了晚上,貨運的卡車會以高速通過這裡。   鈴小姐邊看著往來的車輛邊「嗯嗯嗯」地點頭。   「原來如此啊。我大概了解了……吧。」   我沒把鈴小姐這話放在心上。   看來鈴小姐的個性就是不會對荒誕無稽的事表現出嫌惡感。   雖然這讓我稍微放心了些,但也就「到此為止」了。一般有常識的人會說「我了解了」、「你很辛苦吧」,最後再加上一些無論在任何場合都能用的安慰話語來結束這個話題。這麼做就無須受到良心的苛責,反倒是要繼續牽扯下去的話,就得付出勞力了。   我嘆了口氣,轉換心情。   想想該怎麼幫助鈴小姐本人出現幻影的問題吧,應該還有時間。我朝她輕輕抬起了手。   「鈴小姐,不好意思,但我得先──」   「啊,等一下,我要在這裡盯梢,再多跟我說一點她的特徵。」   「……啊?」   這個人現在是在說什麼啊?   「我想兩天的話應該能想點辦法搞定吧,畢竟天氣還沒那麼冷,應該可行。附近也有便利商店,所以也有辦法解決三餐……」   「……啊?」   「啊,廁所我也會先跟人家打過招呼後再借用的,沒問題。」   「我不是在擔心這種事情!」   我突然大聲說話,讓鈴小姐嚇了一跳。雖然很不好意思嚇到她,但現在只要是普通人都會想吐嘈吧。   這個人到底是怎樣啊……已經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了,她的思考根本直接衝往奇怪的方向。   「兩天很長,不可能在這種大馬路邊盯梢。」   「可是刑警之類的就會這麼做啊。」   「鈴小姐又不是刑警。」   和這個人說起話來,總有種在跟小學生說話的感覺……我面露難色地重新對一臉疑惑的鈴小姐說:   「因為初次見面的人說的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話,就打算在路邊盯梢兩天,這也太不正常了吧。」   「是嗎?」   鈴子小姐轉了一圈環視周遭。午後的鎮上雖然有些車輛經過,但沒什麼行人。這之中當然沒有目標的女高中生,只有外型相同的幻影站在斑馬線前。   鈴小姐那茶色的大眼睛再度看向我。   「我覺得這如果是謊言的話,應該也沒有理由對初次見面的人說這種謊才對。」   「……」   「至少我看神長你的樣子,覺得你說的是真話。就算這事情不是真的,神長你也相信那是真的。」   「妳……」   鈴小姐的話中沒有別的含意。   就像純粹無雜質的水一樣,輕輕地滴落,滲透開來。   那和愚蠢一定是不同的東西。   我用力咬緊臼齒。因為不這樣做的話,我似乎就會把至今吞下肚的喪氣話一吐而出。   鈴小姐盯著我,露出花朵般的笑容。   「而且啊,只要兩天就能拯救一個人的性命,那豈不是非做不可嗎?畢竟人類可以活上八十年嘛!一定可以辦到的──別擔心!」   別擔心。   我聽了無數次的這句話。   擺出小小的勝利姿勢的她,像是不知道未來的孩子。   善良、單純──也正因如此,非常地強而有力。   這個人真的是……到底是怎樣啊。   這樣我不是只能認輸了嗎?   我低下頭,避開她的視線,心情很奇妙地既是想笑又是想哭。我努力地嚥下快要溢出的聲音,整理好臉上的表情後,重新抬起頭來。   「我知道了,那我們輪流盯梢吧。」   「咦?不行啦!」   「為什麼啊!」   「要神長你來盯梢有點……應該沒辦法吧?」   「那是我要說的話!這點我們兩個都一樣吧!」   這人是怎樣啊,完全搞不懂她到底是以怎樣的基準來行動的。   不過鈴小姐無視我的抗議,舉起兩手擺出「不行不行絕對不行」,徹底拒絕的姿勢。我完全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頑固,根本無法掌握她的角色定位。這個人有朋友嗎?要是有,一定是心胸比海還寬大的人吧。   不過……她相信我而且想做點什麼這點,一定是真的。   所以我也只能回應她的心意了。   「我知道了,那盯梢就交給鈴小姐。至於重要的特徵──」   我一邊看著女高中生的幻影,一邊盡可能地描述她的外觀。最後拿出小小的便條紙,快速地寫下數字。   「還有這個,是我的手機號碼,有什麼狀況就聯繫我吧。」   「嗯,謝謝你。這是我的手機號碼。」   鈴小姐這麼說,從包包中拿出粉彩色的名片遞給我。那上面和「瀨崎鈴子」這個名字一起,印有她的手機號碼和電子郵件信箱。   這個人……明明是個女孩子,卻沒有好好在管理自己的個人情報。居然拿名片給初次見面的男人,要是我是個跟蹤狂該怎麼辦啊。   不過可以得知她的聯絡方式真是幫了大忙,我將名片收進包包的口袋中。   「那我先走嘍,鈴小姐。謝謝妳陪我到這種程度,加油喔。」   「嗯!神長你回家路上小心喔!」   被她用那種像是對小孩子說話的方式道別,我的內心忽然有些無力,但仍離開了那裡。途中我曾回頭一次,鈴小姐還在原地大大地揮著手。   我無奈地朝她揮了揮手後彎過轉角,在看不見鈴小姐身影的瞬間跑了起來。   「那個人真是的!」   盯梢這種事雖然很實際,但太沒效率了,是真的找不到任何線索時的最後手段。   幸好我可以看見「是誰會死」,那麼我只要找出還活在某處的那個人就好了。我一邊跑一邊拿出手機。   「市內、高中、制服西裝外套……」   我不斷滑過搜索圖像後找出的照片。其中也混著一些完全無關的校舍照片,不過我直接略過那些東西。領子的形狀、領結──在成山的圖像中,我以這些情報不斷縮小搜索範圍。   接著出現的是──   「有了。」   找到了,是在兩站外的女校。從這裡過去不算太遠,應該還趕得上放學時間。   我跑往最近的車站,看著頭上的高架橋,回想起揮著手的鈴小姐。   要在路上盯梢兩天,一點都不像普通人會做的事情吧。   但我總覺得她一定會做到──我一心只想阻止她那愚蠢的挑戰。   目標的女校在從小小的車站出來後,沿著坡道上去一點的地方。   我以為距離放學時間應該還早,但今天好像因為有什麼活動的關係,比較早放學。在我抵達校門前的同時,裡面走出大量穿著眼熟制服的女孩們。   我避開她們活潑歡笑的聲音,駐守在看得見校門的建築物陰影下。   「結果我也在盯梢啊……」   我這個樣子絕對不能被鈴小姐看到。她一定會吵著說「我不就說了不行嗎!」然後惹得警衛過來關切。   實際上要待在看得見校門的地方,就算想躲也跟沒躲一樣。於是我便落得必須沐浴在放學女高中生們好奇視線中的下場,我很希望她們在看我時嘻嘻竊笑這點是我的錯覺,但應該不是吧。   「可惡……已經好久沒碰上這種事情了。」   只有我能阻止未來會發生的死亡事件──在我還這麼想的時候,無論是盯梢或是跟蹤我都做了不少次。雖然我沒有因為這樣就變得比較擅長做這些事情,但在某種程度上已經習慣遭人以可疑眼神看待的那種尷尬氣氛了。   然後就在我一一確認放學回家的女高中生的臉過了約十五分鐘後。   「……是她吧。」   將長髮分成兩束的少女。和朋友一邊談笑一邊回家的她,的確是我所看到的幻影本人。   不過表情完全不同。那極為活潑開朗的樣子,實在不像是個會在兩天內自己衝去給車撞的人,是我認錯人了吧……   我在感到不安的同時等著她們走過我身邊,並跟在她們身後。   她們以尖細的聲音交談,我可以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內容。   女高中生間的對話充滿我聽不懂的名詞,不過她們每說一句話便會歡笑出聲。像這樣和朋友稀鬆平常的對話,是我失去已久的事物。總覺得感受到一種不是用因為對方是女高中生就能解釋的隔閡感,我嚥下變得沉重的氣息。   就在我這麼做的時候,她和朋友們分別,落單了。   她往鈴小姐正在盯梢的七號線方向前進。   她在今天或明天就會衝到馬路上。在這段期間內,一定會發生什麼讓她的心境產生轉折的事情。可能是被男朋友甩了,或是被朋友給背叛,也或許是失去了重要的東西,再來就是……忘了寫作業之類的……   「……我的想像力也太貧乏了。」   我真是沒用,這是沒和人往來產生的弊病嗎?   不過就算死亡對我而言是很常見的事,我也不太能聯想得到人會「想要去死」的理由。   死通常都是很沒道理的、某天突然降臨的事情,人的意識有些許空檔時便抓準時機出現,而且無法抵抗。   所以──她一定也無法逃脫這個命運。   我一邊這麼想,一邊保持著一定距離尾隨女高中生。   附近是棋盤狀的住宅區。她的體型雖然纖瘦,看起來不像擅長運動的樣子,但走路速度卻相當快,讓我好幾次都差點被她給甩開。我小跑步地追在她的身後。   「……真不妙。」   她繼續走下去的話,就會到鈴小姐在的斑馬線那裡了。   儘管她現在看起來完全沒有會衝上馬路自殺的徵兆,但誰知道人的心境會發生怎樣的變化。更何況也不知道她碰上鈴小姐的話會發生什麼事。   就算她要明天才會自殺好了,如果是鈴小姐,說不定她會跑去撞開什麼都不知道的女高中生。如果事情變成這樣,早知道我就不要把女高中生的特徵告訴她了。雖然也有種「讓才剛見面的我擔心成這樣的鈴小姐到底是怎麼回事啊?」的感覺,但我想問題應該大部分都出在她身上吧。   而且──說不出為什麼,但我果然不希望鈴小姐跟「他們」有進一步的接觸。   鈴小姐相信我說的話,然而這不代表她很肯定「他們」存在這世上,只是因為我的態度很認真,她才相信我的。   可是……一次也好,只要跨越這條線,讓她肯定幻影確實存在的話,我覺得鈴小姐一定會和所有的「他們」扯上關係──而這也必定會把我給捲入其中──我可不希望事情演變成這樣。   我小跑步地追上彎過轉角的女高中生。   這時要是被人看見,我一定會被當成跟蹤狂。不過要是她照著我所看到的幻視行動,打算前往事發現場,應該會沿著大馬路一直往西邊走才對。   ──距離她碰上鈴小姐,已經剩下不到一公里了。   我要這樣繼續尾隨她嗎?還是……   我看著她那穿著制服西裝外套的背影猶豫不決。   就算這個女高中生在不遠後的未來選擇了死亡。   我只要裝作不知道就好了,我至今為止也一直都裝作沒看見。   也不知道鈴小姐是不是真的會在那條斑馬線旁盯梢個兩天。   別和這件事扯上關係一定比較安穩,因為一般人是看不見什麼死亡幻影的。   可是──   她衝上大馬路的幻影。   纖細的身體像玩具般飛舞在空中,接著重重墜落在路面上。   而其結果就是單純的死亡。   突如其來,完全沒道理可言的──   「……」   胸口悶悶的。   我感到呼吸困難,腦中閃過許多模糊的影像。   路面上逐漸擴大的血泊、動也不動的身體。   慘叫聲、小孩子的哭聲、從遠處傳來的警笛聲。   這種事情,我已經──   我的視野漸漸暗了下來,然而有某個率直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如果能拯救一個人的性命,那豈不是非做不可嗎?』   傳到我心中的話語。   我可以聽見她的聲音。   『別擔心,我不會拋下你一個人的。』   這才是將我與世界聯繫在一起的碎片。   「……那個,不好意思!」   卡在喉頭的話語脫口而出。   聽到那緊繃的聲音,我才發現那是我自己發出來的。面對一臉疑惑地回頭的女高中生,我慌張地繼續說下去   「那個,妳!等一下!」   女高中生瞥了我一眼,皺起眉頭。   「幹嘛啊……我怎麼了嗎?」   「妳不要去前面那裡比較好。」   「什麼?」   居然在一天內對初次見面的人搭話兩次,老實說我還真是瘋了才會這麼做。事情會變成這樣一定是鈴小姐的錯。   所以我絕對要讓這成為最後一次,我拚命地用感覺快要停止的腦袋思考著。   「要是妳過去,絕對會後悔的,妳周遭的人也會。」   我想不到什麼好的說法,女高中生明顯地露出不悅的表情。   這下不妙,她絕對不會相信我的。不行,得想點辦法、想辦法……   「不、不能過去,過去的話……會有生命危險的。」   「什麼啊?是學校裡在流行這種東西嗎?我醜話先說在前頭,這可一點都不有趣喔。」   她的眼中浮現煩躁與厭惡。至今為止看過無數次的眼神令我的內心產生動搖。該說的話消散在腦海中。   但就算如此,還是得阻止她。我用力握緊雙手。   「……這不是惡作劇,是真的……這樣下去妳有可能會死。」   我知道這話很難讓人相信。   可是就算她能多少小心一點都好,我這樣祈禱著……然而她以冰冷的視線瞪著我,輕輕丟下一句。   「真噁心!」   「……」   我根本還來不及阻止,女高中生便跑了起來。我急忙追在她身後。   但她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轉角另一側,前面就是七號線了。我加快腳步彎過轉角。   ──然後啞口無言。   「等等……居然是公車嗎!」   只見女高中生急忙搭上碰巧進站的公車。   公車就這樣無情地從我眼前開走。我看了一下公車上標示的方向,跑向站牌確認公車路線圖。   「嘖,果然是七號線啊……」   逐漸開遠的公車,接下來會立刻順著七號線往西邊開,最後會停在距離這裡兩站遠的車站。鈴小姐就在這台車途中會經過的斑馬線盯梢。   我狂奔起來,追在公車後面。   「可惡!這太出乎意料了吧!」   該不會是因為我跟她搭話,她才搭上公車的吧?   如果是這樣的話,事與願違也該有個限度吧。要是她就這樣一直搭到車站那還好,可惜的是沒人能保證她會這麼做。   我邊跑邊拿出手機,也從包包口袋中拿出鈴小姐的名片。   其實我不想這麼做,但事到如今也由不得我。我迅速撥打名片上的手機號碼,沒過多久便傳出等待接聽的聲音──不對,是童謠。   「為什麼來電答鈴是《過去吧》啊!很可怕耶!」   而且還不是純音樂,而是貼心地有個小女生的聲音在唱的版本。超可怕的,這是在惡作劇嗎?這個名片本身就是陷阱嗎?如果是陷阱的話,鈴小姐的形象轉變得也未免太大了點吧。   不想認真聽童謠的我把手機拿離耳邊繼續跑著,不過鈴小姐完全沒有要接聽的樣子。我還想說是不是打錯了而重新確認名片上的電話號碼,但也沒這問題。   「那個人該不會沒開鈴聲吧……?」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沒救了。我無視身體各處發出的哀號,追在早已看不到的公車後面,來到七號線後跑在寬闊的人行道上。   ──這實在是糟透了。   我之前明明都裝作沒看到的,也不過才跟鈴小姐一個人搭話而已。   結果就落得要在女校外盯梢的下場,還被女高中生以輕視的眼光看待,甚至還要一邊聽著恐怖的童謠一邊全力奔跑,悽慘到不行。我真想現在就停下腳步,回家洗澡睡覺。   不過在這裡放棄就沒意義了──我的腦中滿是這些支離破碎的想法,同時繼續奔走在七號線上。   因為是條大馬路,車流量也很大。   不過看來公車上有其他要下車的人,可以看見車子停在約一百公尺外的地方。要拉近距離就只能趁現在了,我才剛這麼想,公車便再度發動。   「好、好難受……」   果然還是該在斑馬線附近盯梢才對嗎?但光是這樣想就有種輸給鈴小姐的感覺,所以我不想承認這件事。是說那個人還是不接電話,童謠還是唱個沒完。   我拚命追著公車,可是不管我多努力,人的腳也快不到哪去。公車的車尾漸行漸遠──不過在直直延伸出去的七號線前方又停了下來,眼熟的女高中生下了車。她就這樣一邊警戒著周遭,一邊走進鄰近的二手服飾店。   ──那裡正是鈴小姐應該在盯梢的斑馬線前。   「鈴小姐!」   我看著正在撥打電話中的手機,也沒轉入語音信箱,或許重打一次會比較好。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手機畫面忽然變了,傳出開朗的聲音。   ﹃喂喂~我是瀨崎。﹄   「鈴小姐!剛剛從公車上下來的女生!」   ﹃啊……沒事的,神長。﹄   到底是什麼沒事啊。雖然很不安,但她好像知道是我打去的。太好了,關於這點不需要浪費太多時間。   「是我,妳有看到走進二手服飾店的女生吧?」   ﹃二手服飾店?﹄   「就在妳眼前吧?那裡的──」   說到這裡,我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   我沒說我看到的女高中生幻影是站在斑馬線的哪一側。   因為我把視線從被撞飛的女高中生身上移開了,所以沒有好好指出她的位置。   所以鈴小姐一定跟剛剛一樣,還在斑馬線的另一側。   「……糟了。」   我全身顫抖,臉色鐵青。   ──不,應該還來得及。   既然她走進二手服飾店,在裡面挑衣服應該會花上一點時間吧,只要趁這時候追過去就好了。   但我才這麼想,剛進去店裡的女高中生立刻從數百公尺外的二手服飾店裡走了出來。   為什麼這麼快就出來了啊!再多仔細逛一下啊!說不定會有中意的衣服吧!   「鈴、鈴小姐!」   我發出痛苦的叫聲,立刻聽到鈴小姐的回應。   ﹃嗯,我看到了。﹄   澄澈清透的聲音。   傳入我耳中的那聲音,可說是我至今聽過的聲音中最美麗的。   如果我年紀更小,還是個孩子的話,我可能會覺得那是「能夠改變命運的聲音」吧。   她的聲音就是擁有這種力量。   她所說的話也是,所以我才能像這樣待在這裡。   不過……對方是那個鈴小姐,說不定她會因為急忙想過馬路,結果自己被車撞上。至少得提醒她要小心一點。   「鈴小姐,等──」   嘟一聲,電話被掛斷了。在我理解到是鈴小姐掛斷電話時,我已經來到距離斑馬線只剩一百公尺左右的地方了。   女高中生站在和幻影同樣的地方,也如同幻影一般,以憂鬱的表情看著腳下。   明明到剛剛為止她都不是那個樣子的,是在二手服飾店裡被男朋友甩了,或是被朋友給背叛了吧,還是……啊!   「該不會……是因為我?」   是因為我給了她那樣的警告。   所以她才會感到在意,以憂鬱的表情低著頭──啊啊,果然是這樣嗎?   「……就算是這樣!」   就算是這樣,應該也不到會讓她想要自殺的程度,所以果然還有發生一些別的事情吧。   距離剩下五十公尺。   女高中生往上看了看行人用的號誌。現在還是紅燈,車流量不大。   不過就在這時候──從對面的人行道上傳來小孩子的聲音。   「啊,姊姊!」   有一排幼稚園學生走在人行道上,而剛剛的聲音是大約三歲的小男生發出來的。   他看到姊姊在馬路的另一邊便興奮了起來,就這樣不管帶隊大人的制止,衝到了馬路上。   「小健!」   女高中生尖叫出聲。   她像是被彈出去似地衝上馬路。   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我很清楚。   女高中生為了保護弟弟而被車撞了出去。   我不禁轉過頭去──   「不行!」   一隻纖細的手臂伸了出來,抓住男孩的衣領,把他拉回人行道上。   只有一個人能做到這件事。   「鈴小姐!」   汽車喇叭聲響起。   車子千鈞一髮地從男孩的鼻尖前方掠過,看到弟弟沒事,女高中生的腳步也慢了下來。   她腳步蹣跚地想要停下來,但白色廂型車正在逼近。   車主踩下煞車,但她還無法做出反應。   她原本會就這樣被撞飛到空中──不過我終於追上她了。   「危險!」   我抓住她的手,用盡全力往回拉。   我姿勢難看地跌坐在地,女高中生也被我拖著一起跌在步道旁的柏油路上。車子從頭旁邊驚險地擦過,讓我瞬間嚇出一身冷汗。   不過……和滿是汗水的身體相反,腦中像是燒起來般炙熱。   我就這樣躺著當女高中生的緩衝墊,仰望著天空喘氣。   「到底是怎樣啊,真是的……糟透了。」   身體各處都因為摔在地上而刺痛不已,奔跑後的側腹和肺也一樣難受。不但被人說「噁心」,衣服也弄髒了,沒一件好事。   最重要的是──我現在的心情超棒的。   「神長!」   鈴小姐的聲音在呼喚我。   她遮住陽光,低頭看著我。輕飄飄的長髮末梢搔著我的臉頰。   「神長,你沒事吧?」   「……託妳的福。」   她非常輕易地跨越了我無法跨越的那道牆。   這簡直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奇蹟,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辦到這件事的她對我伸出白皙的手。   不是半透明的,是現實中的她的手。   不是坐在長椅旁邊,而是面對面的這個距離。   她確實存在於此的事實令我不禁屏息。   「神長?」   「……沒事。」   我以悸動不已的胸口深呼吸後,把手伸向她。我那因為擦傷而流血的手掌握住了她白皙的手。   「謝謝妳,鈴小姐……另外,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拜託妳。」   「什麼事?你說說看。」   「拜託妳換個來電答鈴。」   「咦……我很喜歡耶。」   這就是我們兩人圍繞著「他們」的故事的開端。   4   『神長你真的很會照顧人耶。』   我不知道說這句話的學生是誰,不過可能是跟我讀同一所大學的人。他就這樣揮著手走了。   地點是車站前冰淇淋店的長椅,我和「他」坐在一起吃著冰。我的是杯裝的雙球冰淇淋,他則是用餅乾裝的三球冰淇淋。我心想喜歡挑戰也該有個限度吧,抬頭看著坐在我旁邊吃冰淇淋的「他」。   『你在這邊種地方玩沒關係嗎?』   『不要緊,而且冰淇淋很好吃。』   「他」這麼說,邊注意平衡邊大口吃著冰淇淋。   正當我想著好像快掉下來了的時候,最上面的冰淇淋馬上就啪地掉到柏油路上。我傻眼地看著「他」的表情從一臉幸福,猛然轉為打從心底感到失落的樣子。   『所以我才叫你選杯裝啊。』   『杯子不能吃,可是甜筒可以吃啊。』   『掉到地上的冰淇淋可不能吃喔。』   我指出事實後,「他」立刻露出傷心的表情,默默地吃著剩下的兩球冰淇淋。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接起電話,醜醜的玩偶吊飾搖晃著。   『嗯,是我。』   我沒繼續聽下去,站了起來。   因為我在車站前的通路看見奔跑著的「他們」──穿著國中制服的少女,肩上背著放有網球拍的包包全力奔跑著。   接著就這樣順勢衝到了馬路上──   『……我又看到新的了,大概是近期就會發生的事。』   『喔,我知道了。』   「他」立刻回覆後站了起來,我們一起走向車站前的通路──   夢到這裡就斷了。   而醒來的我一如往常地什麼都不記得。   面向車站前大馬路的咖啡廳,就算是平日早上也有不少人在。   如果有商店街和冰淇淋店在的車站北口是正面,南口這邊就算是背面吧。或許是因為這樣,咖啡廳中的氣氛也比較沉穩。   這裡坐滿了送小孩去幼稚園後的媽媽們、出來跑業務的上班族、用筆記型電腦在工作的人等等。在各式各樣的客人中,意外地沒什麼大學生。   大概是因為這個時間已經起來的大學生不是有課就是去打工了,除此之外的人大概都還在睡吧。或許是我的錯覺,但我在周遭不斷有視線往我身上看過來的感覺下,喝了口服務生送上的卡布奇諾。鈴小姐目不轉睛地看著默默加放砂糖進去的我。   「那個,鈴小姐,被妳這樣看著會讓我坐立難安耶。」   從剛剛開始她就一直盯著我,觀察我的一舉一動。雖然不是故意在找我麻煩,但還是讓人很緊張。和在公園長椅上的她簡直是天差地遠。   從發生了太多事情的昨天來到今天。收到鈴小姐約我出來的簡訊時,老實說我是很想當作沒看到。不過要是無視她的簡訊,感覺她會對我做出什麼很不得了的事情,所以我才在無可奈何之下順著她的邀約前來。   鈴小姐因為我的抱怨猛然回神。   「啊,抱歉抱歉,因為神長你的臉太有趣了。」   「像這種話應該要稍微潤飾一下吧!」   「說到這個啊,聽說最近有很多年輕人都沒有實際看過糯米紙(註1)耶,神長你呢?」   「沒看過但我知道啊,再說鈴小姐和我是同一個世代的吧!」   這個人到底是怎樣!雖然我知道她就是這種人,但是不能普通地交談嗎?   由於我大聲反駁,又引來周遭的注目,我急忙降低音量。   「所以妳找我來有什麼事?」   我覺得大概可以猜到她想說什麼,不過要是不明確地轉變話題,感覺她就會一直閒聊下去。要是鈴小姐聽到我苦澀的聲音會有所反省就好了,然而完全沒有這種跡象。   「這個嘛,首先可以問一下神長你的家族成員有哪些人嗎?」   「嗯,我想先知道妳為什麼想問這個問題。」   我還以為她要切入正題了,出人意料也該有個限度。我喝了一口卡布奇諾,又加了一包砂糖。鈴小姐又「唔嗯~」地陷入了煩惱中,反正也沒有什麼理由吧,我無奈地讓步。   「家庭成員很普通,只有我和父母,沒有兄弟姊妹。」   「你說你是大學生,我可以問一下是哪所大學嗎?」   「惠成大學。」   從這個車站搭公車過去約十分鐘的大學名稱,鈴小姐應該也很熟吧。她稍稍睜大了她的大眼睛,然後……點了點頭。   「這樣啊……說得也是,嗯,我覺得我大概了解了。」   「我不知道妳到底了解了什麼,不過謝謝妳。」   「還有就是關於昨天你說的『你看得見的東西』,我可以提問嗎?」   「嗯……」   聽到這像是順勢問出的問題,我遲疑地點頭。   不明確地說出可以看見什麼,應該是鈴小姐有常識的表現吧。這個人雖然有很多奇怪的地方,但還是沒有偏離身為一個人的基本原則。她不會在這種人多的地方說出讓人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的事情吧。   我放心地將砂糖加進卡布奇諾中,鈴小姐繼續說:   「你會以怎樣的頻率看見那些東西?知道命中率有多高嗎?」   這是個很合理的問題。我打從心底感激鈴小姐做出了像是個正常人類的發言這件事,同時開口回答她。   「看見的頻率老實說我不知道,我想應該不至於能夠看到所有會死的人。要是那樣的話感覺會看到更多……才對。」   要是可以看見一堆「他們」的話我可承受不了,不過以我能看見的來說,三平方公里內都不知道有沒有一個。只是我覺得在人口密度比較高的地方,看見的比例也會比較高。像這個車站周邊就……嗯,還是別說得好。   我順勢看向位在玻璃窗另一側的嶄新車站大樓。   「至於命中率……應該是百分之百吧,至少在我所知的範圍內沒有例外。」   說出這句話的我,感受到一股像是在咀嚼砂礫般的苦澀滋味。   我因為和「他們」扯上關係的緣故,以我這年紀來說或許看了太多人的死亡。對此漸漸麻痺這件事情也帶給我極大的痛苦,我輕輕閉上眼。   只有鈴小姐的聲音傳遞過來。   「那就算顛覆你所看見的狀態,那個人還是會在別的地方落得一樣的下場嗎?」   「應該不至於這樣,但老實說,在我的記憶範圍內,至今還沒有成功顛覆的案例。我想昨天應該是第一次,所以關於這點我無法回答妳。」   其實我也很在意這件事,所以在來這裡之前去了昨天那所女校。   從結論來說,身為當事人的女高中生今天平安到達學校,她在斑馬線上的幻影也消失了。但就算這麼說,也不保證她今天不會發生任何意外。我不想害她空歡喜一場,所以不打算對鈴小姐說這件事。   聽了我壓抑感情給出的答覆,鈴小姐卻臉色一亮,露出了笑容。   「第一次成功嗎?太好了!」   「……」   「啊,神長你是比較謹慎的類型嗎?不過在該高興的時候高興,會成為心靈的養分喔!畢竟我們昨天很努力嘛,也順利成功了!太好了!對吧?」   「呃,嗯。」   「來,高興一下!來!」   「太、太好了!」   「笑容太僵硬了喔!」   「太好了!」   「──客人,不好意思,希望你們聊天時可以稍微放低音量。」   「抱歉……」   被店員斥責了,不,這一般來說都會被斥責吧。要是有來喝茶聊天卻擺出勝利姿勢大聲喧鬧的客人,店員一定會想叫他去別的地方。   我們兩個人落寞地縮起身子,但也只有一下下,店員離開後鈴小姐便抬起頭。   「我說啊,神長。」   「鈴小姐,這個鬆餅看起來很好吃喔。」   「真的耶,看起來好好吃……不是啦!」   啊,又大聲說話了。店員在遠方用很不滿的表情看著這邊喔。不過鈴小姐好歹也是大人了,所以在被店員提醒前便降低了音量。她把身子向前探出,像是要喝我的卡布奇諾般地把臉湊了過來。   然後說了﹕   「我說啊……我們是不是可以拯救更多性命呢?」   那天真無邪的聲音──卻是惡魔的呢喃。   我就算已經知道她會說什麼了,還是不禁在瞬間屏息。我盡可能面不改色地搖了搖頭。   「……不,這有點……」   「為什麼?」   「就算妳問我為什麼也一樣。昨天只是碰巧成功了而已,基本上事情是不可能會這麼順利的。就算先不提這點,即使要做,過程中也可能會遭遇許多不好或是危險的事情。雖然我稱那些東西為幻影或是『他們』,但我真的很不建議妳跟這件事扯上關係。」   這是基於我的親身經歷所提出的忠告。就連昨天的事情,要是一個沒弄好,我或鈴小姐都有可能會被車撞。畢竟是要插手干涉他人的死亡,帶有這種程度的風險也是理所當然的。   「從我說至今為止沒有成功的記憶妳就該察覺到了吧?實際上,我之前就很懷疑的事情在昨天也得到了證實。我所看見的『那個』,早就已經包含了我的行動在內了。」   「早就已經包含了你的行動?」   那可以說是我至今的推測中最糟糕的一種,我是在昨天才覺得「果然是這樣啊」的。在那之後,我一人獨處時,只覺得隨著時間經過,那個事實便愈來愈壓上心頭。   我盡量保持平靜,對不解地歪著頭的鈴小姐說明。   「昨天那個女高中生是從公車上下來的對吧?但是她之所以會去搭公車,其實是因為我跑去跟她搭話的關係。也就是說,要是沒有我,她是不會在那個時間點出現在斑馬線前的。」   「咦?這是指……」   「嗯,要說的話,就是根據我看到的東西,我自己不管多麼猶豫、做出什麼行動,那個幻影都已經包含了可預見的未來。就連我想要幫助對方而做的事情……全都在一開始就已經被編排進去了。」   我從以前就對於「說不定不管我做什麼,都無法改變既定的未來」這點抱持著疑問。   不過事實比那還要糟糕,看到的是連我的行動都被編排在內的未來,也就表示有人是因為和我接觸才會死的。   這真的是名副其實的「因為我看到的東西,害人死了」,這下我簡直是束手無策。因為想要幫忙而害死他人,這能力再爛也該有個限度吧。   鈴小姐聽完這些話後,帶茶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她應該了解我現在所說的事情了吧,這麼快就能理解真是幫了大忙。我將砂糖倒進卡布奇諾的杯子裡。   「正因如此,昨天的成功一定就跟買樂透中獎一樣。妳最好認為那只是剛好第一次買就中了,之後還會失敗個上千次。為了完全不認識的人做到這種地步,說實話,太不實際了……會受傷的。」   ──關於這點,或許不管怎麼說都無法傳達給她吧。   對精神的傷害,不自己親身體驗過是無法理解的。如果讓其他人聽到我們的對話,一定會覺得我是個冷酷無情的人,認為鈴小姐才是對的吧。   但現實沒有那麼美好,這種事情往往不是任何人都能看見的明確障壁,而是會一步步侵蝕心靈的毒素。   「可以的話,我是希望其他人不要因為跟我扯上關係而有這些感受。這不是罪惡感,只是不想讓人留下不愉快的回憶罷了。」   就算是現在充滿了期望與野心的鈴小姐,一旦失敗了好幾次,最後也會開始責怪起我或是她自己吧,我可不想落到這個下場。更何況對鈴小姐來說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也就是──如何避免自己的死亡。   這也是我今天之所以會赴約的目的。   我放下杯子,將話題轉到自己此行的正題上。   「不如說,我比較希望鈴小姐妳自己能小心一點。最重要的是我希望妳絕對不要靠近昨天妳遇見我的那張長椅。」   總之只要能守住這一點的話,說不定就能改變命運。   我抬起頭──但在注意到鈴小姐的視線後便抽了口氣。   她的眼睛筆直地盯著我。   那眼神中的感情是我不知道,也不了解的東西。   那是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情的眼神。   她穩重的聲音傳進我的耳裡。   「嗯……神長你所看到的世界,至今為止都對你很不親切呢。」   輕柔的,像是在撫摸著裂痕般的話語。   老實說那實在太柔和又溫暖了。   我乾渴的喉嚨嚥下一小口口水。看著說不出話的我,鈴小姐露出微笑。   「不過,就算幻影已經包含神長你的行動在內,但兩個人行動的話可能又會有不同的結果吧,你不覺得就是因為這樣昨天才會成功的嗎?」   「……這種想法太一廂情願了,再說我沒興趣去拯救他人。」   「是嗎?可是根據你剛剛說的內容,聽起來像是神長你已經挑戰拯救他人好幾次了耶。」   「……」   「神長會想阻止我,是因為你有很多不好的回憶吧。不過那也是因為你努力了無數次,到了知道自己不管做什麼都沒用的程度。我認為這不是一個沒興趣拯救他人的人會做的事喔。」   我什麼都沒說。無論是不想面對的景象,還是被人怒罵的聲音,我都不願去回想。   她白皙的手指在桌上交握著。   淡粉色的指甲像是薄薄的貝殼般,微弱地反射出淡淡的光芒,她對只是盯著那指甲的我開口說:   「所以,對不起。」   「……鈴小姐為什麼要道歉啊?」   「因為我來遲了。」   白色的手指鬆了開來,她將手向前伸到桌上。   「神長,雖然你可能覺得為時已晚,但我來了喔。就算是你一個人辦不到的事情也不要緊,有我在。」   真誠的話語,伸出的手。   那些全是對著我而來的。   過去一直和我坐在同一張長椅兩端的她看著我的眼睛,為了我而挑選的話語。   「所以,讓我們再一起挑戰吧。」   率直又純粹的意志。   想要將我與世界聯繫在一起的手。   ──若說她過於率直不知變通,就是我太愚蠢了。   我的眼眶濕潤,胸口熱了起來。   我板起臉,想隱藏住自己快哭出來的心情。擺出這非我所願的樣子,內心仍在猶豫的同時盯著鈴小姐。   「那麼話說在前頭,我只再說一次……我們一定會後悔的。」   「我知道了,那等那個時候再一起後悔吧。」   「我可不想後悔。」   「那就希望我們可以再一起開心吧。」   像是在祈禱般地說完這句話後,鈴小姐笑了。   那澄澈的笑容果然也是對著我來的,和那總是平靜的側臉不同,活生生的她的表情。我再度回想起在公園裡的她。   半透明的未來的她。   總有一天會面臨的死亡的模樣。   ──要是一個人無法改變「他們」的命運,或許只能兩個人一起去挑戰了。   但之所以這麼做,比起拯救其他人,首要的目的還是為了顛覆鈴小姐本人死亡的命運。   我在猶豫許久後,將自己的手放到她的手上。   「要是我們其中一方受挫了,這事情就到那裡結束,在那之後我們雙方就要以顧好自己為優先。」   「我知道了。」   鈴小姐緊緊握住笨拙的我的手。   那手帶著不真實的熱度──我想那是跟眼淚一樣的溫度吧。   註1:日文中會以「用糯米紙包起來」的說法來表示「潤飾」。   5   朝我伸出的那隻手很大,「他」看著我的眼睛說:   『那你一定有很多不好的回憶吧。』   那是認真看待我說的話的眼神。他對我說的話,與其說是針對我的辛勞,不如說是對我所懷抱的傷痛所說的。   不過於深入,只是輕輕觸碰的溫柔。   「他」對一時說不出什麼的我露出笑容。   『不過,謝謝你在這種狀況下向我搭話。』   『沒什麼……只是一時衝動。』   『那多虧你的一時衝動救了我呢。』   我覺得以開玩笑的語氣說這種事情的「他」很可疑。   至今為止也不是沒出現過笑著、用瞧不起我的態度對待我的人,所以我以為「他」也是那種人。我一直沒打算要回應他伸出的手,但「他」似乎也不介意。看到我警戒地將手盤抱在胸前,「他」苦笑。   『還有……難得有這個機會,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挑戰呢?』   「他」這麼說,又重新伸出手示意。   『挑戰?挑戰什麼?』   『把你對我做的事情,對其他人也這麼做看看。』   非常溫和,但令人感受到他沉穩決心的聲音。   我不禁屏息,「他」繼續說:   『試試看吧……別擔心,我不會拋下你一個人的。』   或許我一直希望能從某人口中聽見這句話吧。   但我那時仍半信半疑的,沒有回握住「他」的手。   只是兩人不知為何就一起去吃了什錦燒。   就這樣,我和「他」一起行動,面對了很多的「他們」──   迎接了那樣的結果。   ※   雖然我們已經決定要去試著顛覆透過幻影所看到的死亡結果了,但第一個碰上的問題就是要去救誰。   我當然是想以拯救鈴小姐為優先,但從那個幻影還很模糊的情形來推算,大概還要過很久吧。   鈴小姐將上半身往前挺到桌子上。   「所以你看到的人當中,離這裡最近的是誰?」   「用這種方式來選啊……」   「因為不挑個什麼當基準的話會很難選吧。啊,還是從感覺這幾天就會發生的人開始比較好呢?」   「什麼這幾天,又不是拍電影。」   雖然我可以透過「他們」的身影清晰程度來判斷幻視還有多久才會成為現實,但目前看到身影最清晰的,是那間手工藝品店的老婦人。   「日期最近的沒辦法預防,所以選其他的吧。」   「為什麼沒辦法預防?」   「因為那大概是自然老死吧。」   儘管這話說起來很尷尬,但對於讓她理解幻影的真實性來說也是必要的吧。我說出了在商店街的那間店的店名,對她說明老婦人的事。   鈴小姐蹙起眉頭。   「那個老奶奶從我剛上大學的時候就總是坐在那裡呢。」   「她是像睡著了一樣走的。我不知道這能不能多少慰藉妳的心情,但至少她走得不像有什麼痛苦的樣子。」   「嗯……」   說這也沒辦法或許太欠缺思慮了,但這件事情我們必須承受住才行。趁店員來幫我們倒水,我打破沉重的空氣,把話題拉回來。   「除此之外的每個都還模糊得一看就知道是幻影。從他們的透明程度可以大致得知哪個發生的時機比較近。」   「原來如此。透明度下降就等於愈來愈接近現實了對吧?」   「沒錯。現在看得見的幾個裡面,也有非常模糊不清的……」   這麼說來,在接近女子大學的住宅區裡,也看到了像是OL的「他們」,不過從那個樣子看來,再快搞不好也是半年後的事情。以目前連素描本看起來都像透明塑膠板的狀況,要去防止那個也未免太悠哉了些。   「要說其他最近會發生的……啊,有了。」   我隔著窗戶,抬頭看了一眼車站大樓。鈴小姐也跟著我看向車站。   「啊,是電車事故嗎?」   「妳還真快就想到了呢。」   「因為這條路線上經常發生啊……」   鈴小姐之所以會大嘆一口氣,八成是因為想到了平常通學時的狀況吧。這條路線的確經常發生電車事故,這在首都圈內也是廣為人知的事。儘管不是為了這個緣故,但要是可以防止事故發生,對大家來說也是幫了大忙。   然而問題是──   「……我話先說在前頭,我不太建議插手干涉這個案子。先說好,不可以太過深入,要是覺得不行就要收手。」   「咦?可以告訴我理由嗎?」   「很簡單。因為電車事故的風險太高了。妳看,像昨天那個案子,要是一個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捲入事故當中吧?換成電車的話,死亡率更是會大幅提升。為了拯救一個人卻死三個人可不是什麼好笑的事。」   不能因為沒在月台上看見鈴小姐的幻影就掉以輕心。借用鈴小姐的話來說,就是因為「我所看到的世界對我很不親切」,不知道會有什麼忽然大逆轉的發展,得謹慎行事。   鈴小姐雖然稍微皺起眉頭,露出困擾的表情思考,但過一會兒便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真困難呢,不過就這麼說定了。神長你也是,要是覺得有危險就要趕快抽身喔。」   「我原本就是這麼做啊……」   「用我是前衛,神長你是後衛這種感覺來行動。」   「妳講得像是要跟誰戰鬥一樣,算了,總之我們去現場吧。」   我們結帳後走出店外,店員似乎因為吵鬧的奇怪客人要離開而鬆了一口氣。我也很在意店員一直從店內深處擔心地看過來的事情,這樣正好,我大概不會再來這間咖啡廳了吧。   結帳時我雖然說自己的那份自己付,但鈴小姐說「是我約你出來的!」堅持不讓我付錢,所以我就讓她請客了。之後得記下來,改天回請她才行。   我們往車站前進,在等紅綠燈時,鈴小姐開口說:   「神長,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可以看見這些幻影的?」   「什麼時候啊……我想應該是從我有記憶以來就看得到了吧。」   我不記得有什麼契機,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當我注意到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存在了,經歷了許多麻煩才找到與這現實共存的平衡點。   我閉上眼──眼瞼內浮現正輕輕倒下的背影。   然而那是不清楚的黑白畫面,很快就變得朦朧並消失了。   跟我有時會夢見的影像一樣。雖然我想不起詳細的情節,但大概是那個連續隨機殺人事件時的事情吧。   我會這麼想,是因為不時浮現的那個背影,總是同一個孩子。   倒在地上動也不動,我沒能拯救的其中一個犧牲者。只要回想起這件事,就有一股苦澀的絕望感在我心中擴散開來。我的呼吸自然地變得急促起來,暈眩感使得眼前的景色晃動著,我連忙停止回想。   不能窺視太多我應該已經遺忘的過去。要是一一困在它們之中,我就再也無法跨出新的一步了。我知道這樣很無情,但對現在的我來說,光是這樣就已經用盡全力了。   燈號變了,人群開始移動。   鈴小姐開口詢問順著人流邁出步伐的我。   「是說啊……至今為止有其他跟你說『讓我們一起來做點什麼吧』的人嗎?」   「其他人?」   我回顧滿是缺漏的記憶。就算有很多事情被我刻意遺忘,但那也不代表我全都忘光了。我回想著剩下的記憶斷片。   「就算你這麼問,但我從小時候開始就大多是一個人行動……畢竟這種事情基本上沒人會相信吧。」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   不管是聽到人家說自己會死,還是聽到人家說自己親近的人會死,大家的反應都差不多。結果就是人都不想面對毫無道理可言的死亡,我也能理解大家直到最後都不想直視死亡的心情,可以的話我也不想看到這些東西。   然而要說我有沒有想到什麼人──   「這麼說來……好像只有一個人曾經這樣說過……」   「是怎樣的人?」   「怎樣?是怎樣的人呢……」   或許我是第一次被人家問這種問題吧。   才剛想著不能一直回顧過去,我卻開始追溯自己的記憶。說不定是因為鈴小姐的提問方式非常自然我才會這麼做,但理由或許也不僅只是這樣。   像是鄉愁般的思緒忽然在我的胸中閃現。   我回望鈴小姐的臉,將某人的臉模糊地與她的臉重疊在一起。   「我記得……好像是個大人……人好得誇張……很有趣……」   我在薄弱的記憶中搜索著。   想起的回憶毫無疑問地非常溫暖。   那個人的輪廓緩緩地從我消逝的記憶中浮現。   我大概和「他」……啊啊,是「他」啊。嗯,我和「他」很要好。   我們好像……曾一起度過像是普通朋友般的時光,也曾經一起為了幻影的事情而四處奔走……因為這個契機喚起了我許多的記憶。   但結果卻──   我的腦袋一陣刺痛。   「……」   在我那陷入懷念氣氛的腦袋中,「他」的輪廓忽然變得模糊不清。   然後……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有如濃霧般擴散開來的不安與後悔。   我以不知為何快要顫抖起來的手指壓住眉間。   「不行,果然還是想不起來……」   「因為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所以忘了嗎?」   「與其說是很久以前,不如說我的記憶其實有許多缺漏的部分。妳看,不是常有那種因為有心理陰影而喪失一部分記憶的狀況嗎?類似那種感覺。」   「這樣啊……」   鈴小姐露出有些顧慮的表情,但我補了一句「不用擔心」。   沒錯,正因為忘記了過去的事情,我現在才能好好地待在這裡。   所以關於「他」的事情也是,就算知道我們曾經在一起,但儘管我試著去回想那到底是多久之前的事情,我們又是怎樣相處的,相關的記憶仍像是刻意被蒙上了一層霧。那段回憶就這樣陷入無法辨識的混沌之中。我想是因為那時發生了很多事吧,我愈是去回想,也只會喚起愈多的不安。   我說出自己能掌握的部分印象。   「……那個人……雖然我不是很確定,但是個很好相處的人。願意相信我這難以置信的話,跟我一起四處奔走……」   我想起的其中一個片段,是在某個車站前,我們兩個在人群中努力奔跑。我們到底是想阻止誰的死,才會像那樣拚命跑著呢?   「抱歉,我的記憶就像這樣,非常模糊……」   「不會……謝謝你。」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鈴小姐的微笑看來有些寂寞又有些開心。   那溫柔的笑容看起來像是對一切了然於心的樣子。但她並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一定是因為聽我說過「至今為止沒有成功的記憶」吧。   我調整心情,努力保持平靜。   「唉,雖然現在已經沒有聯絡了……我想大概是因為失敗才疏遠了吧。」   「是嗎?」   「嗯,雖然這部分我想不起來,所以是推測的。」   但是我只要試圖回想起「他」的事情,在懷念的同時也會湧現一股難以抹滅的後悔感,所以我想這個推測一定沒有錯。實際上我就能想到一個事件,應該是我們疏遠彼此的契機。   「其實在我有插手的事件中,有一個連續隨機殺人的事件。」   「那是……」   「雖然我幾乎忘記那是怎樣的事件了,但我的確在現場。不過……老實說我太害怕了,不敢去調查那起事件的詳細內容。」   聽說我被警察保護時沒有受傷,但衣服和手上沾滿了血。因為過了很久,我已經忘記了,這事情是從母親口中聽來的,不過聽說這件事後,便讓我有些害怕去調查當時的事件。   要說為什麼,就是因為我那個時候完全沒有受傷。那麼那些血是誰的血呢……我大概猜想得到,卻沒有勇氣確認事實。   「詳細的情況我不清楚,但因為那個事件,有個小學男生死了……我到現在有時還會夢見那個景象。」   倒在柏油路上的小小背影。   而我只是呆站在原地,低頭看著那個背影。因為沒能拯救他的這個結果,陷入了動彈不得的絕望中。   所以夢境總是在這裡就結束了,我握緊滲出汗水的手。   「畢竟都說了是連續隨機殺人事件,我想應該還有其他的犧牲者。現在只要稍微調查一下,應該就能找到當時的新聞報導……吧。」   因為是很大的事件,給記憶帶來的負擔也很沉重吧。「不要回想起來比較好」,我心中的警鈴響了起來,呼吸又再度變得急促。   我將意識從喪失的記憶中抽出,抬起頭。   「那是至今為止最大的失敗。我的生活也因為這件事情而產生巨大的轉變,之所以和那個人斷了聯絡也是,我想原因果然是這件事吧。」   ──「他」應該是個好人吧。因為他願意相信我這些超乎常理的話,陪我一起行動。就算我想不起和他說過哪些話,仍隱約記得那是段快樂的時光。那溫暖令人泫然欲泣。   所以我一定是因為沒辦法再見到「他」才會這麼後悔吧。   「……我做了不好的事情吧,讓他碰上那種糟糕的結果。」   就連習慣死亡的我都變成這樣了,那個結果對出於善意協助我的「他」來說會是多大的傷害啊。話說回來,為什麼我至今為止會忘了「他」呢……我忍不住懷疑起自己的神經。   有股沉重的感覺在胸中自然地擴散開來,我硬是擠出一個苦笑。在我打算低下頭時,旁邊傳來溫和的聲音。   「……沒那回事。」   「鈴小姐?」   我抬頭,她的側臉映入眼簾。   有些哀傷的微笑,那表情和坐在長椅上的她一樣。   鈴小姐閉上看起來很悲傷的眼睛後,又在瞬間重新露出鮮明的笑容。她茶色的眼瞳像貓一樣瞇得細細的。   「那個人一定是很想跟神長一起努力才去做的。所以不管結果如何,我想他都不會對自己做的事情感到後悔。」   「……是嗎?」   「是喔。」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我或許沒資格這麼想,但覺得心情稍微輕鬆了點,我忍著不讓滲出的淚水流出來,抬頭望向天空。   令人感覺周圍的喧鬧聲很遙遠的空氣,緩緩流逝的時間能讓心靈平靜下來。   我們踏上進入車站的樓梯,鈴小姐用月票,我用IC卡,兩人雙雙通過剪票口。   因為已經過了早上的通勤尖峰時間吧,站內沒什麼人。我指向前方。   「幻影在那邊的樓梯上。」   「是怎樣的人?」   「上班族。不知道是不是快遲到了,很努力地在爬上樓梯……從這裡能看到的就只有這樣。」   「到了月台後平安上了電車之類的?」   「說不定上了電車,但搭上去之後就死了喔。」   「現實還真是殘酷啊……」   「是啊。」   要是沒死,「他們」就不會現身了。我跑向半透明的上班族,跟在他身後爬上樓梯。我一邊看著手錶的秒針,一邊不急不徐地一階階往上走。   在看不到那穿著西裝的身影後正好過了三十秒,上班族的幻影又再度出現在剪票口。   什麼都看不見的鈴小姐看著回過頭確認這件事的我,疑惑地歪著頭。   「怎麼了?神長。」   「沒,我在計算時間,上到月台後大概三十秒內他就死了。」   「時間真短。」   「不過我覺得滿合理的喔。他會急急忙忙地走上樓梯,就是因為電車馬上就要來了吧。我想大概不到三十秒內電車就來了,然後就碰~」   「碰~」   「唉,我還是確認一下。」   其實比起汽車事故,我更不想看到電車事故的現場,不過現在也由不得我說這種話。距離月台還有幾階,我一邊追過上班族的幻影,一邊深呼吸。我打算握緊感覺快要顫抖起來的手,但那隻手被鈴小姐給抓住了。   我驚訝地回頭後,只見她用擔心的眼神看著我。   「不用勉強自己去確認,只要守在這個樓梯上就好了吧?」   那看起來也可解釋為不安的表情,是在為我著想吧。她沒有露出半點懷疑幻影存在與否的樣子,真是個徹頭徹尾的濫好人。   我沒那麼緊張了……肩膀也放鬆了。   「沒事的,畢竟這種事情很常見。我可不是白住在這條路線沿線上的。」   「就算這樣說……你住哪站?」   「中野。」   「啊,我住大久保喔。月租四萬,衛浴共用的雅房。」   「以女大學生來說還真慘啊……去住更安全一點的地方會比較好吧。」   「不過別有一番風味,很不錯喔。樓梯的嘎吱聲很像古代木造建築的鶯鳴走廊呢。」   「那只是因為屋子太老舊了吧。」   只要和鈴小姐說話,總會以驚人的速度偏離主題。實在讓人很無力,唉,心情也很平靜就是了。   我以變得輕快了些的腳步走完最後五階。   然後──正好看到了他步履蹣跚,從月台上墜落的瞬間。   接下來的景象讓我反射性地閉上了眼。   「……」   「神長。」   「……我沒事。」   我咬緊牙關,忍過這衝擊。   我自己也不是很確定我到底有沒有看到他被撞得四分五裂的瞬間。   儘管如此,我的身體仍起了跟目睹悽慘景象一樣的反應。如果這就是人類的想像力,那還真是在好的方面跟壞的方面都會運作的能力呢。   我感到全身的毛孔張開,滲出冷汗。深呼吸並拭去額上汗水後,我對鈴小姐說:   「果然是電車。他摔下軌道了。雖然他是因為心臟病發作才倒下的話我們也束手無策就是了。」   「你知道大概還有多久時間嗎?」   「以過往的經驗來看大概一週吧。不過其實有個別差異在,所以不是很肯定。」   「有個別差異啊。」   「嗯,該說是每個人從半透明狀態逐漸接近實體的速度不一樣嗎?我也搞不懂那個差異是從何而來的。」   大多數的人都像手工藝品店的老婦人那樣,會以一定的速度慢慢接近實體,但那速度也是因人而異。雖然好像不是因為年齡或性別而產生的差異,但我也沒有確實統計過,所以不清楚。   「會從死亡的幾秒前開始看見幻影這件事也不是固定的。這只是我的推測,不過我想動作比較激烈的人,幻影反覆出現的速度也會比較快。大概像是從死亡的前一刻出現,馬上死掉,又立刻從頭開始的感覺。」   「啊啊……莫非幻影也有記憶容量限制?動作比較多的話就不能保存太長時間的影像,相對的若是動作比較少,就可以儲存比較長時間的影像之類的。」   「不知道呢,這說法是滿有趣的啦。」   我環視沒什麼人的月台。   要是有其他人在,一定會覺得我們很可疑吧。但幸好現在只有一個中年婦女坐在長椅上,而且那女性似乎也低著頭,眼中只有自己的腿。   我背對月台,往下俯視樓梯,正好和連忙走上來的上班族幻影擦身而過。他一邊看著自己的手錶,一邊走上月台。   ──在那之後我就沒繼續看下去了。   鈴小姐窺視著我的表情。   「總之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開個作戰會議吧。」   「是可以,但鈴小姐妳不用上課嗎?」   「我今天下午才有課,神長你呢?」   「我沒去大學……我正在拒絕上學。」   原來如此,只要隨意提問我就會回話。這有點尷尬,下次得小心點。鈴小姐看著我說:   「可是神長看起來很喜歡念書的樣子呢,感覺很博學多聞。」   「是嗎?很普通吧。」   我窩在房間裡時確實是因為沒事好做,就都在上網或是看書,但感覺……應該不到會被人說博學多聞的程度。   下樓梯時,鈴小姐忽然啪地拍了一下手。   「我們回去剛剛那間咖啡廳怎麼樣?」   「就這個選項絕對不行。」   「咦?為什麼?那邊的卡布奇諾不好喝嗎?」   「是很好喝,但完全沒注意到那個店員態度的鈴小姐還真強啊。」   這個人真的很有趣,是如果可以的話想在遠處觀察她的類型;但我現在在她身邊,真拿她沒辦法。   我催促鈴小姐,從跟剛剛進來時反方向的剪票口走了出去。   我最後又回頭看了一次階梯,半透明的上班族又在拚命爬樓梯了。   鈴小姐雖然一直纏人地提議說要去咖啡廳,但我可不想再碰上剛剛那種事。結果因為她下午還有課,我們就順便散步,走到常去的公園。為了保險起見,我再三注意不要靠近那張長椅,最後選了入口附近的長椅。坐在這裡的話離鈴小姐就讀的女子大學也很近。   去自動販賣機買了飲料回來後,我們便開始繼續討論作戰計畫。   「雖然電車事故很難應付,但既然已經知道他跑的路線,我想……只要在途中阻止他就好了吧。」   「神長你為什麼說得這麼不確定啊?」   「因為要是只有我在,成功的機率一定是零,我想基本上應該沒有我一個人就能成功阻止的事件吧。總覺得有這種潛規則在。」   「感覺你變得很不相信人類呢……雖然這也不能怪你。」   鈴小姐邊說邊用牙籤戳起罐裝玉米濃湯的玉米,牙籤這種東西她是從哪變出來的啊?真是個高深莫測的人──我才這麼想,她便說了「因為我很喜歡罐裝玉米濃湯,所以身上總是會備有牙籤」。她是會讀心嗎?還有她果然是個超級大怪人。   吃下一粒玉米後,鈴小姐看著我說:   「順帶一提,如果這不會造成你的困擾的話,希望你能告訴我──之前曾有過類似的案例嗎?」   「有喔,電車事故。不過那個時候對方是自殺,我沒能成功說服他,失敗了。」   「啊啊……這樣啊。」   就算想要拯救對方,但如果本人想死,困難度就會大幅上升。畢竟那不是當場可解決的問題,初次見面的人根本幫不上忙。就算硬是阻止,只要對方改用其他方法自殺就完了。   在我記得的範圍內,我失敗的事件中有大約一半都是這種類型的。   「碰到對方總之就是想死的狀況,到現場也很難做什麼扭轉局勢。這種人已經連聽人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雖然這麼說,意外身亡的人也不會相信我說的話就是了。」   「也就是說,最後能夠派上用場的只有臂力了嗎……」   「以某方面來說是沒錯,但可以的話希望是用我們不會被警察逮捕的方法,不然就完了。」   人命雖然很寶貴,但平衡性也很重要。要說的話,最理想的狀況就是我們無須受到社會的拘束,可以一直去拯救他人。   「不過先說一下,至今為止我也曾不顧自身危險地行動過,但那果然也包含在幻影中。應該說我會受到妨礙。」   「妨礙?」   「要是我想阻止對方像幻影那樣行動,我就會被其他人給攔下。儘管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但在我被攔下的時候對方就走掉了。」   「那我假設自己也有可能會受到那種妨礙比較好吧。」   「不知道會有什麼預想不到的狀況發生。」   因為這不是什麼慢出就能贏的猜拳遊戲,不如說在只能看到當事人幻影的情況下,我們才是慢半拍行動的那一方。   不過這限制如果只會加諸在可以看見幻影的我身上,鈴小姐的存在或許會是個不錯的突破口。   「畢竟事情實際發生時只有一次機會,老實說很想在事前找出當事人,盯著對方啊。」   「啊,我也這麼想。神長你會念寫(註2)嗎?」   「我又沒有超能力。」   我是這樣想啦,不過仔細想想,幻視好像也是一種超能力……雖然我覺得這更像是一種詛咒就是了,嗯……但我不會念寫。   「總之,還有一些時間,我會在通勤時間去剪票口盯梢,要是發現他就偷偷拍照。」   「那不是很辛苦嗎?也有畫肖像畫之類的方法嘛。」   「不行,別期待我的畫。」   本來在半透明的情況下就很難辨識對方的長相了,還要畫肖像畫,難度未免也太高了。   鈴小姐用介於不滿與擔心的表情盯著我。   「不過啊,要神長你一個人去盯梢,這有點……」   「鈴小姐是在推行什麼絕對不讓我去盯梢的運動嗎?別擔心,我可以的。」   「欸~?真的嗎~?」   「妳這樣語尾拖長音說話很讓人生氣。」   「對不起。」   先不管鈴小姐的操心,事前盯梢是有必要的。我握緊愈來愈涼的咖啡歐蕾的罐子。   「事前不去盯梢的話,就無法掌握被害者的行動模式。說得誇張點,他有可能不是在這站上下班的吧。」   「啊啊……這樣啊。」   因為先入為主地認定對方是因為趕車才發生意外,鈴小姐便不疑有他,但這不一定是通勤時發生的意外。反過來說,如果這是通勤時發生的事,便能大致掌握發生的時間。因為幻影雖然是從通過剪票口的地方開始出現的,但要是可得知對方在那之前的慣有行動,就能更輕易地阻止他了吧。   鈴小姐一手握拳,敲了一下另一手的手掌心。   「可是既然已經知道發生的地點了,在那邊設置陷阱如何呢?比方說事先在那附近的長椅加裝投網。」   「嗯,這個想法本身是值得誇獎,但我想在車站月台加裝投網是行不通的。首先,在長椅上加裝東西應該會被站務員罵或是被拆除,再說用投網能不能防止人摔落軌道這點也有待商榷。」   「這樣啊~」   真搞不懂這人說話到底有幾成是認真的。設置陷阱這個想法本身是很有趣,但在這個地點不可能實行吧。未來要是我在空無一物的草原上看到幻影時就用這招吧,可能一輩子都碰不上這種機會就是了。   鈴小姐似乎重整旗鼓,又提出新的提案。   「那麼首要的課題就是找出死者及推測出他的行動模式對吧!」   「不要說死者,人還沒死。」   就算同樣是指被害者,但語感上還是不一樣吧。鈴小姐雖然說會反省並低下頭,但那個樣子怎麼看都像是隻垂著頭的小狗。在那之後,我們為了找出方法避免上班族死亡,做了許多討論。   從途中開始做起筆記的鈴小姐在討論結束後伸了個懶腰。   「好!那麼我去上課吧!神長你就照預定行事,有什麼發現就發訊息給我。」   「了解,妳就連我的份一起好好去學校吧。」   「啊,既然這樣神長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上課?你躲在教室後面的桌子底下應該不會被發現才是。」   「我才不去!鈴小姐是念女子大學吧!就算躲在桌子底下也會被發現的啦!」   「我想大家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一般來說會報警吧。而且要做這種事,我還不如去自己的大學。」   就算去自己的大學,拒絕上學的學生忽然出現在課堂上也只會遭人側目吧。不過還是遠比侵入女子大學來得好。   聽我這樣說,鈴小姐看著我睜大了眼。   「神長……你要去學校嗎?」   「不去。」   「這、這樣啊,那就好。」   「那就好嗎……?」   拒絕上學卻被人說那就好感覺也有點……唉,算了,比起一直叫我去學校好多了。連我的私生活都要介入那可就麻煩了。我們並肩走著,鈴小姐接著開口說:   「啊,對了。神長,下次讓我看看你的戶籍謄本吧。」   「妳在說什麼鬼話啊。」   根本超想介入的嘛!到底是怎樣啊!完全搞不懂她!   面對上身誇張向後仰拒絕的我,鈴小姐看起來很意外的的樣子,疑惑地歪著頭。   「咦?因為感情變好之後就要看戶籍謄本吧?」   「哪有這種事啊!那是哪裡的特殊規定啊!是感情變好就要結婚嗎!」   「啊,那就以結婚為前提──」   「才不要,絕對不幹。」   哪裡有賣人類腦袋裡的螺絲呢?我想幫鈴小姐買一堆回來。   見我更強烈地拒絕,鈴小姐將手抱在胸前「唔嗯~」地煩惱著,不過到了公園出口前的岔路便對我揮了揮手。   「那我往這邊,我要抄捷徑過去。」   「捷徑是……」   「翻過欄杆進去。」   「妳多少自重點吧,女大學生。」   她這樣子要是被附近的人看到了,應該會影響校譽吧。而鈴小姐則是說著「沒事沒事,我很擅長抄捷徑啦」,這種只會讓人更擔心的話。   「神長你一個人回去沒問題嗎?」   「鈴小姐到底以為我幾歲了啊……」   「比我小。」   「我們同學年吧,難道鈴小姐妳留級很多次嗎?」   我一邊朝車站方向的路上走,一邊無力地揮揮手。   「那再見嘍。」   「之後再約吧,神長。」   因為背後傳來的那句柔軟的話語,我慢了半拍地回過頭去。   和人訂下未來的約定──這久違的溫暖,讓我心底不禁有些癢癢的。   回到車站的我又用IC卡進入站內。   這IC卡雖然方便,但和月票不同,在同一站進出時有點麻煩,出站時必須特地請站務員處理才行。   但我沒有常去學校到需要買月票的程度,不如說我根本沒在上學,所以這也沒辦法。   我一邊看著仍急忙走上月台的上班族幻影,一邊跟在他的身後爬上階梯。這次我仔細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   ──我只看得到死者本人的幻影,看不到其他東西。   雖然看不見,但有時也可透過幻影的動作來推測出周遭的狀況。上班族看了一眼戴在左手腕上的手錶。   他邊爬上階梯邊將右手往前抬起──腳步有些踉蹌。   但他的速度並沒有慢下來。   他稍微往左側避開,衝上最後幾階階梯,抬頭看了一下月台上的告示板。   接著他的身影便消失在月台上。   「應該不是在通勤尖峰時間嗎……?」   像那樣慌忙地衝上階梯,卻沒什麼閃避其他人的動作。   當然尖峰時間也是會有人潮短暫變少的時候,可是看他從剪票口一路衝上來的樣子,要是真的在尖峰時間是不可能做出那樣的動作。   儘管如此,這也不代表我掌握了他出現的時間,這樣頂多就是從裝滿水的水桶中撈出一個寶特瓶蓋份的水而已。   「要是能夠更精確地掌握他出現的時間就好了……」   重新從剪票口跑來的幻影跑過我身旁,那身影比昨天看起來又更明確了一點。當幻影的色彩變得極為清晰時,就是他的生命走到盡頭之時。   上班族的幻影又以既定的動作看了一下左手的手錶。   看到他的動作,我忽然發現一件事。   「……對喔。」   我雖然只能看到本人的幻影,但當事人也不是全裸登場,也能看見衣服和對方手上拿著的東西。也就是說,我只要看他的手錶,就能知道當下的時間。   「好!」   我微微握拳叫好,兩個女大學生邊笑邊從我身後走了過去……可惡,沒注意到有人經過,真是太丟臉了。   但現在比起那種事,幻影比較重要。我看準了是哪一階,等待著衝上來的幻影。   我盯著他被西裝袖口給遮住的左手腕,等他抬起手──   「不行啊。」   我知道那是手錶,可是看不出是傳統錶還是電子錶。幻影會優先顯現出物體的輪廓,錶面上的東西相對地要更晚才能清楚辨識。所以這上班族的西裝也是,說不定要到明天才會發現上頭隱約浮現了豹紋。   我放棄觀察他的手錶,拿出小便條紙。邊看著手機馬表邊把幻影的行動鉅細靡遺地記錄下來。   「從剪票口到樓梯花了七秒,開始爬樓梯看手錶中間過了五秒,又再過了五秒才到月台上……過了三十二秒後重新出現在剪票口。」   過去我也像這樣測量過好幾次時間,那時得知從幻影死後到再度出現為止大概會花上十秒到十五秒。以此為前提,從他上月台到他死亡之間最多間隔三十秒,但實際上應該更短吧。   我想應該是他上月台後再過二十秒左右吧。   ──那就是阻止他的最後機會。   我確認重複爬上階梯的幻影沒有任何變化後,走到月台上,搭上正好進站的電車。   然後從隔天早上開始算起整整三天,我都一樣前來做事前調查。將這段時間的調查結果統整出一個結論後,我傳了訊息給鈴小姐。   註2:念寫 將心中浮現的想法與概念顯現在紙上的一種超能力。   6   透過窗簾照進來的光線微微照亮了房間。   我被小小的鬧鈴聲給叫醒,從床上將手伸向就在旁邊的桌子,打算拿起放在那裡,用來取代鬧鐘的手機──   「啊,糟了。」   因為我胡亂摸索的關係,把手機弄掉了。我動作遲緩地起身看向地板,卻沒在地板上看到手機,是掉到桌子底下了嗎……沒辦法,我只好下床蹲在地板上,把手伸進桌子和地板間的縫隙中。指尖碰到了幾張紙。   我拉出來一看,是小學時的通知單。這房間好幾年沒有大掃除過了,才會留著這種東西吧,上頭寫著「家長會通知單」的這張紙一定沒拿給父母看吧。我整理好通知單,把手伸往桌下更深的地方。   ──我的指尖碰到某個堅硬的東西。   「這什麼……」   我把那東西拿出來後,發現那是個裝著某些東西的空餅乾盒。那鐵盒之所以一看就讓人覺得很詭異,是因為整個鐵盒都纏滿膠帶,被封印起來的緣故吧。   鐵盒表面上似乎用奇異筆隨手寫了些什麼,但幾乎都磨得看不清楚了。我好不容易勉強才從其中辨識出「神長」這兩個字。   「這是……我藏起來的嗎?」   因為是我的房間,所以應該是這樣沒錯吧,但我完全沒有印象。我戰戰兢兢地試著搖晃無聲控訴著「不可以打開」的鐵盒,裡頭傳來許多紙張晃動的沙沙聲。不知為何也傳出些許金屬碰撞的聲音。   我低頭看著那個鐵盒,彷彿那是個受到詛咒的箱子。   ──這東西恐怕連接著我遺忘的過去。   但就算是這樣,為什麼要這樣嚴密地用膠帶纏住後藏起來呢?   背上猛然竄起一股惡寒。   我急忙把鐵盒推回原本的地方,撿起掉在床底下的手機後便起來打理自己。   我就這樣將鐵盒的事情硬是從腦中排除後,出門和鈴小姐見面。   「早上十一點二十分?這上班時間還真晚啊。」   「不是上班。我這三天早上都試著待在車站裡觀察,但都沒有看到當事人現身。我想這站並不是離他最近的一站吧。他可能是因為工作或什麼事情而碰巧來到這一站時發生意外的。」   這是我得出的結論。   畢竟早上的通勤時間沒看到他,傍晚的下班時間也是。   鈴小姐「嗯~」地思考了一下後說:   「可是他會不會是在神長你不在的時候上下班呢?比方說每天早上四點上班,半夜一點才下班之類的。」   「那種公司也未免太黑心了吧!要是在那種狀態下搖搖晃晃地發生了電車事故,根本就是職災,會演變成社會問題吧!我不是要說這個。」   我跟鈴小姐並肩坐在平常會去的那個公園,但跟平常不同的長椅上討論著。   我從自己的口袋中拿出搭車用的IC卡,給正在用牙籤戳起玉米的鈴小姐看。   「我和鈴小姐在進出車站時都是用這個吧?」   正確來說我的只是普通的IC卡,鈴小姐的則是學生月票IC卡,不過都是拿卡去感應就能進出車站。   「可是那個人的幻影卻是用單程票進站的。當然也有可能只是他忘了帶月票,但我想他平常根本不搭電車的可能性很高。」   「原來如此……也是有道理呢,不過光靠這點就能掌握具體的時間嗎?」   「那單純只是我看了他的手錶而已。」   我針對他的手錶做了說明。其實在第三天早上,我已經隱約可看見手錶的指針了。雖然很難辨識,一直在樓梯中間停下腳步也讓我看起來非常可疑,但也算是有了成果。   也就是──手錶上顯示的是十一點二十分。   「按照幻影變清晰的速度來看,恐怕明天就會成真了吧。」   所以要在那時候阻止事情發生。   我們能做的只有這件事。   「雖然要說服自殺的人很難,但那個人是出了意外。所以只要稍微錯開時間,應該就能成功阻止意外發生。問題是,跟之前說的一樣,我的行動已經包含在幻影的行動內了──」   「別擔心,有我在!」   強而有力的宣言。   儘管早料到她會有這種反應,我還是不禁瞪大了眼。   能夠理所當然地說出並非理所當然的事情,這點正是鈴小姐的厲害之處。或許有些天真,但可說是她的優點吧。我看著搥了一下胸口,意氣昂揚的鈴小姐,的確有種安心感。   明天不管鈴小姐有沒有派上用場、是相當活躍還是徹底失敗……只要有她在,我就能安心吧。這可能只是因為有人可以幫我分擔罪惡感的消極想法,但事實的確如此。   我輕輕笑了之後說:   「那就明天早上十一點在那個剪票口前會合吧。」   「嗯!請多指教嘍!啊,為了方便辨識,我們穿類似的衣服如何?」   「我完全不知道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又不是初次見面,妳是想幹嘛……」   「因為我們組成了救人小隊啊。」   「我拒絕。再說只有兩個人,算什麼小隊啊。」   「小氣~」   「那麼明天見。」   鈴小姐雖然鼓著腮幫子,但看來沒有忘記上課時間快到了的事。不知道是誰先起身的,但我們一如往常地並肩走向公園的出口。   我注意到鈴小姐包包上搖晃著的鑰匙圈,用手指著它。   「這個鑰匙圈很可愛耶,是猴子的布偶嗎?」   「……是貓,這是我做的。」   「這……抱歉問了妳奇怪的問題。」   「不要這麼認真地道歉啦!這豈不是讓我更無地自容嗎?」   「啊,可是,妳一說是貓之後,嗯……的確……」   不行,我實在想不到可以安慰她的話。光是把那當作是猴子,我就已經做出很大的讓步了,真要說起來比較像麵包捲上加了眼睛和鼻子。   不過該說那東西還是有種親切感嗎?我不知為何很在意那個布偶的長相,為什麼呢?那東西明明一點都不可愛。   「不過鈴小姐感覺的確像是喜歡做手工藝的人呢。」   順帶一提,完全不像是手很靈巧的樣子。   「是啊。雖然是高中時同學教我的,但試著做了之後意外地很有趣呢。啊,神長你要不要做做看?我可以教你。」   「如果鈴小姐哪天有餘力可以教人的話,就拜託妳了。」   我邊想著那天應該永遠不會到來吧,邊結束這個話題。鈴小姐儘管一臉不滿,但似乎也自知手藝不佳,沒再說些什麼。   輕薄的雲朵飄在冬日澄澈的天空上。發現有個老爺爺迎面走來,我反射性地移開視線,低頭看向腳下。   這已經快變成我的習慣了。要是看見從未見過的人,因為有可能是「他們」,所以我會刻意不仔細地去看對方。保持戒備,避免看見突發的意外事故。   我會對自己抱有罪惡感,就是因為我會做出這種逃避面對他人死亡的行為吧。我雖然像這樣為了救人而四處奔走,但這並不是為了拯救所有的「他們」。未來說不定會被改變的,也就只有少數被我們選上的人而已。   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鈴小姐看著前方開口發問:   「在神長眼中,除了車站那個人之外,還有看到其他會死的人嗎?」   「嗯……有幾個,不過我也不是能看見所有會死的人,這我說過了吧?」   「這樣啊……說得也是呢。」   「嗯。」   除了我看到的「他們」之外,也有其他死去的人。我不知道會成為幻影被我看見的死,和我看不見的死之間有什麼差異。只是對我來說,要是可以看見所有的死,我一定無法踏出房門半步吧,只有現在這種程度真是得救了。   我抬頭看向表情有些哀傷的鈴小姐。   「不用露出那種表情。人會死是理所當然的結果,鈴小姐不需要把這當成是自己的責任。」   鈴小姐只是碰巧遇見了我而得知未來的死亡,這些事情原本跟她是無關的,她不需要為此負責或覺得有負擔。   我這話是為了安慰她而說的,但鈴小姐卻緩緩搖了搖頭。   「可是這對神長你來說也是一樣的喔。」   她這麼說,像個成熟的大人般微笑。   那笑容看起來有些寂寞,讓我無法再繼續說些什麼。   和鈴小姐分別後,我走向平常會經過的商店街。   然後經過了跟以往不同,現在拉下了鐵門的手工藝品店,那上面貼著「暫停營業」的告示。我的心情有些沉重。這與其說是憂愁,不如說是極為無奈又悲傷的感情,我早就已經習慣了。   微微低著頭走路的我聽見擦身而過的女性們聊天的內容。   「那家店的老奶奶昨天去世了,畢竟九十二歲了,也算是壽終正寢了呢。」   「哎呀,是這樣啊?有些寂寞呢。」   這因為毫無變化的景色缺了一塊而感到惋惜的聲音,對她們來說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吧。沒什麼值得哀嘆的,這點對我而言……應該也是一樣的。   「因為她就像是娃娃一樣,一直坐在店前面,可能會有好一陣子不太習慣吧。」   「啊,不過這兩、三天有個年輕女孩子來找那老奶奶呢。兩個人並肩坐著在編些什麼,老奶奶很開心的樣子。會是不錯的回憶吧?」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她們的交談聲逐漸遠去,我卻在商店街的中間停了下來。   跟那個老奶奶一起編東西的女孩子……那肯定是鈴小姐啊。鈴小姐一定是聽了我的話,自己主動跑去找那個老奶奶的吧。   她就是可以理所當然地做出這種事情的人。   可以珍惜地對待想要重視的事物,她就是這樣的人。   那些會讓我裹足不前的無聊小事,她都能輕鬆地越過吧,然後回過頭來……朝我伸出手。   眼眶一熱。我咬著嘴唇,忍著不讓情感潰堤。   「那個人真的是……到底是怎樣啊……」   只要和她在一起,不管是我討厭的幻視,還是「他們」存在的世界,一定都會化為有意義的事物吧──我抱著這種孩子氣的願望,踏上歸途。   接著明天便到來了。   7   過了早上的尖峰時段,站內也變得比較平穩了。   這時才三三兩兩從電車上下來的,是第二節開始才有課的大學生,或是來買東西的主婦等,盡是些不急不忙的人。   從他們的角度來看,站在樓梯底下不從剪票口出去的我一定很奇怪吧。應該說可能已經有人去通報站務員說有可疑人物在這裡了,站務員異常頻繁地在剪票口前來回走動。   「真糟糕……」   雖然我以前也常令人起疑,但至少沒被逮捕過。不過曾經多次被警察搭話,也有打電話到家裡過。   這次要是也變成那種狀況就慘了。至少在我想辦法對看見幻影的上班族做點什麼之前,我不想離開這個位子。   我背對剪票口,爬上階梯。幾乎已經不透明的幻影從旁邊跑了上來,我看了他一眼。   ──年紀大約三十出頭。   短短的頭髮有些睡得翹起來的痕跡。那混雜著焦急與不滿的表情,在平常或許很溫和吧。然而現在的他右手緊握著車票,只想拚命地趕上去。我茫然地想著,那張車票感覺好像會弄丟。   「……根本不是說車票的時候。」   他會先弄丟的,是自己的性命。只要這可以想辦法挽回,就算弄掉多少車票都無所謂吧。   我跟在他的幻影後往上走,從口袋中拿出手機確認時間,上面顯示的時間是早上十點,距離我們約好的時間正好早了一小時。   「希望能在鈴小姐來之前搞定啊……」   我握緊滲出汗水的掌心。   我今天一個人提前過來的理由只有一個──為了直視幻影死亡的瞬間。   至今為止我都沒有正視過那瞬間。因為在各種不同死法中,電車事故的死亡現場也是格外悽慘。   跟鈴小姐在一起時雖然有為了確認死亡原因而看了一眼──但果然還是沒能看清楚。那時候我所看到的只有從月台上墜落的他以及……在那之後立刻被電車給撞飛的他而已。而那應該是他被撞飛的場景,可能也有大半是我想像出來的畫面吧。   所以我一定要先做這件事才行。   要是就這樣逃避面對不想看的事物,要是發生什麼預料之外的狀況就無法挽回了。幻影雖然會不斷重來,一直死上個好幾百次,但本人的死亡只有一次。為了防止這一次的發生,我必須用上自己的全力才行。不這樣的話,我就沒有資格站在鈴小姐身邊吧。   ──機會只有一次。應該說,我希望看一次就好。   正因如此,我在猶豫後選了非常接近事件實際發生的時間。因為太早過來看的話,有可能因為幻影不夠清晰而無法掌握足夠的情報,那可就麻煩了。這畢竟不是會讓人想一看再看的場面,我也不覺得自己的精神有這麼強韌。既然會自己忘卻過去,我顯然是個脆弱的人吧。   所以我現在終於要面對了。   「……真討厭。」   背上滿是冷汗。口乾舌燥,彷彿嘗到血的味道。   腳步愈來愈沉重,我的身體拒絕繼續往前進。明明看過那麼多幻影,卻還是個膽小鬼,我都討厭起這樣的自己了。   不過一碼歸一碼,不能混為一談。   「……只要這樣就能拯救一個人的性命,豈不是非做不可嗎?別擔心。」   我把鈴小姐說過的話說給自己聽,閉上眼睛。   接著一鼓作氣踏上最後四階階梯──然後睜開眼睛。   可以看見的只有站在月台上等電車的情侶、坐在長椅上的老奶奶和陪同的女性、以及正在補充自動販賣機的幾個工作人員。這僅有寥寥數人的景象,卻讓我有一瞬間覺得不太對勁。儘管覺得有什麼奇怪之處,我卻不知道那是什麼。   就在我下意識歪頭思考時,「他」穿過我的身體。   在不禁愣住的我面前,他的幻影一邊拿出手機,一邊放慢步伐,開始沿著左側下行方向的月台黃線走著。   在那之後──他的身體忽然往左踉蹌了一下。   他立刻停下腳步,想維持身體平衡。西裝上衣以奇怪的形狀向左側延伸,他的表情大變,面對軌道的方向大叫著些什麼。   然而已經失去平衡的他無法重整態勢,他就像是被拖著似地掉下軌道。   然後──身體四處飛散,不見原形。   「……」   我摀著嘴蹲下。   我看見自己的休閒鞋和灰色的月台,但視線很快因淚水而模糊。   我好不容易才嚥下衝到喉頭的胃液。好噁心,我完全無法思考除此之外的事情。我好想就這樣蹲著失去意識。   剛剛看到的景象在瞬間強烈地烙印在腦海中,我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真想吐出來,讓自己舒服一點。但現在在這裡吐了就糟了,要是被人帶去站務員室我也很困擾。   老奶奶注意到我的狀況,從長椅上起身走了過來。   「你怎麼了?還好嗎?」   「……我、我沒事,謝謝妳的關心。」   我緩緩起身。我的臉色大概跟我的話相反,看起來非常糟吧,老奶奶一看便擔心地皺起了眉頭。可是我在她繼續說些什麼之前,便轉身背對月台。就在這瞬間,我正面對又重新爬上樓梯的幻影,我下意識地緊閉雙眼。   「你真的沒事嗎?」   我無法立刻做出回答。   因為回想起剛剛的景象,我又無法自由地控制自己的身體。口中滿是討厭的味道,我只能快速地點頭回應。相對地,我試著將剛剛看到的東西化為單純的情報。   他邊看著手機邊走在月台邊緣……接著恐怕是被「什麼」給牽連,摔下了軌道。   問題出在那個到底是什麼。   看起來像是被什麼撞到,也像是被什麼給拖拉著……不,應該是被什麼給拖拉著吧。他的西裝之所以會以奇怪的形狀延伸,就是被什麼給拉著。   「這樣啊……」   他朝著軌道的方向大叫。   一般來說,在這種時候都會向人求助吧。但他卻看著應該沒有人在的軌道,就是因為那邊有正在拉著他的「什麼」在。   ﹃──第三月台的電車即將進站。﹄   月台上傳出廣播的聲音,我睜開眼睛,和還在我身邊的老奶奶對上眼。我朝她鞠了個躬。   「抱歉,我只是有點睏……真的沒事。」   「是嗎?早點回去睡覺喔。」   「嗯。」   雖然對擔心自己的人說謊很過意不去,但現在也沒辦法。老奶奶儘管不放心地回頭看我,還是為了要排隊搭上剛進站的電車而離開了……咦?剛剛跟她一起坐在長椅上的女性坐著沒走。什麼嘛,原來不是隨行的人啊。難怪老奶奶都跑到我這邊來了,她卻完全無動於衷。   老奶奶排在候車位置上沒多久後,電車就進站了。畢竟是這個時間,從車上下來的人也不多。我為了不要擋路而離開樓梯前,躲到列車路線圖的看板後面。待在這裡就不會看到「他」死亡的瞬間了。   接著我環視整個月台。   「那個人到底是被什麼給拖下去的……?」   我覺得月台上應該不太會出現什麼足以把一個成年男性拖下軌道的東西,如果不是有一定程度的大小和重量的東西……不過有那種東西嗎?一眼看過去,大多數東西都固定在月台上。實在找不到。   我看了一下時鐘,才十點八分。該不會在這一小時內會有起重機從外面伸進來勾住那個人──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覺得自己這想法實在太蠢了,我搖了搖頭。   這時候,咚──從某處傳來了堅硬的聲音。   是什麼聲音呢?我起身看向月台深處。年輕的工作人員打開了自動販賣機,正在補充飲料,旁邊放著一台載著裝有飲料箱子的大推車。   「……那個該不會是……」   疊放的紙箱加起來應該有二、三十公斤吧。能不能把一個人拖下去是有點難說,不過在滑手機時忽然從旁被撞到的話,應該會嚇到吧。   如果是這樣,出現幻影的那個人就是西裝的哪裡被推車給勾到了吧。雖然只要把西裝脫掉就好了,但應該沒有多少人可以在這種狀況下即時做出反應吧。換成是我也會一起摔落軌道吧。   「唉,這也只是假設……總之先回去剪票口吧。」   儘管是因為沒有其他可能才做出的假設,但目前我也找不到比那更可疑的東西了。雖然有很多令人不安的要素,但我一個人也沒辦法改變幻影。只能等鈴小姐來,把事情說明給她聽了。再等個四十分鐘就要到我們約好的時間了。   「畢竟鈴小姐感覺滿守時的。」   考慮到這種狀況,她很守時這點真是幫了大忙。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會提前一個小時過來。   從剛剛的電車上下來的人還三三兩兩地走著。我也混在他們之中,往剪票口移動。在樓梯下到一半的時候,我看到幻影正打算通過剪票口。他以不習慣的動作從自動剪票口拿起車票。接著可能是在找月台在哪裡吧,他睜大眼睛四處張望。最後抬頭看向我所在的階梯。   「車票啊……」   可以的話我是不想在月台上把事情鬧大,在售票亭等他比較好。而且在那裡的話他應該還沒有開始跑,比較容易攔下他吧。   再加上還要跟鈴小姐碰面,我打算先出站一趟,便走向有站務員在的窗口。   「不好意思,我想出去。」   「啊~來了。」   或許是我的錯覺,但站務員以銳利的眼神狐疑地看著我。啊,這麼說來我剛剛不是從這裡進站,是從別的車站過來的,只要從自動剪票口出去就好了。最近老是在同一站進出,害我完全忘了這件事。   站務員邊處理IC卡邊對戒備著可能會被說些什麼的我開口說道:   「你最近很常出現在這附近呢。」   「啊……嗯,因為學校的研究……」   這藉口很爛,但也沒辦法。我想大學生有一、兩個研究要做也不奇怪吧。   站務員不知道是相信還是不相信,漫不經心地回了個「喔」。他仍把我的IC卡拿在手上,這下或許不太妙。   正當我打算找些藉口時,忽然注意到從剪票口另一側走過去的人影。   ──然後瞪大雙眼。   「……怎麼可能。」   眼熟的西裝,大概是因為跑來而亂翹的頭髮和那張側臉。就算只有一瞬間,我也不可能會看錯,因為我剛剛才看過他被撞得四分五裂的樣子。   但是他現在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不知道自己會死的上班族走往售票亭,消失在我的視線外。   我拿出手機確認時間。   「才十一點十一分……」   從那個人手錶上的時間來看,早了一個小時。當然,離我跟鈴小姐約好的時間也還有好一陣子。   「可惡……」   「你怎麼了?」   我從皺起眉來的站務員手上搶過IC卡,順勢跑出剪票口,窺視位於左側的售票亭。   ──「他」就在那裡。   抬頭看著路線圖和票價,正在思考的他果然是本人。他買票時看了眼手錶,表情沒有變化地拿起車票。   然後朝著我所在的剪票口走了過來。   「這……」   為什麼!時間還早吧!他剛剛看了手錶,卻不覺得現在還太早了嗎?   他從啞口無言的我身邊走過。要是他只是先買了車票就好了,儘管我有一瞬間這樣祈禱著,他還是打算走進剪票口,我不禁大叫出聲。   「等、等一下!」   突如其來的叫聲,讓附近的人都回過頭來看著我,那個上班族也是。我跑向狐疑地板起臉來的他。   「那個,手錶……你的手錶,現在時間還早……」   至少鈴小姐還沒來,拜託他發現現在時間還早這件事。只要撐過這段時間,一定能夠改變什麼的。   聽見初次碰面的我這支離破碎的發言,他瞪大雙眼。然而很快就注意到什麼似地,表情鬆懈了下來,「啊啊……」地開口說:   「怎麼,你是看到這手錶了嗎?這錶是我工作用的,所以上面顯示的是國外的時間,不是錶出了什麼問題。」   「……什……」   原來是這樣啊,糟透了。   他舉起手錶,上面的指針明顯地指著一個小時後的時間。這對他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而我卻輕忽這點,一心以為那上面的時間就是事件發生的時間。因為自己的發現而沾沾自喜,沒有進一步去思考。   他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愕然地全身僵住的我。   「你或許是出於好意才這麼做,但盯著人家的東西看可不是什麼好事喔……我趕時間,就這樣。」   他轉向自動剪票口,我回過神來追了上去。   「等……不能走!」   我看到的景象是從他通過剪票口後開始的,所以想要改變幻影的未來,或許應該在站內叫住他。   可是我的腦袋這時只充滿了不想看到他那悽慘下場的念頭。拿著車票的他回過頭來,這次臉上就帶著不滿的神情了。   「幹嘛啊?要惡作劇的話去別的地方吧,別找我麻煩。」   「不是……現在上去的話會有危險的……」   儘管這樣說,我仍有預感這說服是毫無意義的。   我一個人果然無法阻止他。因為我注意到他的手錶,以及那手錶的時間快了一小時,這些全都在幻視預知的範圍內。   我真是受夠這一切都事與願違的狀況了,我很想怒罵些什麼,但最想罵的就是我自己。   我的話是傳不進他耳中的──但事情變成這樣,我也只能獨自努力了。   我下定決心開口。   「很抱歉突然跟你說這種話,可是你現在到月台去會碰上危險的。我知道你趕著要去工作,但還是希望你能稍等一下。」   「……真讓人不舒服,有什麼事就去跟站務員說啊。」   可能是看我的表情很認真吧,他並沒有無視我往裡面走。來往的行人們紛紛回頭看向在剪票口前散發出討厭緊張感的我們。   這說不定會引起一點騷動,但這樣就能防止事件發生的話,根本是小事一樁。儘管很想從周遭投射過來的視線下逃開,我還是發奮繼續說下去。   「你要搭第三月台來的那班下行電車對吧。但那很危險,會發生不好的事。所以如果你接下來要搭電車移動的話,希望你能注意一下周遭的狀況。」   雖然我的說詞很可疑,但要是他能夠注意一下周遭的狀況,說不定就能防止意外發生了。該怎麼說才能讓他多少相信我呢?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地低下頭。   頭上傳來他似乎有些不悅的聲音。   「什麼嘛,是占卜什麼的嗎……去別的地方做這種事吧。」   「不是……」   我抬起頭,只見他用彷彿看著什麼噁心東西的眼神看著我。   那是我非常熟悉的眼神,我至今為止不知道被那種眼神看過多少次了。   而且──用那種眼神看我的人,如今都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我的心瞬間冷了下來。我努力想發出聲音,感覺身體會就這樣變得無法動彈。想要回到只有自己一個人的陰暗房間中。   但是──我握緊了拳頭。   要是因為「只有我一個人在所以無能為力」這種理由就放棄,我就沒臉面對陪我走到這一步的鈴小姐了。既然無法讓他相信我,至少在幻影成為現實之前,我得盡量爭取時間才行。   「我知道了,我會好好說明的。事情其實是──」   我打算繼續說下去,然而有別的聲音叫住了我。   「你從剛剛開始就在做什麼啊?你是哪所學校的?」   在窗口裡的站務員發現我們這邊的騷動而跑了出來。站務員介入我們之間,同時開口問他──   「你們認識嗎?」   「完全不認識,是他單方面忽然向我搭話而已。我趕時間,先走了。」   「不行,等一下……」   我慌張地想追上去,卻被站務員給擋住了。他便趁著這個空檔用車票通過剪票口。因為我耽擱了他的時間吧,他急忙環顧四周,然後找到前往第三月台的階梯,抬頭看向階梯。   就算他背對著我,我也知道現在的他臉上掛著怎樣的表情。我可以感覺得出自己的臉色正逐漸發白。   「居然連這些都在預測範圍內嗎……」   令人生氣也該有個限度吧。就連我叫住他,害他時間不夠這點,全都在幻視預知的範圍內。不管我做了什麼,還是不做什麼,人都會在我的眼前死去。結果只是不斷地重複這件事情罷了。   站務員低頭窺視站著不動的我。   「真是的,你到底在做什麼惡作劇啊。」   「……我不是在惡作劇。」   再過幾分鐘,我所看到的慘狀就會化為現實,然後你們那個時候就會後悔,後悔地想著「怎麼沒能阻止這事情發生呢」。   不過那樣就太遲了,明明現在還有機會阻止他的。   ──沒錯,還來得及。   我抬起頭。   盯著眼神有些吃驚的站務員,看到我毅然決然的樣子,站務員有些退縮。   「你是怎樣……」   「抱歉!」   話才剛說完,我便狂奔而出。我穿過站務員的旁邊,衝向站務員負責的窗口。我把IC卡丟在窗口就跑,站務員在我身後大叫。   「等等!你想做什麼!」   他的聲音響徹站內。   我無視他的叫喚,衝上了樓梯。早我一步上去的上班族抬起了右手,避開正在下樓梯的女大學生。   長髮飄逸,穿著牛仔吊帶褲的她因為上班族的動作,硬是從原本前進的路線上退開,一臉驚訝地回頭看著上班族。   在思考前,我便開口叫出了她的名字。   「──鈴小姐!是他!」   明明比約好的時間早了一個小時,她會什麼會在這裡呢?   不過現在不是想這種事情的時候。正打算走下樓梯的鈴小姐聽到我的聲音後立刻轉身,穿著休閒鞋的腳用力一蹬,追在上班族身後。   我也沒停下腳步,跟在那兩人身後用全力跑上階梯。   可以看見月台上的景象了。   一邊拿出手機一邊慢下腳步的他,以及追趕著他的鈴小姐。   這景象有一半是我已經看過的東西。然而就算我環視了整個月台,也沒看見可以將他拖下月台的推車。找不到原因。廣播聲平淡地響起。   「第三月台的電車即將進站。」   「……!」   在這短暫的瞬間,我的腦袋急速運轉著。   ──他在之後,到底為什麼會掉到軌道上呢?   月台上沒有任何可以將他拖下月台的東西,只有鈴小姐為了阻止事情發生在跑著。只有受我之託的鈴小姐──   「鈴小姐,等一下!」   我忽然說出制止她的話。   正在追趕那個上班族的鈴小姐因為我的話而緊急煞車。儘管身體整個向前傾,差點就要摔倒了,她還是想辦法站穩腳步。   「神長?」   「等一下……沒有東西,月台上沒有會引起意外的東西……」   在可見的範圍內完全沒有我以為會在這一小時內出現的東西。   用來補充自動販賣機的飲料推車也不見了。月台上能看見的只有正在走往剪票口,以及在等待下一班電車的稀疏人影而已。   我回過頭,看見正在奔上階梯的站務員。   ──至今為止我為了避免事情發生所採取的行動,全都與我的期望背道而馳。   那麼意外之所以會發生,莫非就是因為我拜託鈴小姐「阻止他」嗎?   如果真是這樣,那不僅他,鈴小姐也等於是被我給害死的,這絕對不行。要是害鈴小姐被捲入其中而喪命……只有這件事,我絕對不能讓它發生。我的心、我那失去的記憶如此吶喊著。   我握緊顫抖的雙手,追上來的站務員抓住我的肩膀。   「總算抓到你了,你跟我到站務員室來。」   聽到那極為不滿的聲音,鈴小姐立刻採取行動。她踏出一步,打算走回我這邊。   這時,坐在長椅上的中年婦女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   一臉疲憊的女性,眼睛只看著自己的腳下,簡直就像是幽靈──我忽然有這種感覺,然後終於注意到了。   「那個人……該不會……」   剛才那有些不對勁的感覺。   那是──我看到坐在長椅上的她時感覺到的。   因為我在這幾天經過月台時,那位女性總是以同樣的姿勢坐在同樣的長椅上。   我每次都有看見她,卻沒多在意。由於她毫無存在感,靜悄悄地融入周遭的景色中,所以我沒發現那是同一個人。就連剛剛我都還誤以為她是陪著老奶奶一起來的人。   可是──不是這樣的。   「至今為止我看見的那個人……全都是幻影。」   動作較少的幻影,播放的時間也比較長。   所以至今為止我從沒看過她死亡的瞬間,只看過她坐在長椅上,這漫長又寂靜的時光而已。   但是不管花上多久時間,「他們」都只有一種下場。   站起來的中年婦女──現實中的她,搖搖晃晃地環視周遭。那彷彿置身在夢境中的眼神,捕捉到正從軌道前方進站的電車。我的身體竄上一股惡寒。   「不行!」   我急促的叫聲響徹月台。   但那位女性完全沒受到影響,她聽不見我的聲音,也沒在看任何東西。   她無論何時都像這樣等待著,然後不斷地反覆上演──自己選擇的死亡瞬間。   配合電車進站的時機,她終於跑了起來。   在她前方的正是那個上班族,上班族看著手機,沒注意到這件事。   我在被站務員抓著的情況下大叫出聲。   「危險!」   跑過去的女性撞上上班族。   雖然不到整個人直接撞上去的程度,但女性的左半身撞到他。女性雖然撞上人了,卻完全沒看對方一眼,像是沒發生任何事情似地,眼中只有軌道。   她就這樣拖著上班族繼續往前跑。   「啊?……等等……妳在幹什麼!」   可能是手錶什麼的勾到了西裝吧,上班族驚愕地大叫。但他仍因女性跑步的衝勁而站不穩腳步。   看起來只是普通中年婦女的她到底哪來那麼大的力氣?上班族的身體逐漸被拖向軌道,周圍有好幾個人注意到不對勁而回頭看著他們。   「住手!放開我!」   電車的車頭已經進到月台邊緣了。   尖銳的警笛聲響起,站務員終於放開我。   儘管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慘劇,我仍甩開站務員跑了過去。   電車前端逐漸逼近那兩人。   我追不上。還有十公尺,電車比我快多了。   ──我一定趕不上吧。   我明明不願這樣想,腦中卻浮現了失敗的預感。   熟悉的放棄心態掠過腦海。   但是──她趕上了。   「啊啊啊啊啊!」   不成話語的叫喊聲。   我想她應該遠比我還早就起跑了。   發出有如動物般的叫聲,鈴小姐將雙手伸向那兩人。   她的指尖搆到上班族的衣領。   鈴小姐抓住男人的衣領以及女性的手臂,以像是要衝撞月台地面的氣勢把他們往回拉。   雙方的力道只有一瞬間看起來勢均力敵。   鈴小姐是這三人中最瘦弱的──但也是意志最堅定的。   這對於打算跳下軌道的女性來說,是完全預想不到的衝擊。三個人一起摔倒在月台上。   鳴起警笛的電車從他們身旁經過。   「……呼……」   我不確定這帶著喘息的聲音是不是我自己的。   回過神來時,我人就在倒下的鈴小姐身邊。我蹲在月台上,朝她伸手。   我戰戰兢兢地觸碰她閉著眼睛的蒼白側臉。   「鈴……小姐……」   只是個女大學生的她,光靠著自己的力氣與體重把兩個人拉倒在地。我不知道她受了怎樣的傷,只希望她平安無事。   周遭一片混亂,有人在大聲叫喊著,其中也有喊著「叫救護車!」的聲音。但是還沒有任何人碰到她,在她身邊的只有我。   我顫抖的手指碰上她閉著的眼睛。   這樣靠近一看才發現她的睫毛真的很長。長長的睫毛一顫,從下面露出帶點茶色的眼睛,張開了小巧的嘴唇。   「神長……你沒事吧?」   「那是我要說的話。」   我不過就是奔跑大鬧,沒弄出什麼好結果罷了。   我根本沒做到半點像她那種程度的事情。她居然聽了無論做什麼都只會落得相反下場的我的話,還成功顛覆了幻視的結果。   跑過來的站務員們正在協助上班族和中年婦女起身。上班族先不論,那位女性似乎昏了過去。不過這或許也是件好事。   在那兩人被站務員們圍住後,鈴小姐才終於鬆開手。我伸手拉住她的手。   「真的很抱歉讓妳做了這麼亂來的事。」   「這小事一樁啦。」   說完這句話起身的鈴小姐,臉上掛著一如往常的笑容。   從吊帶褲底下露出的腿上有擦傷,血滲了出來。不過看我注意到傷口而皺起眉頭的樣子,她拍了拍瘦弱的胸口。   「這是我努力的證據,沒事的!好了啦,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快誇獎我啊!」   「鈴小姐很厲害呢。」   光靠這句話根本不足以形容。   這個人真是的,總是這樣……她總是這樣,拯救了我。   我深吸一口氣,牽起鈴小姐的手。   「走吧。」   站務員們的視線都集中在倒下的那兩人身上,要溜走就只能趁現在了。畢竟被人抓去質問也很困擾,對鈴小姐跟我來說結果好就好了,節外生枝也很困擾。   趁著月台上一陣騷動,我們迅速走下階梯。   「是說鈴小姐,雖然幫了大忙,但妳沒搞錯我們約好的時間吧?」   「啊,我會提前三十分鐘到會合地點,在約好的時間到之前在周圍晃來晃去。」   「嗯,完全不懂這是為什麼……」   「因為要是途中迷路的話就麻煩了啊。」   「這點我認同。」   真的無論從各方面來說,這個人都棒透了。   鈴小姐在剪票口前忽然瞪大了眼。   「咦?好像有什麼掉進我的口袋裡。」   拿出來之後,發現那是從這站出發的車票。我馬上就知道那是誰的東西,忍不住大笑。應該是因為剛剛撞在一起,才掉進鈴小姐的口袋裡吧。   「結果那個人弄丟了車票啊。」   「神長?」   「沒事……沒弄丟性命真是太好了。」   我將他的車票放在因為上頭的騷動而空無一人的剪票口,撿起我丟在這裡的IC卡。   ──不管幻影如何嘲笑我,只要有她在,就一定能夠觸及到某人的手吧。   穿過自動剪票口的鈴小姐高舉雙手,伸了個懶腰。   「呼~神長,我忽然那樣跑,累了,我們去吃點甜食啦。」   「在那之前要先處理一下妳的傷口,去藥妝店吧。」   我牽起她伸出的手。   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情,我卻高興得像個笨蛋。   8   假日的鬧區人來人往。我抬頭看向大樓間的天空,開口問道:   『能成功嗎?』   『會成功的。別擔心。』   自信滿滿的回覆。我聽到這句話便放下心來,向前邁出一步。   在我身旁的「他」看起來非常成熟,所以我一直到最後都沒預料到。   就算可以看到,也不能相信那個未來。   所以我們,我──   『別擔心,我不會拋下你一個人的。』   只有這句話殘留在我的腦海中。   殘留著,但和苦澀的記憶一起沉了下去。   不時會在夢中浮現的影像,是沒能改變的幻視的結果。   大太陽下的柏油路,倒在地上的背影。   我以顫抖的雙手遮住臉。   『……這不是真的。』   拜託誰來告訴我這是假的。   要是等待著我的是這種未來,那我……   我這個能力,到底是為了什麼存在的呢?   ※   「不好意思,可以麻煩您幫忙填個問卷嗎?」   在距離車站前有些距離的大馬路上,被人這樣搭話的主婦停下了腳步。平常她應該會不屑一顧地走過去吧,今天之所以會意外地引起她的注意,大概是因為對方是個感覺不錯的女大學生吧。   在寒冷的青空下,穿著淡綠色短大衣與及膝百褶裙的女大學生把手上拿著的小巧米袋拿高給對方看。   「現在填問卷的話就送這個喔。」   「米?我正好想要呢……」   提著購物袋的主婦很有興趣地探頭窺視女大學生手上拿著的夾板。在附近看到這一幕的我不禁嚇了一跳,但不愧是鈴小姐,似乎毫無破綻。夾板上面夾著的紙,似乎沒寫什麼會讓人起疑的內容。   鈴小姐對她粲然一笑。   「是畢業論文要用的,不好意思要麻煩您了。」   「哎呀,是這樣啊?」   一聽對方是大學生,主婦又更放下戒心了。這附近的大學除了我就讀的大學之外,就只有鈴小姐就讀的女子大學,而這兩所學校在附近住戶之間的評價都不錯。當然,這次的作戰計畫也把這點給考慮在內了。   我拿起手機確認時間。   電子鐘顯示的分鐘數過了五十九分,上面顯示的時間一下子變了。   就在這瞬間,一台車伴隨著激烈的衝撞聲,撞進了眼前的櫥窗裡。   令人驚愕,空白的一瞬間。   玻璃粉碎,周遭傳來尖叫聲。   像是聽到尖叫聲才回過神來似的,周遭的人慌張地開始行動。有的人打電話報警,有的人則是拿起手機相機拍照。我以苦澀的心情看著周遭隨著騷動快速聚集過來的看熱鬧人群。   ──不管怎樣,這次的任務到這裡就結束了。   提著購物袋的主婦雖然因為身邊發生的意外而大吃一驚,但呼地一聲嘆了口氣之後便回過頭來。   「嚇了我一跳……真可怕呢,咦?人呢?」   鈴小姐已經不在那裡了,我和她彎過鄰近的轉角,同時看了看她手上的夾板。   「這個問卷是什麼?」   「關於每天家務勞動平均值的問卷,我跟家政系的朋友借的。」   「原來如此,看起來很有那麼一回事呢。」   雖然對以為可以拿到米的主婦有些過意不去,但這點還希望她能體諒一下。   畢竟她差點就要被捲入那台車失控所造成的意外中喪命了。   和鈴小姐一起行動後過了一個多月。   成功改變未來的幻影人數這已經是第六個了。一開始雖然無法掌握訣竅,總是很驚險,但最近也愈來愈上手了。   拜此所賜,現在我們的行動範圍也擴張到電車下兩站的地方來。我們採取各式各樣的對策來應變各種事件,比方說發現會因為醉倒在路上睡著而凍死的人就報警處理;向會被左轉車輛給撞上的腳踏車騎士搭話,藉此錯開時間。   而這些處理方式的共通點,就是「連我都無法預測鈴小姐會採取什麼行動」。這說起來也很單純,就是超乎我觀測外的行動,才能成功改變未來吧。   以這點來說,鈴小姐的行動幾乎都在我的預料之外。應該說太出乎意料了,不時會希望她稍微收斂一點。雖然作為顛覆幻影結果的夥伴而言沒有比她更適合的人材了,但我想在一起會讓人這麼疲憊的人應該也不多吧。   鈴小姐把夾板和米收進托特包中。   「米果然能打動人心。只要送米的話,就會覺得對方『是個好人!』呢。」   「這點因人而異吧……」   「要用怎樣的贈品才能讓對方願意聽我說話,這個我也想了很久耶。像是蔥之類的啊,蔥是必需品吧?」   「我哪知道……而且那個人的購物袋裡有蔥喔……不需要那麼多蔥吧。」   「要是有蔥和白飯,就可以做蔥花丼了呢……神長,我們下次去丼飯店吃午餐怎麼樣?啊,我會選有親子丼的店。」   「我的確喜歡親子丼,可是為什麼妳會知道啊!」   「啊,還是要吃蛋包飯?我知道一間蛋皮柔滑軟嫩的好吃店家喔。」   「妳還是老樣子,平常就不聽人說話耶!我是無所謂啦!」   親子丼和蛋包飯我是都很喜歡沒錯,但我可不記得自己有跟鈴小姐說過喜歡吃的東西。這個人真可怕,是會讀心術嗎?   不過先不管讀心術,我確實也覺得該開發一下新店家了。因為跟鈴小姐一起去的店,我們大多會像這樣在店裡大聲喧譁起來,已經有好幾家店不能再去了。實在遺憾。   就在我重重嘆了一口氣的時候,背包中傳來手機收到訊息的聲音。我拿出來一看,傳來的人是站在我眼前的鈴小姐。訊息內容是「好想吃沾麵」。   「……這是怎樣?」   「啊,那個是我試著預約發送的,昨天晚上我很想吃沾麵。」   「這種事情直接說啦。」   「我想說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可能會忘記自己想吃這件事啊。」   「既然忘了,就代表已經不想吃了吧!」   這個人真的有哪根筋不太對。   我們無可奈何地去吃了沾麵。細麵跟鹽味的高湯很搭,真的很好吃。最後加湯稀釋的沾麵醬汁也很好喝,因為很好吃,所以鈴小姐從頭到尾都沒說話這點是恰到好處。下次再去那家店吧。   吃得飽飽的我們為了幫助消化,便往女子大學的方向走去。經過途中的住宅區時,我忽然環顧了一下四周。   發現某件事情後,我瞪大了眼──鈴小姐或許是察覺到我不太對勁,也轉過頭來。   「怎麼了?神長,你看到什麼了嗎?」   「……不,我什麼都沒看到。」   聽到我這有些遲疑的回答,鈴小姐露出疑惑的表情。儘管如此卻沒有進一步追問,想必是她心中也有些想法吧。   而我的回答並非謊言。   ──一個月前看到的女性幻影,不知何時消失了。   那個像是在找工作的美術大學學生,穿著套裝,手上拿著素描本的女性。   以幻影的透明程度來看,我想她至少還要再過半年以上才會喪命。其實在我們開始救人到現在,我曾多次自己跑來確認……可是她的幻影完全沒有變清晰的樣子。   而現在那幻影卻不見了。在我有記憶的範圍內,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幻影只有在成為現實,或是我們成功阻止事件發生的時候會消失而已,我不知道還有什麼除此之外的案例。雖然也有可能只是我看不見,實際上幻影仍然存在……但我這種特殊的視力有可能會衰退嗎?   「還是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其他的救人小隊……」   「嗯?神長你說什麼?」   「沒什麼。」   要是讓鈴小姐知道這種事,感覺她一定會說「去尋找同志吧!」讓事情變得很麻煩。我悄悄地窺視著大多時候只會直線思考的她。   微捲的飄逸長髮,惹人憐愛的面容。簡直像是等身大娃娃的長相,要是給她穿上古典蕾絲洋裝,應該會很適合。   然而鈴小姐多半都是做方便活動的打扮,也反映了她本人的個性吧。今天也穿了寬鬆的針織毛衣搭配貼身牛仔褲。而手指上之所以會貼著OK繃,是因為在之前處理幻影事件時稍微割傷了。自從開始阻止幻影事件發生後,我和鈴小姐身上便到處是新的傷口。每當她受傷,我便會深刻感受到自己的沒用。   ──照這個樣子看來,要保護她自己的性命應該也得費上一番功夫吧。   顛覆幻視所看見的未來。其中最重要的課題,就是如何避免鈴小姐的死亡。至少我從來沒有忘記過這件事。   總是坐在公園長椅上的她,一直是我的心靈支柱。防止鈴小姐喪命,恐怕就是上天賦予我最大的課題吧。   「雖然問題出在那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   幻影中的鈴小姐是短髮,穿著冬天的外套以及長的寬襬裙。就算一樣是冬天,可是從和現在完全不同的服裝來看,或許是明年冬天的事。因為她的幻影至今為止看起來一直都是半透明的,老實說完全無法預測。不知道理由是什麼,但鈴小姐的幻影從我初次看到的時候開始,透明度就幾乎完全沒變過。   所以現在我也只能從透過幻視所看到的外觀來猜測……但鈴小姐是個怪人,也有可能會在盛夏時穿著冬季外套。很難說她不會做這種事,她就是這種人。雖然我覺得這根本是在找我麻煩就是了。   ──要是還有一年時間……   那一定是段感覺過得很快,十分短暫的時光吧。在那段時間內,我得找出破解鈴小姐幻影的方法才行。   最實際的方法是找到鈴小姐之外的人幫忙。既然對象是鈴小姐,她自己本身的行動一定也包含在幻影的預測內了。這點對於身為觀測者的我來說也是一樣的。   ──所以需要創造一些別的轉機。   「要是有其他人……」   可是還有誰會願意聽我這超乎尋常的話呢。   至今為止只要我說了關於幻視的事,所有人都會傻眼地看著我──   『哦……你能看見那種東西啊,真厲害。』   這聲音忽然在我的腦中響起。   我應該沒聽過的聲音……不,不對。我曾經聽過這聲音。   「這是……」   我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沉思,這時鈴小姐忽然牽起我的手。思考被打斷的我看了一眼牽在一起的手。   「怎麼了?」   「那個,你看你看。」   鈴小姐指著的是面向馬路的小雜貨店櫥窗,那上面正倒映出我們牽著手的倒影。在我們後面雖然有個像是社會新鮮人,穿著灰色西裝的青年經過,但我想她要我看的應該是我們兩個吧。   我問櫥窗中看起來很開心的鈴小姐。   「嗯,有我們的倒影,所以呢?」   「哼~神長的反應真無趣……」   「妳是期待我有怎樣的反應啊……」   「就是更……比方說我們兩個看起來是什麼感覺之類的啊。」   「看起來不就像救人小隊嗎?」   「你明明說兩個人根本不能稱作小隊的!」   儘管鈴小姐抱怨個沒完,但我也不可能總是配合她的突發奇想。不過我是一直都沒有配合她啦,今天也一樣。大概永遠不會變吧。   我和鈴小姐就這樣牽著手繼續走,在沒有人車經過的路上,只聽見她那清澈的聲音。   「最近這附近感覺看不到什麼幻影嗎?」   「是啊,畢竟原本會經過這裡的人就不多。就算看到了,救人小隊也會馬上想辦法做點什麼。」   「看得出成果這點真能激勵人心呢。啊,我看不見就是了。」   「是啊。」   只有我能看見「他們」。所以說得誇張點,關於我所看到的幻影,我是可以謊稱「那種東西根本不存在」的。   不過針對這件事,鈴小姐目前似乎沒對我起疑心,所以我也沒必要刻意說謊。儘管我覺得說不定哪天會需要用上這個手段,但那一天還沒到。   不時吹起的冷風,讓我立起大衣的領子。   「鈴小姐還有時間的話,要去別的地方也行喔。啊,不過已經十二月了,是不是有考試之類的啊?」   「大學要等過完年後才會考試,所以不要緊。不過神長你去人多的地方會很辛苦吧?」   「是啦。」   在市中心的鬧區那種地方,光是人的數量多,看到的幻影也會變多。   「老實說在人群中很難分辨現實的人類和幻影。畢竟也有會做出避開他人動作的幻影,我也曾經忽然在人群中看見很悽慘的景象。發生那種事情還是對心臟不太好啊。」   所以我基本上不會去人多的地方。   雖然也是有例外……那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我記得是個大晴天,地點好像是……池袋吧。還是老樣子,想不太起來。   我只記得人很多,多到甚至走到馬路上。   不過那時候……我記得馬路上確實空得不像話。   要說為什麼,那是因為──   「……」   我的頭忽然一陣刺痛,剛剛在胸中感受到的不安擴散開來。   眼瞼內側閃過我沒見過的景象。   大白天的城鎮裡,在柏油路上擴散開來的血。   白色的斑馬線。   周遭傳來人們的尖叫聲,四周有好幾個人倒在地上。   有人為了幫助他們而奔走,也有人在猶豫要不要逃走。   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的背影,不斷流出的血。   那時候我到底做了什麼?   而「他」是──   「神長?」   被人用像是哀號般的聲音呼喚,我緩緩地抬起視線。   在我眼前的是鈴小姐,她正擔心地窺視著我的表情,兩手不知何時抓著我的肩膀。   「咦……抱歉,我好像發了一下呆。」   「你忽然停下來,嚇了我一跳,而且你的臉很糟耶。」   「……鈴小姐妳這說法才糟糕吧。」   既然她這麼說,我想是我的臉色不太好吧。   我打算用手拭去滿頭的汗水,鈴小姐發現後便拿了手帕給我。柔軟的粉紅色毛巾料手帕上有小豬圖案的刺繡,簡直像是幼稚園小朋友的東西。我不禁噴笑……似乎是下意識地克制住了,我呼出一口氣。   「謝謝妳,我洗完再還給妳吧?」   「直接還給我就好了,神長你不會洗衣服吧?」   「洗衣機我還是會用的……只要把水跟洗衣精放進去,按下按鈕就好了吧。」   「光你這句話就不行了。」   「……」   到底是哪裡不行啊?難道放洗衣精進去有一定的步驟嗎?   說是這樣說,但家事全都仰賴母親幫忙也是事實。我將手帕放進包包裡,重整心情。   然而就算這樣,身體也沒辦法馬上調適過來,腦中還是不斷閃過那些畫面,就像硬是吞下去的小石頭囤積在胃裡。我拖著憂鬱感前進,腳步蹣跚,想要停在空無一物的路上。   注意到我的步調慢了下來,鈴小姐又過來確認我的狀況。   「你到底怎麼了?雖然現在是冬天,不過你是中暑了嗎?」   「不可能是中暑吧,我只是……有點不舒服而已。」   剛剛的影像簡直就像是在看一場夢境。   真要說的話,那是一場名副其實的惡夢。想去探究感覺便會在瞬間消散,可是就算什麼都不做也會逐漸消失──是我在無意識中期望能有「這種發展」的事物。   我握緊因汗水而發涼的手。   「我沒事,只是忽然站起來有點頭暈而已。」   「真的嗎?該不會是什麼不治之症吧?」   「不是啦,我很好。超有精神的。」   我隨意回話後又低下頭,但鈴小姐突然拉了我的手,害我差點摔倒。我連忙站穩腳步,出聲抱怨。   「喂!很危險耶!」   「啊,你肯抬頭看我了。」   大大的眼睛,可愛的臉上綻放出笑容。   簡直像是陽光。   不會懷疑他人善意的眼神,吐露出堅定意志的嘴唇溫和地微笑。   「別擔心。有我陪在你身邊啊,你不是一個人。」   「……」   「神長你像這樣看著前面比較好。你看,這樣也比較不會跌倒嘛。」   「我剛剛會差點摔倒是鈴小姐害的吧。」   「說得也是!」   啊,不行。這個人完全不覺得自己有錯。   不過那笑容並不讓人生氣,不如說正好相反。   她的話語總是拯救了我。在我低著頭想要停下腳步時,她總是讓我能夠看向前方。我想是她天性如此吧。   我回握住她溫暖的手。   為了不失去這隻手,我該怎麼才好呢?我至今為止失敗不斷,是借用了她的力量,才好不容易可以多少拯救一些人的。   ──啊啊……不過……如果是「他」的話。   我忽然睜大雙眼。   我想到的事情非常單純,找到鈴小姐以外的幫手──也就是說,事情就這麼簡單。雖然不知道成功的機率有多少,而且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找到「他」。   不過要是可以再見到「他」的話。   一定會產生新的可能性。   清楚地找到了未來的方向,我悄悄呼出一口氣。   「我知道了,我會注意的。畢竟和鈴小姐一起行動更是危險。」   「咦?我不會摔倒的喔?」   「不要說這種一戳就破的謊言。」   感覺鈴小姐就算是在平地上也有可能會拖著我一起摔倒。我重新握緊她那貼著OK繃的手指,被那確實的觸感給支撐著,我開口說:   「那個啊……我之前有跟妳說過,我以前的記憶有些模糊的事情吧。」   「嗯。」   「那些模糊的記憶我基本上都想不起來,可是偶爾會在夢境中看見。雖然大部分內容在醒來的瞬間就忘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明確地將剛睡醒時的那種心情傳達出來。   自己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事物所產生的絕望感。   不過我想不起那是什麼。只知道那已經「不在了」,還有那是因為我而失去,而我又因為自己的軟弱只能選擇忘卻這一切的事情。   以結論來說,那種早晨真是糟透了。儘管糟透了,但那全是我自己造成的。   「最近我醒著時也會感覺到那些夢境。雖然不像做白日夢那麼清楚,該說只是一些迅速閃過的片段嗎……」   說是這麼說,但我說不定也是最近開始才能這麼清楚地察覺到這些記憶。遇見鈴小姐,開始面對幻影之後,我的身上也產生了一些變化吧。   鈴小姐稍稍睜大眼睛,看著話說到一半便中斷的我。   「你該不會想起什麼了吧?」   「是不到回想起來這麼清楚啦,只是一些零碎的畫面。我還不知道那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不過……」   我在這時候試著回顧自己心中那打不開的抽屜。   那裡仍然緊閉著,不願告訴我「他」的名字。   我閉上微熱的眼睛。   「不過回憶中有個願意相信我的話的人。不是很清楚,但我有這種感覺。」   願意和我一起奔走的人,曾經和我並肩行動的「他」就是那樣的人。   不管到底發生什麼事,我真的覺得無法好好說出關於「他」的記憶的自己很沒用。   「我知道想不起來是因為我太軟弱了。」   「神長,那不是……」   「沒關係,這是事實。不過接下來……要是又有什麼失敗,我說不定也會忘記鈴小姐吧……」   要是我無法跟人合作,沒能成功拯救鈴小姐的話。   我說不定又會連她的記憶一起,把痛苦的失敗給封印起來。   可是我──絕對不能讓這件事發生。   「雖然我想要忘記像鈴小姐這麼亂來的人應該很難吧,但畢竟凡事都沒有絕對,可以的話我想找個保險。」   「保險?」   「嗯,要是我能想起以前曾經幫助過我的那個人……我想再一次拜託『他』,希望他能相信我,助我一臂之力。」   我會低頭懇求「他」,老實說「我希望能夠拯救鈴小姐」。   「他」或許會覺得很困擾吧,但只要我拚命拜託他,他一定會幫助我的。   儘管記憶模糊,我也知道「他」就是這樣的人。   所以拜託,再一次就好,希望他能答應我任性的請求。   拜託,再一次和我一起行動。   鈴小姐一時之間什麼話都沒說。   她難得像這樣沉默不語,我看了看她的臉。   「鈴小姐,怎麼了?」   「啊,沒有,沒什麼事……只是有點高興。」   「高興?為什麼?」   「因為神長你主動向前看,打算積極面對自己的事。」   「說向前看,但那也是過去的事情,是向後看吧。」   畢竟是想回想起自己承受不住而遺忘的過去,起點就是負的了。真要說起來,把事情想起來之後才算是抵銷為零吧。而現在還沒走到那一步。   我苦笑,但鈴小姐卻搖了搖頭。   「沒這回事。不過沒問題嗎?要回想起來對你來說是個負擔吧?」   「是負擔沒錯,可是……我想我總有一天還是該面對。」   至少我不打算逃避「他們」活下去,而是打算拯救「他們」的話,我就必須面對自己過去的失敗才行。就算腳步緩慢,我也必須在這條路上前進。   「而且啊,要是未來自己的事情被遺忘了,鈴小姐果然還是會生氣的吧?明明做了這麼多努力。所以我想好好回想起『他』的事情,去向他道歉。告訴『他』我很抱歉,也很感謝『他』。」   雖然我不覺得這樣「他」就會原諒我,但若是能再見「他」一面的話,這次我會好好地,以一個朋友的身分去面對「他」,跟「他」溝通。   不過──我好像說了很不像我會說的話。   忽然覺得有些害羞,我把視線從鈴小姐身上移開,別無他意地看著路旁圍牆向前走,這時溫柔得甚至令人感到美麗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   「就算神長忘了我的事情,我也不會生氣的。」   像是坐在長椅上的她那樣,十分柔和的嗓音。   那聲音溶入冬天的空氣中,鈴小姐似乎微笑著。   「我只要神長不會因為這樣而消沉、難過,能夠幸福地生活就好了。」   「……妳的心胸也太寬大了吧。」   跟我說這種簡直像是聖人才會說的話,反而更讓我無法安心。再三叮嚀要我不可以忘記還比較好。   總覺得有些無力,我搔了搔臉頰。   「鈴小姐為什麼不論對誰都這麼親切啊?這樣妳很吃虧吧。」   「我也不是對誰都這樣啊,是因為對象是你。」   「咦?為什麼?」   那是怎樣?我愈來愈搞不懂了。   這應該是個陷阱吧,我立刻反射性地舉起雙手戒備。看到我這個樣子,鈴小姐睜大了雙眼。   不過她立刻笑了出來。   「因為我從一開始就不覺得跟神長你像是初次碰面啊。」   「這點我是有同感啦。」   「那就彼此彼此嘍,太好了!」   「有什麼好的啊……」   她開心得像個孩子似地,然而在我打算移開視線的瞬間,她忽然哀傷地垂下眼瞼。看到寄宿在她眼中的感情,我不禁屏息。   ──嚥下曾經失去過某人的痛楚的眼神。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鈴小姐露出這種表情。她沒發現我很吃驚,淡淡地笑了。   「所以……就算你想不起那個人,那個人一定也不會為此生氣的。我想他一定會說,只要神長你能過得幸福,不想起來也無所謂。」   「鈴小姐……」   「不如說,光是你這樣試圖想起他,他就會很高興了吧。」   看著我這麼說的鈴小姐,已經恢復平常那開朗的表情。那笑容中沒有後悔,也沒有哀嘆。她一定是不會把這些情緒暴露出來的人吧。不讓人看見自己心中的失落感,帶著笑容說「我們去幫助別人吧!」──她就是這樣的人。   所以我也沒多問什麼,只有點頭回應。將很像她會說的,搞不清楚是什麼意思的話照單全收。   對於在這種時候說不出什麼好聽話的自己感到十分懊悔。   很快就能看到在這條路前方的女子大學校地內的樹林了。   在這條公車會經過的路邊,也有好幾個一樣是要去上學的女大學生走在路上。我問走在身邊的她。   「鈴小姐今天是第三節開始有課?」   「嗯。今天不會被點到,所以沒關係。雖然我還是有預習啦,因為很難所以花了三小時呢……」   「大學生也真是辛苦啊。」   「但很開心喔!推薦神長你一起加入這行列!」   「我這輩子還沒有覺得念書很開心過吧……」   畢竟我現在拒絕去學校,就算推薦我去,聽來也只是刺耳罷了。再說,一直沒去大學是不是會被開除學籍啊?這點我也不是很清楚,可能之後查一下比較好。   不過那件事先放一邊,我回應鈴小姐。   「哎呀,等我更有餘裕時也會開始念書的。」   我覺得和鈴小姐在一起,總有一天能辦到。我不是很想把這件事告訴她本人就是了,感覺說了她一定又會莫名地情緒高昂起來。   她好像在思考什麼,抬頭看向冬季的天空。   然後自己理解了什麼似地點點頭。   「這樣啊,畢竟發生了很多事嘛。」   「讓妳操心了。」   我用空著的那隻手搔搔長得有些長了的頭髮。冰冷的天空平等地橫跨在不同的我們上頭,鈴小姐來到正門附近後對我說:   「啊,你要回想以前的事情時,要挑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喔。」   「為什麼?」   「因為要是過程不太順利,變成那種『我……是誰……』的狀況不是很困擾嗎?」   「才不會變成那樣咧,這情境是有什麼由來嗎?」   「是名作喔,我打算要買重製版。」   「所以我問妳那是什麼啊……」   因為鈴小姐的興趣廣泛,所以也常會有些讓人搞不懂的發言。她會看小說,也喜歡看漫畫、玩遊戲的樣子。這方面我不是很懂。   「唉,就算我去回想,也沒自信能夠想起來啊,所以這就隨意吧。」   「唔嗯~可是我會擔心,所以還是跟我做個約定吧。來,勾勾手!」   「就算說謊我也不會吞針的……(註3)」   她還是老樣子很強硬,我便隨意應付一下,結束了這個話題。鈴小姐還是想再說些什麼的樣子,可是我們已經走到正門前了。和要去上課的她道別後,我前往平常會去的那座公園。   我悠哉地走在位於女子大學背面,沒什麼行人通過的住宅區。   「雖然她那麼說,但可以的話我想在鈴小姐不在的時候想起來……」   畢竟是要把會令人想要忘記的事情給想起來,就算大哭大叫也不奇怪,我不是很想讓鈴小姐看到我那種樣子。   「不過具體來說該怎樣想起來啊。」   試著將意識集中在那些迅速閃過的片段上嗎……但這樣做就算不到鈴小姐那種程度,好像還是很危險。   「其他還有什麼──」   有沒有哪裡留著可以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事的東西呢?   我這麼想……接著忽然想起書桌底下的那個鐵盒。   被膠帶綑著,上面只寫著我的名字的鐵盒。從那個嚴密地封住的樣子看來,裡面裝的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吧。   「……日記之類的?」   如果是這樣,只要打開那個,應該就會有能讓我向前邁進的東西。老實說我有些抗拒打開那個被封印起來的東西……但我也想不到其他的辦法。   「其實我是想從更普通的事情開始回想起的……」   就像我跟鈴小姐去了很多地方吃喝玩樂一樣,我應該也有和「他」一起做過類似的事情才對。我心中的確有著儘管想觸碰卻不去觸碰,只知道「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情」的一塊空白。   而這是一件非常……悲傷的事。   只要我知道自己留有這一片空白,我就會一直懷抱著不知真相為何的後悔吧。雖然有些人可能會覺得這也是一種幸福。   「……我想回想起來。」   下意識脫口而出的這句話,讓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這一方面當然也是因為我想幫助鈴小姐,但我果然──想要回想起來,然後再次和「他」相見。   我會這樣想,也是多虧有鈴小姐在吧。   託她的福,我變得能夠積極面對未來了。雖然回顧過去感覺像是向後看,但對我來說果然算是向前看吧。   我抬起頭,轉進住宅區的小巷裡。   接著──我在那裡停下了腳步。   「那是怎樣……」   在不遠處的轉角來回走動的人影。   仔細一看,那是個抱著嬰兒的年輕女性。她簡直像是在來回跳,一下消失在轉角的另一側,一下又現身。這無法立刻理解的景象讓我皺起了眉頭。   「是因為育兒憂鬱才做出這種奇怪行動……嗎?」   如果是那樣,雖然很同情她,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要說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聽她說話吧。   但我很快就發現我誤會了。   「那是──」   我不禁屏息。   在察覺不對勁時我已經跑了過去,我停在來回走動的母親前面。   然而對於眼前忽然跑來的我,對方沒有任何反應。   這也是理所當然,因為她──是幻影。   「……這是騙人的吧。」   會不斷反覆重演死亡瞬間的「他們」。   明明已經看過不知道多少次幻影了,我卻不禁這麼脫口而出,是因為眼前的狀況顯然不尋常。   她抱著嬰兒。   這就代表──這個小嬰兒也在被母親抱著的情況下喪命了。   「這下可糟了……」   從遠處來看,這身影清晰得簡直跟實體沒兩樣。事情過不久就會發生了。   到底什麼時候會化作現實呢?就算我想找鈴小姐討論,但我記得她今天到第六節都有課。我抬頭看向還高掛在天上的太陽。   ──首先要找出原因。   我這麼說給自己聽。要是不知道這點,也無法採取行動。   當然,為了避免認定是某種情況而誤判原因,某種程度上必須保持柔軟的思考才行。不過還是必須縮減可能的選項。   我拿出手機拍了張轉角的照片。幻影當然沒被照進去,這我也很清楚。收起手機後,我再度認真觀察那對母子的幻影。   幻影是從走在轉角另一側開始的。   抱著小嬰兒的母親從道路那邊朝出事的轉角走來,這部分沒什麼奇怪之處。   ──出現奇怪的舉動是在那位母親注意到了什麼並回頭之後。   一開始只是回頭看了一下,馬上就轉回來了。   可能是因為看到的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吧。可是那位母親微微沉思後,又轉頭向後看了一次。   而這次她驚訝地整個人僵住了。   「她看到了什麼……?」   雖然還有些透明,但可以清楚地看出她的表情變化。第一次回頭時這位母親看到了「什麼」,但判斷那是個「普通的東西」。   可是果然還是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又再確認了一次──接著大概是對那感到恐懼吧。   她抱著嬰兒跑了起來,彎過轉角。   然後在此又再度轉頭往回走了一次。   從遠處看來像是在來回跳這點,不僅是幻影重複同樣行為的緣故,她這個動作也是原因之一。她往回走了兩三步之後,又彎過轉角,在這裡瞪大了眼睛──忽然搖晃了一下,靠向牆邊。   她就這樣抱著孩子,身體用力地抖了一下,僵硬不動好一陣子後,緩緩倒下。   這好像可以理解又無法理解的動作讓我十分苦惱。   「……完全搞不懂啊。」   這是怎樣,老實說我完全無法判別她的死因。   再說為什麼連小嬰兒都死了啊,乍看之下那孩子就是在被母親給抱著的情況下,母親倒下了而已啊……   如果這轉角是水泥牆,或許還能猜說是頭撞到牆了,但這轉角是樹籬圍成的。就算一頭摔進去也頂多會有一堆被樹枝刮傷的傷痕吧,再說這樹籬本來就因為沒什麼修整的關係,到處都是大洞。小學男生看到應該會很開心吧。   「真糟糕……明明就沒什麼時間了。」   雖然想聽聽鈴小姐的意見,但老實說鈴小姐的推理從來沒有對過。大概是我的推測正確率有八成,可是我一個人無法顛覆幻影的結果這種感覺。   我蹲在那位母親倒下的位置旁邊。   這不是什麼好興趣,但我想仔細觀察她死前最後的這段時光。   ──然後我看到的,是人在突然死亡時,幾乎所有人都會露出的表情。   也就是驚訝與恐懼。   「是什麼病突然發作了嗎……?不,可是……」   我環視周遭的景色。這裡位於住宅區中間,大多數住戶可能都去上班了吧,沒什麼人影。就是大白天的反而沒人的狀況。   這裡的路也不是特別寬,沒有人行道,車道上也沒有分隔線。要是有兩台比較大的車交會,其中一方不貼到路邊去的話就很難過得去吧。   「……是交通事故嗎?」   在這種地方值得懷疑的理由就是這個了。是車子的話,就能解釋那位母親明明曾經回頭過一次卻沒有馬上在意看到的東西,以及她在轉角來回走動的行為。她一開始看到行駛中的車輛,稍微覺得有些不對勁,所以又再度轉頭回去。   然後──她恐怕是注意到駕駛座上出了問題。之所以會在轉角來回走動,也是為了避開逼近的車子。雖然她倒下的感覺怪怪的,可是在沒有時間的情況下,也只能就最有可能的假設賭一把了。   「這樣……要用什麼方式才能阻止事情發生呢……」   至今為止的確有不少防止交通事故發生的案例,從剛遇見鈴小姐時的女高中生,到今天的主婦都是。當然,要防止這種事情,最基本的方法就是「想辦法分開加害者與被害者」。   「……好。」   總之只能先做我能辦到的事情。   我從包包中拿出筆記本後,撕下其中一頁,寫上「小心車輛!」後,把紙戳在轉角另一側,比那位母親折返的地點更前面的樹籬的枝椏上。   雖然沒有比手寫的紙條更奇怪的東西了,不過就是因為奇怪,說不定能夠吸引住她的注意力。   但是我的行動一定大多都包含在幻影的預測內了。所以我拿出手機,傳訊息給鈴小姐。   『標題:緊急事件(神長)   內文:在學校後方的住宅區,有個帶著小孩的母親的幻影。因為感覺沒剩下多少時間了,看見這訊息的話拜託妳過來。』   然後我在訊息最後加上現在所在地的位置資訊。   她什麼時候才會發現這個訊息呢?也不知道她發現了之後要什麼時候才能到這裡來。不過我也不能總是只仰賴鈴小姐,事情雖然來得很突然──但這一定是分歧點。   我朝著那位母親走來的方向前進。   照這幻影現在的透明程度看來,最好不要離開這附近。恐怕距離那幻影化為現實,再長也頂多只有兩個小時吧。至少要帶小孩出來散步,應該會趁太陽還高掛在天上的時候出來才是。   「總之還沒看到人影……」   可以的話我想先找到那個母親。試著以這裡為中心,在這一帶繞圈圈比較好吧。   我邊回頭確認看見幻影的轉角,邊彎過下一個轉角。   還好這一帶是棋盤式道路,我可以輕易掌握自己目前所在的位置。我眺望著並列的幾戶住宅,尋找那個母親。   我注意的點是這些住家中有沒有小孩。儘管我是以看陽台或庭院裡晾著的衣物為主,但也有很多根本沒顯現出這種生活感的房子。   我又彎過一個轉角,道路前方有個牽著博美狗散步的老人家。蓬鬆的小毛球走在路上的樣子,就算在這種狀況下也多少有些療癒感。我靈機一動,跑向那位老人家。   「那個,不好意思。您有在這附近看到抱著小嬰兒的年輕媽媽嗎?」   「抱著小嬰兒的媽媽?」   「嗯。我剛剛看到她掉了手帕,可是想追上去還給她的途中卻跟丟了……」   我從包包中拿出粉紅色的毛巾料手帕。那是鈴小姐剛剛借給我的東西,不過看起來實在很像有小小孩的母親會帶著的東西。   老人家似乎接受了這個說法,點了點頭,然而他的回答卻差強人意。   「的確有個媽媽常在這附近散步,但我今天還沒看見她呢。」   「啊,是這樣嗎?真不好意思。」   嗯,真遺憾。不過感覺很接近了。我彎過下一個轉角,打算回到原本的地方。   不過這時前面響起了耳熟的聲音。   「神長!」   「咦?鈴小姐……」   站在那邊的是應該去上課了的鈴小姐,她啪噠啪噠地小跑步過來。   「因為停課打算去吃蕎麥麵時收到你傳來的訊息,我就跑來看看了。」   「謝謝妳……不過妳剛剛跟我吃過午飯了吧?」   「蕎麥麵不是飯啊。」   「是飯吧!完全是碳水化合物啊!而且剛剛吃的是沾麵吧!」   這個人到底在說什麼啊?無視吃驚的老人,我立刻針對狀況做了說明。   「我剛剛在訊息中傳給妳的位置是案發現場,感覺可能是交通事故吧。我想應該再過不久就會發生了。」   既然鈴小姐來了,就有機會阻止事件發生。儘管很緊張,我仍有些安心。可是這時身後的老人家忽然大叫出聲。   「啊,站住!Kanta!」   或許是牽繩鬆脫了,身上只剩下項圈的博美狗拚命地跑著。老人慌張地追在往我走來的反方向逃脫的狗身後。   我和鈴小姐面面相覷,我很快就做出決定。   「我去抓住牠,鈴小姐從另一邊繞過去。我們在訊息中說的地點會合。」   「我知道了!加油喔!」   「鈴小姐妳要小心車輛,不要亂來。」   我留下這句話後,便跟在老人家後面追了上去。博美狗以不愧是狗的速度彎過前面的轉角,我追過飼主,縮短和博美狗之間的距離。   這時不知從哪裡傳來微小的女性聲音。   「──啊……」   「咦?」   是我聽錯了嗎?不知道到底是在說什麼。   我和博美狗向右彎過同一個轉角──   「嗚哇!」   有台輕型的小廂型車開過,沒確認左右就衝出去的我差點就被它撞上。   不過我還是想辦法往後跳避開了。   是說這樣博美狗會被撞上吧?而且廂型車開過去的方向正是幻影出現的轉角。鈴小姐應該會注意車輛就是了。   接著立刻傳來了煞車聲,果然是博美狗。重整姿勢彎過轉角的我,只看見開走的銀色廂型車的車尾。   我看向廂型車經過後的轉角。   「……咦?」   平凡的住宅區。   但在我的眼中這非常奇怪。   不是因為有什麼東西所以很奇怪,而是該在的東西不見了,所以很奇怪。   「為什麼會這樣……」   老人追上逃過車輪的博美狗。我呆愣地盯著他跑過去的方向,那個有樹籬的轉角。   不知道為什麼──已經看不見原本在那裡的幻影了。   註3:出自日本童謠,邊勾手指邊唱「說謊的人要吞千根針」。   9   『我認為果然還是有危險的幻影。』   『危險的幻影?』   「他」這麼說,眼前的池子沒有半點波紋。   一如往常地坐在長椅上的我們,吃著章魚燒,度過悠哉的時光。但是「他」難得地在認真思考什麼的樣子。   『一直沒變得清晰的幻影,你認為他們有什麼共通點嗎?』   『……我不知道。』   聽了我的答案,「他」沒再說些什麼。   雲朵飄過天空,鳥兒降落在池塘的水面上。   平穩的每一天。   我們在那之後聊了昨天的電視節目,吃了章魚燒。   我們沒約好隔天要碰面,因為知道儘管如此明天仍會見到面。   理所當然地累積著這些時光的日子,那時候的我的確……很幸福。   ※   「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們從那個轉角移動到平常會去的公園,坐在長椅上。   我抱著頭呻吟。   「那個幻影是我看錯了嗎……?還是那個其實是真正的幽靈?拜託,怎麼可能會有這種蠢事。」   「神長,你那些都是自言自語?自己下結論?」   就算被她這麼說,但是那麼清楚的幻影卻忽然消失了。我完全搞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幻影消失的條件,一個是成功避開了死亡。   另一個是死亡化為現實。   ──如果是這樣,還有什麼其他可能的條件嗎?   不管我怎麼想都有種哪裡卡住的感覺,還是找不出答案。我回想剛剛的狀況。   「被那台廂型車給撞上……有可能嗎?」   要說有什麼可疑的,就是這個了吧。   不過以時間上來說有點太趕了,而且沒有留下屍體這點也很奇怪。其實應該再好好調查一下那附近的,可是帶狗出來散步的老人家覺得我們非常可疑,我們只好先暫時離開那裡。   鈴小姐對著獨自煩惱的我說:   「神長,你看到的幻影是抱著小嬰兒的年輕母親對吧?」   「嗯……我應該確實有看見才對……」   總覺得連有看到的自信都變得薄弱了。畢竟這原本就是只有我能看見的東西,就算被其他人認為我在說謊也不奇怪,那是理所當然的反應。不如說打從一開始就相信我的鈴小姐很特別。   可是──這次她真的會相信我嗎?   如果只是被她用疑惑的眼神看著那還是小事。但要是因為這次的事情,讓她失去了對我的信任,會不會因而無法拯救坐在公園裡的她的幻影呢?   那是我最想避免的狀況。   只有這件事絕對不能讓它發生。   那麼我該做的就是──   「……好。」   我沒花什麼時間便做出了決定。   我仍坐在長椅上,只抬起了頭。   「鈴小姐。」   「嗯?」   「妳還有課吧,抱歉忽然把妳叫出來,妳可以回去了。」   「咦?可是……」   「畢竟說不定只是我看錯了,要是有什麼進展我會再聯絡妳的。」   我知道我冷靜且毫不遲疑地說完後,鈴小姐露出了有些困擾的表情。儘管如此她仍沒有動作,可能是覺得我看起來不太對勁吧。她一定隨時都做好伸手幫助弱者的準備。   但一直這樣下去可不行,這樣是無法伸手拯救她的。我必須面對自己才行。   「抱歉,鈴小姐。因為我還有事情想要調查,今天就先回去了。」   「有事要調查?」   「嗯……喔,一起走到正門去吧,我也會在那邊搭公車回去。鈴小姐一個人的時候也是搭公車吧?」   把她一個人留在這公園裡總覺得有些不安,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這種想法傳達出去了,我們一起走向公園外。   我們比平常散步時更少交談。鈴小姐或許是顧慮到我吧,她主動開口:   「不要太在意比較好喔。你看,也有可能是因為某種緣故降低了她死亡的可能性,所以才看不見了啊?」   「說得也是。」   聽到這很有鈴小姐風格的話,我笑了。我為了讓她安心,又補上一句:   「別擔心,我會在自己辦得到的範圍內努力的。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鈴小姐聽到這句話後,有些困擾地微微一笑。這簡直像是她比我大很多歲的反應,讓我有種無法平靜的感覺。   但她很快就恢復為平常的樣子,接著說:   「你說有要調查的東西是要調查什麼?我也來幫忙吧?」   「我一個人沒問題的。我只是在想有沒有其他像我這樣可以看見幻影的人有留下些紀錄,要是可以知道這些人的事情,說不定也會改變處理幻影的對策,不是嗎?說不定也能夠了解幻影的種類。」   「啊~原來如此,不過在我所知的範圍內沒有這種人吧?」   「這範圍也太小了吧,鈴小姐的所知範圍頂多只到這一區內吧。」   「真過分,有到市內好嗎?」   「那也很小啊,至少要到首都圈內吧……」   彎過轉角後,便能看見大學的腹地。在低矮的柵欄另一側,可看見茂密的林木以及白色的校舍。被指定為有形文化財、具有歷史的校舍,簡直像未受時間的侵蝕般白得閃閃發亮。   我指著刻在校舍正面牆上的英文字母。   「那個啊,我之前就很在意了,這上面寫得是什麼啊?這不是英文吧?」   「嗯?『QUAECUNQUE SUNT VERA』──是拉丁文,意思好像是『萬物皆為真實』,說是出自聖經。」   「萬物皆為真實嗎……」   與此相比,對我來說到底有多少事情是真實的呢?   不會說祈禱詞,也沒有這種習慣的我只默默地點了點頭。   直接回到家裡後,我拿出書桌下的那個鐵盒。   鐵盒仍散發出不祥的氣息。我把它放在書桌上,先開始整理好幾年都沒打理過的房間。   雖然心想要是這很花時間該怎麼辦,但意外的我的東西並不多。可能是因為我一直窩在家裡吧。房間裡大多都是書,偶爾翻出不是書的東西,也盡是小學時的筆記本或通知單。   沒有信件或是照片之類的東西,這對期待除了那個鐵盒之外還有其他關於過去線索的我來說,真是失望。   不過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說這些也沒用。就這樣花了約一小時四處摸索──結果我還是回到書桌前,佇立在被封印起來的鐵盒前面。   ──我應該要打開這個,向前邁進。   探索過去,調查看看有沒有關於類似這次事件的線索,我覺得自己必須這麼做。不管能不能找到消失的幻影相關的情報,我也不能就這樣一直留著這個黑盒子。   儘管這麼想,我的身體仍然一動也不動。比起我的意志,深植於體內的恐怖讓我無法動作。看著這個鐵盒,感覺就像是站在惡夢的入口處。雙腿僵直,身體動彈不得。對於自己到底是多膽小這件事感到生氣。   但我不向前邁進的話,鈴小姐就……   「……」   我以顫抖的手撕下膠帶。   接著打開有些變形的盒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   「咦……這是什麼啊?」   我拿起來的是感覺有點像猴子的小布偶……跟鈴小姐做的那個糟糕吊飾非常相似。   「這個是……咦?為什麼鈴小姐做的東西會在這裡……」   為什麼封印起來的鐵盒中會放了這種東西?   我認真地盯著那個布偶。我把像是醜陋麵包卷的那玩意翻了過來,忽然發現後面的縫線處繃開了。有張白色紙片從那很有手作感、沒縫好的地方露了出來。我捏住其中一角,把紙片抽出來。   「這什麼啊……」   折起來塞在裡面的是一張從某處撕下的筆記。上面留有不屬於我,也不屬於鈴小姐的大人凌亂的筆跡。   『小心一直很模糊,某天卻忽然變得清晰的幻影。』   「一直很模糊……」   這是指哪個幻影呢?我不認識的筆跡寫下的警告語句還有後續。我打開筆記,打算繼續看下去。   ──這時手機發出小小的提示聲。   一看是新聞APP傳來的定時通知,最新的新聞標題顯示在手機的通知畫面上,我掃過那些訊息。   『已判明在河岸邊發現的女性遺體身分。』   ──我有不好的預感。   我滑開通知,啟動APP。   我不希望成真的預感,是「該不會是白天消失的那位母親,成了屍體被人發現了吧」。   然而我看到打開的畫面上顯示的照片,頓時說不出話來。   「咦……為什麼?」   在去旅行時拍的照片上笑得十分開心的女性,那熟悉的長相──   是不知何時從住宅區中消失的幻影,是那個OL。   10   我當下無法理解APP上所顯示的新聞訊息。   「咦?這個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原本是一直很不清楚的幻影,然後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   我記得直到不久之前,她都還拿著素描本,穿著套裝走在那個住宅區裡。那個幻影跟坐在長椅上的鈴小姐一樣,一直都是半透明的。所以我想應該還要過很久才會化為現實……但不知何時那幻影便消失了……   ──而實際上,她的屍體卻在距離幻影很遠的地方被人發現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因為發現的地點,所以在這之前我才會沒注意到發現屍體的新聞吧。我只會確認在自己行動範圍內的新聞,可是發現她屍體的地點是在與鄰縣交界處的河岸邊。那裡距離看到幻影的住宅區超過十公里。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變成這樣?新聞報導的最後寫著「警方正調查中」。我反覆看了好幾次──   「啊。」   手在不知不覺間僵住了,原本拿著的筆記滑落到地上。我連忙撿起,看完剛剛還沒看的後半句。   「呃……『那種幻影,是因某人而起的殺人事件』……」   我反射性地將把視線移回手機上。   「殺人?」   ──在距離幻影十公里遠的地方發現屍體。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只要一想就知道了,理由非常單純。   「她在那裡……被人給殺死了嗎……?」   說出這句話的瞬間,我的臉色發白。   在我和鈴小姐經常走過的住宅區裡,在沒人察覺的情況下有人被殺了。而且我還看到那個人的幻影──一直很模糊便消失的幻影。   不過這張筆記上面寫的如果是真的──   「那個幻影……真的到最後都很模糊嗎……?」   我盯著手上的紙片。   『一直很模糊,卻忽然變得清晰的幻影──是因某人而起的殺人事件。』   以這警告的內容為基礎,就可以解釋發生在她身上的事。   那個幻影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忽然變得清晰,然後就這樣化為現實──被人給殺了。   我忽然感到背脊發涼。   要是我跟以前一樣低頭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的話,我應該也不會注意到幻影成真的事吧。也不會得知殺人事件的存在,只會對幻影消失一事感到不可思議,繼續在那條路上散步。   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可是我眼前要面對的問題不只這個。   「消失的幻影果然是化為現實了,如果是這樣……那個母親和小嬰兒的幻影也……」   幻影消失的條件只有兩個。   當事人避開了死亡,或是幻影成為現實。   而並未因為我們的介入而避免一死的情況下,那對母子──   「果然……已經死了。」   我因為自己的話而顫抖。   到底是什麼時候?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我最後看見那對母子的幻影,是在彎過轉角,被老爺爺看見之前。   在那之後,那對母子是什麼時候走來──在那裡死去的呢?   就算試著思考也沒有結果,也還是一樣……不知道死因。   「不對,說來現場根本就沒有屍體……」   這點是最重要的瓶頸,這次的事件中沒有應該存在的屍體。如果沒有我的幻視能力,這個事件應該就會被判斷為「沒有發生過任何事」就結束了吧。只是一如往常、平穩的日常生活,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到──   「……這太奇怪了吧。」   在只有短短五分鐘的時間內,死了兩個人,而屍體消失了。就算是意外,也不會有這種事吧。又不是兩個小嬰兒,其中一個是成年女性。到底是怎麼讓屍體消失的……   ──理不出頭緒。   雖然我想和人討論這件事來整理思緒,但能說的對象也只有鈴小姐。可是這話實在太可疑了,很難開口跟她說。光是其中一個是殺人事件就……   這時我忽然發現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不對……這兩個幻影的死因大概是一樣的。」   一直很模糊,卻忽然變得清晰的幻影。   我應該是分別在兩個幻影上看見了一直很模糊跟忽然變得清晰的時候吧。這樣一想,也就能理解為什麼會在這麼近的距離內看見兩個奇怪的幻影了。   那個遺體被人發現的OL,沒被任何人目擊便死在住宅區內了。而那對母子也一樣。以鈴小姐就讀的大學為中心,東邊和南邊的住宅區,直線距離應該不到三百公尺吧。她們走在住宅區內,就這樣忽然消失了蹤影。   不可能存有那麼多造成這種奇妙狀況的原因。   ──有的是共通的犯人。   「這樣很糟糕吧……」   當然,不管是有人被殺了,還是這好像是連續殺人事件都很不妙。而還不知道犯人的犯罪手法,以及尚未掌握任何關於犯人的情報也是。   不過最糟糕的,是這是在鈴小姐的大學附近發生的事情。   在我所知的範圍內──鈴小姐會在不知何時的未來死去。   死因不明。以幻影的感覺來看,她只是坐在長椅上而已。就像那位母親看起來只是普通的搖晃著身體蹲下一樣。   「該不會……假設我的行動已經包含在幻影內了,鈴小姐是因為遇見了我所以才會被殺嗎?」   這想法或許沒什麼意義。   然而這是有可能的,就算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我也不能無視它。被殺的那位女性的幻影也一直都很模糊,而那在某一天就忽然化為現實了。所以我──也必須立刻想辦法對應才行。   「該怎麼辦才好……」   如果事情會變成這樣,我沒有遇見鈴小姐就好了。那時候不要向她搭話就好了。   不過我再怎麼後悔,時光也不會倒流,事到如今也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事。以鈴小姐的個性,叫她「不要跟我扯上關係」,也不知道她聽不聽得進去。   「不……要看我怎麼做吧?」   或許──現在還來得及。   我打開手機的訊息APP。   一開始很慌張……接著我馬上陷入思考中,反覆修改了無數次,打好一封訊息。   那是要發給鈴小姐的──我最後再看了一次內文,把訊息發送出去。胸口深處刺痛著。   不過跟有可能發生那種事的未來相比,這點痛根本不算什麼。   鈴小姐的幻影已經在那裡了。在現實追上幻影前,不管那是怎樣的手段,我都得想辦法做點什麼才行。   ──響起微弱的鈴聲。   我以為是她回了訊息,沒想到鈴小姐立刻打了電話過來。   雖然不想接,可是不接的話感覺我會在哪裡被她本人給逮住。我認命地按下通話鍵。   「喂,我是神長。」   『……我看了你的訊息,那是什麼意思?』   她的聲音中沒有平時的開朗,這沉重感重重地壓在我的胃上,讓我一瞬間想掛斷電話。老實說我很討厭這樣,好想逃走。   可是現在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我刻意用認真的語氣回話。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我已經不想再跟鈴小姐去做那些事情了。」   救人小隊什麼的,實在是很蠢的稱號。   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也對這稱號產生了一些親近感。   儘管如此,我也不能一直緊抓著這個不放。   聽到我這像是要拋下她不管的說法,鈴小姐似乎有些怯懦,稍微沉默了一陣子。不過她應該也覺得不能在這裡退縮吧。非常膽怯,簡直像是國中女生般的聲音從電話的那一頭傳來。   『就算你說不做了,但未來或許還有我們可以拯救的人啊。』   「我的意思就是就算有我也不做了。已經夠了。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夠了是指……』   「我一開始就說了吧?──要是我們其中一方受挫了,事情就到那裡結束。之後就要以顧好自己為優先。」   我在車站附近的咖啡廳和鈴小姐這樣說過。   我回想那時候的事。我說「一定會後悔的」,而她對我說「那再一起後悔吧。比起後悔,更要一起開心」。   在我就這樣和她合作後,我們的確一起為了成功而開心。而以實際的意義上來說,我們一定還沒感到後悔過。   所以我要在這個時候放手。   「就跟約好的一樣,要是有一方不想做了,事情就到此為止。就算鈴小姐還想繼續,我也已經不想做了。」   『這是代表神長受挫了嗎?是今天的事情讓你……』   「不是這樣的。」   該怎麼說才好呢,鈴小姐總是超乎我的預期。我完全想不到要怎麼說才能讓她放棄。這人未來要是交了男朋友,對方應該會非常辛苦吧,想談分手也談不成。   不過正因為如此,我現在絕對不能退讓。我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冷淡,刻意開口說:   「跟今天的事情無關……我只是忽然想到了,『我到底為了他人在做什麼呢』。畢竟事情就是這樣吧?至今為止費力地去拯救他人的性命,卻從未被感謝。不但沒被感謝,還常莫名其妙被罵不是嗎?」   也曾經發生過為了防止交通事故發生,硬是改變對方前進的路線,結果被高中男生給痛罵一頓的事情。不過從對方的角度看來,我們才是單純沒在看周遭狀況的危險人物吧。這是無可奈何,我們只能默默承受的事。   「鈴小姐雖然說了像是聖人一樣的話,但我沒辦法。我也差不多累了。」   『神長……』   「而且就算鈴小姐妳說不要緊,但像今天這樣忽然叫妳出來還是不太好吧。只是因為今天剛好停課,要是有考試或是更重大的事情就糟了吧?我雖然這樣四處閒晃,可是鈴小姐是個認真的學生,有自己的人生。我覺得犧牲自己去拯救他人也有點本末倒置。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況且,無視幻影的存在也會留下討厭的回憶。」   『我無所謂啊。』   「我不希望鈴小姐步上那樣的人生。」   就算妳說無所謂,我也不想。   傷害或是負擔這種東西,不是只有當事人才會有感覺的。必須在旁邊看著這一切的人也還是會心痛啊。   「我不希望因為我的任性而看著鈴小姐變成那樣,妳可別說什麼我別看就好之類的話。關於救人這件事,要是可以看見幻影的我不在就沒有意義了。」   陷入一片沉默。   結果這無關乎誰對誰錯,只是單純的感情問題。   所以不管鈴小姐說什麼都無法改變我的決定,就此結束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後,傳來的只有鈴小姐平靜的聲音。   『謝謝你這麼關心我。』   「……那是當然的。妳就在我眼前,我不想看也會看到。」   『不過這事關人命喔。』   「我們也不可能拯救所有人,只能幫助碰巧被我看到的人而已。鈴小姐,人就是會毫無道理地死去,儘管很遺憾,但這就是現實──我希望妳不要認為他們能獲救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至今為止雖然是正的,但不做也只是回到零而已。我希望她不要誤會了,所以這麼說。   鈴小姐再度沉默不語,我想她現在一定露出了受傷的表情吧。光是可以輕易地想像出她的表情便讓我感到心痛。還好是講電話,但我也覺得這種事情用電話說實在太虛偽了,因而厭惡起自己。   可是碰面的話,我說不定會被她給說動。   我也不想讓她看到我現在的表情。   只不過──這有可能會是我和鈴小姐最後一次說話。   這麼一想,心中也湧上一股遺憾。   這不是因為我往後還想跟鈴小姐繼續一起做蠢事,而是因為我在讓她受傷的情況下結束了這一切。   實際上鈴小姐沒有做錯任何事。   她的心和行動力都很值得驕傲。   所以我很後悔必須以否定、踐踏她的方式來劃下句點。   就算只有一點點也好,我想把我的心情傳達給她。   「……鈴小姐,我認為我們做得很好。」   她一定會覺得這安慰的話語根本毫無意義吧。   但我想這肯定比單純地吵架結束來得好,就算只是些許的欺瞞,我仍這樣期望著。   「其實我說要調查東西,也看了自己以前留下的筆記。可是最近幻視的正確度果然降低了。看到的數量本身就變少了,也有可能像今天這樣忽然看見並未實現的幻影,又忽然消失。鈴小姐白天不是也說『可能是因為某種緣故降低了死亡的可能性,所以才看不見』嗎?那就是正確答案。」   『……可是……』   鈴小姐的語調稍微和緩了些,可能是知道我很冷靜,所以自己也平靜下來了吧。這讓我安心地嘆了口氣。   率直且真摯地。   我將自己的心情說了出來。   「這一個月我們真的做得很好。多虧鈴小姐願意相信我的話,有好幾個人因此獲救了……老實說我也覺得得救了。」   這話毫無虛假,是我真實的心情。   因為遇見了她,她強勢地拉著我的手,讓我面對前方,改變了我。我因此脫離了那鬱悶的每一天。這一個月內四處奔走,真的很開心。我確實地感覺到自己幫了他人的忙。   所以──我往後能繼續向前邁進,也是她的功勞。   「雖然都事到如今,但我也找回了自信。儘管我一直拒絕上學,現在才說這種話也有點……但我打算去學校看看。」   『神長……』   鈴小姐的聲音中混著複雜的感情。   我不太清楚那是什麼,只知道她完全沒有要責怪我的意思。只表達出她的擔心。   『神長……你該不會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吧?』   她的語氣感覺有些不安。   我一瞬間猶豫了一下──但隔著電話點了點頭。   「嗯……雖然不是全部都好好回想起來了,不過我想慢慢地去面對自己。應該會花上一點時間就是了。」   不能再讓她跟我有更多牽扯了,接下來只要我一個人就夠了。   「當然,鈴小姐的幻影我還是會好好注意的,要是發現了什麼變化我會傳訊息給妳,不過那一定是還很久之後的事情。我想在這段時間內變成一個更像樣的人。」   關於鈴小姐的幻影,是我必須面對的問題。   而在現在這個分歧點上,說不定還有機會解決她的幻影問題。我這麼期望著。   不是悲觀的理由,而是我的決心。鈴小姐聽完我的話,稍微沉默了一下。電話那頭傳來微小的嘆息聲。   『不再追逐幻影,去上學……我的理解沒錯吧?』   「嗯。」   『那麼──又看到你沒去上學的話,我會逮住你喔。』   那聲音是平常的鈴小姐的聲音。   天然、出乎預料、溫暖,有些笨拙但率直的聲音。   那聲音讓我不禁泛淚。   我用力咬緊嘴唇……笑了。   「不用擔心我,鈴小姐妳好好搭公車吧。」   希望妳能就這樣回到原本的日常生活。   另外也希望妳暫時都不要走在那個住宅區。我把這些期望隱藏在玩笑話中,鈴小姐頓了一下之後輕笑出聲。   那除了溫柔外別無他物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   『我知道了,那麼,神長……啊,這可能也是我最後一次這麼叫你了吧。這一個月我真的很開心喔。』   「嗯,我也是,謝謝妳。」   『那麼……再見了。』   聽到這聲再見後,我乾脆地掛斷電話。   忽然回歸寂靜的室內,簡直像是要逼我想起應該忘了的過去一樣。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對不起……謝謝妳,鈴小姐。」   等這些事情都結束後,要是哪天可以再一起邊說蠢話邊吃飯就好了。   我相信能夠迎來這個結果,獨自握緊了手機。   11   白天的住宅區,每個地方都清晰得像是假的一樣。   白色的圍牆或樹籬,被打理得非常漂亮的住宅。   兩層樓的住宅讓人想到過著富裕生活的家庭──然而裡面卻沒有人的氣息。可能是雙薪家庭比較多吧,實際上這附近的房子裡大多都沒人在。不過這一區位在大學和車站中間,所以相對地有比較多的學生會經過這裡。我因為過去避開人群生活時養成的習慣,很清楚這件事。   「──這裡嗎?」   從大馬路延伸出來的一條小路的轉角。   我在一個月前看到拿著素描本的OL幻影的地方。   我在沒有任何奇怪之處,極其普通的住宅區中巡視著。   我在那之後查閱了新聞報導,得知的事情大概可以分成三項。   一是被害者的資料。   被害者是二十六歲的社會人士,住在隔壁車站的公寓裡。我不知道這樣的人為什麼會走在這個住宅區裡死去,隨著搜查有所進展,哪天就會知道了吧。但現在知道她是在這裡死去的人只有我而已。   二是死因以及時間。   她雖然是被刺死的,但實際上好像是先被人勒住了脖子,胸口才被刺的。死亡時間是在下午一點到傍晚五點之間。這範圍太廣了,對我這種外行人來說實在沒什麼參考價值。也無法從幻影上得知時間,就算知道了,也有可能會落得像車站的上班族一樣,戴了時間不對的手錶那樣的下場。   三是屍體被發現時的狀況。   犯人似乎是開車把屍體運到河邊給丟棄的。   衣服雖然被脫了,但好像沒有遭受性侵的樣子。這大概是因為留著衣服會被查出許多證據吧。屍體是早上被帶著狗散步的老人發現的,發現時已經過了兩天。   「又是帶狗散步啊……不是博美狗吧。」   我連採訪發現者的新聞都看了。狗是柴犬,老爺爺也不是同一個人。   「──統整起來就是她走在這裡時,被人勒住脖子從後面刺殺。屍體又被犯人開車運到河邊丟棄了。」   問題就在於是誰做了這些事。   目前我走著的住宅區道路上沒有半個人影。雖然是我主動疏遠鈴小姐的,但要是我自己被人殺死就沒有意義了,得小心點才行。   我一邊注意不要讓人覺得我是什麼可疑人物,一邊調查當初看見幻影那附近的環境。   在轉角的房子設有白色圍牆,外觀像豆腐一樣,是個白色的立方體。格子狀的黑色門扉緊閉,車庫裡面也沒有車。在可見範圍內也沒有晾在外面的衣服,沒有人在此生活的感覺。   「真想要能看到過去幻影的能力啊……」   在知道這是殺人事件後,要是多注意一些地方,說不定就能看出幻影有什麼可疑之處。然而事到如今完全是馬後炮。   我憑著記憶追溯著她的腳步。   白色房子的前方是棟像是某間公司的建築物,現在好像已經沒有在使用了,整片窗玻璃都霧霧的。原本應該是把二樓當辦公室,一樓是倉庫吧。寫在鐵皮牆上的公司名,有一半以上都磨掉了。   再旁邊一戶則是被樹籬圍著的傳統日式木造住宅,總覺得這種有些年代的住宅區房子完全沒有統一感。我試著沿著這條路走了數十公尺,但沒有哪間房子看起來特別奇怪。   「我想她應該沒有走上一百公尺這麼遠啊……」   雖然她還是幻影時因為太模糊了,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可是我對她的身影所留下的印象,總是在「彎過轉角」。既然會反覆彎過轉角,就表示幻影的動作循環很短吧。結束的地點應該沒有那麼遠才對。   我煩惱著在這條路上來回走了兩次後,這次則是為了不被鈴小姐看到,避開女子大學,繞了一大圈。前往那對母子消失的轉角。   這邊的住宅區也沒有什麼奇怪之處。我插上警告紙條的樹籬也維持著昨天的樣子。   「畢竟這起案件還沒被人發現。」   為了不漏看任何微小的事件,在那之後我便仔細地確認新聞,但還沒有「發現年輕母子遺體」的消息。考慮到之前的事件也花了兩天才發現屍體,說不定最近就會有新聞報導了。   「既然是開車載走的,果然是那台廂型車嗎……?」   在到幻影消失為止的短暫時間內,經過這裡的車子只有那台銀色廂型車。假如那就是犯人,那犯人就是在差點撞上我和博美狗時開到事件現場的轉角,發現那對母子後急忙煞車,殺了那個打算逃走的母親後把那對母子搬上車。   「不對……要這麼做有困難吧。」   再怎麼說時間都太短了。如果我是殺人犯的話,在差點撞上人的時候就會放棄犯行了。太引人注目了。   不過這樣的話……那個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幻影結束在她倒在現場的地方,就表示那瞬間她已經喪命了。屍體在那之後的狀況是不會顯示在幻影中的。   盡是些思考也得不出結果的事情。我和在剛剛的轉角時一樣,來回確認周遭的狀況。我看著滿是大洞的樹籬……想起了某件事。   「啊,我忘了把那張紙拿掉。」   雖然昨天因為太忙亂所以忘了,但這麼說來我還沒把那張紙條給收走。要是看到那個,我有可能會被懷疑,擾亂警方的搜查吧。   乍看之下那張紙條已經不在樹籬上了,但誰會撿走那種東西呢。我憑著記憶往樹籬內看,在樹枝的另一頭看見了白色的東西。   「喔,找到了。」   我把手伸進被放置不管的樹籬中,然後以指尖抓住那張紙條──   「咦?」   我以為是紙的那個東西不是紙,而是折好的白色紗布。   為什麼這種東西會出現在這裡呢?從那意外乾淨的樣子看來也不像已經掉在外面好幾天了,我試著把紗布拿到眼睛上方仔細觀察。   「這什麼啊?」   雖然是塊像是要用來包紮傷口,剪成小塊的紗布,但上面卻沒有血跡。只有一點甜甜的香味,簡直像是小朋友在用的……   「啊,是小嬰兒的紗布啊。」   我曾在車站之類的地方看到領子上夾著紗布,用來代替圍兜兜的小嬰兒。那麼這塊紗布的用途或許也跟那個一樣。   而這塊紗布在樹籬的那一頭,就表示──   我忽然懂了。   確認周圍沒有其他人在之後,我把臉湊近樹籬,檢視好幾個開在樹籬底部的大洞。我的目光停在某個洞上。   「這裡嗎?」   那個洞前面有從上方垂下的藤蔓。可是只要撥開藤蔓,就會露出一個大洞。仔細一看,那個洞旁邊的樹枝折斷的痕跡還很新,我蹲在那個洞前面。   「過得去……」   我應該可以輕鬆穿過這個洞,體格更大的人應該也過得去吧。我把臉稍微伸進洞裡,觀察另一邊,發現一樓的防盜窗緊緊地關著。這間房子或許沒人在使用吧,如果是這樣,對犯人來說就更是方便了。   也就是說犯人──從這個洞把那對母子給拖進去了。   那母親的幻影看起來會像是在蹲下,應該是因為她和在河岸邊被發現的OL一樣,被勒住或是被犯人做了些什麼吧。犯人就這樣殺死了那個母親,從這個洞把他們拉了進去。他應該事先調查過這個房子沒住人了吧。用來遮住這個洞的藤蔓說不定也是犯人為了偽裝而帶來的。   我稍微猶豫了一下,但再次確定附近沒有人之後,這次我把整個頭都伸到樹籬的另一側。從馬路這邊看來,我大概就是個遮了頭卻沒遮屁股的可疑人物,所以我只想趕快搞定這件事。   我想確認的只有一件事,就是那個母親的屍體還在不在這裡。   不過正如我所預料的,就算環視整個荒蕪的庭院也沒有半個人影。那條紗布會留下簡直可說是奇蹟了。我雖然猶豫,最後還是把撿起的紗布放回原處。   我想要的是可以找出真相的道路,而非證據。這種東西要是不交給警察,更是會繞上遠路。   我從樹籬中抽身後,回頭看向那個大洞。   我發現幻影消失而呆站著的時候,犯人一定就拉著那對母子躲在樹籬後。要是那時候發現了他,會怎麼樣呢──我和鈴小姐,以及那個老爺爺都會被捲進去陪葬吧。   荒廢的樹籬,簡直就像隔開生與死的一片薄膜。   光是想像曾在這樹籬另一側的景象,就讓我全身微微發寒。我發現自己感覺會這樣一直嚇得站著不動,連忙搖搖頭。把意識拉回事件的調查上。   「這樣一來,另一個案子……應該是那個倉庫吧。」   既然他看上這個有樹籬的房子作為藏身處,另一個案子也很有可能採取一樣的手段。暫時避人耳目地藏起來,過一陣子後再把她們的屍體運走。要是由警方調查,或許可以知道更多事情吧。   而犯人作為中繼站的地點,在那個案件中就是感覺已經很久沒人使用的公司倉庫吧。雖然剛剛沒仔細看,但那扇門感覺很老舊了,說不定可以打開。   ──只要找到一個突破點,就會接連看出事件的全貌。   不過從中描繪出的犯人形象,是個準備周到且大膽,讓人無法理解的心理變態。   說起來到底為什麼要殺了那兩個人呢?是找到中繼站之後就在那邊等待著經過的人嗎?如果是這樣,他現在或許也在某條住宅區的巷子裡等待著踏入陷阱中的獵物。   我在樹籬前陷入沉思。這時候有人從遠方出聲叫我。   「喂!那邊的小弟!」   「是……咦?」   雖然我反射性地回了話,但小弟……被對方用那種像是在叫附近小朋友的稱呼叫住,我抬起頭。   「呃……」   昨天帶博美狗散步的那個老人家發現我在這裡,走了過來。而他旁邊有位我第一次見到的年輕女性,糟糕,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可是現在逃走的話只會更讓人起疑吧,我小心地保持撲克臉,等他們走近後簡單地打了個招呼。   「今天沒有帶著狗狗出來啊。」   「是來找人的。是說小弟啊,你昨天說撿到了手帕對吧?是那個帶著小嬰兒的媽媽掉的。」   「……啊,沒錯。」   這下不妙,那完全是謊言,而且手帕也拿去洗了。我悄悄地緊張起來。這時老人家旁邊的女性朝我點頭示意,老人指著她說:   「其實啊,這個人是那個年輕媽媽的妹妹,然後那個年輕媽媽從昨天就沒回家的樣子。小弟你知道些什麼嗎?」   「就算這樣問我……」   我知道她為什麼沒有回去。   我雖然知道,但不能說。只是這時候要是能適度地把情報透露給親屬,說不定就能讓警方展開搜索。我試著詢問感覺有些不安的女性。   「報警了嗎?」   「已經報警了,可是警方說不構成案件的話就不會展開搜索……」   大部分的情況下警方都會這麼說吧,不這樣的話根本應付不完。我至今為止也曾向警方通報過很多次,但能順利讓警方展開行動還比較稀奇。   這位女性可能沒有好好睡覺吧,臉上透露著疲態。   「不過姊姊不是會沒聯絡就不見蹤影的人。她在跟平常一樣的時間沿著一樣的路徑去散步,可是就這樣沒有回來了……還帶著小孩子,現在大家正分頭在找她。」   說到這裡,她拿出自己的手機,讓我看照片。照片上的是抱著小嬰兒,笑得十分幸福的女性。看到那曾經見過的長相,我不禁屏息。   「你昨天看到的是這個人嗎?是在哪裡看到的?」   「在哪裡……這個……」   我猶豫著該如何處理謊言與事實。   不過一直猶豫也沒用,可以的話,接下來還是希望能借助警察的力量。   我裝出有些不安的表情說:   「那個,那條手帕我後來發現是別人掉的,是附近的女子大學的人,所以我已經還給對方了。」   「啊,這樣啊……」   「不過我真的有看見抱著小嬰兒的女性。她正好彎過這個轉角,不過好像因為有誰來了所以又走了回來的樣子。」   「咦?那、那個人是誰?」   「對不起,從我的角度看不到那個人。可是我看她慌張地走回另一邊,就沒有再走回來了,我想應該是在這附近跟人說話之類的吧。」   到這裡就是極限了。要是讓對方覺得這很有可能是刑事案件的話,對方就會開始懷疑我「當下為什麼沒有報警」。不過要是沒有其他線索的話,這段話就會成為重要的突破點了吧。眼前的女性聽了我的話後睜大雙眼,環視四周。   「在這附近?」   「嗯,可是我走到這邊的時候就沒看到她了,感覺很奇怪。簡直像是消失了一樣。」   女性的臉上明顯地因不安而扭曲。她的表情讓我心裡有些罪惡感,但真的該有罪惡感的應該是犯人才對。我朝兩人鞠躬道別。   「不好意思,那麼我就先走了……」   我留下這句話後打算走向公園,但發現有個穿著灰色西裝,像是公司菜鳥的青年迎面走了過來,我便若無其事地換了個方向。畢竟在這附近四處調查,還是不要太接近他人會比較好吧。   老人叫住準備走回車站那邊的我。   「喂,小弟。雖然是無關的事,但這時間在這裡閒晃,你不用上學嗎?」   「唔……」   連不認識的老人家都擔心我不去上學的事情嗎?是說大學生這種時間走在路上也還好吧……但我知道他這麼說也是出於好意,便老實地回話。   「我今天下午才有課,謝謝你的關心。」   老人家雖然不太能接受這答案的樣子,還是點了點頭。那對失蹤的母子比這更重要。那個說是妹妹的女性已經打算去問走過來的青年了。   我背對這景象,走回車站。   這一帶雖然屬於二十三區,但最近的警察局是鄰市的。   我一邊想著該去哪裡報警才好,一邊整理調查得來的情報。   面對站前商店街的速食店因為還沒過中午,沒什麼客人。從二樓的座位往窗外看,可以看見因聖誕節而十分熱鬧的商店街。周遭的氣氛因節慶而顯得有些雀躍,然而那與我無緣。我打算拿出資料而打開包包,從中取出一張筆記。   「……小心一直很模糊,某天卻忽然變得清晰的幻影嗎……」   陌生的筆跡寫下的警告,不過我大概猜到這是誰寫的了。   這是「他」寫給我的東西。   就算我想不起關於「他」的事,看到這個字跡我仍湧現一股莫名的信心。相信我、和我一起奮戰的「他」,注意到了一種不自然的幻影──然後看穿了那是怎麼回事吧。   所以「他」才會警告我。「他」一定是在經歷了那個連續隨機殺人事件後,才注意到被人殺害的幻影的定律。就算在那個嚴重失敗的事件之後,「他」還是很關心我吧。   我有種「他」的輪廓慢慢從記憶底層浮現出來的感覺。   一起在公園討論,四處奔走。我覺得我們曾一起度過那樣的時光。   只是我還沒辦法好好地想起他的身影,我暫時停止有如在濃霧中尋找線索的思緒。然後──看向我一併放進包包裡的布偶。   「這個……果然是鈴小姐做的吧。」   手製的布偶吊飾,跟鈴小姐帶著的東西很像。這或許只是碰巧,但如果不是的話──就代表我可能在自己沒有記憶的時候,曾在某處見過鈴小姐。   而「他」所寫的筆記藏在這個布偶裡,也表示鈴小姐八成有見過「他」。如果是這樣,為什麼她會隱瞞這件事,而我卻忘了呢……我能想到的盡是些討厭的可能性。   「雖然這一切可能都是我多心了……」   不過回過頭來看,我明明想試著回憶起過去,她對於這件事的態度卻不是很積極。會說「要挑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因為我失去記憶對她來說比較好……?   ──真討厭,我為什麼要懷疑鈴小姐啊。   的確,我在整理房間時也發現了其他奇怪的事情。那就是我的房間裡完全沒有國高中時期的東西,找到的私人物品全都是小學,或是更之前的東西。   雖然我想那些全都是我自己處理掉的,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那麼做。而且仔細一想──我完全想不起自己國高中時的記憶。   好不容易想起來的,都是些模糊的小學生時的記憶。在這之後的六年完全不見了……說不定我就是在那時候遇見鈴小姐的。   「不覺得跟我像是初次見面嗎……」   那是鈴小姐對我說過的話。我初次見到她時也有同樣的感覺,但那是因為我見過她的幻影,那麼她又是為什麼會這麼想呢?   「……可是那個人不像是會說謊的類型。」   要是她認識我卻閉口不提,背後一定有什麼重要的理由。不管怎樣,等事情全都結束後再去問她本人就好了。   結果我的注意力全被布偶、筆記和事件給吸走了,根本還沒看鐵盒裡裝著的其他東西。雖然很丟臉,但一方面也是因為我有點害怕自己是不是忘了鈴小姐。因為除了布偶之外的東西全都是紙,所以我把它們全都裝進資料夾裡。   「要是事情還沒演變成這樣,我也是可以去問本人就是了。」   總之儘管因為有很多令人非常在意的事,讓我不禁想要大叫,但關於她的事情在事件解決前就先放在一邊吧。   我從帶來的資料中拿出這附近的地圖,攤開在白色的桌上。   「……我大概知道犯人下手的方法了,不過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要怎樣讓警察開始搜查。」   警方的搜查能力絕對比我一個人行動來得優秀多了,實際上現在我就完全沒能掌握關於犯人的情報。只知道他是怎麼犯案的。   另一方面,在發現遺體的河岸邊的搜查似乎很確實地在進行著。接下來依據我的通報,狀況也會有所進展吧。要是在河岸邊跟這裡目擊到了同樣的車輛,應該就能大致鎖定犯人是誰了。   「為了達到這目的,那棟日式住宅或許是不錯的線索……」   OL的案件中,倉庫的隔壁是日式住宅,而那間住戶似乎有設置像是監視攝影機的東西。雖然是我再度過去調查時才發現的,不過好像設置在樹籬比較低的位置,巧妙地做了偽裝。不過……嗯~這還是不太對吧。這可行嗎?畢竟是個準備很周到的犯人,應該會注意到這點吧。   我在思考這件事的時候,聽見活潑的聊天聲走上階梯。   「沒錯沒錯,她還是老樣子,很奇怪耶。」   「哎呀,她就是這點很有趣啊。」   一邊談笑一邊拿著托盤找桌子坐下的,是兩個看起來像是女大學生的人,是打算吃個早午餐吧。平常我是不會在意的,但現在正在想事情,所以覺得特別吵。她們笑著打開漢堡的包裝紙。   「妳看,她最近常常跟人傳訊息,是不是交了男朋友啊?」   「她說沒有。最近倒是有看到她跟大概還在念小學的男生走在一起,看起來很開心就是了。」   「或許那男孩是她的男朋友?」   「那樣是犯罪吧。」   該怎麼說呢,日本還真是和平啊……不,雖然對我來說不是很和平,但一般而言會這樣想吧。   從窗外看見的眾多聖誕節裝飾,就是平穩的象徵,店裡也放著微弱的聖誕樂曲。再過個一週,大家就會一手拿著禮物回家了吧。   或許等這件事情結束後,我也送個禮物給鈴小姐比較好。要是買個貓咪的布偶給她,向她鄭重道歉的話,她應該會原諒我吧。   「──是說,我問她『妳為什麼剪了頭髮?』她居然跟我說『這是喬裝』耶~因為她說得很認真,害我笑了。」   「為什麼要喬裝啊?」   女大學生的對話還在持續著。   喬裝啊。犯人喬裝的可能性……嗯~應該無關吧。比起這個,平常做喬裝什麼的,這世上還真有怪人呢。又不是鈴小姐。   我用手托腮,望著地圖。總之先匿名報警吧。要是用手機打去就會暴露身分了,得找個公共電話──   「關於這點啊,我再進一步追問後,她說『我可能被疑似是犯人的人看到了』。犯人是怎樣啊~真是的,完全搞不懂鈴子在說什麼。」   「……鈴子?」   我拍桌站了起來。   因為我忽然大叫,她們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其中一個人「啊」地出聲。   「你該不會是……」   「剛剛妳們說了鈴子對吧?那是在說瀨崎鈴子嗎?」   「啊,嗯……是沒錯啦。」   另一個人雖然一臉困惑的樣子,仍開口回答我。我因為那肯定的答案而僵住了。   『我可能被疑似是犯人的人看到了。』   這句話代表什麼意思?這個時間點上所說的犯人只有一個,就是把OL的屍體丟棄在河岸邊,擄走那對母子的那個犯人。   可是鈴小姐應該不知道這案件的存在才對,那麼她為什麼會說出「被犯人給看到了」這種話呢?   「……對了。」   我想起鈴小姐的某句話。   『神長,你看到的幻影是抱著小嬰兒的年輕母親對吧?』   那是在幻影消失後的公園裡,鈴小姐問我的話。而那個時候我沒對這句話起疑,所以只點了點頭。   但實際上這時候我應該要注意到,追問她才對。   我一次都沒跟鈴小姐說過那個小孩還是個嬰兒,只說了是「帶著小孩的母親」。而她之所以會知道那是個嬰兒……是因為她親眼看到了吧。而她看到的當然不是幻影,她從遠處看到的,是被襲擊前一刻,在轉角來回走動的那位母親。   而她恐怕──也看到了犯人。   她沒跟我說這件事,恐怕是因為知道這事情非比尋常,又或是沒想到這居然是殺人事件吧。   可是她透過自己的推理,判斷那個人「可能是犯人」,所以才自己做了喬裝,還剪了頭髮──   坐在長椅上,半透明的她。   我盯著她那微微低著的臉,以及沒隨風搖曳的短髮。   「……不妙。」   鈴小姐剪了頭髮,就代表她的外觀變得和那個幻影一樣,我看見的死亡已經逼進了。她刻意喬裝打扮的話,也有可能會改變穿衣風格,那個讓我判斷「應該還要過很久才會發生吧」的外套搭配長裙的打扮。   可是就算那樣──犯人仍發現那是鈴小姐了。   「鈴小姐現在在上課嗎?」   那兩個人聽了我的問題後面面相覷,其中一個人回答了。   「她到剛剛為止都還跟我們在一起,我想下午應該沒課吧。」   「謝謝!」   我丟下這句話,把攤在自己桌上的文件塞進包包裡。就這樣把剩下的漢堡套餐丟進垃圾桶,衝出店裡。在我拿出手機打算打給鈴小姐時,像是算準時機似地收到一封訊息。   ──傳送者是鈴小姐。   我急忙操作手機,打開那封訊息。   內文很長的訊息,似乎跟以前某次一樣是預約發送的。我開始瀏覽鈴小姐事先準備好的內容。   『給神長:抱歉又用這個名字稱呼你。總之為了預防我有什麼萬一,我先發了這封訊息給你,當作是保險,要是接下來聯絡不上我,就繼續看下去。』   這裡打了好幾個停止符號。   ──不在時的,保險。   這句話刺激著我的記憶。   藏在布偶中的筆記……白天的鎮上,倒下的背影。   死去的小學生,有很多人犧牲了,也有很多人受傷。   我……還有「他」,是抱著什麼心情面對這個結果的呢?   我們是基於什麼理由才會分開的呢?   「……現在的重點是鈴小姐。」   我搖搖頭甩去被喚醒的夢境,無視那些停止符號,繼續看下去。   『神長看到的雖然是幻影,但我大概直接看到那個人了。我看到那個媽媽在走出轉角的時候被男人給追趕著,接著馬上又回到轉角的另一邊。過了一陣子就有一台車開過,然後神長你也出現了,所以我搞不太懂是怎麼回事……不過那就是那個人死亡的瞬間吧。我沒能趕上。』   光是透過這些文字,就彷彿能看見鈴小姐哀傷的臉龐。   沒錯,我們沒能趕上,沒能拯救她。   我明明不想讓鈴小姐體會到這種感覺的。   『我後來想想,果然還是覺得那個男人應該知道些什麼。雖然我不想認為這也許是殺人事件,但可能性不是零的話就得揪出犯人才行。因為那個媽媽手上抱著小嬰兒啊。』   可以窺見她那強烈意志的話語,讓我的腦袋一下子熱了起來。   揪出犯人……為什麼不先跟我說這件事,要是跟我說,就能更──   「……不對。」   是我不讓她說的。因為我說「我已經累了」、「我不要再追逐幻影了」。我不要再為了他人奔走,要讓自己回歸社會──就是因為聽到我的決心,鈴小姐才會自己一個人去調查案件的。   「什麼啊,真是的……人家的話她只聽了一半嘛。」   我說了,希望鈴小姐也能走在自己的人生上。   我才不希望鈴小姐跟這種案件扯上關聯。   我明明是這樣想的,但這是怎樣?搞錯了吧,完全不對啊。我在車站前一邊跑,一邊繼續往下看。   『我有點在意的是對方好像也看到我了。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間,但有種和他對上眼了的感覺。不過如果是和事件無關的人,這樣正好可以問他知不知道關於那個媽媽的事情。為了保險起見,我也會喬裝後再試著去找那個人。對方的特徵是──』   訊息後面還寫了很長一段。不過我只有稍微看了一眼接下來的內容,便關上畫面。改撥打鈴小姐的電話。   聽慣了的︽過去吧︾的來電答鈴。   可是鈴小姐沒有接電話。雖然她有可能是在上課,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   我讓來電答鈴繼續響著,衝向車站前的派出所。現在不是說什麼匿名通報的時候了,我立刻告訴那裡的警察。   「抱歉!可能有人被綁架殺害了!我的朋友目擊了這件事──」   「你是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一臉驚訝的警察正和坐在桌子前的人說話,那位女性不耐地回頭看我。   「什麼啊?小孩子的惡作劇?別在這時候來搗亂。」   「不是惡作劇!是真的!那個河岸邊的事件也是……」   說這是小孩子的惡作劇也未免太失禮了吧,但我現在沒空跟這歐巴桑爭執。我從包包中拿出地圖,打算攤在桌子上──可是那歐巴桑卻毫不在意地用手把我給掃開。   「危險!」   我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不僅地圖,還有很多東西都從開著的包包中掉了出來。收在資料夾裡的鐵盒內容物散落一地。   ──我的視線停留在其中一個東西上。   警察慌張地站了起來。   「等一下,對方是小孩子,不要這麼粗暴。」   「那是因為這孩子忽然衝出來……」   他們兩人的聲音滑過我的意識上方。   可是我沒辦法好好理解他們所說的話。而更不能理解的,是散落在地上的剪報上寫著我的名字這件事。   『神長智樹(十八歲)──因刀傷造成的大量出血死亡。』   「……這是怎樣。」   這篇報導是怎樣。   我已經死了是怎麼一回事?而且這還是從被膠帶給封印住的鐵盒裡拿出來的東西。而且還寫著十八歲,我現在就是十八歲啊。   我伸長沒辦法好好施力的手。把那篇報導拿到手邊來看後,發現那是兩年前的案件。發生在大白天的隨機殺人事件,有五個人因此死亡……   歐巴桑以冷漠的眼神看著我。   「這種時間出現在這裡,一定是蹺課跑出來惡作劇吧。去查查是哪間小學的,通知他們學校啦,真是的。」   「先不管通知……你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是哪間學校的?」   「啊……」   警察蹲在我面前,他那擔心地窺視著我的眼神──是看向小孩子的眼神。   我的頭忽然一陣刺痛。   我之前也曾被警察這樣看過。   大白天的路上。被曬熱的柏油路面。   我看著倒下的背影。   而那背影……不是小學生的。   「咦……為什麼?」   我為什麼會覺得那背影是小孩子的背影呢?   那個不管怎麼想都是大人的背影。   血從倒下的身體下方不斷溢出,條紋襯衫逐漸被染紅。   我喊著他的名字,那名字是──   「神長……哥?」   我緊盯著自己的手。   那是對大學生來說太過稚嫩的,小孩子的手。   12   『繼續往前走的話,會出意外喔。』   因為不小心脫口而出,我急忙遮住嘴,抱著對方幫我撿起的書轉身想走。   然而我的領子馬上就被對方伸出的手給抓住。   『你是說我會出意外嗎?』   『是你多心了,放開我。』   糟糕,一不小心就說溜嘴了。   因為對不久前看到的幻影還有印象,在近距離下看到一樣的臉就不小心說出口了。   從車站前的圖書館延伸出來的這條路,這時間沒什麼人會經過。我為了不看見在背後的「他」而低著頭走路。就算我最近已經習慣恐怖和厭惡的視線了,也沒人會喜歡被不認識的人用那種眼神看待,那是得做好相當的心理準備才好不容易能夠面對的東西……不過也是相當令人受傷的東西。   所以像這樣忽然被當事人給抓住是最糟糕的狀況了,不知道會被怒罵還是會被人以噁心的眼神給瞪著,慘一點的話兩者都會碰上。我想盡量不要看到對方的臉,就這樣逃走。   抓著我領子的手鬆開了。   現在正是機會。我抱著書,像是要縮起身子似地低著頭往前走。   就在這瞬間,後面傳來了若無其事的聲音。   『我很在意耶!被經過的小學生警告我會出意外超讓人在意的!我想聽聽詳細的情況!感覺很有趣耶!』   『你真是個怪人耶!』   我不禁回頭大叫,和「他」對上了眼。   那眼神中完全沒有任何負面情緒──只是直直地看著我。   他說他叫神長智樹,就讀附近的大學,喜歡的食物是章魚燒,興趣是疊撲克牌塔。我明明沒問,他卻全說了。   『啊……所以才會拿著章魚燒啊……』   『我現在可沒拿著章魚燒喔。』   『我是說你出意外的時候。神長哥邊走邊吃著章魚燒,被車給撞了。』   『真的假的!』   就是因為想著有這種死前還一臉幸福地吃著章魚燒的人啊,我才會意外地留下了印象。雖然在這之後就被無視號誌衝過來的車子給撞死了。   因為他一直死纏爛打地說「告訴我告訴我」,我就從我能看見的幻影開始說起,連他的死法全都大略告訴他。反正他一定會覺得這只是玩笑話吧。   在距離車站有一段距離的公園長椅上,我望著池塘嘆氣。同樣是公園,明明車站的後面就有一個了,為什麼要特地到這裡來啊。我們是搭公車到附近的女子大學前下車,從那邊走過來的。途中一直在跟我說關於最近的︽週刊少年Jump︾的話題這點也讓人完全搞不懂他的用意何在。   雖然就這樣跟過來的我也不知道是在做什麼……我為什麼就跟過來了啊。我自己也搞不懂,對方實在太悠哉了也讓我有些煩躁……   「他」雖然一邊說著『真的假的~』一邊抱著頭,但可能是膩了吧,他抬起頭來看著我。   『所以你覺得我要是不吃章魚燒的話就會得救嗎?』   『……誰知道。』   『還是說不要走那條路比較能確實的……那是可以避開的事情嗎?』   『我不知道。』   『這點你好好告訴我啦!可以看見的只有你啊!不要覺得事不關己啦!』   『反正你也不相信吧!』   我大叫後,「他」睜大了雙眼。   我的聲音響徹沒什麼人在的公園,馬上就覺得很丟臉的我站了起來。   『你問的問題我都已經回答了,我要回去了。已經幫你打發無聊的時間了吧。』   陪奇怪的小孩玩──這種事情已經夠了。畢竟是大人了,接下來的事情是他自己該負責的。反正這個人也會忘記我說的話,還是一樣會喪命吧。不過……那也不關我的事。   我背對「他」走了出去。從後方傳來他平靜的聲音。   『我相信喔。』   那種話都是假的,大家最後都死了。   『別擔心,不要一個人孤立自己啊。』   逐漸遠去的「他」的聲音。那簡直像是在顧慮我的話語,就是他不相信我的證據。他一定是認為奇怪的小學生想要用奇怪的事情來吸引他人的關注,我很清楚是這麼一回事,所以沒有回頭。   『所以下次再見吧。』   反正下次見面時你早就死了。   我把這句話給吞下肚──可是過了一週後,我和活著的「他」再度相遇了。   『喔,總算找到你了!之前謝啦!』   從車站前的圖書館出來的時候被人這樣搭話,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畢竟向我搭話的人是「他」。從那幻影的透明程度來看,我以為他早就死了。所以這幾天我才不看新聞,也繞遠路來圖書館。   我盯著身上四處纏滿繃帶的「他」。   『幽靈……?』   『我活著啦!這都多虧了你!雖然有些驚險就是了!』   以帶有擦傷的臉笑著的「他」的確不是幻影,是活生生的人。   我啞口無言……就這樣動彈不得。   然後「他」朝著什麼也沒說的我伸出手。   『真的被你說中了呢……雖然我相信你,不過還是為我的粗線條道歉。』   『與其說粗線條,我想你是個怪人吧……』   『不過真是得救了。啊,作為謝禮,要不要吃章魚燒?』   『那只是神長哥你想吃而已吧……』   『哎呀哎呀,我一直忍耐到現在呢。難得吃一次,你就陪我吧。』   這別無他意的話,卻讓我不禁屏息。   這是「他」相信我,避開了幻視結果的證據。   他是第一個成功迴避我所看見的死亡的人。   沒有因為我是小孩子,沒有因為這話聽起來很莫名其妙就放著不管,願意好好地面對我的人。   我的胸口發燙。淚水自然地湧出,我急忙低下頭。   「他」直直地看著我,笑了。   『好啦,走吧。我有很多事情想跟你說,也有很多事情想問你耶。』   他伸出的手上滿是傷痕……但大得令人安心。   神長哥是個腦袋很好的人。   我把看見的幻影情報告訴他,他就能冷靜地思考出事前該怎麼做才能避免事件發生,提出解決方案。而他總是會同時進行兩種方案,是因為「不確定要素變多的話,未來的可能性也會增加」。有了神長哥的實際行動後,狀況和我一個人不斷失敗的時候大不相同,我們開始能夠拯救透過幻視所看見的人了。   雖然我在很偶爾的狀況下會看見不知何時消失的幻影,但我放心地沒多去在意這件事。甚至想著以我們的能力或許無法觸及所有不合理的死亡吧。   他那天拿給我的,是有點醜的手作吊飾。   我接過了那個像是在麵包卷上面加了眼睛跟鼻子,縫線也很粗糙的玩意兒。   『這個不是神長哥的吊飾嗎?怎麼了?換新的了?』   『不,我只是想把這個給你。』   『我不要。』   『……』   『因為就算收下了我也不會用啊,這個是神長哥你掛在手機上的東西吧?』   我至今為止雖然覺得他還真是掛了個奇怪的吊飾啊,但我畢竟不是受害者,所以沒多說什麼。可是這東西要是落到了我手上,事情就不一樣了,我沒有掛上大吊飾的習慣。單純只是覺得礙事。   見我乾脆地拒絕,神長哥笑了。   『這是我表妹做的喔。也算是重要的東西,你就拿去吧。』   為什麼要把重要的東西給我呢?   我一邊不解地歪著頭,一邊說了聲「謝謝」,把吊飾收了起來。就算現在不知道他這麼做的意義,說不定哪天就會派上用場了。神長哥經常會說是「保險」,然後做些兜了個大圈子的事情。當然他也做了很多沒意義的事就是了。   我們在常去的公園長椅上並肩而坐,吃著章魚燒。一開始來的時候只覺得「為什麼要選離車站這麼遠的公園啊」,但現在已經完全把這裡當成據點了。這裡人少又平靜,可以討論很多事。   我戳起章魚燒,回問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的神長哥。   『剛剛你說有危險的幻影,不過怎樣的才叫危險啊?』   『嗯~像是昨天的那個啊,我們傍晚時不是救了個女孩子嗎?』   『是有這麼回事。結果還是不知道原因,只是和她搭話就解決了的那個。』   那個幻影的確很奇特。   我和神長哥一起從常去的公園走回車站時,碰到了非常清楚的幻影。   那是至今為止一直都很模糊的幻影,所以我們總是走同一條路,留意著幻影的狀況,但昨天幻影忽然變得非常清楚。   正當我覺得很可疑而停留在原地時,現實中的女孩正好出現了。   比我稍微大一點的女孩出現在幻視裡時,她走在路上時回了頭,然後就倒下了。可是我們和她搭話,三人一起走到車站後,她的幻影就消失了。   我們兩個雖然一邊煩惱著那到底是什麼狀況一邊各自回家,但他應該已經找出他的答案了。   神長哥又陷入沉默,應該是需要一點時間才能把他所想的事情化為話語吧。和看起來很輕浮的個性相反,慎重且腦筋靈活的他常會這麼做。   神長哥開口。   『那時候,我看到了。』   『看到什麼?』   『有人站在電線桿的陰影處。』   『誰啊?』   有那種人嗎?我完全想不起來。   但我陷入煩惱後,神長哥便苦笑。   『算了,沒關係。比起那個,明天是在池袋吧。』   『嗯,雖然都還是些很模糊的幻影。』   我不是很喜歡去人多的地方,但碰巧在陪母親去買東西的時候,看到了奇怪的幻影。在人群中,有幾個人跑了起來,做出掙扎的動作後倒下。儘管所有人的幻影一直都很模糊,可是察覺到不對勁,我也想再仔細確認一下。要是和神長哥一起去,或許能判別他們的死因。雖然以那透明程度看來,應該還有很長的時間,但總比忽然碰上事件當天來得好。   神長哥瞥了我一眼。   『要是明天,那些幻影忽然變清楚了──』   話都說到這裡了,神長哥卻立刻笑了笑說「沒事」。   『你要把那吊飾當成是我,好好地對待它喔。』   『我不知道這個麵包卷是哪裡和神長哥有共通點了……』   『那個好像是貓喔。』   這是貓……神長哥的表妹也真是個怪人,我把還帶有餘溫的章魚燒盒子遞給神長哥。   接著隔天是星期天,我們站在車站前的人群中。   原本只是打算來看看狀況的。   出乎預料的是幾天前還很模糊的幻影,全都變得幾乎跟現實一樣清楚了。   『這是怎樣……這表示今天這些人會一起喪命耶,這絕對很奇怪。』   在這種人潮聚集的地方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是說原本很模糊卻忽然變清楚的幻影……不正是神長哥昨天說的狀況嗎?   『神長哥你莫非有預知未來的能力?』   我半開玩笑地抬頭看他,卻在看到他的表情時愣住了。我說不定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這麼嚴肅的表情。不過他很快就注意到了我的視線,露出有些困擾的笑容。神長哥搔了搔自己的頭。   『雖然不是什麼預知能力,但我說中了不希望說中的事情呢。』   『唉……畢竟感覺這狀況非比尋常呢。』   『我說,今天就交給我,你先回去怎麼樣?』   『神長哥你不是看不見幻影嗎……而且我不可能這麼做吧。』   把這種異常狀況丟給神長哥一個人解決,我自己先回去,這不太可能吧。再說時限也快要到了。   聽我這麼說,他又有些困擾地笑了,那表情讓我產生了些許罪惡感。   至今為止他雖然有叫我「稍微往後退」過,但還是第一次叫我「回去」。是因為幻影忽然變清楚,他幾乎沒能做任何事前準備吧。要說的話,神長哥比較像是會用心做好萬全準備的那種人。   不過這原本就是我的挑戰。   『神長哥你一開始的時候對我說過吧,不要孤立自己。』   我一直為了只有自己能看見的東西所苦。我硬是想辦法逃脫,卻又無法完全無視這件事。就在我開始討厭起一切的時候,神長哥為我指出了不一樣的路──原本我是可以幫助別人的。   這是和神長哥在一起才能辦到的事,所以我現在也還持續挑戰著。明知如此卻在這時獨自回去的話……我一定會後悔的吧。   『也有兩個人才能觸及的東西吧?一起努力吧。』   我們就是這樣一路走來的。這次也一定有辦法可以解決,畢竟有神長哥在。   神長哥睜大了雙眼。大概是沒想到我會對他說這種話吧,他頓了一下,點點頭。   『說得也是,抱歉抱歉。這次也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好好努力吧。』   『回程時買個章魚燒回去吧,要去常去的公園也行。』   『好,那我們出發吧。』   我們在人群中邁出步伐。   今天是個陽光炫目的大晴天。我抬頭看向大樓間的藍天,開口問:   『會成功嗎?』   『會成功的,別擔心。』   充滿自信的話語,我因這句話而安心。神長哥指向馬路前方。   『你是在這附近看到清楚的幻影嗎?』   『嗯,有三個人。有兩個忽然倒下的人,還有一個打算跑走卻跌倒的人。其他的在更前面。』   『了解,那這邊應該就是起點吧。』   『起點是什麼意思?』   我抬頭想看神長哥……但視線卻停留在完全不同的東西上。   大街上的每個人都各自朝著自己的目的地雜亂前進,然而在那之中,只有一個不看著道路前方,茫然地以視線追逐著行人的男人。   肩上背著黑色背包,穿著灰色T恤和牛仔褲的年輕男人。他的穿著本身不是很醒目。可是他散發出的氣氛實在太奇怪了,才會讓漸漸被人流給推擠著的他顯得特別突出。   駝著背,臉上掛著虛無的表情,唯有眼中閃著黑暗的光芒。   其他行人之所以沒注意到他身上的這種氣息,是因為大家都對其他人毫無興趣吧。   但我不一樣,我知道這裡會發生「什麼事」。而且打算找出原因,防止事情發生。   那個男人和我透過幻視看到的人們不同,但我也無法看到所有死人的幻影。我打算出聲叫喚在旁邊的神長哥。   ──這時候,灰衣男從背包中拿出了什麼。   背包掉在人行道上,男人把包著那個的毛巾丟開。   在人群中瞥見的那個是──   『危險!』   我出聲警告的同時跑了過去。   突然聽到小孩的叫聲讓周圍的人都回過頭來,在我眼裡那就像是一道人牆。   為了越過那道牆,我伸出手。   『讓開!那邊那個男人!拿著刀──』   我扭著身體擠進人和人的縫隙間,穿過那道牆。   接著灰色的T恤出現在衝過去的我眼前。   站在我面前的男人,右手上握著微微發亮的菜刀。   我緩緩抬起頭後──只見那男人以嫌惡與害怕的表情看著我。   『啊……』   我一瞬間想像自己的下場。   儘管如此我的身體仍動彈不得,也發不出聲音。   全身凍結的我看見了高舉的刀刃。   『住手!』   不過這時候,有人的手從後面拉開我的身體──   天空很藍。   剛剛還有那麼多人在大街上,然而現在我的身邊沒有任何人。   從遠處傳來尖叫聲,眼角餘光可以看見正在四處逃竄的人群。   可是我只看著那個倒在眼前的背影。   『……這不是真的。』   緩緩滲出,流至路面的血,染在襯衫上的紅色是那麼地鮮豔。   我搖搖晃晃地跪在他身旁。把臉貼在曬熱的柏油路面上,看著他的臉。   『神長哥?』   閉著的眼睛回應了我的呼喚,微微張開。   他那帶著茶色的眼睛確實看著我。   『別……擔心……』   沙啞的聲音。   我像是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不想放過似地,仔細豎起耳朵聆聽他的話。我只能做到這件事。   他的眼睛溫和地微笑。   『……我不會……拋下你一個人的。』   面積逐漸擴大的血,沾濕了我的休閒鞋。   他顫抖的手緩緩地朝我伸來。   『明天,再在那個公園裡……』   手突然滑落地面。   我盯著被血沾濕的手。   白晃晃的陽光照耀在我們身上。   這是怎樣。   這是假的。   因為這完全沒有現實感。   就像是夢,像是謊言。   像是幻影。   『神長哥。』   我呼喚他的名字。   試著觸碰他閉上的眼睛。   然後握緊顫抖的手──發出沒有意義的慘叫聲。   13   想起來了。   我盯著自己的掌心。   還沒完全長大的手,我對鈴小姐說的拒絕上學那件事不是謊言。   但要是好好去上學的話,我今年是小學六年級。房間裡只有小學時的東西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根本還沒上國中。   可是我一直忘了這件事,不肯面對現實。   ──因為神長智樹還像這樣,好好地活著。   「……我是笨蛋嗎?」   在那個事件中死去的,不是小學生的我,而是救了我的他。   我一直扭曲了這段記憶。認為死去的是還是個孩子的我,而神長哥還像這樣好好地活著。所以在我模糊的夢境中才會只留下小孩的背影這個印象,因為那是我為了自己而捏造的記憶。   ──可是我不是神長智樹。   就算我深信自己是神長哥,他也不會回來,只有我逃了出去而已。逃離唯一相信我的他,被捲入幻影事件中遭人殺害的現實。   要是沒有遇見我,他就不會在那種地方以那種方式死去吧。   所以我把一切都給忘了。   無論是改變了幻視所看見的未來,還是關於他的事,我全都忘了,當作一切從未發生過。更重要的是我想讓是個愚蠢孩子的自己消失。   為了不要再次讓相信我的某人成為犧牲者。   ──可是我又再次犯下了同樣的錯誤。   「你怎麼了?」   警察的手伸了過來,那手讓我忽然回神。   這下糟了。大學生和小學生所說的話,可信程度完全不同。本來就是因為這樣,大家才不願意認真傾聽我基於幻視所提出的警告。   我一瞬間猶豫了一下該怎麼辦,最後選擇像個孩子般提出訴求。   「那個……我姊姊昨天看到了,有個抱著小嬰兒的媽媽被男人給拖走了。本來以為是看錯了,可是今天聽說那個人失蹤了。所以姊姊想找出昨天那個男人,質問他……」   「真的嗎?」   「喂!是我先來的耶!」   「啊……抱歉,你稍等一下喔,我馬上就聽你說。還有一個去巡邏的警員馬上就要回來了。」   警察很抱歉地這麼說,幫我把散落一地的東西撿了起來。   可是這樣說不定就來不及了。   我只撿起了自己的手機。   「我沒騙人!在Z公園!我先過去了,要趕快來喔!」   我就是在那裡看見鈴小姐的幻影的,得快點過去才行。   『一直很模糊,卻忽然變得清晰的幻影是因某人而起的殺人事件。』   神長哥留下的這個筆記,他是在和我處理幻影事件時發現這件事的吧。可是他不確定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還是個孩子的我,所以藏在吊飾中。應該是想說要是自己有個什麼萬一,我就會發現那張筆記。   實際上出現了許多犧牲者的那個隨機殺人事件,也是同一種幻影。   而且──鈴小姐的幻影一定也是。   一直很模糊、沒有變化,是因為她的幻影是「被人殺害」的。要說那什麼時候會化為現實的話……說不定就是今天。   坐在長椅上的鈴小姐,身上的打扮和平常完全不同,那說不定是因為她想要喬裝。   我衝出派出所。   眼前正好來了一輛公車。以小孩子的腳程,搭公車會比跑去還快。鈴小姐不知道第一起事件,所以要去找犯人的話,應該會去離公園比較近的住宅區吧。我用IC卡跳上公車。沒有人從派出所裡追出來,可能是被那個歐巴桑給攔住了,也有可能是因為Z公園不在他們的轄區內而不會立刻行動。不過比起那個,現在最重要的是鈴小姐。   我放棄了一直響個不停的來電答鈴,掛斷電話後,看起那封訊息後續的文字。   那上面寫著的犯人特徵,經她這麼一說,我有看過的印象。我的確看過那個樣子的人好幾次──實際上今天也看到了類似的人。   「真的假的……」   如果那個人就是犯人,那他還真的就在住宅區裡四處遊蕩。那可能是為了找出身為目擊者的鈴小姐。   因公車悠悠哉哉地發車而感到焦急的同時,我讀完了最後的訊息。   『最後,第一次遇見神長的時候,聽你說你是大學生時我嚇了一跳,但神長你好像真的是這麼認為的,所以我什麼都沒說。我這麼做沒有什麼惡意,只是想說背後可能有什麼理由,不過現在的神長應該會生我的氣吧,對不起喔。』   不管怎麼看都是小學生,卻一臉認真地說自己是大學生。這一般來說都會覺得是在惡作劇而不願多加理會吧。可是鈴小姐真的把我當作大學生,對等地看待我。她這麼做的同時也一直擔心著我吧   所以我說「要去學校」的時候,她才會認為我想起原本的記憶了。   『還有這件事……其實我很猶豫要不要說,不過還是說出來吧。其實真正的神長智樹是我的表哥,我也從智哥那邊透過訊息聽過神長你的事。他說「我交了新朋友,現在和他組成了一個小隊在救人」。』   「我知道。應該說,我想起來了。」   從神長哥那邊拿到的醜陋吊飾會和鈴小姐的一模一樣也是理所當然,因為那的確是他從身為表妹的鈴小姐那裡收到的東西。   所以她才會知道我喜歡吃的東西吧,「不像是初次見面的感覺」這點也獲得解釋了。   而這──對我來說也是一樣的。   神長哥死後,我整個人都破破爛爛的。   無法接受現實,也哭不出來……我就在走不出家門的情況下,整天窩在陰暗的房裡,像個空殼。   不過某一天,我忽然想起了他的話。   『明天,再在那個公園裡。』   他最後留下的話,講著明天的約定。   簡直是場愚蠢的夢。不過我是這麼想的。   ──要是再去一次那座公園,說不定可以見到神長哥。   他可能像平常一樣,一邊吃著章魚燒,一邊說「喔,你來啦」,然後對著我笑。那些全都是惡劣的謊言,原本的日子說不定又會重新開始。   我明知道不可能會有這種事,但還是抱著期待。   我那天順著他最後留下的話,溜出了家裡,一個人到了那座公園,不過長椅上果然沒有他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我遇見了和他有著類似感覺的「她」。   『別擔心,我不會拋下你一個人的。』   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巧的事。   但是她說了和他一樣的話。那是過去愚蠢的我,應該已經永遠失去的東西。   這句話聽起來簡直像是他託人傳來的……我終於發出聲音,哭了。   我趴在長椅上好幾個小時,放聲大哭──   從那一天開始,鈴小姐就成為我「特別」的人。   在我的腦海中,訊息上的文字以她的聲音重複播放了出來。   『智哥說了「我們常在妳要考的女子大學後面的公園吃東西,等妳考完試就來找我們玩吧」。因為他想把自己的朋友介紹給我認識。』   「朋友……」   我有資格被他這麼稱呼嗎?   結果我所做的事情,只是把他逼進死路而已。因為遇見我而害他死了,這件事情徹底擊倒了我。我也不去上學,整天在外面晃來晃去……不知何時把那樣的自己也殺掉、遺忘了。   『所以我在智哥去世之後,還是不時會去那座公園。想說或許可以遇見你……然後我在遇見神長你的時候,馬上就知道了。啊啊,他說的朋友就是你啊。抱歉一直瞞著你這些事,可是我希望能在沒有「我是智哥的表妹」這個前提的情況下和你當朋友。想從頭開始,抬頭挺胸地站在你身邊。』   為什麼鈴小姐會這樣想呢?   就像神長哥那樣,她明知道接近我會被捲入危險之中不是嗎?為什麼還對我伸出援手啊?   為什麼那兩個人──願意站在我這種小孩子身邊啊?   「……怎麼能再次失敗啊……」   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奪走了,現在應該還來得及。   鈴小姐的訊息最後寫著:『神長你很厲害喔。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你都好好地去面對了。我想智哥也會很高興的。我知道很多神長你的優點,所以別擔心,加油。不管什麼時候都可以聯絡我。下次見面時,希望我們都能面對真正的自己……我也會加油的!』到這裡結束了。   這激勵的方式真是非常笨拙。不但沒個結論,有些人看了或許還會覺得很沉重。而且還寫了什麼可以聯絡她,現在就在聯絡啊。接電話啊!換個來電答鈴啦!   不過也有可能是她已經碰上了犯人,所以無法接電話。   這樣的話──   我迅速發了訊息。我記得鈴小姐的手機的確是設定為會將訊息的內文開頭顯示在待機畫面的樣式。   所以這種警告說不定是有用的。   我將簡短打完的句子送出。   『我知道你把屍體拋棄在河岸邊,也知道你殺了那對母子的事。我現在就過去。要是你對那個人怎麼樣,我就會報警。』   要是犯人看到這個而停手就好,要是鈴小姐看到了的話就會小心點吧。   公車悠哉地向右轉,這樣繼續往前開就會到女子大學的正門前了。我握緊手機祈禱著。在只能等待的這段期間,我的腦中閃過的盡是一些討厭的想像畫面。   這時公車終於停了下來。   「我要下車!」   我叫著從敞開的車門跳下公車,目的地是那座公園。   我跑著穿過女子大學前,進入住宅區。那裡沒有帶狗散步的人,也沒有在找姊姊的人。也沒看到鈴小姐和犯人的身影。   簡直像是白日中的惡夢,我跑在沒有任何汙點的平穩日常中。   但就算在這之中,仍有人死了。   ──幻視看見的「他們」,是跨越時間留下的汙點。   是人在死前留下的,像是腳印般的東西。   而我從小時候開始就一直追溯,看著「他們」。   不過很抱歉我只是看著而已。   什麼幻影中早就將我的行動給編排進去了,那只是膽小的我逃避的藉口。神長哥和鈴小姐之所以能夠改變未來,是因為他們是比我更知道該怎麼做才好的大人。   未來是可以改變的,鈴小姐他們做到了這件事。我總是別開目光,但他們證明了這點給我看。他們相信我,積極地面對未來。   所以我也相信。   我已經不會再逃避了。我會盡可能去做我能想到的每一件事,顛覆幻影的結果。   要是不這麼做──就失去神長哥讓我活下來的意義了。   14   我抵達的公園,一如往常地看起來十分平穩。   雖然沒什麼人經過,但也不至於完全沒人。這點讓我安心了些。   氣喘吁吁的我邊脫下大衣邊跑向那張長椅,滿身的汗水讓我全身一冷。我忍耐著身體的顫抖──來到她所在的長椅。   剪短的頭髮,灰色的外套,黑色的長裙。   這優雅的打扮的確不像鈴小姐,只是那條鈴鐺項鍊仍掛在脖子上。我盯著顏色變得清晰的她。   「鈴小姐。」   叫了也沒反應。雖然因為我跑來了她也沒回頭,所以我有在猜想是不是這樣,但這是她的幻影。我一直當作商量對象的她。   我把手放在長椅的椅背上。   「鈴小姐。」   既然幻影還在這裡,就表示還來得及。我把大衣掛在長椅的椅背上,拿出手機,又撥了一次電話給鈴小姐。   從旁邊不遠處立刻響起了來電鈴聲。   「咦?」   小女生唱著的童謠。   那聲音從我的手機以及附近的樹蔭下分別傳來,像是二重唱。   在我理解這是怎麼一回事之前,我便朝著傳出聲音的方向搭話。   「鈴小姐?妳在哪裡嗎?」   回應的我是個陌生的男人,他從樹蔭下回答我。   「要找她的話──不就在那裡嗎?」   「……咦?」   我低頭看向長椅。   坐在那裡的是鈴小姐的幻影。雖然她微微低著頭,所以看不見表情,但應該是這樣吧。因為她完全沒有回應。   可是幻影應該只有我能看見才對──   「鈴小姐?」   這時我注意到她的側腹部。深灰色的外套上,開始逐漸浮現黑色的汙漬。   我不知道逐漸擴散開來的那個是什麼。   無法理解。像那天一樣,倒在柏油路上的背影──   「鈴……小姐?」   沒有回應。   怎麼可能會這樣?居然沒趕上……怎麼會……所以我……   「傳這封訊息來的是你?」   我看不到男人的身影,只能聽見聲音。   極為平靜,聽起來好像有點開心,卻又偷偷害怕著的感覺……   我半是愣住地看著手機畫面。   傳出了童謠《過去吧》。   可是這卻未能傳達到她那裡。   不對,不可能會是這樣,這是假的。   居然又再度重演,這種事──   『──別擔心,我不會拋下你一個人的。』   在腦內響起的聲音。   是鈴小姐的聲音,也是神長哥的聲音。   總是支持著我,拯救了我的人的聲音。   正因為有他們,我才會在這裡。   我不能自己搞砸這一切。   還早吧──撐住。   我重重吐出一口氣。   好不容易克制住差一點就要失去理性大叫的自己。   我以顫抖的手指操作手機,童謠的歌聲停了下來。   我深呼吸。   「……那訊息是我傳的,不過你沒遵守約定吧……我已經報警了。說有殺人犯在這個Z公園裡……」   淡淡地這麼說的我,簡直不像是自己。   我面對長椅彎下腰,輕輕地觸摸外套上逐漸擴大的血跡。然後確認了一下指尖,上頭的確紅得令人厭惡。注意到鈴小姐的身體還溫溫的,我詛咒起自己。   男人以鼻子哼笑出聲。   「你就算報警了,也只會被當成小孩子的玩笑話罷了,沒人會相信你的。」   「要是這個公園裡出現屍體,再怎麼說警察都會注意到吧。我也跟你殺害的那位母親的妹妹說你是在轉角把人擄走的了。你已經完蛋了。」   要是在小範圍內死了很多人,警察也會認真調查吧。到那個時候應該就能蒐集到很多目擊證言了。就算他不是什麼走在住宅區會被人懷疑的長相,但大白天的本來就沒什麼人會走在這一帶。   我嘴上說著這些事,但還沒有好好地理解現實狀況。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動也不動的鈴小姐身上。我想脫離這場夢境,我明明就想說一定要做點什麼的。   「對了……叫救護車。」   都這時候了我才想到這件事。   應該還來得及吧,因為只是稍微被刺傷而已。動也不動,也沒有回話,但是還來得及……   但是男人在我這微小的希望上潑了冷水。   「很遺憾,你已經來不及救她了。傷口很深,沒救了。比起那個,你過來這邊吧,我們來對個答案。」   男人的聲音這麼說。   那傢伙打算把我也殺了吧,然後趁機盡可能地逃到遠處。   真是愚蠢的誘導,沒有人會答應的。   除非是行事魯莽、不考慮後果的小孩子。   「……我知道了。」   他一定瞧不起我,覺得反正我只不過是個小孩子吧。   實際上我的確是小孩子,不過直到剛剛為止我都不是這麼想的。   所以我不會讓事情就這樣結束,我不會讓他逃掉的。   至今為止,我為了幫助那些只有我能看見的「他們」費了多大的苦心啊。我拚命想讓他們避開不合理的死亡,卻無法成真──而這傢伙卻主動將死亡加諸於他人身上,我不可能原諒他。   我抬起頭,再度將大衣拿在手中。   接著最後再一次──帶著遺憾與後悔凝視著她。   「鈴小姐……對不起。」   妳一定會叫我快逃吧。   但我不要。我對於現在這個狀況、過去愚蠢的自己,以及搞不懂在想什麼的殺人犯都非常憤怒。對於把妳捲進這種事情裡也是。   我想被他所殺的人也一定都很想生氣吧,可是他們已經無法再生氣了。所以就由知道「他們」樣貌的我代替他們來做這件事。   我只拿著外套轉身面對樹蔭,但在這時候稍微停下了動作。   我拿在手上的大衣掉在地上,但我沒注意到這件事,再看了一次長椅。   「……咦?」   困惑只有一瞬間。   我立刻理解後,彎下身子,緩緩地從地上撿起大衣。   「趕快過來啊。」   男人的聲音催促著我。   雖然表現出大人的餘裕,但他的內心應該很焦急吧。這裡不是他準備周全,事先找好的藏身之處,而是有人會經過的公園。不知何時會有人經過。   所以我……對那傢伙說:   「你過來。」   「……」   「過來啊,你不是要對答案嗎?想要封住我的嘴,就不要躲著,過來這裡。」   你是連這種事情都辦不到的膽小鬼嗎?這句話我沒說出口。   我不是想要隨意挑釁他,而是真的這麼想。   我在叫那個只會偷偷摸摸躲起來殺人的傢伙,作為一個殺人犯現身。   如果連這都做不到,那就趕快逃走吧,不要因為我傳給鈴小姐的訊息就怕成這樣。   沉默並不長。   男人從樹蔭下走了出來。   沒有特徵的長相,灰色的西裝可以徹底融入白天的住宅區中。   實際上我也看過這傢伙好幾次,但都沒有太在意他。只把他當做簡直像是一部分景色的行人看待而已。   看起來像是年輕公司菜鳥的男人,掛著虛偽的笑容開口。   「你有什麼想知道的事情嗎?像是我為什麼要做這些事之類的。」   「我沒興趣知道,有事想問你的是警察跟死者家屬吧。」   「我倒是很在意你是怎麼發現的。」   「我可以看見被你所殺的人。」   我明明說了實話,男人卻不相信的樣子。他像是覺得我在愚弄他,露出苦笑。我已經看慣這種大人的反應了,只有神長哥和鈴小姐不一樣。   男人邊笑邊走近,他的左手上握著鈴小姐的手機。右手上則是……長約十五公分的小刀。那銳利感讓我反射性地縮了縮身子,可是我很快地甩甩頭。   「……沒事的。」   我看過更悽慘的死狀,更看過想活下來卻沒能活下來的人,臨死前的樣貌。   也曾呆愣地看著保護自己的人死去。   跟那些相比,現在──還是憤怒的時候。   男人逐漸接近。   鈴小姐動也不動,我緊抓著大衣。   在距離剩下不到兩公尺時,男人行動了。   他突然起跑,拿小刀向我刺來。   ──然而在這同時鈴小姐也動了。   她抓住我的大衣,丟向男人。   忽然被遮住視線,男人嘖了一聲,揮開大衣。   然而打算重整姿勢的男人,右手被我揮動的球棒重重一擊。   男人發出哀號,手上的小刀也掉了。   我再度用木製球棒狠狠打在他的側腹上。   在冬日的天空下響起短短的哀號聲。   我看著男人蹲下,以球棒把他掉在地上的小刀撥到遠處。   「就算是小孩子,被十二歲的小孩全力揮動的球棒擊中,骨頭也是會裂的吧……是你輸了。」   「球、球棒你是從哪裡……」   「──因為我最先聽說的,就是這裡有我的幻影在。」   站起來的鈴小姐從外套中拿出厚重的狗狗雜誌,是說那什麼雜誌啊……居然有博美狗專用誌這種東西,我還是第一次知道。   一切都超乎我預期的她將上頭有刀痕的雜誌放在長椅上。   「這就是事先設置的陷阱,雖然神長你之前很瞧不起這作法。」   「那是因為鈴小姐說要在月台上設置投網吧……」   我低頭看著從長椅下取出的球棒。   當我正打算回應對手的誘導時,鈴小姐小聲地說「我在椅子下黏了球棒,你把他引誘過來」。所以我才假裝要撿大衣,把球棒拿了出來,然後用大衣藏住球棒。   她到底是什麼時候準備的啊?放在外套下的雜誌也是。   這個人明明看不見幻影,也不知道第一起事件,卻能準備到這種地步。看來她是預想到要找的人「說不定就是犯人」,所以事先料想到對方可能有惡意吧。真是完全出人意料的……最棒的人了。   我比鈴小姐往前站了半步,面向男人,拿好球棒。這時正好從公園外傳來巡邏車的警笛聲。   鈴小姐看著我。   「神長,你報警了?」   「嗯,剛剛掛斷打給鈴小姐的電話時,改打給了警察。」   雖然我就這樣什麼話都沒說,但我在對男人說的話中提到了公園的名字。所以要是警察有注意到不對勁的話,應該會過來才對。而我也是因為這樣才放任自己的東西散落在車站前的派出所裡。   男人按著被打的地方,瞪著我們。   我保持著可以隨時行動的意識。要是有必要,我甚至做好朝男人的腦門揮下球棒的覺悟──然而他忽然轉身,往公園深處逃走了。   「站住!」   「神長,別追了。」   鈴小姐制止打算追上去的我,這句話讓我回過神來。   對方是成年男性又是殺人犯,比起我一個人去追,交給警察處理比較好。   在我這麼想並放鬆肩膀的力量時,鈴小姐幾乎同時坐回了長椅上。她對著冬季的天空吐出疲憊的聲音。   「抱歉啊,神長。我想說只要我來這裡,犯人應該也會來。」   「雖然我也沒什麼資格說別人,但拜託妳別這樣……我還以為心臟要停了。」   我真的想說就算同歸於盡也要殺掉對方。   以為鈴小姐可能已經死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辦得到這件事。我深信在憤怒的情況下我能夠破壞一切。   然而到了現在,只見我的雙手不住發抖。看來現實慢半拍地追上來了。   不知道我這亂成一團的心情,鈴小姐忽然微微一笑。   「不過你來了真是太好了……謝謝你……改變了我的未來。」   「那是鈴小姐自己的力量吧。」   我無奈地回答,看著鈴小姐。   坐在長椅上的她,不知何時靠著椅背閉上了眼。   她白皙的臉上沒有血色。注意到她側腹的血跡逐漸擴大,我頓時無語。   「鈴、鈴小姐?」   雜誌沒能擋下來嗎……?   不對──外套上也沾了血,小刀刺穿過去了。   在我理解狀況的同時,我也把手伸向鈴小姐的側腹。她蒼白的嘴唇微微地動了動。   「……別擔心……我不會……拋下你一個……人的……」   「那是當然的吧!」   但是鈴小姐說完那句話就再也沒開口了。   我從衣服上壓著傷口,大聲呼救。   「來人!來人啊!救命!這裡有人受傷了!」   或許是警察到了吧,警笛聲停了。感覺有人接近了,我的吶喊聲響徹變得吵鬧起來的公園。   「快點來人啊!快點!」   長椅上已經看不見幻影了,我只管拚命地呼救。   一定還來得及,我們兩個要一起笑著結束這件事才對。   我連自己的名字都還沒有告訴她。什麼都還沒回報她。   真正的事情,什麼都還沒有開始。   所以,一定要撐住,拜託妳。   拜託妳,鈴子。   我的叫聲震撼冬日的天空。   沾染在平穩白日上的汙點,說不定會不為人知地被葬送的事件的結果。   就這樣,我們因幻影開始的故事──在這一天結束了。   終章   熟悉的女子大學正門今天也因往來的學生們而顯得十分熱鬧。   從校外也能多少窺知這位於住宅區中,整潔俐落又寬廣的校園有多美麗。   我從門口經過的同時,往裡面看了一眼。   正面的校舍上刻著「萬物皆為真實」的標語,我回想起告訴我這拉丁文意義的她──如今已經不在這裡的鈴子。我的心中有股懷念,以及與懷念等量的寂寞感擴散開來。   那天,逃走的犯人很快就被警察給逮捕了。   我全力揮下的球棒,似乎讓男人有多處骨折。我被警察大罵了一頓,雙親也久違地罵了我。母親一邊大聲地哭,一邊說了「再也不准你打棒球!」之類的話,可是那根球棒並不是我的。   不過結果以此為契機,我和雙親的關係也漸漸地修復了。在那之前果然因為我是個有奇怪力量的孩子,造成親子之間的關係不太和睦。所以對於我的家庭而言這樣或許正好。   關於犯人的動機,因為問了也無法理解,而且老實說實在太令人不悅了,所以我沒多問。不過關於犯案的步驟,我的推測倒是幾乎都猜對了。第一個案件的OL興趣是找隱藏在巷弄間的小店,所以好像是碰巧經過那裡。之所以會拿著素描本,則是因為她剛從這附近的美術大學畢業,正好在去拜訪恩師後回程的路上。警察已經調查到這一步了,循線找出犯人似乎也只是時間問題。   而關於他殺的幻影會忽然變清晰的事,理由也不一定就是他殺,而是限於有許多強力的偶發要素,必須要等到很危急的時候才能確定的幻影。沒有固定目標的隨機殺人犯,或是殺意仍在搖擺不定之類的,要是多調查一些案例,或許就能明確找出其中的法則了吧……不過現在已經沒辦法了。   我在那之後就漸漸地看不見幻影了。   那說不定是孩提時期特有的奇妙感覺。上國中時,我已經幾乎什麼都看不到了。   雖然這樣我也能夠放下肩上的負擔……但有時還是會覺得有些遺憾。「這事關人命喔!」我想起了她說過的話。   她真的──留下了許多東西給我。   「鈴子……鈴小姐。」   這令人懷念的稱呼,讓我輕輕一笑。我背對她曾經在的學校,朝向車站前進。我走在看不見「他們」的路上時,發現新訊息而拿出手機。   那上面顯示的正好是她傳來的訊息。   『我已經到車站嘍~你在哪裡?今天想吃蔥花丼呢。啊,我在公司裡碰上了很有趣的事情──』   還是老樣子沒個結尾的簡訊,讓我不禁噴笑出聲。   就算出了社會,鈴小姐還是鈴小姐。不過真的成了大學生的我,或許比那時更能跟妳對等地站在一起了吧。   可以的話,往後我也想花上一輩子,回報妳的溫柔。   我沒回訊息,作為替代,我打了電話給她。結果在經過了七年仍然沒換的來電答鈴聲後,響起了耳熟的聲音。   『喂──我是鈴。』   「啊,是我。」   『我是誰啊,好好報上姓名來,我會以為是詐騙電話喔。』   這個人是怎樣啊……來電畫面一定有顯示名字吧?是有禮貌運動推進協會的成員嗎?   不過這時要是吐嘈她的話,話題只會愈扯愈遠吧……   我放棄後乖乖報上姓名,這時公車正好停在我眼前。看到從敞開的車門下來的女大學生身後現身的人,讓我不禁乾笑。   「唷嘿~!嚇到了嗎?是時間差陷阱喔!」   「是嚇到了,但不要在公車上接電話啦。」   「唔……對不起,因為我迫不及待想吃蔥花丼……」   「這時候應該說因為很想見我吧,就算是說謊也好啊。」   「一天沒見,我好想見你喔!」   「被迫說出來的感覺太強烈了,反而不覺得感動……」   「是真的喔。」   輕輕微笑的她,像是陽光般澄澈透亮。   不是幻影,而是真正的她。那優美的側臉讓我看傻了眼。   而注意到我視線的鈴小姐抬頭看著我,伸出白皙的手。   「走吧──」   真正的名字,真正的自己。   和妳一起迎接還未見過的明天。   我們兩個就這樣邁向這個世界。   後記   非常感謝各位讀者拿起這本《我預見明日逝去的妳》。我是初次在MEDIA WORKS文庫出書的古宮九時。   我平常主要是以寫奇幻小說為主,但其實我比較喜歡看推理小說。海上的孤島、暴風雨中的山莊、充滿謎團的建築家打造的,隱藏了許多謎團的洋房!好興奮啊!超興奮的!   或許是反映了我的興趣吧,這次的故事稍微有點推理的成分。   可以看見他人未來的死亡的主角,以及拖著主角跑來跑去的女大學生。   要是大家能夠好好享受他失去的過去,以及無法看見的未來的故事,那就再好不過了。   要是說太多關於作品的事情就會爆雷了,所以這次的後記也要感謝各位!   總是陪我討論我那粗略的提案,引導我完成作品的責任編輯,真的非常感謝你!雖然說是「有著奇妙的力量,經常擦身而過的哀傷系故事~」,但打開之後卻意外地都在說相聲鬥嘴真是對不起。儘管如此得到的第一句感想還是「很有趣喔!」真的讓我很高興!   然後要感謝的是這次負責封面作畫的浅見なつ老師!那充滿透明感的美感,讓我在初次看到時便「呼啊~!」地感動大叫,真期待正式陳列在書店的日子!   然後也很感謝家人和同事們總是適度放置不管,或是照顧每次都被原稿追著的我。最近我學到了Komeda's Coffee賣的刨冰就算點了迷你的還是很大,會吃壞肚子這件事。下次會注意的。   最後要感謝閱讀本書的各位讀者們。多虧各位的支持,這次的作品才能順利付梓成冊。要是有忽然空出來的時間或是些許空閒時間,而他們的故事能夠陪伴各位那就太好了。   然後若是不嫌棄,在知道結果後,希望大家可以重新回顧一次他們的腳步。   那麼那麼,希望哪天還能再與大家相見。謝謝!   二〇一七年某月某日 古宮九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