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張開眼睛,抬起頭。   灑下的強烈燈光令她感覺窒息。   聚光燈照亮舞臺。站在燈下的椿穿著灰色禮服,和她在同一座舞臺上的,只有替她彈鋼琴伴奏的幼年好友加奈美,但就連加奈美此刻也在她背後而無法看見。椿獨自一人被釘在燈光底下。   她使盡纖瘦身軀的所有力量,唱出華麗的詠嘆調。   聲音努力想要傳到遠方。   接收聲音的音樂廳觀眾席幾乎都坐滿了,一片悄然無聲。   然而觀眾並不是陶醉在椿的歌聲中。他們冷淡而平靜地在評估:和前一位參賽者相比,聲音的響亮度如何,延展性如何,還有發音、節奏、腔調……等等諸多要素。   椿擠出微笑,把右手放在胸前。   (……好痛苦。)   聲音出不來。部分原因或許是因為緊張而變得僵硬。   然而更重要的是,她本身的聲量就不足。不知從何時開始,一直都是這樣。   話說回來,今天的比賽不能失敗。她進入音樂大學已經過了半年,差不多也該向前邁進了。為了實現夢想,她必須不顧一切、設法前進才行。   然而──椿心中隱約產生不祥的預感。   在登上這座舞臺之前,她就有這個預感。   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背後的東西、一直跟著她的某樣東西。   她想要回頭確認那是什麼。另一方面,她更強烈地直覺到不能去檢視它。   (可是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她必須唱歌,必須抬頭挺胸。   椿全憑意志力,抬起快要僵固的嘴角。她感到口渴,拚命要穩住自己。聚光燈很熱。她的額頭冒出汗水。   (只剩一點點了。)   所幸擔任鋼琴伴奏的,是她從幼稚園就相識的好友,彼此非常熟悉對方的習慣與一切。更重要的是,加奈美擁有真正的實力與魅力。   在輕快的琴聲支撐下,椿換了一口氣。接下來的難關馬上就要來臨。   沒有任何可以鬆懈的地方。這點也和她進入大學之後的每一天相同:緊張與失敗的反覆,在煩惱中往返於上課與練習之間,完全沒有快樂的時刻。她總是獨自一人緊繃著神經。   每天都好像在看不到前方的道路上盲目前進。   同一條路上沒有其他人。每個人雖然相似,卻都有一點差異,關鍵時刻總是只有自己一人。就像現在,她也獨自站在聚光燈下。   她感受到滲入心底的孤獨。雖然內心突然湧起不安,椿仍舊握緊汗濕的雙拳。   ──自己原本就只是為了唱歌,才來到這裡的。   希望讓美麗的歌聲無遠弗屆。   這是所有歌曲都通用的命題,而自己的身體只是為了達成目的的樂器。因此現在不需要多餘的想法。   (唱到這裡,剩下的就是裝飾樂段──)   展現技巧的結尾,正可說是歌手表現的部分。   然而就在她稍微意識到這點的瞬間……聲音中出現一絲沙啞的跡象。   舌頭快要打結了。聲量在消失。   不祥的預感逼近到背後。椿早已知道它的真面目。她也知道,一旦回頭,它就會讓一切變質。   但即使如此,她還是必須撐住。她必須唱完。她就是為此才來到這裡的。她使盡自己的所有力量……只為了有一天,能夠站在光芒四射的舞臺。      ──憑這樣的聲音?      「啊……」   預感追上她了。   椿抬起頭,強烈的燈光刺入她的眼中。   視野被灼傷,看不見任何東西。就連原本看得到的東西,也消失在光線中。   聲音出不來,只聽見鋼琴繼續彈奏。   她無法唱歌──崩壞了。      她呆立在燈光下。   觀眾席傳來交頭接耳的談話聲。伴奏的鋼琴停下來了。   椿以空虛的眼睛仰望燈光,然後獨自一人倒在舞臺上。   第一幕第一場   ──光輝燦爛的舞臺上,存在著一切。   那是在椿的記憶中最閃耀、宛若夢境般的時間。   母親帶著當時才剛升上國中的她,來到歌劇院。   座位在一樓的後方,雖然是正面,但距離舞臺很遠。不過從關鍵的舞臺傳來的熱度,卻淹沒廣大空間的每一個角落,幾乎令人暈眩。   音樂廳呈研缽形狀,除了燈光照射到的局部區域之外都很昏暗。觀眾席悄然無聲,彷彿自己以外的一切都化作舞臺外圍陰影的一部分,就連嘆息都在轉瞬間被吸收,沒有發出聲響。   取而代之的是華麗而整齊的管弦樂音色。熟練到沒有分毫偏差的音樂席捲觀眾,擴散到劇場的邊緣。   在音樂的漩渦當中,椿握住雙拳,緊盯著舞臺。   她看不到其他任何東西,甚至沒有發覺當她移動身體時,手帕掉落在地上。   坐在旁邊的陌生男孩彎下腰替她撿拾手帕。然而當他要把手帕遞出去時,看到椿仍舊凝視著舞臺,苦笑了一下,把手帕放在膝上。      椿的眼中只有在中央唱歌的新娘。   擴展成圓形的長頭紗吸引她的目光。白色禮服宛若大朵的花,在燈光底下綻放耀眼的光芒。   這或許是結婚典禮的場景。捧著花束的新娘帶著幸福的微笑歌唱。   歌聲宛若不斷滾動磨亮的珠子般。   每一個顆粒都像奇蹟般美妙,處處洋溢著幸福,讓椿小小的胸膛也在發熱。淚水從她的眼眶流下來。      ──明明是接觸到美麗、幸福的東西,為什麼會想哭呢?      孩提時期的椿還不知道理由。坐在隔壁的男孩發現她無聲地在哭泣,驚訝地瞪大眼睛。椿只是凝視著高聲歌唱的新娘。   如果自己有一天,也能夠像那樣歌唱──   椿伸手去摸自己帶有熱度的喉嚨。   不知會多麼──      然而這一切已經成為……無法實現的夢想。      ※      手掌觸摸到的喉嚨宛若生鏽的弦,繃緊而僵硬。   當然這也可能只是椿自己的錯覺。身旁的同學看她的表情變得憂鬱,問她說:   「羽鳥,怎麼了?」   「啊,沒事。只是有點緊張……」   她生硬地回答,對方似乎就輕易相信了。   一行人都是同一所女子大學的新生。當她們走下車站階梯看到校園,便不約而同發出歡呼。充滿歷史氣息的他校大學門口擠滿了人,宛若學園祭般熱鬧。走在前方的一人指著並排豎立的看板問:   「妳們想先看哪一個社團?」   「先看球類社團吧。不是去當社團經理那種,要可以自己打球的地方。」   「我想找舞蹈社團。」   接二連三提出的選項,都是她們在接下來的大學生活想要嘗試的活動。然而她們提出的社團當中,卻沒有古典樂相關的社團。換一個環境,竟然會有這麼大的差異──椿一邊感到驚訝,一邊回顧現在的自己。      那一天,她在自認賭上命運的比賽中,迎接了殘忍的失敗。   她不只無法唱完,還在舞臺上倒下。這是作為一名演出者難以置信的失態。   然而降臨在徹底失敗的她身上的……還不只這樣。   椿在無意識中,又伸手去摸冰冷的喉嚨。   這裡彷彿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或許是因為在那場比賽之後,她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唱歌,所以才會這麼想。至今她不曾這麼久沒有唱歌。   然而就算想唱,她也已經無法唱歌了。   因此她……自行選擇離開音樂大學。   椿就這樣脫離聲樂之路,重新轉入普通大學,此刻在這裡過著一般的新鮮人生活。      「呃,那個,真的要進去嗎?啊……」   校門口樹立著色彩繽紛的看板,還有許多學生在發傳單。椿被正門亂哄哄的景象震懾,轉頭探望左右卻啞口無言。   和她一起來的同學不知何時已經一個不剩。在她被熱鬧非凡的景象吸引注意力時,她們已經分頭前往自己要去的社團了。   椿這麼快就在陌生的大學落單,不禁垂頭喪氣。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來的……」   她在音樂大學時,從早到晚都專心一意在練習,老是拒絕同學的邀請,再加上她拒絕的方式也很笨拙,到最後理所當然變得孤立。也因此,來到新環境之後,她決心要避免重蹈覆轍。   今天椿受邀前來這所大學舉辦的「社團招生日」。各社團為了招募新生,各自借用教室進行招生活動,有些社團還開放其他大學的學生參加。椿盯著一塊看板,上面寫著:「我們是感情很好的校際網球社!」   「網球啊……」   她在國中上網球課時,球總是飛到圍欄外,最後得到「全壘打王」的稱號,還被老師哀求「拜託,揮拍的時候不要使出全力」。這段經歷如果被知道了,大概會被拒絕入社吧。不過反正除了網球以外,應該還有多到數不完的社團。   她至今一直過著以歌唱為重心的生活,因此對於該做什麼完全沒有頭緒。除了想要交朋友以外,她也覺得應該找個音樂以外的興趣。   椿低頭看著自己空虛的胸口。   「好……進去看看吧。」   她下定決心,隨著擁擠的人潮走進正門。她避開人群集中的地方,開始漫步在陌生的大學校園中。   「一號館正在上映!歡迎來觀賞!」   「下週末的迎新會要舉辦烤肉!」   四面八方傳來的聲音和一張接著一張的傳單──人數之多和他們散發的活力,讓椿感到招架不住。由於是男女合校,因此男學生也很多。女子大學的同學之所以會彼此相約前來,也許是為了這個理由。   椿正在比對傳單上的地圖與校園,突然有個親切的女學生對她說:   「妳要去哪裡?妳對文學有興趣嗎?」   「很抱歉,我對文學不太……」   椿老實回答,對方便顯得很失望。她連忙改用委婉的方式說:   「那個……我還沒決定要參加什麼社團。我想要到處看看。」   「這樣啊。如果妳之後有興趣,就到我們這裡吧!」   椿拿到傳單想要道謝,對方已經去招呼另一個新生了。   椿實在很難跟上如此精力充沛的步調。如果說這就是一般大學生,那麼椿大概還只是大學實習生吧。   「總之,先往前走……」   廣大的校園內,鋪石板的林蔭道路到處分岔,聳立在道路兩旁的建築新舊並陳,設計也不盡相同。大概是因為這所大學歷史悠久,所以校舍各自建立的年代和用途都不一樣。其中有看起來像古蹟的紅磚建築,也有現代化的白色教學大樓。今天有很多大樓似乎都開放作為社團招生使用。   椿朝著招呼她的聲音一再點頭,盲目地到處亂走。她從中途就刻意避開人群,單純是因為受不了太多人而頭暈。   「好、好累。」   她差不多想回去了,可是卻不知道正門在哪裡。她檢視地圖,環顧人已經變少的四周。   ──這時她突然停止動作。   「管弦樂團的……現場演奏?」   她回顧林蔭道路的另一端。   在社團招生騷亂的空氣中,隱約可以聽到管弦樂團的聲音。   這首曲子聽起來輕盈而快活,似乎是以小編制的樂隊演奏。椿受到樂聲吸引開始往前走,越接近音源,整齊的音樂輪廓就越清晰。   「這是……莫札特的《費加洛婚禮》。」   樂團演奏的是天才作曲家莫札特的人氣作品《費加洛婚禮》序曲。即使是不常聽古典樂的人,應該也至少聽過一次這首有名的曲子。椿受到宣告喜劇開始的輕快曲調吸引,不知不覺加快腳步。她穿過捷徑般的小路,來到白色牆壁的教學大樓後方。   「是這裡嗎?」   她不知道入口在哪裡,不過總不能從附近的窗戶爬進去。   椿沿著牆壁走。樂聲稍微遠離,相對地招生的聲音變大了。大樓入口和其他建築一樣,有幾個學生在發傳單。   其中一人注意到椿,對她說:   「我們是合唱社!妳對唱歌有興趣嗎?」   「唱歌……」   她反射性地伸手去摸喉嚨,然而那裡只有僵硬的觸感。   「……很抱歉,我不太擅長……唱歌。」   「這樣啊,真遺憾。不過這裡有各式各樣的社團,妳可以來逛逛!」   從建築裡面傳來嘈雜的說話聲,伴隨著幾種音樂的聲音。椿聽到這個聲音,感到有些緊張。音樂大學苦澀的回憶閃過她的腦海。   ──即使如此,當她想起先前的莫札特樂曲,心情就奇妙地變得輕鬆。   椿為了鼓舞自己,點了點頭,然後踏入建築內。      建築內部比外面更有學園祭的熱鬧氣氛。   每一間教室似乎都分配給各社團。走廊上有好幾個手拿傳單的學生,招呼著往來的新生。如果新生有興趣,就可進入教室聽說明。其中也有些新生或許已經決定要去哪個社團,看著傳單上的教室號碼直接走到教室。   椿也和他們一樣,雖然有幾個社團的人招呼她,卻繼續沿著走廊往前走。   「原來這棟都是音樂社團……」   遞給她的傳單都是管弦樂、合唱、樂團、吹奏樂等音樂社團的介紹。畢竟有好幾百個社團,場地分配似乎有一定程度的系統。從周遭的教室傳來的演奏聲是公演的錄音。   「不過剛剛那個應該是現場演出。」   莫札特的樂曲聲已經聽不到了。不知是被室內的喧囂聲淹沒,或是已經結束。椿內心祈禱是前者,快步搜尋附近一帶。   接著她在走廊盡頭看到大教室的門。   門上貼的紙寫著「演奏中請隨手關門•歡迎自由進入」。旁邊豎立的看板上則有時間表。看來這間大教室應該是各社團輪流表演用的。   「就是這裡……」   心急的椿沒有檢視這個時段的使用社團名稱,就推開了門。      ──在這個瞬間,音樂如潮水般湧來。   這是輕巧悅耳的莫札特音樂。宛若細流般令人感到舒暢的樂音,仔細聽卻是每一個音符都經過仔細琢磨。以紮實的熟練度為基礎、卻不誇耀技巧的輕快演奏,令椿屏住氣息。      舞臺是大型階梯教室的講臺。   臺上有圍成半圓形的十二名管弦樂演奏者及指揮,另外還站了兩名沒有拿樂器的女性。其中一人是穿著連身裙的長髮美女,另一人則與之形成對比,是個穿著牛仔褲的嬌小短髮少女。她們並排站在管弦樂團員前方,面對著指揮。   「那是……」   椿憑她們站的位置,立刻理解到她們的角色。   曲子和剛剛一樣,是莫札特的《費加洛婚禮》,而現在進行的是──   長髮美女張開嘴巴,唱出嘹亮有力的歌聲。另一名少女也迅速接著唱同樣的旋律。   兩個女人原本若無其事的表情突然產生變化,兇狠而冷淡地瞪著彼此。交互唱出來的義大利文對話,怎麼看都是充滿惡意的爭吵。其中一人交叉雙臂,另一人則委婉地指著背後。看到這個「出去」的手勢,對方偷偷地吐舌頭。   光是這個演技,應該就能讓觀眾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喜劇性的演技與輕快的音樂,引來臺下的笑聲。   兩人生動活潑地表演,管弦樂團則圍繞著她們。坐在折疊椅上的十二名演奏者當中,有的面帶微笑,有的用身體打拍子,每個人都愉快地奏出自己的曲調。這些音符自由跳動,卻能巧妙地紡織成一條美麗的腰帶。令人心情雀躍的愉快樂曲,旋即讓教室內的空氣變得活絡。椿低聲喃喃自語:   「這是……歌劇。」      那是莫札特注入愛與熱情的藝術。   將音樂與戲劇結合在同一座舞臺上。   又稱為綜合藝術,是人類創造的傑作之一。      椿呆呆地望著演奏的景象,腦中喚起過去曾經看過的華麗舞臺。   不斷輪替上下臺的劇中人物、打動人心的歌聲、將世界無限擴張的管弦樂團──椿就像投入到幾乎要被吞沒的孩提時代一般,凝視著鈴鐺般的美妙歌聲與舞臺。   眼前的舞臺上,歌手與演奏者都穿著便服,卻奇妙地讓她聯想到昔日看過的舞臺。椿情不自禁地想湊向前,突然注意到揮著指揮棒的青年。   那是身穿黑色襯衫的背影。   他的身高大概比椿高兩個頭,寬廣的背挺得很直,舉起的雙手纖細地、時而大膽地引導演奏。   他具有靜謐但確實的存在感。   白色的指揮棒統整著場上的所有演奏,更進一步地任其自由。椿之所以在此刻之前沒有意識到他,是因為他充分引出其他樂手的魅力,自己則忠實扮演幕後人員的角色。   然而一旦注意到他的技術,就能理解他非凡的指揮能力。他能夠仔細而巧妙地將時而彼此衝突的元素融合為一首樂曲。   在此同時,受到他引導的樂手卻也沒有被侷限在狹小的框架裡。兩位女性能夠神采飛揚地歌唱,一定也是因為信任他的指揮。   「……好厲害。」   追隨他的視線,就會發現他不僅看著歌手,也看著所有樂手。他緊盯著每個人細微的動作,控制整首樂曲。   這份安心感讓椿靜靜地吁了一口氣。      ──看著他,就會覺得胸口微微發熱。      椿不知道這樣的熱度會孕育出什麼樣的感情。   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指揮的青年。在指揮的動作中,她看到對方的側臉,心跳不禁加速。   他的年紀大概比椿稍微年長,有一雙細長的眼睛和漂亮的鼻梁,整體來看臉孔相當英俊。不過給人更深刻印象的,應該是他那副感覺很難相處的嚴峻表情吧。   毫無差錯地計算莫札特節拍的他,看上去和輕快的曲調完全不相符,感覺很嚴謹。椿屏住呼吸,視線無法離開那張認真專注的側臉。      聽見的只有音樂,看到的只有演奏者。   其他的一切都從意識中消失。椿宛若被吸入舞臺般,越來越專注。   她彷彿受到音樂的牽引,搖搖晃晃地走下一步階梯。      然而就在下一個瞬間,教室內突然響起掌聲。   曲子結束了。椿不禁跳起來,指揮的青年卻不受影響,轉身對觀眾說:   「剛剛的曲子是同樣出自《費加洛婚禮》的〈吵架二重唱〉。在這首曲子當中,兩個年紀相差很多的女人為了爭奪一個男人而彼此嘲諷……雖然如此,在這次演出中,兩人都是由三年級飾演的。」   指揮介紹時,長髮美女笑咪咪地對臺下揮手,旁邊的另一名少女則深深鞠躬。不知是因為服裝還是因為身高,兩人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同學年,其中一個甚至怎麼看都像國高中生。不過既然是三年級,應該比椿還要年長才對。   坐在椅子上的管弦樂手也都站起來鞠躬。掌聲再度響起,指揮的青年在掌聲中作結:   「那麼這次的宣傳演奏就到此告一段落。如果有興趣,我們也會舉辦公開練習,歡迎來參觀。」   即使放下指揮棒,他的態度依舊缺乏親和力。   不過就好像是要彌補他的態度一般,立刻有幾個拿著傳單的社員走上階梯。椿這時才想到自己站在通道中央,連忙想要閃到旁邊,結果失去平衡。   「啊!」   「哇,危險。」   椿差點以怪異的姿勢跌倒,被坐在旁邊的男學生扶住。椿連忙起身鞠躬。   「對、對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別介意,反正女生很輕。」   「我沒有很輕……也滿有肌肉的……對不起。」   聽到她這麼說,男生忍俊不住。他看上去是個很擅長交際的人,頭髮染成褐色,身穿淺藍色麻襯衫,有一雙修長的雙腿和俊美的長相,想必很受女孩子歡迎。   反觀椿則穿著灰色襯衫和黑色喇叭裙,服裝很樸素,長相和身高也很普通,沒有吸引人的地方。唯一與眾不同的是原本及腰的長髮,但是在放棄唱歌之後,她覺得沒有必要再留長髮,便剪到肩膀的長度。   椿感到不知所措,摸摸還沒有習慣的半長髮。或許是感受到她不擅長與人交際的氣氛,男生快活地笑著邀她坐在旁邊的座位。   「妳也跟我一樣是新生吧?妳是來參觀的嗎?」   「是的。啊,不過我是從別所大學來的。」   「哦,好像滿多人都是這樣。我也逛了幾個社團,不過這個社團特別罕見,可以理解會有其他大學的人過來。」   「很罕見……嗎?」   談到這裡,椿才想到自己還不知道這個社團是什麼社。不過從他們演奏的曲子來看,應該不是普通的管弦樂團或合唱團,而是──      「你們對歌劇有興趣嗎?」      聲音突然從通道傳來,害椿差點又要跌倒了。   這是有發聲基礎的人特有的宏亮嗓音。   她連忙回頭,看到剛剛唱歌的美女在那裡。   「啊,瑪賽琳娜……小姐。」   「喔,妳知道《費加洛婚禮》?沒錯,我唱的就是瑪賽琳娜的角色。妳該不會對歌劇很熟悉吧?」   「也沒有很熟悉。」   椿反射性地曖昧回應。瑪賽琳娜遞給她粉紅色的傳單。   「總之,我們是東都大歌劇社。我們會自行舉辦歌劇公演,請多多指教。」   「……真的是歌劇?」      歌劇是古典樂的一種類型,有四百年以上的歷史。   簡單地說,就是搭配現場演奏的音樂劇。以管弦樂團為伴奏,由站在舞臺上的人唱歌進行演出。一齣歌劇會長達三小時,有時甚至超過四小時。除了演奏本身很困難,要製作舞臺也是一大工程。考量到工作的多樣性,由學生社團上演歌劇的確是特例,被說「很罕見」也是可以理解的。      當椿啞口無言時,褐髮青年從她身後插嘴:   「歌劇就是那個吧?像是《歌劇魅影》之類的。」   「不對喔。《歌劇魅影》不是歌劇。」   「明明有歌劇兩個字,卻不是歌劇?」   「《歌劇魅影》是以法國巴黎歌劇院為舞臺。原著是卡斯頓•勒胡的小說,後來改編成戲劇,不過它是音樂劇。」   「音樂劇不就是歌劇嗎?」   「不一樣,歌劇是古典樂。音樂劇是錄音伴奏的,可是歌劇不一樣,有管弦樂團現場演奏,歌聲也不會透過麥克風。還有歌手也不會跳舞。」   這是常見的誤解,不過聽她乾淨俐落地一一否定,感覺很爽快。   椿一邊聽她說話,一邊注視著拿到的傳單。印了「東都大歌劇社招生中!」的傳單上,介紹大致的活動內容和招募部門。椿把傳單翻到反面,念出招募綱要。   「管弦樂手、歌手、舞臺製作……」   「──基本上,幾乎全部都要招募。因為我們一切都要自己來,所以總是人手不足。」   「咦?」   聽到突然插入的男人聲音,椿抬起頭。   首先看到的是黑色襯衫。沒有皺紋而保養得很好的衣服,令人聯想到舞臺上的禮服。椿戰戰兢兢地繼續抬起視線。   「啊……」   從近處看,他的臉孔比椿預期的更俊美。   給人銳利印象的雙眼、高而直挺的鼻梁,高雅的五官自然吸引他人目光。   然而他整個人的氣質卻顯得一絲不苟。擔任指揮的青年俯視著椿,表情就如站在舞臺上時一般難以親近。   面對這種僵硬的氣氛,如果是普通新生,大概會不禁想要後退吧。   但是椿並不會為了這種事而退縮。   對於原本就讀音樂大學的她來說,嚴格而難以親近的指導者並不罕見。也因此,她只是為了這名青年近在眼前而感到驚訝。   他注視著椿,稍稍張大眼睛。看到他驚訝的表情,想不出理由的椿歪著頭感到疑惑。   「請問……」   這時瑪賽琳娜回頭告訴他:   「黑田,這個女生好像對歌劇很熟喔。」   「妳想要演奏樂器嗎?」   聽到他這樣問自己,椿連忙在面前搖手。   「啊……不是,我沒有學過管弦樂器。」   「那麼是唱歌嗎?」   「唱歌……」   對方純粹只是在確認她會不會唱歌。   然而光是這樣的問題就讓她語塞。最後看到的舞臺燈光閃過腦海,身體頓時變得冰冷。   她緊緊閉上眼睛,緩緩吐氣。   「我……不會唱歌。」   她剛說出口,就感到苦澀的滋味在胸腔擴散。累積在她心中的除了失落感與罪惡感,更強烈的是宛若失去半個自己的虛脫。   然而這應該是早已經歷的痛苦。她必須讓這個痛苦成為過去,不應該到現在還要重新面對。   指揮的青年看著她,露出狐疑的表情。椿張開眼睛,擺出不自然的笑容。   「所以,很抱歉……啊,不過剛剛的莫札特真的很棒!」   椿邊說邊急忙站起來。   那場演出的確非常精采,也因此她才會循著樂音來到這裡。她已經好久沒有因為聽到音樂而奔跑了。她笨拙地尋找適當的句子。   「音樂很自然地進入心中……大家聽了都很愉快、很興奮。呃,如果你們要舉辦公演的話,我一定會想要再來聽。」   椿一鼓作氣地說出感想,因為緊張的反作用力而嘆息。   不過她很慶幸說出來了。她不擅長說出內心想法,但卻想要盡可能向對方表達。   指揮的青年聽到率直的讚詞,睜大了眼睛。看到他的表情,椿對於自己說的話感到些許後悔。在他眼中,椿或許是個自以為是地發表評論的門外漢新生吧。   「很抱歉……謝謝。」   她致謝之後,匆匆地想要穿過青年旁邊。   然而這時對方卻對她說:   「妳說的話還真奇怪。」   「咦……」   椿不禁停下腳步。她回頭,看到青年直視著自己。   「不是會不會唱歌,而是想不想要唱歌吧?」      ──想不想要唱歌。      這是很單純的問題,但不代表會有單純的答案。椿感到彷彿自己的懦弱被看穿了,身體抖了一下。她游移著視線,思索著該如何回答。   「……這個、那個……」   「啊,我很有興趣。請問有開放參觀嗎?」   眾人的視線同時集中到舉起的手。椿回頭看身後的青年,鬆了一口氣。瑪賽琳娜把傳單遞給他,指著其中一個地方。   「這裡。合唱在星期二和星期六練習,請在十分鐘之前到正門集合。」   「知道了。順帶一提,我完全沒有學過音樂。」   「不要緊,我們會教你。雖然說最好會看樂譜,不過如果不會看也沒關係。」   「哦,那我就放心了。那麼下次練習,我會去參觀的。」   他站起來拍拍椿的肩膀並指著門,大概是意味著「出去吧」。椿雖然感到不知所措,還是跟隨他。   瑪賽琳娜朝著準備回去的兩人揮揮手。   「謝謝你們來聽。歡迎隨時再來。」   在她旁邊的男指揮則一直注視著椿。         椿原本以為在校園裡逛了很久,但距離正門卻不到一百公尺。   聽到椿這麼說,帶她到門口的褐髮青年不禁苦笑。   「原來妳迷路了?對了,妳說妳是別所大學來的。」   「多虧有你的幫忙,謝謝。」   椿在正門口很有禮貌地鞠躬。先前走出大教室之後,對方立刻問「要回去嗎?還是要看其他社團?」椿回答「差不多想要回去了」,他便送椿到門口。   椿有些吞吞吐吐地又為另一件事道謝:   「還有……剛剛也謝謝你。」   ──她被問到想不想唱歌時,一時詞窮而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對於指揮的青年來說,這句話應該沒有特別用意,但是對於「無法再唱歌」的椿來說,卻剛好被戳中痛處。   來參觀的褐髮青年大概是發覺到她的狀況,才會帶她離開教室。她道謝之後,對方笑著搔頭說:   「沒什麼,只是因為那個學長看起來有點可怕。而且有些人本來就不擅長拒絕邀請。」   「可怕……嗎?」   那個人的態度雖然冷淡,但是椿並不覺得可怕。硬要說的話,大概是「很嚴格」的程度吧。這點或許是從他的指揮而來的聯想。   對於椿的反應,青年睜大眼睛,不過立刻笑出來,把傳單遞給她。   「既然這樣,我對剛剛的歌劇社很有興趣,如果妳方便的話,跟我一起去參觀吧。」   「啊?可是我不會唱歌……」   「就算不會唱歌,還有招募很多其他方面的人。剛剛那場戲劇和音樂,感覺滿好玩的吧?有這麼多選項,應該會有自己擅長的項目才對。」   他給椿看的傳單上,印著管弦樂、合唱、舞臺製作等各種招募人員。需要這麼多的人才,這個社團大概真的在上演歌劇吧。不過即使有歌唱以外的選項,椿也沒有學過管弦樂器,當然也沒有製作過舞臺。剩下的只有──   「鋼琴的話,應該可以……」   傳單上有一句「另外也招募合唱練習的伴奏鋼琴」。   椿原本最早接觸音樂是從鋼琴開始。她從幼稚園開始學,一直和幼年好友加奈美上同一間教室。由於她學到一半改學聲樂,因此只有興趣程度的琴藝,不過仍舊算是會彈鋼琴。   聽到她靦腆地回答,青年佩服地說:   「好厲害!妳會彈鋼琴?太帥了!對了,那妳要不要去參觀合唱練習的伴奏鋼琴?如果不方便,那就沒辦法了。我對古典樂一竅不通,所以如果有懂音樂的人跟我一起去,會比較安心。」   他困窘的笑臉並沒有隱藏別的用意。椿考慮了這個提議。   ──她無法唱歌。   離開原本占據她全部生活的歌唱之後,她現在來到了新的環境。   而這一次……她想要很普通地交朋友,和大家一起去吃飯,過著簡單平穩的生活。對於普通學生是理所當然的事,對椿來說卻是暗中憧憬的生活。   ──去逛社團的話,或許就能遇見那樣的朋友。   她原本是為了這個理由才來參觀社團招生的,所以應該也沒必要刻意迴避古典樂社團。椿只是放棄成為一名專業歌手,但絕對沒有變得討厭音樂。   她在短時間內做出決定,抬起頭說:   「我知道了。如果……我能幫上忙的話。」   「喔,那真是太好了。這是我的聯絡方式。啊,剛剛沒有介紹,我叫清河直樹。」   「我叫羽鳥椿。我的聯絡方式是,呃……」   椿拿著清河的名片笨拙地搜尋,清河便笑著對她說:   「什麼時候告訴我都可以。妳寫信到我的信箱吧。」   接著他又說:   「還有,這個也給妳。我已經讀完了。」   他遞出來的是印著「東都大歌劇社」的新生招募手冊。椿反射性地收下,清河便揮揮手說:   「那就下週二見了。   「啊,好的!再見!」   回到校園內的清河背影,看起來就是一副幹練的大學生姿態。對於和自己有天壤之別的待人技巧,椿甚至有些感動。   「好厲害……真想學學他。」   兩人雖然都是新生,不過重新進入大學的椿其實比清河還要年長。說到理想,她希望自己能夠表現得更成熟一些。   椿把拿到的名片慎重地放入錢包。她為了謹慎起見環顧四周,但還是沒有看到同學的身影,只好獨自走向車站。   「話說回來,《費加洛婚禮》……以前也唱過。」   今天看到的二重唱,連聽的人都會感到心情雀躍。   莫札特的許多歌劇都充分展現人性,具有喜劇特質及吸引人的魅力。椿以前上課時唱的《費加洛婚禮》詠嘆調也是如此。   少年憧憬愛情而唱的歌──〈知否愛情為何物〉。   這首名曲也常出現在廣告和背景音樂。為了能夠用清亮、直接的聲音唱出開頭的樂句,她曾經一再苦練。   椿通過車站驗票口來到月臺,東張西望環顧四周。現在是平日的白天,因此周圍幾乎沒人。她確認沒有其他人之後,把右腳往後伸。   她深深地吸入一口氣,直送到身體深處。這個程序已經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她試圖要讓聲音隨著停留在體內的氣息送出去。   她不是要正式唱歌,只是哼首曲子而已。   但是──   「……啊……」   只有沙啞的氣息發出「咻」的聲音,從喉嚨洩出去。   視野瞬間被燒灼成白色。椿回憶起那天的燈光,反射性地咬緊牙關。她用顫抖的手按住喉嚨。   「……啊……啊……啊∼」   她拚命地想要平息加速的心跳。   椿無法將歌聲送到變得僵硬的喉嚨,只能送出空氣而已。   閉上的眼睛滲出淚水。她做了好幾個深呼吸,終於擺脫來自過去的光線。   幾分鐘之後,椿總算穩住加快的呼吸,垂下肩膀。   「……我還是……」   ──自從那場比賽之後,椿就無法再唱歌了。   她能夠發出聲音,也能正常說話,但只要稍微意識到要唱歌,就無法發出聲音,彷彿自己的喉嚨變成冰塊一樣。   她的身體沒有異常。醫生說這是心因性的症狀,自己也認為如此。比賽後有一段時間,她甚至無法踏出自己的房間。她窩在拉上窗簾的黑暗房間裡,完全無法思考,只是抱著膝蓋。   她之所以離開音樂大學,也是因為覺得「像自己這樣,已經什麼都做不到了」。她曾經那麼渴望踏上歌唱之路,但卻對自己做的決定不會感到太驚訝。   「我明明一直想要唱歌的……」   ──就像那天在舞臺上看到的新娘。      然而原本一直朝著夢想邁進的椿失去了一切,來到這裡。   所有的一切都從她的雙手流走了。   她明明已經接受現實,但是回想起來仍舊湧起苦澀的滋味。   椿用手背粗魯地揉揉濕潤的眼睛。最後聽到的加奈美的聲音伴隨著殘響,在她腦中重新響起。      『妳怎麼可以自己主動放棄!我們失去了音樂,還剩下什麼?』      「什麼都沒剩下,加奈美。」   雖然從封閉的房間走出來了,但現在的椿只是個空洞的人。她不了解世事,也沒辦法和他人好好交往,就好像漫無目的持續空轉一般。   即使如此,她還是得繼續活下去。   「什麼都沒有……所以得尋找才行。」   這是她現在能做的最大努力。椿抱緊薄薄的宣傳手冊。   她吐出的氣息很乾燥,沒有產生任何聲響。   第一幕第二場   『我、我想要學聲樂……』   第一次欣賞歌劇表演的一星期後,椿吞吞吐吐地告訴自幼熟識的好友加奈美。加奈美瞪大眼睛。   『妳想學聲樂?可是我們不是已經在學鋼琴了嗎?』   『沒錯,可是……』   她們從幼稚園就上同一間鋼琴教室,已經有九年左右。她和加奈美在一起的時間比其他任何朋友還要長,討論話題從發表會的曲子到喜歡的鋼琴家新專輯,即使是最瑣碎的事情都會分享。   然而今天的討論和過去的完全不同。   聽到椿帶著緊張心情說出來的話,加奈美挑起單邊眉毛質問:   『妳該不會是想要放棄鋼琴吧?』   感覺氣氛變得沉重,應該不是椿多心。椿連忙搖頭說:『我不是要放棄。可是我很想學唱歌……』   椿想要繼續上鋼琴課,但她不是那麼靈巧的人。如果要學唱歌,想必不能花像現在這麼多時間在鋼琴上。要成為自己特別的第一,只能選其中一個。   加奈美聽了皺起眉頭。   『妳為什麼突然想學聲樂?妳之前從來沒有提起過。前一陣子妳不是還充滿幹勁地說,接下來就要彈蕭邦了嗎?』   椿對於自己能彈的曲子逐漸增加而感到喜悅。過去不會的事現在會了,表現的範圍越來越廣,讓她更加喜歡音樂。雖然也常為了自己的能力不足而憂慮,不過她仍舊打算永遠與鋼琴生活下去。   ──直到她聽了那首新娘的詠嘆調為止。   『不論如何,我都想要學唱歌。我希望能像那樣唱歌……』   如果加奈美看了那場公演,她一定也能夠了解。在黑暗的音樂廳中,只有舞臺是那麼地光輝燦爛,唱歌的新娘顯得那麼幸福。不論運用如何華麗的詞藻,都無法完全傳達。   『那場演出真的很棒。唱女高音的人很漂亮,光芒四射……不只是這樣,大家共同創造了一個世界,只有那裡的空氣不一樣──不對,整座音樂廳都屬於不同的世界……我也想要成為其中的一份子。』   ──要是能夠和加奈美一起看那場演出,不知該有多好。   至今為止,她們一直分享著美好的事物。如果加奈美的母親那天有時間,或者如果加奈美能夠獨自來看公演,就可以像平常一樣熱烈地談很多了。   然而和親眼看到的美相比,自己能夠傳達的內容實在是太少了。   她必須想辦法傳達自己的這份熱情。   她想要站在仍舊殘留在眼瞼底下的光芒中,發自內心深處唱歌。她要讓自己的聲音傳送到滿座的音樂廳每一個角落。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夢想。   就算椿只是國中生,她也知道擔任歌劇獨唱者是多麼艱難的目標,而達到那個目標的道路有多險峻。   即使如此,她還是抱著夢想。她想要以那座舞臺為目標。   加奈美注視著不善言詞表達、卻已經下定決心的椿的雙眼。   彷彿從正面窺探內心的視線,代表著加奈美的堅強。從以前就大膽宣言「我要成為職業鋼琴家」的她,此刻以審視的眼神注視著椿。   她用毫無顧忌的說法問:   『妳應該不是要放棄音樂──這樣理解對嗎?』   『嗯,這點不會變……永遠不會變。』   即使在這裡,鋼琴與歌唱的路分開了,椿一定一輩子都會依附著音樂生活。她是如此熱愛音樂。   充滿信心的迅速回答,讓加奈美有一瞬間露出寂寞的表情,但她立刻換上平常的自信笑容。   『哦……那就好。如果妳需要伴奏,就說一聲吧。不管是什麼曲子,我都會幫妳彈。』   『加奈美。』   希望有一天,能夠站上同一座舞臺。   她夢想著兩人共同創造的音樂。只要毫不鬆懈地持之以恆,那一天遲早會來臨。   『嗯,我會努力加油,成為可以配得上加奈美的歌手。』   『為什麼要配合伴奏?妳應該說,要以斯卡拉大劇院為目標吧?』   『這、這夢想太大了……』   歌劇最高峰之一的劇院,當然超出了椿的想像範圍。   即使如此,只要不放棄,總有一天……   椿閉上眼睛,眼瞼底下浮現燦爛的舞臺。   今後她一定不會後悔將自己的一切獻給歌唱。辛苦及努力,都是為了達成目標必需的付出。椿如此相信,所以──      到最後,至少她不後悔選擇了歌唱。      ※      『N演奏家比賽鋼琴部門大學生組第一名──佐野加奈美。』   椿不是第一次看到手機上顯示的這篇報導。這一個月當中,她已經讀了好幾次,每次看到都會打開沒寫完的簡訊,卻仍舊無法寄出。椿重新檢視那則只寫著『恭喜,加奈美』的簡訊草稿。   「……加奈美真厲害。」   椿發覺到自己聲音中帶著自嘲,連忙搖頭。為了將低落的心情拉回來,她輕輕拍打自己的臉頰,然後走下擁擠的車站階梯。   上完一天的課之後,天色已經變暗,電車上也擠滿了準備回家的上班族。她逆著返向的學生人潮走出車站,前往約定見面的正門。   「話說回來,鋼琴伴奏啊……」   她雖然不小心說出「鋼琴的話應該可以」,但是如果彈得不夠好,她該如何道歉?   椿忐忑不安地在指定的下午六點前,來到和那天同樣的正門口。   「……沒想到人這麼多。」   她原本擔心外校學生在正門等候會引人側目,不過看樣子是白擔心了。或許因為正值社團招募新生的時期,到處都有看似在等人的人群。   椿東張西望,心神不定地環顧四周,看到一名青年從校園內跑過來,對她揮手。   「小椿!」   「小椿?」   她大概從小學以來就沒有聽過異性如此稱呼自己。全速跑來的清河把手放在膝蓋上喘氣。   「對不起,剛剛上課拖太晚了。」   「啊,請別這麼說!而且現在時間還沒到。」   距離傳單上的集合時間還有十分鐘以上。然而清河朝著椿輕輕合掌,說:   「是我邀妳來參觀的。既然請人家從別的大學過來,當然應該要先到約定地點等人才行。」   「好厲害……想得太周到了……這就是大學生的力量……」   「妳怎麼突然說這種話?妳也是大學生吧?」   「沒錯。」   尚未融入新環境的椿縮起脖子。   雖然如此,她每天上課還是感到很愉快。當她得知可以從各種課程當中選擇自己喜歡的,不禁相當感動,而上課內容也都是她從未學過的知識,感覺就好像在過去一直沒有使用的容器裡一點一滴地倒入水。   然而一碼歸一碼,她不善與人交際的現況沒有太大的改善。   系上的同學在開學兩個星期之後,已經形成了好朋友圈。當然也有許多人沒有加入其中,但這些人似乎都是喜歡獨處的類型,不像椿是「想交朋友卻不擅長與人交往」。她赫然發覺自己處於孤立的狀態,不過也只能告訴自己不要急,慢慢想辦法。   這次來參觀也是第一步。她希望不要造成他人困擾、失望,最好能夠找到可以交朋友的人。當椿暗自鼓舞自己時,在她背後有幾個正要回去的學生朝清河揮手。   「嗨,直樹。辛苦了。」   「今天也要去參觀社團嗎?真有體力。」   他們以親暱的口吻向清河道別,清河也輕鬆地回應「明天見」。看到他如此自然地與朋友交往,椿不禁投以尊敬的眼神。   「他們是你的同學嗎?」   「對呀。有些是同班同學,有些是同一個社團的人。」   「同一個社團?是歌劇社嗎?」   「啊,不是。我除了這裡之外,也有去其他社團體驗看看。不過因為我還要打工,所以都是一些感覺可以兼顧的社團。難得有機會,我想要多嘗試各種事物。」   「上課和打工之外,還要兼顧社團……?」   「其實滿容易的。現在的打工是在魚市場,早上就結束了。」   「……太高深莫測了。」   椿光是來參觀一個音樂社團,就耗費掉莫大的精神力量,但清河卻似乎能夠應付排得滿滿的時間表。在椿眼中,清河簡直就像是不同的人種。難道說,這就是大學生應有的樣子嗎?   「我也要……努力向你看齊!」   「我不太懂妳的意思……不過算了。不知道有沒有其他參觀者。」   兩人環顧周圍,卻分不出哪些人是參觀者、哪些人不是。看樣子只能乖乖等人來接了。椿檢視傳單,上面印著「招生負責人:楠」。除了名字之外,還有聯絡用的手機號碼。   「那天有『楠』這個人嗎……」   她首先想到的是揮動指揮棒的青年背影。   真摯誠懇地面對音樂的身影、輕蹙眉頭的側臉,給人強烈的印象。   ──如果來迎接的是他,看到我不知道會露出什麼表情。   今天是合唱的練習日。看到自稱「不會唱歌」的人過來,他或許又會露出狐疑的表情。   即便如此,只要能夠再次看到他指揮──   「啊,在那裡!你們兩個應該都是來參觀我們社團的吧?」   女生的聲音雖然沒有很大聲,卻能傳得很遠。聽到這個聲音,聚集在正門附近的其他人也回頭。椿聽到記憶中的聲音而跳起來。穿著淺綠色毛衣與白色褲子的女生今天把長髮束起來。   「瑪賽琳娜小姐!」   「我叫楠。瑪賽琳娜是上次公演的角色。我是今年的招生負責人楠理惠,請多指教。」   「我、我是羽鳥椿,請多多指教。」   椿有些生硬地鞠躬。理惠聽了露出笑容。   「妳叫小椿呀?那就是薇奧莉塔了。」   「薇奧莉塔?」   椿身旁的清河表示疑惑。椿苦笑著告訴他:   「就是指茶花女(註1:茶花女 《茶花女》的日文標題為「椿姬」。「椿」就是「山茶花」的意思。)。這齣歌劇的女主角名叫薇奧莉塔。」   威爾第作曲的《茶花女》因為是著名的作品,因此椿不是第一次被開同樣的玩笑。加奈美也曾對她說過:「妳先以薇奧莉塔當目標吧。」   然而到頭來,椿還沒有唱過薇奧莉塔就放棄唱歌了。現在的自己與其說是茶花女,不如說是Traviata。這個義大利文單字是指「迷途的女人」──歌劇《茶花女》的原文標題就是這個字,或許是偶然的諷刺吧。   清河瞥了一眼苦笑的椿,很自然地向理惠打招呼:   「我叫清河,請指教。」   「好的~請指教!」   清河輕鬆從容的態度讓椿很羨慕,不過她今天不是來向清河拜師的。椿在腦中重複了一次事先準備的句子,開口說:   「那個,很抱歉,今天我不是來參觀唱歌──」   「喔,是樂器嗎?」   一個沒看過的男人從理惠後方探出頭。椿被超過一百九十公分的高個子男人俯視,不禁往後倒退。理惠告誡那名男子:   「喂,不要突然跑出來。寶貴的合唱團員要是跑走了怎麼辦?」   「她剛剛說她不是來唱歌的。」   「她也沒說要參加管弦樂團吧?退下,你這個樂團首席!」   理惠發出「噓、噓」的聲音,揮手驅趕那名男子。椿驚訝地抬頭看這個男人,問:   「你是樂團首席嗎?」   「是啊。我叫濱崎,請多指教。對了,妳對管弦樂有興趣嗎?」   「呃,我很喜歡聽。」   聽到椿的回答,男子露出笑容。高個子的他不像整合管弦樂團的樂團首席,反倒更像運動選手。魁梧的體格和友善的臉孔,具有讓人安心的氣質。濱崎笑咪咪地伸出右手說:   「那就先選小提琴如何?可以借妳樂器,還會從頭教起。」   「小、小提琴?」   「你在說什麼啊,笨蛋!你要從頭教起是你的自由,可是初學的新生怎麼可能承受黑田的磨練!」   「黑田……該不會是那個負責指揮的……」   「沒錯,黑田清二。他是現任的總監督。」   「總監督……」   椿也知道,在歌劇公演中,這代表了最高指導者。看到她的反應,理惠和濱崎面面相覷。清河稍稍舉起手問:   「歌劇的指揮稱作總監督嗎?」   「嗯,也不是這樣。反正待會兒可以邊介紹邊說明……我們是東都大學歌劇社!有人要來參觀嗎?要出發囉!」   聽到呼喚聲,有幾個人紛紛從太陽開始西斜的正門前方湊過來。加上椿和清河,人數一共有七人。理惠以笑臉迎接聚集過來的參觀者。   「今天要參觀的是東都大歌劇社的合唱部分。如果對管弦樂團有興趣,這邊這位就是樂團首席,可以問他各種問題。那就出發吧!」   理惠很爽快地致詞完畢,轉身向前走。椿和清河並肩走在距離半步左右的後方,濱崎則跟在一群人的最後面。   走在校園中,理惠又開始說明:   「關於歌劇的職位分配,每個團體都不太一樣,我們在總監督之下還有音樂監督和導演。音樂監督是指揮,也是音樂方面的最高指導。導演是舞臺方面的最高指導。總監督決定『這齣戲要做成這種感覺』,然後分別和音樂跟舞臺人員討論成形。不過我們社團沒有那麼多人,所以通常都是總監督兼任音樂監督,有時候還會兼任導演。這次也一樣,都由黑田負責。」   「兼任三職?那應該很忙吧?」   「因為是他喜歡做的,雖然很忙,不過應該不會覺得辛苦才對。」   理惠發出爽朗的笑聲。她的個性似乎和女人味十足的柔美外表不同,非常乾脆大方。她走在銀杏樹蔭大道下,把手交叉在頭後方。   「音樂方面,就如你們所知,分為歌唱和管弦樂。基本上這兩者是各自練習,等到公演接近,就會增加共同練習。歌唱又分為獨唱和合唱。」   「原來分得這麼細……雖然我還不太懂。」   「馬上就會熟悉了,不用擔心。歌劇包含了很多要素。簡單地說,就是平常會各自分開練習。」   「──沒想到真的要上演歌劇。」   椿喃喃地說。   歌劇可以稱為綜合藝術。要舉辦一次公演,所需的勞力和人員是超乎尋常的。椿之前上的音樂大學也有舉辦歌劇公演的社團,不過音樂大學和普通大學找人的難度完全不同。像清河這樣「不太懂」的人應該占了多數。   即使如此,他們還是理所當然地想要上演歌劇。   理惠彷彿置身事外般點頭說:   「社團剛成立的時候,據說很辛苦。因為人數不足,只能選少數人也能演的較短作品來公演。現在人數已經增加不少,管弦樂團包含臨時人員的話,可以達到五十人的編制,獨唱者的人數也夠。」   「請問,獨唱者……是找音樂大學的學生嗎?」   宣傳演奏會上的二重唱即使在椿聽來,也能感受到相當程度的實力與熟練度。基本上,光是要唱完一齣歌劇,也需要一定的實力與體力。如果不是受過專業歌唱訓練的人,應該會是相當沉重的負擔。   然而理惠聽到這個問題卻笑出來。   「不是音樂大學的學生喔!像我也是這所大學的學生。因為是校際社團,所以也會有音樂大學的學生來參加,不過現在沒有。」   理惠以輕鬆的口吻回答,然後瞇起眼睛露出微笑說:   「妳會這麼想,感覺滿光榮的。不過我們也有去跟老師上歌唱課,接受發聲訓練。」   「上歌唱課……」   聽到這幾個字,椿感到胸口一陣刺痛。幾個月前,歌唱課是椿生活的重心。她為了唱歌每天拚命練習,然後因為看不到成果而沮喪。她不知道該如何前進,因為努力無法得到相對應的結果而痛苦,只有心情越來越焦躁。   椿回憶起看不到出口的那段日子,表情變得憂愁。這時身旁的清河探頭看她的臉,開口問:   「小椿,妳怎麼了?」   「啊,沒什麼。」   椿連忙揮手回應。這名青年不愧是待人技巧很高,似乎能夠敏銳地察覺到他人的情緒。   走在半步前方的理惠指著前面的建築說:   「今天我們在那裡借了教室。不同的日子能借到的場地也不一樣,不過通常都在那裡。另外也有社辦,在後棟的建築。」   前方的建築帶著些許粉紅色。從附設陽臺的窗戶數量來判斷,應該有好幾間小教室在裡面。當他們走近那棟三層樓建築,就開始聽到好幾種音樂混合在一起的聲音。   理惠回頭確認是否所有人都跟來了。她看到最後面的濱崎揮手,便走上建築入口前的室外階梯。椿一邊東張西望一邊跟隨,清河則對她補充說明:   「這裡是社團大樓。社辦、會議室、練習室之類的都在這裡。」   「哦,怪不得聽見樂器的聲音──」   這些聲音有透過音箱的吉他聲音、使用弱音器的銅管樂器聲音等等。其中也摻雜著鋼琴的聲音,或許是因為有練習室的關係。   椿想到這裡,才想起自己是為了參觀合唱練習的鋼琴伴奏才過來的。如果被要求「那就先彈一首試試」,她或許會因為暴露自己的無能而羞愧致死。   在那之前,她或許應該先對理惠和清河打預防針說「我不太會彈」。然而就在椿等待適當時機的時候,帶領一行人的理惠打開了進入三樓後的第一扇門。   「好了,大家進來吧。」   「啊?好、好的。」   走在前方的椿連忙從打開的門溜進裡面。   ──接著她不禁屏住氣息。   大約十二張榻榻米大的整潔房間中,放了一臺平台式鋼琴。地上鋪了色彩暗沉的地毯,奶油色的牆壁開了無數個她熟悉的隔音孔。   不過讓椿屏息的不是練習室的構造,而是進入室內的瞬間朝她襲來的空氣。   室內有七名男女。   看似舊生的這些人散發的氣質,具有認真從事音樂的人獨特的氛圍。或者可以換個說法,形容為和緩而無形的壓力。過去熟悉的這個空氣,瞬間使椿感到喉嚨凍住了。   「啊……」   然而他們一看到椿等人,周遭的空氣就立刻變得友善。   其中一名大個子的學長笑著說:   「喔,你們是來參觀的嗎?今天請多指教。」   「歡迎歡迎~」   「你們自己找位子坐吧。」   爽朗的歡迎聲讓椿鬆了一口氣。從後方進來的理惠稍稍舉手打招呼。   「我帶第一批人過來了。也許還有人會遲到,所以我先回大門那裡。說明的工作就交給你們了。啊,濱崎也在,小心別被管弦樂團搶走新生。」   「了解!」   「我特地來幫忙,別把我說得好像拐人的一樣。」   低頭走進門的濱崎比在場所有人都高出一個頭。這位樂團首席指著排在牆邊的椅子說:   「來參觀的人,先找個地方坐下來吧。今天是合唱練習,如果有人想參加,也會給你們譜……這樣就行了吧?」   「嗯,沒說錯。」   「今天黑田會來嗎?」   聽到這個名字,椿不禁回頭。不過合唱團的男生立刻搖頭說:   「他說今天交給合唱團長來帶。新生也還在抓音的階段。」   「這樣啊。那我也來參觀吧。」   「不用了,回去做你自己的練習吧。」   氣氛輕鬆到令人意外。椿雖然事先有心裡準備,不過參觀者也沒有被要求自我介紹。新生被催促著,各自都找了位子坐下來。   椿感到不知所措,不過還是在清河的催促下坐在角落的椅子。有人把印好的樂譜遞到她膝上。   「來,這是合唱譜。」   「啊,謝謝。」   椿抬起頭,看到的是在宣傳演奏會上和理惠唱二重唱的短髮女生。她長得像洋娃娃一樣漂亮,也和洋娃娃一樣缺乏表情,迅速地繼續發樂譜給參觀者。清河低頭看自己手中的歌詞。   「歌詞是德文耶。」   「這大概是……《蝙蝠》吧。」   「蝙蝠?有蝙蝠的歌?」   「你可能誤會我的意思了……呃,《蝙蝠》是輕歌劇的劇名。」   椿從來沒有對家人以外的人說明過音樂知識。椿邊揮動雙手,盡量用簡單明瞭的方式解釋:   「標題雖然是『蝙蝠』,但是不會有真正的蝙蝠出現……而是劇中人物的綽號。這個人被主角陷害,得到『蝙蝠博士』的綽號。他想要偷偷報復,把主角的太太、貴族、女僕等人全都捲進來,在宴會中引起鬧劇……」   「哦,所以才叫《蝙蝠》啊?好像很好玩。」   「大概是在輕歌劇當中最受歡迎的作品。過年時也常在電視上播出。」   「原來如此。輕歌劇跟歌劇不一樣嗎?」   這是理所當然的疑問。椿想了一下,雙手又往反方向比劃。   「輕歌劇是歌劇的一種。基本上跟歌劇相同,不過音樂和故事通常比歌劇輕鬆,用愉快的音樂上演滑稽的喜劇,感覺是以一般庶民為主要對象。像《蝙蝠》也是──」   「小姐,妳懂得真多。」   椿突然聽到有人在左邊很近的地方對自己說話,不禁發出「咿」的叫聲。結束介紹工作的濱崎不知何時來的,笑咪咪地俯視著她。幾乎令人感受到壓力的身高,讓椿反射性地退後。   濱崎以親暱的態度繼續說:   「對了,妳剛剛說妳不是來參觀唱歌的,該不會是弄錯日子了?」   「不是,我沒有弄錯日子……」   「妳會不會其實想要來參加管弦樂團?管弦樂團隨時都熱烈歡迎!就算是初學者,我們也會細心教導!一起來接受黑田磨練吧!」   「濱崎!不要來妨礙歌唱組的招生活動!」   「滾回去,樂團首席!」   「把身高分一點給我!」   歌唱組的社員紛紛對濱崎熱烈的招募行動發出噓聲。其他參觀者啞口無言,被捲入而受到矚目的椿則如坐針氈。今天她原本打算低調地來參觀。可以的話,她也不想憑自己這種程度的技術自稱「會彈鋼琴」。椿連忙在面前揮手說:   「不、不是的,我沒有弄錯日子。雖然也不是唱歌……」   「所以是?」   「唔……我是來,那個……鋼、鋼……」   「剛剛好?」   「不是的。」   椿迫不得已,只好以充滿苦澀的聲音老實說:   「我、我是來參觀鋼、鋼琴伴奏……」   「妳為什麼感覺很痛苦?」   濱崎詫異地俯視著氣喘吁吁的椿。   「因為我沒有自信……對不起。」   不過這一來,她應該就不會再被當成可疑份子了。椿稍微鬆了一口氣,視線剛好朝向從外面被打開的門。   ──下一個瞬間,她就僵住了。   「唔……」   從門後出現的是指揮黑田。   他的眉頭微蹙,臉孔英俊。整個人散發的氣質,彷彿把難以取悅的個性化作外膜,黏在全身上下。   他今天穿著T恤和牛仔褲,打扮很隨性,不過因為表情的關係,足以給人沉重的印象。他的左手拿著厚厚的樂譜,右手拿著細長的盒子。那個黑盒子裡裝的應該是指揮棒吧。   濱崎驚訝地看著他問:   「黑田,你今天不是不過來嗎?」   「我剛好空出一點時間,所以就過來了。既然有參觀者來,我打算指揮一首合唱示範曲。舊生做完發聲練習了嗎?」   「沒問題。」   「好,那就來唱之前練的部分──」   黑田正要繼續說下去,這才發現鋼琴前方沒人。一名社員舉手說:   「瀧川說今天有事不能過來。」   「這樣啊。那就找人來代替伴奏……不過這樣看,現場好像沒有會彈鋼琴的人……」   黑田掃視室內,社員各自以不同的表情搖頭。負責指揮的黑田對樂團首席濱崎說:   「沒辦法了。濱崎,你有帶小提琴嗎?」   「有帶,不過你別叫我一個人負責合唱伴奏,太強人所難了──啊,我想到了。」   ──椿有不好的預感。   她在情急之下想要尋找逃生之路,望向窗戶,但窗外只有陽臺。再怎麼說,來參觀的人從陽臺出去也太可疑了。   濱崎回頭看椿。   「妳說過妳是來參觀鋼琴伴奏的吧?」   「不……我只是『剛剛好』。」   「小椿,妳這樣說太牽強了。」   連清河都吐嘈,看來她無從辯駁了。   椿戰戰兢兢地抬起頭。她看到黑田就如第一次見面時一般,驚訝地注視著她。自稱「不會唱歌」的新生跑來參觀,果然還是很怪。正當椿感到難為情時,黑田直接問:   「妳會彈鋼琴嗎?」   「啊……是的。雖然只是一般才藝班的程度……」   「妳能視譜馬上彈出來嗎?」   椿在音樂大學的課上,曾經稍微練過視譜演奏。   「如果是簡單的曲子,大概可以……」   「既然這樣,雖然妳是來參觀的,不過很抱歉想請妳幫忙伴奏。」   「呱啊啊!」   「小椿?」   椿不小心就發出怪鳥般的叫聲。但是對於曾經有志成為演奏者而學習音樂的她,指揮是無法違逆的存在。   歌手在比賽或發表會唱歌時,決定表現方式的最終還是自己。如果是學生,當然會接受指導者的訓練,但是一站上舞臺,就只能憑自己一個人唱。這樣的自由與傲慢,往往會讓世界知名的歌手更添魅力。   ──然而如果是有指揮者的演出,情況又不同了。   某一部分要以什麼樣的表現方式歌唱、高音要多強、要拉長到哪裡──評估並引導歌手、擁有最終決定權的是指揮。雖然也有指揮會給歌手較大的自由,但是對資淺的椿來說,指揮至少是必須尊敬的對象。即使同樣是學生,這點也不會改變。這個人確實是整合全團音樂的人。   遇到這樣的對象請求,椿也只好笨拙地站起來。清河小聲地對她說:   「小椿,加油!」   「……好的。」   椿面對鋼琴,檢視樂譜。擷取部分合唱譜的紙上寫著「ZWEITER AKT」。這是德文「第二幕」的意思,意味著這份樂譜是《蝙蝠》第二幕的開頭。   「第二幕的舞臺應該是……歐羅夫斯基的晚會。」   歐羅夫斯基是劇中的年輕俄國貴族。第二幕的內容,就是在他主辦的宴會中發生的鬧劇。一開始是受邀參加的賓客愉快交談、飲酒的場景,椿也看過幾次實際的舞臺。   她坐在鋼琴椅上,重新確認樂譜。   「速度是……Allegretto con Fuoco。」   ──熱情的稍快版。   就如寫在上面的指示,這首曲子會因演奏者而有不同的速度。椿過去看過的公演都是以快節奏來演奏。   如果要她彈出那樣的伴奏,那就沒轍了,不過在練習階段應該不會要求到那種地步。她掃視音符密度很高的前奏,然後小聲地問黑田:   「請問,前奏也要彈嗎?」   「如果妳能彈的話。」   「只有右手的話應該勉強可以……」   「那就這樣吧。其他部分也只要掌握到氣氛就行了。」   歌劇的鋼琴伴奏譜是從管弦樂改編的,因此沒有考慮彈鋼琴時手指移動的難易度。以椿的程度而言,不論如何掙扎都是難曲。   然而──《蝙蝠》的曲子她很熟悉。如果只需彈出氣氛,應該有辦法應付。   她壓下緊張的情緒,把右手放在鍵盤上,再度看著黑田。黑田點點頭。   「從第二幕開頭部分開始。已經抓過音的社員,從頭大概唱一次。」   他邊說邊舉起白色的指揮棒。      ──這一瞬間,社員之間的空氣產生變化。      緊繃而積極的空氣,或是全神貫注而受到駕馭的空氣。   雖然相似卻因人而異的意識,全都集中到黑田手中的指揮棒。   椿發覺到自己也出神地盯著指揮棒尖端,連忙把意識拉回來。   黑田回頭,白色指揮棒微微舉高。   決定曲子開始時機的信號,此刻只針對椿一個人。   ──指揮棒揮下來。   在此同時,她開始只用右手彈奏主旋律。   睽違許久聽到自己的琴聲,感覺很生硬,和她曾經聽過的管弦樂相較有天壤之別。但是如果沒有聽過管弦樂演奏的記憶,大概就會彈得更淒慘吧。椿宛若追在原本令人興奮的音樂後方,拚命地要跟上指揮。   到了前奏即將結束的瞬間,黑田瞥了一眼社員。連接到歌唱開始部分的小喇叭聲,改由椿彈出音符。   歌聲進來了。   「啊……」   重疊的聲音具有厚度。   好幾層合唱的歌聲,立刻就把小小的練習室轉變為另一個世界。   宴會賓客充滿期待的竊竊私語、笑聲、舒適的喧囂聲……這些元素透過色彩繽紛的歌聲整合在一起。美麗而具有魅力的歌聲,讓新生聽得目瞪口呆。   椿被歌聲追趕著,拚命移動差點停下來的手指。   社員還在練習中的歌聲比她想像的更加自由。   這是經過修整前優游自在的形式,不同於以同質為正常狀態的普通合唱,充滿了每一個人的個性。聲音的漩渦幾乎把椿淹沒。   另一方面,黑田聽到不整齊的歌聲稍稍皺眉,但沒有說話。   他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接著指揮棒的速度變慢了。   「啊……!」   椿嚇了一跳,手指變得僵硬。   譜面確實寫著「poco rit.(稍微漸慢)」的速度變化。她明明看到了,卻因為把注意力放在歌聲而反應過慢。   這個難以置信的過失、初級的失誤,讓她背脊發涼。如果是平常上課,遇到這種情況,就算中斷練習被斥責也不足為奇。   一如她所預期的,黑田瞥了一眼鋼琴的方向。椿反射性地縮起脖子。   然而黑田並沒有停止演奏。   在不到一秒的時間當中,椿輕輕吸了一口氣。   接著她切換心情。   ──不能在這裡亂掉。   椿以視線追逐接下來的樂譜。她集中精神,避免錯過指揮的一舉一動,並全神貫注地移動好像要僵住的手指。黑田發覺到她的情況,瞪大眼睛。   她意識著指揮及盯著指揮的社員們的呼吸。無法彈出所有音符也沒關係,她彈著伴奏,只想著要避免破壞他們的歌聲與音樂。   ──這是她很熟悉的曲子,她也看過這齣戲很多次,一定能夠彈完。   椿把注意力放在構成曲子的所有要素。   哪裡配上哪一個音比較容易唱──就如照亮夜路的微弱燈籠光芒,她要抓到必要的音符。她集中注意力,不斷加速思考,成為身體一部分的直覺自動開始挑選音符。   不久之後,速度轉變,重複最初的樂句。   黑田舉起指揮棒,在獨唱開始前結束演奏。   「……嗯,差不多就像這樣。雖然大致上都有抓到音,不過不用我說,還是有很多問題。這些錯誤完全沒辦法掩飾,所以等新生進來之後一起確認吧。」   「是~!」   「咦,就這樣?難得他這麼溫柔。」   「原來有參觀者在,黑田的態度也會軟化。真是大發現。」   「你們……如果那麼想被指點的話,那也可以。一個個站出來唱吧。」   指揮怒眼一瞪,所有人都立刻搖頭。他們明顯易懂的態度,或許是平日常見的景象吧。椿解除緊張之後,放鬆肩膀的力氣。   黑田把視線移回參觀者。   「合唱團員大概就是像這樣抓音練習。每年會舉辦兩次公演。現在正在為七月的夏季公演練習,劇目是小約翰•史特勞斯作曲的《蝙蝠》。這是一齣很有名的輕歌劇,所以也許有人聽過。我們會自行上演整齣戲。」   介紹的口吻雖然輕描淡寫,但內容卻意味著「半年要上演一齣歌劇」。不僅所有演出者都需要大量練習,總監督也必須花很多工夫研究樂譜。黑田雖然一臉泰然,但實際上應該非常忙碌。   「獨唱者會透過試唱會來決定。這次的獨唱已經在二月的時候決定了,新生可以參加的試唱會是從冬季公演開始。想要擔任獨唱角色的人,就以這個為目標吧。夏季公演時新生都先參加合唱。」   參觀者專注地聽總監督淡淡說明的內容。看到清河很認真地點頭,讓椿感到有些意外。   「一週有兩次練習。現在雖然所有人都在同一間教室,不過基本上獨唱和合唱是分開練習的。等到快要公演的時候,歌唱的人會集合在一起練,也會和管弦樂團共同練習。因為是歌劇,所以最後也會借柔道場或校內音樂廳進行排練。要做的事很多,不過會按部就班一樣樣來,所以不用擔心。反倒可以說是充滿變化而不會令人厭倦。」   「話真的是看你怎麼說的。」   濱崎以悠閒的聲音插嘴,但黑田不理會他。其他社員有的擺出撲克臉,有的在苦笑。男女各半的社員和先前唱歌時完全不同,顯得很輕鬆。這應該就是社團平常的樣子。椿長久以來沒有接觸過如此和睦的氣氛。   黑田把指揮棒收回盒子。   「剛剛的感覺是只抓到音,完全沒有到達可以上臺的程度。不過還有三個月,舊生要努力把它練好。」   「總監督,你應該用稱讚的方式鼓勵進步才行。」   「一開始就稱讚有什麼意義?接下來要為了公演拚命練習才行。」   他伸手去拿攤開在譜架上的樂譜。這時他的眼角瞥到椿。   椿以為他會提出指點,連忙挺直背脊,但一反她的預期,黑田只是眼神欲言又止,並沒有說什麼。他很乾脆地向社員揮手。   「接下來就交給你們了。我會在學生會館那裡,有事就跟我聯絡吧。」   「知道了。休息一下之後,來參觀的人也來試音吧?」   聽到這句話,新生都面面相覷。   在休息時間嘈雜的空氣中,椿連忙站起來。她走到教室外的走廊,找到深深嘆息並準備走下樓梯的黑田,努力擠出聲音叫住他。   「那、那個!」   「嗯?」   黑田回頭看到椿,露出驚訝的表情。他的反應讓椿差點要反射性地停下腳步。但她立刻擺脫迷惘,跑到黑田面前。   「那個,剛剛很抱歉……」   「剛剛?」   黑田皺起眉頭。該不會是因為伴奏太差,因此他不記得椿這個人的模樣?椿換了一個說法。   「很抱歉自我介紹得晚了……我是剛剛負責鋼琴伴奏的參觀者。」   「啊,這個我知道。」   「咦?」   「我只是不懂,妳為什麼要道歉。」   這句話與其說冷淡,不如說是真的感到不解。看到他詫異的表情,椿連忙說:   「那個,我的伴奏整體來說都實力不足,很抱歉……中途的速度也出錯了。樂譜上明明有寫,可是我卻來不及注意指揮。是我太粗心了。」   即使是第一次看到樂譜,那樣的失誤仍舊太不應該了。更何況她原本就知道這首曲子。   從至今觀察的情況來判斷,黑田應該是個不會輕易妥協的嚴格指揮,他對椿的伴奏一定有很多不滿。在他指揮之下演奏得那麼糟糕,令椿感到懊悔不已。   她再度鞠躬時,聽到黑田以苦澀的聲音說:   「妳先抬起頭吧。這樣不好說話。」   「對、對不起。」   即使抬起頭,黑田還是比椿高出一個半的頭,因此椿自然而然地仰望著他。黑田以認真的表情說:   「妳說妳是來參觀鋼琴伴奏的吧?可以告訴我名字嗎?」   「我叫羽鳥椿,是從別所大學來的。」   「羽鳥,妳好像原本就知道《蝙蝠》吧?」   「啊……是的。那個,請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看妳的彈法就知道了。所以妳才能在第一次演奏的情況下,選擇必要的音符。」   指揮的慧眼似乎看到比椿想像的更多東西。她在佩服之餘,也深深體認到自己的不足。   「……真抱歉。我明明聽過這首曲子,卻還犯下那麼大的錯誤……」   椿縮起脖子。這時黑田又皺起眉頭說:   「妳好像誤會了什麼。」   「咦?」   難道她還犯了其他錯誤?正當椿面色蒼白時,黑田告訴她:   「剛剛的伴奏的確還有很多改進的地步,而且妳也應該稍微更用心看指揮。要不然就沒有我存在的意義,只要放個節拍器就好了。」   「是的……」   這段言論完全正確,讓椿垂下頭。然而黑田的聲音從她低著的頭上方傳來:   「可是我不會因為參觀者犯下失誤就加以責難。妳大概是因為知道原曲,才會把自己的錯誤放得很大,不過是我臨時請妳伴奏的。這又不是考試或什麼,第一次看到樂譜能彈到那樣,已經足夠了。」   「……咦?」   椿抬起頭,看到黑田英俊的臉上現出驚呆的表情。或許是因為氣氛變得和緩,他給人的印象從堅毅的指揮轉變為學生的模樣。   「有什麼好『咦』的?妳到底跟了多嚴厲的老師?至少我不會在參觀階段就要求得那麼高。」   「與其說是嚴格……」   對椿來說,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犯下初步的錯誤就會被斥責。即使沒有受到斥責,也應該自己感到羞愧。   演奏者必須隨時反省,檢討自己技術的缺乏、表現能力的不足。她必須咬緊牙關直視問題──即使那是付出嘔心瀝血的努力仍舊無法成功的結果。   她一直都是如此,也因此──   她的眼前突然出現陰影。   她無意識地用手按著自己越來越冰冷的喉嚨。黑田詫異地看著她變得僵硬的表情。   「怎麼了?」   「啊……沒什麼!我沒事!」   椿自己也不清楚剛剛想到什麼。她連忙端正姿勢鞠躬。   「對不起,占用你的時間……」   「不,我應該先謝謝妳擔任伴奏。多虧有妳在,幫了很大的忙……即使有一些缺點,妳的伴奏還是很好唱。」   「……謝、謝謝你的誇獎。」   她沒有受到斥責,反倒被誇讚了。這就是「用稱讚的方式鼓勵進步」的測試案例嗎?如果是的話,她仍舊不可掉以輕心。她必須要懂得聽取字裡行間的意思。   「反省……」   椿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黑田凝視著她的反應。   「妳……」   他說到這裡停下來,並且皺起眉頭,似乎想要收回正要說出的話,尋找別的說法。然而在這段期間,他的雙眼仍舊注視著椿。椿注意到了,也像個等待訓話的小學生般,靜靜地等他開口。   從階梯下傳來幾個人交談的聲音。   走廊上沒有任何人的身影,也聽不到鋼琴或歌唱聲。   黑田以平靜的聲音問她:      「妳──喜歡音樂嗎?」      這是很簡潔的問題。   回答也很簡潔。椿毫不猶豫地立即回答:   「我很喜歡。」   從小她就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從來沒有動搖過。   秉持著純粹的愛情,全心全意、真摯投入。   椿像一朵白花一樣綻放笑容。和呼氣沒有兩樣的句子,讓她胸口自然而然變得溫暖。   然而面對她的回答與笑容,黑田卻稍稍瞪大眼睛。看他不發一語,椿恢復理智並臉紅。   「對不起……我像個小孩子一樣……」   這樣簡直就和剛學鋼琴的幼童一樣,大學生應該有更不一樣的說法才對。椿想要重新想個認真的答案,可是卻發現到黑田依舊僵立不動。她膽怯地從下方窺看黑田。   「那個……?」   兩人的視線交接。   剛在對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身影,黑田便從椿身上移開視線。他一隻手蒙著臉,稍稍嘆了一口氣,然後低聲說:   「……真是怪人。」   「怪、怪人?我嗎?」   「啊,抱歉,我不小心說溜嘴了。」   「說溜嘴?」   這不就意味著「的確覺得對方是怪人」嗎?椿啞口無言,然而黑田卻突然露出微笑。   這個微笑和先前難以取悅的表情不同,顯得很柔和。   這張臉讓椿想起,他確實是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青年。   椿抬頭看著這張宛若清亮弦音的笑臉,心中只覺得「好漂亮」。   然而黑田察覺到她的視線,立刻尷尬地恢復原本的表情。   「總之,今天的事妳沒必要道歉,而且我們隨時都在愁找不到伴奏。如果方便的話,希望妳能再來……下次開始也許就會嚴格指點了。」   「啊,好、好的!」   黑田將夾在手臂下的樂譜重新拿好,轉身走向階梯。   「還有,速度失誤之後,妳很努力修正了。很有骨氣。」   「咦……」   黑田說完之後,就頭也不回地下了階梯。   椿聽到規律的腳步聲,呆呆地凝視遠離的背影,反芻著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很有骨氣……」   ──她因為沒有放棄而受到稱讚。   她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小時候常常有人對她這麼說。   然而不知何時開始,不放棄變得理所當然。大家都拚命地持續努力,絕對不會因此而受到誇獎。然後,即使付出了嘔心瀝血的努力……彼此之間還是會分出高下。   ──這一定不是自己應得的評價。   黑田不知道椿是已經逃跑的人。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會稱讚她。不過即使如此,她還是覺得好像回到從前,內心有些高興。   椿的雙手按著有些溫暖的胸口,而不是喉嚨。   正當她沉浸在餘韻中,有人從練習室的方向對她說話:   「啊,小椿,練習好像要開始了。」   「我忘記了……對不起!」   椿連忙回到教室,看到社員包括參觀者在內,都已經大致分部了。清河拿著樂譜笑著對她說:   「妳原本還那麼擔心,可是彈得很好啊!第一次看到樂譜就能彈出來,太厲害了。」   「剛剛彈的也不算好……」   如果加奈美聽到了,大概會指導三個小時吧?不,搞不好一聽到就會被氣死。   正當椿想起個性激烈的幼年好友,清河遞給她一張紙說:   「我覺得滿好玩的,所以打算入社。妳呢?」   白紙上印著「入社申請書」的文字。椿凝視著這些字。   「入社嗎……」   「只要有時間的時候過來就行了,希望妳也可以參加。」   從清河身後探頭說話的是理惠。她似乎是在椿之後回來的,朝著兩人聳聳肩說:   「畢竟伴奏人數太少了。現在來幫忙的是社會人士,最近因為工作比較忙,常常沒辦法來,所以就從唱歌的人當中,找會一點鋼琴的人輪流彈,可是還是很勉強。妳覺得呢?」   理惠面帶笑容,但是微微皺起的眉頭看起來有些困窘。椿從這樣的細節看出她的本意,把原本想說的話又吞回去,回顧當時來到這裡的自己。   她今天之所以會來參觀,是因為清河的邀請。   她覺得自己必須在新環境找到某樣東西。她想要交朋友、過著平凡的生活,因此接受他的邀請。   然而她來看這個社團的理由──一定不只如此。   她受到他們演奏的音樂吸引。她想要再聽一次那自由自在、快樂演奏的樂音。那樣的空氣和椿所知的差太多了。和孤獨地在練習室裡逐漸縮入自己內心的音樂相較,屬於完全不同的種類。   椿注視著自己的雙手。   她覺得指尖似乎仍殘留著與歌聲共同譜出的旋律。   「……我剛剛雖然很緊張……不過也覺得很愉快。」   雖然自己無法再歌唱,但她並沒有討厭音樂,只是覺得逃走的自己已經沒有資格正式面對音樂。   ──即使如此,如果可以稍微幫上他們的忙……      『妳很努力修正了。很有骨氣。』      她回想起黑田的話,胸口亮起些微光芒。   這道光似乎稍微舒緩了一直殘留下來的隱約疼痛。椿嚥下仍摻雜苦味的嘆息,僵硬地微笑。   「嗯……我想要嘗試伴奏。」   或許她仍舊無法斷絕依戀。也許可以稱作愚蠢吧。   但如果能夠被允許,她想要和他們一起再多接觸一些音樂。如此一來,也能替她的內心帶來溫暖。   聽到她的回應,清河和理惠同時歡呼:   「太好了!一起參加吧!」   「真的?謝謝妳!」   理惠很自然地伸出手,椿也有些靦腆地跟她握手。   手上確實的溫度,讓她感到有些懷念。   第二幕第一場   「定音沒問題嗎?那麼最後大家一起合唱一次!」   聽到這句話,所有人重新排成圓弧形的一列。   坐在鋼琴椅上的椿急忙翻開樂譜。在等待大家準備好前,她瞥了一眼三樓窗外的風景。   這是她來到東都大歌劇社之後第四次的合唱練習。然而這兩個星期以來,她唯一開始習慣的地方,就是可以不迷路來到練習室。   椿緊張地等候合唱團長的示意。在沒有拿指揮棒的手揮下的同時,她也按下琴鍵。   她已經好久沒有懷著拚命的心情面對鋼琴了,如果能夠藉此喚起已經遺忘的東西……那就好了,可惜的是完全沒有喚起。每次都好像在走鋼索一樣。   話說回來,面臨崩壞的不只是鋼琴伴奏,還有加入新生的合唱團。有許多一年級唱到一半不知道自己在唱哪裡或走音,整體顯得相當混亂。與其說是貴族宴會的訪客,不如說是誤闖隔壁婚禮會場而不知所措的人。   歌曲在支離破碎的狀態下結束後,練習室陷入沉默。身為合唱團長的男社員眉頭深鎖好一陣子,然後突然握拳敲了一下手掌。   「好……大家都知道課題是什麼吧?如果有人不知道,我會把今天的錄音上傳,自己去聽吧。確認的重點放在音準和進歌的時間點。下次練習黑田會過來,你們得自己保護自己。」   「哇~」   「知道了!」   「謝謝~」   社員紛紛開始準備回去。在這當中,椿仍舊坐在鋼琴前方,仰望著樂譜嘆息。   「好、好難……」   「真的好難……」   趴在鋼琴另一側的是清河。   他雖然很認真參與練習,但他是第一次接觸音樂,因此似乎遇到很多困難。抓音雖然進行得很順利,但是一旦和大家合唱,音準和進歌時間點都會跑掉。剛剛合唱時,他似乎也和彈琴的椿一樣拚命地在困境中掙扎。   他盯著加註許多文字的合唱譜。   「如果是自己一個人我還能唱,可是一加入其他聲部就不行了。真希望可以捂住耳朵唱歌。」   「那樣反而更難,會抓不到自己的音準。」   「咦?真的嗎?」   「喂,要關門了。快點出來。」   聽到拿鑰匙的學長這麼說,兩人連忙停止交談,拿起行李,跟著其他社員一起出去。   星期六練習結束時間是下午三點。不同於星期二的練習後,外面還很明亮。在假日的校園中走動的人,大概是來參加社團活動或做研究的。椿和清河並肩走在通往正門的路上。   「小椿,妳剛剛說『不聽其他聲部,就會抓不到自己的音準』,這話怎麼說?」   「嗯……演奏音樂的時候,其他的聲音也很重要。比方說,唱歌時如果沒有伴奏,就連進歌的音都搞不清楚了吧?就像那樣,如果聽不到周圍的聲音,因為沒有基準,所以即使自己走音了也不會發覺。」   正式演出時,常會發生因為太緊張而抓不到音準的情況。這種時候幾乎都會因為沒有聽進其他的聲音,導致狀況更加惡化。   「聽到其他聲部,就知道自己現在唱的是和諧或不和諧音。細微的音準差異可以像這樣靠聽聲音來調整。」   「我、我辦得到嗎……」   「當然了。比方說,聽鋼琴獨奏的時候,如果有彈錯音,就會和其他聲音產生不協調的衝突,很容易聽出來吧?」   「我想……我應該聽不出來。」   「咦?」   椿覺得這就像河裡豎著木樁般明顯,沒想到竟然會很難聽出來。話說回來,從小就沉浸在古典樂世界的椿和初學音樂的清河,在常識方面有所落差也是很正常的吧?   看其他新進社員的情況,似乎也都各自在苦戰。椿猶豫著該說什麼,最後只能說些老生常談。   「現在才剛剛開始,最重要的就是練習。對自己的音準產生信心之後,就會覺得有其他聲部比較容易。」   「是這樣嗎?」   「是這樣的。要踏實練習才行。」   椿瞥了一眼手錶。她現在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練習──她有一瞬間產生這樣的念頭,但又連忙搖頭。她現在已經不是音樂大學的學生,沒有必要不顧一切地忙於訓練。   然而空出來的時間又該如何安排?   「大概只能……預習課業了。」   「小椿,妳接下來要預習?真辛苦。」   「另外我也在考慮要不要做肌力訓練。」   「肌力訓練?妳在上什麼課?」   「訓練只是日常固定的練習。清河,你接下來要做什麼?」   典型的大學生星期六下午都在做什麼?椿為了得到一般常識而詢問,清河則很乾脆地回答:   「我待會兒有臨時兼差,要代替飼主去遛狗。」   「你真的什麼都做……」   姑且不論繁忙的清河,勤於打工或許也是一般大學生的日常。椿正在想自己要不要也去打工,又想到今天淒慘的練習。   「我想要……好好練鋼琴!」   「咦?妳彈得已經夠好了吧?」   「那樣的演奏,簡直就像拿長筷子勉強攪動正要成形的麻糬……」   「好像懂又好像不太懂……」   別的不說,光是樂譜的音符就很多了;即使抽去幾個較複雜的音,仍舊無法彈好。   雖然沒有再犯參觀時那種初級錯誤,但偶爾到場的黑田看起來(好像)也對椿的伴奏有話想說。鋼琴伴奏這麼差勁,應該也會對社員造成困擾吧。   清河詫異地看著垂頭喪氣的椿。   「對了,妳是住公寓吧?要怎麼練鋼琴?」   「這正是我煩惱的地方。」   椿趁著轉到現在這所大學的機會搬到公寓,當然沒有練習用的鋼琴。她還在念音樂大學時可以借用練習室,但現在卻連這點都辦不到。   她只能使用從國中用到現在的試音用電子琴,然而這樣無法充分練習。   「我在想,差不多應該去找可以借用的練習室或工作室。我的電子琴太小,只能一次彈單手。」   「啊,我知道有一個很適合的練習場。」   「練習場?」   「沒錯。我也想練習,就約明天星期天吧?」   「明天……好的。我沒有特別的計畫,頂多只有肌力訓練而已。」   「小椿,妳其實是運動社團出身的吧……」   清河有些傻眼地說完,又爽朗地補充一句:「對了,妳跟我說話不需要那麼正式喔!」      ※      早晨的空氣即使在四月也有些寒冷。   薄雲覆蓋的天空是白色的。幽靜的公園中,池塘水面也很平靜。鳥群還躲藏在棲身之處,樹木的綠葉似乎也殷切盼望著陽光而仰望天空。   池塘上的石橋連結到通往車站的道路,因此不時可以看到身穿運動服的國高中生經過。雖然是星期天,不過大概也有社團活動吧。椿穿梭在這些學生與遛狗的人之間,繞著公園外圍慢跑。   布料偏薄的運動服是高中時的學校運動服。她的體型從那時候就沒有變化,只有運動鞋是最近新買的。椿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瞥了一眼手錶。   「已經這麼晚了……」   屏除雜念活動身體,腦中多餘的東西感覺漸漸消失,就如同專注演奏的時候一般,前進中只意識到呼吸與心跳。不過也因此,時間過得特別快。   每天的慢跑與肌力訓練,原本是為了唱歌而開始的。   國中時一開始是加奈美宣稱「音樂演奏者的身體是資本」而開始慢跑,卻只撐了一個月就放棄,反而是椿至今仍舊每週跑五次。沒有跑的時期只有音樂大學退學前後的幾個月而已。   不過在那幾個月之後,她能夠再度走到外面,應該也要歸功於長期養成的習慣。這也要感謝給她契機的加奈美。   『那是當然的,我們是一直走在同一條路上的同志啊!』   椿想起從小結交的好友自信的聲音,不禁笑了出來。然而她立刻想起現況,胸口湧起苦澀的滋味。   「我得傳簡訊給她才行……」   她從音樂大學輟學之後,加奈美傳了好幾則簡訊,每一則都在鞭策鼓勵她。面對堅強的加奈美,椿始終無法回信。就這樣,不知何時她們之間的聯絡就中斷了。   「她一定還在生氣吧……」   加奈美就是那樣的人,對自己和他人都抱持著燃燒的熱情。   她就是懷著這股熱情,一步步確實往上爬。   「可是我……」   椿開口喃喃自語,又立即恢復理智。   「咦……怎麼搞的?」   她剛剛想要說什麼?   加奈美依舊持續努力,自己卻輟學了──這是她充分認知的事實。只是剛剛有一個念頭突然閃過腦海。   然而那個念頭立刻消失,無法再想起來。它在椿的腦海中只浮現一瞬間,又立刻沉下去,就好像總是佇立在背後的預感──   「……好奇怪。」   椿心中殘留著莫名的疙瘩,逐漸放慢步調開始走路。   行人逐漸增多。不知從何處傳來小提琴的樂聲,也許是有人在公園裡練琴。椿聽到這首曲子莞爾一笑。   「這是〈雷鳴與閃電〉。」   這首波卡舞曲和《蝙蝠》一樣,由小約翰•史特勞斯作曲。   聽了就讓人感到興奮的這首曲子常常會插入《蝙蝠》中演奏。椿以前觀賞的公演中,也在宴會場景演奏這首曲子,穿著禮服的舞者配合音樂在舞臺上奔跑。   「那次的舞臺真的很棒……」   懷念而耀眼的記憶,讓椿再度露出微笑。   逐漸接近的琴聲不論是音質或運指流暢度,都顯示出演奏者的技藝卓越。究竟是誰在這樣的公園練習?椿產生興趣,循著小提琴的聲音前進。   不久之後,她在池畔的長椅上看到演奏的人影。這個人物似乎是個年輕男子,讓椿感到更加好奇,走近一看──   她不禁全身僵直。   「嗯?」   對方察覺到停下腳步的椿,抬起了頭。   這張嚴謹的臉孔很適合清晨緊繃的空氣。微蹙的眉毛下方,一雙流露知性的眼睛捕捉到椿的身影。   「妳該不會是羽鳥?」   放下小提琴如此詢問的,是椿參加的東都大歌劇社總監督黑田。對於椿來說,指揮不是「同一個社團的夥伴」,而始終是「比自己更高的指導者」,因此她轉換態度端正姿勢,鞠躬說:   「今日適逢吉日,敬祝黑田先生身體健康……」   「這是什麼打招呼方式?妳一大早就來跑步嗎?」   「因為身體是資本……所以基本上每天都會訓練。」   這時椿想起自己的打扮,不禁想要鑽進地洞裡。她原本以為不會遇到認識的人才穿成這樣,沒想到卻偏偏碰上黑田。早知道她就穿正常一點的服裝了。   相較之下,黑田穿著沒有任何汙點的白色襯衫,再加上俊秀的臉孔,拿起小提琴真的很有架勢。譜架上擺的大概是〈雷鳴與閃電〉的樂譜影本。長椅上疊了幾本用舊的教科書,或許他是在準備去念書的途中。椿端詳著保養得很好的樂器。   「你在這種地方練習嗎?」   「如果在家一直練,家人會抗議。」   他稍微露出苦笑,不知為何顯得有些困窘。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狀況吧。椿差點不小心踏入他人的私領域,連忙改變話題。   「沒想到你還會拉小提琴。我都不知道。」   「嗯,我原本是管弦樂團的人,從這次開始才被推為指揮。去年我是一年級,所以很普通地在臺上拉小提琴。」   「咦……你跟我同年?」   椿原本從黑田超然的態度認定他是三年級,不禁張大眼睛。黑田聽了也露出相似的反應。   「咦?羽鳥,妳是一年級吧?妳跟我同年?」   黑田猜想的可能性大概是重考或留級。   然而椿兩者都不是。她原本猶豫要不要蒙混過去,但對方是今後要繼續相處的社團指導者。她思索之後決定說出實話:   「其實我現在念的大學是第二所。之前我在……別的大學,可是念得不順利,所以在升上二年級之前重新入學……」   「哦,這樣啊。那就跟我同學年了。」   這個簡潔的回應讓椿有些意外。她原本以為聽到她大學中輟,對方會顯出更不以為然的態度。   不過黑田如果知道椿是「逃離音樂」,或許會有不同的反應。椿覺得自己好像在騙他,感到有些愧疚,但還是鬆了一口氣。   黑田緊盯著椿的反應,然後像是想起來般繼續說:   「雖然原本是同學年,不過妳現在是真正的新生,如果有不知道的地方,不用客氣儘管問吧。」   這句話大概是看穿了椿退縮的態度而說的。椿感到有些驚訝,但立刻低頭說:   「謝謝……我會以學妹的身分努力的。」   「不過我也不會特別寬待妳就是了。」   「請多多指教。」   話雖如此,目前為止她受到黑田的指點只有寥寥可數的幾次。她覺得這一定是因為自己的琴技還不到可以接受更多指點的程度。想到對方是在包容自己的實力不足,椿就感到很歉疚。   在自然形成的沉默中,黑田抬起拿著琴弓的手。   「羽鳥,妳別一直站著,坐下來吧?」   「唔,不用了,我流滿多汗的,還是在此……」   她的T恤濕答答地黏在背上,頭髮也一樣,她不想要在這種狀態下接近他人。黑田看到椿保持一公尺半的距離,以不可思議的眼神看她。   「那也沒關係,不過妳不會累嗎?」   「站著也是不間斷的訓練之一,請別在意。」   「原來如此。那麼妳接下來要進行一整天的肌力訓練嗎?」   「抱歉,我言過其實了。其實我差不多打算要結束了。」   黑田一臉正經地說話,讓椿搞不懂他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基本上,面對剛認識的新社員,黑田大概也找不到適當的話題吧?椿反省之後,決定自己提供話題。   「那個,請問你為什麼會選擇歌劇社呢?會拉小提琴的話,應該還有很多其他社團吧?」   就如同會唱歌的人往往會選擇進入合唱社,會弦樂器的人可以參加管弦樂社,另外也有許多小編制的弦樂社團。在這麼多選項當中,他為什麼會選歌劇社?聽到椿的問題,黑田張大眼睛說:   「我從來沒有被問過這種問題。」   「對、對不起。」   「不,沒關係。我也覺得這是很正常的疑問。我只是因為第一次看現場歌劇舞臺的時候,受到很大的衝擊。」   他忽然露出微笑,看起來幾乎像個純真的少年。椿看到他這樣的表情,不禁稍微屏住呼吸。   「尤其是管弦樂部分,充滿戲劇張力……簡單地說就是很帥。而且不只是這樣……看到歌劇本身直接打動觀眾的心,也讓我受到衝擊。所有觀眾都像著迷一樣盯著舞臺。」   他的眼神似乎回想著懷念的景象。   椿也非常了解這樣的感受,她也是被第一次看到的舞臺改變了人生。純白禮服的新娘唱的詠嘆調讓她淚流不止。   黑田大概也和當時的她一樣,領略到歌劇營造出的強烈世界吧。   他有些靦腆地笑了。   「所以歌劇社邀我的時候,我也覺得不錯……其實我原本打算在上大學之後,就要停止拉小提琴了。」   「咦……停止拉小提琴?」   剛才椿雖然只聽到一小段演奏,也能感受到黑田有相當程度的實力。就連對弦樂器外行的椿也覺得很可惜。或者他是為了專心學業,而不得不做此選擇呢?   看到椿臉上疑惑的神色,黑田苦笑說:   「我想要停止,卻沒辦法停止。現在我很滿意現狀,覺得幸好當時能夠受邀入社。」   黑田面帶微笑,懷著複雜的感情凝視自己的小提琴。   思及過去的苦澀,以及展望未來的意志。   兩者摻雜而變得深邃的神色,具有椿似懂非懂的情感。現在身為學長的他,果然還是走在她的前方嗎?   椿不發一語,黑田又補充說:   「不過這只是閒話而已。更重要的是,妳時間上沒問題嗎?不是還有很多訓練要做?」   「不……我剛剛也說過,差不多要結束了。」   再這樣下去,自己在黑田心中搞不好會留下奇怪的印象。椿提起朋友的名字說:   「其實我和清河約了下午一點,他說要幫我打開社辦的門。我也想要多練習鋼琴……」   「鋼琴?妳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嗎?」   黑田邊說邊準備拿出樂譜,椿連忙阻止他:   「不是的。我房間裡沒有鋼琴,所以想要借用社辦的電子琴。」   椿吐露想要練習伴奏時,清河告訴她「社辦有很大的電子琴」。社辦是校園內的教室,平常似乎都鎖起來。對音準沒自信的清河說「我也想練習」,因此答應要陪她一起去。   黑田聽了相當驚訝地問:   「妳沒有鋼琴嗎?」   「對、對不起。」   「我不是在指責妳。只是妳每次來的時候都有事先練習,很明顯是從小就在學古典樂吧?所以我以為妳一定有電子鋼琴之類的。」   「……我會盡可能早點想辦法的。」   雖然這麼說,但電子鋼琴並不是想買就能立刻買下來的價格。不過如果要繼續當伴奏,照目前的狀況繼續下去的確不妙。椿正在想要不要嘗試人生第一次的打工,黑田以正經八百的表情對她說:   「妳想要安排練習環境的態度值得欽佩,不過別太勉強,在這方面我不會嚴格要求。既然是素人上演歌劇,要說起不足的東西,那實在是說不完了。」   「可是……」   「更重要的是要享受樂趣。」   「享受樂趣?」   黑田雖然說得很自然,然而椿聽在耳中卻覺得無法理解。   從這幾次的練習來看,黑田的確如他所自稱的,是個嚴格的指揮。雖然面對新生較為收斂一些,但是他不容許絲毫的妥協,會一再要求重來。如果老是犯同樣的錯誤,甚至還會毫不容情地斥責。   然而他這種作法反而是椿所熟悉的。指導者嚴厲是天經地義的。學習音樂的一大前提,就是即使辛苦也要全心全意地持續練習。也因此,對於「享受樂趣」這句話,她反而不知該如何理解。   看到椿面帶困惑,黑田苦笑著說:   「沒什麼,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社團是愛好者聚集在一起的團體。羽鳥,妳也不是主動想要受苦才進來的吧?應該是有正面理由才會選擇入社。」   「那是……」   椿的臉頰微微泛紅,她當然說不出「因為得到你的稱讚很高興」這種理由。黑田或許只是對參觀者說說客套話,而且他也不是稱讚椿的技術。   然而對椿來說,那句話比任何稱讚都更打動她的內心。也因此她才想要再多接觸一些黑田指揮的演奏,以及大家奏出的音樂。   椿用雙手遮住變熱的雙頰。   「呃,我並不是想要受苦……不過,練習就是這樣吧?」   為了實現完美的伴奏,必須經過嚴苛的練習,並不是說不想練就可以不練的。   黑田聽到椿詫異的反問,卻皺起眉頭。   他默默地注視椿。對於理由不明的這個視線,椿感到很不自在。她重新檢視自己,想要確認有什麼奇怪的地方。   「那個……高中運動服果然還是很奇怪嗎?」   「高中運動服?」   「我失言了。請忘記吧。」   她又不必要地自掘墳墓了。明明是最需要保持端正態度的對象,可是椿每次遇到他,似乎都表現得一塌糊塗。   椿深深嘆息。這時黑田開口問:   「羽鳥,妳有好好吃飯嗎?」   「啊?我、我有吃飯……」   「那麼有好好睡覺嗎?」   「我有睡覺。」   「有沒有什麼想要問我或想說的話?」   「……目前沒有什麼……」   這是對社員的抽考嗎?椿邊後退邊等候接下來的問題,但黑田只是皺著眉頭看著她。他繼續檢視著椿,然後開口問:   「羽鳥,妳除了鋼琴之外,還有學別的吧?」   「……咦?」   他為什麼會這樣問?   椿已經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她緊握手中的毛巾。過了幾秒,她刻意抬起嘴角擺出笑臉。   「沒有,我只是喜歡聽音樂而已。」   「……是嗎?」   黑田在點頭前遲疑了片刻,不過椿也同樣地在作答前猶豫。她可以說出重新入學的事,為什麼關於唱歌就要撒謊呢?   黑田打開小提琴盒,開始收拾樂器。   「總之,妳只要在能力範圍內慢慢來就行了。我差不多也要回去了,再見。」   「啊,打擾了……謝謝你。」   椿像彈簧般鞠躬,然後向右轉,拔腿奔跑。她感覺到背後黑田的視線,像逃亡般離開公園。      ※      椿搭乘私鐵,經過幾站來到東都大。校門在星期天依舊和平常一樣開放。   她進入校園內,在前往社團大樓途中買了寶特瓶飲料。她經過依舊可以聽到樂團演奏的練習大樓,走向後方的建築。   「呃,應該是一樓的……」   東都大歌劇社的社辦在平常的練習室大樓隔壁。   椿打開手機,檢視清河傳給她的簡訊,進入建築裡。或許是因為乾燥,筆直通往盡頭的走廊上灰塵很多。椿壓著臉上的口罩往前走,來到最後方的門,在沒有任何招牌或標示的教室入口徘徊。   「真的是這裡沒錯嗎……」   如果走錯社辦怎麼辦?椿一邊這麼想一邊敲門。   然而不論等多久都沒有回應。她雖然感到猶豫,仍舊轉動門把。   「那個,我是新社員羽鳥。請問有人嗎……哇!」   椿打開門,看到無人的室內不禁啞口無言。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好幾面巨大的板子。高度雖然和椿的身高差不多,寬度卻有足足三公尺以上。這些板子疊在一起靠牆站立,占據一半以上的室內空間,仔細看好像都是手工製作的。椿目不轉睛地盯著放在最上面的板子。   「這是……圖畫?」   淡粉紅色的板子上畫著掛在牆上的繪畫,連同畫框往旁邊傾倒九十度。如果從遠處觀賞巧妙繪上陰影的這幅畫,大概真的很像一幅畫掛在那裡。正當她欽佩地看得出神,有人從教室外叫她:   「小椿!在這裡!」   「咦?」   聲音從她進來的門的反方向傳來。通往後院的大窗戶外,清河正在揮手。他的褐髮上綁了毛巾,身穿T恤與牛仔褲,看起來有點像街頭藝術家。   明明是約在社辦,他為什麼會在外面?椿感到詫異,不過還是在他的招手之下穿過社辦內的縫隙,打開窗戶到外面。   在那裡等她的是意想不到的景象。   「哇啊……」   兩座網球場大的草坪上,鋪著和她先前在社辦看到的相同的巨大板子。總共四塊板子似乎正在重新上色,從原本的淡粉紅色塗成奶油色。   「咦?是羽鳥。」   拿著油漆刷的樂團首席濱崎站起來。   剛剛從社辦沒看見他,大概是因為他原本在死角的位置。在他附近,戴著口罩的理惠也朝這裡揮手。周圍另外還有五名左右的社員,聚在一起蹲在地上。   他們這副模樣看起來頗為可疑。雖然可疑,但椿毫不在乎地走過去。   「午安……請問,這是在做什麼?」   「我們在製作舞臺大道具的立板。因為新社員加入,所以有足夠的人手。」   「大道具?」   聽他這麼說,板子上的確畫了房間的牆壁。   椿原本以為放在社辦的板子寬度很長,不過那似乎是要豎起來使用的。椿目不轉睛地盯著有自己身高兩倍以上的板子。   「好厲害……我第一次從這麼近的距離看大道具。」   「那真是太好了。其實這所大學也有滿多劇團性質的社團。我們的演出會更換場景,所以需要很多像這種容易移動的大道具。這次的第一、二幕使用相同的板子,不過第三幕是牢房,所以需要製作的數量滿多的。」   他們聚集在草坪上,似乎正從排列在一起的油漆罐中,摸索著該如何調出最適合的顏色。附近還有一本畫了設計圖的簿子。椿問過濱崎之後,撿起那本簿子。      《蝙蝠》以十九世紀後半的奧地利為舞臺,共有三幕。   第一幕是以主角──銀行家艾森斯坦──的屋子為舞臺。   故事情節是喜劇。艾森斯坦因為揍了官員而被判坐牢,邊和律師爭論邊回家。另一方面,他的妻子羅莎琳德正受到昔日戀人阿菲列德的追求。毫不知情的艾森斯坦在好友法克的邀請下,為了在坐牢前忘掉不愉快,瞞著妻子參加貴族的宴會。   第二幕就是這場宴會的會場。這是年輕的俄國貴族歐羅夫斯基公爵舉辦的宴會。使用假名的艾森斯坦喝了香檳,度過愉快的一晚。他在那裡見到以假面遮臉的妻子,卻沒有認出來,還試圖對她求愛,被她逃走了。   在酒醒的次日早晨,艾森斯坦來到第三幕的監獄之後得知事實真相──而且還是在所有劇中人物面前。      簿子上以速寫畫出包含家具在內的這三幕舞臺。看到連立板配置都考量到的設計圖,椿很自然地為之感動。   「好厲害!社上有美術系的社員做這些嗎?」   「不是,是我做的。」   「竟然是濱崎……」   「嗯,因為人手不足,所以樂團首席也要兼做大道具。我是在進了這個社團之後才學的。」   「好厲害。」   雖然對話變得有些蠢,但除此之外椿也想不到其他形容詞。放在社辦的板子上畫的裝飾畫也非常逼真。這樣下去,他或許可以從事店內壁畫或道地的擬真藝術。   椿想到這裡,才想到濱崎也是優秀的理組學生。理學院三年級聽說課業非常繁重,卻能夠擔任樂團首席與大道具,如果不是雙胞胎就是超人吧?椿不禁拿來跟自己比較。   「怎麼說呢……看到大家就會覺得,更突顯出自己的笨拙了……」   「是濱崎特別厲害。還有黑田也是。」   理惠蹲在草坪上笑著說。她今天把頭髮盤起來,修長的緊身牛仔褲上已經到處沾上油漆痕跡。   「不過製作大道具的工作量很大,所以沒辦法全部都由一個人完成。濱崎在板子上用鉛筆畫底稿,我們再從上方依照指示上色。這次是畫圖,不過之前上演《阿伊達》的時候,要一直在牆壁上抄寫埃及文字的聖書體,感覺就像變成埃及人了。」   「那真是……不知該說辛苦還是有趣。」   要在這麼大面積的板子上寫滿聖書體,感覺是漫無止境的工作。   然而即使工作量這麼大,畫舞臺立板的工作仍舊令人興奮。椿一直盯著油漆罐,清河便問:   「小椿,妳也要做做看嗎?」   「咦……可、可以嗎?」   「嗯,我們隨時都歡迎參加者。這個社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是很多社員都要忙別的事情。所以基本上,就是有空的人在方便的時間做自己能做的事。」   濱崎邊說邊環顧周圍的幾個人,現在聚集在這裡的社員應該就是「有空的人」吧。椿戰戰兢兢地回答:   「呃,那麼,如果不會造成困擾,我也……」   「應該是我們問妳會不會造成困擾吧?」   「我在高中的時候,美術成績只有二(註2:美術成績只有二 日本學校成績單上採五階段評分,以「五」最高,「二」是非常低的成績。)。」   「好,我會下達詳細的指示,妳就照指示做吧!」   椿決定參加,理惠便借她圍裙和髮圈。等她完全變成工作打扮,濱崎便對包括她在內的所有社員下達指示:   「我會在底稿的線條上用油漆畫點,你們就用一樣的顏色塗滿線條裡面。塗太厚的話很難乾燥,所以只要刷上薄薄一層就行了。反正最後我還會再做修正。」   「好的!」   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然後拿著油漆罐分散到板子四周。濱崎看大家各就各位之後,自己也拿起鋸子。看他一副準備開始做假日木工的態勢,清河問:   「濱崎學長,你還要製作板子嗎?」   「不是,我要做桌子。第一幕的家具是豪宅的家具,所以我打算去外面借,不過第三幕是監獄,像那種簡單樸素的家具就自己來做。」   「真的是什麼都要做……」   「借來的東西會擔心有沒有汙損吧?自己做的話,下次公演也可以使用,還可以在社辦吃午餐。」   「現在的社辦的確沒有桌子。」   「服裝看情況也可能會自己做。上演《阿伊達》的時候,大部分都是自己手工製作的。」   「那當然了……」   威爾第的著名作品《阿伊達》以埃及宮廷為舞臺,是一齣描繪與衣索比亞戰爭、以及劇中人物愛恨情仇的歷史大作,也因此舞臺上的人物大多穿著埃及的民族服飾。遺憾的是沒有地方可以借那樣的衣服。   清河說出天真的感想:   「我在音樂課看過《阿伊達》的DVD。好像會有大象出來吧?大象是用布偶裝來演的嗎?」   「大象不是必要的。」   濱崎認真回答,周圍聽到的社員紛紛竊笑。椿對幾乎完全沒有歌劇知識的清河解釋:   「《阿伊達》有很多大場面,所以也有很多公演是以舞臺美術為賣點。有的使用活生生的大象,也有的在野外上演……還曾經在金字塔前上演過。」   「在金字塔前上演?好酷!」   「不過這齣戲並不是一定要這些東西。說得極端一點,歌劇會因為導演而呈現出完全不同的舞臺。」   蹲在板子前方的椿把畫筆浸在油漆罐中。胭脂色的油漆表面出現和緩的波紋。   「拿《蝙蝠》來做例子:第一幕是艾森斯坦的屋子,可是要布置成什麼樣的房間,每個導演都有不同想法。有忠於當時的時代考證、布置成典型銀行家豪宅的標準舞臺,也有採用現代風格的演出方式,設計成高級大廈裡裝潢簡單的一間房間。其他作品也要看如何解釋和呈現,舞臺景象就會截然不同。就我知道的例子,也有抽象的演出方式,採用全白的舞臺,天花板和地板只擺了很多張椅子。」   「……好酷。真想親眼看看。」   椿第一次觀賞歌劇受到衝擊以來,爸媽又帶她去看過幾次歌劇。這些主要是著名劇團的訪日公演,或是新國立劇場定期上演的舞臺,不過她另外也會自己尋找市民歌劇、甚至地方公演去看。   「導演之所以很重要,是因為不同演出方式就會變成完全不同的舞臺。譬如說著名的《卡門》當中,卡門最後會被昔日戀人唐•荷塞刺死,不過死法不同的話,故事也會變得完全不一樣。看是準備逃走的時候從背後被刺中,還是嘲笑他的時候從正面被刺……或者是以微笑接受他的殺機。就算歌曲和臺詞相同,這部分不同的話也會完全改觀。所以說,即使是同樣的劇目,也不會有相同的舞臺。」   椿緩緩舉起沾滿油漆的畫筆,凝視著成為絲狀滴落的胭脂色彩。清河佩服地嘆息,說:   「小椿,妳果然對歌劇懂很多。」   「我也沒有懂很多……只是從以前就會盡量去看各種公演。其實有滿多學生票優惠的。」   「真的?我都不知道。去看歌劇不是都要幾萬圓嗎?」   「那只有部分有名的公演。像市民歌劇或這類素人團體,價格都很平易近人。就算是職業公演,只要不挑座位,有時候也會意想不到地便宜。真正到國外去看道地的歌劇,還會有便宜的站票……在那些國家,歌劇其實是日常娛樂的一種。」   她曾經希望有一天能夠到維也納國立歌劇院欣賞華麗的舞臺,即使是站票也好。進入大學以前,她絲毫不懷疑在學習唱歌的過程中,一定會有那麼一天。   現在她是否仍舊這麼想?──明明是自己的事情,她卻不清楚。   清河聽椿這麼說,睜大眼睛。   「歌劇可以那麼便宜就看到?小椿,那我們也一起去看吧。妳有什麼推薦的作品嗎?」   「啊?這……你突然要我推薦,我也……」   一開始要推薦哪一部作品比較容易懂,又能看得愉快呢?椿腦中浮現幾個標題,正在猶豫,濱崎從遠處對他們說:   「社團學長姊創立的歌劇團體要舉辦公演。演出的是《波西米亞人》,票價兩千日圓。」   「喔!我也聽過《波西米亞人》!是很快樂的故事嗎?」   「很遺憾,是非常典型的悲劇。」   「唉呀……也好,那就看這齣吧。」   「咦?」   事情在濱崎和清河的對話之間迅速決定。在別的地方塗板子的理惠和另一個女生也舉起手。   「我也要去看那齣歌劇。」   「我也是。」   「社團裡面有很多人會去。下個星期日在鄰近車站集合。」   「聽起來好像不錯,那也加我一個。小椿,妳呢?」   「我……」   她不知道有多久沒去看歌劇的舞臺了。   她無法立刻回答,又聽見清河溫和的聲音:   「那個……如果覺得會很累,那也不用勉強。」   這句話只對椿說,沒有讓其他人聽到。這個聲音不同於他平常明快的個性,顯然是察覺到椿的苦衷。椿驚訝地抬起頭,看到清河對她溫和微笑的眼神。   「小椿,妳自己決定吧。」   交付選擇的話中沒有沉重的壓力,大概是因為他刻意避免如此。椿理解到清河的體貼,咬緊嘴唇。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說:   「──我要去……我想去。」   「喔,那就好。」   「我已經很久沒有看現場演出……所以很期待。」   說出口就知道這不是謊話。相較於為舞臺著迷的孩提時代,歌劇本身並沒有改變,變的是椿自己。也因此,在中途放棄唱歌的現在,她或許反而能夠像以前那樣率真地看舞臺演出。   椿把沾滿油漆的筆尖輕輕放在板子上,以有些雀躍的心情開始塗銀行家住宅的牆壁。   清河從分裝的油漆罐沾取其他顏色來塗。   「我是第一次看歌劇。小椿,《波西米亞人》是什麼樣的故事?」   「《波西米亞人》的話……最有名的應該是〈我的名字叫咪咪〉這首歌吧。」   這首歌是女高音詠嘆調當中的名曲,椿在上課時也有唱過。   這是以裁縫維生的女主角咪咪向詩人魯道夫自我介紹時唱的詠嘆調。透過這首述說樸素日常與淡淡夢想的曲子,觀眾會認識咪咪這名少女。   在狹窄的世界生活、愛做夢的少女──咪咪這樣的形象感覺和過去的自己有點像。椿擠出笑容說:   「這是很棒的曲子,而且很浪漫。整齣戲都是這種感覺。」   「哦。故事內容是什麼?」   「會有人死掉。」   「一開始就爆雷……小椿,妳有時還真是毫不容情。」   「咦?可是歌劇通常都會死人喔。」   「羽鳥,這樣說雖然沒錯,可是會產生誤會。」   在拉動鋸子的聲音中,可以聽到濱崎悠閒的吐嘈。接下來他們繼續邊閒聊邊工作。   逐漸變得晴朗的陽光照射在板子上。經過草坪旁邊的學生看到平躺的大道具,紛紛投以詫異的眼光。   椿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筆尖。全神貫注替板子上色、避免超出細細的鉛筆線條,感覺就好像填色遊戲。她努力伸長手塗色,有時擦拭額頭上的汗水,感覺到自己的腦內就像跑步時一般,變得很清淨。   清河隔著板子對她笑著說:   「小椿,妳塗得很好嘛!」   「到目前為止好像還可以。」   這種工作要求的應該是注意力。高中美術之所以拿到二,椿懷疑或許是因為在「雕刻喜歡的魚類」這個課題時,交出竹莢魚一夜干的關係。   另一方面,清河不愧是同時參加好幾個社團的強者,手法非常靈巧。他在底稿上平均而仔細地塗上顏色。   「清河,你塗得真好……」   「我做過外牆塗漆的兼差。不過用畫筆畫得這麼細,倒是頭一次。」   「清河,你該不會是無所不能吧?」   既做過魚市的兼差、又有塗漆的經驗,這個人的經歷實在是耐人尋味,和一直專注於同一件事的椿完全相反。   看來只能憨直地努力了──她集中注意力工作,又聽見濱崎的聲音。   「喔,黑田,你來了。」   「咦?」   聽到早上才剛見過的總監督名字,椿嚇得跳起來。   黑田沒有經過社辦內,而是直接來到外面的草坪,手中拿著小提琴盒。他的視線掃過清河與椿。   「新社員也來了。是濱崎的後繼人選嗎?」   「早上才剛見過,打擾了。」   「被打擾了──不對,我從之前就覺得很困惑──羽鳥,妳為什麼要對我這麼謹慎?」   「……很抱歉。一想到是指揮,我就……」   對椿而言,指揮基本上就是「大人物」。看到椿再次筆直地鞠躬,在濱崎旁邊工作的理惠笑了。   「小椿真的很像體育社團出身的人。」   「應該只是怕黑田吧?畢竟是凶惡的總監督。」   濱崎哈哈笑,黑田則繃緊臉孔。   「怎麼可能。我還沒有要求那麼多。」   「是嗎?不是跟對待管弦樂團的方式一樣嗎?」   「我就說我還沒做到那個地步了。」   黑田把小提琴盒放在社辦前方,理所當然地拿起鋸子。他捲起白襯衫的袖子,加入幫忙濱崎的行列,讓椿感到很驚訝。黑田注意到她的視線,有些困窘地苦笑。   「不要好像看到很希罕的東西一樣,我也會做大道具。」   「對、對不起。我只是覺得,大家真的什麼都會做……」   椿說話時,黑田已經把木材放在椅子上,很熟練地鋸開。先前看他拉小提琴也很像一幅畫,不過他做起木工也很有木工的架勢。面對他這樣的姿態,椿差點又要看呆了,不禁為孩子氣的自己臉紅。   濱崎又哈哈笑。   「雖然這麼說,可是這傢伙一開始連釘子都釘不直。」   「你不用說這種多餘的話……」   「到現在畫圖還是很差,所以要避免派那方面的工作給他。」   「啊,黑田學長美術也是二嗎?」   「我拿三。」   「你們是同等級的。」   總監督被這麼說,便擺出苦瓜臉。濱崎拍拍他的肩膀說:   「反正就算不會畫畫,你還是很多才多藝的。再做些特殊料理給我們吃吧。比方說這次集訓的時候──」   「集訓?」   黑田會做菜這點固然讓椿很在意,不過她還是第一次聽說要辦集訓。黑田聽到椿的聲音,抬起頭說:   「怎麼了,新生還不知道嗎?社團招生的宣傳單上,不是放上了年度行事曆嗎?這次要在東京都內舉辦兩天一夜的合宿集訓。話說回來,要做的事情主要就是練習。」   「算是耐久練習吧,也就是所謂的強化集訓。距離正式演出也只剩下兩個月多一點了。」   「……我第一次參加集訓。」   自從修學旅行以來,椿就沒有和家人以外的人外宿的經驗。椿懷著不知是期待還是不安的心情,顯得忐忑不安。這時黑田又補充:   「地點距離這裡不遠,所以可以從家裡來參加。料理的話,因為有廚房,所以會分工來做。平常管弦樂團和合唱團是分開的,所以也兼作新生的聯誼聚會吧。」   「原……來如此。」   這麼說椿才發現,除了濱崎以外,她幾乎沒有和管弦樂團的人說過話。椿理解了集訓的目的,又問了另一個在意的問題:   「請問,黑田學長喜歡料理嗎?」   「也不算喜歡……我原本是在調查文化方面的資料,之後就試圖重現上面記載的料理,再加上大家的要求進行調整。結果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就變成慣例……」   「這傢伙一旦投入某件事,就會徹底鑽研。將來搞不好還會應大家要求做出滿漢全席。好,下次公演就選《杜蘭朵公主》吧!」   「不要憑這種理由來選擇劇目!」   黑田苦著一張臉把他的手揮開,在附近塗板子的其他社員對他說:「這次晚餐我們也會很期待的,總主廚!」看到這幅情景,可以想見黑田雖然嚴厲,卻受到大家喜愛。椿噗哧地笑了……然後又立刻跳起來。   「啊,抱歉!我還要工作!」   「注意周圍,不要打翻油漆。」   黑田剛說完,椿就差點絆到油漆罐,連忙站穩腳步。   「羽鳥……」   「我下次會小心……」   椿蹲下來之後,一直在塗細部的清河對她笑著說:   「小椿,妳的美術之所以拿二,就是因為很多像這樣不小心的失誤吧?」   「不是……是得到正當評價才會拿那種分數……」   「羽鳥,這樣感覺更慘。」   「我可以做好被交代的工作!」   椿覺得自己越說越自掘墳墓。她想要洗刷汙名,拚命整理筆尖,然後像面對樂譜一般,將注意力集中在板子上。   ──工作告一段落,是在兩個小時之後。   塗完的板子像曬乾貨一般,分散平躺在草坪上等候乾燥。桌子也已經組裝完成,只等上色。   油漆罐被收走之後,椿回頭看社辦。   「啊,我可以趁現在使用電子琴嗎?」   「可以呀,用那張桌子吧。置物櫃裡也有延長線。」   「謝謝!」   椿回到社辦,拿出立在角落的電子琴,清河也來幫忙。當兩人開始練習時,其他社員紛紛投以欽佩的眼神。   「今年的新社員還真是認真。對不對,黑田?」   「畢竟現在都還不知道有沒有抓準音程,能夠具備危機意識那是再好不過了。」   「反正在正式演出之前,一定來得及吧。」   由於現在是收板子之前的休息時間,聽到練習的其他人也紛紛開始做自己的事。理惠拿出縫到一半的服裝,拿著針線對清河的抓音提供意見:   「那裡的半音不太準喔。」   「我聽不出差別……」   「啊,那我暫時先幫你在那裡加上要唱的音吧。」   椿彈奏電子琴。在隔壁練習大樓傳來的樂聲中,草坪上也四處展開管弦樂與唱歌的自由練習。融合在一起的聲音與空氣非常自由。   這樣的時間無憂無慮而舒適。椿抬起頭,與毫不做作地唱歌的清河視線交接。他唱完之後立刻問:   「怎麼了?哪裡唱錯了?」   「沒唱錯。」   清河總是很愉快、從容地唱歌。這樣的姿態讓椿覺得很耀眼。   喜歡唱歌、自然地接受並與之同在的心──這一定就是讓他不成熟的歌聲具有魅力的祕密吧。椿對這樣的清河抱持著一絲欽羨。   清河再度開始唱歌,在一旁縫紉的理惠也一起唱。雖然隔著口罩,但理惠的歌聲聽起來仍舊相當美,和清河的聲音形成和聲,傳到草坪之外。經過的學生聽到歌聲,以視線搜尋歌聲的來源。   椿細細品味同樣在自己心中擴散的歌聲,無法唱歌的喉嚨產生些許溫暖。   理惠說她不是音樂大學的學生,然而她的歌聲聽起來,卻比椿昔日的歌聲更具有魅力。椿不知道差別在哪裡,只知道歌聲沁入心脾。這和過去看到的那位新娘有相通之處。   清河唱完去休息時,椿偷偷問理惠:   「抱歉……可以問妳一個私人的問題嗎?」   「好啊。什麼問題?」   「妳是因為原本就喜歡歌劇,才進入這個社團嗎?」   她是否也和椿及黑田一樣,曾經看過難以忘懷的舞臺?   椿基於這樣的想法詢問,但理惠卻很乾脆地搖頭。   「不是。參加這個社團之前,我完全不懂歌劇,而且我也是進了社團才開始學唱歌的。」   「進了社團才……」   這樣還能唱得那麼好,想必要歸因於她本人的資質與努力。然而椿還有更在意的問題。   「很冒昧想請問一下,妳為什麼會選擇歌劇?」   這個問題她也問過黑田。音樂相關的社團有這麼多,不懂歌劇的理惠為什麼會選擇這個社團?   這個問題與其說是好奇,不如說是很單純的疑問。理惠愉快地笑著回答:   「其實原本想要加入這個社團的是我朋友。她說這裡有很帥的學長,拜託我一起參加。」   「……真是意外的理由。」   「那個朋友倒是很快就退社了。」   「咦?」   「不過那時候,我自己已經喜歡上歌劇了。」   低語般的聲音即使透過口罩,仍舊能夠聽得很清楚。這是理惠習得義大利歌劇的發聲法Bel Canto(美聲唱法)的證據。本身也是如此的椿隔著口罩輕輕嘆息。   理惠把針穿過紅色禮服。   「我原本就很喜歡嘗試各種事情,所以這個社團很適合我。妳看,歌劇除了唱歌之外也要演戲,而且還要像這樣製作舞臺道具。除了大道具和服裝以外,也有小道具之類的。這次我要縫自己的兩套服裝。」   「兩套!」   社團的學長姊是否都像這樣無所不能?至少就椿的情況來說,除了美術是二,家政科也是二。老實說,除了音樂以外,她幾乎什麼都不會。勉強要提的話,多虧平日的訓練,她總算還有體力。   「除了可以做很多事情之外,仔細想想,歌劇本身就包含任何可能性,有悲劇也有喜劇,故事內容有時亂七八糟、有時令人感動。形形色色的劇中人物,發生各式各樣的故事。能夠演出這樣的戲真的很有趣。」   「演戲……很有趣?」   椿過去不曾產生過這樣的想法。她唱過許多歌劇的詠嘆調,但只是作為必須學習的課題。雖然她被指導過『要思考角色的心情』,可是她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在這方面拿過及格分數。   「總之,我會進入東都大歌劇社,大概就是基於這樣的理由吧。我喜歡唱歌,也喜歡舞臺。我很感謝邀我參加的朋友。」   燦爛的笑容,證明她所言非假。   椿的視線被這張笑容吸引,喉嚨緩緩產生熱度。      如果此刻在這裡的是國中時的自己,她大概會以同樣的笑容贊同理惠吧。做不到這一點的自己,是從什麼時候、失去了什麼東西?      椿努力壓抑放任下去似乎就會跑到眼睛的熱度。當熱度沉澱到身體底部時,清河剛好回來。   他在草坪上坐下,打開自己的樂譜。   「會唱之後還得再加上演技……而且這是德文,所以看歌詞也不太懂。」   「清河,你的第二外語選什麼?」   「法文。我打算晚一點再選德文,還有拉丁文。」   「學那麼多語言,簡直就是狂熱分子。很多人學一半就放棄了。」   「真的嗎?」   他們這樣的對話聽在從音樂大學轉來的椿耳裡,感覺很新鮮。她以接近憧憬的眼神看著兩人,這時清河回頭問她:   「小椿,妳的第二外語選什麼?」   「啊,我選了德文。」   她在念音樂大學的時候也學過德文,因此目前上課沒有問題。日後大概遲早會碰到問題,不過她決定不去想以後的事情。   「那妳也能看懂這個歌詞……」   「那太難了……不過我大概知道歌詞的意思。」   不是因為她看得懂德文,而是因為她看過翻譯。不過清河還是率直地讚美她:   「不愧是小椿。我也查了合唱部分的翻譯,不過因為斷斷續續的,所以不太了解整個故事。尤其是第三幕,根本看不懂。」   「哦,畢竟第三幕幾乎都是獨唱。」   艾森斯坦在第一幕去參加宴會,在第二幕試圖勾引妻子卻被她跑掉,第三幕則來到自己預定要被關入的監獄,然而妻子羅莎琳德的昔日情人因為被誤認為他,已經被關在那裡。   艾森斯坦剛好在宴會中與典獄長相談甚歡,聽到有個假冒者在自己家裡休息,心中產生懷疑。於是他扮裝為律師,與來到監獄的羅莎琳德對峙,指責妻子外遇──   清河聽椿說明這樣的情節便皺起眉頭,讓理惠笑了出來。   「這有什麼好生氣的?」   「因為他完全忘了自己的行為吧。不過當艾森斯坦怒罵的時候,羅莎琳德拿出在宴會中從他那奪來的懷錶給他看,對他說:『你自己還不是在胡搞!』」   「完全曝光了……」   「沒錯,完全曝光了。接著宴會的客人都出現在那裡,然後揭穿這是三年前被取『蝙蝠博士』綽號的朋友進行的報復。標題的『蝙蝠』就是從這裡來的。」   「感覺鬧烘烘的……」   「實際看現場演出非常有趣,所以也適合第一次欣賞歌劇的人去看。」   清河佩服地點頭,又轉頭問正在縫紉的理惠:   「理惠,妳在《蝙蝠》裡要演什麼角色?」   「我演的是羅莎琳德。戴上面具遮住臉去揪出丈夫外遇的證據,真的很有意思。」   「這個角色太適合妳了。」   主角的妻子羅莎琳德在第一幕被昔日戀人追求而動搖,在第二幕的舞會上則以「匈牙利伯爵夫人」的身分,戴上面具出現在宴會中,巧妙地玩弄不知道她真實身分、前來勾引她的丈夫。   椿想像理惠唱出高亢的〈查爾達什舞曲〉,不禁露出微笑。   充滿成熟女性魅力的羅莎琳德,由理惠來演一定會很美吧。   指揮是黑田。正式演出的舞臺一定就像那場新生招募的舞臺,或者更加耀眼。   「真棒。我好期待。」   大家一起努力練習,上演一齣歌劇。   他們創造的華麗世界,一定綻放著讓所有人著迷的光芒。   ──椿則會孤單地在幽暗的觀眾席觀賞他們的演出。   「我……」   她的胸口突然被空虛感刺痛。   從冰冷而無法活動的喉嚨到隱隱作痛的胸口,產生了無言的空洞。   感覺就好像無法吞嚥的某樣東西殘留在喉嚨深處。   不知何時追上她的預感,在她心中訴說著什麼。   椿為了避免去看它而逐漸停止思考──然而她聽見了細微的輕快樂聲,立刻環顧四周。   這首曲子正是她先前迷路時聽到的《費加洛婚禮》序曲。   黑田與濱崎以小提琴演奏著這首曲子。黑田和平時完全不同,露出愉快的笑容拉琴,令椿瞬間屏住氣息。   經過琢磨的美麗音符──演奏的黑田看起來非常自由,那是享受著演奏的身影。椿想起黑田說過,「想要停止,但沒辦法停止」。   「……好美的聲音。」   無比溫柔的樂音,聽久了不知為何讓她有點想哭。   胸口的疼痛減輕了。椿用手擦拭泛淚的眼睛。   「小椿?」   「沒事……謝謝你。」   這時濱崎放下小提琴,大聲說:   「好了,差不多該收拾了!幫我收板子!」   「好~」   社員紛紛站起來。椿也連忙起身,開始收拾電子琴。清河抱起拔掉插頭的電子琴說:   「我來收這個。小椿,妳去整理其他瑣碎的東西吧。」   「謝謝,真不好意思。」   雖然說要整理瑣碎的東西,但油漆罐已經被收走了。椿看到其他社員在搬運立板,自己也跑到剩下的板子旁邊。她抬起邊緣,試著扛在肩膀上。   「啊,好像搬得動。」   板子雖然長三公尺以上、寬也將近兩公尺,不過拿起來意外地很輕。椿跟在其他社員後面走向社辦。當她排隊等候放置的順序時,收好電子琴走出來的清河露出驚愕的表情。   「小椿,妳拿的東西還真大件……」   「這個其實很輕。」   大概是考慮到更換舞臺背景的方便性,板子做得很容易搬運。椿等候順序放好板子之後,又去搬剛做好的桌子。   「清河,幫我拿另一邊。」   「小椿,這個很重……聽說是要載人的,所以做得很堅固。」   「啊,那有沒有人可以代替清河?」   「等等!我可以搬!」   「別囉嗦,快點把桌子搬過來!」   聽到濱崎的聲音,清河似乎也放棄爭辯。兩人喊了「一、二、三!」把桌子抬起來,搬入社辦內。   先前還能通行的社辦,在搬入板子和桌子之後,已經成為完全無法通行的倉庫狀態。桌子剛好嵌在縫隙,大概是考慮到社辦的剩餘空間而設計的。椿像黏在櫥窗的小孩子一般,讚嘆地從草坪望著室內。   「好厲害……真有趣。」   「小椿,從妳的外表真看不出來,妳力量那麼大……」   清河虛脫地喃喃說。在他後方,從頭到尾旁觀的黑田也以欲言又止的眼神看著椿。然而椿只是陶醉地看著收拾得井然有序的舞臺道具。   濱崎鎖上門之後過來說:   「好,那我們就去吃飯吧!可以來的人都來。」   以這句話為號令,星期天的大道具製作就結束了。   椿換好衣服拿了行李,回頭看熄燈的社辦。收存在那裡的舞臺道具,是否在沉睡中等待沐浴燈光的日子呢?   黑田發現她一直盯著那些道具,便對她說:   「羽鳥,妳忘了拿走什麼東西嗎?」   「啊,沒有。請別在意。」   和大家在一起的時間很愉快,但為什麼有時會突然感覺到寂寞呢?   椿想起自己無法寄出的訊息。      『我會努力,希望有一天可以和加奈美一起站上舞臺。』   孩提時代天真無邪的約定──   然而那一天不會來臨了。自己已經不可能和任何人站上舞臺。   她只能從遙遠的觀眾席,飢渴地注視那燦爛的燈光與存在。      椿只抬起嘴角笑了笑,跟在他們後方。   黑田稍稍蹙眉,凝視著她的側臉。   第二幕第二場   籠罩在舞臺側翼的緊張感,是比賽特有的氣氛。   椿來到這裡,看到為參賽者排列的椅子,不禁屏住氣息。   坐在這裡意味著自己的出場順序快要到了。這是決定成敗的舞臺──這個念頭讓她感受到更大的緊張與壓力。她幾乎雙腿發軟,無法動彈。但這時有人從後方拍拍她的背。   「喂,不要呆呆站在那裡。」   「加奈美。」   椿想起自己不是孤單一人,肩膀的力量頓時放鬆。   幼年好友加奈美今天穿著簡單的連身裙,全黑的裝扮或許是表現「自己是伴奏」的意識吧。不過即使擔任配角,她仍舊具有華麗的存在感。站上舞臺的人當中,只有極少數擁有這樣的光芒。   就連來到這裡的途中,椿也看到有幾個鋼琴伴奏注意到加奈美,竊竊私語:「那是佐野加奈美。」「她怎麼會來這種地方?」加奈美在各地的比賽中嶄露頭角,受到同輩的鋼琴家看重。椿為此感到驕傲,但同時也覺得自己很沒用。   「來,坐下吧。」   「嗯……」   椿以僵硬的微笑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   然而她立刻又感到緊張。從舞臺上傳來其他參賽者的歌聲,讓她的指尖不自覺地顫抖。   「加奈美,對不起,麻煩妳陪我來……」   「妳在說什麼!除了我之外,還有誰能替妳伴奏?」   加奈美的態度和平常一樣,充滿了自信。   椿苦笑點頭,但無法拋開不安。事實上,教授甚至不贊成她參加這場比賽。這是因為椿的現況低迷……不過正因為如此,她希望能找到某種突破口,所以才決定參賽。   椿小聲地在口中背誦歌詞。   「Mercé dilette amiche──」   她這次選擇的自選曲是威爾第的歌劇《西西里晚禱》中通稱〈西西里晚禱〉的詠嘆調。   這是在接近劇終時,新娘子在結婚典禮高唱感謝與幸福的歌曲。隱約帶有鄉愁的這首曲子被歸類為難曲,從以前就指導椿的老師也替她感到擔心,勸她「選別的曲子吧」。   然而椿並不是為了炫耀技巧而選曲的。這首曲子有特別的意義。   這是使她立志踏上聲樂之路的曲子。她覺得如果是這首歌,即使在快要迷失方向的現在也能夠唱出來──因為在孩提時期看到的舞臺上,美麗的新娘是那麼幸福地唱出喜悅。   「千萬別失敗……」   椿握緊戴上手套的手。   進入音樂大學才過了半年。   然而這半年足以讓她體認到現實。   過去椿一直把唱歌當作生命中的全部而努力。不論多麼辛苦,她都堅信只要不放棄,總有一天能夠站在夢寐以求的舞臺燈光下。   但是當她進入大學,她親眼目睹同學程度之高。   她遇到和她同樣、甚至更努力的人。他們精力充沛、積極學習,隨時充滿自信,感覺和她完全不同。   即使如此,椿仍舊繼續努力。她認真上課、勤奮練習,拚命想要跟上他們。她甚至犧牲睡眠時間,也拒絕同學的邀約,只是全心投入音樂,不斷練習。      即使如此──結果就是一切。沒有得到結果,就無法到達任何地方。      今天的參賽者中,有不少她認識的名字,其中也有最近明顯進步的同學。她們一定能夠表現得很好。   因此自己也不能失敗。在這裡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很高的目標並自我砥礪。她不能落在後頭。   「我得加油才行……」   椿告訴自己。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感覺背後有不祥的預感接近。   「……不行!」   她急促地說,並且回頭,即將接觸她頸部的「某樣東西」倏地遠離。一旁的加奈美瞪大眼睛。   「椿,妳怎麼了?」   「沒、沒什麼。」   ──那是不知從何時開始會在背後感覺到的「某樣東西」。   宛如自己的影子般總是跟隨著她,有時還會向她伸出手。   她不知道那是什麼,然而她覺得那東西一點一滴地逐漸接近。她也覺得自己似乎隱約知道那是什麼……因此更無法回頭。   她只能一心一意地看著前方繼續走。除此之外別無他路。   「我得好好表現……好好……」   喃喃說出口的話語堆積在腳邊,宛若被無聲的沙子淹沒。   當她好似要沉入無底深淵時──一隻手伸過來,抓住她的下巴。   「椿,抬起頭。」   「……加奈美。」   「妳要抬頭挺胸,要不然就會被其他人看扁了。」   她的聲音強而有力,對自己的力量毫無懷疑。   她的眼睛應該能夠無畏地仰視光線。   加奈美從以前就是這樣。不辜負努力的才能,加上支撐才能的努力,總是讓椿感到眩目。也因此,她想要成為配得上加奈美的歌手,站在同樣的舞臺上。   如果在這場比賽中能夠得到成果──   一定也能讓她接近孩提時期的夢想。她或許可以再次追上一路走在一起的好友。椿把顫抖的手放在加奈美的手上。   「謝謝妳,加奈美。」   「等獲勝之後再道謝吧。」   挺起胸膛說話的好友充滿戰鬥精神,彷彿接下來要出賽的是自己一般。椿也回以僵硬的笑容。   正式演出前平和的時光,就好像回到天真無知的孩童時期。   然而這樣的時間一定不會長久持續──椿此時已經有預感。      ※      強化集訓之前的日子轉眼間就過去了。   椿每週出席兩次合唱練習,星期日則製作大道具,也會練習伴奏。空閒時偶爾也會和自願參加的人一起去看外面的公演與音樂會。像這樣熱熱鬧鬧地和眾人一起行動,應該就是她想要的日常生活。或許因為是和大家一起去觀賞,因此她能夠純粹地享受睽違許久的歌劇舞臺。   和忙於練習的音樂大學時期相較,每天的生活也許可以稱得上平緩,不過實際上,新生活的一切都令人眼花撩亂。她要同時應付課業、預習伴奏、投入新的課題,每天都是這樣的反覆。   「歡迎光臨。小椿,妳是第一個到的。」   椿提著塞入兩天一夜行李的包包從電梯出來,看到熟悉的面孔迎接她,鬆了一口氣。理惠揮揮手中的樂譜。   「不要緊嗎?有沒有迷路?」   「我擔心迷路,所以就提早來了。」   集訓使用的是距離都心不遠的八層樓社區中心。   這裡有寬敞的廚房、練習用的音樂室、兩間會議室以及兩間住宿用的和室。由於椿是第一次來,因此理惠帶她逛了一圈。椿讚嘆地說:   「沒想到有這樣的地方。」   「這裡是區立設施,所以可以很便宜地借到。啊,小椿,行李放在和室。」   說話的理惠從導覽時手中就拿著樂譜影本,或許是剛剛正在背譜。椿指著譜說:   「理惠,那不是《蝙蝠》吧?」   「嗯,這是舒伯特。我要在今天的慶祝音樂會上唱。」   「喔,原來如此。」   集訓除了練習之外,還會有大家做的料理,以及由自願者表演的慶祝音樂會。理惠如果要唱舒伯特的歌曲,想必又能聽到和平常不同的一面。椿露出期待的微笑。理惠對她說:   「對了,小椿,妳也來參加吧。反正表演什麼都行。」   「我、我不太……光是負責伴奏就應付不過來了。」   「黑田雖然也這麼說,不過上次還是臨時被推上臺演奏。好像拉了〈自由探戈〉吧。」   「臨時上臺還能演奏〈自由探戈〉?」   這是皮亞佐拉的代表曲之一。椿也曾經偷偷用鋼琴練習這首不屬於古典樂範疇的熱情探戈,但卻中途挫敗。椿想像黑田拉小提琴的模樣,憧憬地喃喃說:   「一定很帥吧……」   「應該說很好笑才對。」   「咦?」   椿心中的黑田形象與「好笑」這個形容詞沾不上邊。不過上次集訓的時候,他才一年級,在身為學姊的理惠眼中,或許看起來很好笑吧。   「黑田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想當指揮的?」   「什麼時候呢……他剛加入的時候只是拉小提琴而已。當時他看起來是個擺臭臉的新生,不過現在已經完全融入社團了。」   「擺臭臉……?不是嚴格?」   現在的黑田頂多只是「難以取悅的人」,看起來不像是「擺臭臉」。對於椿的反問,理惠苦笑著說:   「他的確很嚴格,不過不是這樣……對了,應該說是『很難相處的人』吧。他總是緊繃著自己,可是又假裝沒事的樣子。話說回來,畢竟是黑田,所以也沒辦法完全隱藏。」   理惠說到這裡,聳聳單薄的肩膀。   「總之,基於各種因素,他一開始被其他的一年級疏遠。我和濱崎因為比較年長,所以沒有很在意。」   「這樣啊……」   椿想到一年前的自己才剛進入音樂大學。原本以為只要努力就能實現所有願望的她,看到周圍的人程度之高,首度理解到現實。在椿拚命掙扎的那段期間,黑田過著什麼樣的日子?聽了理惠的話,椿腦中浮現不曾見過的少年冰冷的側臉。她歪著頭沉思。   理惠抬起頭笑了一下,說:   「大概有點像現在的妳吧。感覺很勉強自己。」   「我?我、我感覺很難相處嗎……」   「一點點。也許是我多心了。」   理惠發出清脆的笑聲,此時的她好像看穿了一切。椿覺得自己的脆弱與罪惡感似乎都瞞不過她的眼睛,不自覺地縮起身體。理惠翻著手中的樂譜笑著說:   「因為這樣,所以學長姊──啊,就是已經退社的四年級──都很擔心黑田,常常去找他聊天,說『你來當指揮吧』,或是說『指揮應該像這樣』之類的。或許對某些人來說會覺得很煩,不過對黑田來說卻是好事。現在的他就只是個囉嗦的指揮了。」   椿不認識以前的黑田,對於理惠說的話連一半都無法了解,不過她可以猜想到,黑田自己也越過了某種障礙。   回到和室之後,理惠脫下鞋子進入裡面。   「好了,我會在這裡等大家。啊,距離練習還有一些時間,不過練習室現在沒人喔。」   「啊……那我去練習!」   椿把包包放在寬敞的和室角落,前往據說有鋼琴的練習室。   當作住宿房間的和室在五樓,練習室則在六樓。椿爬樓梯到樓上,在那裡看到清河,感到很驚訝。   「咦,清河,你今天不是要去結婚典禮兼差烤披薩嗎?」   「聽說新人在婚禮前分手,所以時間就空出來了。」   「哇啊,該怎麼說呢……真令人同情。」   「不過我拿到很多披薩皮和材料,所以我打算烤披薩當晚餐。我有很多想要嘗試的食材組合。」   「呃,好。」   想到披薩的來歷會覺得很過意不去,不過如果不去想它,就很值得期待了。今天除了黑田之外,似乎還有幾個人自願下廚做菜。   話說回來,集訓的練習是從下午開始,因此在剛過中午的此刻,社員幾乎都還沒到。和清河一起最早到達練習室的椿打開合唱譜,放在直立式鋼琴的譜架上。   清河把自動販賣機買的兩瓶寶特瓶飲料放在椅子上。   「理惠他們還沒來嗎?」   「理惠已經來了,可是她好像要在和室等其他人來。畢竟要有人看行李。」   「哦,這樣啊。那我們可以自己先開始練習吧?」   「嗯,我也打算要練習。」   距離正式演出已經不到兩個月,進度上合唱的抓音已經大致結束,最近在和獨唱者進行共同排練。   鋼琴伴奏的難度自然而然也增加了,每次都像是在走鋼索一般。黑田雖然告訴她「不需要完全照譜彈」,可是即使扣掉這一點,椿還是感覺到自己能力不足。   她在琴鍵前端正姿勢。   「原本擔任伴奏的瀧川也回來了,不過瀧川主要是擔任獨唱者的練習伴奏。我至少得練好合唱出現的曲子才行。」   清河看她平靜地展現鬥志,笑著對她說:   「我也還會在進歌的地方落拍,所以要請妳盡量指點我。」   「好啊,不過你不用休息嗎?你現在應該還有別的兼差吧?」   「不用擔心。我有好好安排時間表。」   清河不僅參加多個社團,還從事好幾個兼差。包括今天這種特殊的臨時兼差,數量相當可觀。椿曾經看過他的記事本,行程比她念音樂大學時還要密集。   即使如此,他仍舊對每一件事都不馬虎,練習時也這麼認真,簡直就像是鐵打的強者。   「清河,你感覺好像在用一般人的三倍速在生活。」   「是嗎?我自己沒什麼感覺……」   清河翻開自己變得有些破舊的樂譜,用右手抓抓褐髮。他猶豫片刻,然後苦笑著說:   「畢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所以我想趁自己還能自由行動的時候,嘗試各種事情。即使有些勉強,我也不覺得辛苦,更不想要後悔。」   「後悔?」   「嗯。即使在這個年紀,應該也會有滿多後悔的事情吧?比如說『早知道應該做那件事』、或是『為什麼自己會做出那種事』之類的。小椿,妳呢?」   「那當然……嗯,有很多。」   她完全沒有不後悔的地方。即使有,現在也被苦澀的記憶壓在下面。就連第一次看到的舞臺光芒,也因為燒灼般的刺眼燈光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椿抬頭注視著清河。清河笑著對她說:   「不過大部分的事情,即使後悔也無法挽回。比方說母親離家的時候,我才覺得應該好好跟她談之類的。」   「清河……」   「所以至少現在,我希望可以減少這樣的情況。只要稍微有些在意,我就會去嘗試。雖然很忙,可是我也因此感到很滿足。」   他說得輕描淡寫,溫和的表情絲毫感覺不到陰影。   然而這或許是他在過去的人生中學習到的處世方式,他有他自己無法為外人所知的想法。椿聽到意外的話題,不知該說什麼。   清河用比椿的鋼琴音色更溫柔的語調繼續說:   「我覺得,只要最終能找到一樣東西就行了。」   「只有一樣?」   「嗯。只要能找到唯一的一樣東西──即使再痛苦也能全心投入的東西──就行了。我想要找到能夠賭上人生的東西,早點灌注全力在那上面。所以我現在才會嘗試各種事物。」   接著清河又有些靦腆地笑著說:「很像小孩子吧?」   看到他這樣的表情,就可以明白忙碌的生活是他自己期盼的,清河是為了自己而奔馳。或許有人會覺得這樣的熱情「幼稚」,但是椿卻覺得他綻放著耀眼的光芒。      ──以前的自己也有那樣的「唯一」。   她喜歡唱歌,她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夠站在光芒四射的舞臺上,她想要過著那樣的生活。   然而越是朝著光芒奔馳,她越深刻體認到距離之遙遠。憧憬越接近現實,就只能看到牆壁的高度。在這當中,渺小的自己完全無法前進……最後只剩下難以忍受的痛苦。      椿以手指按著變熱的眼瞼。為了避免這個動作令清河起疑,她很快就重新抬起頭微笑。   「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   「喔!聽妳這麼說,我好開心。感覺充滿幹勁。」   「對了,歌劇怎麼樣?」   「雖然很好玩,可是還在入門階段而已。啊,舞臺製作滿好玩的。我會去想像如果是自己設計會怎麼做之類的。」   「我只能努力避免把油漆塗到線外而已……」   如果歌劇能夠成為他尋找的目標當然很好,不過即使不能,只要他能夠得到樂趣,那也足夠了。而在這當中,過去曾走在音樂之路的自己若能夠幫上一點點忙,那就是莫大的光榮了。   椿嘆了一口氣,重新面對琴鍵。   「那就從發聲練習開始吧?」   「請多多指教。」   流暢演奏的鋼琴聲與清河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開始唱歌的他和椿不同,眼中似乎流露出持續前進的喜悅。      ※      濱崎說過這是耐久集訓,而實際的練習確實是在考驗耐力。   雖然中間有休息,但是將近五個小時的練習讓新社員都難以承受。舊生似乎都習慣了,還不至於喊吃不消,不過他們也同樣為了黑田毫不容情的磨練而疲累。拿著樂器盒走下階梯的管弦樂團員都在碎碎念:   「好慘……我還以為沒辦法撐到最後……」   「〈雷鳴與閃電〉那邊特別慘。明明是共同練習,卻讓唱歌的人一直等下去。我還希望他們在等待時間跳首波卡舞曲算了。」   椿目送他們垂頭喪氣地回到和室,心中覺得自己也無法置身事外。   集訓的最後是管弦樂團與歌唱者的共同練習。   當時從頭到尾排練了一次第二幕。黑田的指導既執拗又多采多姿,就連為了當作伴奏參考而打開樂譜旁聽的椿,也會在每次有人被點名時心驚膽跳。   合唱團員當然也沒有例外地受到嚴厲指導。歌場組的新生面容憔悴地嘆息。   「最後三十分鐘,簡直就是地獄……」   「合唱被批評得一無是處……真抱歉連累了獨唱的人。」   「黑田基本上都是那樣。」   笑咪咪的理惠充滿美女的魅力,但對於筋疲力竭的新社員來說,她的魅力似乎也沒有發揮作用,他們發出「啊啊啊啊……」的痛苦悲鳴。從後面跟來的濱崎笑著說:   「你們很快就會適應。管弦樂團平常就受到這種嚴苛訓練了。」   「黑田學長超恐怖的。他背上是不是長了眼睛?只要一出錯,他馬上就會瞪過來……」   「我一直擔心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點名……搞不好還會一個個抽考……」   一行人心有餘悸地走下階梯。椿連忙幫黑田說話:   「不過黑田不會提出無理的要求,也沒有那麼可怕才對……應該。」   「很可怕吧?被他瞪的時候,我連心臟都凍僵了!」   「我才剛想到『糟糕』,他就已經在看我了。簡直就是超能力者。」   「羽鳥,妳是肌力訓練狂,所以才能承受那樣的壓力。」   「我不是肌力訓練狂……」   不愧是指揮,即使有將近七十人同時演奏,黑田也能立刻察覺到誰出了什麼錯。或許是這點讓新生覺得他像超能力者,不過黑田首先提醒的是「基本的音準和節奏」,在做到這些之後被指出的地方,基本上都是明確的指示。   椿再度試圖替他辯護:   「不過真正可怕的人其實更不講理,黑田應該比較像是個性太認真吧。」   「……嗯,的確。」   「狀況不好的時候,他只要聽聲音就會發覺,然後就會說『去休息』。」   「抓音的時候,他也會很有耐心地幫忙……」   新生開始覺得,這麼說他似乎也滿溫柔(?)的,舊生跟在後面聽了都忍俊不止。走在最後面下樓梯的理惠說:   「黑田是很細心的人,就像囉嗦的媽媽一樣。」   「啊~可以理解。」   「我媽好恐怖。」   「黑田很會照顧人的這個特點,其實也會呈現在演奏中。他就是以這個為賣點的指揮吧。」   聽到濱崎笑著這麼說,椿回頭看他,問:   「演奏中也會出現?」   「沒錯。妳只要聽幾次整體練習,很快就會明白了,尤其像這種業餘團體更明顯。黑田會試圖撈起所有人的聲音,最終也會辦到,所以就會呈現很有味道的厚度。像這種作法,與其說是細心,不如說是執拗。外人聽了或許也會覺得很土氣。」   「這樣啊……」   椿對於濱崎的話似懂非懂,或許是因為她在管弦樂方面是門外漢。她重新回顧今天的練習。      第一次看到的整體練習帶給椿強烈的衝擊。   管弦樂與歌聲合為一體,創造出的音樂──   雖然雜亂而未完成,卻具有吞噬觀眾的強大力量。   平常隨和地跟自己聊天的獨唱者,在出場的瞬間,就會變身為完全不同的人物。有的擺出傲慢的姿態,有的賣弄風騷,神采飛揚地開口歌唱。   這樣的姿態,是椿不曾擁有過的。   他們為什麼能夠那麼有魅力地歌唱?椿低頭看著自己無法平靜的胸口。      濱崎悠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要做晚餐的人,現在就去廚房吧。其他人分成兩組,分別負責整理和採買。」   「好的~」   接下來就是晚餐和休息時間了。椿連忙去放行李,然後前往廚房。   同樣來到廚房的清河似乎也對剛剛的練習有些感觸。他注意到椿,一邊在水槽洗手一邊深深嘆了一口氣。   「我真的完全不行……根本抓不到進歌的時間點……」   「不要緊,你已經慢慢抓到了。」   「那應該是因為黑田老是在瞪我的關係,我一直感覺到強烈的視線。」   「呃,你會不會太多心了?」   「──他不是多心,我的確在瞪他。」   立即回話的聲音來自後方的調理臺,兩人戰戰兢兢地回頭看默默剝蝦殼的總監督。   其他社員雖說有個人差異,都已經疲累不堪;然而明明是活動量最大的指揮,卻好像沒事一樣開始在做料理──這樣的現象對於舊生來說,似乎都已經司空見慣。坐在一旁喝茶的濱崎嘀咕:「這傢伙真有精神。」   黑田把剝好的蝦子一一丟入竹簍,然後把料理剪刀遞給在後方找東西的社員。黑田從剛剛就這樣順手協助周圍的人。對於一次只能做一件事、而且馬上就會因為太過投入而看不到周遭的椿來說,簡直就像超人。不過她如果說出來,大概會被所有社員認證:「總監督的確異常靈巧,不過羽鳥卻比一般人更笨拙。」   黑田同時洗著廚具說:   「不過抓不到進歌點的不只是清河。這一陣子我會給明顯的提示,在演技練習開始之前趕快學會吧。」   「我會努力的!」   「還有,我帶了多的蝦子,你要嗎?」   「要!我打算用番茄醬調味。」   參加集訓的社員將近三十人。這麼多人要吃晚餐,食材的量勢必會很多。椿望著盆子裡滿到隆起來的海鮮。   「黑田,你要做什麼?」   「先做西班牙大鍋飯,再做燉小扁豆、煎蛋和Ajillo(西班牙橄欖油大蒜料理)。」   「都是西班牙料理,你喜歡西班牙菜嗎?」   「因為我正在研究《卡門》。」   「咦?『卡門』是指那個卡門嗎?」   「《卡門》是以西班牙為舞臺。」   一旁的椿補充說明。   比才的《卡門》是非常著名的歌劇作品。在這齣戲中,異國情懷與慵懶氣質、熱情與哀愁,都集結在卡門這名女性身上。從著名的〈鬥牛士之歌〉也可以得知,這個故事的舞臺是西班牙,不過應該沒有特別出現西班牙料理。也就是說,這應該是黑田熱中研究的副產品。   清河欽佩地點頭說:   「哦,我又多了一項知識。小椿,妳喜歡《卡門》嗎?」   「喜歡。即使是短短的間奏也帶有強烈的哀愁,感覺很棒。」   「對了,妳最喜歡的歌劇作品是什麼?我只問過妳推薦的。」   「最喜歡的作品?」   椿想到他們的確沒討論過這個話題。她邊洗菜刀邊笑著說:   「我最喜歡的──應該是威爾第作曲的《西西里晚禱》吧。」      這就是椿首度觀賞現場舞臺的歌劇。   威爾第作曲的歌劇《西西里晚禱》是以實際發生的歷史事件為基礎的故事。   這起事件發生在昔日被法國統治的西西里王國,稱作「西西里晚禱事件」,並成為後來持續將近二十年的戰爭導火線。   歌劇《西西里晚禱》是描述導致這起事件發生的經過,全劇穿插著複雜的政治意涵與人的感情。   事實上,對當時的椿來說,這個故事太過艱澀,連一半的背景情節都無法理解。   也因此,最終留在椿記憶中的,就只有女主角愛蕾娜唱的詠嘆調。   在西西里與法國越來越嚴重的對立當中,愛蕾娜與情人阿里戈被夾在其間左右為難。他們各自繼承西西里與法國的血統,在慘烈的陰謀與爭鬥之中,希望兩人的結婚能夠成為和平的開端。然而最終他們婚禮的鐘聲,卻成了西西里人展開大屠殺的信號。   椿看到的詠嘆調就在慘劇發生之前,這是愛蕾娜公主對前來祝賀的客人唱的感謝之歌。她沉浸在幸福中,以「謝謝,親愛的朋友們」對眾人唱出喜悅。   這幅美麗的場景深深感動了椿──也改變了她的人生。      「這是比較冷門的劇目,不過我很喜歡。因為是威爾第作曲,所以音樂很酷。而且我第一次觀賞現場舞臺的時候,聽到女高音的詠嘆調非常感動,還稍微哭了。」   「哦,我也想聽聽看。」   「我家裡有CD,我去找找看。」   聽到兩名一年級和樂融融的對話,三年級的濱崎和理惠表情變得有些怪異。他們彼此瞥了一眼,然後濱崎手拿著茶壺問:   「羽鳥,妳是在東京看《西西里晚禱》的嗎?大概是在什麼時候?」   「咦?我是在東京看的,那是我剛上國中的時候。」   「這麼說……」   濱崎說到這裡,不知為何回頭看黑田。黑田以一張苦瓜臉回應:「別看我。」理惠的表情似乎覺得某件事很有趣,不過椿完全搞不清楚狀況。濱崎最後沒有再說什麼,只說了「……好吧,算了」,然後繼續倒茶。   清河從冰箱取出揉成團狀的披薩皮麵糰。   「西西里呀……西西里料理感覺也滿不錯的。」   「等我有心情的時候再說吧。」   黑田把剝完的蝦子放入盆子裡。相對於俐落地做自己料理的兩人,其他社員的動作都很悠閒。似乎有人自己帶了咖啡機,開始散發出迷人的香氣。明明有西班牙大鍋飯和披薩,卻又開始煮一般的白米,大概是因為全體都是日本人吧。椿從理惠手中接過一整顆高麗菜,問她:   「這要做什麼?」   「要做沙拉,妳就隨便切切吧。」   「我知道了。」   「對了,小椿,妳家政課成績怎樣?」   「我拿了『二』。」   「……」   不知是否多心,廚房似乎陷入沉默。椿刻意忽略,擠出笑容說:   「別擔心──呃,我只是和家政老師之間,對於食譜的詮釋有些見解上的差異。」   清河喃喃地問:「食譜會有詮釋上的爭議嗎……」   椿強硬地辯解:「樂譜不是也會有版本的不同嗎?大概就像那樣。」   正在喝茶的濱崎抬頭看一旁的黑田,對他說:   「那麼你就好好地監督吧,總主廚。」   「為什麼是我?」   「請等一下,我至少還會切高麗菜。而且今天帶來的都是不會失敗的食材,所以不用擔心。」   「順便問一下,妳要做什麼菜?」   「竹莢魚一夜干。」   「……那也來做味噌湯吧,誰來教一下作法?」   黑田邊嘆氣邊下達指示,或許也是監督的工作之一吧。   不論如何,人數這麼多,料理當然是越多越好。當分頭做好的料理一一端出來時,原本在和室的人也齊聚到隔壁的食堂。   來到大餐桌周圍的社員各自拿了餐盤,坐在位子上。西班牙大鍋飯整鍋端來之後,由兩、三人開始分配。   「感覺好像很好吃,不愧是總主廚。」   「不要用那種稱呼……」   「不過你不會做家庭料理吧?畢竟是興趣。」   「也不是興趣……我只是看著作法做出來而已。」   「不會存在著詮釋差異嗎?」   「──披薩要出爐囉!」   聽到清河的聲音,社員紛紛站起來。集訓特有的紛雜氣氛,對椿來說很新鮮。她在大餐桌的角落喝著黑田做的味噌湯,望著每一個社團成員。   此刻在這裡的社員當中,管弦樂團的成員有許多她還沒說過話。有些人在製作大道具時見過,不過那應該算是少數。   此起彼落的閒聊,幾乎都圍繞著練習和公演的話題。大家一邊抱怨該面對的課題太多,一邊談論即將來臨的公演,不管怎麼說看起來都很快樂。   然而這是椿無法共享的領域。身為鋼琴伴奏的椿不會參與正式的舞臺,就如昔日國中時的自己,她只能從遙遠的觀眾席望著耀眼的舞臺。   他們的舞臺一定就像第一次看到的那座舞臺,將會深深打動人心。   即使椿這麼想,心中湧起的不是期待,而是莫名的空虛。   「我……」   就在她停止接不下去的呢喃時,有人輕盈地在她旁邊坐下。金黃色的煎蛋放在椿的面前。   「看起來很好吃,所以我就幫妳帶來了。」   「啊,謝謝妳。」   穿著圍裙的理惠露出友善的笑容,這樣的感覺果然和整體練習時唱的「羅莎琳德」完全不同。椿想起她拿著小道具的扇子、大剌剌地痛罵對手的模樣,不禁嘆了一口氣。   「剛剛練習的時候,妳唱的〈查爾達什舞曲〉非常棒。」   「真的?謝謝~」   〈查爾達什舞曲〉是理惠飾演的羅莎琳德代表性的詠嘆調。   在第二幕的舞會中,羅莎琳德戴上假面,假冒匈牙利伯爵夫人的身分出現。然而賓客對她的真面目感到好奇,吵著要她「露出臉」。   對此她唱出「音樂會證明我的真實身分!」也就是這首〈查爾達什舞曲〉。前半部是哀愁的匈牙利民族音樂,後半則轉為引人跳舞的快節奏,是一首展現技巧的難曲。   椿也很嚮往唱這首歌,不過即使她說想唱,也沒有得到過許可。   雖然也有聲質的問題,不過這種時候她得到的固定答案就是:「對妳來說還太早。」從國中就指導她的老師說:「〈查爾達什舞曲〉需要的,不只是唱得好聽的聲音和技巧。」也就是說,還需要另外的「要素」。   而理惠一定就是擁有那個「要素」。   性感而嫵媚地唱出哀愁異國旋律的女人──熱情唱出對遙遠祖國思念的理惠,即使穿著T恤和牛仔褲,看起來也像是穿著禮服的貴婦。   「真的很有魅力。感覺可以理解,為什麼宴會賓客都會迷上妳……」   欣賞演出的觀眾一定也都會愛上她吧。   這和理惠本人是吸睛的美女沒有關係。羅莎琳德就是羅莎琳德,綻放著和她本人不同的光彩。   「之前妳在宣傳演奏會唱瑪賽琳娜的時候,也很有莫札特的人情味,非常迷人……唱羅莎琳德又有和當時完全不同的魅力。我很好奇,妳怎麼能夠在唱不同歌曲的時候,唱出不同的感覺……」   椿越來越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變得結結巴巴。她紅著臉,把雙手貼在臉頰上陷入沉默。不過理惠卻高興地笑了。   「真的嗎?這對我是很大的鼓勵,謝謝。」   「很抱歉,我不擅長說明……自己也不太懂。」   椿反而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這樣的魅力。看到椿無法解釋的模樣,理惠想了一下,然後笑了。她指著加入蔬菜的煎蛋說:   「這麼說吧,我們表演者就像這道煎蛋。」   「像……煎蛋?」   黑田做的西班牙煎蛋,切面露出色彩繽紛的蔬菜,椿默默地看著蔬菜與鮮黃色雞蛋之間的對比。   「好了,先吃吧,否則黑田會生氣。」   「啊,好的。」   椿在理惠催促之下,把一口大小的煎蛋放入嘴裡。金色煎蛋表面帶有漂亮的焦色,輕輕咬下去,濃郁的風味就在嘴裡擴散。椿品味著不會太重的鹹味與各種蔬菜的滋味。   理惠自己也吃了煎蛋,然後笑著說:   「歌手就像這道煎蛋一樣,要把各種要素全都整合起來。不只是要求歌唱技術和聲質,也包含感情、演技和角色特有的氣質。」   「演技和感情……」   「嗯。也就是說,要如何傳達什麼東西。歌劇不只是音樂,也是戲劇。理解作品,掌握導演的意圖,然後配合自己的感情來演出這個角色──這樣的話,應該就能展現活生生的人物吧。」   理惠把筷子伸向烤竹莢魚,靈巧地夾取白色的魚肉。   「比方說,唱描繪感情的歌曲,就會和光是唱do re mi fa的唱法不一樣吧?雖然說太任憑感情牽引也會把歌唱砸,可是只用技巧去唱悲傷的歌,和加入『自己很悲傷』的感情唱歌,應該還是會有不同。」   ──在演技中加入感情。   聽她這麼說,的確是很簡單的答案。或許這就叫做「表現」吧。   然而即使如此簡單,這個答案仍舊在椿的內心深處產生共鳴。   「悲傷地唱悲傷的歌──」   在音樂大學的時候,她應該也在腦中想過這一點。她會去了解這首歌是在什麼樣的故事、什麼樣的場面唱的,她會閱讀歌詞、理解脈絡之後再開始練習。   然而一旦開始歌唱,她腦中想的就只有「如何唱得有技巧」──音階高低移動時要如何維持相同的音質、在炫技的高音部分要如何唱上去等等,討論起來就沒完沒了。她必須注意無數的要點,總是跟走鋼索一樣……也因此她無暇去想到感情這一塊。   就連在那場比賽唱自己回憶中的詠嘆調時,她也沒有去思考角色的心情,只想著「要像小時候看到的那個新娘一樣,幸福地唱歌」。然而這樣的想法或許正代表她的不成熟。   唱那首詠嘆調的新娘知道即將發生的悲劇已經萌芽。椿之所以會以為她唱著毫無陰影的幸福,是因為她當時只是小孩子。   「當然如果沒有實力的話,這樣的表現方式也會給人不好的印象。不過我們唱的是歌劇,所以最重要的就是讓觀眾可以享受樂趣!而且妳也說我很有魅力,給了我很大的自信。謝謝!」   「理惠……」   從開朗的笑容可以感受到理惠的心意。就如之前也聽過的,這就是「喜歡而快樂」的感情。椿以前也曾有過這樣的感情,只是現在已經迷失了。   椿感到喉嚨被失落感堵塞,不禁嘆了一口氣。   這時有個番茄醬碟子「咚」一聲放在她面前。   黑田依舊擺著苦瓜臉,在她對面坐下。   「妳有好好吃飯嗎?味道如果太淡,就加這個吧。」   「……啊,謝謝。」   「這要加在竹莢魚還是煎蛋上?」   「怎麼想都是加在煎蛋吧?我總算也能吃飯了。」   黑田先前似乎一直忙著料理和分配食物,此刻手中拿著兩個披薩盤。他把盤子放在兩人面前,看到椿的晚餐皺起眉頭。   「為什麼只有妳好像在吃旅館的日式早餐?」   「是嗎……?」   她面前的確擺著白飯、魚干、醃菜、味噌湯、再加上煎蛋(西式)的組合,不過這樣也很好吃,她很喜歡。小黃瓜醃菜不是椿帶來的,大概是有人跟她喜好相同吧。   姑且不論這個,椿向黑田鞠躬說:   「謝謝你做的菜,味噌湯和煎蛋都很好吃。」   「要不是有這樣的機會,我也不會做菜。只做一人份的話,CP值太低了。」   「這次學園祭就推出路邊攤賣吃的吧!一定很好玩。」   「不行,已經申請舞臺了。」   「學園祭的舞臺……嗎?」   椿聽到黑田這麼說,才想起之前好像聽說過最近有這樣的計畫,不過她並不知道具體而言要做什麼。黑田一邊切開披薩一邊說明:   「在正式公演之前,我們會在學園祭推出獨唱會形式的舞臺,從公演劇目當中抽出幾首歌表演。除了宣傳以外,也可以讓新生有個舞臺經驗。」   所謂的獨唱會形式,應該就是把管弦樂團搬上舞臺,後方為合唱團、前方為獨唱者的演出形式。這是把椿最初看到的宣傳演奏會規模加大、也更正式的表演。這麼一來身為鋼琴伴奏的椿就沒有出場機會了。她也明白,自己的工作結束的時間快到了。   看到椿默默點頭,理惠用拳頭敲了一下手掌說:   「對了,小椿,妳要不要也來參加合唱?雖然剩下的日子不多,不過妳一定可以馬上抓到音。」   「這……」   她的喉嚨立刻緊縮,冰冷的感覺緩緩降到胸膛。   她低下頭,避免讓兩人看到她的表情變得僵硬。   然而這時黑田說話了:   「別強人所難。羽鳥也有她的安排。」   「咦~我明明覺得這個點子不錯。而且合唱總是缺人。」   「妳應該擔心自己的練習狀況吧?學園祭的曲目也會加入〈查爾達什舞曲〉。」   「真是魔鬼監督……」   「隨便妳怎麼說。」   黑田冷淡地回應理惠,然後站起來去拿別的東西。   他回來時,將一盤披薩切片放在椿的面前,上面灑了烤成淺褐色的棉花糖和巧克力。他指著點心披薩說:   「來,這是清河說優先給女生的。」   「啊……謝謝。」   「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然後好好練習。」   「黑田真的是媽媽型的指揮。」   「為什麼說我是媽媽?這是人類的基本吧?」   「我、我會注意的。」   椿連忙拿起盤子,吃下溫暖的披薩。   「……好好吃。」   甜度很溫和。清河如果去當披薩職人的學徒,應該也能有所成就吧。   椿原本擔心集訓會是什麼樣子,不過就連晚餐時間也過得很愉快。不只如此,周圍還有值得尊敬的學長姊和友善的同學。現在的生活可以挑戰新事物,也能協助音樂方面的活動,可以說很充實了。   但即使如此,她心中仍舊偶爾會閃過空虛感。   椿心裡很明白,這是來自無法抹滅的苦澀。      ※      午餐結束後的自由時間,偌大的練習室沒有其他人。   室內雖然開著燈,但仍感覺有些昏暗,或許就是因為無人的靜寂。   椿站在鋼琴前方,觸碰鍵盤。發聲練習開始的A音微弱但清晰地響起。   椿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把氣一直擴張到身體底部,然後停住。   只有一瞬間的緊張猶豫。   她試圖用自己的聲音重現腦中繼續迴響的A音。   她謹慎地張開嘴巴──   「……」   然而卻發不出聲音。   只有「咻」的扭曲氣息跑出來。   類似嘔吐感的東西湧上喉頭。椿咬著嘴唇,忍住反射性湧起的淚水。她反覆幾次短促的呼吸,終於調整到正常的頻率。   「為……什麼?」   她明明想要唱歌。從進入這個社團之前、尤其是在進來之後,她就想著「如果自己也能唱就好了」。   然而即使如此,椿的喉嚨、身體仍舊保持沉默,彷彿在說一切都結束了,完全不打算活動。   為什麼還是不能唱──明明知道無法歌唱,為什麼還是會「想要唱」?   簡直就像是被自己玩弄一般。椿做了幾次深呼吸,把令她想哭的熱度壓抑下來。   「要加入感情……」   她在午餐時聽了理惠的話,自己也想嘗試看看。她想要接觸在每天唱歌的那段時期、因為過分拚命而沒有看到的東西。   然而這會不會只是愚蠢的願望呢?   「歌聲……」   椿拉了椅子,坐在鋼琴前方。   她把雙手放在光潔的鋼琴上。苦澀的微笑只出現瞬間,接著她就開始彈奏緩慢的旋律。   讓人感到懷念的溫柔旋律,是她在準備入學考時為了改變心情而常常彈奏的。仔細想想,這首曲子應該就是在鋼琴教室學的最後的曲子。   這是一首緩慢而溫柔的曲子,宛若春天透過樹梢灑下的陽光。加奈美曾說這首曲子「很像椿」。當時她還不曾想像過自己有一天會無法歌唱,現在回想起來,感覺就像很久以前的記憶。   沒有很長的曲子彈完之後,椿在琴鍵上方深深吐了一口氣。她緩緩地站起來,轉身時不禁嚇了一跳。   「黑、黑田!你什麼時候來的……」   「稍早之前來的。抱歉讓妳嚇到了。」   椿一旦開始演奏,就會立刻看不到周圍的狀況。她大概連開門的聲音都沒有聽到。黑田靠在牆上,似乎剛洗過澡,抓著濕濕的頭髮。椿戰戰兢兢地詢問:   「該不會連外面都聽到了吧?」   「聽到一點點。妳剛剛彈的是孟德爾頌的〈乘著歌聲的翅膀〉吧?」   「……這是我在鋼琴發表會彈的最後一首曲子,很抱歉汙染你的耳朵了。」   「沒這回事。妳彈得很好。」   椿乍聽之下以為是奉承,不過立刻轉念想到,黑田在音樂方面是不會說謊的。她微微臉紅。   「謝謝。黑田,你是來練習的嗎?」   「不是……」   沒有直接回答,應該是他的體貼吧。椿稍稍張大眼睛。   察覺到他的意圖之後,椿只猶豫了幾秒鐘。她就如上次在公園時,猶豫著是否要說些表面話來敷衍過去。   不過她立刻做出和當時相同的決定。   「真抱歉……你是特地來看我的情況吧?」   他大概是注意到椿在用餐時的變化,因而掛念著她。黑田總是細心地注意所有演奏者,就連擔任伴奏鋼琴、不會上臺的自己,他也會付出關心。椿對此感到抱歉,也由衷感謝。   黑田沒有露出笑容,只是點頭。   「如果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那就算了。不過要是妳想談談,我很願意聽。」   這句話讓椿覺得「很有他的風格」。   黑田即使注意到他人的變化,也不會輕易踏入對方心中。這樣的誠摯態度是他的美德。如果椿說「沒什麼」,那麼即使知道是謊言,他大概也不會多說什麼。   不過正因為他是這樣的人,椿才想要對他坦白。   ──自己至今走過什麼樣的道路、做了什麼。   隱瞞這點而待在這裡,一定是不公平的。自己是放棄音樂之路的人,在認真面對音樂的這些人當中,一定屬於異端。   也因此,至少應該要對黑田告白才行。   椿刻意把呼吸速度放慢,變得更深沉。   彷彿是要告解一般。   不過她並不是要請求原諒,她甚至不曾想過要被寬恕。   她吐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緩和心情之後抬起頭。   「黑田……我說過,現在的大學是第二所吧?」   「嗯。」   「第一所是音樂大學的聲樂科。不過我在歌唱比賽失敗之後,就沒辦法再唱歌……於是就退學並且逃走了。」   說完的瞬間,椿感覺全身虛脫,不禁晃了一下。   她親手將自己想要擺脫的過去呈現在黑田面前。他究竟會怎麼想?   被輕蔑也是無可奈何的。演奏者拋棄一切而逃走,對於像他這樣真摯面對音樂的人,或許是難以理解的脆弱行為。   椿緊緊閉上眼睛。她希望自己此刻有勇氣去看黑田的眼睛──正當她這麼想著,卻聽到很平淡的回應:   「這樣啊,那麼妳現在還是沒辦法唱嗎?」   「……是的,不過……」   「不是嗎?」   「是的。不過你理解得太快……真抱歉。」   雖然是自己的事情,她卻為對方的反應感到意外,產生和剛剛不同的虛脫感。   黑田有些尷尬地回應:   「別在意。我只是一開始就覺得或許是這樣。」   「一開始是什麼時候?」   「妳來看宣傳演奏會的時候。」   「那不會太早了嗎?」   優秀指揮的洞察力,難道接近超能力的境界?椿感到不可思議。黑田揮揮手說:   「不是這樣的。學聲樂的人似乎沒有自覺,不過你們即使在平常講話的時候,發聲方式也不一樣,一聽就知道這個人有沒有正式學過聲樂。後來請妳伴奏的時候,妳能夠彈出歌聲需要的音符。那時候我就確認了。」   「哦……這麼說,你一開始就洞悉一切……」   她雖然不太想承認,不過自己的確在平常說話的時候,聲音也會過於響亮。加奈美曾經提醒過好幾次,但即使留心也無法改正過來。   椿紅了臉──但立刻又讓腦袋冷卻下來。就算向黑田坦白事實真相,她仍舊連一步都沒有前進。驀然回首,她仍舊站在和那一天同樣的地點。   椿把快要化作碎片消失的言語重新收集起來,說:   「……我想要唱歌。今天看到大家練習,聽到理惠的話……我體悟到自己缺乏的東西。所以我想要唱歌,覺得自己也許能唱出來,可是還是沒有辦法發出聲音……」   椿輕輕觸摸冰冷的喉嚨。   這一年她不知重複了幾次這樣的動作,但結果總是一樣。她覺得自己在嘗試之前似乎就已經知道結果。   如果只需要想唱的心情就能唱歌,她應該早就唱出來了。   第一次面對無法唱歌的自己時,獨自在房間裡抱著膝蓋時,更重要的是當加奈美質問她「妳要放棄音樂嗎」的時候──椿總是想著「如果能夠再唱歌就好了」。   ──所以一定不只是願望不夠強烈。   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或許繼續不知道也沒關係。自己是曾經背棄音樂逃跑的人,現在她怎麼能夠厚臉皮地說「想要唱歌」?   椿握緊雙拳說:   「很抱歉,我會避免為了自己的私事……造成大家的困擾。」   「這不是困不困擾的問題吧?只是……」   黑田正要說什麼,卻又轉頭看了門的方向。   遠處傳來幾個人走來的聲音,或許是有人要來練習。他立刻點點頭說:   「妳可以出去採買一下東西嗎?」   「咦?呃,好的。」   「那麼五分鐘後在外頭見。」   黑田說完就走出練習室。由於事出突然,椿感到很驚訝,不過或許是因為話題敏感,所以他才替椿顧慮到他人的視線吧。   椿晚了些走出練習室,剛好碰見拿著小提琴盒的濱崎等人。來的都是弦樂部門的人,大概是接下來要自主練習。   濱崎朝著椿揮揮手說:   「羽鳥,妳也來練習嗎?」   「啊,是的。不過我現在要出去採買一下。」   「現在已經很晚了,找人跟妳一起去吧。」   「好的。」   椿先到和室,只拿了錢包和手機就小跑步去搭電梯。   在一個人的空間當中,她想的是過去與現在的事情。   椿抵達一樓,走過關閉的櫃檯旁邊到外面。黑田已經在那裡等她了。   「抱歉,讓你久等了。」   「我沒等多久,沒關係。」   黑田引導椿走向通往車站的路。寬敞的人行道面向大街延伸,即使在夜晚也很明亮。椿在光線之下偷看走在旁邊的黑田。或許是因為剛洗好的頭髮,他的側臉看起來比平常還要年輕。這或許是椿首度感覺到並肩行走的他與自己同年。   椿露出微笑,不過立刻又想到自己目前的狀況。她正在猶豫該說什麼,黑田便開口:   「歌手真辛苦,還要擔心唱不出聲音。畢竟自己本身就是樂器。」   「……不過也有輕鬆的地方,比方說不用辛辛苦苦搬樂器。」   椿開玩笑地回答,心情似乎稍微輕鬆了些。   變得輕鬆之後,感覺就能說出實話。   「唱不出聲音……是因為我太脆弱。」   她變成這樣的時候,雙親說「妳一定是一直在勉強自己」。   也許他們說得沒錯。不顧周遭的一切、從早到晚只有練習的日子,對她來說只有痛苦。然而如果不勉強自己,就無法跟上進度。即使勉強了,仍舊無法到達──也沒有人對她指出,她的空轉其實等同於無為。   在舞臺上,最終大家都是自己一個人。也因此,走音樂這條路的人必須設法與孤獨取得妥協。當時大家一定也都各自孤獨地走著,只是椿擅自脫離了那條路。   「離開那所大學的時候,有一個立志當鋼琴家的幼年好友對我說:『妳除了音樂什麼都沒有,難道要逃跑嗎?』確實就像她說的,我是自己放棄而逃跑的。所以現在說想要唱歌,未免想得太美了……我想自己的身體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這一點。」   「……我也不是不能了解這樣的想法,可是妳只是在作繭自縛而已。」   「很抱歉。」   就連自己的事,她也無法自由決定。   她想要設法改善,但一開口就是自我懲罰的言語。她並不是為了說這種話才進入社團的,她討厭對黑田說這些話的自己。   椿緊緊閉上眼睛,她覺得自己快要被不斷旋轉的思緒淹沒。   她聽到黑田輕輕嘆一口氣。   「我有很多話想說,不過妳的個性好像滿頑固的,最終還是得自己找到答案才能前進。我也一樣。」   「……咦?」   附加般的最後一句話引起椿的注意。   這句話讓椿停止開始變得混亂的思考,她不禁停下腳步,仰望身旁的青年。   「你……也一樣?」   「不過我不是學聲樂。」   光是這句話就讓椿猜到情況。她回憶起在公園和黑田交談時,他臉上的苦澀表情。   「是小提琴……」   「嗯,就是這樣。」   黑田苦笑了一下,然後催促停下來的椿往前走。   雖然有明亮的街燈照射,但他眼中搖曳的卻是淡淡的影子。他只抬起嘴角微笑,說:   「我之前不是說過,第一次看到的歌劇帶給我很大的衝擊嗎?舞臺本身雖然也很精采……不過觀眾投入的程度也帶給我衝擊。」   「觀眾……?」   「嗯。雖然是內容有些艱澀的劇目,可是周圍的人都屏住氣專注觀賞,連字幕都看不到似的盯著舞臺……光是一首美麗的詠嘆調,就會讓人流淚。我很驚訝音樂竟然能夠如此打動人心。老實說,當時的景象一直烙印在我的腦海中,無法忘懷。」   「……」   「所以我才一直想要踏上音樂的路。不過最後是我自己能力不足,無法說服周圍的人……這是常有的情況。」   聽到滲入心中的低沉聲音,椿努力忍住嘆息。   東都大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名門大學。椿記得黑田念的是法學院,如果沒有差錯,可說已經確保了忙碌但一生順遂的道路。   然而他卻有更想選擇的道路。   黑田至今仍舊接觸小提琴和音樂,是因為剛好進入東都大歌劇社。他也曾經失去過原本以為是唯一的東西。   道路前方的便利商店越來越近,白色的光線照亮黑田的側臉。   「黑田,你……」   不會感到痛苦嗎?   就在椿想要問的瞬間,從便利商店走出幾個大學生。他們似乎是朋友,朝這個方向邊走邊大聲談笑。黑田和椿看到他們,無言地往車道方向讓路。   然而就在他們擦身而過的時候,走在最後面的女大學生突然抬起頭。她注意到走在黑田後方的椿──然後睜大一雙大眼睛。   「……椿?」   這是很熟悉的聲音。   堅強而絕不容許動搖的聲音,來自一直和椿走在一起的人,而這個人現在離她非常遠。   椿停下腳步,像是在喘氣般呼喚她的名字。   「……加、加奈美。」   從短裙露出的細腿踩著高高的鞋跟,似乎象徵著她的氣質與矜持。厭惡諂媚的率直眼神,從小到大都絕對不會變得汙濁。   睽違幾個月的幼年好友手上拿著看似樂譜的一疊影印紙。椿剛覺得她的姿態「沒有變」,加奈美卻不悅地皺起眉頭。   「妳在這種地方做什麼?我聽妳媽媽說,妳重新轉入一般大學,原本還不相信……結果好像是真的。」   「啊……」   椿想到她必須告訴加奈美。   她的手機中還保留著沒有寄出的簡訊。她什麼都還沒說,還沒有傳達──不論是想說的話或不想說的話,全都還沒有傳達出去。   然而即使這麼想,她還是說不出口。簡直就跟無法唱歌一樣,身體無法動彈,只有嘴唇在顫抖。   加奈美看著她,眼中帶著冰冷的光芒。   「妳為什麼不說話?妳已經放棄唱歌了嗎?」   「唱、唱歌是……」   椿變得結結巴巴。加奈美理所當然的堅強態度令她膽怯。   但她必須說話。她必須說出自己現在在做什麼、和哪些人在一起。即使自己的腳步仍舊不穩,她還是得告訴加奈美。   「我──」   她的聲音微弱而彷彿隨時會中斷。即使如此,她仍舊想要繼續說下去──然而此時加奈美身後的男學生皺起眉頭問:   「喂,這個女生是誰?妳認識嗎?」   加奈美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有一瞬間的沉默。   她的視線游移,似乎在尋找答案,然後以苦澀的表情開口:   「……是我之前伴奏的人。」   「哦,是聲樂的人。哪一間大學?對了,她已經退學了吧?」   最後一句話明顯帶有嘲諷意味。   這樣的空氣令椿縮起身體,看她說不出話,其他學生都露出苦笑。   「很可憐耶,別提起這種事。」   「是啊,每年都會有人退學吧?」   接二連三聽見的話語,都出自椿不認識的人。她無法忍受摻雜憐憫與輕蔑的視線,正想要低下頭。   這時有一隻手放在她肩上。   「羽鳥,妳不用理他們。」   聽到這句話時,他已經站到椿的前方。   椿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寬廣的背影。對黑田的行動感到驚訝的似乎不只是椿,非難的視線集中到他身上。   「幹什麼?感覺真討厭。」   「突然說什麼『不用理他們』,太沒禮貌了。」   「沒禮貌的是你們吧?聽不下去了。」   在背後聽到的黑田聲音中,帶有和平常不同種類的嚴厲。這是椿第一次聽到黑田如此兇狠的聲音。他對屏息的椿示意前往車站的方向。   然而這時出現更冷淡的聲音:   「──你們實在很吵,滾遠一點。」   這個聲音帶有焦躁與平靜的憤怒,是加奈美的聲音。她用戴著手套的手煩躁地朝周圍揮了揮,這個動作讓和她在一起的學生都感到掃興。他們似乎想說什麼,但是當他們了解到加奈美只看著黑田──正確地說是在他背後的椿──便匆匆離開了。黑田仍舊微蹙眉頭,目送他們離去。   「妳這樣趕走他們,沒問題嗎?」   「反正他們也不是朋友,只是在一起而已。」   加奈美冷冷地這麼說,卻讓椿顫抖。她覺得「不是朋友」這句話彷彿是對自己說的,臉色變得蒼白。   即使如此,她還是不能躲在黑田背後。她咬著嘴唇走到前面,重新注視幼年好友加奈美。   加奈美和她們最後分開的時候一樣,從正面瞪著椿。   「我沒想到妳真的不打算回來。」   「……加奈美。」   「妳說妳要放棄鋼琴的時候,我也很驚訝……可是沒想到妳竟然會逃離音樂。我還以為妳絕對不會做這種事。」   冷酷的口吻無法隱藏她內心的憤怒。就如椿無法寄出簡訊,加奈美的感情想必也沒有在這幾個月當中風化。性格激烈正是佐野加奈美這個人的特色。   椿彷彿被她的激烈感情擊中,呼吸變得急促。   「這種事,我其實也──」   她想要說什麼?   胃部有黏稠的東西在蠢動。椿感到視野開始旋轉,一隻手按著臉。街燈的光線和那天的燈光重疊在一起。   「……羽鳥,不要緊嗎?」   她聽到黑田的聲音。加奈美看到椿即使受到關照仍無法停止短促呼吸,反而更加氣憤。   「妳別再像這樣裝弱者好嗎?沒辦法自己站起來的人能做什麼?如果為了一點點小事就放棄,妳一輩子都註定會這樣!還是說,妳自己認輸想要跑掉?」   否定脆弱與駐足不前的吶喊。   這是毫不懷疑自己能力與努力的話語。   強者發出的聲音──以辛苦為踏板、在正道中前進的人說的話。   「這、這種事……」   加奈美的聲音在椿腦中產生回音。好幾個景象在她腦中像泡沫般破滅。      第一次看到的舞臺。   持續練唱的日子。   進入大學之後看見的現實。   練習室白色的牆壁。譜面。刺眼的燈光。   追逐著她、追上她的預感。      喉嚨像燒灼般疼痛,好像要吐出什麼東西。不是歌聲,而是更醜陋而糾纏不清的東西。   怨嘆衝口而出。      「──加奈美,妳不會了解。」   吐出來的話語一融入空氣,就如毒氣般擴散。   聽到椿低沉的聲音,加奈美雙手扠腰,皺起眉頭。   「什麼?不了解什麼?」   「我說,像妳這樣的人不會了解……因為妳是強者。」   要求自己嚴格練習的幼年好友,理所當然地在好幾個比賽中獲獎。她是那種只要努力就能得到結果的人,因此她不會覺得辛苦。不論在什麼狀況,她都能朝著前方繼續前進。她有如此強韌的個性與──才能。   「什麼強者不強者?真無聊!大家不是都一樣嗎?」   「才不一樣!」   大聲喊出來的聲音讓路人紛紛回頭。   然而椿已經看不到周遭。   喉嚨很熱,無法順利呼吸。椿以顫抖的腳站起來,擠出話語。   「有些人不論怎麼練習、怎麼努力,就是沒有辦法到達那裡!就算做同樣的事情,也不是每個人都會變得一樣……相反地,只會逐漸被拉開……」   如果只要努力就能接近目標,她大概就不用體驗這樣的心情了。然而每個人都不一樣。即使全力掙扎,也有無法達到的目標。   的確有人能越過牆壁,但並非所有人都如此。   「我並不是想要放棄。我也想要相信,自己只是練習不足……只要努力就能撐過去,絕對可以成功……可是事實上……」   好痛苦。   感情從喉嚨溢出,視野和思考都被塗黑。   她發出不成聲音的嗚咽,然而加奈美卻嚴厲地看著她。   「什麼話!妳明明就是自己放棄的,還在說什麼?」   「所以我說,我……」   「──到此為止吧。」   當椿和加奈美開始拉高聲量,黑田介入兩人之間。他輕輕將椿的肩膀往後推,讓她退下。   接著他自己站到加奈美前方,對她鞠躬。   「很抱歉我們的社員跟妳發生衝突。妳們彼此或許有很多話想談,不過我們是出來採買的。可以請妳們改天再談嗎?」   「……社員?不是男朋友?」   「不是。」   「才不是!」   看到一本正經回答的黑田以及使勁大喊的椿,加奈美張大眼睛。或許是焦躁感消失了,她把視線移開,深深吐了一口氣。   「原來是這樣……不過反正這也不重要。我已經沒什麼話要說了。」   「加奈美。」   「我還有自己的練習,所以要回去了……再見,椿。」   加奈美移開視線之後就沒有再看椿,轉身離去。當幼年好友的背影看不見之後,椿幾乎崩潰。   「……對、對不起……我……為什麼會說那種話……」   「冷靜點,羽鳥。」   ──她並不想要說那些話。   她沒有理由責備加奈美,錯的都是自己,她明明是這樣想的。   那麼她為什麼要對加奈美說那些醜惡的話?   自己到底是在掙扎什麼?   「……好痛苦。」   她完全不了解。   剩下的只有這個。   不知何時開始,她就一直感到痛苦,彷彿是在腳搆不到底部的急流中溺水。   喉嚨好熱,胸口好痛,自己好像要分解了。   她幾乎抱著頭蹲下來。黑田伸手扶她到附近的長椅坐下。   當她蜷縮在長椅上,聽到黑田平靜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羽鳥,妳為了伴奏的錯誤向我道歉的時候,我不是問過妳『喜不喜歡音樂』嗎?」   「……」   「我之所以會那麼問,是因為妳看起來很痛苦。可是妳當時卻想都不想就立刻回答『喜歡』吧?我當時聽了感到很驚訝……也覺得妳很厲害。我在那樣的時候,沒有辦法說『喜歡』。」   椿不了解他在說什麼。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她現在只覺得傷心。   如果光是「喜歡」就能幸福就好了,如果能夠得到滿足就好了。   之所以無法如願,是因為自己就是自己嗎?   黑田看椿沒有回應,便問:   「不過羽鳥,妳現在還是感到痛苦嗎?」   「……」   「妳跟我們在一起練習,還是沒辦法改變嗎?」   椿聽了東都大歌劇社的演奏,進入社團成為鋼琴伴奏。   每天看著向舞臺前進的他們,希望能夠成為他們的力量──   然而一直焚燒、薰黑她內心的這個情感又是什麼?   看到理惠愉快地歌唱,看到清河積極前進,她在想什麼?   只能目送他們背影的自己──      「──我很痛苦。」   她抬起頭注視黑田。   一滴眼淚掉落在膝蓋上。逐漸模糊的視野當中,黑田的臉在晃動。   她不知道此刻站在眼前的黑田是什麼樣的表情。   她的腦中一片混亂,只想要像祈禱般不斷吐出一些話。   她十指交錯緊緊握住。黑田把手伸向低著頭的椿的臉頰。   然而在指尖接觸之前,他又改變主意停下來,抽回了手。   ──取而代之的,是在椿頭上響起的冷靜聲音。   「我知道了。那麼妳這一陣子可以不用來練習。」   「……咦?」   ──他剛剛說什麼?   椿反射性地屏住氣,抬頭看身為指揮的黑田。   他現在雖然沒有拿指揮棒,但是和平常練習時一樣,以有些難以親近而嚴格的眼神看著椿。   這雙眼睛顯示剛剛的話並不是椿聽錯了。   椿呆呆地用依賴的眼神盯著他。   「……黑田。」   她是否又要因為自己的脆弱,失去重要的東西?   永遠無法改變、無法實現任何事情,又要回到黑暗的房間?   絕望使她的喉嚨變得僵硬。她微微顫抖。   「我、我……很抱歉,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不希望被拋棄。   不希望被留下來。   她想要如此乞求,但黑田卻搖頭說:   「這是總監督命令。羽鳥,我們不需要現在的妳。」   「不需要……」   擺在眼前的現實讓椿屏住呼吸。   僵住的椿聽到的是不溫柔也不強硬的冷靜聲音:   「所以妳得去尋找自己的答案。」   第三幕第一場      『如果努力能夠得到相對應的結果,小孩子就會很樂意繼續前進。』   椿曾經聽某個老師這麼說過,還說「所以要多稱讚孩子」。那應該是對父母親說的話吧。   然而獲得誇獎就能前進的只有一開始。即使順利前進,每個人總有一天必須面對現實,因為在意他人評價而動搖,更重要的是無法再欺瞞自己的眼睛。   當明白即使再努力、再辛苦,也無法得到結果的時候。   當發覺到自己不屬於極少數特別人物的時候。   在那樣的時候,人應該如何……踏出下一步?      ※      耀眼的陽光刺痛眼睛。   第一次造訪東都大的時候,因為太過熱鬧,還覺得「好像學園祭」。   然而真正的學園祭卻完全不能相比。校園中處處都是外校大學生、甚至遠方來的一般客人,簡直就像東京都心的站前。光是要避開他人走路也要耗費精神。   在晴朗無雲的天空之下,校舍的窗戶以繽紛的色彩裝飾。   食物攤位飄來香氣,不知從何處傳來樂團的聲音。   來來往往的學生愉快地彼此嬉笑。   在這當中,椿獨自一人站在石造禮堂前方。      時間是下午兩點多,這個時間她原本應該要為了學園祭舞臺而在幕後忙碌。   然而椿並沒有參加這項活動。從那天晚上以來,她便暫停社團活動。不只是因為黑田說的話,椿自己也覺得無法回到他們當中。   她與加奈美重逢,歇斯底里地哭喊,那樣的遷怒行為實在是太差勁了。然後──她無法忍受如此脆弱的自己,她對自己無法彌補的愚蠢感到厭惡。   到頭來,她以為已經適應新生活,其實只是自欺欺人。從她逃離歌唱的那天起,一切大概都沒有改變。現在只是終於嘗到惡果而已。   「我真蠢……」   椿無意識地喃喃自語,咬著嘴唇。她覺得只要一放鬆,似乎馬上又會泛起淚水,因此緩緩深呼吸,嚥下湧起的情感。   春天的陽光從樹木之間掠過她的眼瞼。   非日常的空氣感覺很舒適。隔著有說有笑的路人,可以看到一群穿著禮服的人跑過去,大概是某個音樂團體的人吧。他們顯得興奮而愉快,或許是接下來要上臺演奏。椿想起和社團的大家一起度過的耀眼時光,她重新思索自己失去的東西。   ──為什麼會選擇東都大歌劇社?   之前問黑田的時候,他回答「因為喜歡歌劇」。這點椿也一樣。   然而理由並不只如此。   她在那場宣傳演奏會感覺到的東西、親眼看到美麗的莫札特時想到的東西,正是此刻仍舊從胸口湧起而燃燒的感情。   「我……很羨慕大家。」   ──她非常羨慕他們。   他們是如此享受著演奏,歌唱的身影是如此美麗而燦爛,令她產生強烈的羨慕。他們擁有她失去的東西,因此深深吸引著她,希望他們能夠分一點碎片給自己。   然而即使了解到理惠的態度、接觸到清河的熱誠,椿本身還是無法踏出腳步。被加奈美責難也是很正常的。   黑田大概一開始就看穿她扭曲的狀態,也因此一直關注著她。   椿按住開始濕潤的眼頭。   「去尋找我自己的答案……嗎?」   她至今仍舊不理解那天黑田說的答案是什麼。就連要尋找什麼問題的答案,她也沒有頭緒。自己究竟沒有看到什麼?這兩個星期以來,面對狂亂的自己,她找到的……只有烏黑泥濘的感情。   只有自己一直不願正視、假裝沒有發覺到的東西──不知何時被追上的那個預感的真面目──以明確的輪廓出現在椿的面前。   當她明白自己為什麼對加奈美的話那麼憤怒,就只感到悲哀。她默默俯視自己的雙手。      然而即使如此,她仍舊不想像以前一樣只是逃避。   黑田雖然嚴厲,但並不是不講理的指揮。也因此,這一定是對椿做的指揮,為了這個──她今天才會來到這裡。      從禮堂內傳來柴可夫斯基的《第五號交響曲》。   這時大概是某個管弦樂團在演奏。今天一整天,這裡都有不同的音樂社團輪流演奏。   椿呆呆地望著出入禮堂的觀眾。她想起在這座校園內迷路時聽到莫札特的樂曲,感覺格外懷念。如果當時沒有聽到那段音樂,現在的自己不知在哪裡做什麼。或者──即使在那樣的情況,她是否也會同樣地在某個地方回顧自己的脆弱?   椿觸摸冰冷的喉嚨。這裡還無法唱出任何歌。當她自然而然低下頭時,聽到禮堂內傳來熱烈的掌聲。   大概是先前的團體表演完了。看到紛紛走出來的人群,椿想起自己來到這裡的目的。她移動彷彿要生根的沉重雙腿。   「我得去那裡才行。」   也許是因為太過笨拙,椿好幾次差點撞上走出來的人。她一一道歉,總算進入禮堂內。她悄悄地站在最後面的牆邊。   ──這樣是否會被稱作不夠乾脆呢?   如果是稍早之前的自己,或許會這麼想。她會覺得自己沒資格接觸音樂,不應該繼續和他們在一起。   然而現在的她卻不這麼想。就算無法從這裡前進,她仍想要聽大家的音樂。那天推動一直迷惘的她奔跑的,正是他們的音樂。   舞臺上,工作人員正在更動椅子的排列。新的一批觀眾入場,椿前方的座位坐著幾名六、七歲的女孩,大概是有人帶她們來的。她們喜孜孜地窺視似乎是在哪裡製作的萬花筒。   她們天真無邪的身影,讓椿想起昔日的自己和加奈美。當時兩人以同樣的視線、看著同樣的東西而感到高興。然而不知何時開始,即使加奈美在身旁,椿仍舊感到她走在「很遠」的地方。   椿之所以一直假裝沒有發覺,是因為她太喜歡加奈美。      觀眾席掀起一陣騷動。   從舞臺後方出現的是東都大歌劇社的成員。   管弦樂團的成員拿著樂器,依序坐到位子上。所有人都穿著正式服裝,有種不同於平常的氣勢。椿在入場的合唱團員中,看到穿著不習慣的禮服的清河,不禁露出微笑。獨唱的女性陣容都穿著色彩鮮豔的禮服。理惠一身暗紅色的禮服,她的美貌讓會場中發出此起彼落的讚歎聲。   理惠來到指揮臺旁邊,優雅地站定位。她的視線搜尋會場,然後捕捉到椿。   椿無言地深深鞠躬,理惠回以溫和的笑容。      空氣逐漸變得緊繃,這代表正式演出即將開始。椿非常熟悉這個氣氛,這是音樂營造的空氣邀觀眾進入夢境的前兆。   她看到最後出現的男人,不禁屏住呼吸。   白色指揮棒和平時相同,但他本人的氣勢卻和平時不一樣。他的瀏海往後梳,身上穿著正式的燕尾服,端正的立姿完美到令人看呆了。挺直的背脊與看透一切的眼睛,無言地宣示他正是這個樂團的指揮。   「……黑田。」   低語聲不會傳到舞臺上。   黑田從工作人員接過麥克風,重新面對觀眾席。   「我們是東都大歌劇社,今天很感謝各位的蒞臨。這個社團是以東都大為主體的歌劇團體,包含外校學生和社會人士,總共約有七十人參與活動。」   這是在社團招生的宣傳演奏會上也曾聽過的致詞,當時的椿純粹受到他們生動的演奏吸引,她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唱歌,卻渴求著光芒般的音樂。   「我們社團的主要活動是上演歌劇,一年舉辦兩次公演,現在正在為七月的夏季公演展開練習。」   在侃侃致詞的黑田背後,有五十名管弦樂團員、獨唱者與合唱團。   催生歌劇所需的七十人齊聚一堂,畫面非常壯觀。椿想到在那場宣傳演奏會中,清河還在她的身旁,此刻卻登上舞臺,不禁感受到被遺留下來的寂寞。   「今天要從夏季公演的劇目──小約翰•史特勞斯的《蝙蝠》──擷取四首樂曲表演。希望大家能夠聽到最後。」   黑田把麥克風放在譜架上,然後轉身背對觀眾。   寬背挺得很直。當他一舉起指揮棒,所有管弦樂團員都拿起樂器。   集中精神而產生的緊張感──一再看過的場面,讓椿的胸口熱了起來。   所有視線都集中到黑田的指揮棒上。   接著他揮下白色棒子。      第一首曲子是《蝙蝠》的序曲。   這是大家應該都聽過的名曲。即使是沒聽過的人,也會染上興奮的情緒。一夜的夢要開幕了。   華麗的曲子一開始演奏,觀眾席僅存的一點聲音都消失了。   每個人都緊盯著舞臺,專注地聆聽樂團演奏的曲子。   椿也不例外。她像之前那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演奏。   迷人的音色令人不禁嘆息,不過仍略顯粗糙。   即使如此,黑田就連這樣的聲音也會一一撿拾起來,然後轉變為美麗的織物。他輕輕點下的指揮棒及視線,都是為了這個目的。他以仔細到可怕的注意力,照顧到所有演出者。   站在舞臺上的人,不知會受到這根細心的指揮棒多大的幫助。他們演奏出來的樂音厚度,讓椿感動得幾乎落淚。   『椿,妳一定也會明白,那傢伙會試圖撈起所有人的聲音。』   「啊……原來是這樣。」   椿總算了解濱崎那句話的意思。   黑田就是這樣的人。他會撈起所有細節整合為一體,然後加以琢磨。直到聲音變成閃耀的寶石之前,他都會不斷琢磨。   只要有他指揮,演奏者就絕對不會孤單。他們不需要被孤獨壓垮,也因此強烈的個性能夠在舞臺上綻放光芒。他的指揮棒實現這樣的可能性。      序曲結束,下一首曲子開始了。合唱團的成員瞬間繃緊神經。   曲子是熟悉的第二幕合唱曲。練習時椿一再伴奏的曲子,此刻由管弦樂團流暢優美地演奏出來,接著大家的歌聲加入。椿聽出新社員的聲音有些僵硬,宛若替自己擔心般,手中捏了一把冷汗。   ──快要到清河每次都沒辦法正確進歌的地方了。   他自己似乎也知道這一點,表情略微變得緊張。   然而在合唱進歌之前,黑田明顯地向清河投以視線。清河看到之後,臉上緊張的表情轉眼間就消失了。在這一瞬間,他們之間究竟有什麼樣的交流?聽到立即加入的男聲,椿不禁目瞪口呆。   迴盪在禮堂的聲音逐漸充滿熱氣。   獨唱者高亢的歌聲繚繞著禮堂。      這一定是黑田才能創造的聲音。   失去唯一最重要的東西、嘗過苦澀滋味之後,他仍舊回頭擁抱音樂。   也因此,他不會割捨任何東西,他會試圖撈起全部的聲音。他會向努力掙扎的人伸出援手拉起來,創造出大家的音樂。   或許有人認為這樣太濫情、太土氣。   不過歌劇是描述人性的音樂,是人與人聚在一起產生的故事。   因此他不會把大家固定在模型中。他會將大家聚集在一起,由此產生新的形狀。   創造出可以承受任何研磨、只屬於他們的音樂。      眼淚滑落椿的臉頰。   淚水靜靜地浸濕長裙。   ──真正美麗的,終究是人。   而音樂是人創作出來的。   其情感與熱度帶來感動。全心全意的真摯,或是一路承受的苦澀,強烈地撼動人心。   為音樂所需要的極少數人是幸福的。   但也有人即使不被需要,仍舊需要著音樂。即使不被愛,仍舊愛著。這份心意想必一輩子都不會改變。   所以椿……接觸到如此美麗的音樂,只能哭泣。      又換了一首曲子。   就如小女孩窺視的萬花筒,轉出來的不同光芒照亮整座禮堂。   色彩鮮豔的歌曲讓觀眾看得目不轉睛。在他們後方,椿凝視著黑田的背影。   追逐他揮動的指揮棒,追逐從那裡誕生的音樂。她不斷追逐,希望能夠追上。   胸腔、喉嚨自然而然產生熱度。在無意識中,身體深深吸入一口氣。      ※      惋惜夢境結束的最後一首曲子結束,觀眾席響起熱烈的掌聲。   擔任指揮的青年轉身鞠躬,所有歌手也仿效他。   拿著萬花筒的女孩之一拚命拍著小手,並且往後看。另一人注意到了,詫異地問:   「怎麼了?」   「我從後面也聽到歌聲。」   「後面又沒有人。」   「嗯。可是……那聲音很好聽。」   女孩四處張望,想要尋找唱歌的人。   遲遲未歇的掌聲從禮堂外面也能聽到。   掌聲就像夢的餘韻般,逐漸融入熱鬧的祭典空氣中。   第三幕第二場   情感化作聲音,聲音變成歌曲。   毫無中斷地連結在一起,就唱出歌了。   這一定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任何人在出生時,都曾經像這樣發出第一道哭聲。   還有──即使痛苦也想要再次往前走的人,也是如此。      ※      黑田說過,歌手本身就是樂器。他說的應該沒錯。   就如管弦樂手會保養樂器、製作吹嘴,歌手也必須掌握、調整自己的身體。隨身攜帶口罩、不喝碳酸飲料、不要過度咳嗽等等,一堆細節在意起來沒完沒了。   也因此,椿仍舊保持長年養成的習慣,這一陣子致力於增加體力與肌力。她雖然還不至於被稱作肌力訓練狂,不過也不會漏掉基礎訓練。   這天她在大學圖書館借了舞臺相關的書之後,回程約兩公里的路途也選擇走路而不搭公車。平時她會以背上會發汗的速度跑步,但今天她跟人有約。她到達車站附近的出租練習室前,用毛巾擦拭額頭上冒出的汗水。   她一進入建築就看到在櫃檯前等候的男子,不禁跳起來。   「我、我遲到了!」   「距離約定時間還有五分鐘。」   「是我拜託的……而且特地請你過來,我應該要先到才對。對不起。」   椿再度鞠躬,拿著小提琴的黑田則以詫異的表情看著她。椿一邊到櫃檯辦理手續,一邊問擔任總監督的黑田:   「練習的進度怎麼樣?」   「應該勉強可以趕上。夏季公演的準備期間會有新社員加入,所以每次都像這樣,不過我想應該不會太差。學園祭的表演也受到好評。」   「你有這樣告訴大家……」   「沒有。如果在正式公演之前鬆懈,那就糟了。」   看他依舊如此嚴格,椿不禁噗哧笑出來。她可以清晰想像,在學園祭的舞臺之後,大家聽了黑田的講評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距離強化集訓已經過了一個月左右,椿至今仍舊沒有去練習。她開始懷念社團的空氣。黑田反問領取房間鑰匙的椿:   「清河有跟妳說什麼嗎?」   「他會傳簡訊給我,很詳細地告訴我各種事情。譬如大道具的進度,還有演戲很開心之類的。」   清河因為擔心椿,曾經有一次到學校正門來等她。當時椿既驚訝又感謝──然後拜託他:「我一定會回去,所以請再等一下。」   她所需要的,是準備踏出腳步的時間。   ──為什麼無法唱歌?到底是什麼絆住她?   她自己應該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她明明知道,卻假裝沒看到,只有無法再唱歌的身體在訴求。   「就是這裡。」   椿打開事先預約的練習室門,摸索著開燈。突然亮起的強烈燈光讓她瞬間想到那場比賽。浮現在腦中的景象使她動彈不得,僵立在門口。黑田探頭看她,問:   「羽鳥?」   「對、對不起,我沒事。」   椿恢復理智,用快要顫抖的手轉動聚光燈的開關。這間房間大概因為是多功能的錄音室,因此也設置了光線強烈的照明器具。當刺眼的光線強度降低到一般房間的程度,椿總算鬆了一口氣,放鬆肩膀的力量。   她做了一個深呼吸,走進房間。比她的公寓房間還要大的練習室內,一整面牆壁都是鏡子,前方擺著一臺平台鋼琴。   「真大。」   「其實也有小一點的房間,不過我個人需要一定程度的空間,否則就感覺很難開口唱……」   「原來如此。」   聽到黑田回應,椿感到緊張。一說出「唱歌」,她仍舊會全身僵硬。自從那場比賽以來,她還是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唱歌。   然而她相信必須越過這個障礙,因此才拜託黑田。   椿把裝了很多書的背包放在椅子上。她借用大學禮堂做過發聲練習,身體也大概暖和了。一定沒問題。   椿重新面對黑田,向他鞠躬。   「上次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擾。老是麻煩你,真的很對不起。」   集訓那天晚上,最後是黑田把陷入混亂的椿送回租屋處。在電車中和從頭到尾縮著身體啜泣的人待在一起,再加上周圍的視線,想必非常尷尬。即使如此,黑田依舊待在她的旁邊,沒有表現出困擾的表情。現在回想起來,實在是既感謝又抱歉。   面對紅著臉道歉的椿,黑田苦笑著說:   「在那樣的狀態不可能讓妳一個人回去。行李沒問題嗎?」   「理惠幫我送回來了。」   次日造訪的理惠或許是察覺到椿的狀況,沒有多說什麼,只說「如果有煩惱的話,隨時傳簡訊給我吧。」如果說東都大歌劇社的黑臉是黑田,那麼白臉或許就是理惠。是她邀請仍舊找不到答案的椿去看學園祭,而椿由衷慶幸自己接受她的好意。黑田對於演奏者如何看他的指揮,大概沒什麼自覺。   黑田放下小提琴和包包,稍稍聳肩。   「到了這個年紀,每個人都會有些瑕疵,我也是讓學長姊感到棘手的類型。我第一次看到妳,就知道妳大概有什麼糾結的問題。這都在預期範圍內。」   「真抱歉,我是個預期範圍內的學妹。」   黑田一有機會就問她有沒有好好吃飯睡覺,一定也是因為暗中在替她擔心。他對縮起身體的椿微笑。   「別再道歉了,妳還記得我一開始跟妳說什麼嗎?」   「記得。」   她到現在仍舊清晰記得社團招生時的情景。當時那句話就像來自正面的刺一般,刺中了椿。   『不是會不會唱歌,而是想不想要唱歌吧?』   「──雖然花了很長的時間,不過我現在想唱了。」   椿自己也知道,當時和現在的她有什麼不同。她抬起頭,直視黑田。   「黑田,你願意聽嗎?」   這是宛若衝撞般的笨拙請求。   對於作為一名女高音面對自己的椿,身為指揮的黑田點頭。   「當然了,唱給我聽吧。」      一年前的現在,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上學、上課、讀樂譜練習──在忙碌的每一天當中,她覺得自己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轉。   在這當中,不知從何時開始,她連理所當然的事情都無法了解了。   但現在不同。站在鋼琴前方的椿展開樂譜,做了深呼吸。   「伴奏方面,請你比平常更寬容大量一點。畢竟我沒有多餘的力量……」   「我沒有那麼小心眼。就算是清唱也沒關係,妳要唱什麼?」   「《波西米亞人》的咪咪。」   找回聲音、練到勉強能夠唱歌的程度,足足花了她一個月的時間。   在這段期間,她面對自我,慢慢地練習這首曲子。   在女高音的詠嘆調當中,這首〈我的名字叫咪咪〉是最有名的曲子之一。   這首曲子是椿在國中時首度唱的詠嘆調。在這之前的歌唱課中,她一直在唱孔科內的練習曲或義大利歌曲,因此當她得到新的指定曲,很天真地為了「可以唱詠嘆調」而感到高興。實際上她花了很久的時間,才得到最低限度的合格成績,不過對椿來說,仍舊是難忘的曲子之一。   她和社團的人一起去看《波西米亞人》的時候,也很專注地聽這首詠嘆調。咪咪一開始唱的這首歌是她的自我介紹,也是歌手本身的自我介紹。   對椿來說,這是回到初心的一首曲子。   當她能夠唱這首歌之後──她想要再次嘗試唱那首新娘的詠嘆調。   椿挪開椅子,站著面對鋼琴。   她按下第一個E的音。   這是定音用的音。   然而也是宣告開始的聲音。   椿等候這個音只剩下迴響而消失,然後開始唱。   「Si──」      普契尼的歌劇《波西米亞人》描述貧窮的巴黎青年之間的友情和愛情。主軸是詩人魯道夫與體弱多病的裁縫咪咪的戀情。兩人經歷彼此思慕的分離,最後病重的咪咪在魯道夫陪伴下,嚥下最後一口氣。   詠嘆調〈我的名字叫咪咪〉是她對魯道夫第一次談到自己的歌曲。歌詞唱出樸素的日常生活、喜歡的東西和令她感動的東西,是一首做夢般而令人憐惜的歌曲。   椿貼近歌詞,唱出暗藏熱情而甜美的歌。      如果說加入感情能夠讓歌曲產生厚度,那麼不知世事的咪咪正如昔日的椿。   在小小的閣樓刺繡生活的少女,從窗戶仰望天空,看到春天的太陽而喜悅。讀詩作為慰藉、因為「自己做的花沒有香氣」而悲傷的她,或許已經預感到自己生命的短暫。   然而現在的椿只是天真無邪地訴說,唱著時而無法壓抑的夢想,仰望白色的天花板,在那裡看見遙遠的藍天。   普契尼創造出捕捉情感的旋律,成為受人喜愛的人類之歌。   椿以情感作為捻線的材料,紡織出美麗的聲音。   「──Altro di me non le saprei narrare──」   從描述自我的歌曲及夢想世界回來的咪咪,朝著面前的男人靦腆地說:   『我已經說完了,我就是這樣的人……你的鄰居。』   她困窘地告訴魯道夫。   而椿的歌也結束了。      耳語般的語句結束之後,椿解除了全身的力量。唱完一曲的反作用力,讓她額頭上冒出許多汗。指尖之所以會顫抖,應該是因為緊張吧。   椿垂下肩膀嘆息,然後對黑田微笑。   「黑田,這就是我。」   就如咪咪述說著自己,這首詠嘆調也在述說椿。   從國中走來的路途,一度中斷、但又連結起來的東西。   她以歌曲呈現這段路程。黑田對她深深嘆了一口氣,發出坦率的讚嘆:   「妳的聲音很好,兼具透明感和堅韌度。」   「……謝謝你。」   如果狂妄地把音樂大學時期當作現役階段,那麼現在的她大概只達到當時的八成左右。椿瞥了一眼攤開的譜面。   她之所以選這首歌當作第一首,除了回到初心的意義之外,也因為這首曲子對她來說相對好唱。抒情的旋律宛若依照歌手需求裁剪的服飾,可以發出想要發出的聲音。這首歌將沒有使用而沉睡的身體逐漸恢復為能夠唱歌的樂器。   她微微苦笑,黑田則對她點點頭說:   「隔一段時間沒練,要恢復到這樣的程度,應該很辛苦吧?」   「我不會說不辛苦,可是很快樂。」   椿已經很久沒有全心全意練習唱歌了。她用手帕擦汗,做了深呼吸,然後再度對黑田說:   「不過接下來才是我真正想要說的,所以……請給我老實的評價。」   椿握緊拳頭。   接下來其實才是她必須面對、必須追求答案的東西。   找回失去的歌聲,並沒有解決問題。   知道自己的歌缺少什麼,並沒有解決問題。   依舊留下來的問題……正是椿逃跑的理由。   和加奈美重逢之後,椿才面對汙泥般的這股情感。她明白了自己不願去看的是什麼,她只能憑意志壓抑想遮住耳朵逃跑的衝動。她注視著黑田不會諂媚他人的眼睛。   ──好久沒有這麼緊張了。   上一次感到如此緊張,大概是那場比賽的時候吧?椿想起強烈的燈光,以及更遠處審視自己的無數眼睛,覺得心臟彷彿被緊緊掐住。   不過她立刻轉換想法。   黑田和他們不同。他是東都大歌劇社的總監督,也是椿的指揮。   因此她不需要害怕。黑田也注視著椿已經下定決心的眼睛。   「老實的評價嗎……」   他的表情就像指揮時一般嚴謹而自制,在這當中又帶有一絲苦澀。然後他開口:   「如果是清河……聽到妳剛剛的歌聲,大概會說『努力的話一定可以成為專業歌手』吧。」   「……的確。」   這個感想聽起來委婉,實際上卻很明快。椿閉上眼睛微笑。   換做清河,的確很有可能會興奮地告訴她:『小椿,妳太厲害了!一定可以成為專業歌手!』椿可以輕易想像到他雀躍的聲音,輕聲笑了出來。   不過黑田的話真正的意思卻不一樣。這句話只是意味著──「不常聽歌劇的人聽起來,會有這樣的感想」──   反過來說,就是「沒有到達專業的程度」。      椿閉上眼睛,按著眼頭。   在那裡的熱度是那一天的殘渣。椿忍住過去的淚水,抬起頭說:   「我在國中的時候,讀過特雷莎•斯特拉塔斯的訪問。」   特雷莎•斯特拉塔斯是三十多年前活躍的女高音。她歌唱曲目廣泛且美貌,能夠將眾多角色分別演得像不同的人。椿在剛認識歌劇的時候,接觸到她的影像與錄音,受到相當大的感動。   椿在舊書店找到的雜誌上,記錄著她所說的話。   「她是在接觸歌劇之前就開始唱歌的。後來她偶然看到歌劇的舞臺,受到很大的衝擊……音樂之美讓她理解到過去練習的意義。我讀了那則訪問,就掉下眼淚。」   椿之所以會為她的話而哭泣,是因為自己也有相同的經驗。   第一次看到的公演,舞臺是那麼光輝燦爛,甚至改變了她的人生。   訪問中描述純粹感動的言語,充滿對歌劇的愛與讚美。在世界舞臺歌唱的歌手這樣的感想,讓椿知道她也曾經只是個普通女孩。   「大家一開始都一樣。不論是我,或是其他人……所以我也相信,只要自己努力,總有一天也能夠到達那裡。我因為相信,所以一直不願去正視。」   不知何時開始,她什麼都看不見,也不想去看了。   她覺得如果面對逐漸接近的預感,就會無法再唱歌。   實際上,被預感追上的椿的確失去了歌聲。   「如果說改變斯特拉塔斯人生的舞臺是《茶花女》,對我來說就是《西西里晚禱》。」   閉上眼睛,至今她也能鮮明地回想起來。   她渴望著那道光、那股欣快,那是比聚光燈還要淡而眩目的光線。   「那首〈西西里晚禱〉,就是改變我命運的曲子。新娘看似幸福歌唱的身影,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中。我一直想要像那樣歌唱,所以我才進入音樂大學,拚命練習……可是在這途中我發現了。」   在背後感覺到的預感日漸逼近,變得越來越龐大。   她依稀察覺到這個預感的真面目,卻一直背對著它。      「──我沒有成為專業歌手的能力。」      這不是達觀,而是現實。   有一天她突然看到自己的道路前方。   即使學了聲樂,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成為歌劇歌手。能夠站上專業舞臺唱詠嘆調的,只有一小撮人。   ──而椿發覺到,自己並不屬於其中。   這不是有沒有努力的問題,也不是程度的問題。   能夠超越的人就是能夠超越,不能超越的人則永遠無法到達那裡。為了成為一流的專業歌手,必須填補從外面看好像只有一點點的差距。   然而走這條路的人就會了解,這個距離有多麼遙遠,有時甚至無法填補。   「一直努力的話,應該也能達到一定的程度。不過我無法承受這個現實。當我知道我沒辦法變得和那個新娘一樣……我就崩潰而逃走了。」   椿因自己說出來的話感到胃很沉重。   在那場比賽的舞臺上,椿被隱約感覺到的預感追上了。她理解到:「即使今天狀況絕佳,自己也沒有得獎的實力。」「不論如何練習、拋棄一切而努力,還是無法到達那裡。」   歌喉、聲音,是從出生就一直跟著自己的樂器,也因此,自己比誰都明白它的極限。雖然知道……但椿卻不願面對事實。   「我拜託加奈美替我伴奏,參加那場比賽。我急著想要追上其他同學……可是沒想到卻在舞臺上領悟到這一點。燈光讓我暈眩,當我發覺時已經倒在臺上。從那時候開始,我只要一想唱歌就發不出聲音──到現在老實說,我好像也很怕強光。」   椿帶著苦笑,抬頭看錄音室的燈光。   即使在記憶中忘記崩潰的事,身體卻沒有忘記。她失去聲音,無意識間便把它當作後來補上的理由。她把不能唱歌的原因歸結於失去聲音,卻不願面對聲音出不來的理由。   「與生俱來的才能,不是稱作上天賦予的禮物嗎?我覺得那是很殘酷的說法……不過,更討厭的是覺得這種說法殘酷的愚蠢的自己。」   譬如加奈美,椿就認為是擁有這項禮物的人。   從以前開始,即使是粗糙的演奏,加奈美也能夠吸引人心。她以更高的層次為目標而努力,掙扎多少就能前進多少。她是具有這種力量的人。   ──然而自己不是。   當椿發覺到這一點,就感受到幾乎暈眩的絕望。   別人擁有,自己卻沒有。這個差異具有決定性,不論怎麼做都無法改變。即使羨慕、嫉妒也沒有用,自己依舊是沒有天賦的人。   這樣的現實像岩漿般累積在胃裡,持續燃燒感情。她曾經夢想的東西,位在不論如何奔跑都無法到達的遠方,而自己永遠無法實現夢想。她必須體認到這一點並繼續生活。   ──也因此,她長久以來不願意去面對。   她覺得懷抱這種心情的自己是笨蛋。   然而如果不去面對,她就會永遠蹲在同一個地方。   「我喜歡唱歌。我原本想要賭上一輩子在這條道路,可是最後卻變成這副德性……我覺得自己已經沒有接近音樂的資格,是我自己捨棄音樂的。所以我離開學校,想要展開新的生活……」   椿努力忍住一不小心就要掉出來的淚水。她感到全身虛脫,連站著都很難受。   但是椿仍舊以自己的腳站立,望著黑田。   他在椿唱歌的時候,也不曾移開過視線,理所當然地一直注視著椿。   黑田從自己的包包取出指揮棒盒。   「才能的牆壁……如果可以不知道這道牆的存在而生活下去,一定很幸福吧。」   他打開黑色的盒子拿出指揮棒,然後好像透過陽光一般把它舉到眼前。   「不過任何事都有更高的境界。不論是哪一個領域,都有許多人會撞到那面牆。能否成為專業的牆……當上之後是否能夠持續下去的牆,更不用說成為頂尖專業人士的牆了。弔詭的是,越有能力接近牆壁的人,越會體悟到牆壁之高,發覺到『努力就能實現夢想』其實是謊言。」   「黑田……」   「別擺出那樣的表情,羽鳥。我之前也說過,我也曾經同樣地做過夢。」   微微苦笑的黑田,或許是想起自己曾經走過的腳印。他的眼神懷念著過去的自己,英俊的臉上好似重疊著滿懷希望追逐夢想的少年臉孔。   現在的他眼中雖然沒有濃厚的煩悶色彩,但這不代表他嘗到的苦惱已經消失了。黑田注意到椿的視線,靦腆地笑了。   「我原本意氣昂揚,想要進入國外的管弦樂團……不過我比妳更沒有說服家人的力量。我了解到現實,明白自己該放棄。」   他說得輕描淡寫,不過坦然的態度反而讓人想像到昔日傷痛之深。   他在比椿更早的階段,是如何面對自己的牆壁?想到他從前不得不承受的痛苦,連椿都感到難受。   進入東都大歌劇社之後,椿很羨慕大家能夠享受音樂。然而理惠的態度、清河的熱誠,對椿來說都太過耀眼。她覺得自己無法像他們那樣。   和她相同的,是選擇指揮的黑田。   黑田對深鎖眉頭的椿露出爽朗的笑容。   「別擔心,羽鳥,我對現在的自己很滿足。如果沒有進入東都大歌劇社,我也不會想要自己來指揮。就算有一天產生這樣的想法,也不會比現在更早;應該說,就因為走了這條路,才能像這樣指揮……這就是我的答案。」   黑田注視著自己的指揮棒。   ──他在走到現在這裡之前,一定想像過許多可能性。   假設如他所願踏上小提琴之路會如何?在這所大學進入其他社團會如何?──或者要是放棄音樂,又會如何?   他想像並假設過各種可能性,然後接受了現在的自己。他肯定了面對牆壁時踏上別條道路的自己。   當進入音樂大學的椿空轉的時候,他以他自己的方式面對障礙。這個事實讓椿有些感動。   他的指揮之所以細心到可怕的程度,是因為他自己嘗過挫折,也因此,他不會割捨任何部分﹔他會很有耐心地引導每一個人前進,整合所有人營造出來的厚度,讓音樂更加鮮明。   黑田把指揮棒收回盒子,發出「啪」的聲音闔上。   「我不是因為自己沒越過才這麼說,不過我覺得,並不是只有翻越牆壁的人才厲害。翻越牆壁的人之所以受到稱讚,是因為那是極少數人才能達到的成就。即使不斷挑戰牆壁而毀滅,也沒有任何人會給予補償。」   說這些話時,他看著椿的眼神流露著笨拙的溫柔。就如他說過「沒有毫無瑕疵的人」,擁有類似傷痕的人一定到處都是。   因此椿必須自己找到自己的答案。   她曾一度陷入混亂、不願正視而逃跑,但這次她必須替自己找到道路。   「我──」   低垂的眼瞼後方,浮現好幾個場景。   因為淚水而模糊的舞臺、看起來像奇蹟的光芒。   首度拿到的教本、教本用到破破爛爛的樣子。   去看榜的那一天,和加奈美抱在一起慶祝的模樣。   無數的練習、筋疲力竭而睡著的黑暗房間,以及獨自一人的沉默。   被強光照射而變黑的記憶……卻連結到在東都大歌劇社的日子。   「我在這個社團遇見大家,學到了很多事情。」   從每日的練習到舞臺製作,忙碌匆促的每一天,令她感到非常快樂。   她可以想像自己在幾年後,仍舊會與人接觸,抬起頭繼續走下去。   「我是沒辦法翻越牆壁的人。不僅如此,我還膽小到想要忘記自己曾經逃離牆壁。」   當她碰觸到苦澀的記憶,還是會感到心情沉重。至今在她內心某個角落,仍舊畏懼著吞噬一切的聚光燈強光。她畏懼因為沒有才能而被拋下的事實,以及舞臺上的孤獨。   「可是我還是熱愛歌唱。即使知道夢想無法實現、自己沒有接近音樂的資格……我還是想要唱。」   椿直視黑田。   如果只是想起逃跑的事實,自己大概仍舊無法歌唱。   她一定會為自己感到羞恥,無法前往任何地方,一直停留在原地。就如學園祭那天,她只能拖著沉重的腳步。   然而她看到黑田的指揮。   不拋棄任何部分、全數撈起並予以引導──他這樣的姿態吸引了椿。   她看到眾人一起創造的舞臺,自己也想要成為其中一份子。   就算音樂不需要自己,自己仍舊需要音樂。即使不是一小撮特別的人也沒關係。她要唱出自己喜愛的歌。   椿把雙手併攏在身體前方,深深鞠躬。      「所以,總監督,請讓我在你的指揮之下唱歌。」      即使無法成為專業歌手也沒關係。   不論在哪裡、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她仍舊想要一輩子與歌共存。   這就是椿的回答。她終於達到這樣的純真。   她屏住呼吸,等候黑田的回答。   經過幾秒的沉默,他發出苦笑。   「妳總算做出結論了,我還擔心會變成什麼樣子。」   「那、那麼……」   「不過我的要求很多喔。」   「啊,這個我知道。」   「羽鳥,妳……」   椿迅速的回答讓黑田擺出一張苦瓜臉。難不成他只是在開玩笑才這麼說的?椿連忙補充:   「沒、沒關係。我面對比較嚴厲的人反而比較安心……啊,不是這個意思。你已經夠仔細跟體貼了。第一首曲子還花了一小時……」   「妳是在挖苦我嗎?」   「不、不是的!我是指,你就像大家的媽媽一樣……」   「媽媽……」   「……對不起。」   椿覺得自己越說越自掘墳墓。   看著椿垂下肩膀嘆氣,黑田稍稍笑出來。   「先不管我的事,妳既然喜歡唱歌,就用喜歡的方式來唱吧。幾千年來大家都是這樣,音樂才會一直流傳到現在吧?應該不是『有沒有資格接近音樂』這種狹隘的問題。」   他伸手從包包取出厚厚的總譜。這份總譜不同於椿手中的歌唱譜,記載著歌曲和管弦樂的一切,可說是浩瀚音樂史中的一塊碎片。   ──不是《蝙蝠》,而是別的歌劇總譜。   看到標題,椿屏住呼吸。   「黑田,你為什麼會有那個……」   「妳唱給我聽之後,接下來就要去找那位好朋友吧?」   翻舊的樂譜上到處都夾著便利貼。   這本總譜不是一朝一夕變成這樣的。他一定鑽研這部作品好幾年了。椿看到自己非常熟悉的劇目,啞口無言。   拿著總譜的年輕指揮露出微笑。   「所以不需要太逼自己,只要享受樂趣就行了。」   把歌唱與音樂當作樂趣而生活。   把它當作自己人生的一部分,繼續生活。   有一天,或許又會遇到被絕望或嫉妒打倒的日子。也許會因為想回到原來的路上而後悔不已。接著或許會再度體認到自己沒有才能。   但她覺得這樣也沒關係。   每個人想必都是和這樣的傷痕共存而生活的。   即使如此,還是愛著自己喜歡的東西,想要一同生活下去。   椿淚濕的眼睛明確地看著前方。   「謝謝你……我會努力。」   她的聲音毫無迷惘地傳達出去,此刻她只覺得這個聲音聽起來很舒適。   最終幕   或許因為沒人,夜晚的市民音樂廳外觀具有不可思議的威嚴。   從椿居住區域的車站搭公車到這裡約二十分鐘,距離車站頗遠的這座音樂廳是附設於市公所的設施。椿隔著卡車窗戶,望著搬到這座城市時只造訪過一次的廳舍。   倒車的警示音立刻停止,坐在駕駛座的清河拉起手煞車。   「到了,可以下車了。」   「謝謝!」   「辛苦了。」   搭乘兩噸卡車一起來的,除了駕駛清河之外,還有負責勞力工作的濱崎和椿兩人。他們下車之後,立刻前往後方的送貨專用入口。   東都大歌劇社的成員已經在那裡等候。   戴著口罩的理惠揮揮手。   「我等好久~快快搬進去,搭好樂池吧。」   「知道了。要開門了,大家一起來幫忙搬大道具。」   其他社員聽到後,立刻開始打開巨大的音樂廳送貨門。另一方面,椿則跑向卡車的貨臺。她等候鉤環拆下來,然後伸手搬運宛若立體拼圖般堆起來的舞臺道具。      直到正式公演前日的今天,每一天都過得非常匆忙。   這些日子以來,椿加入合唱團唱歌,歷經好幾次排練,並協助製作大道具與服裝。得到大家的指導、在嘗試錯誤中完成一場舞臺的經驗,對椿來說一切都很新鮮。尤其是首度把大道具的板子立起來排列時,令她相當感動。包括眾多小道具及細微動作的演技在內,這或許是她第一次確實理解到歌劇構成要素之多。   公演前夕的搬運工作開始之後,椿和濱崎兩人從卡車搬出灰色大桌子。   「羽鳥,小心腳步。」   「沒問題──我要上樓梯了。」   穿著牛仔褲的椿默默地搬運大道具,清河無力地看著她。   「我來就好了……小椿,妳為什麼要率先拿這麼重的東西……」   「進這個社團之後,我得到很多鍛鍊,所以沒問題。平常去採買釘子油漆之類的,也讓我臂力增加不少。」   「妳鍛鍊得比現在更強,是打算要去幹什麼……」   雖然這麼說,但是和必須保護手指的管弦樂團員相較,歌手好歹只靠一副身體。椿把口罩往上拉,避免吸入灰塵。兩人發出吆喝聲,把桌子抬上送貨門。   進入裡面,就是舞臺右邊的側翼。接連搬進來的立板和支撐板子直立用的部件堆積在一起。在此同時,進入音樂廳的社員分工合作,搬走椅子並開始設置樂池。   椿把椅子搬往舞臺左側而橫越音樂廳時,看到正在進行的設置工作,興奮地說:   「好厲害!原來樂池是這樣做的。」   「這一帶的音樂廳很少會有樂池,所以到頭來總是借這個場地。」   搬運平台的濱崎告訴她。   樂池是位在觀眾席前方、舞臺前緣凹陷的空間。   平常這裡和其他區域一樣設置座位,不過在上演歌劇等時,就會撤除座椅、降下地板。整個樂池會立起區隔用的牆,因此從同樣高度的觀眾席看不到裡面。   椿不知道管弦樂團要在較低位置演奏的由來,不過大概是為了讓觀眾把注意力放在舞臺之類的原因吧。她以前每次去看歌劇時,休息時間就會過來窺視樂池。看到樂池中的樂譜和樂器仍舊放在原位,就像看到華麗舞臺的幕後一般,感覺很有趣。   然而她一直想看的舞臺幕後,此刻就展現在眼前。她努力忍住想要像小孩子般蹦蹦跳跳的衝動。   正式演出前日浮動的氣氛,令椿感到懷念。她抬頭看還沒點亮的聚光燈,腦中有一瞬間閃過音樂比賽的白色光線──然後按住心跳加快的胸口。   「羽鳥,怎麼了?」   「啊,我沒事!」   ──不要緊,現在不是一個人。   椿這樣告訴自己,繼續工作。這時她忽然想起一個問題,詢問正在組裝大道具的濱崎:   「濱崎,你是因為喜歡歌劇才進入這個社團嗎?」   這已經快要成為慣例問題了。東都大歌劇社的樂團首席即使面對這個唐突的問題,依舊露出笑容回答:   「我之所以來到這裡,是因為喜歡柴可夫斯基。」   「柴可夫斯基?不過他好像沒有很多歌劇作品……」   「沒錯。所以我的野心就是有一天要在這裡上演《尤金•奧涅金》(註3:尤金•奧涅金 《尤金•奧涅金》是柴可夫斯基作曲的歌劇。)。歌劇以外的曲子,在其他地方也有很多演奏機會。」   「原、原來如此……」   看來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理由。不過對於多才多藝的濱崎來說,這個社團應該是絕佳的發揮場所。   看到椿嘆服的模樣,濱崎似乎想到什麼,笑著對她招手。椿靠過去,他便壓低聲音說:   「妳下次也去問問看黑田的理由吧。很有趣喔。」   「我之前問過了。他說是因為第一次看到的舞臺管弦樂很棒,再加上觀眾的反應也很熱烈……」   「啊,這個說法故意模糊了重點,事實上……」   「──你們在摸什麼魚?」   聽到突如其來的冷淡聲音,濱崎立刻假裝沒發生什麼事,連忙回去工作。椿雖然很想知道他接下來想說什麼,不過在黑田本人面前似乎不太方便問。   椿回頭,與站在樂池中的黑田視線交接,心跳不禁加速。   拿著小提琴盒和樂譜的黑田稍稍皺起眉頭。   「妳又一個人拿那麼重的東西。」   「這其實沒有很重。」   豪華的皮椅是濱崎從家裡拿來的。由於不是社團內部自己做的道具,因此必須小心搬運。至於在其他社團被當成廢材處理的巨大電纜捲軸,則被直接放在外面的柏油路上滾動。   黑田聽了她的回答似乎還想說什麼,不過瞥了一眼手錶,就提起別的事:   「還有一小時。」   「……是的。」   明天就是正式演出,因此要在夜間進行準備,可是也不能花太久的時間。為了能夠在次日進行彩排,在組裝大道具、設置樂池之後,大家就要早早回家休養身體。   然而──只有椿和黑田有別的要務。   「羽鳥,開始發聲練習吧。電子琴放在觀眾席。」   「好的。」   椿的雙肩頓時感到緊張的壓力。不過她立即把緊張的念頭從腦中驅走。   ──不要緊,她就是為了這個而一直在暗中練習。   她依照黑田的指示,前往觀眾席開始做發聲練習。她的聲音配合電子琴的音高緩緩滑動。   不久之後,歌聲就迴盪在音樂廳的每個角落,震動空氣的聲音讓工作中的社員都回頭。   「喔,是羽鳥。」   「狀況似乎不錯,不愧是本社的祕密武器。」   歌聲清脆而嘹亮。   聲音非常輕盈,卻不會過於細微,每一個音都美妙而紮實,使她唱出來的歌聲綻放光芒。   在舞臺上工作的清河抬起頭說:   「小椿好厲害。」   理惠為了避免吸入灰塵而按著口罩,笑著說:   「真的很好聽。讓我想到謝麗爾•斯杜德(註4:謝麗爾•斯杜德 美國女高音,亦曾擔綱演出《茶花女》。),真想聽她唱各種不同的歌。」   樂池中的黑田回頭,看著在後方觀眾席唱歌的椿。她全神貫注地抬起頭發出聲音。   這是純粹愛好歌唱的身影。看著她優美挺直的背脊,黑田露出微笑。   「妳還是這樣最適合。」   清脆的歌聲重疊著好幾支榔頭敲打的聲音,濱崎拿著設計圖下達指示。   椿感受著這樣的空氣歌唱……不久後約定的時間到了。      ※      無人的音樂廳籠罩在靜寂中,宛若在沉睡中等候夢的開始。   椿獨自站在鋪木板的舞臺上,注視著此刻明亮的觀眾席。   黑田注意到了,從樂池的指揮臺呼喚她。   「怎麼了?有什麼在意的地方嗎?」   「不是……我只是想起,第一次看歌劇的時候,是從更遠的座位觀賞舞臺……」   現在回想起來,她是坐在偌大的一樓觀眾席非常後面的位子,舞臺上看到的歌手只有指尖大。雖然是在那麼遠的地方,椿卻覺得唱詠嘆調的新娘「幸福地笑著」。她是真的看到了,還是因為優美的演技讓她產生這種感受?到現在她已經不清楚了。   當椿回想起自己的源頭,黑田對她露出微笑。   「即使在旁邊看也知道,當時的妳很緊張。」   「我的確很緊張……咦,你為什麼會知道?」   黑田不可能會知道國中時的事情。   椿感到不解,但黑田只是笑了笑。   「妳果然還是不記得,那就算了。」   「不記得什麼?抱歉,請你說清楚……」   就在椿想要跑到樂池時,觀眾席後方的門打開了。   踩響高跟鞋走入音樂廳的人物看到裡面只有兩人,皺起眉頭。   「我聽說你們要上演歌劇,不是嗎?你們到底有多缺人?」   「正式演出是明天,所以今天只有我,加奈美。」      事實上,大家知道這件事之後都主動提議要幫忙。   然而因為是正式演出前一天,椿雖然感謝大家的心意,不過還是辭謝了。而且這是她自己本身必須克服的問題。   她深深吐出幾乎顫抖的氣息。   昔日以歌手與伴奏者身分站上舞臺的兩人,此刻分居舞臺與觀眾席,無言地對視片刻。   收到椿的簡訊而來的加奈美嘆了一口氣,開始走下觀眾席的階梯。   「算了,這不重要,反正我也不是來看歌劇的。反倒是妳,既然明天是正式演出,應該有很多事情該做吧。還不快點去做?」   「嗯……謝謝。」   椿過去受到加奈美如此強硬的激勵而不斷向前。即使是痛苦的舞臺,只要想到加奈美在後方,就會成為心靈的支柱。   現在或許仍舊沒有改變。   椿做了幾次深呼吸,讓心情平靜下來,然後看著黑田說:   「請多多指教。」   「……真的沒問題嗎?」   「是的。」   老實說她沒有自信,甚至因為緊張與恐懼而快要不行了。她開始覺得自己會不會仍舊跟那場比賽時一樣。   然而是她自己選擇了要站在這座舞臺上。為了喜愛音樂、繼續唱歌。   這就是椿達到的純真。   她朝著舞臺左側鞠躬。以此為信號,觀眾席的燈光變暗,舞臺上的光線也消失了,只剩下黑田譜架上的燈光浮現。   在宛若椿倒下那場比賽的黑暗中,從觀眾席發出驚訝的聲音。   「椿,妳……」   「不要緊。」   ──妳一定要相信我,加奈美。椿在口中喃喃自語。   當她抬起頭,白熱的聚光燈照亮她。      全白的光線。   照亮一切的光線照射在椿身上。她抬頭望著上方。   視野被塗白,呼吸停止。   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無法思考。   一切都消失在白色中。   世界開始搖晃。      ──暴露在白日底下的,是自己沒有才能的事實。   剩下的是孤獨一人的黑暗房間。   如果擁有一小撮的才能,即使痛苦,自己或許有一天也能夠到達冀求的地方。   如果她擁有強韌的精神力量,即使知道自己的極限,或許也能堅持停在原來的路上。   然後──如果有顆坦率的心,她就能接納原本的自己,在苦澀中溫和地踏上別的道路。   然而自己都沒有。她只是閉上眼睛,逃離喜愛的東西。   她想要踏上新的道路,卻仍舊陷在那一天無法動彈。這一定就是懲罰吧。   所以自己至今仍舊──      「──羽鳥。」   她聽到某人的聲音。   「聽得到嗎?羽鳥。」   聲音傳達到被切割的世界。   這是不論到何處都會看著她、引導她的──指揮的聲音。   「看著我。」   「……!」   她屏住氣息。   視野仍舊是白色的。燈光照亮周圍。   在這光線當中,只有自己一個人。   每次都是如此。在舞臺上,最後大家都是如此。   「……不對。」   低語聲從口中溜出來。椿握緊拳頭。   在被燒盡的視野中,唯一看到的人就是指揮。   他是統合並創造音樂的人。有他在,歌手就不會變成孤獨一人。   不論是在黑暗中、或是在白熱的光線中,都會以指揮棒引導她。   椿咬緊牙關看著黑田。黑田輕輕點頭。   「羽鳥,妳能唱嗎?」   指揮棒與黑暗的觀眾席形成對比。   它的力量讓椿擠出聲音。   「可以。」   「那就抬起頭。」   嚴格的激勵,是指揮無可動搖的指示。   椿在凍僵的雙腳施力。   她深深地吸入空氣,送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全身仍舊被光染成白色,但這道光並不會危害自己。   她告訴自己,這沒有什麼。   她接受被光線照射的事實。   椿穩定加快的心跳,把顫抖的手指握在手中。   她花了時間挺直背脊,黑田抬頭望著她。   他的眼神很溫和。接著他稍稍微笑。   「準備好了嗎?」   「……很抱歉,讓你久等了。」   椿花了幾秒鐘的時間面對過去,並恢復自我控制。   對於花時間在這樣的自己身上、對她伸出援手的黑田,椿內心只有感謝。   黑田拿起來的不是指揮棒,而是小提琴的琴弓。看到他拿起自己的樂器,唯一的觀眾加奈美瞪大眼睛。   「該不會……」   ──琴弓宛若嚆矢般被拉動。   聲音充滿氣勢。   戲劇性的旋律,只要聽第一小節應該就知道是哪一首曲子。雖然有鋼琴和小提琴的差異,不過加奈美自己也彈過同樣的伴奏。   「西西里晚禱……」      這是威爾第的難曲,標題為〈謝謝,親愛的朋友們〉。   這首回憶中的詠嘆調,正是椿無法唱完的曲子。   小提琴樂音繚繞在黑暗的音樂廳中,美到令人想要哭泣。   摻合了幸福與鄉愁、以及苦澀命運的旋律,讓椿的胸口熱起來。她的內心高喊著想要唱歌。   拉小提琴的黑田看著椿,椿在內心對他點頭。   ──由指揮者伴奏兼指揮。   這是在那天之後,兩人找時間練習的方式。由樂器演奏者兼任指揮的這種演奏法,通常不會運用在複雜的威爾第作品。   然而此刻他只對著椿一個人指揮。   為了不錯過他的一舉一動、不讓自己變得孤獨,椿集中注意力。她把右腳稍稍退到左腳後方,解除肩膀的力量,挺起胸膛。   她深深吸入空氣,直到腹部底層。   然後抬起頭。   畏懼燈光的心靈,被另一個自己壓下。   黑田的琴弦奏出快速的音符。椿配合他拿著琴弓的手舉起來的時機,張開嘴巴。      「Mercé, dilette amiche──di quei leggiadri fior──」      聲音很響亮。   比以前傳遞得更遠、更自由。   椿仔細地撈起隨時有可能崩落的聲音顆粒。   她在白色的光芒中伸出手,這是唱出對眾人感謝的愛之歌。      「Oh! fortunato il vincol che mi prepara amore──」      椿把顫抖的手放在胸前。   從她體內湧出的,是純粹的喜悅。   嘗過屈辱與悲歎的女性,祈求著與心愛的人得到幸福。   忘記復仇,夢想著今後的平靜生活。   即使無法消失的悲傷永遠殘留下來。   即使等候著他們的是痛苦的未來。   仍舊珍惜現在而歌唱。相信一切是可以改變的。   椿以高亢而優美的聲音唱出希望。   顫動空氣的聲音悠悠地傳遞到每一個角落,小提琴的旋律依偎並引導著清亮的歌聲。      「O caro sogno, o dolce ebbrezza! D’ignoto amor mi balza il cor!」      如果要在歌聲中加入感情,那麼放入這首歌的心情不屬於別人,而屬於自己。   向最重要的朋友唱出感謝之歌──對椿來說,這個對象只有一個。   一直陪伴在身旁的加奈美。兩人互相鼓勵,愛著同樣的東西。   因為有她在,自己才能來到這裡。   也因此──才會愛著她。   即使因為嫉妒而扭曲、羨慕她的堅強,但這份感情依舊不變地留下來。   『我會努力成為可以配得上加奈美的歌手!』   說出天真無邪夢想的那個時期,加奈美總是在她伸手可及的旁邊。不知何謂孤獨的自己,一定比任何人還要幸福。   然而今後兩人的路會越走越遠。   她們鬆開彼此的手,踏上各自的道路。   即便如此,只有歌曲一定能夠傳達這份心意。   因此椿要向她表達無盡的愛情與感謝。   『我保證,我絕對不會變。加奈美。』   椿抬頭看刺眼的光線。   燃燒胸口的熱度轉換為聲響。   情感化作聲音,聲音變成歌曲。   連同昔日無法一起觀看的舞臺,全部傳遞給她。   即使只是碎片,也希望能夠讓她感受到那光芒之美。   椿最想要唱這首歌的對象……從一開始就是摯愛的好友。        音樂廳的每一個角落,都迴盪著鮮明的聲音。   唯一的觀眾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舞臺上的歌手。   「椿……」   宛若經過琢磨的寶石般美麗。   而且更溫暖而溫柔。   聽到嘹亮的歌聲,加奈美緊閉嘴唇。熱淚沾濕長長的睫毛,掉落在膝蓋上。   舞臺轉眼間變得模糊,眼睛所見的東西都帶著淡淡的光芒。   在這當中,優美的歌聲無限延展。   歌唱的純粹喜悅、以及此時此刻,永遠不會變得汙濁。   她看起來比任何人都更幸福──不,她現在……確實很幸福。   謝幕      這不是他第一次來看歌劇。   不過他是第一次自己一個人來,票是叔叔給他的。這次公演的劇目內容頗為沉重,因此很少會有小孩子來觀賞。周圍的人或許會以詫異的眼光看他吧?然而當他這麼想並來到自己的座位上,就稍微感到安心。   ──坐在旁邊座位的,是跟他大約同年齡、看起來很安靜的女生。   她大概是第一次來看歌劇,很緊張地一再翻閱節目表。即使如此,她似乎還是無法完全理解內容,顯得坐立不安。   ──像這樣能撐過三小時以上的公演嗎?   他內心暗自替那個女生擔心,不過在舞臺開幕的瞬間,他的預期就被推翻了。女孩的眼睛立刻變得炯炯有神,沉浸在舞臺的世界中。從她偶爾出現的反應來看,她應該還沒有完全掌握故事情節和字幕。即使如此,她仍舊努力不要聽漏每一個聲音。她屏住氣息,甚至沒有發覺到握在膝上的手帕掉落。   聽到祈求幸福的詠嘆調,她默默地掉下眼淚。   她濕潤的眼中映入光芒,展現著對音樂的真摯愛情。   她一定一輩子不會忘記這一天吧。   充滿純粹感動的側臉惹人憐愛……簡直就像舞臺的一部分般美麗。         直到謝幕的熱度總算消褪、隔壁座位無人之後,他才發現自己忘記把撿起來的手帕還給對方。   那名表情不斷轉變的少女令他印象深刻,不知是否還有機會在其他表演場合見到──他雖然這麼想,但是之後就沒有再見到那名少女了。   他轉而懷抱的願望,就是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像那樣感動人心。他希望能夠藉由演奏,將音樂廳的每一個角落化為一個世界。   改變他人生的舞臺,留下這段淡淡的記憶。   話說回來,他在不小心說出這段往事時,很遺憾地被濱崎嘲笑:「這應該就是你的初戀吧?」   他當然沒有告訴椿這件事。      ※      音樂和舞臺營造一夜的光輝。   在幻想中描繪非日常的人們。   悲傷與喜悅,笑聲與憎恨。   搭載一切,述說一切。   這就是歌劇。      充斥著音樂廳的談笑聲,混合著興致與期待。   開場之後沒多久,觀眾席就幾乎全坐滿了。椿從舞臺側翼的小窗窺視,不禁屏住氣息。   「好驚人……」   人群蘊藏的熱度,似乎連這裡都被感染到了。   椿感受著正式演出的氣氛。這時有人從準備室進來,椿回頭,看到身穿表演用禮服的清河。他和椿一樣從小窗窺視觀眾席。   「人好多……好緊張。忘記歌詞怎麼辦?」   「不用擔心,清河,你在學園祭也唱得很順利。」   「那是因為不用加演技,才勉強有辦法……等等,小椿,妳怎麼會知道?」   椿嘻嘻笑,清河則縮起肩膀。他望著仍舊黑暗的舞臺,又說:   「終於要正式演出了。籌劃歌劇比我想像的更開心,小椿,謝謝妳。」   「我也覺得很開心……不過你為什麼要道謝?」   「嗯~因為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大概就不會入社了。」   這句話讓椿目瞪口呆,不過她馬上理解清河的意思。   他們第一次相遇的那天,清河邀她「一起去參觀」……但他或許對歌劇並沒有那麼大的興趣。相反地,他是察覺到椿的情況,所以才陪她一起去的。   椿過去沒有發覺到他的體貼,此刻感到胸口熱熱的。   「那是……我才應該謝謝你。還有,很高興你喜歡上歌劇。」   如果這樣的相逢能夠替他帶來什麼,對於音樂愛好者來說就是莫大光榮。   清河像個策劃惡作劇的小孩般,眼睛炯炯有神地說:   「我總有一天要上演《阿伊達》,我一定要搭建金字塔。」   「這個你去和濱崎商量吧。」   「他說沒那麼多預算。」   「我們永遠都得和預算戰鬥啊~」   理惠開朗的聲音加入對話。她把頭髮紮起來,穿著舞臺服裝,笑咪咪地說:   「不過在有限預算裡面籌劃也是一種樂趣。加油喔,一年級。」   「我們會謹記在心。」   椿和清河笑著回答。自己將成為燦爛舞臺的一份子,和大家一起歡笑、歌唱、給予夢想──這一定是不論何時都令人雀躍的時光。   理惠笑容滿面地說:   「等到正式演出開始,轉眼間就過去了,簡直就像香檳氣泡一樣……喔,差不多該過去了。」   「啊,我也要到舞臺右邊去看看。」   一開幕就要在舞臺上的理惠拎著裙子前往舞臺,清河則替她前導。走了幾步,理惠回頭對椿笑了笑。   「那就好好享受到結束吧。」   理惠抬頭挺胸,以自信的態度走上舞臺。這副姿態正是椿所憧憬的。椿屏住氣息,注視螢幕。   她在旁邊的桌上攤開總譜和舞臺用的時間表。她一手拿著碼錶,在第一幕期間負責記錄時間。黑田將會根據這份資料,依照預定計畫調整公演時間。   「調整時間啊……雖然很厲害……」   椿想像以驚人的速度演奏〈雷鳴與閃電〉的管弦樂團,不禁渾身發抖。   然而日後回顧,就連這種事應該也會成為愉快的回憶吧。   椿拿起放在總譜旁邊的小信封,簡單的卡片是附在今天早上送到後臺的花束上的。上面只寫著「給椿」,沒有寫送件人的名字,但椿很清楚是誰送的。   她重新閱讀以從小就沒變的字跡寫的訊息。   『不論妳如何看低自己的能力,不論是誰給予什麼樣的評價,我都喜歡妳的歌。任何歌手都不能取代妳。』   黑色的文字在白色的信籤上低語。   就如同加奈美在琴鍵上演奏的琴音般端正。   『所以,歌唱吧。』   為了不要讓喜愛的音樂中斷。   這就是兩人之間的聯繫。椿閉上泛淚的眼睛。   「嗯……我答應妳。」   即使脫離原路,只要重新開始向前走就行了。   歌唱愛情與純真,直到自己的心意傳達給對方。   即使有一天她又想要屈服,在痛苦中她一定也會想起今天。她會想起比任何人更重要的好友的話,以及自己熱愛音樂的事實。   最重要的是,她會記得自己絕對不是一個人。   「──羽鳥,怎麼了?」   椿以雙手按住眼頭時,聽到背後有人叫她。   她連忙回頭,看到穿著燕尾服的總監督便鞠躬。黑田為了正式演出而把瀏海往後梳,大概馬上就要前往樂池了。他毫無破綻的打扮讓椿看呆了,不過她立刻恢復理智。   「抱、抱歉,我剛剛在想事情。」   「……哦,那個啊。太好了。」   看到椿手上拿的信,黑田便點頭表示理解。明明沒有寫寄件人,他為什麼會知道是誰寄的?他一如往常的洞察力讓椿啞口無言。   「不愧是黑田,洞悉一切……」   「妳又在為莫名其妙的事感到佩服吧?我只是剛好替妳收下花束而已。」   「咦?」   「今天一大早,她在音樂廳前面交給我,說她今天有一場不能不去的演奏。我放在後臺,不過看來妳也知道是誰送的了。」   「那、那真是……謝謝你。繼昨天之後,真的太麻煩你了。」   為了加奈美一人而借舞臺唱歌之後,最終她沒有多說什麼就回去了。椿為此而感到消沉,不過發現花束時卻興奮地跳起來。   話說回來,她雖然為了加奈美的訊息而高興,但一聽是黑田收下的,就開始對兩人之間的對話感到不安。   「那個……有沒有什麼失禮的地方呢?」   「沒什麼。頂多只有被說一句:『我替她伴奏,彈得比較好。』」   「真抱歉!」   「我對劇目的研究比較徹底,所以不在乎。」   對任何人都很強勢的加奈美固然不好惹,不過能夠輕描淡寫說出這種話的黑田也很厲害。在椿眼中,兩者都具備無比的膽量。椿一再道歉,黑田則繼續說:   「另外她還問我:『真的不是男朋友嗎?』」   「我都說過不是了!」   或許是因為黑田特地替她伴奏兼指揮,加奈美才會如此挖苦。椿感到羞愧不已。如果她當時在場,搞不好會窒息而死,不過聽到被質問的本人轉告也差不多了。   椿做了幾次深呼吸讓心情平靜下來,然後深深鞠躬。   「真是太失禮了。關於你被冤枉的事情,我事後一定會徹底替你澄清的。」   「竟然到這種程度……」   不知為何,黑田看起來很驚愕。椿對他苦笑說:   「我知道你對所有人都很體貼。」   這就是東都大歌劇社的總監督──受到大家信賴的指揮。   不過……從總譜的破舊程度來看,他似乎是從更久以前就在研讀《西西里晚禱》,要不然絕對不可能在正式演出前,還能臨時請他指揮伴奏別的劇目。對椿來說,這真是個意外的幸運。   「你特地為我一個人花這麼多的工夫,所以我也會更加努力。」   椿抬起頭,露出無憂無慮的微笑。   黑田看到她的笑容,屏住呼吸,把視線移開。   「對我來說沒什麼,所以別在意……不過我也不是對所有人都這樣。」   「很抱歉,只有我一個人不夠成熟。」   椿再度鞠躬,黑田不知為何一手遮住臉嘆氣。椿戰戰兢兢地抬起頭問:   「那個……請問,我說了什麼失禮的話嗎?」   「沒什麼……我喜歡威爾第,所以沒關係……」   「我也很喜歡。」   「那麼有一天讓妳唱薇奧莉塔吧?」   「……《茶花女》?」   椿瞪大眼睛。      《茶花女》,《La Traviata》──迷途的女人。   她曾經覺得這個標題聽起來很像自己,名稱的一致感覺很諷刺。   不過現在──      椿仍舊注視著黑田,殘留紅暈的臉上顯出羞澀的表情。   「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嘗試。請多多指教。」   即使因迷途而痛苦,仍歌唱著愛情的薇奧莉塔──椿覺得她很美。   也因此,椿希望以後有機會能夠唱她的歌。就因為是現在的自己,才會這麼想。   黑田聽了椿的回答後露出笑容。   「妳有意願的話,那就太好了。為了這個目標,彼此都得用功才行。」   他說完後從外套中拿出手帕,交給椿。   「還有,這個給妳。」   「啊,好的。你要我替你保管嗎?」   「不是,這原本就是妳的。抱歉這麼晚才還給妳。」   「咦?」   聽他這麼說,椿仔細看手帕,上面的確像小孩子的持有物般,用平假名繡著「椿」的名字。不過她手邊並沒有這樣的手帕。   「咦……可是,感覺好像在哪裡看過……」   椿感到困惑,但黑田只是稍稍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他瞥了一眼舞臺,然後回頭對椿說:   「那麼我要去了。」   「啊,好的……請慢走。」   椿以慎重的口吻說完,抬頭看他。   在彼此相視的短暫瞬間,椿回想起和他談過的許多話。   那一定是面對自己以及音樂的時間吧。   黑田像少年般微笑,然後踏上舞臺。   他挺拔的背影融入音樂廳的黑影之後,椿輕聲細語:   「你是我的──最佳指揮。」        開演的鈴聲響了。   觀眾席的燈光變暗,只看得到朦朧的影子。黑暗的音樂廳宛若夜晚的大海,靜默中只聽見類似波浪聲的耳語。樂池中的譜架點著微亮的燈光,令人聯想到螢火蟲居住的河川。   日常轉變為非日常的時間──當樂池中調音的聲音消失、指揮出現時,觀眾席響起掌聲,管弦樂團則發出踏腳的聲音。   當他站上指揮臺,所有聲音都戛然而止。   彷彿聽見有人在嘆息般的錯覺。      接著指揮棒舉起──華麗的夢境開始了。   後記      感謝各位讀完這本《茶花女的純真之歌》。我是古宮九時。   事實上,我從有記憶以來就在古典樂的薰陶中長大,然而我一直都只有「專門聽」,就連學了十幾年的弦樂器也都沒在練習,完全沒有學成。   即使如此,有幾年的時間,我卻非常投入地為了「素人歌劇」而奔走。我一邊接受聲樂訓練、一邊從頭學習舞臺製作,還學了木工。回想起來,和唱歌的時間相較,製作大道具的時間也許比較長吧。   當時真的遇到各式各樣的人……大家都像書中人物一般,既有趣又多才多藝。「事實比小說更神奇」這句話果然是真的。如果各位讀了本書之後,對歌劇或舞臺製作產生興趣,不妨搜尋鄰近的團體,實際去欣賞公演。市民歌劇和學生歌劇其實還滿多的!      這次的作品是以素人歌劇為舞臺的青春小說,不過就內容來看,是在談任何人都會遇見的「面對自己才能極限與夢想的方式」。   ──懷著無論如何都想要實現的夢想,朝著夢想盡了最大的努力,可是還是無法達成時,應該怎麼辦?   即使是對音樂沒興趣的人、目前還是學生的人、或是已經遠離夢想的大人,希望都能夠讀到最後。      最後是致謝詞。感謝責任編輯,很有耐心地陪伴不知斟酌衡量而一再難產的我。接著是負責裝訂繪畫的とろっち,醒目的封面太令我感動了。非常謝謝你為這個重生故事增添色彩。   還有執筆寫作本書時去看公演的某團體,以及用郵件跟我聯絡討論的指揮,謝謝你們。祝福各位今後更加活躍。   另外對於理所當然地持續給予我古典樂環境的母親,要致上最大的感謝。那天看到的《蝙蝠》,是我心目中最棒的公演。   最後要感謝一直陪伴我的讀者!希望有機會能夠再見面!祝福大家在人生旅途中都能得到幸福!      古宮九時         參考文獻•總譜      《GRAND OPERA vol.18》(一九九八年九月十日號,音樂之友社)   淺香淳《歌劇辭典》(音樂之友社,一九九八年)   伊藤弘成《The Staff 舞臺監督的工作》(晚成書房,一九九四年)   音樂之友社編《最新歌劇著名詠嘆調選輯 女高音I》(音樂之友社,二○○二年)   小約翰•史特勞斯《輕歌劇「蝙蝠」鋼琴•聲樂譜》(Cranz出版社,二○○九年)   威爾第《歌劇「西西里晚禱」鋼琴•聲樂譜》(Ricordi出版社,二○○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