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愛讓人憶起   在短短的五線譜上,僅僅畫了差不多七個音符。   在那串音符的最後頭,生硬的筆法寫著「rare」四個字母……   1   從樓上傳來怒斥的聲音。   迴盪在豪華通風的樓梯間,聽起來意想不到的近。   是那種習慣在眾人面前侃侃而談的人物所特有的,會振動腹底,低沉宏亮的聲音。但可能是很生氣的緣故,已經舌頭糾纏得連話都說不清。那種氣氛,彷彿馬上有人會鬥毆起來,雖然在這棟建築裡其實足不太可能發生。   在隨著怒聲而來的殺伐之氣中,魯多維克·史佛爾札停住腳步。   從城堡帶過來的侍衛往前站,像是要擋住他的去路。   「——大人,攝政大臣。」   侍衛一共四人,都是健壯的黑人士兵,由史佛爾札親自提拔任用,特別忠心。   覺察到有什麼糾紛的樣子,他們把手搭在劍柄上。   史佛爾札略略皺眉,淡淡苦笑嘆口氣。   「無妨,不用擔心。你們在這裡等著。」   說完後把侍衛推開,又信步走去。   「但是,大人,如果有危險……」   「別擔心,家常便飯。」   沒理會仍不放心想跟著的侍衛,史佛爾札走上樓梯。   留在樓下的侍衛,不知如何是好站住那裡。   那種被撇下而無所事事的樣子,顯得很不自在。   對照這舊宮的華麗氣氛,他們穿著軍服的粗俗樣。或許更讓人感到如此。   舊宮。   在大致呈圓形的米蘭城市的中心地帶,包括仍在建蓋的大教堂判面的豪華建築,以及擁有美麗鐘樓的聖哥塔爾多教堂一帶。人們把這裡統稱為舊宮。   高高陰暗的正門刻著蝰蛇的徽紋,標誌著此宮殿是米蘭從前的統治者維斯康堤家族的居所。   維斯康堤家族被逐出米蘭,已經三十多年。現在的舊宮,是當今的米蘭大公吉安·蓋勒亞佐和他的親戚,也就是史佛爾札家族所有,用來作為出入米蘭宮廷的藝術家和學者們的住處。寬廣豪華的舊宮建築,是著述家和詩人們討論問題的優良場所,而且也能提供充足的空間讓藝術家做工作室。   此外,有時也作為招待其他國家使節的住處。   譬如政府邀蒲來的貴賓或外交使節;還有慶典活動時,聘請來的藝術家。   像這樣從異鄉來的藝術家,也有就這麼留在米蘭而晉升為宮廷技師的,即使這種例子並不多。史佛爾札今天要來兒面的,就是這麼一位。   飄散在走廊上的香味是亞麻仁油,一種用來溶化顏料的溶媒。   越接近要去的房間,憤慨的男人聲音就顯得越大。曖昧更難以捉摸。   或是那扇甚至讓人覺得不屬於這個世紀的窗戶,旁邊佇立著一個男人,逆光中的身姿,吸引住魯多維克的目光。   以前佛羅倫斯的藝術家安德利亞·德爾·維洛奇歐在雕刻舊約聖經裡的英雄大衛雕像時,據說就是以這個男人做模特兒。   一個漂亮的男人。   魯多維克像是被迷住地楞住那裡。雕像似的男人——緩緩悠哉、無從把握、如冷涼清澈流水般的聲音笑著對他說:   「啊,久違了,伊爾·摩洛。」   男人的語調充滿戲弄,魯多維克輕皺眉頭。   伊爾·摩洛(Il Moro)是人們對魯多維克的俗稱。   「摩洛」是黑的意思。「伊爾·摩洛」差不多是指「黑的人」那種意思。有時也轉而指稱南方的摩爾人。天生皮膚淺黑,頭髮和眼睛都島黑的魯多維克,就被大家這麼叫。   就某種意義來說,也是一種侮辱的稱呼,但魯多維克自己卻喜歡這樣的暱稱。他穿黑人風的服裝,任用強壯忠實的黑人士兵強化他的護衛隊伍,也是這個緣故。   史佛爾札家族下是所謂的名門貴族血統。魯多維克的父親法蘭西斯科,是以前因勇猛而聞名的傭兵隊隊長。   即使史佛爾札家族現在取代了沒落的名門維斯康堤家族,成了米蘭的統治者,魯多維克也還承襲了那種武士的血脈。而他會以那種奇異的裝扮在街上走來走去,說不定也可以在那種血脈中找到原因。   「剛才那客人是道明會的修士吧。」   短哼一聲,魯多維克喃喃說。   男人冷淡地點頭。   「對,聖瑪利亞感恩修道院的院長。」   語氣通俗簡單,沒有繁文縟節的客套,聽起來似乎傲慢,伹魯多維克並沒特別在意。或許是因為兩人歲數相差無幾的緣故,彼此之間那種不拘泥的感覺,是難以向外人說明的。   魯多維克回身看著後頭的走廊,問說:「看起來很生氣的樣子,不是嗎?」   聖瑪利亞感恩修道院和教堂,是魯多維克的哥哥,前米蘭大公蓋勒亞佐·史佛爾札任命有名的建築師索拉里建造的,以作為其家族聖堂之用。   所以魯多維克委託這男人為教堂的膳食堂畫上合適的壁畫。   壁畫的主題是耶穌對著十二使徒預告「你們當中有一個人要出賣我」的戲劇性一刻,也就是「最後的晚餐」那場景。   「院長大人似乎因為壁畫的製作,導致修道院的膳堂無法使用一事,有些不滿。要我趕緊把留在那裡的所有畫具收拾乾淨。」   帶芾輕鬆的微笑,男人如此說。   那種不在乎的口吻,像是在討論他人的事。   魯多維克嘆氣搖頭。   「院長的話也不是不能理解,你花的時間也太長了。那幅畫還沒個完了的頭緒嗎?」   「不是這樣。」男人嘟囔地說,「已經完成了十一個使徒和猶大的身體。這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   「什麼!?」魯多維克驚訝得瞪大眼睛。「這麼說,下就只剩下猶大的臉嗎?如果只是這樣的話,那你這一年在畫什麼呢?」   「什麼也沒有。」男人平心靜氣地說,「不僅這樣,而且這一年來,記憶中我也沒有踏進過修道院一步。」   「也就是說,沒做工作是嗎?」   魯多維克失望地嘟囔著,也無心去焦急,又問說:「那段時間我付給你的薪水,是為什麼付的呢?」   「覺得意外是吧。」男人笑了。「有在工作哦!光是為了那幅畫,我每天足足花了兩個小時。」   「什麼?」   「是這樣的,伊爾·摩洛,當藝術家的心靈在做最昂揚的工作時,別人看起來卻像只是在玩耍而已。或許也可以這麼說吧,那是精神上在追尋人世間至今未有的新思想的狀態,也就是在探尋觀念的完整成形的狀態。」   「……聽不懂。究竟你這一年裡,到底在做什麼?」   「在探尋。」   「那是什麼?」   「我不足說了嗎,剩下的只是猶大的臉。」   「是啊。」   「聖經裡所描述的猶大,可說是惡毒至極、無人可比。」   「是沒錯……。」   「這麼一來,壁畫中的他,也就得有張和那種惡毒相稱的臉才行。但是,要找到和猶大相稱的那種窮兇極惡的臉,可不是容易的事。所以我每天外出,在米蘭市郊和城中心觀察一個又一個的流氓惡棍。」   男人表情非常認真地說。   魯多維克無言以對,不知如何是好。雖然覺得他只是在狡辯,卻無法明白反駁,因為眼前這他藝術家,為了繪畫的題材,平常確實喜歡素描那些容貌、身體具有特性的人。   而他尤其喜歡的是,人的憤怒表情和苦惱,或是上了年紀而變醜的那些人的身姿。然而,這在只想描繪「美麗」的當代畫家中,可說是異端的作法。所以,也難怪聖瑪利亞感恩修道院的院長無法接受他的解釋。   「那麼,是怎樣呢?你的意思是說,因為一直找不到和猶大這個角色相稱的惡毒的臉,所以才沒辦法完成壁畫?」   「沒錯,就是碰上這侗麻煩,伊爾·摩洛。」   「麻煩?我看碰上麻煩的應該是沒法使用膳堂的修士們吧!」   「不,其實只有一個人。而且,和猶大有相稱表情的人物,我已經心裡有數了。」   男人這麼說,把手臂交叉起來,似乎故意地。   魯多維克梢感放心,說   「這樣的話,應該就沒什麼問題了。」   「那個人怎樣?就是那個人吧。」   「嗯?」   「就是聖瑪利亞感恩修道院的院長。猶大的臉。」   「什麼?」魯多維克聲音走調。   不知為什麼,男人表情微妙地點頭,說:   「他那種因為細微小事,就激動得破口大罵的表情,還真是和我盼望的猶大的樣子十分相稱呢。可是讓院長本人在修道院裡變成笑話,實在是於心不忍。所以一直猶豫著該怎麼辦好。」   「……你是當真的嗎?」魯多維克按著太陽穴問說。   「當然是真的。」   「你該小會當面跟他說了這件事吧。」   「說了啊。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會嘮嘮叨叨逼著我,要我老老實實跟他報告情況。」   「看來也是呢。」   魯多維克撇嘴嘆氣,怪不得院長會氣憤而回。   但說也奇怪,卻不會想去責備這男人。不僅這樣,反而有種想大笑出聲的衝動。這個藝術家雖然戲弄別人,但魯多維克知道他確實是個很忠於自己作品的人。   而且,光是想像那位權威主義、頑固不明的院長,聽了剛才那種話會有什麼樣的表情,就讓人感到愉快。   「對了,伊爾·摩洛,今天是為了什麼事來的?」   男人請魯多維克坐下,自己也坐在旁邊放東西的台座上。雖然這麼問,臉上卻是一副已經料到魯多維克為何而來的表情。   「也談不上有什麼特別的事。」魯多維克乾咳一聲,兩臂交叉。「只是有些話想和你說。你有時間吧。」   瞥一眼窗外的光影,男人點頭。   「嘉琪莉亞等下會來,如果你覺得這樣沒關係的話。」   「嘉琪莉亞嗎?來上豎琴課?」   「不,今天只是來談事情。說是何什麼事希望我能替她說明一下。」   「喔,那就無妨。說不定我的事和她要談的也有關。」   魯多維克這麼說,然後像是在記憶裡追索似地閉上眼睛。   眼前的這個異鄉男子,是米蘭的宮廷技師,身為攝政大臣的魯多維克則是他的雇主。但魯多維克經常來找他,倒也不是因為這個緣故。   主要是他獨創性的工作方式和富有機智的說話技巧,在無聊的官廷生活中,可以排憂解悶。   所以有時會像今天這樣,來和他商量事情。   就這種情況而言,是把這位奇特的藝術家視為可信賴的對象,或者也可以說,這位藝術家有某種能讓他如此信賴的魅力。   的確,是個不可思議的男人。   因為是佛羅倫斯的統治者梅迪奇家族派遣來的,要稱呼他為使節也沒錯。正式來說,他是音樂使節。   但卻是個完全沒有使節模樣的男人,   他的豎琴確實彈得很好。無疑是一流的樂師。   但魯多維克自己,聽他彈豎琴的次數卻寥寥無幾。   如果興致來了,這男人可以彈一整天,沒那種心情時,即使米蘭大公請求,他也置之不理。如果硬是逼他彈了,也會技巧地找個理由,然後彈到一半就不彈了。就是這種男人。   性情古怪多變。   另一方面,他是得到公會認可,能夠擁有自己工作室的畫家。   而且他也自稱是稀世的軍事工程師、建築師和雕塑家。   雖然米蘭宮廷以宮廷技師的身分雇用他,但他到底有多少能力?老實說,魯多維克也搞不清楚。以男人設計的兵器和建築物來說,似乎有些太過空想,對魯多維克來說,要實現的可能性並不大。   然而,男人畫的設計圖實在太巧妙,讓人有種錯覺,以為那些東西在現實裡是存在的。   那些素描圖繪的精緻美麗,讓其他的宮廷畫家也人為驚嘆。僅僅如此,就能證明這個男人具有非比尋常的才能。   一個難以捉摸的男人。   正因為這樣,所以有趣。魯多維克這麼覺得。而每次有事就來找他,說不定也是被那樣的他所吸引。   或者——雖然不太願意承認——只是因為性情相似而投合的緣故?   想到這裡,魯多維克苦笑了起來。   雷奧納多·迪·瑟爾·皮耶洛·達·文西。   是這個男人的名字。   2   雷奧納多的身影沒入寢室裡,然後拿著葡萄酒和杯子回來。   一旦埋頭工作,會忘記吃、喝,甚至連睡眠也不在乎的這個男人,只對葡萄酒還是無法忘懷。   他自己也研究釀造優質葡萄酒的方法,甚至把他的方法交給農場的人,讓他們照著釀造。   儘管在他的房裡沒有價值昂貴的東西,但是連魯多維克都會讚賞的葡萄酒,倒是經常備著。   「前天,在嘉佛里歐的山莊有個小喜宴,你知道吧。」略略轉動著盛滿杯子的葡萄酒,魯多維克慢慢打開話匣。   雷奧納多看著他,面無表情。   「嘉佛里歐,是那個弗朗奇諾·嘉佛里歐嗎?大教堂唱詩班的指揮?」   「對,就是那個卷髮的音樂家。」   魯多維克輕輕點頭。   在這時期,義大利各地的宮廷把音樂視為不可或缺,可說是到了非得擁有許多音樂家不可的地步。   此時的米蘭,在繪畫和雕刻的領域,可說是遠遠落後於佛羅倫斯。伹如果僅就音樂這方面來說,擁有四十多位一流的歌唱家兼作曲家,被視為當時最頂尖的兩位音樂家是:從法國聘請來的若斯坎·德普雷,以及大教堂唱詩班的指揮,也是音樂理論家,並有許多著作流傳後世的弗朗奇諾·嘉佛里歐。   「我聽說了那個喜宴的事。聽說嘉琪莉亞也被邀請了。」   「對。是嘉佛里歐的妹妹的婚宴。我也參加了,但在那裡卻發生了令人難以瞭解的事情。」   「哦。」   雷奧納多喝了一口酒,依舊面無表情。   葡萄洒的芳香,似乎連雜亂的工作室裡的空氣,都為之改變。魯多維克心情暢快地繼續說。   弗朗奇諾·嘉佛里歐的山莊,是在米蘭乘船北上不久的運河邊。   雖然他不是貴族門第的出身,但成為大教堂唱詩班指揮的他,地位並不比貴族低。   尤其是在隆巴底地區的各個國家,傳統上,音樂家的地位比畫家或建築師還高。梅迪奇家族的當家之主——「豪華王」羅倫佐,會把雷奧納多以音樂家的身分送往米蘭,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嘉佛里歐的山莊,和他的地位相稱,雖不是廣大豪闊,卻也極盡奢華舒適。   建築物的主體似乎是中世紀的建築,不過卻細膩地搭配上近年的流行。大理石的裝飾四處可見,使古老樣式的建築換裝為華麗的宅邸。   負責整修任務的,好像是個威尼斯的建築師。許許多多的規劃,都能讓訪客感到舒適愉快,像是從運河直接連接宅邸的專用碼頭等等。宅邸的周圍種滿整齊的綠樹,在花朵盛開的庭園中,有白色的天使雕像。   面向中庭的宅邸牆壁,砌有幾根圓柱,當每個房間的窗戶敞開時,變得頗有古代神殿的氣氛。而作為喜宴場所的,就是這個美麗的中庭。   雖然天候陰霾,一如米蘭這時的季節,但因為有沿柱煌煌燃燒的篝火,所以也不會感到不舒暢,反而讓人覺得那是華麗慶典適當的舞台襯托。因為是唱詩班指揮主辦的慶宴,所以愉悅來賓的演出,也都是精采華麗的節目。   其中尤其得到讚賞的是,有名的才女柯菈麗契·帕洛塔的琉特琴演奏。   慣用左手演奏琉特琴的她,熟練自如地彈奏難度很高的二十弦琉特琴,並獲得賓客的滿堂喝采。   洋梨形的琴身和細長的指板部,用指尖撥彈演奏的琉特琴,被稱為樂器中的女王,是種難度很高的樂器。   「那真是精采啊!」   不似臉上的嚴肅,魯多維克以天真、感動的聲音說。   即使被稱為曠世暴君的前米蘭大公蓋勒亞佐·史佛爾札,僅就音樂這方面來說的話,也有很出色的感陛。判於音樂的真誠,存在於史佛爾札家族的血脈中。   「唯一遺憾的是,和帕洛塔小姐堪稱雙璧的吉亞菈·康忒小姐的演奏,卻沒能聽到。」魯多維克感慨地長嘆一聲。   「康忒小姐沒被邀請嗎?」   雷奧納多聲音冷淡地問。   吉亞菈·康忒是另一位有名的琉特琴演奏家,也是宮廷的史官。   和擅長哀婉舞曲的柯菈麗契不同,吉亞菈拿手的是華麗的慶典音樂,這也是為什麼很難想像,嘉佛里歐會沒邀請她參加喜宴。   「不,嘉佛里歐並不是沒有邀請她,只是她沒辦法參加。」   「哦?」   「好像聽說她懷孕了,總之有這樣的流吾。然後嘉佛里歐向大家道歉,說她身體不適,無法出席。」   聽到魯多維克這麼說,雷奧納多似乎覺得有趣,淺淺一笑。   「為什麼是嘉佛里歐道歉?」   「我也是住那場合第一次聽說的,」魯多維克苦笑,閉上眼睛說,「好像嘉佛里歐就是康忒小姐的愛人。」   雷奧納多沒出聲,若有所思地看著天花板。   「……嘉佛里歐有承認這件事嗎?當著大家的面?」   「對。要不他也沒理由為康忒小姐道歉,不是嗎?」   「說的也是。真是意料之外。」   「什麼意料之外?」   「我聽到的流言是說,嘉佛里歐在交往的是帕洛塔小姐。」   「想不到世俗流言你也很靈通嘛。」   魯多維克放聲大笑說。   「的確,這流言也傳到我耳朵。不過,他們雖然交往過,但聽說其實已經分手了。帕洛塔小姐看來也沒有因為這件事怨恨嘉佛里歐,因為畢竟還是參加了他妹妹的婚宴……。」   說到這裡,魯多維克忽然臉色陰沉,拿起酒杯,猛灌一口酒,又說:   「不……按照現在這種情況,恐怕也不能那樣斷定。」   「有什麼不妥的嗎?伊爾·摩洛。」   雷奧納多率直地追問。   「啊……也沒什麼特別不妥的。嘉佛里歐是單身,帕洛塔小姐和康忒小姐也都死了丈夫,別人也沒立場對他們的男歡女愛說三道四。」   「的確也是。話說回來,嘉佛里歐對女性的品味,其實也不難瞭解。或許就是喜歡那種像他母親模樣的女性吧。」   難得認真的表情,雷奧納多喃喃說。   魯多維克聽了不禁笑出聲來。雖說柯菈麗契和吉亞垃的年齡、個性完全不同,但或許是因為演奏同一種樂器的緣故,兩人的體態非常相似。   「這麼一說,讓我想起嘉佛里歐宅邸裡他母親那幅肖像畫,是跟她們兩人很像。也罷,沒什麼不好。」   「是啊。」   「其實,今天要跟你談的,是另一幅肖像畫的事。」   「另一幅肖像?」   「不知道是下是因為康忒小姐懷了他的小孩,還是什麼其他原因?總之,聽說嘉佛里歐請了喬凡尼·安布羅吉歐幫她畫肖像。」   「普瑞迪斯家的安布羅古歐?!」   像是終於被撩起興趣,雷奧納多轉過身來。   喬凡尼·安布羅吉歐是在提奇內瑟門附近建有工作室的美術家兄弟中最小的一個,也是米蘭的宮廷畫家。   雷奧納多和他也有很好的交情,兩人以前也曾聯名承接過幾次工作。   就年齡來說,安布羅吉歐比較大。不過,據說在一起工作時,他以謙虛的態度學習了雷奧納多的技法。至少在瞭解自己實力、認可雷奥納多的技法這上面,可看出他是有繪畫天賦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曾經得到雷奧納多指點的緣故,在他們兄弟中,安布羅吉歐的藝術評價也最高,所以近來也在為費菈菈公爵夫人等人畫肖像。   嘉佛里歐也是在喜宴快結束時,才暗示有這麼一幅名家的作品。   那幅畫還沒完成,但也可以特地讓有興趣的人看看——他這麼說。   表面上是為吉亞蒞·康忒不能出席宴會,讓賓客失望而道歉,但明顯是有炫耀自己的新情人和那幅肖像畫的本意。   出入宮廷的樂師——而且是女性演奏者,原本就是人們注意的焦點。有名的肖像畫家畫了那樣的她,如果先看了,和人談話時也就不會一時沒話題。所以很多知道吉亞菈的人,都希望能欣賞一下那幅肖像畫。   魯多維克也是其中之一。但主要不是對肖像感興趣,而是想看看安布羅吉歐這位宮廷畫家畫得如何。   「結果呢?」   雷奧納多問說,聲音已經平靜下來。   「肖像畫嗎?嗯,畫得很好。但還沒完成,不過臉部的部分總算上了底色。」   魯多維克一副覺得遺憾的樣子喃喃說。   肖像畫是用油彩畫在約兩臂寬的大畫板上。因為是用鮮麗的油彩著色,比起當時主流的蛋彩畫法乾得較慢,所以重複上色的話,時間花費較長。因此吉亞菈的肖像畫,只是在多多少少能看得出是在畫她的階段。   雖然如此,已經畫好的部分所呈現的成果,是和宮廷畫家身分相稱的傑作。穿著華麗天藍色服裝的吉亞菈,右側的臉龐呈現畫中,右手握著小型的琉特琴。細膩的筆觸畫出的琉特琴,足以讓人誤以為真,是受了雷奧納多薰陶的安布羅吉歐才畫得出的作品。   「像那樣的畫,别說嘉佛里歐,換了別人也會想炫耀一下的。」   魯多維克表情認真地說。   雷奧納多則是浮現淡淡嘲諷的笑容。   「既然這樣就很好了,下是嗎?什麼問題也沒有。」   「不,就因為畫得好,才何問題。總之,那幅畫忽然消失了。」   身體無意識地往前傾,魯多維克說。   雷奧納多「哦」一聲。瞇著眼睛問說:   「消失……是說被偷走了?」   「恐怕是吧。可是,實在搞不懂。」   魯多維克緩緩搖頭說。   3   第一個發現肖像畫不見的人,是嘉琪莉亞。   這個女孩——嘉琪莉亞·迦樂蘭尼,是米蘭朝廷官員法齊歐·迦樂蘭尼的小女兒。年紀才十五、六歲,在婚宴的來賓中,可說是特別的年輕。和那些身體豐滿而感到自豪的女官們相比,她那仍然帶有孩子氣的身姿,就像隨時會折斷似地纖細得不可依靠。然而,卻是個美麗的姑娘。   世人傳說,魯多維克深深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將她招入舊宮,納為愛妄。   對於這件事,嘉琪莉亞什麼也沒說。即使人們當著她的面,紛紛無禮地問起,她也只是靜靜微笑以對。   嘉琪莉亞住宮廷裡很受喜歡,這主要不是因為有魯多維克的照顧,而是因為她自己的才能。雖然年紀輕輕,卻頗有詩才,豎琴等樂器也彈得很好,並且能用拉丁文表達看法。具有同時代女性少有的高等教育。   嘉琪莉亞之所以受到這種特別的教育,是因為自幼喪父的不幸。因為付不出陪嫁金和嫁妝,原訂的婚約也被毀棄,要像其他上流階層的女孩們進入修道院也不被允許,於是在以法學家和醫生為目標的哥哥們的家庭教師教導下,獲得這樣的教育。是因為這種坎坷的緣故。   不過,擁有這樣的教養,也讓她在宮廷裡得到很高的評價。   特別是魯多維克,很高興遇到她。   女性的嘉琪莉亞絕不會成為他的政敵。哲學和藝術這些魯多維克喜歡的話題不用說,甚至一些無法向別人明說的政治事務,也能毫無顧慮地和她討論。   所以,魯多維克那天也把她帶在身邊,享受存庭園裡隨意走走的愉悅。   也就是在嘉佛里歐山莊的中庭。   其間,成為話題的是,庭院中央天使雕像的銘文。   銘文只剩「CANT…ANG…」幾個字母還看得清楚。原意寫的是什麼呢?住場的人都熱烈討論起來,包括魯多維克在內。   原本就不是有正確答案的話題。   嘉佛里歐得到這處宅邸是最近的事,天使像卻是很久以前就置放那裡。已經剝蝕不清、無法辨讀的銘文,寫的到底是什麼,其實誰也不知道。   但為了對宴會主人的嘉佛里歐表示敬意,賓客們想要套上適合他的比喻,也就是說玩起文字遊戲。   「如果是『天使的歌唱家』(Cantor Angelo)如何?」   說話的是一位有名的詩人。   「如果是『天使的合唱曲』(Canticum Angelicam),不知道好不好?」   被問到意見的嘉琪莉亞,客氣地微笑,回答說。   先表達意見的那位詩人頓時語塞,然後發出感嘆的聲音。   因為嘉琪莉亞回答的,不單單只是押韻而已,還讓人聯想到也是音樂評論家的嘉佛里歐的著作《宛如天使般神聖的作品》(Angelicum ac divlnum opus)。   包括正好在場的嘉佛里歐本人,大家都稱讚嘉琪莉亞,並且開始費心思考,想要找到能勝過她的句子。   這時,嘉琪莉亞忽然說:   「吉亞菈小姐的肖像畫不見了……」   一看,原本展示在那裡的畫像確實不見了。   雖然說是展示,但並沒有把畫像搬到院子裡來。為了怕有什麼閃失,畫像還是放在室內。因為被畫家作為工作場所的房間,就在一樓,面對著中庭,所以想參觀那幅畫的人,可以自由離席去看。   但現在,房間裡的任何地方,都看不到那幅畫。   雖說只是肖像畫,但也不是能輕易搬動的小畫。   房間裡雖然沒有燈火,但中庭裡有篝火明亮燃燒著,不會看不到。先前確實還看到畫像在那裡,如果有人把它拿走,應該會被注意到才對。   「是什麼時候搬走的嗎?」   嘉琪莉亞轉身問嘉佛里歐。   宴會的主人,歪著腦袋,一副很困惑的樣子。   「不,我沒命令這麼做。會不會是和畫架一起倒住地上了?我去看看。」   說完後,嘉佛里歐趕緊走進去。   魯多維克沒有多想。像宅邸主人說的那樣,畫倒了是很有可能的事,所以他想到的是,畫盡可能不要有損壞就好了。   天使像的周圍,有詩才的貴族和作家,繼續和嘉琪莉亞愉快地談論著。年輕的女土們開始跳起舞來,因為在庭院的一角彈奏琉特琴的柯菈麗契,不像剛才一直彈著靜靜的曲子,而是彈起了華麗的舞曲。   因為夜也深了,有一部分的賓客已經進去宅邸裡。   原本大家以為嘉佛里歐會馬上回到庭院來,但過了好一會,他還是沒有會回來的跡象。他在的那個房間裡,還是看不到那幅肖像畫。在宅邱裡服侍的僕從,聚集在房間裡,不安地騷動著。   「大人……」   注意到有異常的嘉琪莉亞,抬頭看著魯多維克,喃喃說。   「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   魯多維克點侗頭,往先前放肖像畫的房間走去。   中庭走上幾步台階,就是宅邸的入口。   從大大敞開的門,可以看到房間的情況,但門雨側的篝火晃眼,相對地,室內讓人覺得暗。在篝火的反照下,嘉佛里歐蒼白的臉,仿彿飄浮在微薄的暗黑中。   鋪滿厚絨毯的地板,如所預料,木製的畫架倒在那裡。   但也只有這樣。原本放任畫架上的肖像畫,已不見蹤影。   突然消失了。   「嘉佛里歐先生。」   魯多維克叫了一聲呆站那裡的音樂家。   弗朗奇諾·嘉佛里歐轉過身來,說   「畫不見了。」   只有這樣,聲音單調,沒有高低起伏。   4   「肖像畫消失了是嗎?」   聽完魯多維克的話,雷奧納多一邊喃喃說,一邊喝了口酒。   「這可有趣了。」   「不是有趣,而是只有麻煩喔。」   魯多維克「哼」一聲說。   「並沒引起很大的騷動,不是嗎?」   「是啊。對嘉佛里歐來說,也不能大聲喊說邀請來的賓客是小偷。所以只簡單說了情況,讓大家幫忙找了找,但最後還是沒找到那幅畫。」   「可是……肖像畫?」雷奧納多手托著腮,喃喃自語說,「真的會偷那樣的東西?那幅畫還沒完成不是嗎?」   「是啊。所以更搞不懂了。」   魯多維克嚴肅地點頭。   「宗教畫的話,多少還可以換點錢,肖像畫可就難了。所以只能認為,因為是吉亞菈康忒的緣故,才把東西偷走……。」   「要不就是對嘉佛里歐懷恨在心的人,故意要讓他生氣。」雷奧納多淡淡地指出。   「是啊。不過……假定是這樣,但在喜宴當中,要怎麼把畫偷出去呢?可是一大堆人在那裡啊。」   「那幅畫的橫寬,超過一個手臂長嗎?」   「對,畫用兩手才勉強拿得起來。」   「這麼大的底板抹上石膏,再用油彩上色,重量差不多也等於一個身材嬌小的女性了。而且,既不能摺疊,也不堪碰撞。光是要搬出宅邸就得費一番功夫。一個人是辦不到的。」   「嗯,畢竟是沒辦法。」   「而且要嘔他生氣,也完全沒必要把畫搬走。把它弄壞或弄髒不就行了,很多方法不是嗎?」   「……的確。」   說完,魯多維克繃著臉悶不吭聲。雷奧納多似乎有些無聊地笑了起來。   「以常理來判斷的話,是弄錯了房間。如果瞄了一眼,剛好看到不是原本放著肖像畫的房間,就以為畫不見了而騷動起來,也是很有可能的。偷畫的人就是利用這種錯覺,爭取到時間把畫搬出去的吧。」   「難道說不只是我們,連嘉佛里歐也搞錯房間?那可是在自己的山莊裡哦!」   魯多維克顯得角點不高興。但雷奧納多笑一笑,聳肩說:   「說不定是有人誘導人家產生那樣的錯覺。」   「不……還是不對。」   魯多維克很肯定地說。   「我那時在宅邸裡轉了轉查了查,旁邊並沒何格局相似的房間。而且,留在那房裡的畫架又怎麼解釋?」   「我想,要準備替代的畫架並不難。不過,沒關係,我相信你的話。」雷奧納多輕鬆地點頭說。「其實,要把畫拿走,我也想得出一兩種方法。」   「真的?」   「對。不過,光是這樣,還是無法瞭解犯人的目的。我想,並不會是什麼特別麻煩的事……。」   手依舊托著腮,雷奧納多嘆口氣。   魯多維克皺著眉頭。   「所謂麻煩,是指什麼?」   「麻煩的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基於什麼程度的恨意做了那件事?如果只是把肖像畫拿走藏起來,然後了事,那就還奵,可是,也許不會這樣就善罷甘休也說不定。」   「……是說嘉佛里歐會有人身安全的危險?」   「這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可能,不是嗎?」   魯多維克表請困惑,低嘆一聲。   像嘉佛里歐這樣的音樂家,對米蘭宮廷來說是不可替代的財產。如果他身處險境,是魯多維克不能忽視的問題。何況,如果嘉佛里歐感到在米蘭的生活不安全而移居他國,那可就很糟糕了。   「但是,更有麻煩的恐怕是柯菈麗契·帕洛塔吧。」   雷奧納多自言自語似地喃喃說。魯多維克露出驚訝的表情。   「帕洛塔小姐?為什麼?」   「她被懷疑是偷畫的人,不是嗎?」   雷奧納多冷淡地問說。魯多維克從容地否定。   「不,帕洛塔小姐沒辦法偷那幅畫。她參觀了畫之後,就一直在中庭裡彈奏琉特琴。當然,中間應該是有休息,但要把畫搬出宅邸卻不太可能。」   「世人可不這麼認為。」   雷奧納多依舊冷淡地說。   「被偷走的肖像畫,畫的是知名音樂家的新情人。即使在場的一些人認為帕洛塔小姐是清白的,但身為舊情人的她,也難免會遭到懷疑吧。」   「的確,你說的或許也對……。」   魯多維克長長嘆了口氣。   「嘉琪莉亞也擔心著這件事。因為她和帕洛塔小姐還有康忒小姐,好像私交都不錯。」   「確實也是。」雷奧納多戲弄地說,「所以,你就是因為這樣,特地來找我商量是嗎?伊爾·摩洛。」   魯多維克表情變得嚴肅,噘著嘴有點不高興。   「並不是特別因為她。」   「但是也在乎吧。」   雷奧納多一副要笑出來的樣子。   「我確實是擔心。不過,是因為無法瞭解畫像消失的方法。說不定哪天史佛爾札城堡包會遭到同樣手法的竊盜。並不是因為嘉琪莉亞的緣故。」   「好吧,就算是這樣吧。」   一副滿不在乎的口吻。魯多維克不高興地瞄了他一眼。   「——你自己又是如何呢?雷奧納多。」   雷奧納多歪著腦袋,顯得很詫異。但魯多維克口氣強硬:   「大家說你討厭女人,但你卻特別愛護嘉琪莉亞,不是嗎?就連埃斯特家的伊莎貝菈請你幫忙畫肖像,你都拒絕了,卻特地為她畫肖像,還親自教她豎琴。」   「扯這個未免太遠了吧。我替誰畫畫,別人沒有責怪的道理吧。」   這下換成雷奧納多不高興了。   「而且,我也不記得目己對嘉琪莉亞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我會那樣對她,只是因為心存一些感激。當然,對於她的教養,我也是多少存有敬意的。」   雖然語調像平常一樣冷冷的,但對他來說,已經是不尋常的話多了。這個喜歡挖苦別人的藝術家,在嘉琪莉亞·迦樂蘭尼這女孩的事上頭,不知為什麼也會冷靜不起來。   看他一反常態顯露出感情,魯多維克終於微笑了起來。   這時,通往雷奧納多住處的走廊,響起輕輕的腳步聲。   5   女孩穿著這陣子宮廷流行的西班牙風的服裝出現。   華麗色調的低腳禮服,披風只搭住左肩上。   琥珀點綴的項鍊,和其他貴婦人相比的話,顯得樸素簡單,但反而和她年輕的清秀氣質非常相稱。   仍然略帶稚氣的臉,仿彿雕像似地端正。肌膚白得宛如透明。淡褐色的眼睛,那種柔和的眼神,同時有少女的好奇和大人般的聰明。   「好久不見,老師。」   站在房間的入口,嘉琪莉亞·迦樂蘭尼優雅地施個禮。   在陰翳舊宮的一室,她那樣的身姿,像是從美麗的繪畫中溜出來的仙女一樣。   「好像聽到有人說我的名字,是怎麼了?」   美麗的微笑,嘉琪莉亞問說。   雷奧納多裝作不知道,喝了口葡葡酒。   代替不吭聲的藝術家,回答的是魯多維克。   「我們正在談前天在嘉佛里歐宴會上的事。我跟他說明了康忒小姐的肖像畫不見的事情。」   「哦。」   女孩機靈地回頭,就像她養的白貂似的,大眼睛眨了好幾下。   「太好了。我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大人,披風找到了嗎?」   「沒有。」魯多維可苦笑搖頭。「現在正在叫裁縫做新的。妳喜歡那披風是吧。」   「對,很好看。掉了真可惜。」   嘉琪莉亞溫柔地瞇眼微笑,點個頭。   聽到這裡,雷奧納多覺得奇怪地揚起單邊的眉毛。   「披風?這麼說的話,平時那一身黑的披風掉了嗎?伊爾·摩洛。」   「對。在剛才談到的喜宴席位上。」   魯多維克表情苦澀地說。   「想說是忘在哪裡了,不過,直到要離開山莊時,還是沒找到。也罷,丟了就丟了,也沒辦法。」   「奇怪……。」   雷奧納多一副不解的樣子。但看起來又好像覺得有什麼好玩的似地,托著腮的手,小指頭動著動著。   「你沒跟我說這件事,伊爾·摩洛。」   「也不是什麼特別值得提的。這種事常有。」   魯多維克有點訝異地回答。和肖像畫不可理解地消失比起來,不小心掉了披風這樣的事,實任微不足道。   「難說,這可不一定。」   雷奧納多淡淡微笑,意有所指地喃喃說。   「用那種東西的,只有你這樣的人。即使別人拿走了,也等於沒法使用一樣。」   「嘿……你那是什麼意思?」   魯多維克皺起眉頭,瞪了他一眼。   「喔,我是說,如果不是像你那樣堂堂的身材,穿那種服装是不會合身的。」   若無其事地閃開魯多維克的不滿。雷奧納多轉過身來。   「對了,嘉琪莉亞,妳不是也有事要談嗎?」   站在牆邊的女孩輕輕點頭,在藝術家的對面坐了下來,確認一下說:   「老師也知道肖像畫不見的經過了吧。」   「剛才大致聽攝政大臣說了。簡單講,就是在喜宴當中,有一幅肖像畫消失了,對吧?」   隱約帶著溫柔的表情,雷奧納多說。   「是的。就這麼一下子,在大家都沒注意的時候。」   嘉琪莉亞表情嚴肅地說。   「所以我剛才也去吉亞菈小姐的家拜訪她,順便也恭喜她懷孕。」   「康忒小姐?」   魯多維克在一旁插嘴問說。嘉琪莉亞嚴肅地點個頭。   「因為她今天身體狀況還不錯,所以能和我見面。不過,她看起來心情很低沉。」   「想來也是。」魯多維克說,聲音也變得低低的。   能讓有名的宮廷畫家安布羅吉歐畫肖像,是很難得的機會。雖然畫並沒有完成,可是一旦被偷走了,就變成期待越大,失望也越大吧。   「她看來還是懷疑著柯菈麗契小姐,雖然並沒說出口。」   嘉琪莉亞這麼說,像是覺得為難似地兩眼低垂:   低嘆一聲,魯多維克瞄一下藝術家的臉。雷奧納多面無表情地聽著女孩的話。雖然事情如他預料地那樣發展,但看來他好像沒什麼特別感覺。   「這下變得有點麻煩了。」   魯多維克無奈地說。   「接下來幾年之間,包括米蘭大公的婚禮等多種典禮都已經定好了。在這種重要的時候,宮廷樂團的主奏者如果不和,會變成很大的麻煩。而且,唱詩班指揮的聲望如果不好,也是很糟糕的事。」   「就是啊。」   嘉琪莉亞表情有點奇怪地點個頭。雷奧納多撇著嘴,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這麼說,是想要我做什麼呢?嘉琪莉亞。該不會是來叫我幫她畫肖像,代替掉了的安布羅吉歐的畫吧。」   「——對啊。」魯多維克猛拍一下手。「嘿,雷奧納多,有那種能耐嗎?」   「謝絕!」   「為什麼?你的身分可是相當於安布羅吉歐的老師,如果代替他,嘉佛里歐或康忒小姐也不會不滿意的。」   「別講那種沒道理的話。不管是不是那樣,我都很忙。你剛才不也看到,有個修士來催促我嗎?說起來,找我畫那幅麻煩東西的,不就是你嗎?」   「喔,……是這樣吧。」   魯多維克勉勉強強承認。雷奧納多長長吐一口氣。   看到兩人如此交談的嘉琪莉亞,抱歉似地抬起手,說   「不……並不是這個意思,其實,是有件東西想請老師看一下。我覺得這和畫像的消失一定有關。」   「和畫像的消失有關?」   魯多維克轉身看著她。   嘉琪莉亞拿出一張相當新、摺成手掌大小的紙片。褐邑的紙面,畫著簡單的符號。   「這是……樂譜嗎?」   魯多維克歪著脖子嘟囔說。   在短短的五線譜上,僅僅畫了差不多七個音符。   在那串音符的最後頭,生硬的筆法寫著「rare」四個字母。只有這樣,讓人看不懂是什麼意思。   「是在展示肖像畫的房間裡發現的。大家找著那幅畫時,我剛好看到。」   「難道不是嘉佛里歐的東西?」   「不是。我那時馬上把紙片拿給嘉佛里歐先生,他似乎有點驚訝,還說對內容並不是很瞭解……這張是後來抄下來的。」   「嗯……!!」   魯多維克把紙片拿高,對著光看。他對樂譜並沒有概念。   「會不會是什麼曲子的,小節?」   「就我所知,沒有這樣的曲子。只是這樣的話,其實沒辦法成為真正的樂譜。」   「的確,只畫了這幾個音符而已。」   把紙片遞給雷奧納多,魯多維克說。   「最後寫的『rare』四侗字母,有可能是想寫『rarefare』(使稀薄)。除了這個,我想不出有什麼其他的字是以這種拼法開頭的。」   「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不過……。」嘉琪莉亞說。   「…這樣也構成不了什麼意義嗎?」魯多維克問說。   是的。紙片上只寫了這個,要說那是樂譜的一部分,應該也不是。」   「看來,也不像是什麼草稿之類的……怎樣,有沒有看出什麼?」   魯多維克回過頭,粗聲粗氣地問雷奧納多。   這位奇特的藝術家,不僅僅會彈奏樂器,自己也作曲,還為音樂理論的書繪製插圖。知道這些的嘉琪莉亞,也就是因為這樣,才來找他的吧。   伹雷奧納多卻只瞄了一眼紙片,就馬上不感興趣似地,把紙片還給嘉琪莉亞。   「也不是沒有看出什麼。」   「…有夠含混的。」   對他那種擺架子的樣子,魯多維克不禁抱怨一聲。但雷奧納多沒理睬,目光看向嘉琪莉亞。   「可是,紙片上寫的,真的就只有這此嗎?」   嘉琪莉亞吃驚地張大嘴巴。   魯多維克覺得奇陘,看了看兩人的臉。   「不……其實也看到以前從沒兒過,寫得像符號一樣的東西,心想一定只是胡亂塗鴉而已,所以沒抄下來。」   「說的也是。大概是像這樣的東西吧。」   雷奧納多左手拿起筆,在手邊的羊皮紙上,畫了一個簡單的符號。像是把問號顛倒過來的鉤狀圖形。   嘉琪莉亞目瞪口呆。   「是、是啊,但您怎麼知道的呢?」   「因為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就沒什麼意義了。」   「哦?」   「嘿,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下連魯多維克也吃驚地問。「這樂譜的意思,你看得懂是嗎?」   「很吵呢,伊爾·摩洛。」   雷奧納多似乎覺得厭煩地說。   「那不是樂譜之類的。這麼說吧,像是一般的韶言。」   「留言。」魯多維克的支情變得嚴厲,「難道是偷畫像的犯人留下的?」   「不,不是那樣的內容。」   雷舆納多語氣平靜地說。   「那麼,寫的是什麼呢?」   魯多維克這下很不高興了。   「真沒辦法。」   雷奧納多一副覺得煩的樣子,仰頭看著天化板。   「上頭畫的符號是『釣鉤』(amo)。」   「釣鉤?」魯多維克故意用雷奧納多的托斯卡納發音重複說。「是指釣魚用的那種釣鉤嗎?和這東西有什麼關係?」   「唉,聽我說嘛。伊爾·摩洛。」   雷奧納多要他稍安勿躁,指著嘉琪莉亞手中的紙片說:   「嘉琪莉亞,妳是看得懂樂譜的。上頭寫的音符,代表的是什麼樣的音階,能不能跟攝政大臣講一下?」   「……只唸給他聽就可以了嗎?」   雖然不太瞭解為州麼,嘉琪莉亞看著攤開的紙片,清澈的聲音像唱歌似地唸道   「按順序,是re sol la mi fa re mi ~。」   「好,是re sol la mi fa re mi……那麼,如果把這些音一直連著唸到最後的rare,會變成什麼呢?」   「從最前面的『釣鉤』開始是吧?」   嘉琪莉亞間說,然後吸口氣,照著雷奧納多說的唸道:   amo re sol la mi fa re mi……。只有愛讓我憶起(amore sol la mi fa remirare)?!」   「這……。」   魯多維克站起來,嘴裡反覆唸著嘉琪莉亞解讀出來的句子。   「不是說了嗎?這只是留言的紙條而已。」   雷奧納多一副若無其事的聲音說。   「啊,是啊……可是,只有這樣……」   魯多維克勉強迸出這幾個字。握著紙片的嘉琪莉亞也是一副很困惑的樣子。   只有雷奧納多冷冷地笑著。   「還得謝謝妳呢,嘉琪莉亞。我原本只隱約覺得是那樣,現在多虧了這張留言,才有辦法確信。」   「嗯……」調整一下呼吸,嘉琪莉亞問說「這麼講,老師現在已經知道是誰把肖像畫拿走的嗎?」   「喔,不,那是一開始就知道了。」   「也知道是怎麼拿走的嗎?」   「對。為什麼會消失,我也知道。唉,也不是什麼得擔憂的就是了。」   雷奧納多喃喃說,聳個肩膀。   「能解釋給我聽吧。」   魯多維克噘著嘴,顯得很不高興的樣子。但不知為什麼,雷奧納多一副感到為難似地思考著,然後用難得一見、含糊其詞的口吻說:   「不。那恐怕不是我在這裡應該說的。」   「那是什麼意思?」   魯多維克急躁地問。雷奧納多不禁苦笑。   「唉,意思是說,在這世界上,也有些事是不說破了比較好。」   「你到底想說什麼?到了這個節骨眼,別想岔開話題,雷奧納多。」   魯多維克故意大嘆一聲,又說:   「肖像畫消失的事,其實已經引起了騷動。帕洛塔小姐也被認為有嫌疑。再這樣下去,宮廷裡的氣氛說不定也會變得很不好。」   「而且,這次的事件也讓吉亞菈小姐受到傷害。」   嘉琪莉亞身體往前傾,又接著說:   「如果這事不解決,對她肚子裡的小孩有不好影響的話,老師您覺得這樣好嗎?」   「這未免太誇張了吧……。」   雷奧納多似乎覺得有點煩,眼睛朝下看。   「好吧,這樣吧。首先,嘉琪莉亞,妳能不能明天也去嘉佛里歐的宅邸拜訪一下?」   「好的,沒問題。」嘉琪莉亞點頭,「可是,我去那裡是要?……」   她等著雷奧納多繼續說下去。   「和嘉佛里歐親自見面,聽一下他的答覆就可以了。」   「答覆嗎?」   「對。說我這個雷奧納多·達文西,想要幫吉亞菈·康忒小姐畫肖像,代替被拿走的安布羅吉歐的那幅畫,問他覺得如何?就是這件事。」   「喂,等一下,雷奧納多。」   魯多維克粗聲糊氣地說。   「這跟先前的態度很不一樣呢。」   「……你在生引麼氣?伊爾·摩洛。」   「我說要你幫康忒小姐畫肖像時,你不是很不願意嗎?」   「是不願意沒錯啊。找當然也沒打算承接這上作。」   「這樣的話,嘉琪莉亞要怎麼辦?如果嘉佛里歐當真說要請你畫,那怎麼辦?」   「不會的啦!事到如今!」   雷奧納多微笑起來,帶著嘲諷地。   「當初他要請了另一個人畫的話,比不會發生今天這種事了。」   「什麼?」   「總之,嘉佛里歐一定會拒絕的。如果那樣的話,能不能幫我這麼轉達:最好要表達感謝的心。」   「……好的。知道了。」   嘉琪莉亞吃吃笑地點頭。雖然不瞭解為什麼要這麼說,但看來已經打算照他的話做。   「簡直就像是去敲詐錢的無賴漢說的話。」   魯多維克皺眉,「哼」一聲說。   隨意地伸個懶腰,雷奧納多又補充說:   「啊,對了,伊爾·摩洛,你最好也一起去囉。」   「……什麼?」   「如果沒空的話,派人去也可以。」   「喔,時間倒是安排得山來,為什麼?」   「因為披風會回到你身邊。」   「……我掉在喜宴上披風嗎?」   「是你思念的東西,不是嗎?」   「啊,是啊……。」   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魯多維克沉默了起來。   如果披風真到了嘉佛里歐手裡,雷奧納多是怎麼知道的呢?   可是雷舆納多並浚打算做更多的說明。   於是,魯多維克兩人像是被攆走似地離開了舊宮。   6   兩人再來雷奧納多的居室是隔天的事。   時間比昨天稍晚一些。   石窗外,夕照暈染成紅的廣闊天空,仿彿被聖哥塔爾多教堂高聳的鐘樓切開一樣,這是米蘭獨特的黃昏景色。   雷奧納多坐在窗邊的工作桌旁,看來正在寫著東西。   他從右到左——和一般人相反的方向——移動著銀筆。如此,寫出來的文字,就像是映在鏡子裡似地左右顛倒。所以他在寫什麼,魯多維克也讀不了。畫在紙張邊邊的細緻素描,看起來像是一種非常美妙、但還沒存在人世的機械的臨摹。   「啊,伊爾·摩洛,看來你終於又拿回披風了。」   漂亮的藝術家這麼說,並沒回頭看著站在門邊的魯多維克兩人。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雷奧納多。」   進了房間,魯多維克劈哩啪啦說了起來。   「我的披風在嘉佛里歐家裡,這沒什麼,因為是忘在那裡的東西。但是,他為什麼會拒絕你提議幫吉亞菈·康忒畫肖像?為什麼你知道他會拒絕?」   「是嗎?畢竟還是拒絕了。」雷奧納多終於把頭抬起來,看似滿意地笑了。   「是啊。可是,情況卻有些奇怪。」   口氣像個鬧彆扭的小孩,魯多維免說。   「嘉佛里歐那傢伙說,讓我們也這樣操心,十分抱歉。說主要原因都是他自己虛榮愛現,把還沒完成的肖像畫拿出來展示。總之,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他聽說柯菈麗契小姐受到懷疑,也一副很心疼的樣子。是吧?嘉琪莉亞。」   「是的。」嘉琪莉亞一副也想說什麼的表情。點了頭。   「老師,遵照您說的,向嘉佛里歐先生轉達了『最好要表達感謝的心』而他說『鄭重瞭解了』。還說改日再來向老師道謝。」   「這樣。」雷奧納多冷淡地點頭,繼續寫著。   魯多維克用力乾咳一聲。   「到底是怎麼回事?雷奧納多。為什麼嘉佛里歐要向你道謝。跟我說吧。別那樣,要不找心裡難受。」   「是這樣的,伊爾·摩洛。」   雷奧納多苦笑聳聳肩。   「也就是畫像的下落,和我料想的一樣。」   「什麼?」   「是啊,從頭一一說明會變得太長了些。」   覺得麻煩似地吐口氣,雷奧納多說。   「你們看到的肖像晝,畫的並不是吉亞菈·康忒。應該是這樣。」   「不是康忒小姐?」   魯多維克追尋記憶似地瞇著眼睛。   「叫是,上頭畫的確實是她。是喬凡尼· 安布羅吉歐的畫哦,不可能搞錯的。而且,畫中的女人,穿著和康忒小姐同樣的宮廷樂師的服裝,抱著琉特琴。」   「的確,看起來是這樣。我並不是懷疑你的眼力。」   雷奧納多直截了當地說。   「但是,那幅畫是用油彩畫的吧?如果想修改傳統的蛋彩畫,只能重新畫上。但如果是油彩的話,乾得較慢,之後要再修改也可以。當然,不管要畫的是相似或不相似的另一個人,一開始時就重畫會快得多,但如果畫的是體態很相似的人……。」   「恩……。」魯多維克低聲說。「難道是……柯菈麗契·帕洛塔嗎?」   「看來是這樣吧。」   雷奧納多淡淡點頭。   柯菈麗契和吉亞菈一樣,是宮廷樂師,也彈奏琉特琴。更主要的是,她是嘉佛里歐以前的情人。所以嘉佛里歐最初請安布羅吉歐畫的,很可能是柯菈麗契·帕洛塔的肖像。   「那幅畫畫的不是康忒小姐,而是帕洛塔小姐?……」   魯多維克又嘀咕了一遞。   「這是說,如果是那樣。」   雷奧納多一副好像很鄭重的樣子說。   「假定,嘉佛里歐請畫家幫柯菈麗契·帕洛塔畫肖像,但在畫還沒完成之前,兩人就分手了。」   「嗯。」   「不久,嘉佛里歐又結交了新愛人,並想著要送她什麼禮物。而他手邊剛好有一幅未完成的肖像畫,原本應該贈送的對象也已離開,而新的情人和這幅肖像畫裡的人又很相似……。」   雷奧納多浮現戲謔的笑容。   「雖然畫還沒完成,但已經支付畫家一筆相當的赞用了。要是再請他畫一幅新的,又要增加一筆開銷。不過,如果只要求畫家修改,費用應該會比較少。而對畫家來說也省事,只要稍加修改,就可以讓作品呈現在世人面前。」   「對彼此來說,是不錯的交易……。確實也是呢。」   魯多維克佩服地點頭。但嘉琪莉亞嘟嘴鼓腮,不滿地說:   「可是,這對女方來說,難道不會太失禮嗎?」   魯多維克有點心虛起來,趕緊問說:   「是對原來肖像畫主角的帕洛塔小姐失禮,還是對被贈送畫的康忒小姐失禮?……」   「對兩人都失禮!」嘉琪莉亞語氣強烈。   「康忒小姐顯然不知道這回事,一直以為那幅畫就是為她畫的。」   苦笑著,雷奧納多繼續說。   「但是,帕洛塔小州卻全知道,嘉佛里歐應該事先跟她講好了。對帕洛塔小姐來說,如果留下分手愛人所送的未完成的肖像畫,也是一種困擾,所以她也理解了。說不定她那時有要求一些回報,伹至少沒自怨恨那件事。」   「……為什麼敢這樣斷定?」   魯多維克懷疑地問。雷奧納多冷冷回答:   「知道的喔,因為讀了她留下來的信。」   「信?」   「啊!」嘉琪莉亞張大眼睛。「就是那張樂譜是吧。『只有愛讓我憶起。』那是柯菈麗契小姐寫的嗎?」   「對。大概她和嘉佛里歐以前就互相寫那種特別的樂譜信——在彼此還相愛的時候。那樣的話,即使信被別人看到了,也不會有什麼困擾。總之,就是很音樂家式的文字遊戲,不是嗎?」   「這麼說,嘉佛里歐先生一開始就知道那封信寫的是什麼囉。」   「是啊,應該是這樣。」雷奧納多的視線又回到他剛才寫東西的紙張上。「不過,他在那之前應該就留意到了,畫像的消失和她有關。」   「嗯……!!」   「什麼意思?」   魯多維克兩人表隋硬陰。   「這麼說,畢竟還是帕洛塔小姐把畫像偷出去的是嗎?可是她一直在院子裡彈奏,不可能有辦法把畫像拿出山莊。」   「不是這樣的,伊爾·摩洛。」   雷奧納多溫和地微笑說。   「她只是讓畫像消失,並沒把它拿出去。而且,她原本並沒打算讓畫像消失的。」   「不懂……。那樣的話,畫像怎麼會不見了呢?」   「的確,這種事光用嘴巴這樣說明,是不容易瞭解……譬如說,你看得見窗外教堂的鐘樓嗎?伊蘭·摩洛。」   「當然看得見。為什麼?」   魯多維克有點不高興地點頭。   屬於舊宮一部分的聖哥塔爾多教堂的鐘樓,是此時米蘭最高的建築。從市內所有地方仰望,幾乎都能看到它那獨特的模樣,從雷奧納多的居室看去,剛好是正西的方向。   「那麼,鐘樓的這一側看得到的窗戶,有幾扇是打開的,能不能數給我聽?」   「只數打開的窗戶,是吧?」   皺著眉頭,魯多維克走到窗邊。在西沉夕陽的襯托下,教堂的鐘樓特別顯眼。但籠罩在逆光中的形體,和暗影合而為一,不管怎麼凝梘。看到的也只是黑色的塔。   「怎樣啊?伊爾·摩洛。」雷奧納多有點戲弄地問。   「沒辦法,這樣的話。」   魯多維克終於放棄。   「陽光的阻礙,連是不是有窗戶也看不出來……。」   說到這裡,魯多維克表情嚴肅地看著藝術家,沉默不語。   「在那裡,卻看不見。這種情況,你現任覺得很真切了吧。伊爾·摩洛。」   雷奧納多愉快地嘴角上揚。   那麼,我們注意到肖像畫不見時,並不是畫被拿走了,只是變得看不見而已,是嗎?」   嘉琪莉亞緩緩地問說。   聰明的她,似乎比魯多維克早一步想到事情的真相。   但是魯多維克反駁說:   「不過,嘉佛里歐去查看時,肖像畫可是已經消失了哦。我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也確實是那樣。」   「喔,雖然真正的細節不清楚,但我想事情的經過大致是這樣。」   雷奧納多握著銀筆的手停止寫東西,身體轉向魯多維克他們。   「嘉佛里歐展示了那幅畫。柯菈麗契·帕洛塔趁演奏休息空隙,看看時間已經過了一陣子,參觀的人也少了,所以也去參觀了那幅原本應該屬於她自己的肖像畫。她這時的心理是很有趣的。不過,這事我們先放一邊……」   「嗯……。」魯多維克隨口附和著。   「之前畫的是她身姿的肖像畫,現在正被修改成吉亞菈·康忒。這事她也理解。但我想,她這時顯然發現了一件事。」   「什麼事?」   「她發現那幅畫能讓人看得出來,裡頭的人物不是吉亞菈·康忒,而是柯菈麗契·帕洛塔。是畫家疏忽了呢?還是嘉佛里歐沒注意到呢?無論如何,這事如果被誰發現了,都會變成很不好的事。帕洛塔小姐本人姑且小說,嘉佛里歐會丟人現眼是很明顯的。」   「嗯。」   「這時,她只想向嘉佛里歐一個人傳達那件事。所以她大概是使用了房間裡頭的炭或什麼的,在畫的那部分做了記號。然後為了不讓人看到那個記號,就拿了旁邊的大黑布把畫蓋住。肖像畫用布蓋住的話,一般人通常會認為是公開展不結束了。這樣,一直到布被掀開前,不會再有人看到裡頭的畫。」   「喂……難道說,那塊黑布是……」   「是啊,恐陷就是你的披風,伊爾·摩洛。」   雷奧納多邊笑邊說。   「想必是你忘在那房間的某個地方。她大概也沒注意到那是你的東西。」   「嗯……。」   「然後帕洛塔小姐給嘉佛里歐寫了留言。就是用樂譜寫的那到信:只有愛讓我憶起。這句話反過來說,意思就是『忘記了沒有愛的人』——如果連我的這個特徵也忘記了,那你的愛真的是很冷淡了。這大概是帕洛塔小姐想說的吧。」   嘉琪莉亞默默聽著。   「總之,她做的就是這樣而已:「在畫上做記號,用布把畫蓋住,然後留下一封短短的信。這樣需要的時間應該也不會太久。然後她回到宴會,繼續彈奏琉特琴。可是,卻又發生了她預想不到的事。」   「……就是我說肖像畫不見了,是吧?」   嘉琪莉亞表情尷尬地說,雷奧納多點頭。   「對。本來是像不讓重要的畫沾染上灰塵的那種用心,用布把畫蓋住。但放肖像畫的房間並沒有燈火,另一方面,中庭裡的篝火又煌煌燃燒著,從外頭看,屋裡就顯得更暗了。肖像畫原本是放在篝火的光線映照得到的地方,但那時完全被黑布蓋住,對於在院子裡的你們來說,看起來就像是畫消失了一樣。」   「於是嘉佛里歐先生進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嗯。而他那時應該留意到了從前的情人留給他的短信。然後心裡焦急了起來。如果冷靜採取行動的話,或許會處理得更好,但那時他只想到叫僕從把畫藏起來。就那樣用魯多維克的披風包住,藏在宅邱的某個地方。然後你們隨後也去了那房間,所以嘉佛里歐只好告訴你們畫不見了。   「……這麼說,肖像畫沒被搬山山莊囉。」   「對。所以這件事歸根究柢就是:女人為了分手的男人,幫了他最後一次忙,而男人心領了她的幫助——如此而已。」   雷奧納多講到這裡,喘口氣休息一下。   魯多維克隱約覺得有什麼不妥地搖搖頭。嘉琪莉亞兩手在胸前相疊,用清澈明亮的聲音說:   因為柯菈麗契小姐留下的信,所以您瞭解了這件事。啊……那麼老師要我轉達給嘉佛里歐先生的話,指的也是這件事嗎?意思就是要他多感謝那位小姐。」   「對。雖然不認為有擔心的必要,但萬一就這樣地嫁禍給她,那就太過分了。所以為了以防萬一,覺得好歹還是傳話給他,讓他知道有人多少知道其中緣由。」   「我懂了。」嘉琪莉亞靜靜微笑。   魯多維克表情複雜地用手攏頭髮。   「、,雷奥納多,只有一件事我還不瞭解。」   「是關於肖像畫的錯誤嗎?」像是想起來了一樣,雷奧納多說。   「對。修改肖像畫時,是疏忽了什麼?我參觀那幅畫時,也看得很仔細。不過,完全沒有能讓人想到畫的是柯菈麗契·帕洛塔的地方。特別是人物的部分並未完成,所以根本連可能是特徵的地方,都還沒畫到呢。」   「但是,琉特琴的部分已經完成了吧。」   「琉特琴?可是,樂器樣式的不同等等,誰都會最先修改,不是嗎?」   「的確是這樣,但安布羅吉歐並不是樂師,所以對樂器的構造不是很熟悉。」   「……哦?」   「首先,琉特琴是有弦的樂器。從上而下,弦越往下伸展,音就越高,這是通常的情況。而且,音高改變的話,弦的粗細和長度也得改變。這是這種樂器的構造。」   雷奧納多一邊說,一邊隨筆畫出琉特琴的樣子讓他看。   「但柯菈麗契·帕洛塔是左撇子。如果製造和一般結構左右相反的琉特琴,那麼弦的上下粗細也要改變。也就是說,她的琉特琴的弦,是從下往上變成高音的。其他人即使不會注意到,但音樂家的嘉佛單歐當然應該注意到。」   「喔,只有她的琉特琴弦伸展的方式是不同的。安布羅吉歐並不知道,所以沒做更改。」   「想必是吧。而且,原本用一隻手抱著琉特琴時,只有左撇子的人會用右手握住指板處。如果不是左撇于,而用右手抱著琉特琴,就會顯得不自然了。如何讓康忒小姐接受這一點,那就得看嘉佛里歐他們的本領了。」   雷奧納多說完,一副很愉快的樣子笑了起來。   「說的也是……這些事,你倒是很注意到嘛!」   魯多維克坦率地佩服說。   雷奧納多微微一笑。   「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出入米蘭宮廷的人,包括她在內,只有兩個是左撇子樂師,所以記得很清楚。如此而已。」   語氣平淡地把話說完,雷奧納多放下手中的筆——原本握在左手裡的筆。   從無窗之塔看到的景色   從被幽禁了的房間裡,一個人忽然消失。   連繩子也沒用,就這樣從幽禁的塔上不見了。   像是帶有什麼魔法似的,讓人覺得背脊發涼……   1   米蘭夏天的夜晚來得遲。   即使日已西沉,天空仍微薄明亮,讓城市給人的感覺,似乎無論到了何時都充滿活力。   褐色的磚和灰色的方石構成的城市。吹過西北田園地帶的風,舞動稀疏種植的綠樹。攝政大臣魯多維克·史佛爾札凝視著薄暮的街道,從東邊的維多利亞門朝著通往法院前廣場的馬路前進。   他剛結束了領土內的視察,正在歸途中。看起來平和的米蘭公園,如果掀蓋一看,從數年前開始顯現流行徵兆的黑死病,還有穀物的歉收和威尼斯的國境爭執等,問題其實堆積如山。意識到這些,魯多維克的心情變得很不舒坦。   不久,來到了廣場的他,像是被風引誘了一樣,突然心血來潮,改變馬匹前進的方向。正前方看到的是,正在建築中的大教堂。   「大人,要往哪裡?伊爾·摩洛大人。」   隨從的士兵叫住突然改變方向的魯多維克。   一個個都是健壯的黑人侍衛,身披豪甲、腰佩快刀。   「稍微繞道一下的時間總該有吧。」   魯多維克輕「哼」一聲,笑著回答。   「我去找一下那個男人。你們在舊宮的守衛室等我。」   在石造建築的入口處停步,魯多維克對護衛說。   知道魯多維克性情的士兵們,連一絲的不滿也沒表現出來,遵從他的話。   雖然只說了「那個男人」,但他們都知道他指的是誰。   在米蘭都城的中心,包括大教堂對面的豪華建築,以及聖哥塔爾多教堂一帶,是人們統稱為舊宮的地方。這裡以前是米蘭大公的住所,現在則讓出入宮廷的學者、藝術家們使用。   在厭倦了繁忙的國務之際,魯夢維克常會離開居住的城堡,來這裡走走。   對不是純粹貴族的魯多維克來說,被嘮叨的官吏包圍了的宮廷,並不是感覺很舒適的地方。反而是和那此講求實際效用的舊宮的藝術家們談話,讓他覺得格外地輕鬆無拘束。   把自己的佩劍交由侍衛保管,魯多維克信步走向一個男人的工作室,非常自然地。他有這樣的預感,那個異鄉來的男人,應該能提供一、兩個排憂解悶的想法。   魯多维克原本是雇用這個男人作為策劃宮廷典禮和餘興節日的技師。所以才更會有這種想法也說不定。而且這個異鄉人以前也設計過機械裝置的人偶,還用動物腸子做成氣球等,讓大家非常驚訝。   不過,也不能說這個男人只是宮廷技師而已。   他本來是以樂師的身分,被佛羅倫斯的梅迪奇家族派遣來的音樂使節。事實上,他豎琴彈奏得非常好,平常也設計各式各樣的樂器。   另一方面,他也是公會認可,允許擁有自己工作室的畫家。   而且,他也自稱是稀世的建築師、雕塑家和軍事工程師。   一個性情古怪善變,讓人難以捉摸的男人。   如果坦率說的話,身為攝政大臣的魯多維克自己也無法和他相比,這也是為什麼魯多維克會對他感興趣的原因。   所以,每次有事的時候就會來找他,而下意識裡,或許也希望能看穿他到底是個自大的愚人,還是一個真正有創造性的天才。   或者會來找他,只是因為跟他性情投合而已——雖然魯多維克不太願意承認。   這樣的事,有時還真的讓他感到煩惱。   雷奧納多·迪·瑟爾·皮耶洛·達·文西,是這個讓魯多維克煩惱的男人的名字。   他的工作室,離教堂鐘樓很近,是帶有中庭的建築。   石塊疊砌到天花板高,原本是作為宮殿的一部分而蓋的。   本來是用來製作金屬工藝和雕像的寬廣房間,現存只冷清地放著畫了一半的素描和未完成的塑像。也沒有徒弟們的身影。雖說已經過了晚鐘時刻,但那種光景,還是讓人不禁懷疑,平常是否真的有人在這裡工作。門連鎖都不鎖,看來是覺得沒有值得被偷的東西。但房裡銀筆描繪的素描片段,其美麗正顯示出工作家主人非比尋常的繪畫才華。   穿過粗心敞開的房門,魯多維范走向工作室裡頭。   踏上牆壁殘留著褪色濕壁畫的樓梯,可看見房間深處隱約滲出光線。隨風飄散而來的是溶化顏料的亞麻仁油氣味。   「你在嗎?雷奧納多——。」   魯多維克喊著問說,手握住生鏽的門把,把門拉開。   映入眼簾的,是雜亂的房間內部,以及面西大大敞開的窗戶。   窗邊是個身材高挑的男人身影。肘靠在古舊座椅的椅背上,頭略略歪斜,望著畫架上的畫。   薄暮的天空為背景,襯托出來的那種身姿,宛如一幅描繪異教神話情景的繪畫。   一個漂亮的男人。   「啊,你來得正奵,伊爾·摩洛。」   藝術品般的男人,對著看得癡迷的魯多維克笑說。那種似冷淡、卻又奇妙可親,讓人無法捉摸的笑容。   雖然魯多維克突然不請自來,但似乎沒有妨礙他的心情。覺得稀奇的魯多維克,往空的椅子坐下。   「所謂來得止好。是什麼意思?」魯多維克問。   淡淡微笑,雷奧納多指著畫架說:   「正想聽聽別人對這幅畫的感想。你覺得如何?伊爾·摩洛。」   被問到的魯多維克,目光轉向牆邊的畫架,皺著眉頭問說:   「就這樣看,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是嗎?……」   畫架上,是寬幅比成年人肩膀略寬的畫板。   但畫的內容卻看不見,因為畫板整個都用白布蓋住。看來很乾淨的白布,是用來保護畫的吧,布上頭還可看到縱橫的摺痕。   「把布拿下來沒關係吧?」   為了慎重起見,魯多維克先確認一下,然後站起身來,雷奧納多淺淺一笑,輕輕點個頭。   問別人對畫的感想,卻把畫蓋住,這未免有點失禮吧。   略略感到氣憤,魯多維克靠近畫架,這時開始感到有種不協調感。   覆蓋的布確實在那裡。是白色斜紋花格布,穿插規則的藏青色花樣。左右兩端打結,像把畫板包住那樣固定著。   但即使伸手過去,魯多維克也無法觸及白布的結。那塊布,只是像真的一樣,畫在畫板上而已。   「雷奧納多,你騙了我嗎?……」   魯多維克楞住地喃喃說,像是要確定似地,一直用手指摸著圖畫的表面。   再靠近一點時,那塊「布」散發出油畫特有的氣味。瀰漫在房間裡的亞麻仁油氣味,就是來自這幅奇妙的畫。雷奧納多畫的不是「畫」而是覆蓋畫的「布」。魯多維克很巧妙地被耍了。   「說我騙你,就太難聽了。這一次畫的,正是覆蓋圖畫的布。」   雷奧納多看似愉快地微笑說,一副顯然覺得很好玩的樣子。   魯多維克眼神怨懟地回頭看著他。   「說什麼要聽感想之類的,依你平常的個性,會說這種好聽的話嗎?」   「平常的個陛不會?這可真讓人感到意外呢。」   雷奧納多搖頭,還是一副很愉快的樣子。做個手勢,要魯多維克再坐回椅子上。這種隨意的態度,或許讓人覺得傲慢,但魯多維克並沒特別在意。畢竟兩人歲數幾乎一樣,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彼此之間那種沒有拘束的感覺,是難以向外人說明的。   或者是,這位奇特的藝術家,真有讓人想不到的魅力。   「這幅畫是習作。魯多維克。」   「習作嗎?說的可真好聽。」   魯多維克深靠椅背,望著那幅畫。的確認為那是一幅畫得很好的畫,但畢竟還是覺得這很像雷奧納多會做的惡作劇。   或許是看出了魯多維克的心情,這位異鄉來的藝術家,表情變得稍微認真些。   「知道宙克西斯和帕拉修斯的故事嗎?魯多維克。」   「不知道。」魯多維克搖頭。他沒聽過這兩人的名字。   「是記載在老普林尼所著的《博物誌》裡的一個章節,一則古老的軼事:兩位古希臘畫家,宙克丙斯和帕拉修斯,把各自的作品拿出來較量。」   「哦?」   「宙克西斯畫了一幅很精巧的葡萄畫,鳥群看到後,被畫中的葡萄吸引,聚集到劇場舞台上。能達到這種程度,應該是畫得很好吧。」   「嗯,了不起!」   魯多維克坦率地佩服說。   雖然米蘭被義大利其他城市的居民笑說稍微缺乏了文化性,但這城市也並不是沒有收藏很優秀的寫實畫。不過,像那種能騙過鳥眼的靜物畫,魯多維克倒是從來沒見過。   雖然知道那只是傳說的軼事而已,但還是很吸引人的故事。   「那麼,帕拉修斯如何呢?」   聽到這麼一問,雷奧納多有些不懷好意地微笑說:   「是啊。那時,宙克丙斯對他說——就像你應該也會說的那樣——那麼,把布幕拉開吧,快點讓我看看你的畫。」   「——嗯?」   這不是理所當然嗎?魯多維克覺得。既然是畫作的比較,沒看到作品,也就無從判斷優劣了。   「不……說了那句話就已經高下立判,表示宙克西斯輸了。因為帕拉修斯畫的就是那塊布幕,因為太逼真的緣故,宙克西斯以為布幕後面還有一幅畫。」   「喔。」   魯多維克咧嘴,瞪了一眼托著腮、一副得意模樣的雷奧納多。   「宙克西斯畫的葡萄騙過了鳥的眼睛,但並沒有騙過人的眼睛,而帕拉修斯畫的布幕,卻連一樣是畫家的宙克西斯也騙過了。   的確是有趣的故事。但這樣聽著故事的魯多維克,心裡並不舒服——這樣豈不是等於自己被嘲笑胥嗎?還是雷奧納多的用意是在安慰他?   「原來如此,所以你就是想到帕拉修斯的故事,才畫了這幅布畫。」   說完,魯多維克吐了一口氣。雷奧納多微笑點頭。   「沒錯。其實找是想把這種技法用在聖瑪利亞感恩修道院的壁畫上。作為餐桌的桌布。」   「『最後的晚餐』嗎?」   魯多維克低聲說,看了雷奧納多一眼。   聖瑪利亞感恩修道院和其教堂是前米蘭大公蓋勒亞佐·史佛爾札任命有名的建築帥索拉里建造的,而委託雷奧納多為修道院的膳食堂畫壁畫的不是別人,正是魯多維克自己。畫的主題是「晚餐儀式」,神的兒子和鬥徒們圍坐餐桌旁,是很常見的宗教畫。   但是,如果是畫成桌布的話,桌布是一直覆蓋到餐桌兩側的,桌面部分的畫面會是一大片白色,這樣不但意義不大,而且顯得太突儿。   所以,如果把那塊桌布畫成有摺痕或是有棉布質感那樣,而會被誤認為真正的桌布時,一定會成為顛覆一般觀念的劃時代作品了。   魯多維克想像著這件事,一時說不出話來。雷奧納多一副不在乎的表情說:   「宙克西斯他們的作品並沒流傳下來,但想像當時的情況,他們畫的應該是用來襯托舞台的背景畫,連古代的畫家都畫出那樣的畫,我當然也得畫得出能騙過你眼睛的畫,不是嗎?」   「原來是這樣……所以才說這幅書是習作。」   雖然還是無法完全釋懷,但經他這麼一說,也沒有理由好去責備他騙了自己。無論如何,不能不承認他非凡的本領,能畫出那樣的畫布。   或許是因為被騙得很巧妙,之前有的那種疲累心情,不知不覺中也消失了。   魯多維克不禁苦笑,張望著這位藝術家的私人工作室。   厚厚石壁圍住的房間,書本、羊皮紙、計算尺和許多用途不明的工貝,隨意放著。真看不出這地方是藝術家的工作室,如果說是數學家或占卜師的居室,反而比較合適吧。   看到壁龕裡放著裝有葡萄酒的容器,魯多維克站起身來。   「你害得我口都渴了。這葡萄酒我喝了,可以吧。雷奧納多。」   強硬的語氣,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說。   聽了這話,雷奧納多不由得苦笑起來,說:   「那倒是沒關係,可是,魯多維克,你別生氣哦。」   「什麼?」   魯多維克覺得訝異地低聲說,同時走近壁籠。   石壁挖凹洞,嵌進淺淺架子的壁龕。原本是用來擺飾雕像和首飾的地方,但現在則放著透明的玻璃容器。容器裡是半滿的葡萄酒。其下的金屬台座,讓人感覺好像房間的光線都映進了裡頭。   觸到表面時,魯多維克不禁倒吸一口氣。   那裡並沒有葡萄酒的容器之類的。   會反光的透明容器、深紅色的葡萄酒,還有嵌進牆裡的壁龕,也都是畫在小畫板的作品。   掛在那裡,的確很像牆壁的一部分,所以要很靠近時才看得出來。   如果不是預先告訴他不要生氣,魯多維克差不多就要破口大罵了。   「對不起呢,伊爾·摩洛。畫得太好了是吧!」   大言不慚地誇讚了自己之後,雷奧納多站起身來。   「……這也是習作嗎?」   看著走向寢室的雷奧納多,智多維克問說。過一會,才傅來答覆的聲音:   「是的。這種金屬的沉重和玻璃的透明感,要用濕壁畫法來表現是很難的。但法蘭德斯地區的畫家們卻很擅長這方面。為了確認是不是能把他們的技法應用在壁畫上,所以才有這些練習作品。」   邊說邊走回來的藝術家,手上拿著兩個玻璃杯,並把其中一個遞給魯多維克。   微笑地等等對方把杯子接過去時,雷奧納多像是要確認時間似地看向窗外,忽然說:   「其實,嘉琪莉亞等下會來。」   「嘉琪莉亞嗎?是下是又在宮廷裡聽到什麼麻煩的流言了?」   魯多維克嘟囔說。   雷奧納多一副打從心理不樂意的表情。這個男人,連雇主的命令都會技巧地找藉口逃避,絕不做不稱己意的事,現在臉上難得一見地,浮現那種已經知道會有麻煩事情的表情。他輕嘆一口氣說:   「不知道。說是有事想跟我講,怎樣?伊爾·摩洛,如果可以的話,要不要也聽聽?」   「這倒是無妨……不過,這杯子是幹嘛用的?」   看著遞過來的杯子,魯多維克不解地歪著腦袋。雖然不是什麼高級品,但卻是打磨得很不錯的酒杯。難道又在戲弄人?   「就算你神通廣大,叫是畫裡頭的酒難道能喝嗎?」魯多維克詫異地問。   雷奧納多轉頭看著他,愉快地微笑說:   「酒是有的。」   說著,他掀開掛在牆壁的畫。   被畫板完全蓋住,隱藏在後頭的真正壁龕裡,利用石牆保持著冷涼的葡萄酒,滿滿地盛在容器裡。   2   雷奧納多準備的葡萄酒,有翡翠顏色的清澈,味甜而濃烈。   據說是把挑選過的綠色葡萄乾燥後,使用濃純的汁液,再經過硫磺燻蒸抑住酸味而做成的。都是剛研究出來的新技術,至於怎麼想出來的並不知道。總之,是雷奧納多自己在信上寫了作法,送到農場讓他們釀造的。這個男人,一旦埋頭工作,吃、喝都會忘記,甚至連睡眠也不關心,但對葡萄酒還是無法忘懷。   確實是很好的酒。   連喝慣了美酒的魯多維克,也低吟讚嘆。就這樣,享受著那種獨特的芳香,喝完第一盞之際,似乎是有人爬上了通往工作室的樓梯。   是看到了房間滲出的光線吧。輕輕的腳步聲,沒有猶豫地往雷奧納多的私人房間走來。   然後,觸及生鏽鬥把的聲音響起的同時,是清澈動人的聲音:   「遲到了——,老師。」   出現的是個臉龐削瘦但美麗的女性。   還是個小姑娘的年齡。穿著最近宮廷流行,瑪瑙色和碧綠色作基調的華麗衣裳。   肌膚白得宛如透明。長長的頭髮覆著薄紗,用樸素高雅的琥珀飾物固定著。淡褐色的眼睛。柔和丈靜的表情,有著大人似的聰明樣。給人的感覺,仿彿一朵潔淨的花。   這個女孩——嘉琪莉亞·迦樂蘭尼一看到魯多維克後,瞇眼微笑,優雅地施個禮。   「大人您好。也很久沒跟您問候了。」   嘴裡含著葡萄酒的魯多維克,「嗯,嗯」地點頭。   女孩比魯多維克他們小了將近十五歲。但一有她在這裡,房間裡的氣氛頓時變得熱鬧了起來。   嘉琪莉亞是米蘭朝廷以前的官員法齊歐·迦樂蘭尼的遺孤。魯多維克現在是她的照顧者,所以和雷奧納多一樣,也住在舊宮裡。   因為幼年失父的緣故,她非常懂得察言觀色、善解人意,加上天生的美貌也有關係,所以在宮廷內外,她有很多的朋友。   從宮廷裡的人才錄用到外交關係,魯多維克不只一次受助於她的建言。米蘭朝廷錄用雷奧納多作為宮廷技師,最先也是出於她向魯多維克的提議。   或許是因為這緣故,雷奧納多似乎有些下知道該怎麼對待她。嘉琪莉亞進來後,他變得比平常更冷淡的態度喝著酒。這個性情古怪多變、讓人難以捉摸的藝術家,在她面前,有時不知為什麼也無法冷靜自然。   對待女性特別冷淡的他,也只有嘉琪莉亞才能和他面對面聊些有的沒的,或是練習豎琴等等。這是任何其他人沒有的特權。   「對了,雷奧納多——,要不要也問問看嘉琪莉亞對那幅畫的感想?」   忽然想到這件事,魯多維克問說。   雖然掛在壁龕的畫已經收下來,但牆邊畫架上的「布畫」還擺在那裡。看過去,依然只是覆蓋著畫板的斜紋花格布而已。   想到自己被欺騙了,是會生氣,不過,看到有人同樣也被欺騙的話,有時反而會幸災樂禍。   「畫了新作品嗎?」   少女般的坦率好奇,嘉琪莉亞的臉亮了起來。   雷奧納多含混地點個頭,好像不太有興致的樣子。   「就是那邊畫架上的畫。」   魯多維克這麼說,往旁一站讓嘉琪莉亞走過去。   上前兩、三步,嘉琪莉亞和畫相對,然後就站著不動。雖然期待地看著她是否會靠近把蓋住的「布」拿掉,但卻完拿沒有這樣的跡象。然後。她感嘆似地吐了一口氣。   微笑著,嘉琪莉亞回頭看著雷奧納多。   「簡直跟真的布一樣呢。是『最後的晚餐』的練習作品嗎?」   雷奧納多點頭,嘴角浮起苦笑。   原本等著看好戲的魯多維克,驚訝地凝視著她的側臉。女孩並沒顯出得意的樣子,視線再度轉向藝術冢的習作。   「怎麼知道那塊布是畫的呢?」   魯多維克聲音有點喪氣地問。   嘉琪莉亞回過頭,張大著眼睛,愉快地微笑說   「不是的。只這樣看的話,我會以為是真的布蓋在那裡。」   「可是,就算是那樣,為什麼妳連這幅畫是「最後的晚餐」的練習作品都知道呢?」   「啊,您忘記了嗎?大人。老師要被任命為宮廷技師時,他寫的自薦書的事。在那裡頭,不是也附著他畫的素描的目錄嗎?」   「……是啊,應該是吧。」   魯多維克含混地說。   並不是忘記了自薦書的事,甚至可以說是剛好相反。如果指的是雷奧納多那封難得寫了送過來的書信的話,雖然字面敬重有禮,但內容卻寫得洋洋灑灑、不可一世,有些東西不僅讓人覺得很難實現,而且那種自信滿涌,簡直臭不可聞。因為對本文的印象太強了些,反而沒去注意到素描的目錄。   淺淺地微笑,嘉琪莉亞繼續說:   「目錄裡也附上了機械的設割圖和人物素描等等,也有一些是關於『結』的素描。」   「結?」   「是的。老師從在佛羅倫斯那時起,就喜歡很細緻地描繪『結』和『髮編』,不是嗎?」   「那件事和這幅畫有什麼關係?」   魯多維克兩臂交叉,一副很困惑的樣子。嘉琪莉亞和善地瞇著眼睛說:   「因為那件事,所以我才會想,這幅畫應該是『最後的晚餐』的練習作品。」   「怎麼說?」   「因為結的形狀不一樣。」   嘉琪莉亞指著畫的邊緣。   用油彩畫出來的「布」,左右兩端的結,看起來像是布把畫板包住,然後固定好的結。似乎沒什麼特別的地方,但仔細看的話,並不是單純打個結而已。   「通常打結時,結的前緣總是會起一些褶皺的。但這裡畫的打結法是:先在布的尾端打個小結,然後稍微捏起結前面的布,塞進結裡頭,不是嗎?如果是這種打結法的話,一直到四個角落為止,布都能呈現繃緊的狀態。這是給餐桌鋪上桌布時的作法。」   「喔……。」   魯多維克聽了嘉琪莉亞的說明,不禁佩服了起來。   也就是說,所畫的斜紋布的花樣和摺痕看起來沒有歪斜,想來就是基於這種特別的打結法畫的。桌布如果看起來皺紋少的話,更能凸顯出它的潔淨感。   「但是,用來保護畫的罩布,沒有人會在意有沒有起褶皺,所以也就沒有必要用這種麻煩的打結法了。   嘉琪莉亞眼神淘氣地看著雷奧納多。魯多維克「哦」了一聲,說:   「原來是這樣。所以妳會想到那是畫出來的布。」   「是的,大人。而且,既然是素描過好幾種結的老師,當然會知道這是使用於餐桌布的打結法。」   女孩溫柔地微笑說。   「因為我想老師不會只為了一時好玩,畫了這種無意義的畫,所以應該是什麼大作品的習作。而以餐桌的情景為主題的話,當然沒有比『最後的晚餐』更重要的了。」   如果明白了,道理其實很簡單。   可是,僅僅觀察一下,就能發現結的奇怪,並能看穿藝術家的目的,畢竟不是簡單的事。嘉琪莉亞·迦樂蘭尼就是有這種能力的女孩。   「所以囉,剛才還是不問比較好,伊爾·摩洛。挺無趣的,不是嗎?」   雷奧納多晃動著杯裡的殘酒,淡淡笑說。   「聽你那種口氣,一副像是你早就知道會有這種結果似的。」魯多維克聲音有點不高興。   說到這個的話,雷奧納多確實從一開始就顯得不太有興致。他一臉理所當然地回答:   「是啊。我是這麼想的,那幅畫騙不過嘉琪莉亞的。」   「什麼?……那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是我的話。你就知道騙得過是嗎?」   魯多維克噘著嘴不高興地說。雷奧納多裝作沒聽到。   嘉琪莉亞似乎從兩人之間的氣氛覺察出事情的緣由,憋著氣笑著。   雷奧納多忽然抬頭看著她,改變口氣正經地說:   「對了,嘉琪莉亞,妳不是有事要跟我商量嗎?」   「對。其實也不是什麼要商量的事,而是聽到了有趣的流言,想跟你說。」   「流言?」   「是的。我想你們一定會很感興趣的。」   說完,嘉琪莉亞豔麗地微笑起來。   3   事情的緣起,和嘉琪莉亞的母親的理財計畫有關。   她的母親——瑪格麗塔·布斯蒂,也是一位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是同時代女性裡少有的。嘉琪莉亞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也是受她影響最大的一個。   嘉琪莉亞的父親知道妻子有那種才能,臨死前,把大部分的財產讓她繼承。也就是認可了妻子處理遺產的決定權,而不是交付給變成一家之主的長子。   讓人驚訝的是,即使她再婚,也允許保有這樣的權利。   這想來是因為法齊歐很欣賞妻子的才能。而她確實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運用留下的財產讓六個兒子受到一流的教育。   那樣的她,跟女兒透露她被捲進意外的麻煩裡,是前幾天的事。   而這種事,是發生在不能依靠銀行利息的時代。   如果是要理財,主要是對商人投資,然後分配利益。   瑪格麗塔選擇的投資對象是一個名叫巴哈蒙德的商人。這人主要是買賣湖泊地區出產的石材和木頭,在米蘭郊外有個大商行,僱用了許多工人。   「——這應該是不錯的選擇。」   聽著說明的魯多維克,望著嘉琪莉亞的眼神,說出自己的看法。   「目前因為大教堂的建設和其他水利工程,建築材料的需求會不斷增加,價格想必很快就會暴漲。令堂還真是有眼光。」   「是嗎?但我母親似乎認為,最好暫時別再增加投資。」   嘉琪莉亞表情複雜地說。魯多維克眉頭輕揚,對她母親的決定略感意外。   「是有什麼理由嗎?」   「對,是因為巴哈蒙德家的名聲現在不太好。不過事情其實和生意無關。」   「喔。不過,如果不是生意方面的關係,是什麼原因呢?親人方面的問題嗎?」   魯多維克像是自言自語地喃喃說。商人做生意,多多少少總會有起有落,這是很平常的。不過,巴哈蒙德家買賣的商品其實很穩當,如果沒有什麼特別情況發生,生意是不會失敗的。   「巴哈蒙德家的主人,有個女兒叫萊奧諾菈,聽說現在是十七歲。」   嘉琪莉亞稍微端正了姿勢說。   看來這才是她要說的正題。   「雖然還年輕,但聽說已經是寡婦。以前嫁入商人之家,但男方在結婚不久後就去世了。」   魯多維克點頭,沒顯得特別訝異。   巴哈蒙德家的主人嫁女兒的話,對方應該也是門當戶對有名的商人吧。   新娘和丈夫的年齡相差二、三十歲的情況,在這時代並不稀奇。所以丈夫先去世的情況也很多。喪期滿了後,女方回到父母家,在那裡等待再婚的機會,對這時代的女性來說,是常有的事。   「那位小姐發生了什麼事嗎?」   聽到魯多維克這麼問,嘉琪莉亞視線低垂點了頭。   「是的。巴哈蒙德家的主人在那女孩居喪期滿後,馬上就幫她找了新的結婚對象。聽說這次是個宮廷的官吏。」   「哦……官吏嗎?的確也是。」   他感到有點佩服了。把女兒嫁給官吏,巴哈蒙德想謀求的是生意上的方便吧。家族中如果有人是宮廷的高官,生意上有利的情報就可輕易獲得,而且以後也有機會再和宮廷做生意。   「但是,萊奧諾菈小姐心裡好像已經另有他人了。」   「哦?」   「我只是聽說而已,是真是假不知道。總之,對方似乎是個從土耳其回來的威尼斯人。好像是她在以前的夫家認識的。」   魯多維克這下子感到吃驚了,問說:「巴哈蒙德准許了嗎?」   雖然米蘭現在和威尼斯簽訂了和平條約,但對米蘭大公國來說,在柏加摩地區和米蘭國境相接的威尼斯共和國,是交戰了不知多少次的宿敵。更何況那人又是侗從異教國家的土耳其回來的男子,要擺脫讓人覺得叫疑的印象,是難上加難。這樣的對象,至少不是對巴哈蒙德的生意有幫助的人。   「沒有。」   如同預料的,嘉琪莉亞搖頭。   「聽說巴哈蒙德先生很生氣。怎麼也不答應讓她和那樣的對象結婚。」   「想來也是啊。」   「是的。所以萊奧諾菈小姐被幽禁起來了。」   「……幽禁?」   嘉琪莉亞嘆氣地點頭。   「巴哈蒙德先生的別墅是在郊外運河邊,是貴族的舊宅邸改裝的。那裡有個石塔。雖然說是塔,但好像也不是很高。」   「巴哈蒙德把自己的女兒幽禁在那裡嗎?」   「是的,大概兩個月前開始。因為萊奧諾菈小姐等待著半年後要和她自己選擇的未婚夫結婚,所以看來是想把她關到那時為止。」   「這樣做確實是太過分了……」魯多維克皺眉說。   「可是,巴哈蒙德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瞭解。一個因為父母反對,連陪嫁金也沒有的女孩,在夫家會變得不幸,這是可以預見的。所以他或許覺得,與其讓女兒就這樣私奔,還不如乾脆關起來好些。」   「是啊。」雖然說了贊同的話,但嘉琪莉亞的眼神卻是難過的。   在這時代,上流階層家庭的女兒,能和自己希望的對象結婚的情況其實不多。這事嘉琪莉亞比誰都更瞭解。   「但是,巴哈蒙德先生為她挑選的結婚對象,名聲也不人好,而且年齡也和她相差很多。大家都這麼說,挑選那個對象幾乎就只是為了商業利益。」   「原來如此,明白了。」   魯多維克手一擺,打斷了女孩的話。   嘉琪莉亞有些不解地歪著腦袋。   「也就是說,大家覺得巴哈蒙德先生的作法太惡劣,對他評價不太好。所以令堂對投資一事也猶豫著。」   魯多維克認為,扼要說來就只是這麼一回事。嘉琪莉亞特地跑來說的,其實是很平常的世俗流言。   這和西夢內塔·維斯普奇還有朱利亞諾·德·梅迪奇兩人,因為不道德的戀愛,無法結為連理而早逝的傳說性悲劇相比的話,是格外的一樁小事,但也不能說不是悲傷的戀情。總之,這些都是世間女性們喜歡談論的話題。   但不知為什麼,嘉琪莉亞一副高興的樣子搖搖頭。   「不——,不是這樣,大人。巴哈蒙德先生結果還是沒辦法叫女兒和他挑選的對象結婚。」   「哦,為什麼?」   「闲為萊奧諾菈小姐失蹤了。」   「失蹤?」魯多維克訝異地皺起眉頭。「可是那位小姐是被關在塔裡的不是嗎?是誰放她逃走的?」   「不,不是這樣的。」   像是故弄玄虛似地,嘉琪莉亞微笑了起來。   「幽禁萊奧諾菈小姐房間的門,從外面用很堅固的橫木閂上了,是為了關她才新做的。配上的鎖,也是商行倉庫用的那種,鑰匙只有巴哈蒙德先生才有。」   「這真的跟監牢一樣。那麼,飲食等等是怎麼處理的?」   「門旁有個小洞,就從那邊遞進去。當然,小洞沒有大到可以讓人爬出去。」   「不能從門出來嗎?」   「沒辦法。而且,聽說鎖和門都沒有被撬開的痕跡。」   「這樣的話,唯一的辦法就是從窗戶溜出去了。」   說著,魯多維克又皺起眉頭。   「該不會連窗子也弄成鐵窗吧。」   「沒有。萊奧諾菈小姐也不是罪犯,倒還不至於那樣。」   嘉琪莉亞苦笑說,眼睛瞄了一下自己身旁的窗戶。   「那個房間只有一個窗戶,但聽說可以自由打開,眺望窗外。」   魯多維克輕聳肩膀。這樣的話,也沒什麼不可思議的了。   「那位小姐就是從窗戶逃出去的囉。也不是很高的塔,不是嗎?」   「是的。但是,那是指跟大教堂的尖塔比較的話。聽說,關萊奧諾菈小姐的塔,是差不多一般建築物的四樓那麼高。」   「到地面,估計至少有二十個手臂長。」   魯多維克托腮的手撫摸著下顎。這樣的高度,要安全無事地跳下去,實在不太可能。不管女性的身體怎麼輕柔,這樣的高度還是辦不到。   「的確,以女生的力氣,要從那裡逃出去,是很困難。但是,如果使用繩子的話,總還是辦得到,不是嗎?」   「不,那個塔原本是用來收藏貴重物品的倉庫。雖然稱不上是城堡,但聽說要從外邊侵入是很難的。而要從裡頭出來,想來也是同樣的困難吧。」   「是因為找不到能輕易繫上繩子的地方,是嗎?」   魯多維克喃喃說。女孩點頭。這麼一來,魯多維克也瞭解了。   怪不得大家也會覺得這件事不可思議,而騷動了越來。   「而且,就算萊奧諾菈小姐是利用繩子逃走的,她有什麼理由得隱去痕跡呢?」   「聽妳這麼說,也覺得難以理解了。真的沒有痕跡嗎?」   「聽說是這樣,如果是使用了鉤繩之類的東西,下了塔之後,也還能收回,但牆壁上卻沒有使用過這些東西的痕跡。」   「說的也是。的碓很古怪,讓人覺得毛毛的。」   魯多維克不知不覺之間,被嘉琪莉亞的話影響,心裡開始不安了起來。   從被幽禁了的房間裡一個人忽然消失。而且是做不了粗活的富家千金,連繩子也沒用,就這樣從幽禁的塔上不見了。逃走的目的可說是很清楚,但使用的方法卻像是帶有什麼魔法似的,讓人覺得背脊發涼。   嘉琪莉亞使個眼色,看似愉快地笑了。   「奇怪的事還有呢。」   「什麼?」   「幽禁萊奧諾菈小姐的那個房間,聽說裡頭畫了畫。」   「畫?是素描嗎?」   看著越感困惑的魯多維克,嘉琪莉亞淘氣地微笑。到現存為止一直默默喝著酒的雷奧納多,一下子被勾起興趣似地看著她。   「房間裡頭的牆壁,是用灰漿塗得白白的,不過有一面牆上畫著畫。」   嘉琪莉亞或許是想表示那是一幅很大的畫,把兩臂也張得大大的。   「畫的是什麼?」雷奧納多問。   「風景。」   「風景?從塔窗看得到的風景嗎?」   魯多維克覺得無趣地哼了一聲。   很殺風景地被關在塔裡那麼多星期,看到的只是窗外的景色。為了排憂解悶,畫畫那些風景,想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如果只是那樣,也就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了。但不是那樣。」   嘉琪莉亞斬釘截鐵地說。細瘦的身子轉過來,手按著背後的牆。   「塔的窗戶是開向米蘭郊外那一側的,但萊奧諾菈小姐畫的景色,卻是另外一邊,也就是被牆擋住,不應該看得見的米蘭城市的景色。簡直就像足看穿牆壁,畫了從牆壁對面延伸出去的景色。」   「嗯。……」   魯多維克含混地應昔聲。雖然聽了說明,也下暸解有什麼奇怪的。只有雷奧納多臉上浮現嚴肅的表情。   「當然,萊奧諾菈小姐是沒有學過繪畫之類的。」   像是要搶在魯多維克發出疑問之前回答,嘉琪莉亞這麼說。   「不過,據說那幅盡好得讓人吃驚。就像是實際看著,畫出來的寫生畫一樣。而且,那幅畫甚至還花了從塔上可以看到的野薔薇斜坡。」   「野薔薇?」   突然聽到這個詞,智多維克一下子沒會意過來。   「啊…那種帶刺的矮樹叢嗎?畫了這個,又有什麼問題呢?」   智多維克訝異地問。雷奧納多「哼」一聲笑說:   「你不覺得有趣嗎?伊爾·摩洛。」   「有趣?什麼有趣?」   「你想想,為什麼看了那幅畫的人會注意到畫了野薔薇呢?如果是從高塔窗戶看出去的遠處景色,這樣畫成的風景畫。應該不會把細小的刺也畫進去吧。」   「應該是不會,不過……」   魯多維克嘟著嘴思考起來。如果確實有野薔薇茂密叢生,從遠處也只看得出是矮樹叢吧。而不是畫家的富家千金,她的不成熟的畫,更應該只會畫了那樣。   「啊……是花!」魯多維克抬起頭來。   雷奧納多看着他,慎重地點個頭。   「應該是吧,野薔薇的白花,小小的很多一齊開放。壁上的那幅畫應該有畫出來吧。所以看了那幅畫的人,才會注意到是畫了野薔薇。如果是那樣的話,事情就更奇怪了。」   他說的「奇怪」,指的是什麼呢?魯多維克想了想,還是不明白。   「為什麼?」   「野薔薇開花的時候是在初夏。今年的話,是剛剛一個月以前的事。但住那時候,萊奧諾菈小姐應該已經被關在塔裡了。」   「嗯?……」   「所以,萊奧諾菈小姐應該不知道那裡的野薔薇開著花。但她的畫卻畫著野薔薇花。也就是說,她的畫並不是根據她被關在塔裡以前的記憶畫的。所以,只能說是看到了沒有窗戶那邊的塔外景色——妳要說的就是這個,是吧?嘉琪莉亞。」   「是的,老師。」   聽他這麼說,嘉琪莉亞高興地微笑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她看到了沒有窗戶那邊的塔外景色。也就是說,那個塔有其他人不知道的暗門之類的,對吧?」   魯多維克拍膝說。   幽禁萊奧諾菈小姐的房間裡,在面向米蘭城市、沒有窗戶那一邊的牆壁某處,有個通向外頭的暗鬥,這麼一來,如同看到實物而準確畫出來的畫,還有她偷偷從石塔逃出去的方法,也都能得到解釋了。既然是貴族建造的老宅邸,會留有這樣的裝置,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是的。巴哈蒙德先生看來也是這麼想。他一邊命令商行的人去追查她的去向,同時也派了幾侗人在房閥裡查看了。」   「結果呢?」   「已經知道萊奧諾菈小姐是和那個威尼斯人一起越過邊境離開了。但是,卻找不到房間裡有什麼逃跑的通道之類的。」   「什麼?!」   怎麼叫能!魯多維克不敢相信。   房間是在塔的上方,應該不會很大才對。再怎麼巧妙的暗們,也不可能好幾個人都找不到。   「這……聽起來真讓人覺得毛毛的。」   凝視著嘉琪莉亞,魯多維克坦率地說出自己的心情。   千金小姐的突然消失,留下難以理解的畫……。這些甚至會讓人懷疑,那個塔簡直是籠罩著什麼怪誕的魔法。吹進來的夕風讓人發冷,魯多維克拉緊衣領,身體忽然顫了好幾下。   「是啊。」   嘉琪莉亞點個頭,像是同意魯多維克似地,然後長長吐了一口氣。   「巴哈蒙德先生的手下裡頭,也有人謠傳說,萊奧諾菈小姐懂得什麼魔法。所以巴哈蒙德先生才會只因為女兒不願意結婚,就把她幽禁起來,想必也是本來就預料到了什麼……。」   「就算有人會那樣想,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魯多維克喃喃說,聲音聽越來有點苦澀。   「如果已經有那樣的流言傳來傅去,說不定很快就會有人說,巴哈蒙德先生的女兒是女巫,那就麻煩了。更糟糕的是,又牽扯上一個從土耳其回來的威尼斯人。要一般人不聯想到怪誕的魔法,恐怕很難。」   「是的。實際上,那樣的說法已經開始流傳了。所以事隋的種種才會傳到我母親耳裡。」   嘉琪莉亞說完,一臉尷尬。畢竟,這種事當作閒聊還滿有趣,但麻煩落到自己母親頭上,也不是她希望的。   「巴哈蒙德先生現在的風評不太好,就是因為這件事嗎?」   看來總算瞭解了,魯多維克很不愉快地嘟囔著。   像米蘭這樣的城市,很少有類似阿爾卑斯山以北的那種愚蠢的宗教審判。這是因為離教廷不遠,對教會的腐敗情況也知道得很清楚。雖然如此,但親人裡頭要是出了個女巫,也足以讓整個家族的名聲不好。   「而且,其實另外還有對巴哈蒙德先生不好的事發生。」   「不好的事,是說看來會變成跟女巫的謠傳有關的事嗎?」   魯多維克苦著臉問說。   「對。我說過,幽禁萊奧諾菈小姐的塔只有一個窗戶,聽說東西就正好放在那下面。」   「東西放仕那下面?」   「對。一隻羊。」   「……羊?」   魯多維克嘴巴張得大大的,看著嘉琪莉亞。   她露出少有的猾豫樣子,兩眼低垂,然後壓低聲音說:   「萊奧諾菈小姐消失的那一天,被分屍成一塊塊的羊,血淋淋地放在石塔的正下方。」   4   漫長的黃昏接近尾聲,窗外逐漸暗沉下來。   不知不覺之間,魯多維克先前有點微醉的腦子,現在也完全清醒了。看到杯裡的殘酒,他一口氣喝下。   雷奧納多閉著眼睛,任由夕風吹散長髮。   嘉琪莉亞一言不發,等著看誰先打破沉默。眼神裡充滿了女孩性情的好奇。   「怎麼說都是奇怪的事。」   魯多維克故意大聲說,看著一言不發、閉著眼睛的藝術家的側臉,魯多維克故意大聲說。   「你覺得怎樣?雷奧納多。有沒有想到什麼?」   「沒什麼特別……」   張開眼睛,雷奧納多說,語氣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魯多維克嘟著嘴說:   「『沒什麼特別』,是什麼意思?」   「是說也沒什麼特別奇怪的事。」   「什麼?」   魯多維克一副「說來給我聽聽」的眼神看著雷奧納多。   雷奧納多似乎覺得煩,一邊的眉毛揚起,勉強開口說:   「是啊。首先,可以想得到的是,那些流言或許只是謠言而已。」   「你是說,實際上不是什麼奇怪的失蹤是嗎?」   魯多維克瞪大眼睛,和身旁的嘉琪莉亞面面相覷。   「是啊。其中緣故,思考起來有兩種可能。」   「嗯?」   「一種可能是,那是巴哈蒙德先生自己造的謠。」   「巴哈蒙德先生自己?」魯多維克滿臉錯愕看著雷奧納多。   「豈有此理!那不可能。名聲小好,麻煩的可是巴哈蒙德先生自己哦。」   「沒錯。但是,如果他有不得不這麼做的理由呢?」   「什麼意思?」   「譬如說,他後來又後悔要把女兒嫁給那個官吏。」   雷奧納多淡淡微笑,改變口氣說:   「挑選那個官吏,原本是指望會帶來生意上的利益。但如果是自己這邊悔婚的話,恐怕會對以後的生意造成不好的影響。不過,如果是新娘失蹤的話,巴哈蒙德先生自己也可以說是受害者。這樣比起悔婚,不是比較不會為難嗎?」   「嗯……。」   魯多維克一邊把玩著手上的酒杯,一邊思考著。   宮廷的官吏是有派系的,內部的權力鬥爭也很厲害。譬如說,他為女兒挑選的結婚對象,現在忽然失勢了。這麼一來,巴哈蒙德先生會想取消婚約,也不是不可能的。   「或者說,雖然想讓女兒和他結婚,但卻辦不到的情況呢?」   雷奧納多面無表情地繼續說。   「這種情況也是可能的,譬如說,萊奧諾菈小姐已經死了。」   「死了?」   「對。如果說,她對自己的境遇感到絕望,她可能會選擇自殺。」   「這……。」   魯多維克兩臂交叉,思考著。一旁的嘉琪莉亞,肩膀輕顫了一下。   雷奧納多還是聲音冷淡地繼續說:   「光是自殺一事,對基督徒來說,就是不能容許的大罪。如果是因為父親把目己的女兒關起來而逼死了她,那問題就更大了。他想當然會找理由來隱瞞事賈,不管這理由是不是很牽強,不是嗎?」   確實是這樣,魯多維克心想。   雷奧納多說的,讓他突然覺得是真的。   「這樣的話,也就能解釋為什麼會有羊的屍體被放在窗戶下方。萊奧諾菈小姐從石塔跳下後,發現她屍體的人,只能很快地把屍體搬走,但卻沒辦法把血跡洗乾淨。」   「所以為了掩蓋那女孩的血,又特地在上面灑上羊血是嗎?……」   魯多維克這麼嘟嚷一句後,沉默不語。   對於雷奧納多的話,他想不出有理的反駁。   如果是那樣的話,確實就沒汁麼奇怪的地方,只是想起來讓人覺得不舒服而已。   「雖然是這樣,但現在說的,也是想像中最壞的可能性而已。要想像成完全相反的結果也不是不可以。」   像是戲弄認真思考的魯多維克,雷奧納多微笑繼續說:   「譬如說有人想要破壞巴哈蒙德先生的聲譽,於是散播了那樣的謠言。如果是這樣的話,有嫌疑的就變成那個威尼斯人了。   「那個從土耳其回來的男人嗎?」   魯多維克喃喃問說。雷奧納多輕輕點個頭。   「他帶走了巴哈蒙德的女兒後,利用她現在在自己身邊一事,捏造出這種謠言。至於目的,想像得到的有很多種。如州說,為了報復巴哈蒙德不允許女兒和他結婿;或者,他也可能是巴哈蒙德生意對手家裡的人。」   「的確。會因為巴哈蒙德的評價不好,而得到利益的人也是有的。」   魯多維克欽佩地低聲說。雷奧納多閉眼,淡淡地笑說: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等於萊奧諾菈小姐一開始就沒被幽禁過。所以,說起來還是沒什麼奇怪的事。」   「說的也是。」   魯多維克長長吐了一口氣。雖然先前的沉重心情已經消失,但還是無法完全放心,因為覺得雷奧納多的說明態度有點怪怪的。   「可是,老師並不相信是有人造了謠,對吧?」一直沒說話的嘉琪莉亞,突然問說。對於她思緒清楚地指出來,雷奧納多不禁苦笑。   「是啊。就算是有人造謠,也沒辦法解釋為什麼石塔房間的牆壁上,會留有那幅畫。如果是為了要造成好像使用過魔法的跡象,也大可不必特地去畫那種麻煩的畫,其他方法多的是。」   雷奧納多淡淡回答,但眼神裡閃爍著愉悅的光芒。   「這麼說,那女孩畢竟還是被關在塔裡,然後畫了那幅畫,是嗎?」   魯多維克困惑地問。雷奧納多優雅地點個頭說:   「應該是這樣。」   「等下。這麼說,實際上是有從塔裡逃出去的方法囉。還是那女孩自殺了?」   「這可就不知道了,伊爾·摩洛。我又沒有親眼看到那個塔。不過,要從塔裡逃出去的方法,也不是想不到就是了。」   「什麼?」   看著身體不禁往前傾的魯多維克,雷奧納多悠哉地微笑起來。   「我只是說想得出方法。實際上她是不是用了那些方法,我並不知道。老實說,對於逃出石塔的方法,我並不感興趣。」   一副像是要岔開話題的樣子,讓魯多維克氣得牙養癢的。   「就算真的使用了魔法,我也不知道。不過,那位小姐的畫倒是讓我感興趣。嘉琪莉亞,妳所謂的有趣,也是因為有那幅畫的緣故吧?」   嘉琪莉亞以文靜的笑容代替回答。魯多維克不禁訝異,因為他怎麼想,也覺得逃出石塔的方法比一個素人的畫更重要。   「如果能的話,我想實際看看那幅畫。」   雷奧納多一副發呆出神的語氣說。   「我早就猜想您會這麼說,其實,我已經請我母親轉達了。」   嘉琪莉亞有點得意地微笑起來。看著她,雷奧納多的嘴角也略略上揚。   「請她轉達巴哈蒙德,讓我們看看他的別墅是嗎?」   「是的。因為讓他名聲不好的原因——那些留在石塔的謎,畢竟誰也無法解釋。能請到不但精通繪畫,也精通建築的老師您去調查,聽說他也覺得像是有了依靠似地,非常高興。   「是嗎?那就明天立刻去打擾吧。」   雷奥納多爽快地說。嘉琪莉亞像是理所常然地點頭。看來兩人是打算一起去。   「我也去哦,雷奧納多。」魯多維克語氣有點不高興地說。雷奧納多感到有點意外,轉過身來。   「這倒無妨,伊爾·摩洛。不過,扔下公務沒關係嗎?」   「無妨。你是宮廷技師,所以我去監督,也算是公務。」   魯多維克冠冕堂皇地說。然後,嘟囔了一句,才道出真心話。   「反正,聽了這樣的事情後,心裡會惦記著,也無心公務了。」   傍晚夕暗的窗邊,響起著嘉琪莉亞花枝招展的笑聲。   然後,他們決定明天正午出發。   5   沿著高大陰鬱的城牆前進,他們通過南邊的提奇內瑟門,出城而去。   擁有精銳軍隊的米蘭公園,領土內的治安並不壞。儘管如此,要去城市外面,再怎麼大膽的魯多維克,也還是得帶著護衛。結果,也就變成一支騎兵隊前呼後擁的誇大隊伍。因為不是正式的公事,所以算起來人馬還是少的。幸好,同行的雷奧納多和嘉琪莉亞,並不是什麼膽小的人。   巴哈蒙德的別墅在郊外的運河邊。   因為原本是貴族所有,所以想像起來,應該是那種綠色庭園圍繞的幽雅山莊,但實際的氣氛卻大不相同。   褐色的磚造建築,小而整潔,如果不是後面有城寨式的附樓,看來和富裕的農家沒什麼兩樣。從大門通往宅邸的路,幾乎沒什麼整理,讓人感覺就像是自然踩踏出來的硬實的獸道。   宅邸的正面,石牆環繞。不過,單單從馬上就輕易能看到裡面。後院只有木製的柵欄圍籬,談不上有什麼防衛,大概只是為了防止家畜逃跑而做的,看來連女性也能簡單地翻越過去。   只有臨著運河的碼頭還像樣,但從那裡展延開來的庭園卻是淒草荒蕪。   破落的草坪角落,隨意堆積著開採來的石材和木頭,周圍是來來去去匆忙的工人。雖說是別墅,但看來也不是個人的避暑場所之類的,而是完完全全作為商行的一部分在使用。   「大人!歡迎歡迎!」   迎接魯多維克他們的,是個發福的中年女性。曬得黑黑的臉,有著深深的皺紋,不過細看的話,是張親切、討人喜歡的臉。   一看到從馬車下來的魯多維克,她像是被電擊了似地停住腳步。   「家主吩咐我招待你們——。真是太好了,歡迎你們來這裡。」   「無妨。是以私人身分來的,放輕鬆即可。」   制止想要跪拜行禮的婦人,魯多維克說。   婦人驚愕地抬頭仰視魯多維克,但隨即討人喜歡地笑了開來,露出白淨的牙齒。那種優閒、與世無爭的農村居民的自爽態度,讓魯多維克心生好感。出入宮廷的女官們,想來是不會有這樣的笑容吧。   從馬車下來的嘉琪莉亞,用她一向溫柔親切的語氣詢問婦人。   「是的。我叫安娜。從小姐一出生起,就一直服侍她。」   婦人這麼說,一副覺得晃眼似地看著嘉琪莉亞。或許是因為嘉琪莉亞的年齡和她服侍多年的小姐差下多,讓她感到彷彿又看到了小姐一樣。   「萊奧諾菈小姐失蹤那天,妳也在這宅邸嗎?」   「是的。特別是家主把小姐關在塔裡後,一直讓我做照料飲食、陪她說說話的工作。這是因為小姐對其他傭人無法信任的緣故……。」   安娜表情哀傷地說。   「是啊。被親生父親關在這種地方的話。」   嘉琪莉亞喃喃說,兩眼仰視高聳住上方的四角方塔。   魯多維克也隨著她的視線望過去。   對於看慣了米蘭市街的人,這個塔並沒什麼驚人的高度。但在周遭寧靜的景色中,石塔明顯地聳立著。   這個宅邸還殘留當時貴族山莊面貌的,實際上大概只有這個塔了。   正因為是作為放寶物的倉庫,看起來建造得非常堅固。塔牆上,看不出任何可以攀登抓手的地方。斜陡的屋頂上,也沒有可以繫繩子的可能。   最上一層的四方形房間,比塔的牆面凸出許多,這樣可以有效地防禦入侵者攀登上去。反過來說,房裡的人也無法沿著牆壁爬到塔下。   悲傷可隣的小姐,之前就是被幽禁在那個房間裡吧。   「畫了畫的房間就是那個吧。」   最後從馬車下來的雷奧納多,仰視石塔,輕鬆愉快地說。   「是的,大師。」   看著他的身姿,奶媽再次以畢恭畢敬的聲音回答。   雷奧納多停住腳步,目不轉睛看著奶媽的臉。似乎是注意到她毫不猶豫就稱呼自己大師。然後,他輕拍手掌說:   「啊,妳是瑪建塔門附近鐵匠師傅的姊姊。」   「對。打鐵鋪的多梅尼克是我弟弟……您還記得?」   「有一回送了找農場採收的水果,是吧。做騎馬像的模型時,妳弟弟幫了我不少忙。」   「不敢當不敢當!弟弟聽到了也會很高興的。」   看著一副誠隍誠恐模樣的奶媽,雷奧納多淡淡微笑。   通常對人冷淡的他,這次態度特別親切。   這或許和奶媽的容貌也有關係吧。   就算臉不漂亮,但容貌讓人印象深刻的人,是雷奧納多喜歡的。當然,這是指作為繪畫的題材而言。   「能不能馬上讓我們看看房間?」雷奧納多問。   「是。這邊請。」   奶媽使勁點個頭,像蹦跳似地開始往前走。雷奧納多看著一直楞在那裡的魯多維克他們,訝異地問說:   「怎麼了,不去嗎?」   「喔,是啊,走吧!」苦笑著,魯多維克也跟了上來。嘉琪莉亞不知為什麼鼓起臉頰,盯著雷奧納多看。   「說是什麼討厭女人,看來老師很懂得對待女人嘛。」   聲音彷彿鬧彆扭似地嘟囔著。   石灰岩的塔,看來像是和宅邸的主體切割開來一樣。   裡頭,散發著石造建築物特有的寒氣。   底層的部分,似乎已經變成小禮拜堂。仍有殘留的香味,看來現在也還實際使用著。   打開一扇看似很重的木板門後,長長的迴旋樓梯往上延伸。   不平整的石頭牆壁,沒有窗戶,所以即使是白天,沒有燈火的話,也幾乎暗得無法爬上樓梯。或許因為如此,迴旋樓梯更讓人覺得似乎沒有盡頭一樣。   「我聽說這裡是別墅,但看來卻有相當多的僕從住在這裡。」   為了調整一下情緒,魯多維克開口問說。   「是的。這宅邸原本是給城門關閉時,抵達的貨船船員休息和放貨物的地方。」   奶媽聲音響亮有禮地說明。   雖然樓梯陡峭,但她以習慣了的腳步往上走。   將近兩個月的時間裡,服侍被幽禁的小姐,在這裡走上走下,看來無論如何是真的。   「不過,現在想在這裡過夜的工人少很多了。就算得另外付錢,他們也覺得投宿在運河附近的酒館比較好。」   「是因為這裡的小姐失蹤的緣故嗎?」   「是。」就連開朗的奶媽,聲音也沉重了起來。   「如果只是小姐不見的事倒也沒關係,但有人看到碎裂的羊屍,那就很不尋常了。」   「聽說也有人聽到奇怪的叫聲。」   嘉琪莉亞接著奶媽的話說。魯多維克訝異地問道:   「奇怪的叫聲?」   「是的……。也有人說,聽到獸類的呻吟聲,或是遠處的狺叫聲,類似那種低沉的聲音,在小姐消失的那晚,持續了好一陣子。」   奶媽如此說,語氣顯得不太想談這件事隋的樣子,或許她也覺得害怕吧。   「會不會是那隻野獸攻擊了羊?」魯多維克心裡半信半疑地問說。想想,真是讓人發毛的事。   「怎麼說呢?…說不定是那樣,不過,到現在為止,還沒聽說有那樣的野獸在這附近出現過,而且也沒看到什麼獸類的足跡。」   奶媽的口氣聽起來,似乎是不想繼續談這件事。然後她停住腳步,已經來到最高一層樓的房間了。   「這間就是幽禁萊奧諾菈小姐的房間嗎?」   魯多維克喃喃說,仔細看了看那扇似乎很堅固的門。   門的樣子和嘉琪莉亞說的幾乎一樣。   整個用鉚釘釘緊的厚木門。門旁石牆有個像窺看窗的小洞,從那裡可以把食物等等送進去。不過,因為只是人的頭部勉強能穿過的大小,就算是小孩要從那裡爬出來世很困難。   「這個鬥閂,沒有鎖上是吧?」   「小姐不見了那天,家主親手打開的。那時,誰也沒想到小姐已經從房間逃走了。因為一直沒聲音,所以擔心她是不是生病了。」   「喔,所以巴哈蒙德也著急地打開房門,進去看看。」   魯多維克一副瞭解的樣子嘟囔說。那時,這個剛毅的奶媽應該也是很焦急吧。然後和巴哈蒙德進了房裡一看,兩人想必都楞住了。   「幾乎沒有使用過的痕跡呢。」   雷奧納多只喃喃說了這麼一句。   他看的是木閂的底邊。   木閂在拴上、拉開時,常會和余屬零件摩擦而受損。雷奧納多指的是沒有這樣的痕跡。   這根木閂安裝了之後,幾乎就沒有拴拴開開。   「家主為了關小姐,叫人新做的,所以實際上只用過一次而已。」   奶媽解釋完後,把門打開。   魯多維克發出一聲「喔!」   比從外邊想像的寬敞很多。一間整潔的房間。   在一邊的牆上,有個較大的窗,明亮的陽光照射進來。   牆壁塗抹上雪白的灰泥,或許是因為這緣故,房間讓人感覺還是寬敞的。   雖說是幽禁,但或許是不想讓女兒覺得空間太小不舒服,所以也只陳設了最低限度的日用器具。像是帶有寶蓋的大床那類的東西,都沒搬來這裡。雖然如此,生活上所需的家具還是齊備的。   只是每件家具都硬是被推擠到房間的四個角落。   從地板上留下的拖曳痕跡看來,似乎是那女孩自己這麼做的。   這樣的房間擺設,讓人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   因為家具堆聚牆邊,給人那種更加要強調出僅有的一扇大窗的感覺。白色的棉布窗簾,在風中飄舞,非常顯眼。   讓房間顯得更為淒清的是,畫在牆上的風景。   和窗戶相對的那一整面白牆上,灰色的炭,畫出滿滿一幅的風景畫。   裡頭的風景,和從窗戶看得到的景色完全不同。的確,如果畫了畫的這面牆壁有窗戶的話,看到的應該是這樣的風景。   米蘭是平原上的城市。   遠處,是霞霧矇朧的山稜、波光粼粼的運河流水、看上去很小的城牆,以及從那裡可以看見的大教堂屋頂。近處是展延開來的田園風景,盛開的夏花,包括野薔薇等,細緻驚人地呈現出來。   絕不是很好的畫。   筆觸蹣跚不穩,修改了好幾次的畫面,蒙上一層鉛灰的顏色。   可是,並不是那種很外行的素人畫。遠景霞霧矇朧的情景、精確的遠近感等,是中世紀以前的畫家無法如實呈現的。   完全讓人感受不到宗教性或哲學性的主題。   只是描繪了映入眼簾的風景而已。   畫在一整面牆上。   萊奧諾菈小姐想必身材嬌小。牆的上方仍留有一大片空白。   雖然如此,在她的手能觸及的範圍裡,可看出她嘔心瀝血似地那麼畫。   那種驚人的執著,可以從畫面感覺得到。   雷奧納多想看這幅畫的理由,魯多維克現在總算也瞭解了。這幅畫,隱約有什麼地方和他的畫相似。   但是,萊奧諾菈畫的東西,照理說,從幽禁的塔俯視下去,應該是看不到的。   「哇,了不起——一時之間震懾住的魯多維克,終於冒出這句話。   「是啊。」   雷奧納多喃喃說,似乎很滿足的聲音。   「如果把藝術家在創作時的心境稱為瘋狂,那麼。這真的是畫出了瘋狂——值得一看的畫。」   「是不是因為被幽禁著,而畫出憧憬那種世界的心情?」   凝視著畫,嘉琪莉亞問說。   雷奧納多默不作聲,完全沒回答。魯多維克心想。恐怕是這樣吧。這不是普通人能在正常的精神狀態下畫得出來的畫。巴哈蒙德的僕從看到這幅畫後,會覺得是帶有魔法的東西,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再看下去會覺得難受,魯多維克移開視線。   「不過……就這個房間的構造來講,確實是看不到像暗道這樣的東西。」為了重新振作起來,他吐口氣,喃喃說。   抹上灰泥的牆面沒有接縫。如果牆面有什麼裝置,是很難隱藏得讓人無法發現的。地板和天花板也沒有那種跡象。   如果有那樣的東西,巴哈蒙德會是最先發現的人吧。   「羊的屍體就是被放在這下面嗎?」雷奧納多從窗戶探頭出去,問奶媽說。   「是的。手腳被切斷,內臟被拉出的悲慘樣死在那裡。還是剛出生不久的小羊……。」   奶媽聲音難過地同答,想起那時的情景,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魯多維克也湊到窗邊來。   雖然剛才從外面看時,沒這種感覺,但從這上頭看下去,確實是滿高的塔。俯看下去,地面很有一段距離,讓人會有頭暈目眩不舒服的感覺。   窗子的下方,是後院的花床,看來也當作菜園使用。   為了不讓家畜亂踩,圍著老舊的正方形木欄。   是這房間一半大的小菜園。   雷奧納多看著下面,唇邊似乎浮現淡淡的苦笑。   「看出什麼了嗎?雷奧納多。」   魯多維克板著臉問。   實際來看了塔後,困惑反而加深。牆上的畫,並不是為了捏造無聊的流言而畫出來的東西。從塔上逃出去的方法也想不出來。   羊仔被殺死的事實,不管願不願意,讓人聯想到「祭祀犧牲」這樣的字眼。   這麼一來,甚至覺得巴哈蒙德的女兒也許真的是女巫。   但雷奧納多並沒有回答魯多維克的問題。   浮現慣有的嘲諷笑容,轉身對著奶媽,問說   「此後妳是怎麼打算的?」   「我?!」   對突如其來的問題,奶媽顯得很驚訝。   「妳說到之前為止,妳的工作一直是在照顧萊奧諾菈小姐,可是她現在已經不住了,照理說,巴哈蒙德先生應該不會再繼續僱用妳了吧。」   「啊,是說這個啊。」   或許是瞭解了為什麼這麼問的意圖,奶媽回復那種天生開朗的表情,直爽地笑了。   「這我並不特別擔心。我也沒有家人,工作勤快是我唯一的優點,一個人,哪裡工作都可以吧。」   「哪裡下作都叫以?」   雷奧納多模仿她的口吻說。奶媽覺得奇怪地歪著腦袋。   「那麼,如果妳有空閒的話,有沒有心情去一趟威尼斯?」   雷奧納多淡淡地說。奶媽一時之間,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瞪大的眼睛眨了一下,仰頭直看著雷奧納多。   魯多維克皺眉,嘉琪莉亞也是,兩人詫異地相對而視。   「我還在佛羅倫斯的時候,在老師的工作室塑了一尊騎馬像,聽說後來擺飾在威尼斯的廣場。但實際擺飾那裡的樣子,我並沒看到,市民的評價我也不知道。我一方面想和當時在威尼斯認識的好友聯繫,也想找個能信賴的人順便幫我看看塑像的情況。如果妳願意這樣做的話,我會很感謝的。」   「但是……」   「啊,當然,通行證和旅費不用擔心。這邊的攝政大臣,會很高興幫妳解決的。」   「什麼?」   話鋒突然轉向自己,魯多維克一時不知所措。   「喂,雷奧納多……,你這是什麼意思?」   「怎麼了,伊爾·摩洛,辦不到嗎?」   「什麼話!要說辦得到辦不到,常然是輕易辦得到,可是……」   「那就麻煩你了。」   雷奧納多斷然說。雖然還是平時那副輕鬆戲弄的口吻,但又隱約很認真的樣子。魯多維克沒再說話。   「大師…… ,您……。」   一直楞在那裡的奶媽,聲音沙啞地說。手腳發軟似地跪了下去,像在祭壇前祈禱一樣,兩手合起。   雷奧納多什麼也沒回答,佯裝不知,眺望著窗外。   「謝謝您!謝謝您!」   流著眼淚,奶媽一次又一久地點頭說。   遠處郊外的風景,被幽禁的女孩那時凝望的白色的陽光,正美麗地照耀著。   6   從巴哈蒙德的別墅返回時,陽光已經西斜。在馬車中,時間也過得很快。   從左邊的車窗望出去,能看見米蘭的城牆。在運河沿岸吹來的涼風中,魯多維克兩臂交叉,繃著臉悶不吭聲。   雷奧納多閉著眼睛,無言地讓馬車搖晃著自己。淡淡微笑的表情,享受著重現在眼簾裡的塔壁上的畫。   嘉琪莉亞也是沉默不語。不過,她的情況像是正等著機會開口說話的那種氣氛。兩手握住放嘴唇前,眼球上翻觀察著魯多維克他們。動作有些可愛,很像她養的那隻被她稱為朋友的白貂。   不耐這樣的沉默,最先開口的終究還是魯多維克。   「是怎麼一回事?雷奧納多。」   像鬧情緒似地尖著嘴,粗暴地說。   鄰座的嘉琪莉亞,嚇了一跳似地,肩膀一縮。木製的車輪彈開石頭,馬車稍微不自然地晃動著。或許是連馬也嚇了一跳。   「用不著那麼大聲!聽得見,伊爾·摩洛。」   雷奧納多若無其事笑著。終於把眼睛張開,看著他。   「是什麼事?你在生氣什麼?」   「別装傻。是先前奶媽的事。」   誇張地搖頭,魯多維克說。   「如果她去威尼斯的話,是幫你一個忙。這是騙人的吧。你到底是有什麼打算?」   「啊,那件事嗎?」   雷奧納多顯得不感興趣的樣子,又輕輕閉上眼睛。   「那只是幫人一個忙。」   「幫人一個忙?」   「是的——。當作讓我們看了那麼出色的畫作的感謝禮。這麼點小意思,也是應該的,不是嗎?」   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然後張開眼睛看著不高興的魯多維克。   「別現在才跟我說,給了她旅費,你覺得可惜,伊爾·摩洛。那些錢,你從巴哈蒙德那裡抽個稅,不就補過來了嗎?」   「太任性了!」   魯多維克焦躁地咂嘴。雷奧納多還是同樣的表情繼續說:   「而且,嘉琪莉亞,妳可以轉告令堂,巴哈蒙德名聲不好的事,不會持續很久的。如果想要投資的話,不用特別在意這件事。」   「什麼?」   嘉琪莉亞眨眨眼,是真的感到吃驚的樣子。   「是……怎麼一回事?老師。」   「就是說,不管是萊奧諾菈小姐的周遭,還是那棟別墅,不會再發生什麼奇怪的事了。所以流言也不會持續很久的。除非是巴哈蒙德自己把生意搞砸,那又另當別論,但因為名聲不好的關係導致投資失敗,應該是不會的。」   雷奧納多淡淡地繼續說。不知道是不是累了想睡的緣故,聲調聽起來沒什麼高低起伏。   「你怎麼有辦法這麼肯定?」   魯多維克急躁地問。雷奧納多嘆口氣,端正一下姿勢。   「她就是犯人喔。」   「犯人……她?那個奶媽嗎?」   「對。」   聲音冷淡。也沒有責備的口氣。   「讓萊奧諾菈小姐偷偷逃出石塔的,半夜裡聽到的像野獸的聲音,把小羊分屍一塊塊放在院子裡的,全都是她一個人做的。」   「可是……到底是為了什麼?」   魯多維克聲音不禁顫抖。難道說,巴哈蒙德的女兒不是女巫,那個奶媽才是?   「想也知道,她是希望萊奧諾菈小姐能幸福吧。」   「幸福?離家出走,到異鄉的男人那裡,這叫幸福?」   「我想,這得讓當事人自己來決定……」   雷奧納多不知為何凝望著遠方,點頭說。   「對了,伊爾·摩洛。還記得宙克西斯的故事嗎?」   「宙克西斯?那個畫了葡萄,把鳥吸引過去的古希臘畫家?」   「對。其實那故事還有下文。」   「哦?不下不……等等,現在不是講那故事的時候。」   「你先聽嘛!後來,宙克西斯畫了拿著葡萄的小孩。」   「嗯?」   「結果,鳥還是聚集到葡萄那裡。宙克西斯看了很感嘆。」   「感嘆?」   魯多維克覺得訝異,眉毛上揚。   「為什麼?不是把葡萄畫得很巧妙,連鳥的眼睛都騙過了嗎?」   「是啊。但宙克西斯終究只是把葡萄畫得很巧妙而已。如果把人也畫得同樣巧妙的話,鳥應該也會害怕畫中的小孩,而不敢靠近才對。」   「喔……。」   魯多維克低哼一聲。雷奧納多微微一笑說:   「不過,宙克西斯最後是把葡萄塗掉,留下畫得不是和真人一模一樣的小孩。」   「為什麼?」   魯多維克這下真的很困惑了。   「那才是藝術,伊爾·摩洛。宙克西斯捨棄了表面上看起來很巧妙的東西,選擇了意義更為深刻的作品。」   「喔……。你的意思我懂了,雷奧納多。」   魯多維克緩緩吐口氣,繼續說:   「你的意思是說,萊奧諾菈小姐認為,與其拿著父親給的一大筆陪嫁金,嫁給父親挑選的對象,還不如自己一人去所愛的男人那裡,這樣是比較幸福的。」   「要這麼解釋也可以吧。」   雷奧納多一副不在乎的口吻回答。嘉琪莉亞吃吃地笑。魯多維克哼一聲又說:   「可是,把那個奶媽打發到威尼斯,是因為她用了怪誕的法術把那女孩送出米蘭嗎?」   「怪誕的法術?怎麼會!不是喔,伊爾·摩洛。」   雷奧納多不禁苦笑。   「我讓那個奶媽到威尼斯,是為了萊奧諾菈小姐著想的。她那樣逃到異鄉男人身邊,心裡一定會寂寞的。如果有貼心的奶媽和她在一起的話,會覺得比較有依靠,不是嗎?幸好,那個奶媽看來也希望去服侍萊奧諾菈小姐。」   「嗯……。」   覺得兩人講得不太搭嘎,智多維克心裡不高興地皺著眉頭。   「啊……!」   嘉琪莉亞張大眼睛說。   「你說當作看到出色作品的謝禮,就是這個意思,對吧?」   「看來妳早就明白了是吧。嘉琪莉亞。」   雷奧納多淡淡微笑。嘉琪莉亞高興似地瞇著眼,身體往前傾,說:   「畫那幅畫的,畢竟還是萊奧諾菈小姐是吧。奶媽知道了,所以才想放她逃走,對吧。」   「對。萊舆諾菈小姐是一直看著窗外景色的。她一直憧憬著塔外,讓心理不會失去平衡。」   「聽說,在內側很暗的箱子上開一個小孔的話,照射進去的光線會映出外頭的景色。那個塔的房間,就是像那樣的結構是吧?」   「應該是吧。」雷奧納多點頭,又回復到平時那種冷淡的神情。   被撇在一邊的魯多維克,終於低聲讚嘆起來。   他以前看過雷奧納多在研究有關那種原理的工具。好像是把那種工具應用在素描的輔助和設計圖的複製上。他應該也寫了關於那種原理的手稿,還把那種原理稱為「暗箱裝置」。   歷史上最早記載這種暗箱裝置現象(針孔成像)的,是古希臘哲學家亞里斯多德。此後,一直到十四匹紀之前,主要是應用於日蝕的觀測。最先把這種原理應用在繪畫上的是菲利波·布魯涅內斯基。和雷奧納多一樣,是個佛羅倫斯的藝術家。   「關上木板窗子的話,那個房間變得漆黑。沒有窗戶那一側的牆壁某處,想必正好有個針孔般的小洞。在晴朗日子裡的某幾個小時,外頭的景色會映射進房間裡。而那女孩,或許透過白色的窗簾,看到那樣的景色。」   「所以萊奧諾菈小姐拚命畫,想把那片不可能看得到的風景留下來。」   嘉琪莉亞說完,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對。那樣映出來的景色,是上下顛倒。因為萊舆諾蔻小姐不是畫家,所以反而能沒有先人之見,把看到的景色就那樣畫下來。要不,一個素人是畫不出那樣的畫的……不可能。」   雷奧納多像是要否定自己的話似地搖搖頭。   「那女孩沒做錯什麼,卻被親生艾親幽禁起來。或許因為滿懷著對外頭的憧憬,很不容易地保持著內心的平衡。正因為如此,所以能以那樣的氣魄畫出那幅畫。對她的情況看不下去的奶媽,於足決心要讓她逃走。」   「是的。」   嘉琪莉亞兩眼低垂,點了頭。被囚在稱為「舊宮」之塔的年輕愛妾,像極了萊奧諾菈小姐的境遇。她的心境,是魯多維克無法想像的。   魯多維克嘆息,無奈地正面看著雷奧納多。   「我現在知道那個奶媽讓巴哈蒙德的女兒逃走的理由了,但實際上,那女孩是怎麼做到的呢?奶媽不是也沒辦法打開那扇門嗎?」   「那件事啊?……」   雷奧納多不知為什麼浮現出明顯的厭惡表情,喃喃說:   「想當然,如果不能從門出去,只好從窗戶逃出去了。」   「窗戶?可是,那樣的高度?而且房間裡也沒有什麼可以綁繩子的地方。」   「對。用的不是繩子。她是從窗戶跳下去的。當然,不是要自殺。譬如說,如果底下是水面的話,即使是那樣的高度,也能安然無事辦得到吧。」   「如果底下是水面的話,或許可以。但那下面只有菜園。運河是在宅邸的另一邊。」   「那麼,如果下面是空氣呢?」   「空氣?」魯多維克目瞪口呆。雷奧納多表情複雜地點頭。   「我以前不是做過氣球嗎?還記得嗎?」   記得。那是米蘭宫廷有次正忙著準備慶典時的事情。擔任慶典戲劇技師的他,心血來潮做了一個大氣球,在狹窄的房間裡把氣球鼓起,害大家陷入一片混亂中。   「那是使用羊腸,去掉腸的脂肪,再仔細洗乾淨。然後接上鐵匠用的風箱,送進空氣,可以把羊腸鼓得大到讓人無法相信——大到整個房間滿滿的。」   「鐵匠用的風箱?」   嘉琪莉亞敏銳地注意到,喃喃說:   「那麼,在別墅的那些人,半夜聽到的低低呻吟聲——。」   「是風箱把空氣送進腸子裡的聲音嗎?」   魯多維克不由自主拉高聲音。忘記了是在馬車裡,站了起來,腦袋差點狠狠撞到。   「原來如此。你在宮廷裡鼓脹羊腸氣球引起騷動的事,那個奶媽從她鐵匠弟弟那裡聽說了。」   魯多維克看著雷奧納多,他一副不好意思的臉色。引起這次騷動不安的遠因,竟然是自己的惡作劇。這點他大概早就想到了吧。   「塔窗正下方的菜園圍著柵欄,正好可以用來固定好氣球。奶媽鼓起氣球後,萊奧諾菈小姐安全無事跳下,成功地從塔上逃走。」   雷奧納多有點佩服地說。   「在事情完成後,只要把氣球割個裂縫,裡頭空氣一下子就會洩掉,剩下的只是腸子。要把這處理掉的最簡單方法,就是把它和羊的屍體混在一起。」   「……把羊的屍體一塊塊散放那裡,原來就是這原因啊。」   魯多維克低聲嘟囔著,這麼說,會殺小羊的原因,可能是因為要把大羊的屍體搬過去的話,奶媽一人做不來吧。   「當然也可以把那些東西隨便去棄在廚房角落,但看來也是想把萊奧諾菈小姐失蹤的事,搞得讓人難以理解。否則追究起是誰幫了萊奧諾菈小姐的話,最先受到懷疑的一定是那個奶媽。」   說完,雷奧納多像是失去興趣似地,深深往後靠在座位上。   這時,馬車剛好穿過城門,進入米蘭。   迎面而來的是,帶有中世紀風味的聖烏斯托喬教堂,以及人群走向市區的熱鬧街道。一座充滿活力、無秩序的城市。這樣的米蘭空氣,讓人感到非常懷念。   「萊奧諾菈小姐離開了生長的城市,也能過得很好嗎?」   嘉琪莉亞自言自語似地喃喃了一句。這時,裝飾聖羅倫佐教堂的那此古羅馬時代的圓柱,映人眼簾。   「沒問題的,如果是她的話。」   雷奧納多出乎預料,斬釘截鐵地說。   「喂,你怎麼知道?」魯多維克笑著問說。   雷奧納多也瞇眼笑著回答:   「知道的喔。想想看,不管底下放了多少氣球,敢從那樣的高度跳下去,可不是什麼三腳貓的膽量。那種事做得到的話,或多或少會有的辛苦,對她也不成問題的。」   「膽量!嗯,說的也是。」   奇妙地理解了,魯多維克露出笑容。   「沒看到她飛躍起來的身姿,真是遺憾……。」   雷奧納多說了這麼一句。像是被這句話吸引了一樣,魯多維克閉上眼睛。   浮現在腦海裡的是,天使的身姿,飛躍向無窗之塔的炭畫風景。   被留下的右臂   「聽說嘉琪莉亞看到了有趣的東西。」   「什麼?」   「手臂。」   「手臂?」   「是雕像的右臂。和要從碼頭運往市內的貨物攙雜在一起……」   1   馬車停在城門外的廣場。   是簡易的單馬馬車,沒有車蓋。嘉琪莉亞瞇著明亮、淡褐色的眼睛,望著夕靄籠罩的米蘭都城。   她之外,只有車夫一人,是異國樣貌的容顏,年輕力壯的士兵。黑色的上衣,桑葉的徽紋,顯示他是攝政大臣的親衛兵。   提奇內瑟門是建於約略呈圓形的米蘭都城的南邊城門。   運河沿著城牆流過,在城門附近的碼頭,雖近暮色,依舊是熱鬧滾滾。   運貨馬車和工人來來往往沒有間斷,忙著搬運從肥沃的隆巴底平原的各處運來的穀物、果實,或者是經由維內托省,從遠處的威尼斯或帕多瓦來的許多美術、工藝品。   馬路一片混亂。   「真是對不起,嘉琪莉亞小姐。」   駕車的人回頭說。   皮膚淺黑的他,是出身南方的摩爾人。發音有些生硬,表情的變化也難以辨識。但對主人很忠誠,有其獨特的魅力。   米蘭的攝政大臣魯多維克·史佛爾札,用了許多像他一樣強壯的黑人士兵作為自己的護衛。替嘉琪莉亞駕車的,是他非常信任的其中一個。由他自己特別安排,在嘉琪莉亞今天到郊外友人的山莊拜訪時,作為她的隨從。   從山莊回來的途中,眼看就要進入米蘭都城,卻陷入城外碼頭的擁擠混亂中。   「我忘了這時間,城門附近會很擁擠。看這種情況,要很晚才能回到舊宮。」因為駕車者一副覺得很嚴重的樣子說著,嘉琪莉亞微笑回答:   「我一點也不在意。」   「可是……」   「沒關係的。因為看看這樣的街景,也非常有趣。」   「是……。」   駕車者尷尬地不知該說什麼。或許是以為嘉琪莉亞那樣的說法,是說著反話。   在來往人群的空隙中,馬車一步一步緩慢前進。   但實際上,碼頭人群工作的樣子,是看不膩的。   從船艙搬下來的貨物,大部分原封不動就運向市區,或搬進商行的倉庫裡。)另一方面,也有往船上搬的貨物。   米蘭是羅馬、佛羅倫斯這些較南方的城市和阿爾卑斯山以北一些國家的貿易中心,是商業的要衝。   在某種程度上,可說是比日內瓦或大海港的威尼斯,有更多機會可以看到一些奇珍異物。   光是坐住馬車上這麼觀看,也可看到不少那一類的東西。   似乎是從異國來的,看來有點奇怪的酒桶。   美麗的玻璃工藝、銀器。   還有不祥的盔甲和兵器等。   特別吸引嘉琪莉亞注意的,是做藝術品生意的那些人。   看來是有名的藝術商僱用的那些工人,搬運的貨物裡頭有很多是古舊的壺和餐具。   用毛毯裹住的大壁板,大概是繪畫作品吧。   他們最後搬運的是,裝在木箱裡的奇特的貨物。   類似的木箱,一共六個,但大小不一。   有可以抱在腋下輕易就搬得勁的,但也有得四個人才抬得起來的大箱子。   那些,和其他的貨物都不一樣,不禁引起嘉琪莉亞的興趣。   「他們在搬什麼東西呢?」   她並不是在問誰,而是自言自語。   小的木箱一個,大的一個,還有略略狹長的兩個,和比那更大更長的兩個。這些簡單沒有紋飾的木箱,形狀本身奇怪不說,還有它們的數量和分配,讓人感覺很像平常看到的什麼似的。   「不知道為什麼,一副像是在做喪事的樣子。」   駕車的士兵以漫不經心的口吻這麼回答。   嘉琪莉亞輕輕「啊」了一聲。   工人搬運的白木箱,和只用釘子釘住的木板蓋子。   那些,像極了棺材。   一般人的身體,無法完全裝進那個大箱子。但如果把頭和四肢切下,放進那些箱子裡的話,還真的很剛好。   當然,那只是看起來如此而已。沒有理由要特地切開屍體,然後運到城裡。只是那樣的一組木箱,讓嘉琪莉亞下意識地聯想到切割開來的人體而已。   那樣的木箱,感覺像嶄新的棺材,顯得和其他藝術品很不一樣,應該也是引起她興趣的原因之一吧。   瞭解了理由後,也就不會覺得有什麼特別有趣的了。   不再對那些人感興趣,嘉琪莉亞抬頭看著總算快要靠近的城門。   就在這時,廣場響起工人們的怒聲。   像是什麼迸裂開來的聲音連續響起。是騾子從人群中跳出來,撞到工人的運貨馬車,車上的貨物垮下來。   一般的情況下,誰也不會特別去注意,因為是常見的事故。   但是,駕車的摩爾人,看了卻大吃一驚地停住馬車。   在塌下來的貨物周遭的人群,吵雜聲瀰漫開來。   掉到地上的貨物,也有那些奇怪的木箱裡的其中一個。   是狹長的小木箱之一。   撞擊在石板地面的箱子裂開,釘住的木板蓋子也掉下來。   鋪在裡頭的一層毛毯敞開,箱子裡的東西滾出來。   嘉琪莉亞漂亮的眉毛皺在一起。   裝在木箱裡的貨物,是個淺灰色、人的手臂形狀的東西。   2   秋未的陽光。穿透殘留未散的晨霧,無力地照射下來。   褐色的磚和灰色的石頭構成的米蘭城市。   隔窗望著未完成的大教堂,攝政大臣魯多維克·史佛爾札站住舊宮的通道上。   刻在高高陰暗牆壁上的蝰蛇徽紋,是米蘭從前的統治者維斯康堤家族,以這個宮殿作為居所的時代所殘留下來的標記。   維斯康堤家族被逐出米蘭,已經三十多年。現存的舊宮,是當今的米蘭大公吉安·蓋勒亞佐和他的親戚,也就是史佛爾札家族所有,用來作為進出米蘭宮廷的藝術家和學者們的住處。   在厭倦了繁忙的國務之際,魯多維克常會離開居住的城堡,來這宮殿走走。   代替仍然年幼的米蘭大公掌管國務的魯多維克,在實質上,是住在舊宮這些人的雇主,所以也有監督他們工作的這層意思。   但最主要的是,和這些米蘭擁有的當代頂尖的有識之士談話,或觀看他們的工作,是無聊的宮廷生活中,很好的排憂解悶的方法。   不過今天,他卻是無精打采。   曬得黝黑的精悍相貌,浮現淡淡的疲色。   像狐狸、像老虎——機智、勇敢,被人這麼形容的攝政大人,罕見地沒有想要隱藏他憔悴的樣子。   「覺得怎樣?雷奧納多。」   站在鬥口,魯多維克這麼問說。   非常沉重的鐵門,大大敞開著。看向室內,映入眼簾的是許許多多排列整齊的藝術品。   古代的雕刻、壺、木板畫。   銘文的碑石,以及異國的石棺。   房裡有個採光的小窗,窗邊佇立一個男人。   逆光中的身姿,吸引住魯多維克的目光。   勻稱高挑的身影,宛如異教神話裡的人物雕像。   陽光中看似透明的長髮閃亮著。穩靜的面貌,或許比較像是女性的。緩慢轉身看過來的眼眸,驚人地深邃清澈。   一個漂亮的男人。   雕像似的男子,對著像是被迷住而楞在那裡的魯多維克笑笑。是那種緩緩悠哉、無從把握、帶有不可思議的笑容。   「覺得怎樣!是覺得怎麼樣?有聽沒懂啊,伊爾·摩洛。」   男人的語調略帶戲弄,魯多維克輕皺眉頭。   伊爾·摩洛是人們對魯多維克的俗稱。   「摩洛」是黑的意思。「伊爾·摩洛」差不多是指「黑的人」那種意思。天生皮膚淺黑,頭髮和眼睛都烏黑的魯多維克,於是有了這樣的俗名。細想的話,也可說是一種侮辱的稱呼,但魯多維克日己卻喜歡這樣的叫法。他穿黑人風的服裝,而且特地任用強壯的黑人士兵當他的護衛。   史佛爾札家族不是所謂的名門貴族血統。魯多維克的父親,以前是勇猛而聞名的傭兵隊隊長。   即使史佛爾札家族現在取代了沒落的名門維斯康堤家族,成了米蘭的實際統治者,魯多維克也還承襲了那種武士的血脈。而他會以那種奇異的裝扮到處晃來晃去,說不定也可以在那種血脈中找到原因。   但是,這個異鄉來的男人,並不害怕魯多維克那種強烈的性情。   對於這件事,魯多維克有時會覺得有些生氣,有時卻又覺得很投合。   雷奧納多·迪·瑟爾·皮耶洛·達·文西。   是這個漂亮的藝術家的名字。   「我在問你,放在這座塔裡的藝術品,你覺得怎樣?」   魯多維克又問了一次,語氣非常認真。   雷奧納多的唇角浮起淡淡微笑,緩慢看了看房間四周。   「了不起的數目。」   「是啊。」   「可花費了不少吧。」   「是啊。把上一代為止的米蘭大公的收藏品都放在一起了。這可不是全部,不過光是這裡的,就至少有兩百件吧。」   魯多維免輕吐一口氣。上一代的米蘭大公蓋勒亞佐·瑪麗亞·史佛爾札,是魯多維克的哥哥,一個驕奢的人物。   只因為他自己的慾望,浪費了米蘭豐裕的財富。   大部分收藏在這倉庫裡的各種物品,是他收集買來的。   此外,這之中也包括維斯康堤家族統治米蘭的一百七十年間,從其他國家掠奪來的藝術品,或是當作賄賂品獻給作為君主的他們。   經由正當管道收納到國庫的,都保管在王宮的寶庫裡。被悄悄保管在舊宮而成為世世代代米蘭統治者個人的收藏品,可說是隱藏的財產。   「那麼,讓找看這些東西是做什麼?伊爾·摩洛。」   「想要你幫我挑出幾件特別有價值的。」   「是說要做鑑定嗎?」   雷奧納多「哼」一聲,一副意外的樣子,嘴唇一歪。   「對。做得到嗎?」   「可以接下這工作,雖然興趣其實不大。」   「為什麼?」   「看著這房間,讓我想起那個男人在佛羅倫斯的博物館。也沒好好整理,只是數量上收集很多。特別讓我想起這樣。」   「博物館?」   「是說梅迪奇家族現在當家之主『豪華王』的收藏倉庫喔。裡頭又是古代的化石、又是動植物的標本等等。也有仿小女孩屍體做成的蠟像等低級品味的東西。」   「……別跟那樣的東西相提並論。這裡有的,都是正經的藝術品。選出幾個你喜歡的,然後推薦函也寫一封,這樣就可以了。」   魯多維克語氣不高興地說。   雷奧納多「哦」一聲。聳肩說:   「推薦函……聽起來好像有了什麼麻煩似的,能不能把理由說來聽聽?」   「得給人家的。而且是要有相當價值的東四。」   「禮物嗎?嗯……這倒是有點意思。」雷奧納多一副愉快的樣子喃喃說。   「有什麼意思?」   魯多維范語氣不太高興。雷奧納多更是愉快地笑了。   「想要的不是寶石或服飾等等,而是古藝術品,看來你是找到一個相當有品味的愛人了。」   「別胡思亂想。不是女人要的。」   「不是嗎?」   「當然不是。」   「這樣的話,幹嘛一副像是偷偷摸摸在搜找祖先遺產似地。如果是公務上的,大可堂堂正正叫家臣去把喜歡的東西買來,看是要古羅馬的寶石工藝,還是加泰隆尼亞的聖櫃都可以,不是嗎?」   對於雷奧納多帶有諷刺意味的話,魯多維克長長嘆一口氣。   「能的話我也想這麼做,伹是不行。」   「看來是有什麼好理由。對方是誰?」浮現淡淡的笑容,雷奧納多問說。   「名字叫恩里克斯的男人。那不勒斯大使的秘書官。」   「沒聽過這個人。」   「新任命的官吏,才剛到任不久。年紀還輕,但口才出眾,是個厲害的外交官。」   「是個懂得藝術的男人吧?」   「這個不清楚……,為什麼?」   「沒什麼,只是覺得,如果他是個對藝術品有眼光的男人,恐怕不能送他這倉庫裡的東西,如此而已!」   「什麼?」   魯多維克心頭火起,瞪著雷奧納多。這簡直就是在嘲笑這裡那麼多的藝術品,全都一無可敢。   「為什麼這裡的東西不行,能不能把理由說來聽聽?」   對著低聲嘟嚷著的魯多維克,雷奧納多爽直地回答說:   「因為這裡的東西,幾乎都沒什麼價值。」   「沒什麼價值?!」   魯多維克大感訝異地說。   「豈有此理!這裡頭雖然也有壞掉的,但可全都是具有歷史性、價值不菲的東西哦。年代比較久遠的來說,也有大約兩千年前伊特魯利亞一帶的東西。」   「是啊,如果是真品的話,伊爾·摩洛。」   「什麼?」   「令兄似乎有收集寶石的嗜好,但看來藝術的審美眼光卻是二流的。這裡的藝術品。幾乎都是贗品。是假的。」   「贗品?……」   魯多維克吃驚地環視房間裡的東西。   藝術品裡常出現贗品。這種事,魯多維克常然也知道。   研磨玻璃做出假寶石,或是仿造同時代藝術家們的作品等,早期從古埃及時代開始,似乎就是日常慣有的事。   但是,一般以為,那些東西雖然能騙過藝術外行人,卻騙不了平素就看慣了藝術品的藝術商和收藏家。   古希臘人把贗品叫做「nothoo」,意思等同「粗劣品」。   「可是」魯多維克說,「這些東西可不是什麼粗劣品。每樣都做得很精巧,而且是相常古老的東西。當然,裡頭或許也有幾樣是近期才修復的。」   「不對。這此都是近期新做的東西。」   「豈有此理,是新品還是古代遺物,這點連外行人都看得出來。形體上或許模仿得出來,可是那種歷經歲月的滄桑感,可不是人的手能製造得出來的。」   「『歲月感』是嗎?」   雷奧納多淡淡微笑,拿起旁邊的壺。   「那是盲點所在,伊爾·摩洛。雖然操縱歲月的流逝是不可能的,但要讓人產生『歲月感』的錯覺,並不是很難。喏,你看看。」   說完,雷奧納多把壺遞到魯多維克面前。   是帶有紫色斑紋的大理石壺。   這種斑岩據說只出產在埃及,它的稀少性和紫色色調所擁有的價值,常被視為是具有王家之風的東西。壺製作出來的當時,想必打磨得很亮麗,但在歷經如此長久的歲月後,豔色褪盡,呈現出古色蒼然的樣子。   「這個是壺吧。是古羅馬的東西,不是嗎?」   「看起來如此而已。這東西頂多是二、三十年前做的。」   「什麼?……可是,這表面的色調……。」   「那是埋在地下半年或一年,故意弄出來的滄桑古味。是偽造者常有的手法。需要用滲透力強的土,也許用的是某處的河邊泥土,或者是用了牛馬的屎便。」   「牛馬的屎便?!」   魯多維克大吃一驚,趕緊把伸出去的手縮回。   這個帶有古老的感覺而變得珍貴的壺,它的色澤竟然是用糞便弄出來的。一時之間還真難相信。但是如果覺得可疑而細看的話,那種古老的感覺的確是表面性的東西,褪色的樣子看來不太自然。   「這一個,手法比剛才的稍微複雜些。」   雷奧納多繼續說,拿起一個同樣用斑岩做成的杯子。樣子看起來比剛才的壺更古老、更有價值。像這種經常使用的器皿,通常會留下下少瑕疵,這樣反而顯得像是世代相傳的貴重物品。   「和先前的壺一樣,手法都是讓東西看起來顯得古舊。但是,這個是把新品故意弄得有缺裂,然後再用鉛來修補。確實弄得很像是古時修補的。但這樣做的話,就更是膺品了。」   「偽造者…會做到那樣是嗎?」   魯多維克拿起遞過來的杯子細看。   雖然經過說明,但這個用鏽鉛或薄銅板焊接過的杯子,怎麼看還是像古代的遺物。   「的確,這裡的壺和器皿的可疑性,我瞭解了。可是,這房間裡頭還有訐多木板畫和素描。難道那些也是偽作嗎?」   「是啊,就算有些是真跡,但大部分看來也是沒有價值的東西。」   「嗯……但是,那些總沒辦法埋在土裡吧。這樣的話,是怎麼讓人誤以為是古代的東西呢?」   「也是那麼一回事喔。如果只是要騙過外行人的眼睛,把畫燻黑,讓色彩看起來黯淡就可以了。」   「嗯……。」   「這幅木板畫,是經過手法較為高明的偽作者加工過的。出自西班牙一帶,大概是幾百年前的東西,想必是從某個教堂的祭壇拆下來的。」   「等等。這麼說,這幅畫不是贗品,是真的聖遺物,不是嗎?」   魯多維克不解地走近擺飾在那裡的木板畫。   是在木板上抹了灰泥後,在上面作畫的宗教畫。平板、拙劣的圖案,畫的應該是「聖母領報」的那一場景。從畫板和灰泥損壞的情況看來,讓人覺得很明顯是許久以前的中世紀作品。   「沒錯,是真貨哦。那個作為圖畫基底的畫板。」   「什麼?」   「這幅畫的原畫毀損得太厲害,不知道是本來就損壞得不成樣,還是硬拆或是硬塗掉時造成的。總之,現在看到的畫,是近期才畫上去的。用了中世紀沒用過的顏料,圖案也是模仿其他教堂的。」   「喔……和之前的杯、壺不同,這是把真品作為材料的一部分使用。還滿技巧的。」   魯多維克倒是有點欽佩地喃喃說著。雷奧納多也是相同的表情點頭說:   「像繪畫這類的,還算是容易看得出來。畫板另當別論,至少作品本身全部是人的手製造出來的。」   夾雜著苦笑喃喃說,他走近牆邊的架子,凝視著放在那裡的古舊石柱和黏土板等。   「比那些更麻煩的是銘文和碑文。如果是拉丁文還可以,象形文字和楔形文字的話,至少在義大利沒人讀得了。如果把它刻寫在古代的石板和黏土板上,要識破是很難的。」   「的確也是……」   魯多維克拿起剛好看到的黏土板。據說是古代巴比倫人寫的書簡。變成棕褐色厚厚的黏土板,歷經歲月,已經是硬邦邦的了。   但是,聽了雷奧納多的解釋後,重新再看一次,上頭楔形文字的排列,看起來很不自然。   黏土板久了會變形,不同地方的厚度會改變。儘管如此,刻寫在上面的文字,深度應該幾乎相同。如果有人後來再刻寫上去的話,會和經過風化而變淡的文字,顯得不太一樣。   「就不容易辨識這點來說,雕塑也一樣。因為雕塑的優點,就住於能比繪畫保持得更好。因為歲月而產生的變化也不容易看得出來。如果經由名匠的手,應該也能做出完全和古代的雕塑相同的作品吧。」   「是這樣嗎?……」   魯多維克問說。雷奧納多看著他,愉快地瞇著眼睛。   「我說的準沒錯,伊爾·摩洛。你以為我怎麼會對贗品的作法這麼瞭解?」   「什麼?」   像是冷不防挨了一拳,魯多維克大感訝異。   平素就公開說藝術家應該以自然為本,並目尖銳批評那些借用文獻上得來的知識和利用他人的權威性來唬人的論述者,這樣的雷奧納多,自己卻主動去研究偽作,讓人難以想像。畢竟他不是那種會嘲笑被膺品欺騙的人,不是那種會想去害人、貪戀他人錢財的男人。   看著困惑的魯多維克,雷奧納多淡淡苦笑說   「是跟我的老師學的喔。也實地去參觀了幾次做贗品的工場。」   「什麼?你的老師……那不是維洛奇歐先生嗎?」不由得感到吃驚,魯多維克高聲說。   維洛奇歐是當代頂尖的大師,擁有佛羅倫斯最大的工作室。才能跨越多種領域,特別是在黃金工藝和雕塑這力面,無人可比。   這種大藝術家,也和古藝術的贗品有關聯的話,那麼半吊子的鑑定人,要辨認真偽恐怕很難吧。   「不是只有他喔!還有多明尼科·吉爾蘭達也是、唐那太羅也是,聽說有段時期也和古藝術的贗品有關聯。我也看過我的老師把剛鑄造好的青銅像,弄上像古代塑像一模一樣的銅綠,結果好玩地把大家都騙過了。」   「想來也是吧。」   魯多維克低聲嘀咕說。捂住額頭,把一頭特有的黑髮粗暴地往上攏。   「的確……把這裡的古藝術品送給那不勒斯的秘書官,不是好主意。如果被那傢伙破那是贗品的話,我們就更丟臉了。」   「或者他會懷疑,明明知道是假的東西還故意送他。無論如何,結果都會很不愉快。」   「是啊,看來是會這樣。」魯多維克無力地點頭,嘆氣說:   「唉,我哥哥疑心那麼重,竟然會上當到這種地步,盡是些贗品!」   「這就叫『慾令智昏』,要騙過被慾望所迷惑的人,是很容易的……不過,我還是想不通,伊爾·摩洛。」   靠著粗石砌成的牆壁,雷奧納多覺得麻煩似地問說:   「到底為什麼,作為攝政大臣的你,得贈送藝術品給異國大使的秘書呢?這事你一定得跟我說。」   「嗯……。」   魯多維克不滿地歪著嘴唇,一副啞巴吃黃連的表情,嘆口氣說:   「贗品是嗎?要是那個東西也是贗品的話,事情就好辦了。」   「嗯?」   雷奧納多像是要催促他繼續說下去似地,眼角瞄著他。   於是,魯多維范勉勉強強說出不想談的事。   3   那不勒斯的秘書官恩里克斯,是個看起來大約三十歲的年輕男子。   鼻樑高直,臉型銳削。一方面非常自信滿滿,但另一方面也很懂得如何顧及大使上司的顏面。是個想法實際、有能力,讓人不能輕視的厲害外交官。見到他後,魯多維克知道不能小看他,也馬上對他產生好感。   第一次見到他,是七天前的事。   他在那不勒斯大使官邸舉辦慶祝自己到任的宴會,魯多維克也受到邀請。   雖說足慶宴,但並沒辦得很大。只是邀請了大使的主要友人的小宴會。結束了禮儀性的寒暄後,魯多維克估計餘興節目的跳舞就要開始,正打算離開。   這時,恩里克斯本人過來和魯多維克談話。   他態度絲毫不畏怯地表示,有事想懇求商量。   「才上任就急忙要商量事情,是有什麼困難的事嗎?秘書官先生。」   魯多維克略感興趣地問。   一方面是覺得對剛到任的秘書官施個小惠,先給個人情也不壞,另一方面也覺得,對方不是那種會來商量對彼此沒有好處的事情的人。   「事情是這樣……」恩里克斯頗有含意地微笑說,「與其解釋給您聽,還不如請您親自過目來得快。」   說完,他為魯多維克帶路,到大使官邸的附樓。   魯多維克帶著護衛的士兵們,直爽地跟著他走。   附樓是在舊宮地區平常不太使用的一個角落。   從前好像是王宮工程師的工作室,屋頂滿高的建築物。   穿過小通道,終於來到建築物正面,大大的門重重上鎖。   一共三個鎖,各自纏繞著粗粗的鐵鍊。   恩里克斯取出黃銅鑰匙,一一開鎖,拿下鐵鍊。   然後他親自打開鐵門。唧唧刺耳,門慢慢敞開。   建築物裡,挑空到三樓。在方錐形的天花板上,只有通風用的窗子打開著。   雖然有柱子和弓形的樑,但基本上是被垂直的牆包圍著的無趣建築。這房子並非設計給人住的,原本大概是作為工作室的倉庫使用的吧。   瞥一眼設置住牆邊的簡單架子,完全沒放著日用器皿之類的東西。   或許是因為外頭的光照不進來,建築物裡頭顯得昏暗。但是,似乎是通風不錯的緣故,聞不到關閉著的建築物裡常有的黴臭味。加上天花板很高,也幾乎感覺不到蠟燭或油燈燃燒的味道。   然後,在好幾根蠟燭照耀的亮光中,浮現出一個巨大的身影。   男性立像。   是一座雕像。   身長比大個子的魯多維克都要高個半身。是尊優雅、卷髮的男性裸體像。   大理石打磨出來光滑的表面,在火焰的反光中,亮麗地閃耀著。   伸展到頭上的左臂,在搬運途中弄了點缺口。不過,並不是會影響雕像價值的大缺損。兩腳保持優美的姿勢固定在台座上,從右手腕垂下的布的雕刻,能支撐右臂和上身石頭的重量。是匠心獨具、極為精湛的造型。   「這是……古羅馬時代的作品嗎?」   「真有眼光,不愧是大人您!」   秘書官一副不完全像是恭維的樣子點頭說。   「看來像是強烈受到希臘藝術的影響,但能雕刻出這麼精準的雕像,應該是古羅馬的技術吧。這尊雕像被認為是公元前一世紀左右的作品。」   「了不起的作品呢!」   「謝謝讚美。其實這是我在米蘭買到的東西。」   「在米蘭?」   魯多維克目不轉睛地看著恩里克斯。因為,如果米蘭城內有這樣的藝術品的話,那個藝術商應該會第一個來魯多維克這裡拜訪兜售。   或許是敏感地覺察到魯多維克的疑惑,恩里克斯驚慌地又說:   「這樣做,常然不是想搶走大人的財產。其實這雕像,原本是要經由米蘭運送到法國的東西。」   「法國是嗎?」   魯多維克低聲喃喃。非常不愉决的感覺撩過心頭。   法國是當今歐洲第一大國。從羅馬和佛羅倫斯一帶出土的古藝術收藏的熱門藝術品當然不用說,即使和這種流行無緣的西西里一帶發現的古藝術品,會悄悄地經由米蘭賣到法國,是想當然的事。也就是藝術品的流出國外。   「如您所知的,我們那不勒斯的阿拉貢家族,在王位繼承的問題上是和法國敵對的。我這次被派遣到米蘭的原因之一,就是負有收購這種藝術品,帶回到那不勒斯本國的任務。」   「喔……。」   「當然,我們買藝術品所付的代價,也是進了米蘭城內藝術商的手裡,這對大人而言,應該也不會沒有好處。而且,被送到那不勒斯的藝術品,是用來作為致贈同盟國的禮物,所以總也會有到了大人您手上的情況。」   「嗯……的確,要這麼思考也可以。您這麼說,我也無可抱怨了。」   判於恩里克斯這種繞圈子的說法,魯多維克不禁苦笑了起來。   恩里克斯浮現像是對共犯者一樣的親密笑容,向魯多維克鞠了一個躬。   「為了這件藝術品,我們大使館付給貴國的藝術商高達兩萬金幣的鉅款。」   「哦?!就一尊雕像來說,這可是很不尋前的價格呢。」   「是的。事實上,想和大人商量的正是這件事。」   「哦?」   「這是花了大使館年度預算的一半得到的絕品。如果在運送出米蘭之前,這尊雕像萬一發生了什麼情況,我這個腦袋就不保了。」   「嗯……,這可是嚴重的事呢。」   「只是,這裡畢竟是離開本國很遠的異鄉,我們大使館雖然想要調派警備人員保護,卻偏偏沒有多餘的人員可用。」   「啊……,的確也是。原來是這樣。」   魯多維克已經瞭解了。恩里克斯希望借用米蘭的士兵來保護雕像,這就是他想要的。很容易瞭解的事。   「確實也是,如果在這米蘭城裡,有貴重藝術品被偷或遭到破壞,這也關係到我們史佛爾札家族的名譽呢。」   「大人,那麼?……」   「瞭解了,秘書官先生。我會從米蘭宮廷的士兵裡,借調幾個能信賴的給您。在安排就緒運走雕像之前,您可自由派用,不必在意。」   聽魯多維克這麼說,恩里克斯放心地微笑起來。   在搖曳的燭光中,沉重的雕像,落下幾道長長的影子。   4   「如此,從第二天早晨開始,立刻早晚輪班交替,各借出六名士兵。」   魯多維克說完,看著雷奧納多。   兩人現在已經來到雷奧納多的工作室。雖然看起來像是亂七八糟,但卻隱約有種奇妙協調感的房間。   書堆得高高的,桌上散放著羊皮紙和銀筆,還有計算尺和規尺,以及許多用途不明的工具。與其說這裡是藝術家的工作室,還不如說是數學家或占卜師的居室比較合適吧。   兩人相對而坐,喝了口葡萄酒。   「那麼,發生了什麼麻煩的事?」   不知為什麼,雷奧納多看似愉快地問說。   「你知道發生了糾紛?」魯多維克歪著嘴唇說。   「想也知道。要不,你也不會想送秘書官藝術品,不是嗎?」   「是啊。結局就是這樣。」   「這樣是怎樣?」   看一眼含糊其詞的魯多維克,雷奧納多往嘴裡送了一口酒。   「雕像不見了。」   「不見了?」   「對。從我部下看守的大使官邸的附樓消失了。」   魯多維克以壓抑住激動的聲音說。雷奧納多眉頭輕揚。   「這倒是有趣。」   「……沒什麼有趣的。這麼一來,我們史佛爾札家的臉都丟光了。」   「所謂消失,是怎樣的隋況?」   「如果知道的話,就不用這麼操心了。」   嘆口氣,魯多維克搖搖頭,繼續說:   「當恩里克斯他們把護送雕像的隊伍安排妥當後,打開附樓的門,裡頭的雕像已經不見了。就是這樣。我派遣去的士兵當中,沒有任何人踏進過那楝建築物裡,而且也沒有任何人看到雕像被搬走的那一刻。」   「這樣。」   雷奧納多「嗯」一聲,臉上浮現淡淡笑容。   「士兵看守的,只是附樓的大門前面吧?」   「不。通向附樓的小路左右兩邊,也各自配置了兩人。此外沒有和附樓相連接的路。」   「門的鑰匙呢?」   「門當然是鎖上的。鑰匙只有恩里克斯有。」   「另外有沒有進入附樓的方法呢?」   「這個……,嗯,也不能說沒有。」   魯多維克兩臂交叉,吐了一口氣。   「譬如說窗戶,並不像大門那樣安裝了堅固的鎖。身材短小、輕盈的人,說不定就能避過士兵的耳目,潛入附樓中。當然也有被看守的士兵發現的危險,倒也不是能那麼自由進出好幾次的。」   「所以,要進出,並非絕對不可能。」   「可以這麼說。」   魯多維克鄭重地點頭。   「不過,這只是說的確有辦法進出而已。但身上如果抱了東西,要攀到窗子的高度也並不容易,更不用說要搬走那麼大的雕像,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如果要搬走那個,除了從大門出去,沒有其他辦法。」   「嗯……是吧,既然你這麼講,就應該是這樣。」   雷奧納多語氣冷淡,嘟囔說。   魯多維克嘆一口長氣,胡亂喝了一大口葡萄酒。   「到底是怎麼回事,恩里克斯也一樣搞不清楚。但是,我們這邊因為有就近派兵看守的緣故,所以這是我們立場上的弱點。如果懷疑我們趁大使館職員不注意時,設法偷走了雕像,我們也無法有力反駁。這是苦處所在。」   「所以才想先給對方有價值的藝術品,來暫時代替被偷了的雕像是嗎?以你來說,倒是罕見的軟弱。」   「沒辦法。一來,那不勒斯是重要的同盟國;二來,為了牽制法國和威尼斯,也不能讓彼此的關係因為這種事惡化。」   「可是米蘭畢竟是歷史較短的城市。藝術的其他領域妨且不說,但在古代藝術品收藏這方面,比起其他城市來較不利。要找到能權當兩萬金幣雕像的代替品,我想並不容易。」   「我知道。」   魯多維克眉頭深鎖,心裡很不痛快。   「最壞的情況,大概就是要你工作了。送上雷奧納多·達·文西大師的作品代替的話,那不勒斯那夥人也就沒什麼好抱怨的了。」   「什麼?」   難得那麼吃驚,雷奧納多高聲說。   「太過分了!伊爾·摩洛。這麼說,如果雕像找下到的話,你就打算叫我工作來代替嗎?」   「別覺得過分。請你幫忙鑑定古藝術品,也是為了在萬一的時候,讓你負起責任。還是,你能解釋雕像消失的原因?」   「如果是這個,要想出幾種都可以。」雷奧納多語氣不悅地說。看到他一反常態積極的態度。魯多維克倒足吃了一驚。   「要幾種都可以?」   「沒錯。第一,這有可能是那不勒斯那夥人,從一開始就策劃好的。」   「從一開始?」   「對。你派士兵去時,附樓裡已經沒有雕像了。他們還沒到達之前,雕像就被搬走了。這樣想的話,也沒什麼不可能的,不是嗎?」   語氣似乎不是很認真,雷奧納多繼續說:   「你的部下其實一直看守著空建築物,而雕像已經被運出米蘭公園。然後你也沒辦法說,雕像是不是先被搬走的。」   「不……不是的,雷奧納多。」   魯多維克急忙插嘴說。   「我也想過那種可能性。可是,最先派遣去的士兵到達時,恩里克斯打開附樓,確認過裡面了。所有士兵都證實說,雕像那時的確還在裡頭。」   「嗯……,應該也是吧。」雷奧納多沒顯出特別喪氣的樣子。他看來似乎也沒相信自己的假設。   「那麼,其次的可能是,的確是米蘭的人把雕像偷走了。」   「什麼話……這樣的事……」   「不能說一定不可能吧。那不勒斯的秘書官應該會懷疑,雕像讓你利慾薰心,所以想奪為己有。」   「你……是認真的嗎?」   魯多維克瞪著雷奧納多。   「就算你沒那麼命令,士兵們合謀偷走雕像也是可能的。雖然那麼高大的大理石雕像相當重,但如果幾個強壯的士兵合作的話,要把它搬走也不是很難吧。」   「什麼屁話……!如果是其他小兵小卒的話,我不敢說,但那幾個是絕對不會幹那種事的。」   魯多維克像是說給自己聽似地嘟囔著。   「何況,也還有鑰匙的問題。那麼麻煩的鎖,鑰匙只保管在恩里克斯手上。」   「那麼,如果那個恩里克斯是主謀呢?」   雷奧納多淡淡地說,魯多維克目瞪口呆。   「什麼?……」   「如果恩里克斯收買你的部下,叫他們幫忙把雕像搬走,這麼想的話,也沒什麼特別奇怪的吧。對士兵們來說,那不勒斯和米蘭都是異鄉。所以,只不過是別國的人請他們幫忙把別國的財產拿走而已。算下上是背叛米蘭,他們良心上的譴責也不會有多深吧。」   「這樣的事……。」   喃喃了幾個宁,魯多維克沉默不語。並不是相信了雷奧納多說的,而是一時想不出該怎麼反駁。   「不過,說是這麼說,但只要看你的態度,就知道不是那樣的。」   吐一口短氣後,雷奧納多用冷靜的聲音說。魯多維克詫異地皺起眉頭。   「什麼意思?」   「在那種情況,站住恩里克斯的立場,也不會因為雕像不見來指責你。因為,如果那此士兵裡的某一個,作證說是恩里克斯要他們那麼做的,那他的處境就很不妙了。」   「原來如此……如果那傢伙因為雕像掉了來指責我,對他來說也是危險的。」   魯多維克放心地吐口氣。   「也就是說,那種想法也不成立了。」   「是那樣沒錯。」   雷奧納多表情略略改變,又說:   「伊爾·摩洛,我從剛才就多多少少想著這件事。難道在那棟建築物裡頭,完全沒留下雕像不見的線索嗎?」   「嗯……。」   「實際上,那裡應該留有曾經放過雕像的證據才對,不是嗎?」   「啊,是啊……。真厲害,是那樣沒錯。」   魯多維克佩服地嘟嚷說。   「留下了什麼?」   「底座。雕像原本是擺置在青銅底座上,而底座就那樣留在附樓裡。底座並不是和雕像一起出土的東西,是最近才加上去的,所以幾乎沒什麼價值。」   「嗯……。消失的就只是雕像是嗎?」   「其實還有一樣東西也留下來了。雕像的手臂。」   「手臂?」   「是右臂。當然是大理石製的。從肘的部分斷掉。只有那個掉在地板上,我想大概是在搬運時弄斷的,就這樣留住那裡。」   「只有右臂……。的確也是。」   雷奧納多低下頭,肩膀不知為什麼輕輕顫動著。原來是在笑。   「有什麼好笑的?」魯多維克訝異地問。   「沒什麼……現在這麼一講,差不多知道事情的大概了。」   「什麼?」   「早點告訴我的話,也不用那樣煩惱來煩惱去的了。」   「是說知道雕像的下落了嗎?」   魯多維克不禁站了起來。   「在哪裡?是誰?是怎麼搬走的?」   「へ,等一下喔,伊爾·摩洛。」   像是要戲弄性急的魯多維克,雷奧納多又在空杯子裡倒了酒。   然後悠哉地笑笑,豎起食指。   「事情總是有先有後。在這之前,還有一個謎,得先說說。」   5   「還有一個謎?」   魯多維克又坐回椅子。不知不覺酒意全消。注意到這事,魯多維克一口氣把杯裡的殘酒喝光。   「對。也是和雕像有關的事。至於你是不是還記得,我就不知道了。」   「別岔開話題!這個謎和現在說的事有關吧?」   魯多維克盯著微笑的雷奧納多。   「怎麼說呢……。大概是吧,如果我想的是正確的話。」   雷奧納多浮起平常慣有的嘲諷笑容,點頭說:   「這件事不能只靠一個謎來解答。要兩個謎合起來思考,才會想得通。是這樣的事件喔。」   「……別這樣繞圈子,雷奧納多。你想說的到底是什麼?」   「先聽嘛,伊爾·摩洛。大概是一個月以前的事吧。嘉琪莉亞到朋友的山莊拜訪,你也幫她備了馬車,不是嗎?」   「是吧……」   「在回來途中,聽說看到了有趣的東西。」   「什麼?」   「手臂。」   「……手臂?」   「雕像的右臂。好像是和要從碼頭運往市內的貨物攙雜在一起。」   「右臂是嗎?真是巧合。」   魯多維克「嗯」一聲。之前好像的確聽說了這件事,但並沒去多想什麼。   「如果只是那樣的話,的確只是巧合。」雷奧納多點頭。   「聽說那隻手臂是放在看起來像棺材的木箱裡。蓋子剛好不小心打開,手臂滾了出來,所以嘉琪莉亞注意到了。」   「不過,那是雕像的手臂,不是嗎?」   魯多維克覺得無趣地說。如果滾出來的是活人的手臂的話,那又另當別論,雕像的話,也稱不上是什麼案件。   「對。是大理石做成的手臂哦。」雷奧納多淡淡一笑,又繼續說:   「聽說另外還有五個木箱。」   「五個?」   「小的一個,大的一個,像能放進右臂的箱子一樣的一個,還有比這更大更長的有兩個。」   「嗯……。那些木箱豈不是各自可以放進頭、身體、左臂和兩腿嗎?那不就是剛好構成具完整的雕像嗎?」   魯多維克用指尖在空中畫出人的形體。雷奧納多笑了。   「聽說嘉琪莉亞也是這麼想的:各個木箱的大小,正好變成那樣。」   「這也沒什麼玄機。譬如說出土的古雕像,剛好壞成那樣,這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不是嗎?」   魯多維克有點得意地說。雷奧納多覺得意外地眉頭上揚。   「是那樣嗎?…那麼,告訴我,伊爾·摩洛。那個雕像的主人,為什麼得把損壞的雕像分別捆包搬運,甚至還特地訂做了專用的木箱?」   「這個……」魯多維克一時語塞,然後說:   「是為了避免在運送時損壞吧。對雕像的所有者來說,是很貴重的藝術品。不是嗎?」   「嗯。可是,像這樣身體、四肢一塊塊全都切割開來的雕像,真的值那麼多錢嗎?」   「嗯……」   「如果那是青銅像的話,可以理解。因為銅像的作法,有時是分別先鑄好各個部分,最後再焊接完成。譬如說,先在米蘭市郊某處鑄好各部分,然後在市內的工作室焊接完工。這樣的作法,還滿理想的。」   「是啊。」   魯多維克同意他的說法。使用鑄模來鑄造青銅像。需要寬廣的場地,同時也有惡臭的問題,所以在市區鑄造比較難。但如果住郊外把銅像完全做好,搬運上也很麻煩。因此,以半成品的狀態運到市內再焊接,是彌補那些缺點的巧妙作法。   「但是,石像則是另外一回事。和鑄造出來的銅像不同,用石頭雕刻出來的石像,如果壞掉一次,就無法完全回復原來的樣子。有歷史價值的令當別論,否則有哪個藝術收藏家會想要把修補過的雕像擺飾在美麗的庭園呢?」   「這個嘛……。」   魯多維克有氣無力地搖頭。本身重量很重的石像,再怎麼巧妙修復,恐怕也無法完全恢復原來的樣子吧。   雕像的原形雕得越好的話,要修復就越難。正因為如此,著名的「米羅的維納斯」和「勞孔像」,才會以不完整的形體流傳至今。   「你講的確實很有意思,但這和恩里克斯的雕像消失的事,有什麼關係呢?恩里克斯的雕像雖然有些小地方損壞了,但卻是形體完整的石像哦。沒什麼硬是連接上去的痕跡等等。」   雷奥納多浮起淡淡的笑容點頭說:   「那麼,你認為留在那裡的右臂呢?是真貨嗎?」   「是啊。聽說恩里克斯找了鑑定人仔細查過了。說是古羅馬時期的作品沒錯……」   說到這裡,魯多維克的表情變得嚴厲起來。   「等下,雷奧納多……難道說丟在那裡的右臂是假的?被偷換掉了?」   確實,犯人把辛苦偷走的石像的一部分扔在那裡,這種作法讓人無法理解。再怎麼有損壞的地方,畢竟也是那具貴重石像的右臂,是無法取代的。   但如果那隻右臂是假的,情形又不一樣了。   或許犯人故意把嘉琪莉亞當時看到的,一開始就是斷掉的右臂,拿來扔在附樓裡。就是為了要讓魯多維克他們產生錯覺,以為那確實是那尊雕像壞掉的一部分。   「這樣的思考方向並不差哦,伊爾·摩洛。」   雷奧納多滿意地點頭說。   「但是,那還不能說是正確的解答。因為讓你們產生錯覺,以為雕像的右臂壞掉一事,完全沒有說明為什麼會對犯人有利。」   「那麼,你是說你知道正確的解答嗎?」   像個鬧彆扭的小孩,魯多維克瞪著雷奧納多問說。   「是下是正確的解答不知道。不過至少能合理說明,被分成好幾塊帶進米蘭的雕像和消失的雕像這兩倒謎。要說頭緒的話,也可以說是對策劃那什事的犯人有頭緒了。」   「能說明來聽聽嗎?」   魯多維克聲音認真地說,是充滿好勝的聲音。不過,雷奧納多沒當一同事,悠哉地喝口酒。   「在那之前想麻煩你做個試驗,可以嗎?伊爾·摩洛。」   「什麼……在這節骨眼,你要做什麼?」   「如果順利的話,我想會是幫了那不勒斯的外交官一個忙。」   「什麼?」   魯多維克皺起眉頭看著他。雷奧納多若無其事地笑說:   「如果結果圓滿的話,可以跟你要點小小的報酬嗎?伊爾·摩洛。」   「報酬?」   「是啊……。先前看到的巴比倫書簡,那個不錯。」   「寫在黏土板上的那個嗎?你想要那樣的東西?不是贗品嗎?」   魯多維克表情詫異地看著雷奧納多。寫在變形的黏土板上的楔形文字,連魯多維克看了也知道應該是粗劣的膺品,   「對。如果是那種樣子,是沒有什麼大價值的低劣品。但我想要那個,可以嗎?」   「倒也無妨。但可別拿去亂用哦。」   魯多維克脫口而出。   對於雷奧納多岔開話題沒做說明,他其實心裡有氣。但雷奧納多所提的,能讓那不勒斯欠個人隋,也讓他很心動。所以想想算了,嘆口氣說:   「那麼……我應該做什麼?」   「你可以幫我把一樣東西交給恩里克斯。」   雷奧納多站起來,信步走出房間,沒一會又回來。手掌上有個磚塊大小、像白色肉凍的東西。   「跟恩里克斯說,把這東西拿到賣給他雕像的藝術商那裡,什麼話都不用說,就亮出這個給對方看。」   「這是……什麼東西?」   魯多維克眼神訝異,看著放他手上那塊白色的東西。雷奧納多只淡淡微笑,完全沒打算再回答什麼。   6   魯多維克再來工作室,是兩天之後的事。   帶了一個女孩來。華麗邑調、西班牙風服裝的漂亮女孩。   是嘉琪莉亞·迦樂蘭尼。   「您好嗎?老師。」   一看到優雅施禮的嘉琪莉亞的身姿,雷奧納多眼神怨懟地轉向魯多維克。魯多維克憋住笑。   具有當代女性無法擁有的那種高等教育,嘉琪莉亞發揮了一種罕見的識人之能。錄用雷奧納多作為米蘭宮廷技師,也是出自她向魯多維克的建議。   或許這也是原因之一,一向很悠然自得的雷奧納多,只有碰到她時,似乎不知該怎麼對待。   這位奇特的藝術家,只有在她面前,不知為什麼無法有平日的冷靜。而也只有嘉琪莉亞能和性情古怪的他,面對面聊必有的沒的,或是練習豎琴等。這是任何其他人沒有的特權。   簡單寒暄了一、兩句,嘉琪莉亞就進入正題:   「那麼,那件事的結果怎樣呢?」   「還是像平常一樣唐突呢……是哪件事?」雷奧納多皺眉問說。   「前些時候我提到的,雕像右臂的事。」讓人印象深刻的淡褐色瞳孔,直視著雷奧納多。   「關於那件事,老師有什麼想法?我問的是這個。」   「很過分呢,伊爾·摩洛。有些事沒好好跟你說明,你就把嘉琪莉亞帶來。」   雷奧納多顯得很掃興的樣子,皺起眉頭。看到那樣,魯多維克微笑了。   「那樣的話,我豈不是被說成像是礙事的人了?老師。」嘟著嘴,嘉琪莉亞像是使性子似地說。雷奧納多搖頭苦笑。   沒理睬雷奧納多求助似的眼神,魯多維克表情認真地說:   「你好好反省吧!每次都閃開話題,愛說不說的。」   「沒什麼愛說不說的喔。只是在做麻煩的說明之前,有件事想試驗一下。不是這樣跟你說了嗎?不過,看這樣子,事情大概是很順利。」   「順利?……或許算是這樣吧,不過……。」   魯多維克兩臂交叉,一副想不通的表情。總覺得,似乎連自己會這樣來找他,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像你說的那樣,跟恩里克斯說了。然後他今天特地派人來報告說,謝謝幫忙救了他,對於先前的懷疑,深表歉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喔……這樣的話,就沒什麼需要煩惱的了,不是嗎?」   雷奧納多冷淡地喃喃說。   「這麼一來,士兵們的冤屈也得以洗刷,我也不用白忙。這樣應該就沒事了吧?」   「是什麼原因呢?這次的事件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前兩天交給我像肉凍的東西是什麼?」   魯多維克靠近過去,雷奧納多像是厭煩似地仰頭看著他。   「是蠟喔。」   「……臘?」   「不是什麼值得特別說明的事。伊爾·摩洛,比較重要的是,如果覺得我處理得不錯的話,能不能請把我說的報酬給我?」   「如果是那個黏土板的話,已經帶來了。」   魯多維克指著隨便放在工作室入口的包裹。   不知道事情緣由的嘉琪莉亞,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地眨著眼睛。   「但是,在東西交給你之前,先把這次的事情好好說清楚。」   「……知道了。喔!真受不了。」   一副莫可奈何的樣子聳聳肩,雷奧納多優雅地換個坐姿。   魯多維克也挺直背脊。嘉琪莉亞還是一樣,姿勢優美地坐著,笑嘻嘻地一下子看看雷奧納多,一下子又看看魯多維克,很愉快的樣子。   「這事雖然各有說法、各有怨言。但總而言之,對恩里克斯他們來說的問題是:是誰、是怎麼把雕像從那棟建築物裡搬走的?這樣沒錯吧?伊爾·摩洛。」   「……是啊。」魯多維克點頭,事到如今,不用講當然是這樣。   「另外,嘉琪莉亞看到切割開來,被帶進米蘭的雕像。這兩件事,看似無關,但其實只是映在鏡子裡反過來而已,看到的還是同樣的東西,不是嗎?不妨試著這麼想。」   「同樣的東西?」   魯多維克喃喃說,和嘉琪莉亞面面相覷。   「可是,嘉琪莉亞看到的是一塊塊切割開來的石像。恩里克斯的雕像,卻是形體完整,什麼接縫也沒有。那兩個不可能是同樣的東西,不是嗎?」   「倒也不是這樣。」   雷奧納多戲虐地笑笑,搖頭說。   嘉琪莉亞看到雕像的右臂是偶然的,不過,把右臂留在那不勒斯大使官邸的附樓這件事,卻不是偶然的。恐怕是故意扔在那裡的。」   「故意?那隻右臂不是搬運出去時弄壞的,是一開始就打算扔在那裡的?」   魯多維克不滿地皺著眉頭。   「……為什麼?他們有什麼理由要做這種損害雕像價值的事?」   「就是這樣喔,伊爾·摩洛。」雷奧納多點頭,又問說:   「留在那裡的右臂,是用真的大理石做的吧?」   「對。所以才認為,是要把雕像搬出去時弄斷的。難道不是嗎?」   「不是的。犯人的目的,就是要讓你們以為,扔在那裡的右臂是雕像的一部分。」雷奧納多很確定地說。   「這麼說,那隻右臂竟然是假的嗎?可是,為什麼要搞得那麼麻煩?」   因為是石製的,光是右臂的話,就有相當的重量。要逃過守衛的注意,把雕像搬出去,就已經很麻煩了。如果還要從外頭搬來假手臂,那豈不是更費功大。實在看不出有任何好處。   但是雷奧納多緩緩搖頭。   「把大理石右臂留在那裡的最主要理由,不是為了要證明右臂是真的雕像的一部分。剛好相反,故意把右臂留在那裡,是為了要讓人產生錯覺,以為消失的雕像本體部分——那整個雕像,是真的用大理石做成的。」   「要讓人產生錯覺?……」   魯多維克無意義地重複說。   「對。故意把大理石做的右臂留在那裡,就是要讓人相信右臂以外的部分也同樣是大理石做的。這是犯人的目的。」   「……那麼,我們看到的那個雕像……右臂以外的部分,是用什麼材料做的?你是說,那不是純粹的石像?」   魯多維克訝異地喃喃說。一旁的嘉琪莉亞,輕輕「啊」一聲。   「想到了是吧?嘉琪莉亞。」   雷奧納多露出微笑。嘉琪莉亞靜靜地點頭。她是聰明的女孩。聽了這樣的說明後,似乎已經瞭解了大概的情形。   「如果那雕像不是大理石做的,是什麼做的?」   魯多維克還是不解地問。怎麼看都是大理石的雕像。那種質感,不可能是青銅和木材做出來的。   但雷奧納多直截了當說:   「那還用講嗎,是贗品喔。」   「……贗品?」   「對。你在大使官邸附樓看到雕像時,並沒有直接碰觸雕像本身,不是嗎?你有確認雕像真的是用大理石做成的嗎?」   「這……。」   魯多維克倒吸一口氣。印象中當然是沒有做了類似直接觸摸雕像的冒失行為。   想來恩里克斯也是這樣吧。   很難想像他那種教養程度的人,會走到台座上面,特地用手去摸雕像。所以,如果他沒有直接去碰觸藝術商搬進去的雕像,那也不是不可思議的。因為他畢竟只是個外交官,不是藝術的愛好者。   「等下,雷奧納多……假定說,那個雕像是贗品,材質如果不是大理石的話,這有什麼特別意義嗎?」   「當然。在這一次的事件,唯一獲利的就只有把雕像賣給恩里克斯的藝術商。他用假雕像騙了兩萬金幣的鉅款。但是,光這樣做並不行。如果雕像是贗品的事曝光,那就麻煩了。所以在那之前,他們得把雕像弄走。」   「所以……犯人是為保護已經到手的利益,所以把雕像弄走,並不是想得到雕像本身……」   嘉琪莉亞語氣沉穩地低聲說。   魯多維克悶不吭聲思考著。一副好像只有自己忽略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似地,顯得很焦急的樣子。   「看來,剛到任的恩里克斯,太順利就馬上找到貴重的雕像。大概是他還沒來米蘭就任之前,就通知了這附近的藝術商,如果有珍貴的古藝術品的話,他願意高價購買。」   雷奧納多這麼說,神色冷靜地微笑著。   「這麼一來,藝術商們有充分的時間來推敲計畫、製作贗品。」   「啊」一聲,嘉琪莉亞用力點頭。   「老師,那麼……我那時看到的是……」   「恐怕是吧。我也是這麼想。」   雷奧納多微笑說。   「妳看到的東西和伊爾·摩洛看到的,雖然沒有道理一定得一樣。但如果那麼思考的話,就能說明是誰、為什麼要把切割開來的石像搬運到米蘭城裡了。」   「等等,雷奧納多……也解釋得讓我聽得懂。」   看著兩人任意地繼續說著,魯多維克終於忍不住,聲音帶點怒氣。   嘉琪莉亞沒見怪,微笑說:   「也就是說,我在碼頭看到的貨物也是同樣的,大人。」   「同樣的?」   「對。我湊巧看到真正石雕的右臂。然後也看到其他相似的小箱,就一直以為裡面的東西也是石頭雕像的其他部分。」   「……不是嗎?」   「不是。其實其他木箱裡的東西,沒有道理得是同樣材質的。所以大人您看到的雕像也是如此。」   魯多維克「嗯」一聲,嘴唇緊湊一起。   雷奧納多接著嘉琪莉亞的話說:   「嘉琪莉亞看到的木箱,從尺寸和數量來看,毫無疑問是雕像的各個部分。但是,如果各個部分的材質不是真的大理石的話,那麼它的作用就不同了。因為把切割開來的各部分接合,就有可能完工成一尊雕像了。」   「喔……」   魯多維克點頭。他想起雷奧納多說過的,如果不是石像而是銅像的話,可以之後再焊接,並把接縫處清乾淨。   先在郊外某處悄悄地把各部分鑄好,到了米蘭城內後。再做最後的焊接組裝會更方便。這樣的話,不但容易搬運,而且也不會引人注意。   這麼思考的話,一塊塊切割開來的雕像,為什麼要打包得那麼好,理由也就不難瞭解了。   「接下來的工作並不難。我想,右臂以外的雕像部分,應該是用蠟做成的。這時,只要表面再把它完工成很像是大埋石做的就可以了。」   「有辦法做到這樣嗎?……」   「簡單喔。或許是你們沒機會看到吧。一般在鑄造青銅像時,就是先用蠟做出原型的。只要把這種技術應用上就可以了。雖然長時間的話,騙不過別人的眼睛,但如果只是要騙個幾天,做好表面功夫好歹也就可以了。只是,真正大理石做的右臂,因為很重的緣故,得想辦法撐住它。」   「原來如此……的確,雕像的右臂,是用垂到下頭的布的造型支撐住的。」   魯多維克低聲喃喃說:   「原來是蠟。這麼說,難道那尊雕像不是被出去的,而是……」   「對。是燃燒掉的。沒必要搬運出去。」   雷奧納多面無表情地說。   藝術商避過守衛的眼睛,潛入附樓裡頭。因為只要帶著火種進去就可以,所以要做到並非不可能,當初搬運雕像進去時,應該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先查探好動線。或者,也可能是收買了官邸的下人。   「因為和蠟燭不一樣,可以在雕像整個表面都點火燃燒,所以再怎麼火的雕像,不用一個晚上也應該可以燃完。蠟在理想的燃燒狀態時,幾乎不會冒煙。因為看守的土乓也拿著燈火,所以應該也不會注意到燃燒的氣味。」   「的確……。那楝建築物的正面是鎖著的鐵製大門,又沒有窗,誰都不會注意到建築物裡的雕像在燃燒吧。」魯多維克緩緩地搖頭。   「我想,放置雕像的台座,下面的板子應該是被翻了過來,裡外顛倒。或者台座的板子是弄成可以替換的。這樣的話,就能掩蓋蠟燭融化滴下來,或者燒熱過的痕跡。這點,我們可以稍後再確認。」   「至於右臂的部分,在點火燃燒前就拿下來了……。的確,只有雕像的一部分沒損壞地留在那裡,其他的部分都燒光了,這是一般人想像不到的。這就是藝術商們和那些贗品製造者的目標。」   魯多維克可說是佩服地嘟囔著。   比正職的外交官還足智多謀呢。他心想。   7   沉默了好一會後,魯多維克苦笑起來。   雷奧納多工作室的窗子是個大窗。午後乾燥的風,和白色的陽光一起湧了進來。   原來是贗品……不過,其實是滿出色的東西。偽作者那種製作精巧贗品的熱忱,還比一般藝術家的創作熱忱更高呢,不是嗎?」   「這要怎麼說呢。」   雷奧納多聲音冷淡地同應。   他對魯多維克的話不怎麼感興趣,視線落在自己的手稿上。   「兩者看起來相似,實際上簡直是不同的人種……雖然無法簡單比較,但只要人類存在,藝術就繼續存在,新的偽作也同樣會繼續出現吧。」   「嗯……。」   魯多維克又沉默下來。   真的藝術品數量有限,但需求的人卻太多了些。   要分辨所有邂逅過的藝術品的真偽,是不太可能的。   經常害怕自己眼前的東西是贗品,但卻又無法控制自己的慾望。人,有時也會做一些彷彿希望自己上當受騙的行為。   但是,從真正的藝術品得到的那種感動,才是千真萬確的人生。   也正是因為如此,人們渴望真正的藝術,而被贗品騙了時,也就會很難過吧。   「……藝術這種東西,簡直就像人的感情一樣。」   像是道中了魯多維克的內心,嘉琪莉亞喃喃說了一句。   「的雅是呢!」   魯多維克低聲說,聯想到愛情、友情那樣的字眼,不禁「嗯」一聲,浮現笑容。   「的確是呢!」   雷奧納多也這麼喃喃說。   漂亮的臉孔,浮現出像小孩子淘氣挨罵時,不好意思的笑容。瞥一眼露出不可思議似的表情的嘉琪莉亞,也慢吞吞站起身來。一副無奈的樣子,聳聳肩,走過去拿東西。   「……伊爾·摩洛。這是你特地給我的報酬,不過,我改變主意了,決定還給你。」   說著,伸手去拿隨意放在牆邊的黏土板。   是那塊模仿古代巴比倫書簡的粗劣膺品。   「到底為什麼?就算說要還我,也是沒什麼價值的東西,不是嗎?」   魯多維克困惑地問。嘉琪莉亞只是喜孜孜微笑著。   雷奧納多「嗯」一聲,深深嘆口氣。   「好吧,藉這個難得的機會,也傳授你辨識藝術品真偽的竅門。如果連這都知道了,八成就不會看錯藝術品的真假了。」   「哦,太好了……要怎麼做呢?」   「這很簡單嘛。市面上賣的,八成都是贗品。所以如果不想弄錯藝術品的真假的話,看到時就先把它們當成是假的就行了。」   「這……什麼嘛!」   魯多維克一時語塞。嘉琪莉亞吃吃地笑出聲來。   等等,雷奧納多……。前兩天你鑑定那些古藝術品時,該不會也是用這種『竅門』來判斷的吧。」   「嗯……,怎麼說呢。」   雷奧納多一副滿不住乎的表情。   然後他把黏土板拿高,隨便往木製工作檯丟下。看著龜裂的黏土板表面,拿起手邊的木槌用力往上敲打。   「喂,你在幹嘛?」   魯多維克嚇得站起來。雖說是贗品,但雷奧納多的處理方法也太粗暴了。   剛才還一度說要還,現在卻做這種荒謬的事。雖然這樣,但雷奧納多的表情卻是冷靜的。   「這是找到剩下兩成真正藝術品的要領,伊爾·摩洛。要對藝術有深切的瞭解,而不是被表面所迷惑。」   「什麼?」   「據說古代巴比倫的文書官,在處理重要文件時,會在寫了文章的黏土板上,再覆蓋上一片黏土,上面也刻寫了同樣的內容。也就是變成雙重結構,以防有人擅自更改文件,或在運送黏土板時損壞掉。」   「雙重……那麼,這個……」   魯多維克瞪大眼睛,看著性情古怪的藝術家的側臉。   沒一會,從破碎散落了的黏土板表面下,出現文字未風化的書簡。   那是風乾的黏土下面,被遺忘的古代筆跡。是真正藝術品的容貌。   兩種鑰匙   年邁富豪倒在房間地板上。   血滴噴濺在房間裡,   喉嚨部位被由上往下割開……   在帶有黏性的液體底面,空虛的瞳孔仰視著虛空。   燭台的光,在天花板上投下複雜的影子。沒有窗戶的昏暗房間,血濕的石板地。冷冽的空氣中,混雜著強烈刺鼻的油臭味。   地下室一角的巨大石棺裡,滿滿的橄欖油,在那底下,沉浸著許多屍體,被切開的屍體。這裡是醫院的解剖室。   在解剖台上的,是上了年紀的男性屍體。切割敞開的胸部,露出難看變了色的內臟器官。   高個子的男人,俯視著散發出腐臭味道的那具屍體。搖晃的蠟燭火焰,照亮他端正的臉龐。男人手中拿的是紙和金屬筆。深夜無人的解剖室,男人素描著屍身的樣態。   呈現在紙面上的素描很精確,異常驚人的細密。   一條條血管,甚至肌肉的一條條皺褶,美麗冷酷地重現出來。   地下室的死寂中,只有筆尖在紙上滑動的聲音。   硬直的屍身和晃動的火焰,讓人覺得某種惡魔似的空間裡,只有男人的表情極為理性。   過一會,素描完成。男人手中的紙上,畫了肥大的男性心臟,也寫上一些說明。嘆氣聲中,男人把屍體放回石棺裡,然後擦拭了沾滿油脂的手。   收拾好東西,吹滅燭台的火焰。從只留下腳步聲的地下室走出來後,可看到窗外月光中,巨大的聖堂。這座歪斜未完成的聖堂,也奇怪地被比喻成病人,就是米蘭的大教堂。   濕熱的夜晚。   磚瓦覆蓋的紅褐色城市。點綴其中些許的白色大理石,在蒼白的月色映照下,從暗黑中浮現出來。通過仿彿濕濡而發亮的石頭迴廊,男人離開了醫院的建築。   就在踏出門口時,他停住腳步。   建築物陰影的薄暗中,快步走出人影。兩個人,穿著附有兜帽的大衣。看來是個體格強壯、身材高大的隨從,以及身材相對較小的主人。   就像是在等待著男人一樣,他們慢慢走近。   隨從的人佩著劍。手臂裡,一根粗棍。   看得出有敵意,但看來不是強盜之類的。他們的裝束相當齊整,舉止也不像慣於武打的樣子。   「……不是醫科學生吧?」   停步在男人面前,那個隨從低聲問說。不是熟識的聲音。一個壯年男性。略略帶有威尼斯的口音。   「你又是誰呢……看來不是和醫院有關的人員。」   男人聲音冷靜地反問。聽起來有些疲倦,並沒何害怕,但仍無法掩蓋心裡的困惑。   「誰要你來的?」   那個隨從問說。對於那樣的話,男人更顯困惑。誰也沒要他來,純粹是自己的探求心所觸動的。   「……是什麼事?」   「回答!」   那個隨從舉起棍子,對準男人的肩頭擊下。   看來是懂得劍術,漂亮出其不意的一擊。   但男人躲過,就像是預知那個隨從會有那樣的動作。隨從的神情略顯不安。   「……」   男人看著掉落的東西。那隨從飛快的回頭看下主人,有點像仰仗主人指示的警犬。帽子下的主人微微搖頭。隨從放下擺好架式的棍子,以目致意。   「看來是我們誤會了——失禮,請原諒。」   只這麼說,兩人迅速走開,沒有回頭,消失在暗黑的巷子裡。看著他們沒人的背影,男人無言地聳聳肩膀。   嘆口氣,拾起散落地亡的那一束紙張。   紙張上頭畫的是,至今沒人見過的,精細的人體解剖圖。   1   這個場所稱為舊宮。   包括有著漂亮鐘樓的聖哥塔爾多教堂。米蘭大教堂對面的蕾雅里宮。並排其旁的阿爾齊貝斯科維里宮。此地區一帶全是以前統治米蘭一百七十年的維斯康堤家族的居所。以蝰蛇的徽紋為人所知的那個家族,在沒落後,將此城市的統治權交給史佛爾札家族。如此已經過了三十多年。   現在住在舊宮的是,住新米蘭大公的宮廷出入的那些學者、技師和藝術家。寬廣豪華的舊宮,不但是著述家和詩人們討論問題的優良場所,同時也能提供充足的空間讓工匠、藝術家們做工作室。   嘉琪莉亞·迦樂蘭尼造訪其中一個工作室,是在剛破曉不久的清晨。   工作室的主人是個異鄉人。是同盟國佛羅倫斯的實際統治者「豪華王」羅倫佐的使節。正式的身分,他是音樂使節。豎琴彈奏得非常好,自己也設計各式各樣的樂器。   不過,他的才能不僅是在音樂的領域而已。事實上,他是被公會認可,能夠擁有自己工作室的畫家。而且他也自稱是稀世的軍事工程師、建築師和雕塑家。沒什麼了不起的實際成果的他,不知為何得到米蘭攝政大臣的深厚信賴,並在宮廷的活動中重用他。   能幹、性情古怪多變、審美眼光出色的攝政大臣,以及傲慢不遜、才能深下見底的藝術家。   攝政大臣的名字是魯多維克·史佛爾札。   這個異鄉來的藝術家叫做雷奧納多·迪·瑟爾·皮耶洛·達·文西。   「老師!」   工作室裡沒有徒弟們的身影。   嘉琪莉亞爬上石頭階梯,走向藝術家的居室。   堆得高高的書,散在桌上的羊皮紙和金屬筆,房裡一片雜亂。   那個男人,在亞麻油氣味飄散的房間深處,佇立大窗戶的牆邊,緩緩回頭看著那女孩。朝陽照射中的金色長髮,宛如透明。是佣身材高挑的漂亮男人。   逆光映照的身姿,仿彿就是異教神話裡的人物雕像。   「原來是在這裡,老師。」   俯視微笑的嘉琪莉亞,那個雕像般的男人,浮現似乎淡淡苦笑的表情。   如同傅言所說的「討厭女人」,他邀請女性到自己的工作室是極其少有的事。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嘉琪莉亞。他以音樂使節的身分訪問米蘭時,比誰都更早認識到他的才能,而向攝政大臣推薦起用他的,不是別人正是她。   之後,他以畫家的身分在米蘭宮廷知名,契機也是因為他畫了嘉琪莉亞的美麗肖像。   或許是為了報答這個吧,雷奧納多勉強認可了她出入工作室的事。原本,嘉琪莉亞只是向他學習豎琴,但最近沒什麼特別事而順道來訪的情況反而更多。   然後,那種時候的嘉琪莉亞,大體上是有什麼麻煩的事想商量。雷奧納多之所以浮現苦笑,也是對那樣的事,預感到什麼吧。   「啊,嘉琪莉亞。真可怕呢,這麼早,那麼著急,不請自來。讓我又想到是什麼信仰會之類的,要來催促工作呢——。」   以譏諷的口吻,他嘟囔說。但和說的話相反,他對嘉琪莉亞的突然到來,並沒有顯出吃驚的樣子。嘉琪莉亞輕嘆一口氣。   「怎麼那副輕鬆的樣子……。我是因為聽說老師被暴徒攻擊了,所以才慌忙跑來的。有受傷嗎?」   「耳朵真靈。前天才剛發生的事。」   「流言已經傳開了。說有人每天夜晚潛入醫院的太平間,素描那些屍體的模樣……那不是老師嗎?」   「也許是吧。」雷奧納多看起來有點愉快地笑說。   「並不是潛入,而是規規矩矩和醫生們說過,也不是每天夜晚,而是有看起來有趣的屍體時,才去的。」   「沒什麼不同。」嘉琪莉亞苦笑說。   「沒得到教會許可就做那種事的話,很快就會被提交到審問會議上的呦。」   「我知道。所以我也想趕快結束。不過,都是前天的騷擾者害的,好不容易畫好的素描卻弄壞了。」   他喃喃說,看起來確實覺得很可惜。   「騷擾者……是醫科學生或修士那些人嗎?」   嘉琪莉亞蹙眉問說。   就在最近,一部分的大學開始進行醫學性的解剖實驗。不過,對於解剖,世人還是有根深坻固的厭惡感。   每天夜裡去解剖室,描繪死屍的藝術家,在世人眼裡,想必是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物。所以,血氣方剛的年輕醫學生和修士之中,如果有人想出來制裁這種不規矩的人,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雷奧納多卻不怎麼在意地搖搖頭。   「要說是誰的話,倒是比較像是落魄的軍人之流的。大概是商行之類的警衛。不過,那人說是因為認錯了人,才會攻擊我。」   「……認錯了?是說除了苍師以外,也有其他像您這樣進進出出醫院解剖室的人?」   大吃一驚的嘉琪莉亞直眨著眼睛。雷奧納多看似愉快地笑了起來。   「如果是那樣的話,這人我無論如何也要和他見見聊聊。如果那人也有能力描繪解剖圖的話,那就更棒了。」   「……」   很遺憾沒有那樣的人,嘉琪莉亞心裡喃喃說。   隨意攤開在工作室的桌子上,是內臟器官的素描。看在沒有醫學知識的她的眼裡,只是畫得很好的東西而已。立體、精細,而且美麗。   能忍受解剖室的腐臭和恐怖,畫出這種解剖圖的人,這世界上恐怕只有他一人吧。在這位天才藝術家的眼裡,不管是美麗的山野景色,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人體內部,都應該相同地作為反映自然的一部分描繪出來。   「不過,被那樣的歹徒攻擊,老師沒怎樣是吧?」   「不是沒怎樣喔。東西掉在地上,素描弄破了,重畫是很費功夫的。」   「不過,身體沒受傷,是吧?」   「所謂人體的動作,就算是軍人也一樣,總之就是骨骼和肌肉的運作……如果明白了人體的構造,要揣測對方的動作,並不是那麼難的。反而是,他們把我和誰搞錯了?為什麼會出手攻擊?這些比較是難題,也是我在意的。」   「這樣嗎?……」   嘉琪莉亞噗哧輕聲一笑。   對性情古怪多變的他來說,繪畫的技術、人體的構造、各式各樣的機械和發明,畢竟也只是應該探討的對象之一而已。   在興致勃勃的時候,會集中全力探究到底:不過,如果發現了新的興趣,肯定會拋開所有其他的而埋頭研究。對於他,所有的東西就是他自己的好奇心。   即使擁有教皇的權威,恐怕也無法強制他做不想做的工作吧。   但這並不是說,要讓他聽聽別人的請求是很難的事。   要點在於,如果能提出吸引他的問題,那就好辦了。   「其實我正在為一個讓人更在意的問題傷腦筋。想就這件事和老師商量,不過……」   說到這裡,嘉琪莉亞滿臉的微笑。   然後,她向苦笑著的藝術家,開始述說起來。   2   米蘭,位於隆巴底地區的中心地帶。是義大利境內第一個有商人成立類似現今公司組織的城市。時間是在一一五九年。   雖然和義大利其他城市一樣,米蘭有很多工匠、士兵和神職人員。但更重要的是,米蘭是貿易中心。米蘭商人前進歐洲所有市場,而且頗有成就。直到今天,倫敦市中心仍留有「隆巴底街」的道路。人們對於米蘭商人深具商才、富有信譽的評價,正是市民引以為傲的。(錄入吐槽:富有信譽???上一章好像講的就是米蘭奸商賣白蠟雕塑給別國外交官的故事吧)米蘭,是商人的城市。   法伯里西奧·馬西尼也是這樣的米蘭商人之一。   在運河邊的碼頭建有大商行,在國外也有幾處據點。貿易的商品紮實可靠,雖然沒有龐大的利潤,卻是穩健提升獲利的那種商人。   法伯里西奧雖然年紀已大,但很幸運地後繼有人。已經長大成人的四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他們繼承了法伯里西奧的商才,認真地幫助家業。   但是,這事卻為他招來悲劇——他的繼承人太多了。   「事情的開始大約是半年前,法伯里西奧老先生寫好了遺囑。」   對於嘉琪莉亞的說明,雷奧納多點點頭。   上了年紀的商行老闆寫好遺囑,並不是什麼特別讓人意外的事,可說是相當自然的。   「但是,他的遺囑卻有點怪。商行的經營依照現狀……但他的個人財產,卻只指名一個繼承人,全部都歸那個人。」   「……確實也是,很典型的商人想法。」   雷奧納多淡淡地說。做生意需要資本,因此資金集中不分散。是比較有利的。而且法伯里西奧最害怕的應該是,如果把資產分配給兒子們,商行會因此分裂。   「但是,他直到最後都沒明白說出誰是繼承人,聽說是寫在遺囑上了。」   「嗯……並不是沒有問題。不過,也算是一種辦法吧。」   「是的。表面上的理由說是為了避免繼任者之間無謂的相爭。不過,真正的心意是,至少在自己還活著時,不想看到兒子們相爭的樣子。聽說是這樣。」   「……知道得很詳細呢,嘉琪莉亞。」   雷奧納多訝異地說。嘉琪莉亞微笑回答:   「是我兒時的玩伴跟我說的。」   「兒時玩伴?」   「對。叫做嘉玻里艾菈·卡泰納。她是……法伯里西奧老先生的愛人。」   「喔。」   雷奧納多表情幾乎沒什麼變化,點頭說:   「好,這樣就夠了。那麼,問題到底是什麼?」   「法伯里西奧老先生被殺死了,差不多是五天前的事。」   嘉琪莉亞聲音變得稍低。聽到這樣,雷奧納多的表情還是沒有變化。   「被殺了?」   「對。在郊外的宅邸。沒人看到兇手的樣子。」   「遺囑呢?」   「被拿走了。可能是兇手拿的。」   「那就沒辦法了。對法伯里西奧來說很遺憾,得按照法律規定的那樣來分配遺產了。他的孩子們應該也沒有異議吧。」   「不,並不是這樣。」   嘉琪莉亞搖頭。雷奧納多似乎覺得無聊地「嗯」一聲。   「是說,殺死法伯里西奧的,是繼承人其中的一個是嗎?」   「對。」   「……能不能從頭說明給我聽?」   似乎一直覺得無趣的雷奧納多,端正姿勢轉過身來。看來,多多少少成功地撩起了他的興趣。   「法伯里西奧老先生擔心有人會偷改他的遺囑,而且也考慮到,說不定自己會改變主意,更改遺囑和繼承人的名字,所以把遺囑放在自己身邊,並叫工匠做了一個小箱子。」   「小箱子?」   「對。保管遺囑的箱子,還配上很堅固的鎖。」   「是特地新做的嗎?商人的話,應該是有放文件的保險櫃吧。」   「是的,不過,那個箱子很特別。我剛才提到『奇怪的遺囑』,說的也包括那個箱子。正確地說,奇怪的是鑰匙——使用兩種鑰匙。」   「意思是說,並不是配了兩種鎖?」   「不是。鎖只有一個。不過,需要用到兩種鑰匙。法伯里西奧老先生把它們各自稱為金鑰匙、銀鑰匙。當然,不是真的用銀和金做成的,實際上是鐵製的。」   說完,嘉琪莉亞微笑了越來。純粹的金或銀是比較不堅硬的金屬,如果做成鑰匙的話,很容易就會歪掉而開不了鎖。   雷奧納多沉默不語,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這個箱子,用金鑰匙鎖上時,就得用鐵鑰匙才能打開。反之,用銀鑰匙鎖上時,只能用金鑰匙才能打開,結構是這樣。銀鑰匙做了三把,各自交給三個兒子。金鑰匙只有一把,法伯里西奧老先生自己保管著,誰也不曉得他放在哪裡。」   「……三個兒子?法伯里西奧不是有四個兒子嗎?」雷奧納多打斷嘉琪莉亞的話,問說。   「對,是四個。但一個是庶子,從前的情人生的。雖然正式承認他了,不過他並沒有遺產的繼承權。當然,如果遺囑裡有特別指定的話,那又是另一回事。」   「……的確。這麼說,現在有鑰匙的是正房的三個兒子了。」   「對。法伯里西奧在所有可能的繼承人面前,把遺囑放進箱子裡,用金鑰匙鎖上。交給三個兒子的三把鐵鑰匙是完全一樣的東西,這樣萬一誰把鑰匙弄壞或弄丟了,也不會有打不開箱子的問題。」   準備了三把銀鑰匙,不只是為了對幾個兄弟公平,也是為了以防萬一。嘉琪莉亞心想。雖然金鑰匙只有一把,但這只是用來封箱用的,上了鎖後,即使掉了也沒關係。   如果碰上什麼問題,想要重寫遺囑的話,因為老先生還活著,所以也沒有什麼不能隨便打開箱子的限制。如果箱子不見了,只要再重寫一份遺囑,再做一個箱子就行了。   「不過,老先生附加了一個條件:只能在他死後,所有可能的繼承人和公證人都在一起時,才可以打開箱子。如果不是這樣,或老先生在世時,有別人打開那箱子的話,裡頭的遺囑就視為無效,則產就全由嘉玻里艾菈繼承。聽說遺囑的內容是這麼寫的。」   「……嘉玻里艾菈?妳兒時的玩伴,他的情人,是嗎?」   「是的。我想那個條件,說起來的話,像是對那幾個兒子的一種威嚇。意思是說,在有關繼承一事上,不要有不正當的行為。」   至少,這麼做的理由不是只因為老先生喜歡她吧。但話說回來,也何考慮到,在最壞的情況下,自己的財產全讓她繼承也沒關係,這也表示那個老人是喜歡嘉玻里艾菈。   「說的也是。是細心考慮過的。雖然可以隨時用銀鑰匙自由打開箱子,但擅自打開箱子的那一刻。他們也喪失了繼承權。」   雷奧納多說、露出難得一見的佩服模樣。   就算他們用自己的鑰匙把箱子又鎖上,但有人曾經開過箱子一事,還是會在繼承集會時曝光。因為用銀鑰匙鎖上箱子,是無法用銀鑰匙打開的。   「聽說老先生有時會用自己的鑰匙確認箱子是不是打得開。如果用金鑰匙打得開的話,表示有人偷偷用銀鑰匙打開過箱子。」   「很聰明,為了這樣準備了兩種鑰匙。他提的那個條件,也作為正式遺囑的一部分被認可了嗎?」   「看來是這樣。聽說箱子表面也刻了說明,包括兩種鑰匙和遺囑之間的關係也刻著。同樣的內容也寫在遺囑裡,並蓋了公證人的證明印章。老先生也是生意人,那樣的手續應該不會不完備吧。」   「但這個老先生被殺死了。」   「是的。」   嘉琪莉亞視線略略低垂。馬西尼家和迦樂蘭尼家也有交情,她自己也見過法伯里西奧。特別是嘉玻里艾菈成為那個老商人的情人後,她也就常聽到有關他的事了。   畢莧從事過貿易,難免會因為競爭而徊人有嫌隙,但法伯里西奧不是那種會貪圖暴利、陷害他人的商人,而且商行的實際業務也已經交給兒子們,他自己待在宅邸裡,似乎過著舒適的退休生活。據嘉玻里艾菈說,他是個性格溫和、開朗的男人,應該不會得罪到有人恨得想殺他才對。   「法伯里西奧老先生遇害,是五天前的夜晚。聽說嘉玻里艾菈那天也是在別處過夜,在宅邸的只有老先生和一對年紀大的傭人夫婦。第而天早晨,傭人的妻子探頭看看老先生的臥室,才知道他被殺死了。」   「說是那晚有客人是嗎……五天前嗎?我確實記得,天快亮的時候下過雨。」   「是的。泥濘的路上只留下一輛馬車的車痕。是包含駕車者在內,只能坐兩個人的那種。不過,馬西尼家的商行至少擁有十輛以上這樣的馬車,所以在那一天,所有的繼承人選都有辦法利用到那樣的馬車。」   「……從情況來推測,包括嘉玻里艾菈在內的遺產繼承人選以外,沒有人能殺死法伯里西奧,這樣理解應該可以吧?」   「是的。因為能一直進到老先生房裡,不用和傭人夫婦碰到面的,就只有他們六個有宅邸鑰匙的人。」   「可是……遺囑被拿走了是吧?」   雷奧納多眼神顯得銳利。這是他在思考時的習慣。   「是的。放遺囑的箱子被拿走了。」   「法伯里西奧的那把鑰匙呢?」   「那把金鑰匙也找不到。嘉玻里艾菈認為,恐怕是鑰匙和箱子都一起被拿走了。」   「……老商人被殺,放遺囑的箱子和鑰匙也消失……。嗯,我瞭解妳來和我商量這件事的理由了。」   長長嘆口氣,雷奧納多露出苦笑。嘉琪莉砸眼睛閃亮。   「老師,那麼……」   「是啊,用鑰匙鎖上後,鎖內部的構造就改變了,不是對的鑰匙,就變得打不開。道理是能瞭解,不過好歹還是想實際看看那箱子。」   雷奧納多淡淡輕聲說著。雖然像是自言自語的口吻,不過他說要去看看法伯里西奥的箱子,也就是打算找出兇手。   嘉琪莉亞頓時露出放心的表情。因為他說的,正是她希望的。是啊,要請到這位奇特的藝術家幫忙,絕對不是困難的事。   「那麼,我們就動身吧,老師。因為馬車其實已經在外頭等候著了。   嘉琪莉亞露出像花朵似的優雅的微笑。   3   義大利自治城市的行政官員,很多是從其他城市具有騎士身分、專攻法學的人挑選出來的。為的是期望能公正。任期也受限而不長,任期結束後,也會受到嚴格的監察。在史佛爾札家族實際獨裁下的米蘭警察機關,這個制度雖然已變得有點形式化,但還是存在著。   在法伯里西奧的宅邸裡,現在也還有好幾個刑警留在那裡。   因為被殺的是富有的商行大老闆,刑警們對這案件看來也投入了相當的心力。因為這種大案件一旦無法破案的話,行政官的能力顯然會受到質疑。   「希望能讓我們看看老先生遇害的那個房間。」   從馬車下來的嘉琪莉亞,對一個看來是刑警隊長的人說。   起先以懷疑的眼光瞪著她的那個男人,在嘉琪莉亞表明目己身分,並面交米蘭大公名義的介紹信後,態度為之一變。   雖然嘉琪莉亞的身分只是米蘭前大臣法齊歐·迦樂蘭尼的遺孤,此外並沒有任何其他頭銜,不過她是唯一能說動攝政大臣魯多維克的人,這也是每個出入宮廷的人都知道的事實。   宅邸比嘉琪莉亞想像的小很多。雖然絕不是簡陋,但卻省去了所有的華麗裝飾,讓人有一種潔淨的清新感。   法伯里西奧的居室,擺飾著很多異國的工藝品,像燭台、雕刻等等手工藝。雖然它們不是用什麼特別昂貴的材質做成的,但各式各樣匠心獨具的手工和造型,意味深厚。看來,收集這些東西,是這位老商人的娛樂。   架子上,那些手工藝品一個挨一個整齊排列著,看不出有任何東西被拿走。桌上堆放著一些和生意有關的文件之類的,看來也沒被弄亂或偷走。從這兩點也可清楚看出,導致命案的,並不是以金錢和貴重物品為目標的強盜行為。   只有地毯上點點飛散的血跡,讓人憶起發生在這房間的慘劇。   仰視身旁的雷奧納多,嘉琪莉亞沉默無語。在房間中間站了一會後,有人叫她的名字。   「——嘉琪莉亞!」   回頭一看,穿著黑色服裝的年輕女孩,小步急走過來。是個臉型圓胖、紅頭髮的女孩。   「啊……嘉琪莉亞。太好了,妳真的來了!那麼,這一位是?」   「啊,是雷奧納多·達·文西大師。老師,她是嘉玻里艾菈。」   嘉琪莉亞介紹兩人。老商人被殺,身為情人的她,心中想必很不安吧。看著嘉琪莉亞他們,嘉玻里艾菈臉上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有旁的雷奧納多表情冷淡。   「真年輕,讓我感到驚訝。」   對於他冒失的言詞,嘉玻里艾菈似乎不好意思地眼神低垂。她的年齡和嘉琪莉亞差不多——應該十七、八歲。法伯里西奧和她,年齡恐怕比親生父女都差滿多的吧。   「剛好。嘉玻里艾菈——或許會讓妳難受,不過能不能把老先生怎麼被殺的事,再跟我們說一遍。」   握著嘉玻里艾菈的手,嘉琪莉亞問說。   「……沒關係的,嘉琪莉亞。是的,我回來宅邸時,他還倒在這房間的地板上,穿的就是平常的室內便服。」   聲音像是擠出來似地,女孩說。   「死因呢?」   雷奧納多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頭部……,被硬物打了好多次那樣,滿是血……還有,喉嚨被割開。」   「喉嚨?」   嘉琪莉亞大吃一驚。她之前沒聽說這事。   「對……像刀子由上往下剖開那樣。我起先還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嘉玻里艾菈聲音微微顫抖。或許是想起了那時的情景。   「……那樣的情況,出血量卻不多呢。」   雷奧納多環顧房間,淡淡地嘟囔說。   「老師——。」   嘉琪莉亞婉轉地責備他。   「沒關係,阿雷西歐也是這麼說。大概是把他打得動不了之後,為了確實置他於死地,才割他的喉嚨吧。」   嘉玻里艾菈態度剛毅地回答。   如果心臟已經停止跳動的話,即使血管迸裂,血也不至於湧出來。   這種程度的知識,嘉琪莉亞也有。   「阿雷西歐是誰?」雷奧納多問說。   「是他的……是法伯里西奧先生的兒子。現在還在宅邸裡,如果想和他說話,應該還可以。」   「兒子……。那麼說,也是有銀鑰匙的人了?」   「不……他的母親,因為不是法伯里西奧先生死去的太太,所以……。」   嘉玻里艾菈以婉轉的方式表達。法伯里西奧的愛人生的兒子,看來就是阿雷西歐了。   「放遺囑的箱子?……」   「是的,在這邊……。」   嘉玻里艾菈走向房間角落的小檯子。正好是到她的腰際高度左右的窄桌。從桌面的痕跡,可大致看出箱子的大小。如果是大人的話,輕易就能搬起來。   「之前,箱子一直放這上面。雖然是簡單的青銅箱子,但因為看起來像從遺址挖掘出來的寶箱,所以法伯里西奧先生很喜歡。」   「……青銅的嗎?相當有重量呢。」雷奧納多俯視檯子喃喃說。嘉玻里艾菈點頭同意,說:   「倒還不至於搬不動,不過確實有重重量,不是輕輕鬆鬆就能拿走的。」   「想來也是。不這樣的話,也沒辦法用來保管遺囑了。金鑰匙也被拿走的事,是真的嗎?」   「不……因為誰也不知道他把鑰匙放哪裡,所以正確的說法是,不知道有沒有被拿走。不過,刑警已經徹底檢查過這房間,還是沒找到,所以應該是被拿走了吧……。」   「妳也不曉得鑰匙放哪裡嗎?」   嘉琪莉亞表情嚴肅地看著她的好友。   「是啊,是這樣。我想大概是藏在這些工藝品的哪一個裡頭吧,可是數量那麼多,一來要找到也不容易,二來我也沒有去找鑰匙的理由。」   嘉玻里艾菈帶著苦笑地說。   確實像她說的,她沒有任何得搜找鑰匙的理由。法伯里西奧放遺囑的箱子既然上了鎖,金鑰匙是打不開的。拿到鑰匙也沒用。   「刑警有沒有詢問過妳,他遇害那天,妳在哪裡?」   冷冷微笑著,雷奧納多問說。   「有。問得我都快煩死了。」嘉玻里艾菈無力地笑笑。「我那天確實去了米蘭市內的朋友家。我不在這個宅耶,也是常有的事。而且,我的老家也在市內,所以我一個星期頂多在這裡三、四天。」   「這樣?」   嘉琪莉亞不禁感到意外地問說。   「不是正室的找,老待在這個宅邸的話,其他人會多心的,不是嗎?」   嘉玻里艾菈苦笑說。所謂其他人,嘉琪莉亞心想,應該是指法伯里西奧的那幾個兒子吧。馬西尼家的兄弟,即使最小的那個,年紀也比嘉玻里艾菈大。   「如果有誰任意打開箱子,聽說法伯里西奧的遺產就全部歸妳了是嗎?」屈身跪住地毯上,雷奧納多一邊確認著血跡,一邊問說。「對於那件事,妳怎麼想?」   「是啊……老實說,覺得不太好。以那樣的方式得到遺產,心裡也不會太舒服的。他的孩子們肯定會恨我。」   嘉玻里艾菈長長嘆口氣。她的下眼眶隱約看得見黑眼圈,就像是哭累了的餘痕一樣,嘉琪莉亞心裡這麼想。   4   粗暴的腳步聲響趟。   一邊喋喋不休地數落著刑警們的不是,一邊快步走來。才剛意會到那是女性的聲音,人已經出現在嘉琪莉亞他們前面了。   一襲看起來昂貴的披肩,細瘦高身的女人。雖然臉帶兇氣,但也算得上是美人。年紀明顯比嘉玻里艾菈大很多,應該是二十歲左右。   「丹妮艾菈……」有點害怕似的聲音,嘉玻里艾菈喃喃說。   被叫了名字的女人停步站住,不高興的眼神看著嘉琪莉亞他們。丹妮艾菈·馬西尼,是法伯里西奧的長女。有陣子嫁到遠方的富豪人家,不過丈夫死了之後,她在幾年前回到馬西尼家。   「別那麼親熱叫我的名字好嗎?嘉玻里艾菈,妳還在這個宅邸裡啊?」   丹妮艾菈的語氣尖酸刻薄。   對她來說,父親找了一個比親生女兒的她還年輕的愛人作為小老婆,想必是她難以忍受的屈辱吧。   她看著嘉玻里艾菈的眼神非常冰冷。   「——還有,這兩位是?」   看了嘉琪莉亞一眼,丹妮艾菈詢問道。代替吞吞吐吐的嘉玻里艾菈,嘉琪莉亞靜靜往前一步。和這種有惡意的人應對的方法,她在這幾年的宮廷生活裡已經學會了。她熟練地施個禮。   「我是嘉琪莉亞·迦樂蘭尼。丹妮艾菈小姐。今天為了來安慰友人嘉玻里艾菈,所以厚著臉皮來這裡。這位是雷奧納多·達·文西大師。」   無可挑剔的微笑。丹妮艾菈仿彿氣勢被壓倒似地,表情含混地點了頭。   「大師……。啊,久仰大名。這麼說,那……妳是魯多維克大人的……。」   丹妮艾菈欲言又止,想說的恐怕是「魯多維克大人的愛妾」這樣的話吧。   無需什麼後台,卻能在官廷出入,世人如此談論著她,嘉琪莉亞也很清楚。   「好不容易有聲望那麼高的大師來到這裡,不過,這個宅邸正如您看到的一樣,不是很能招待的狀況。請原諒這樣的無禮。」   重振起心情似地仰視著貌美的藝術家,丹妮艾菈道歉說。雷奧納多輕鬆微笑說:   「不不,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們,在這種時候不請自來。我很抱歉,想順便問您幾個問題,不知道可不可以?」   「問我?好啊……您請問。」   「想請問的是遺囑的事……。您知道法伯里西奧先生放遺囑的箱子這件事吧?」   「是的,常然。」丹妮艾菈好像覺得這事情愚蠢似地晃著腦袋。「我也算是財產繼承人選之一。」   「關於遺囑的事,您怎麼想呢?」   「我是這麼想的:開始做起無聊的事了……我並不是對於讓一個人繼承所有遺產的事有所不滿哦。畢竟是好不容易的資產,也沒理由特地去分割而減少其價值。我說的是在那邊那個,我父親的妾的事。」   「……有誰任意打開箱子看了遺囑,整個繼承權就歸嘉玻里艾菈小姐的這個條件,是吧?」   「是啊。想到這個,誰都會覺得可笑,不是嗎?」   丹妮艾菈嘲笑似地吐口短氣。   「就算再怎麼是父親個人的財產,把繼承權給一個連皿緣關係也沒有,只是情人而已的人,以這個作為沒遵守約定的懲割,不是太不合理了嗎?對吧。」   對於丹妮艾菈尋求同意似的眼神,雷奧納多並沒理會,而是說:   「那麼,如果大家都按照約定那麼做菈,您想誰會被選為繼承人呢?」   「對這麼世俗的事,您倒是很有興趣呢。」   丹妮艾菈嚥一下喉嚨,笑說。   「是啊……。如果排除個人好惡的話,包括我在內的所有成員都有繼承的可能。當然,在我或嘉玻里艾菈的情況,因為是女人的緣故,繼承的不是財產本身,而是所謂的用益權。」   對於妻子和女兒,不是給予財產本身,而是給了「使用獲益權」這種作法,是當時一般的繼承方式。如果妻子和女兒之後嫁到別的家庭,那樣的權利就消失。因為財產本身沒有隨著轉移,家業因此衰敗的危險性就減少很多。   「……作為庶子的阿雷西歐先生也有繼承的可能性嗎?」   「是的。雖說他是庶出,但能力強,聲譽也不錯。商行的經營,實際上是由嫡子的三兄弟繼承,所以家父如果考慮,至少把自己的個人財產留給阿雷西歐,也不是不可思議的事。不過,其他的兄弟會不滿就是了。」   「但是,阿雷西歐先生實際上並沒有得到鑰匙。」   「……您知道得很清楚呢,大師。」   丹妮艾菈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   「我也沒有拿到鑰匙,但並沒有對那件事感到不滿。因為即使拿了,也是不能自由使用的鑰匙……看來大師好像對家父的箱子很感興趣。如果要知道箱子的下落,與其問我,還不如去問她。」   說完,她指向法伯里西奧的情人,那個紅頭髮的女孩。   對於話鋒不意地刺向自己,嘉玻里艾菈臉色蒼白地搖頭。   嘉琪莉亞吃驚地插嘴說:   「什麼意思?丹妮艾菈。遺囑的箱子不是被殺死法伯里西奧老先生的兇手拿走了嗎?」   丹妮艾菈冷笑的表情,瞪著嘉玻里艾菈。   「所以,我要說的就是,這個女孩殺死了找父親。」   「——不是。」嘉玻里艾菈聲音悲痛地叫說,「不是,我沒做那種可怕的事。」   「可是,妳其實有殺死我父親的理由。」   「——丹妮艾菈!」   「妳以為我不知道嗎?妳雖然是我父親的情人,但同時又和奧斯塔奇歐私通,不是嗎?八成是這件事被我父親知道了,引起爭執,不是嗎?」   「不是……。不是我做的……」   嘉玻里艾菈無力地搖頭。奧斯塔奇歐是法伯里西奧的小兒子,年齡二十五、六歲,和嘉玻里艾菈相差不是很多。對於殺死了老商人的事,嘉玻里艾菈是拚命否認,但對於私通一事,並沒想去否認。   假如那是真的話,她和法伯里西奧之間起爭執的事,也是很有可能的。   刑警們一定也會這麼認為吧。丹妮艾菈露出勝利自得般的笑容。嘉琪莉亞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可是雷奧納多對那些話並不感興趣,他的視線落在櫃子上。   默默凝視著遺囑箱子留下的痕跡。   5   嘉琪莉亞陪伴激動的嘉玻里艾菈來到另一個房間。原本是一間客房,後來變成嘉玻里艾菈的臥室。   嘉琪莉亞請傭人拿了葡萄酒來,讓她喝了之後,也才總算平靜下來。   不勝酒力的嘉玻里艾菈,沒多久,躺在床上入睡的喘息聲就細細可聞。   「……」   俯視著兒時玩伴苦悶的睡臉,嘉琪莉亞不禁嘆氣出聲。   再怎麼拚命說自己是冤枉的,她有殺死法伯里西奧的動機卻是事實。就像丹妮艾菈說的那樣。   但光是這樣,也不能就認定嘉玻里艾菈是兇手。如果要說她是兇手,有件事並沒得到合理的解釋。也就是說,她有什麼理由要拿走放遺囑的箱子?   嘉琪莉亞離開房間,回到法伯里西奧的居室。   雷奧納多還在那裡。除了他以外,還有一個沒見過的男性。兩人看來正友善地寒暄著。   注意到走進房間的嘉琪莉亞,男人有禮地打招呼。   「您好,美麗的小姐。我是阿雷西歐·馬西尼。請多指教。」   阿雷西歐·馬西尼,是法伯里西奧從前情人生的兒子。比想像的年紀還大。甚至大過丹妮艾菈,有二十四、五歲吧。   不是所謂的美男子。不過,古銅色的健康容貌,開朗的笑脊,讓嘉琪莉亞心生好感。   「現在正在跟大師寒暄呢。因為我以前拜見過大師在維洛奇歐的工作室時,親手做的幾件作品。」   「維洛奇歐的工作室?這麼說,阿雷西歐先生也去過佛羅倫斯了。」   「是的。因為我是商人。只要有商品和買主,我哪裡都去。威尼斯也去、法國也去,還有土耳其也去。」   阿雷西歐語氣得意地說。聽起來,他帶有威尼斯地區的口音。不只是他,宅邸裡的傭人也有這種傾向。是因為長年和航運國的威尼斯商人做生意,所以口音、措辭也改變了吧。   「法伯里西奧老先生被殺死那時的情形……」   「聽說了。真遺憾。怎麼也沒想到,會因為遺囑發生這樣的事。」   阿雷西歐視線低垂,臉上浮現難過的表隋。嘉琪莉亞眉頭微微蹙動。   「阿雷西歐先生認為老先生被殺,是因為遺囑是嗎?」   「不是嗎?」阿雷西歐似乎覺得不可思議地歪著腦袋。「殺害家父的兇手,不是拿走了遺囑箱子嗎?」   「看來是這樣。」嘉琪莉亞文靜地點頭。如果他不知道老商人的小兒子和情人的關係,那也不是應該從她的嘴裡說出來的事。   「我也看到過幾次,那個箱子是青銅做的,不是什麼有價值的東西。而且也頗有重量,不是一時興起,隨手可拿的。兇手如果拿走那箱子,目標一定是裡頭的遺囑才對。」   阿雷西歐斬釘截鐵地說。   是合理的解釋。   「可是,有人會因為遺囑被拿走而得到好處嗎?」   「不能說沒有。因為家父說過,遺囑上寫明有一個人會繼承他所有的財產,這對沒被選中的人可不是有趣的事吧。但如果遺囑不見了,就得按照遺產法的規定,把遺產分配給每個兄弟。」   「但是,那……。」   「是的。能得到遺產的,通常只有嫡出的兒子。……雖然這樣,丹妮艾菈還是相信自己會得到一份。至於我和嘉玻里艾菈,則和那無關。」   「儘管這樣,阿雷西歐先生也不介意嗎?」   「這是法律的規定,我要抱怨也沒用吧。」   阿雷西歐看似愉快地笑出聲來。   「希望不要誤解,不過,對於自己是庶出的孩子,我並不覺得可恥。我母親是沒地位也沒受過教育的人,但我父親對她、對我都很好。就這意義來說,我覺得自己已經繼承了很豐富的財產了。」   「……真了不起!」   嘉琪莉亞感嘆地喃喃說。阿雷西歐露出深深的魚尾紋,笑說:   「說這樣的話,聽起來或許像是不服輸的樣子,但卻是真心話。家父也教了我做生意的方法,我結婚時也給了我祝福。」   「……結婚?」嘉琪莉亞不禁問說。   「是的。差不多半年前,總算結了婚。」阿雷西歐有點害羞似地笑了。看來是經過一場大戀愛的結婚。他說,那時也得到法伯里西奧的幫忙。   「您覺得已經繼承了很豐富的財產……其他的兄弟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想法?」   對著喃喃說著的嘉琪莉亞,阿雷西歐搖頭。   「這恐怕很難。巴西里歐和科內里歐……這兩個兄長,都各自才剛掌管了國外的大商行,再怎麼多的資金恐怕也覺得不夠。而大家對奧斯塔奇歐的看法是,這幾年他損失不少,現在也著眼於大生意,想要再賺回來。」   「……丹妮艾菈小姐呢?」   「她……」阿雷西歐略帶苦笑說,「就像您知道的,她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性。讓其他兄弟幫忙、過昔儉樸的生活,恐怕不是她的傲氣能接受的。」   「我想我多少能瞭解。」   嘉琪莉亞微笑說。丹妮艾菈對阿雷西歐的評價是:能力強、聲望不錯。她會這麼說的理由是不難瞭解的。看來阿雷西歐不僅消息靈通,也有識人之明。並不只是一個開朗、對人態度親切的男人而已。   「您想法伯里西奧老先生會選誰做繼承人呢?」   嘉琪莉亞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   「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阿雷西歐手臂交叉,思考了起來。   「大哥巴西里歐人緣不好,二哥科內里歐腦袋不靈光……只有奧斯塔奇歐有像父親的商才。但年紀還太輕,常因為輕率出手而生意失敗。家父要託付財產的話,各自都有不足的地方。」   「您自己呢?阿雷西歐看來是做貿易的好手。」   「謝謝。很高興聽到您這麼說,但我畢竟是庶子。」   他淡淡一笑,對於遺產的爭奪,一副不感興趣的口吻。   「在這點上,生為女人的丹妮艾菈也真可隣。像個母親似的,一直在兄弟之間協調斡旋的是她,但在遺產分配上……。嘉玻里艾菈小姐則不用說了。如果選了她做繼承人,其他人是不可能不說話的。不過,或許家父會想選她也說不定。」   「所以,結果是選誰都有可能。」   「是這樣。」   阿雷西歐點頭。他大概不知道,在這點上,他和丹妮艾菈的想法完全一樣。   「那麼,我得先失陪了。因為商行有事還得處理……不過,待會就回來,因為我們幾個兄弟今晚要商量父親喪葬的事。」   阿雷西歐像是要確認太陽西斜的程度似地,看看窗外。微陰的天空,已經是午後了。   「……得和說不定是殺了父親的人一起談那樣的事,真是不舒服。」   帶著苦笑說出來的話,是他的真心話吧。嘉琪莉亞表情嚴肅地抬頭看著他。   「阿雷西歐先生,您認為是誰殺死了法伯里西奧老先生?」   「……您問的是很難回答的問題呢。」   阿雷西歐緩慢地搖搖頭。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調查過了,但無法斷定我們這幾個人裡頭,誰那天確實沒來過這裡……反過來說,也沒辦法斷定誰來過這裡。按一般情況來想的話,兇手是拿走遺囑而能得到好處的人。不過如果有人說,不是那樣的人做了。反而可以讓自己不受到懷疑,那我也無法反駁。」   「遺產繼承的結果會變成怎樣呢?」   「不知道……。不過,會發生糾紛吧。」   阿雷西歐第一次浮現疲累般的微笑。然後,叫了在走廊等候的隨從,要他去備好馬車。   離開房間之前,他看向雷奧納多,臉上露出有些不可思議的表情。   那個漂亮的藝術家,對嘉琪莉亞他們的談話幾乎沒什麼注意,因為他不聲不響地在房裡忙來忙去。一下子屈身跪在地板上摸著,一下子拿起擺飾著的手工藝品看著。   阿雷西歐看似愉快地瞇著眼,向嘉琪莉也說再見。看著他走出去的背影,嘉琪莉亞嘆了口氣。   6   法伯里西奧的兒子們,各自在商行的附近蓋了自己的住家。他們會去父親的宅邸,大體上只限於有緊急得做決定的業務時。   但因為工作的性質,他們有時也會深夜才去那裡。因此他們每個人都有鑰匙,這樣即使不等傭人的傳達,也能自由地和法伯里西奧見面。   在宅邸的傭人夫妻年紀已大,雖然耳朵沒有不好,但也常沒注意到深夜來宅邸的馬車聲。可是從房裡沒被弄亂、兇手也很清楚宅邸的動線來看,大致可以推斷,殺死老商人的兇手是他的親人——這是嘉琪莉亞從刑警們聽來的案情概要。   刑警們並不是那麼重視遺囑箱子被拿走的事。如果兇手是繼承人其中的一個,這種事應該也是會發生吧。這是他們的看法。   最常在法伯里西奧的宅邸過夜的,還是嘉玻里艾菈。其次是丹妮艾菈,但她很明顯地要避開嘉玻里艾菈,所以兩人在宅邸碰面的機會很少。   兒子們當中,常來宅邸的是奧斯塔奇歐。但有此一說,他與其說是來找他父親,不如說是來會他的情人。二子科內里歐有時會深夜來和父親對飲幾杯,偶爾也會因為工作的事情有些爭論。長子巴西里歐,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以外,幾乎很少來找父親談話。但似乎在慶祝和祭祀的日子,一定會出現在這裡——也有這種規規矩矩的一面。   至於阿雷西歐,最近很少在這裡過夜。並不是要迴避其他兄弟。而是因為結了婚。在法伯里西奧的孩子中,現在只有他是有妻室的人。他的妻子是客戶的女兒。聽說她父親和法伯里西奧也很熟。   就像阿雷西歐告訴嘉琪莉亞的那樣,事情發生那晚,他們這幾個繼承人選,全都有充裕的時間可以來法伯里西奧的宅邸。隔天,他們的行為舉止也都沒有什麼特別奇怪的地方。唯一例外的是長子巴西里歐,他從隔天起,因為商務去了另一個城市蒙紮。而替遺囑箱子做鎖的鎖匠也住在那裡。   「——那麼,找到要找的東西了嗎?」   對著總算忙完坐下來的雷奧納多,嘉琪莉亞問說。   「沒有。」雷奧納多一副滿意的樣子說。「這樣很好,是為了確認東西找不到而找的。」   「你……是在找鑰匙嗎?為了要確認金鑰匙不在這房間裡?」   嘉琪莉亞想起了雷奧納多做的。   又是檢查了牆壁和地板,又把擺飾的東西一個個拿起來查看過——看起來確實是在找可以藏東西的地方。   「是啊。」雷奥納多淡淡地說,「要找到兇手的話,無論如何也得先確認這件事。」   「兇手?」嘉琪莉亞眨一下眼睛說,「老師知道兇手是誰?」   「不,還沒有。」雷奧納多冷淡地搖頭。「還有幾件事得確認。能不能知道兇手是誰,得看那些結果。」   說著,他看向房間門口處。嘉琪莉亞也轉身過去。   一個男人手臂交叉。站在門邊。看到嘉琪莉亞他們往這邊看過來,他生硬地行個禮。   是個還很年輕,大概二十五、六歲的男子。起先還以為他是刑警,但並不是。穿著和阿雷西歐一樣印有馬西尼商行徽紋的外衣。   「——剛才的話是真的嗎?大師。」   口氣仍帶有青年人特有的粗魯,男子問說。   「您是?……」   「抱歉,我是奧斯塔奇歐·馬西尼。迦樂蘭尼小姐。我才剛剛到,不過聽嘉玻里艾菈說,你們來找放遺囑的箱子。」   這個遇害的老商人的小兒子,簡直像是在發怒似地劈哩啪啦脫口而出。說不定平常就是這麼說話的,或者是不高興嘉玻里艾菈把嘉琪莉亞他們找來。   「大師,真的知道是誰把遺囑的箱子拿走了嗎?」   「只是說或許知道而已,因為有些想瞭解的事還沒完全瞭解。」   「能幫什麼忙嗎?如果有什麼需要我配合的,我會做哦。」   奧斯塔奇歐一副熱心的口氣。嘉琪莉亞感覺他的態度和言詞有此不協調。   他想知道的是,是誰拿走了遺囑的箱子,而不是誰殺死了他父親。或許結果是一樣的也說不定。不過,他冰冷的本性,似乎也呈現在他的措辭和表達方式上,毛毛躁躁的。   「好的。那麼,一個問題。」   雷奧納多還是平常一樣的冷靜聲音。   「——您和嘉玻里艾菈小姐是不是彼此約定了要結婚?」   「那跟這件事何什麼關係?」   奧斯塔奇歐不滿地皺起眉頭。   「好吧。也不是什麼得隱瞞的事了。我和嘉玻里艾菈確實約好要結婚。那已經是將近兩年前的事了。我也正想今晚把這件事告訴我哥哥他們。」   「……這件事,嘉玻里艾菈小姐也這麼想是吧?」   「是的,當然。但我們不想讓家父傷心。從寫好了遺囑這件事也看得出來,家父知道自己來日不多。能在臨終時,有嘉玻里艾菈照顧著,是他希望的。」   「您打算等到那時候?」   雷奧納多這麼一問,奧斯塔奇歐急躁地搔著頭。   「對……談這種事或許會引起誤解,不過,總之並沒有因此就想設法讓家父早死。聖經裡頭也沒有這種只為了一個女人,而做出殺父的蠢事。而且嘉玻里艾菈也不會允許這種事,不是嗎?」   「……她,為什麼?」   「嘉玻里艾菈愛的,畢竟還是家父。就我來說,心情是複雜的。不過,如果那是事實,我也只能那樣接受吧……她愛的,或許是從我身上看到的家父的身影也說不定……現在還是這樣。」   奥斯塔奇歐嘆口氣。嘉琪莉亞以難以置信的心情聽了他的告白。不過,如果站在嘉玻里艾菈的立場思考的話,她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管有多少的愛,法伯里西奧會拋下她而先離世。如果這樣的話,就算她被年輕、有著他的身影的奧斯塔奇歐所吸引,也沒人能責備她吧。   「感謝您,奧斯塔奇歐先生。這麼一來,瞭解真兇是誰的重要線索已經到手了。」   雷奧納多浮現慣有、像是嘲諷似的笑容。   「能幫上忙是我的榮幸。」奧斯塔奇歐苦笑說。「那麼,還有什麼能幫忙的呢?該不會只問了這樣的問題就結束了吧?」   「不,如果能的話,還有一個請求。」   面對著雷奧納多冷靜的視線,奧斯塔奇歐覺得身體僵硬了起來。   「什麼事?大師。」   「您有銀鑰匙對吧,兩位令兄也是吧。」   「是啊……」   「今晚,你們來宅邸商量葬禮時,想請你們帶鑰匙來。」   奧斯塔奇歐露出困惑的表情。   「能拜託這件事嗎?」   「可以。我們幾個兄弟平常都會隨身帶著重要的鑰匙……不過,是因此知道什麼了嗎?」   明顯露出懷疑的表情,奧斯塔奇歐喃喃說。   舒適地坐在椅上的雷奧納多,仰視那樣表情的他,很肯定地說:   「如果三把鑰匙都齊了,就知道了。殺死法伯里西奧的兇手、遺囑箱子的下落,全都能知道。」   7   黃昏過後不久,法伯里西奧的孩子們漸漸來到宅邸的餐廳。   最先露臉的是丹妮艾菈。然後是奧斯塔奇歐帶著憔悴的嘉玻里艾菈出現。   對於根本沒有血緣關係的嘉玻里艾菈也出席喪葬的討論,丹妮艾菈看來很不高興,但並沒在奧斯塔奇歐的面前提出異議。   比較晚到的是老大巴西里歐。   應該已經快四十歲,一個寬肩、健壯的男人。和阿雷西歐一樣,曬得黑黑的。但看來神經質似地抿緊嘴脣,不像同父異母的弟弟那麼開朗。   嘉琪莉亞想起他不善於和人交際的評價。   「大哥,你什麼時候從蒙紮同來的?」   奧斯塔奇歐隱隱有點挑釁的態度問他哥哥。   「昨天。如果想知道生意的結果,待會再問底下的人就可以了。」   巴西里歐小聲喃喃地回答。小弟的言詞裡,像是隱約有「找到了那個鎖匠了嗎」的挖苦味道,但大哥的作法則是不予理睬。   窗外已經暗下來。從向西採光很好的餐廳窗戶,可清楚看到遠處地平線淡淡暈染的殘照。   傭人老夫婦開始端上飯前酒時,又有另一輛馬車抵達。是次子科內里歐的馬車。   科內里歐是兄弟裡頭最矮的一個,有著方正、強壯的體格。注意到嘉琪莉亞他們後,他很禮貌地打招呼,與其說是像商人,不如說是像宮廷官吏的那種有禮。   不同於不知在想什麼的大哥和毛毛躁躁的小弟,對父親的死,他看起來有種誠摯的悲傷。事件發生已經過了五天,他現在又恢復精神,但聽說之間一度沮喪得無法工作。   可是,如果要懷疑那只是表演,也並非不行。畢竟他是一流的商人,應該也慣於那樣的技巧。   一家人之間的談話並不是很熱絡。每個人都不太自然地避開是誰殺死父親的話題。因為大家都知道,一旦談起這個,恐怕會變成很激烈的爭執。丹妮艾菈向嘉琪莉亞打聽最近宮廷裡流行的服飾,科內里歐和奧斯塔奇歐交換著關於纖維產地的情報。巴西里歐不聲不響吃著飯。是一次尷尬的聚餐。   「對不起,遲到了,因為突然有客人來。」   笑瞇瞇說著出現的,是阿雷西歐。   他一在場,氣氛就不一樣。丹妮艾菈對他評價很高,而對巴西里歐他們來說,他比較像是可信賴的朋友,而不只是兄弟。只有對嘉玻里艾菈,阿雷西歐顯得有些冷淡。身為小老婆的孩子,對於父親的新情人的她,或許有種複雜的感覺吧。   「啊……」   看到嘉琪莉亞他們,阿雷西歐眉毛輕揚。想必是對有外人在場感到驚訝吧。   可是他的表情馬上變成爽朗的笑容。   「是嘉琪莉亞小姐和大師……。歡迎歡迎。是因為預感到今晚如果只有自己親人的話,會變成很難受的聚餐是吧。」   「……阿雷西歐,在客人面前別說那種話。」巴西里歐低聲責備。   「有什麼關係呢,大哥。」丹妮艾菈笑聲帶刺地說,「說的是真的嘛,我完拿有同感。」   「啊,已經可以開始了吧!」   一副焦急樣,奧斯塔奇歐站了起來。瞪著雷奧納多,以迫不及待似的口吻說:   「現在嫌犯全員到齊了。如果真的有辦法解開全部的謎,那就請告訴我們,這裡是誰殺死家父,拿走了遺囑箱子?」   「謎解出來了?!真的嗎?大師。」   阿雷西歐一副覺得好玩的樣子嘴角翹了起來。   看似倦怠地吐口氣,雷奧納多看著奧斯塔奇歐。他點頭,拿出懷裡的鑰匙,也請他兩個哥哥把鑰匙拿出來。也就是法伯里西奧給他兒子們的鑰匙——遺囑箱子的銀鑰匙。   小小的鑰匙。   和華麗的名稱相反,是很常見的鑄鐵鑰匙。也沒有很複雜的形狀,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特別的話,也只是凹槽的部分比一般來得長。   「這三把是完全一樣的鑰匙對吧?」   雷奧納多一一拿起鑰匙查看,喃喃說。   「當然。所以才會問您,查看這樣的東西有什麼意義嗎?」   奧斯塔奇歐又是一副要火大起來的樣子。但是,藝術家以磊落的態度點頭說:   「是的,這樣就夠了。想知道的全都瞭解了。   「是說知道兇手了嗎?」   大吃一驚的嘉琪莉亞不禁插嘴問說。   三個人拿出來的鑰匙,利質、形狀完全一樣。每把也都保管得很好,沒有損壞也沒弄髒。當然也不是復製的。嘉琪莉亞完全想不通,為什麼這樣就能斷定兇手是誰。   在場的其他人也都這麼想。一副像是碰到惡劣的騙徒或魔術師之類的表情,看著雷奧納多。   「已經知道了。八成錯不了吧。只要在場的大家不是笨蛋的話。」   「這是什麼意思?」嘉琪莉亞直眨眼睛。「兇手是誰?」   「要從頭說明很麻煩。而且在這裡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是不是一件好事,我也不知道,如果能答應,待會悄悄地給我看拿走的遺囑箱子,找也不是一定得去證明我是對的。」   雷奧納多用不帶勁的口吻說。   最先反對的是奧斯塔奇歐。   「這樣不行喔,大師。可是人命一條呢!何況遺囑也還沒找到。還是請您說明。」   「也是我想請求的。」阿雷西歐嘲諷地笑說。「您該不會真的認為,這樣威脅的話,兇手就會自動報上姓名吧?大師。很遺憾,這裡沒有人會純真到相信這種幼稚的方法。」   「……瞭解了。好吧。」   雷奧納多淺淺一笑。像極了智慧深不可測的惡魔,正住誘惑人類的那種美麗的冷笑。   嘉琪莉亞喝口蘇打水,淡淡的苦,握杯的手指不禁顫抖。   「先來確認一下。法伯里西奧先生挑選了一個繼承自己財產的人,把名字寫在遺囑上,然後封存在箱子裡。箱子的鑰匙有兩種,用金鑰匙鎖上後,就得用銀鑰匙才能打開,用銀鑰匙鎖上後,就得用金鑰匙才能打開。——這你們是知道的。」   所有人都默默點頭。到現在還說這個幹嘛——也有人露出一副責怪的表情。雷奧納多沒去在乎,繼續說:   「金鑰匙只做了一把,銀鑰匙則做了三把:交給正房的三個兒子每人各一把。法伯里西奧先生在大家面前用金鑰匙把箱子鎖上,並規定得等他死後,在大家的面前打開才可以。」   「……是啊,是這樣。而且如果違反了這個約定,遺產就全部歸那個女人,連這種愚蠢的話都刻在箱子上。」   丹妮艾菈狠狠地瞪著嘉玻里艾菈。奧斯塔奇歐像是要庇護雙眼低垂的嘉玻里艾菈似地,彎身向前,咂個嘴。   雷奧納多又繼續說:   「是那樣沒錯吧。如果這個瞭解了,法伯里西奧先生被殺的那晚到底發生什麼事,也就大致能推斷出來了。誰是兇手,還有金鑰匙的下落也是。」   「……金鑰匙?」阿雷西歐皺眉說,「想知道的是遺囑箱子的下落不是嗎?」   「不,是金鑰匙的去向喔。那是這個事件的『鑰匙』。」   雷奧納多像是想起什麼似地抿嘴笑說。   「關於那個,或許我也有一點小小的責任,一點點而已。這事暫且不管。總之,一個被逼到走投無路的人,他的行動其實是意外的單純。最主要,就是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的行動——不是這樣嗎?巴西里歐先生?」   「……沒錯。」   突然被點到名字的大哥,似乎嚇了一跳,伹馬上沉著回答。   「往往,那也是最安全的行動。從事貿易的人,常常會有這樣的體會。」   「我也有同感!大師。」   二哥的科內里歐也加入說。他的視線轉向小弟的奥斯塔奇歐。   「被逼到牆角時,就輕率出手一賭,是笨蛋做的事。」   「你想說的是什麼?兄長。」奧斯塔奇歐不滿地說。「大師也別扯開話題好嗎?」   「抱歉……。但是並沒扯開話題。我想說的是,兇手想必也會有同樣的作法。」   「很有意思的話。」丹妮艾菈優雅地微笑說。「所謂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就是得到家父的遺產是嗎?」   「是的。對兇手來說,應該也是保身的手段。」   「很有趣。是怎麼得到那種結論的,一定要告訴我們。」   阿雷西歐表情嚴肅地說。雷奧納多點頭。   「理由很簡單。兇手為什麼把箱子拿走——或者說為什麼一定得拿走,從這裡來想就可以了。」   圍坐餐桌的所有人,表情開始變得認真起來。   雷奧納多的說話技巧是很巧妙的,這點也獲得宮廷裡許多學者和作家的讚賞。他的話,並不是虛張聲勢或隨便湊出來的,馬西尼家的這此人現任看來也確實體會到了。   「為了要瞭解箱子被拿走的理由,首先必須知道法伯里西奧先生被殺死時,箱子是處於什麼狀態。假定是在原來的狀態——也就是用金鑰匙鎖上的狀態被拿走的話,是不是有人會得利?」   六個繼承人選,像是要窺探彼此的表情似地,看著對方的臉。雷奧納多眼神轉了一圈,一一看了他們。   「首先,嘉玻里艾菈小姐可以排除在外。因為她的繼承權利,是依據刻在箱子上的遺囑才得到保證的。如果箱子不見了,她就無法得到遺產。」   嘉玻里艾菈放心了似地吐了一口氣。其他的人選什麼話也沒說。連把她當作眼中釘的丹妮艾菈,看來也沒有什麼異議。   「同樣的道理,阿雷西歐先生也沒有拿走箱子的理由。因為他如果要得到遺產,就必須是箱子中的遺囑寫了他自己的名字才行。如果箱子和遺囑不見了,他也得不到好處。」   阿雷西歐用力點個頭。這點,他自己原本也知道吧,畢竟他的態度從一開始就很從容。   「剩下的四位,立場很微妙。如果遺囑遺失,按照法律的規定,有得到遺產一部分的可能性。可是這又違反了所謂的『兇手想尋求最大利益』的基本前提。」   「確實是啊……。」巴西里歐語氣鄭重地說。「沒有在那時間點拿走箱子的理由。畢竟遺囑上寫了誰的名字都還不知道。拿走箱子,等於是放棄自己成為正當繼承人的可能性。」   「說起來,那就沒有殺死父親的理由才對。」   科內里歐似乎著急地補充說。冒著讓自己成為殺人犯的危險,遺產卻由兄弟平分,這樣的作法豈不是對自己很不利,就像是把遺產分發給兄弟一樣。」   「是這樣沒錯。」   雷奧納多點頭,露出淡淡的笑容。看來是對馬西尼一家人的聰明覺得滿意。   「也就是說,箱子如果是維持在用金鑰匙鎖上的狀態的話,就沒有拿走箱子的理由,而是只有在兇手知道了遺囑上並非寫著自己名字時,才會這麼做。換句話說,箱子一定是被誰打開過。」   「是說箱子變成是用銀鑰匙鎖上的嗎?」阿雷西歐深皺眉頭說,「那就很奇怪了。」   「真是觀察入微……如果說箱子用金鑰匙鎖上時,是處於安全狀態,沒理由拿走。其實用銀鑰匙鎖上時,箱子也沒有被拿走的道理。因為不管是兇手或其他繼承人選,其實是無法區分這兩種情況的。」   「這是……什麼意思?」丹妮艾菈訝異地問說。   「要確認箱子是用哪種鑰匙鎖上的,只有實際開開看才知道。」   阿雷西歐替雷奧納多做了說明。   「妳們兩個和我,原本就沒有鑰匙,從一開始就沒有確認的可能。另外三個人,如果用銀鑰匙打開箱子的話,當然能知道箱子是用金鑰匙鎖上的。但在這種情況下,就違反了父親的遺囑。繼承的權利就變成嘉玻里艾菈的。所以,實際上能確認箱子狀態的,只有握有金鑰匙的父親而已。   「的確。」嘉琪莉亞理解了。   如果用金鑰匙打不開,箱子就是在法伯里西奧最後上了鎖的正常狀態。反之,如果金鑰匙打得開的話,就表示有人用銀鑰匙打開過箱子,然後又用銀鑰匙鎖上。為了平常能確認這件事,法伯里西奧先生在自己身邊放有金鑰匙。」   「從這些情況可導出一個結論:法伯里西奧先生被殺的時候,箱子既不是用金鑰匙,也不是用銀鑰匙鎖上的——而是在第三種狀況,也就是說箱子是打開著的。」   「什麼?」科內里歐嘟囔說,「怎麼會?父親的金鑰匙是打不開箱子的,如果箱子是開著的……」   「對,就是只有用了銀鑰匙的時候。」   雷奧納多微笑了。   「不可能。」科內里歐又反駁說,「拿銀鑰匙的人,不可能去打開箱子的。那樣做的話,豈不是變成自己喪失了繼承權。」   「對。用銀鑰匙打開箱子的話,會得利的只有嘉玻里艾菈小姐。但是,她沒有鑰匙。因此,應該誰都不會去打開箱子……,按理來說的話。」   科內里歐聽了,一副不解的樣子,默不作聲。餐廳的其他人,也一時無話。   「啊……是那樣啊……。」   打破沉默的是丹妮艾菈。大家的視線都對著她,她則是瞪著奧斯塔奇歐。   「打開了箱子的是你,奧斯塔奇歐,你打算不久和嘉玻里艾菈結婚。所以才那樣做,讓她能繼承遺產。因為這樣,你和父親發生爭執而殺死了父親。」   「——奧斯塔奇歐!」嘉玻里艾菈不禁叫出聲來,臉邑蒼白地凝視著和她私通的男人。   「不是。」奧斯塔奇歐無力地搖頭。   「奧斯塔奇歐!」   「你!難道…是真的嗎?!」   巴西里歐和科內里歐相繼說道。   「不是!」奧斯塔奇歐尖聲否認。「沒錯,和嘉玻里艾菈約定好要結婚是真的。我也確實打開了父親的箱子。但是,我是算好父親不在時偷偷溜進房間打開箱子的,然後馬上又用目己的鑰匙鎖上了。我也沒看裡頭的遺囑,因為覺得沒那個必要。」   「不是那時被父親看到?」   丹妮艾菈表情嚴厲地問。   「不是。我打開箱子已經是半個月以前的事。父親被殺那天,我也沒來宅邸這裡。我那晚去了嘉玻里艾菈自己的仕處。是這樣沒錯吧?」   奧斯塔奇歐求助似的眼神看著嘉玻里艾菈。她僵硬地點頭。似乎因為奧斯塔奇歐打開遺囑箱子這樣的事實,而覺得茫然不安。的確,他的行為也能理解成,是利用嘉玻里艾菈把遺產變成自己的東西。   「真不要臉……」丹妮艾菈低聲怒罵。   「請等一下。」嘉琪莉亞忍不住插嘴說。「奧斯塔奇歐先生不是兇手。」   「為什麼?」丹妮艾菈一副很著急的樣子說。「他可是承認自己打開了箱子哦。」   「正因為這樣。」嘉琪莉亞並沒退縮,「他沒理由得殺死法伯里西奧老先生,然後再拿走箱子。如果那麼做了,他特地去打開箱子的事也就變得沒意義了。」   「……的確也是。」阿雷西歐喃喃說。丹妮艾菈「喔」一聲,無話可說。   「奧斯塔奇歐先生的話是合理的。」等房間又安靜下來後,雷奧納多開口說。   「他沒必要特地讓令尊知道是他打開箱子的。只要溜進房間,開了箱子再鎖上就可以了。只要這麼做,遺產總歸會變成他的。」   「那麼,是誰把箱子拿走的?還是一樣不知道,不是嗎?」   巴西里歐不滿的眼神瞪著雷奧納多。但他平靜地搖頭。   「不是這樣。現在範网已經縮小很多了。奧斯塔奇歐先生的想法雖然幼稚,但行動上並不矛盾。一樣是為了把利益最大化——讓遺產在最後變成自己的東西。他的話是真的。剛才講的情況就證明了這一點。」   「如果是那樣的話……」阿雷西歐一副思考著的樣子,雙臂交叉。「那麼,最後打開箱子的,就是家父了。因為能打開用銀鑰匙鎖上的箱子,只有父親的金鑰匙。」   「對,就是這樣。法伯里四奧先生像平常一樣,想要確認箱子的狀態。結果,箱子竟然打開了。他想必是很驚訝,但更不幸的是,這時房間裡頭,另外還有人在。是遺產繼承人選其中一個。」   「那人想必很著急。」阿雷西歐嘆氣說,「因為如果這樣的話,遺產就全變成嘉玻里艾菈的了。」   「對,兇手這時覺得必須把法伯里西奧先生殺掉。殺了他,再用他的鑰匙把箱子鎖上的話,自己的繼承權利又恢復了。因為遺囑的箱子是用金鑰匙鎖上的話,裡頭的遺囑也會被視為是有正當性的。而且,必要的話,還可以把遺囑上的名字改為自己的名字。」   「這麼一來,就算我再怎麼說,我用銀鑰匙把箱子重新鎖上過,也沒有任何證據了……混蛋!」奧斯塔奇歐覺得很遺憾似地,咬著嘴唇。「可是……為什麼要把箱子拿走呢?如果我是兇手的話,也會選擇用金鑰匙再鎖上。」   「理由很簡單!因為兇手的手上沒有金鑰匙,無法把箱子鎖上,也就是說,兇手並沒拿到金鑰匙。」   「什麼?」奧斯塔奇歐皺眉說,「家父住兇手面前打開箱子後,才被殺的不是嗎?照您這麼說,那時是沒用金鑰匙再鎖上是嗎?」   「對。當法伯里西奧先生意識到自己要被殺害時,他拚死把鑰匙藏了起來。藏在兇手拿不到的地方。」   「但是……就要遇害之際,應該沒有充裕的時間把鑰匙藏在那麼複雜的地方吧?」   「不,藏東西的地方就近在身邊。」雷奧納多淺淺苦笑。「想想看,為什麼兇手打死法伯里西奧先生後,還要特地用刀子割開他的喉嚨呢?」   「這……」奧斯塔奇歐臉色大變。「難道說……家父……。」   「把鑰匙吞下去了。」雷奧納多平靜地說。「他在最後那一瞬間,選了最靠近自己,兇手的手搆不到的藏東西的地方。」   「竟然這樣!……」   嘉琪莉亞感到淡淡寒意,肩膀不禁顫抖起來。   老商人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把鑰匙吞下的?兇手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割開他的喉嚨?光是想像,就讓人覺得似乎要喘不過氣來。   餐聽裡變得寂靜無聲。   然後有人低聲啜泣,是嘉玻里艾菈。她垂下頭,開始哭了起來。   「大師,您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吧?」阿雷西歐聲音沙啞地說,「請告訴我們……是誰做的?」   雷奧納多沒馬上說出口。   看來是認為,如果兇手自己承認的話比較好。但這一刻,餐廳裡只是一片沉默。   「——要縮小兇手的範闹並不難。兇手把箱子拿走了。因為這樣而喪失繼承權的嘉玻里艾菈小姐和阿雷西歐先生,就可以先排除在兇手之外。然後計畫要讓嘉玻里艾菈繼承到遺產的奧斯塔奇歐先生——您因此也不是兇手。」   首先,已經有三個人沒有嫌疑了。而且,如果他們是兇手的話,也不會只因為擔心自己可能會現出原形而硬是放棄了遺產繼承權。嘉琪莉亞心想。   如果那麼容易就會放棄遺產的話,兇手從一開始就沒有殺人的必要了。   剩下來有嫌疑的是:長子巴西里歐和次子科內里歐,還有長女的丹妮艾菈。   「把箱子拿走的話,剩下來的這三個人,就保留有繼承遺產一部分的權利。但是,其實有更安全,獲利又大的方法。而且方法很簡單。」   雷奧納多淡淡微笑,就像是替那個沒有選擇這種方法的人覺得可隣一樣。   「就是在現場留下『鎖上的箱子』。這樣做的話,不僅可以降低自己被懷疑為殺父兇手的危險,而且可以改寫遺囑內容,得到繼承遺產的權利。」   「鎖上的箱子?」嘉琪莉亞急忙問說,「請等一下,老師。兇手不是沒有拿到金鑰匙嗎?」   「是這樣沒錯。但有上鎖的方法。之前也說過,能確定箱子狀態的只有握有金鑰匙的人。其他的人是無法分辨箱子是用哪種鑰匙鎖上的。」   「啊!」   嘉琪莉亞這一次終於全部瞭解了。   遺囑箱子如果維持著鎖上的狀態放房間的話,也就不會有財產繼承人的某一個被懷疑是殺死法伯里西奧的兇手。而兇手也知道金鑰匙是在哪裡——在法伯里西奧屍體的肚子裡。   即使割開喉嚨,鑰匙也沒在那裡。但要把屍體開膛破肚找出鑰匙,時間又不夠。天一亮,傭人們就會來房間裡。但是另外再找時間,要取出鑰匙並不是不可能。時間充足的話,叫鎖匠再做一把同樣的金鑰匙也是可能的。   只要爭取到短短的一、兩天就可以了。   而且,適合打開遺囑箱子的時候,也是在所有繼承人選都到齊時。在設法弄到金鑰匙之前,找個適當的藉口不去宅邸就可以了。在金鑰匙到手之前,讓箱子用銀鑰匙鎖著,只要能爭取到時間就行了——只要手上有銀鑰匙的話。   「巴西里歐先生和科內里歐先生,聽說平常就隨身帶著重要的鑰匙。而且三把鑰匙都在,沒有人弄丟任何一把……假定這兩個其中一個是兇手的話,應該會毫不猶豫,把箱鎖上,然後再爭取時間。而不會費力把箱子拿走,也不用冒著被看到的危險。」   雷奧納多以之前沒有的和善眼神,看著剩下的唯一一個繼承人選。臉帶凶氣的美麗女性。   「兇手是您對吧。丹尼艾菈·馬西尼。」   8   「有證據嗎?」   在宅邸的沉重氣氛中,丹妮艾菈聲音平穩地說。不像是為了找藉口,純粹像是好奇而冒出來的話。   雷奧納多沒說話,拿出一張紙。棕色的紙,用金屬筆畫著一個男人的臉。丹妮艾菈的眼睛,突然像迸裂開來似地張得大大的。   「我前天夜裡從醫院出來時,被暴徒攻擊。這是那個暴徒的肖像畫。想必是因為聽到有個不是醫師也不是醫科學生的奇怪男人,正在醫院的解剖室進進出出,所以才找上我的吧。就像是害怕我是不是會在解剖室找到什麼似的。」   「我父親的屍體應該也正好是那時候被送到那家醫院解剖的……可是卻聽說沒找到鑰匙。」   丹妮艾菈苦笑說。   「妳的隨從裡,有哪個像畫中的男人嗎?一個威尼斯口音的男人。」   「不……只是像而已。真是名不虛傅,大師。是的,他只是服從我的命令而已,請別怪罪他。」   把畫像還給雷奧納多,丹妮艾菈站起來,優雅地回頭,看向餐廳外面,還有刑警在那裡。   「姊姊!」   奧斯塔奇歐起身喊說。   「遺囑在哪裡?妳怎麼會做那樣的事?!」   「遺囑燒掉了。」   丹妮艾菈冷酷微笑說。   沒再理會說不出話的奧斯塔奇歐,她親密似地凝視著雷奧納多。   「您也知道了我為什麼做那樣的事,是吧?大師。」   雷奧納多無言點頭。丹妮艾菈看了後,滿意地點點頭,然後往刑警們那邊走去。就這樣,沒再同頭。   拂掉奧斯塔奇歐想要安慰的手,嘉玻里艾菈當場放聲大哭。   嘉琪莉亞一直站那裡看著她。   9   如此,過了差不多兩個禮拜,嘉琪莉亞又來雷奧納多的工作室。是要來跟他報告馬西尼家後來的情況。   丹妮艾菈很坦白地認罪,現在被關在監獄裡等待審判。殺死父親的罪可不輕,但大部分的市民都在猜想,她的情況可獲得多少減刑。   巴西里歐他們為她請求了減刑。而諷刺的是,聽說法伯里西奧遺產的大部分,都用於請求減刑的事情上了。   嘉玻里艾菈沒多久就和奧斯塔奇歐分手,也和馬西尼家斷絕關係。聽說進了修道院。她畢竟還是愛著法伯里西奧的。   至於奧斯塔奇歐執著於父親的遺產,想要用在甚至是風險很高的生意上,以求獲利,八成是想藉此得到嘉玻里艾菈的肯定——嘉琪莉亞這麼認為,但卻沒機會跟她談起。奧斯塔奇歐到頭來,終究還是無法超越他的父親。   雷奧納多一邊看著拉丁語的書,一邊冷淡地聽著嘉琪莉亞說的。   米蘭夏天的黃昏來得遲。在豔麗鮮明的夕陽中,磚造的街道紅紅閃耀著。   「遺囑上頭……,結果寫的是什麼?」   嘉琪莉亞裝作若無其事地問看看。心想他會裝作沒聽到吧。但很意外地,雷奧納多把書合上,往她這邊看過來。   「遺產的管理完全委託給嘉玻里艾菈——寫的應該是像這樣的事吧。」   他若有所思地說。   嘉琪莉亞一時楞住,但馬上又暸解了。所以丹妮艾菈會激動,會抓狂得殺了他父親。因為知道了遺產無論如何都會變成父親愛人的東西,因為知道了目己不被父親所愛——所以才會那樣。   「但是……,老師是怎麼知道的呢?」   「是鑰匙喔。為什麼法伯里西奧要把遺囑放在那種構造複雜的箱子裡?……為什麼準備了三把銀鑰匙?如果往這方向思考的話,自然就會瞭解他的目的了。」   「準備了三把鑰匙的理由嗎?……」   嘉琪莉亞心想,不就是因為他正房妻子的兒子是三個人嗎?的確是沒有給丹妮艾菈鑰匙,不過那是因為她是女性的緣故。   但這樣做其實也有些奇怪。就算是需要有預備鑰匙,也只要兩把就夠了。而且也不用交給兒子們,自己保管或存放任可信賴的公證人那裡都可以。   「想來法伯里西奧已經覺察到,自己兒子當中的某一個,在和嘉玻里艾菈私通。而他也覺得無所謂了,因為他希望的只是,在自己人世的最後一段時間,能有她照料著自己。」   「啊……。」   那是奧斯塔奇歐說過的。至於那三把鑰匙——給了奧斯塔奇歐他們銀鑰匙,並不是因為他們是正房妻子的兒子,而是因為他們是獨身。第四個兒子阿雷西歐,是有妻室的人。   「如果有人用銀鑰匙偷偷打開箱子的話,那應該就是和嘉玻里艾菈約定要結婚的人吧。那時,假定法伯里西奧自己還活著,也打算把遺產給那個兒子。反之,如果箱子中的遺囑能有效地用到,那他也已經死了,所以也沒什麼遺憾的了。」   「是因為這樣……」   法伯里西奧想用給予遺產這件事,促成他兒子向嘉坡里艾菈求婚,想來是這樣吧。   法伯里西奧並不是把遺產留給兒子們。他考慮的只是嘉玻里艾菈。希望所愛的女性,能永遠不忘記自己——想要如此利用有著自己影子的兒子們。   丹妮艾菈無法容許那樣的事,因為她把父親的行為,視為是對母親和兄弟的冒瀆。所以她把遺囑燒掉。沒告訴任何人,裡頭寫的是什麼。   「老先生愛嘉玻里艾菈竟然愛到那樣的程度……」   嘉琪莉亞覺得喘不過氣來,捂住胸部喃喃說。   老商人,即使自己死了,也想牽絆住情人對自己的愛。一種虛妄、令人可怕的執著。而嘉玻里艾菈覺察到這樣的愛戀,所以才會選擇進了修道院。法伯里西奧的執著終究成真。他鎖住了那女孩的心。   雷奧納多完全沒有回應。這個美貌的藝術家,是否也對誰抱有這種強烈的愛呢?——   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嘉琪莉亞長長嘆了一口氣。   簡短地告別後,嘉琪莉亞準備離開。正要走出工作室之前,她注意到桌上放著一樣東西,不禁緩緩微笑了起來。   畫著人的心臟的解剖圖上面,放著一把微微生鏽的小鑰匙——。   維納斯的憂鬱   你以為做了這樣的事,結果會安然無事嗎?…大師?……   馬上就會有人發現的……逃不了的,   你這以建築師自居的異鄉人……   在晚秋夕陽中,房間裡微微明亮。是和稱為舊宮的建築相稱的,內部裝飾豪華的一間房間。   過了萬聖節的米蘭城市,寒氣逼人,呼出的氣是一團白色的朦朧。吸了濕氣的地毯,或許是心理作用,讓人覺得非常沉重。   我放低腳步聲,緩慢走向那房間。仔細注意鑰匙孔的位置,然後不發出聲音地鎖上門。往房間裡頭走進去,不是平常應該有的味道刺鼻而來。感覺和舔了剛磨完的刀子的金屬氣味相似。是血的味道。   房間中央的會議桌上,幾個模型和許多建築藍圖雜亂放著。是送來的大教堂圓頂八角塔的甄選作品。   當中,我自己的應徵作品也混在裡頭。是花了時間的精心作品。不過,我的方案在評審期間已經遭到淘汰。並不是沒有感到遺憾,但現在也沒什麼關係了。我對這個創作甄選幾乎已經沒什麼興趣了。   「……大師。」   腳邊傳來微弱的聲音。俯視倒在地板上的男人,我只是微微吃驚。因為原本以為他已經死了。   男人下半身滿是鮮血。右脅腹有刀子刺傷的傷痕,地板上掉落著一把短刀。那是我偷偷帶進來的短刀,是費了一番功夫入手的東西,即使調查了,也不會發現所有者是我。   刺傷他後,我沒拔出那把短刀,因為不想被噴出來的血濺到。所以,拔出短刀的是他自己。   男人會恢復意識是意料之外,但這對我的計晝並不會造成障礙。   流了那麼多的血,他看來也是活不了了。   「你以為做了這樣的事,結果會安然無事嗎……大師。」   男人聲音痛苦地嘟囔著。在這種時刻,還用尊稱來稱呼我,正是他那種人會有的嘲諷吧。對於他自己生命將盡,他也知道。   「馬上就會有人發現的……逃不了的,以建築師自居的異鄉人!」   無表情地,我俯視著沒出口詛咒的男人。他說我是以建築師目居,也未必下對。我是公會正式登記的畫家,作為雕刻家也完成了幾樣作品。然而,在建築這個領域,到目前為止沒有可留名的作品。   當然,如果這次的參賽作品能被採用的話,是有完成八角塔建造的自信。但是現在在這裡,放不覺得有必要對這個將死的男人說明。   「不用擔心唷,詩人先生。」   我對那個男人微笑。看著靠近過去的我,他露出害怕似的表情。我馬上覺察到了原因。就在他身邊的地板上,他寫了我殺死他的事,模糊不清的血的文字。   我倒是有些佩服了。雖然知道會嚴重出血,卻把刺在脅腹的短刀拔出來,為的就是要留下這樣的血書吧。只是為了要陷害我,一個賣弄小聰明的男人。   沒覺得憤怒和不安。事到如今,他再怎麼想方設法,也無法破壞我的計畫,這種自信我是有的。我所設置的裝置已經發揮了期待的效果,為了最後的完工,所以我回到這房間。   「沒有人覺察到你就快死在這房間裡了。」   聽我這麼說,男人輕蔑似地歪扭著臉。   「不會那樣的。」   大教堂當局和米蘭宮廷的專家,還繼續在審查八角塔的設計案。在舊宮同一樓舉辦的晚宴應該也馬上要開始了。友人一注意到自己不在的話,馬上就會過來找人的——男人斷斷續續如此說明。   我沉默了一會,聽他說著。第一次為這個瀕死的男人感到可隣。   「很遺憾,詩人先生。不過,像你所期盼的結果,絕不會發生的。」   我用平靜的口氣說。在夕陽微微照亮的房間中,深暗的影子落在瀕死的男人臉上。在這時候,看得出來,殘留的微薄生命正一點點從他的身體滲出。就像是看著龜裂的計時沙漏一樣。   「這間,現在並不存在於舊宮的任何地方。如果一定要說的話,是在我畫中的一間密室。」   渾濁的眼睛仰視著我,豈有此理,男人嘟囔地說。聲音幾乎聽不見。   我抓起男人的手臂時,他自己的衣袖拂掉了血寫的文字。已經是半乾的血書,就如此完全模糊不可見。男人露出悲壯的表情,但那樣的表情讓我感到些微的不協調感。   死亡之際想要傳達的言詞如此被抹滅,就這點來說,他的瞳孔裡有著隱約的從容。   「原來如此。」   俯視男人的雙手,我喃喃說。男人的手背,留有短刀深深刺進的傷痕。右手和左手,兩邊部有。刺透手掌的那種傷痕,讓人聯想到釘死在十字架上,神兒子的傷痕。   「有點輕視你了。真是抱歉!」   我輕吐一口氣。明顯地寫在地板上的血書,是用來欺騙我眼睛的幌子。對於我會返回這房間,他是預料到了吧。   他打算留下的真止線索,是兩手的傷痕本身。有所含意刺穿的傷痕,和脅腹的刺傷一起,要讓人聯想到我的名字。   很可能會被忽略,但如果是有藝術知識的人,會注意到的可能性是很高的。   「真不隗是出入宮廷的詩人才做得到的事,我們姑且這麼說吧。」   我拿起放在暖爐旁邊的手斧。   男人的表情變得僵硬,意識到我打算做什麼。   「即使那樣做,也無法掩蓋你們的罪惡。」   對於男人沒有乞求性命,我變成有點得救的感覺。   為什麼自己會受到這樣的對待,他是明白的。在她的心裡投下陰影,這是當然的報應。   我不加思索舉起手斧,準確的兩次,砍了下去。   男人發出哀號的聲音。但沒何人責問這件事。   門的對面喧鬧著,人們歡談的聲音傅到這房間裡。   確認男人不動了,我走出房間,   心情高昂,但另一方面,也能很冷靜地回顧自己的行為。   那種興奮,就像是凝視著即將完成的藝術品一樣。   1   在米蘭大教堂對面的左側,大致呈圓形的米蘭城巾的中心地帶,是被稱為舊宮的建築群。   擁有美麗鐘樓的聖哥塔爾多教堂。大教堂對面的蕾雅里宮。並排其旁的阿爾齊貝斯科維里宮。此地區一帶全是以前米蘭統治者——維斯康堤家族的居所。以蝰蛇的徽紋為人所知的那一家族,在沒落後,將此城市的統治權交給史佛爾札家族。如此已經過了三十多年。   現在住在舊宮的,是在新的米蘭大公的宮廷出入的那些學者、技師和藝術家。寬廣的舊宮,還作為其他都市來的外交使節以及史佛爾札家的賓客的住所。此外,前米蘭宮廷大臣法齊歐·迦樂蘭尼的遺孤——嘉琪莉亞·迦樂蘭尼,也是住在這樣的舊宮裡的一個。   嘉琪莉亞很年輕,還不到二十歲。這個年紀的艮家女子,如果不是嫁給父母挑選的婚姻對象,就是進了修道院,這是一般的情形。   但嘉琪莉亞的情況,兩者都不是。而是和一個冷漠的侍女費德麗卡,一起在這舊宮裡生活著。   人們對這件事並沒感到特別奇怪,因為把她帶進舊宮的,是前米蘭大公的弟弟——攝政大臣魯多維克·史佛爾札。年輕、至今未婚的攝政大臣,把幾位女性當作愛妾安置在舊宮裡,是廣為所知的事。嘉琪莉亞被認為是那樣的寵妾之一,不如說是當然的事。   對於這件事,嘉琪莉亞完全不談。被探問時,她通常是沉靜地微笑,巧妙地迴避回答。她的美貌在那樣的時候,對於避開人們的追問頗有用處。而且也沒有人想要冒犯攝政大臣,過分地去確認他們的關係。   在舊宮的生活,是否能稱為幸福,嘉琪莉亞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是幸運的。   嘉琪莉亞愛好拉丁文書籍,也能和宮廷的人討論詩作。因為受到以做醫生為目標的哥哥的影響,從幼年起就受到比較高的教育。自從父親早逝後,她很小就養成細心觀察別人的習慣,也因此她的應對技巧非常好。即使沒有魯多維克這樣的後盾存在,嘉琪莉亞也能自然地融入宮廷裡,這大部分得歸功於她自身的才智。   這大概就是幸福的事吧——望著擺飾在牆邊的素描,嘉琪莉亞思考著。至少,如果不是身處宮廷的話,是不會有機會認識那些才華卓越的人。這點,無疑是幸運的。   米蘭宮廷聘用了許多著名的學者和音樂家。魯多維克做了攝政大臣後,更進一步從其他國家招聘著名的藝術家。其中和嘉琪莉亞有親密交往的人也不少,但最先讓她想到的是那個奇妙的異鄉人。   被同盟國佛羅倫斯作為音樂使節派遣來的年輕藝術家。   是公會允許能擁有自己工作室的畫家,也自稱是稀世的軍事工程師、舞台導演、雕塑家的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現在他的才能在米蘭裡裡外外廣為所知,但當初他還沒什麼特別實際成果時,是她向魯多維克推薦他作為宮廷技師的。對於這事,嘉琪莉亞私底下心裡也覺得很自豪。   因為他是眾所周知的多才多藝,所以現在大概是作為建築師,和大教堂圓頂八角塔的作品甄選有關吧。   雷奧納多·迪·瑟爾·皮耶洛·達·文西。   是這個異鄉人的名字。   嚴肅的男人聲音響起,嘉琪莉亞的思緒被拉回現實。抬頭一看,快步走進房間的是攝政大臣魯多維克·史佛爾札。   魯多維克的年紀大概三十五、六歲。不是美男子,但精悍的相貌,一副強壯的體格。如果說他不是攝政大臣而是軍人,人們也會相信的。實際上,到魯多維克的父親那一代,史佛爾札家族是以勇猛的傭兵隊長的門第為人所知。   重視合理性和實力多過習俗和身分的米蘭城市的風氣,說不定也是因為他那樣的出身所帶來的影響。魯多維克是流著武人血液的攝政大臣。   可是今天的他,與平時的模樣有些不同。或許是因為睡眠不足,顯得有些際悴、焦躁。   「抱歉。看來讓妳久等了。」   他坐在嘉琪莉亞的對面,動作顯得疲累。   向等候著的侍女招手,命令她們把飯菜端上。   他向嘉琪莉亞傳達想一起吃午飯的口信,是前天的事。然後短短的一、兩天裡,不知出現什麼麻煩的問題,讓現在的他似乎頗為苦惱。   「很抱歉把妳叫來這裡,卻又不太有時間。吃完飯後,馬上還得回攝政廳。」   一邊看著端上來的料理,魯多維克遺憾地說。   「是因為大教堂的建築設計,感到什麼為難的嗎?」   嘉琪莉亞謹慎地試問看看。魯多維克伸出去要拿酒杯的手又放下,驚訝地張大眼睛。   「為什麼是那個?」   「沒什麼特別理由。」   嘉琪莉亞微笑搖頭。   「只是記得昨天舉行了大教堂八角塔設計案的甄選。所以才想是不是在那裡發生了什麼麻煩的事。對不起,問得太多了。」   「不,沒關係。」   魯多維克淡淡苦笑。   「只是因為現在還不能說而已。如果在問題還沒解決之前就公開了,大教堂的主教們又會吵吵嚷嚷。」   對於魯多維克含糊其詞的辯解,嘉琪莉亞點點頭。直覺到魯多維克說的問題,恐怕牽涉到和她同樣住在舊宮裡的人吧。   如果是和嘉琪莉亞無關的麻煩事,他沒有不願意在這裡說的道理。   不過嘉琪莉亞也不想勉強打探出事情究竟。反正看來也不像是適合吃飯時談的話題。在沉默的氣氛還沒變得太僵之前,魯多維克改變語氣說:   「另外有一件事……。我找妳來,其實是有事要和妳商量。」   「是關於那邊那幅畫,是吧?」   嘉琪莉亞的視線轉向擺飾在牆邊的素描,不是她眼熱的畫。   「對。硬從雷奧納多那裡借來的。」   「雷奧納多——。是雷奧納多·達·文西老師畫的嗎?」   露出略略訝異的表情,嘉琪莉亞問說。   確實是一幅美麗的素描。住粗紋質的紙上,用銀筆簡單地完成的習作。但當今的米蘭,能畫出這種程度的畫,除了他以外不作第一人想。可是對於平時看慣了他的作品的人來說,這幅畫似乎有某種不協調感。   「是他在佛羅倫斯時的習作。好像是波提切利作品的臨摹。」   「波提切利先生的……」   嘉琪莉亞瞭解地點頭。是那幅名畫《春》的作者——桑德羅·波提切利。嘉琪莉亞對這個名字也很熟。   雷奥納多在故鄉佛羅倫斯和波提切利相識。那是雷奥納多師事安德利亞·德爾·維洛奇歐大師時期的事。當時,以客人的身分在維洛奇歜的工作室工作的波提切利,是年長八歲的師兄。   在魯多維克借來的素描中,畫著兩位優雅躺臥著的神的身姿。   左側是穿著衣服、表情清爽的女神,右側是半裸的男神。他們後頭是配戴盔甲或抱著兵器的幾個年幼的半獸半神在跳著舞。典型的波提切利華麗的構圖。所以才會覺得和雷奧納多平常的作品不同。   如果同樣是波提切利的作品的話,他說他還是比較喜歡這幅畫。問他理由,說是更表現出波提切利性格的惡劣。   聽了魯多維克的話,嘉琪莉亞不禁苦笑起來。因為那確實像是雷奧納多會有的說法。   他有時會用那種刻薄的言詞嘲諷身為前輩的波提切利。甚至也曾經信口開河說,波提切利畫的風景,只是像海綿扔往牆上留下的污垢而已。   但那並不表示他輕視波提切利,而是他獨特表達尊敬的力式——波提切利畫的風景不怎麼樣這種話,反過來說就是,風景以外的畫讓人嘆為觀止的意思。   「維納斯和馬爾斯,是吧。」   嘉琪莉亞說出象徵金星和火星兩個神的名字。是羅葛神話主要的神——美的女神和戰神。兩個神的搭配組合,從古希臘、羅馬時代開始,就是眾多繪畫和詩歌裡人氣很高的主題。   「不愧是妳!雷奧納多也是這麼說的。」   望著牆邊的畫,魯多維克喃喃說。裡頭畫的女神的身姿,一定是波提切利在《春》那幅畫裡頭也畫了的美的女神吧。和她配成一對的男神是戰神,可以從背後的那幾個配戴盔甲、抱著兵器的半獸神看得出來。   半裸睡著的戰神的樣子,讓人聯想到那是房事之後倦怠的睡眠。在他們背後跳著舞的半獸神,是喜歡惡作劇、好色的山野精靈,這些都更顯出那幅素描的煽情。   「確實是畫得很美豔的一幅畫,不過要因此說波提切利的性格有問題,我倒不認為——我對雷奧納多那樣說,而他一副隣憫的樣子看著我笑了起來。」   「那麼,或許大人想商量的是……」   「對。我是想知道那理由。不過,只是就這幅素描來說……,如果瞭解這是基於什麼目的畫的,或許能明白他真正的心意。」   魯多維克一副懊惱的樣子歪著嘴唇。嘉琪莉亞看了微笑了起來。   其他國家的政治家在描述魯多維克時,說他既像獅子又像狐狸,是表示他兼備勇猛和才智的警惕之語。這很恰當地表達了作為攝政大臣的魯多維克的一面,但嘉琪莉亞能用更簡單的話來形容他——就是好強。他會和雷奧納多這種奇特的藝術家趣味相投,想來終究也是因為他們是性格相似的朋友,不是嗎?   「我想這件作品應該是波提切利先生為維斯普奇家的婚禮畫的。裝飾他們夫婦閨房的壁畫。」   嘉琪莉亞邊吃邊說。魯多維克吃驚得弄響餐具。維斯普奇家族是佛羅倫斯的名門望族。雖然有名,但和米蘭朝廷沒何直接的親戚關係。   「為什麼這麼認為?」   「因為背景的地方畫了黃蜂。Vespucci (維斯普奇)和vesupa(黃蜂)——雖然只是簡單的諧音,不過這種文字遊戲是藝術家們喜歡的。老師不也是為大人畫過桑葉徽紋嗎?」   「原來是這樣……」   魯多維克低聲喃喃說。她所指的桑葉徽紋,是雷奧納多以前根據魯多維克的別名想出來而畫的。因為「桑」(morus)的發音和「摩洛」相近。而「摩洛」原是指黑的意思。因此黑頭髮、黑眼珠、皮膚淺黑的攝政大臣,就被許多人略帶敬畏地稱呼為魯多維克·伊爾·摩洛。   「原來黃蜂是維斯普奇家的徽紋……畢竟是名門貴族,會向波提切利訂一幅慶賀婚禮的畫,也就沒什麼好意外的了。」   讚賞地點了好幾次頭,魯多維克凝視著那幅素描。但過一會,他又露出疑惑的表情。   「可是,為什麼這樣就說波提切利的性格有問題?我覺得這幅畫其實滿適合用來裝飾夫婦的閨房……」   「不。」   嘉琪莉亞搖頭苦笑。   「如果馬爾斯是維納斯的丈夫的話,那大人說的就沒錯了,但遺憾並不是這樣。維納斯的丈夫是伏爾甘——天界的名匠,鍛冶之神。」   魯多維克發出喉嚨被食物哽住了似的聲音,呆楞地張大眼睛。   羅馬神話裡的伏爾甘——在希臘神話裡頭也稱為赫菲斯托斯,是主神朱比特和茱諾的兒子。雖然如此,卻因為天生醜陋,一度被逐出天界。長大後,學了一身超凡的鍛冶之技,因此獲准返回天界。並娶了公認是最美麗的女神維納斯為妻。但那並不是一樁幸福的婚姻。身為愛慾女神的維納斯,討厭難看的丈夫而一再紅杏出牆。她的情夫之一,就是強壯的戰神馬爾斯。   「也就是說,這幅畫雖然是為了婚禮喜慶而畫的,但畫出來的卻是不倫私通的場景是嗎?這……」   魯多維克聲音含混不清地喃喃說。嘉琪莉亞靜靜微笑。   用來裝飾夫婦闋房的話,確實是一幅意義太過深刻的畫。但這並不能說是波提切利的性格惡劣,應該理解為是他的一流的戲虐吧。   正因為理解到這回事,所以雷奧納多才會喜歡而臨摹了這幅畫吧。嘉琪莉亞這麼想。   「嗯……。」   魯多維克還在嘟囔著。   看著那樣的他,嘉琪莉亞笑容忽然消失。   維納斯和馬爾斯的親密關係——突然讓她想起了可怕的事。   「您有讓別人看過這幅畫嗎?大人。」   嘉琪莉亞裝作若無其事地問說。   或許是對素描主題的驚訝還沒讓他回神過來,魯多維克有些心不住焉地搖了頭。   「向雷奥納多借來這幅素描,是兩個星期以前的事,這之間到過我房間的人,應該會有機會看到吧。」   「喔,是這樣。」嘉琪莉亞淡淡回答。心裡這時已經想著另一件事。是一封信的事。信的內容一直印在她的腦海裡。   「在煩惱什麼嗎?嘉琪莉亞。」   看到她那麼發楞著,魯多維克問說。嘉琪莉亞勉強微笑搖頭。   「沒有,什麼也沒有。」   不是很高明的謊言。但那封信的事不能說出來。就算全世界都知道了,也不能讓他知道。   2   第一次和她見面,是我才剛抵達米蘭不久。當時的我,身分是來自佛羅倫斯的使節,而她也出席了那久的歡迎宴會。   雅致樸素的衣飾,沒有其他貴婦人那樣的華麗,但那種端莊的典雅卻是獨一無二。聽到她是攝政大臣魯多維克·伊爾·摩洛的情人時,我非常能夠瞭解。出身武人家族的伊爾·摩洛,作為當政者,就像個暴發戶的新手,但對藝術的審美眼光,還是得到很出色的評價。這樣的他,可想而知,不可能不被她這樣的女性所吸引。   之後不久,在意想不到的情況下,我又和她再久相見。   不是別人,正是伊爾·摩洛的要求,要我幫她畫一幅肖像畫。   於我而言,那是求之不得的幸運。如此相近的接觸,才知道她的優美和聰明,還在想像之上地讓人著迷。我,於是藉口自己是慢工出細活的完美主義藝術家,一次又一次頻繁地踏進她舊宮的住處裡。   「大師。」   她這麼稱呼我。和如此有教養的她談話,那種滿足感絕對是無法從其他女性那裡獲得的。之後,她的肖像畫在米蘭宮廷得到好評,在這樣的契機下,我獲得米蘭宮廷技師的職務。具有這種頭銜的,只有十四個人。這和她向伊爾·摩洛建議錄用我,恐怕也不能說沒有關係吧。   而我也不懂,彼此相待的那種尊敬的意念,是在何時變成了愛戀的情感。   是誰誘惑了誰?也說不上來。我們是自然地相愛起來。   不可思議的是,我沒想過那是對伊爾·摩洛的背叛。   我對伊爾·摩洛這樣的人抱有好感,是某種近似友情的感覺。   作為攝政大臣輔佐幼小的米蘭大公,伊甫·摩洛非常繁忙,並不常來徒有其名的愛人這裡。和他的其他情人相比,她的歲數差很多。而且也和自己的家族頗為疏遠。   撫慰那樣孤獨的她,是我的職責。把她從伊爾·摩洛那裡奪走,我連想也沒有想過。伊爾·摩洛也好,她也好,對我而言,同樣是必要的存在。   認識她之後的第二個冬季將近。   那時,映在我眼裡的她,益發美麗。我在宮廷的工作也很順利。就這樣,以為日子會平安無事地一天一天繼續下去。就是在那樣的某一日。   她滿臉疑惑的表情,遞給我一封信。   「這是?」   望著遞過來的信,我訝異地問。   房事隨後的她,攏高了長髮,無力地搖頭。在沒有見面的這幾天,她似乎又憔悴了一些。或許只是我的心理作用,她的表情僵硬,話也少。   「不知道。注意到的時候,已經放在我的床上了。」   她的言語裡,有著害怕似的聲音。信封沒有封上,寄信人的名字也沒寫著。我取出淡褐色的紙條一看,只有短短的數行:   維納斯啊,我的維納斯   從海的泡沫誕生出來的啊   和馬爾斯私通的妳   會得到報應的   因為最重的罪   應該得到重重的懲罰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時,有的只是我蒼白的臉色,因為那種襲身而來的強烈惡意。   覺得眼熟的內容,應該是有名詩歌裡的一節吧。是描寫羅馬神話裡維納斯和馬爾斯不倫的詩歌。   只是摘錄了詩歌,也沒說到底是什麼事。可是對現在的我們來說,卻暗示著可怕的事實。   這首詩原來的作者,以伏爾甘的口吻,寫下伏爾甘對與人私通的妻子——維納斯的告誡。   而摘錄下來的這段詩歌裡,維納斯指的是身為伊爾·摩洛的愛人的她,誰讀了都能瞭解。這也是為什麼會把信送來她這裡。   這麼說來,和維納斯私通的馬爾斯,指的恐怕就是我自己了。   寫這封信的人,知道我們之間不道德的關係。為了暗示他自己知道這什事,所以送來這封信。一封卑鄙下流的威脅信。   「這封信,到底是誰?……」   聽我這麼問,她無言地搖頭。到現在為止,寫這封信的人,看來並未對她提出任何要求。   但也不能說,就會這樣平安無事地下去。如果只是想譴責我們不道德的關係,並沒必要寫這種帶有嘲諷的文字。   從內容看來,寫信的人是想讓我們感到不安,這種意圖是很明顯的。那種寂靜的惡意是能感受得到的。   「我想,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面了比較好。」   一種看開了的口吻,她說。   那樣的言詞,和信的內容一樣,帶給我相同的驚訝和恐懼。和她單獨相處的一點點時間被剝奪的話,對我來說是無比的痛苦。   但是,也能理解她的選擇是正確的。如果知道了我們的關係,伊爾·摩洛恐怕會震怒吧。雖然他們的關係不是正式夫妻,所以他也無法對我追究罪責,但我會被趕出米蘭,是想當然的事。而她,恐怕也會有不幸的結果吧。   寫信的人明知這種情況,所以想要威脅我們。可是,就算我們不再見面,那個人也未必會停止威脅。我們被抓住弱點,變得必須憂懼地過著日子。這是無法忍受的事。   3   從那天起,我開始尋找寫信的人。能追蹤到犯人的線索雖然少,但並不是完全沒有。   線索之一,信是用拉丁文寫的。想要在舊宮出入的人,最基本的讀寫是一定要具備的不過,能讀拉丁文的人,則範圍有限。   不會是小小的侍女或女傭之類的。推斷是具有某種地位或官職的人,應該不會錯。而且不是一般的威脅詞句,是摘錄詩歌,從這種精緻的手法,也可以看得出來。   聽說信到達她手裡是三天前的事。那是我之前一次去她住處的隔天。寫信的人恐怕是在那一次知道了我們的關係。   可是,會知道我去她住處一事的人,應該不太可能會有才對。那天,她的侍女出門,我也沒帶著隨從人員。   當然,關於我們兩人的關係,我和她都不可能對第三者洩漏。唯一可能的,只有她的侍女說不定稍微注意到。不過,就算那樣,那個侍女是出了名的沉默寡言,而且很忠誠,應該不會做這種出賣我們的事。   舊宮的構造錯綜復雜,沒辦法從外頭簡單地看向裡頭。所以,如果斷定那個寫信的人,是能出入舊宮的人,應該也不會錯。   此外,身為宮廷技師的我,到伊爾·摩洛的愛人的住所,也不是什麼很奇怪的事。因為除了畫肖像畫以外,至今為止,她也好幾次讓我幫她訂做慶宴要穿戴的服裝和飾品。   就算那人看到我出入她的住處,應該也無法就這樣判斷我們有不道德的關係。總之,寫那封信的人,為了要知道我們的秘密,一定是使用了什麼特別的方法。   用什麼方法可以知道和外界隔離的舊宮裡的情況?我不知道。   譬如使用好幾面鏡子來窺看房間裡頭的這種裝置,或是使用彎曲的板子收集聲音來聽到遠處聲音的裝置——雖然想出了幾種,但都覺得沒有實現的可能。   儘管如此,我並沒有放棄。如果做得到的方法很難,那反過來,要是連方法都明白了,就更可以限定那人是誰了。   我埋頭在探討那樣的方法。快要到來的大教堂工程的設計甄選,我也無心注意,一心只想著那件事。   這樣的某一天,我漫無目的徬徨地在舊宮裡走來走去,一隻鳥的叫聲突然闖進我耳裡。我像是被雷打到似地驚呆住了。   離奇的寫信者的身影,在這一刻,成為明確的模樣浮現在我的腦海裡。   和色彩繽紛的羽毛一起。   幾天後,我去一個男人那裡。   一個名叫丹杰羅的男人,是侍奉宮廷的詩人。一個評價不高的人物。在舊宮出入的藝術家裡,有的是純粹的藝術家,有的是比較近似宮廷人物的那種。丹杰羅是典型的後者。是以小聰明和伶俐的口齒待人處世的那種男人。   對我的突然來訪,丹杰羅並不是很驚訝。   「遲早會以這樣的方式和您見面,我是心裡有數的,大師。」   一副絲毫不在于的口吻,讓我不禁心頭火起。   跟他說想談談寫信給她的事,他歪著腦袋裝作不解的樣子。   我把信上的詩句背出來給他聽,他愉快地微笑起來。   「如果是那首詩的話,我倒知道。那是羅倫佐·德·梅迪奇的作品,大師。」   他一副老於世故的樣子喃喃說,我不發一語生氣地瞪著他。   被稱為豪華王的梅迪奇家族的羅倫佐,是我故鄉佛羅倫斯的實際統治者。   在威脅信上寫著羅倫佐的詩,這樣的行為可說是在諷刺我,讓我越想越氣。   「說的也是——會懷疑給她的那封信是在威脅你們是吧。」   像是在贊同其他人的事似地,丹杰羅點頭說。   可是,突然又歪著腦袋不解的樣子,思考了起來。   在沉默中,房間裡飼養的鳥發出嗚叫聲。是一隻漂亮的鳥,腳繫任粗粗的棲木上。   「對了,為什麼認為寫信的人是我?」   他一副不可理解的樣子問說。我看著他,淡淡微笑。一種會心的笑。   是鸚鵡喔。我這麼一說明,丹杰羅看似吃驚地眉頭上揚。顯然是想不到我會僅僅因為那樣就查出是他。   飼養鸚鵡的歷史已經很久。   據說古希臘人,很喜歡飼養這種從印度傳過去的鳥。會和人親近、也很會模仿的這種鳥,在歐洲也很受到珍視。米蘭宮廷裡,飼養的人也很多,她就是其中之一。   會洩漏我們秘密的人,怎麼想也不應該存在。但如果洩漏秘密的不是人的話,那又另當別論了。鸚鵡是會學人說話的。   因為鸚鵡是一種珍奇的鳥,人們對飼養的方法不太瞭解,所以飼主常常會有各式各樣的疑問。自然而然,志同道台的飼主也會因此來往更密切,帶著愛鳥聚在一起。   在那樣的場合,她的鸚鵡洩漏了可能暗示我們關係的風聲,是比使用複雜的裝置來窺探舊宮裡的居室,更有可能的事。   所以,要過濾出懂得拉丁文詩歌、能出入舊宮、有飼養鸚鵡,並且和她很有交情的人,並不是很難的事。在調查丹杰羅的時候,也聽到他最近糾纏著她的流言。   我說明之後,丹杰羅的態度出現變化。   措辭顯得沒有禮儀,表情浮現粗魯的笑容。   「那麼,如果寫信的人是我的活……,您來找我的目的是什麼?大師。」   希望能停止威脅她的那種卑劣的行為。我這麼說。   「威脅?」   他發出看似愉快的聲音笑說。   「可是,只是這麼一封信,一點也不見得是在威脅你們,不是嗎,我想,正確的解釋是,那封信是要促使那種不倫的關係及早結束。她決定今後不再和您見面,是聰明的作法。」   「您說得沒錯,丹杰羅先生。」   我坦率地承認了這件事。   可是我也知道,詩人看似通情達理的態度,不是他真正的心意。   「謝謝您給我那樣的機會。不過,既然您如此知道了,這麼一來,我的日子變成憂心害怕,擔心哪天過錯會曝光。」   「說的也是……。希望我封口是嗎?」   嘟囔著的丹杰羅,眼裡閃爍著獸性的貪婪。我一邊壓抑住要爆發出來的厭惡感,一邊殷勤地點頭。   「是的。當然,請讓我支付適當的酬謝金。同樣是宮廷裡的人,想請丹杰羅先生今後讓我和您成為好友。所以一點小意思先作為友情的證明。」   「那樣說的話,我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丹杰羅滿意地點頭。然後又假惺惺地說:   「不過,為了避免誤會,我得先說清楚。關於你們的事,我可沒打算做什麼到處宣揚的事哦。如果因為這樣,而失去您這種有才能的人,畢竟對米蘭宮廷來說也是很大的損失。」   「您這麼說,我就得救了。」   我像放心似地吐了一口氣,並向丹杰羅提出有點略少的金額,因為覺得這樣會顯得更像是真心的。不出所料,丹杰羅露出不滿意的樣子。不過,在我保證會加上手頭有的幾件藝術品後,他接受了。   我指定了大教堂八角塔設計案的甄選會場,作為交付藝術品的地方。因為丹杰羅作為宮廷的職員之一,那天也會參加審查。   丹杰羅肯定不是那種愚蠢的男人,會沒想到被我怨恨的可能。   可是,因為我指定了那個地方,他的戒心明顯地鬆懈下來。在眾人聚集的審查會場,我要危害他是下可能的!大概他是那麼想的吧。而這正是我的目的。   想從我這裡奪走她的人,是不可原諒的。   我從一開始就鐵了心,打算殺掉丹杰羅。   那天,我用準備好的短刀刺進丹杰羅的脅腹。刀尖觸及肋骨的感覺,雖然令人不快,但光亮銳利的刀刃,就那樣深深沒入他的身體裡。   被裝了金幣的麻袋奪去注意力的丹杰羅,連想抵抗都措手不及。   俯視輕易就臥倒在地的詩人,我有一種想笑出來的心情。為了不讓濺出來的血會沾到衣服引人注意,我還特地穿了黑色的上衣,不過看來也沒那個必要。   是在一個緊鄰舊宮大廳的小房間。   用來暫時保管甄選淘汰掉的設計案和模型的房間。門是可鎖上的,不過是那種從鑰匙孔能看到房間裡面的簡單構造的鎖而已,要另外配一把鑰匙很簡單。   不再看一眼已經失去意識的丹杰羅,我開始進行「作品」的最後完工。   把準備好的畫板貼在門上,利用現場有的模型,把鏡子立在適當的高度。只有正確測量鏡子到門的距離這件事比較麻煩。不過,做完這個後,也就全部準備就緒了。   從倒臥在地的丹杰羅身體,紅色影子般的血泊正在蔓延。我確認那個之後。打開門走向大廳。用另外配的鑰匙鎖上後,門當然就關上了。有原來鑰匙的,應該是伊爾·摩洛的秘書,不過,他沒有來開這個房間的理由。   大廳裡,晚宴的準備已經開始——是宮廷方面為了招待參加審查的大教堂的主教們準備的,然後也邀請了像我們這樣的藝術家和樂師們的誇大活動。   「您在做什麼?大師。」   我又站立在那房間的門前時,認識的官吏們出聲打招呼。   在找丹杰羅先生。我回答說。   「想把他要的藝術品交給他,不過卻找不到人。所以,心想他是不是任這房間裡,如此而已。」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來瞄一下裡頭吧。」   其中一個年輕的官吏自動把眼睛湊近鑰匙孔。   「從那裡看得兒嗎?」   「是的。房間裡如果暗的話,就不太行。現在是黃昏前,所以能一直看到角落。」   俯視得意說著的官吏,我忍住沒有笑出來。那個官吏就那樣把臉靠在門邊,有好一會動都沒動。   「這房間裡,一個人都沒有。」   說著,他一邊拂掉身上的灰塵,一邊站了起來。我滿意地點頭。   我若無其事地去參加了晚宴。食物做得很好。也碰到幾個在找丹杰羅的人,但他們誰也沒找到他。這也是理所當然。因為丹杰羅正倒臥在誰都看不見的房間裡頭。   隔天,八角塔設計案的最後獲選作品發表了。   我的作品落選,但那樣的結果我感到滿意。   大教堂在米蘭城市的中央,展現著它未完成的雄偉。每次抬頭仰視它那樣的英姿,我的心情似乎就變得開朗了起來。   我心裡想,我要早點告訴她這件事。   4   十一月已經過了一半的某一天,嘉琪莉亞隔了許久又和雷奧納多見面了。是因為要還那幅素描,和魯多維克一起去了他的工作室。   異鄉人的藝術家,在充滿亞麻仁油和顏料氣味的起居室迎接他們。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不高興。他鬧彆扭的原闵,很明顯是因為魯多維克。還是不應該和魯多維克一起來是嗎?嘉琪莉弧有點後悔了起來。   「是因為八角塔的設計案沒被採用的事,還在火大嗎?」   什麼閒話也沒有,魯多維克就這麼問。聲音似乎很吃驚。   「當然。那件作品是以去蕪存菁的托斯卡納樣式,加上獨一無二的雙重骨架構造設計成的劃時代方案。不採用那個,而選了個不怎麼樣的哥德式作品,我被淘汰掉的作品真是死不瞑目。」   雷奧納多一副不滿的口氣說。   「沒辦法。大教堂的主體是十四世紀開始動工的古建築。考慮到整體的協調感,不能只有八角塔做成新穎的樣式。建築委員也說過,不是嗎?」   魯多維克勸解地說。負責大教堂工程的建築委員長,是建築師布拉曼特,也是有名的宮廷工程師。如果是他決定的,別說雷奧納多,就連魯多維克也沒有異議的餘地。   不過,雖說是落選了,雷奧納多的設計案得到眾人的驚嘆和讚賞。就連布拉曼特本人,對於他出色的設計,也是讚賞有加。   其實,性情多變出了名的雷奧納多,對這種得花上好幾十年的大教堂工程,真的會感興趣嗎?嘉琪莉亞並不這麼認為。   感覺上是,他預料自己會落選。故意提出和大教堂不協調的設計——前衛性的托斯卡納樣式。為了得到名聲,捨棄實利。   是不是應該指出這一點,嘉琪莉亞猶豫著。注意到嘉琪莉亞有話想說的樣子吧,雷奧納多會心地微笑。怎麼看,他似乎都不是真的在生氣。   「看來,波提切利繪畫的謎好像解開了,伊爾·摩洛。」雷奧納多突然改變語氣說。   魯多維克帶著苦笑的表情點了頭。   「大家為了婚慶訂的畫,他卻畫了私通的場景,從這裡可以瞭解,波提切利的人品是不好的。」   「說的也是,是她從旁指點的吧。」   雷奧納多瞇眼看著嘉琪莉亞。   嘉琪莉亞似笑非笑。魯多維克在場的這時候,沒有對那幅畫的主題談笑的心情。   不習慣聞到繪畫材料的氣味,嘉琪莉亞帶來的白貂發出撒嬌的聲音。她飼養了不少動物,其中她尤其喜歡這隻貂。   請雷奧納多畫的那幅肖像畫,畫的也是她抱著這隻名叫里貝拉的白貂。   「……對了,伊爾·摩洛。殺死丹杰羅的兇手還沒找到嗎?」   看了一會還回來的素描後,雷奧納多喃喃問了一句。   嘉琪莉亞大吃一驚,倒抽一口氣。魯多維克也吃驚地仰起臉。   「沒什麼好吃驚的吧。屍體是在這個舊宮裡找到的。或許你想封鎖消息,不過流言已經傳來傳去了。」   雷奧納多說,一副不可思議的眼神仰視著魯多維克。好像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的口吻。   「總不會只是為了還這幅畫,就特地來我這裡吧?所以會認為是為了調查殺人的事而來的,不是也很自然嗎?畢竟主辦那天晚宴的是你,設計案的審查會議我也去了。聽說丹杰羅是在緊鄰大廳的地方被殺的?」   「是啊……。」   魯多維克咬唇點頭。光是在宮廷主辦的晚宴上發生殺人事件,就已經很丟臉了,更何況是在大教堂的主教們也在場的情況,那就更糟糕了。此事攸關米蘭大公的權威,非得盡快抓到兇手不可。這件事想必讓魯多維克很傷腦筋。   「你說流言已經沸沸騰騰,關於丹杰羅死掉的樣子,你有聽到什麼嗎?雷奧納多。」   「沒有。為什麼?」   「死的樣子很奇怪。」   魯多維克聲音非常低沉。   「死狀很淒慘這不用說。不過,有更奇怪的事,讓我老想著,正在到處詢問。」   「這倒是有趣……說來聽聽吧,伊爾·摩洛。」   雷奧納多舔了一下嘴唇。能幹的攝政大臣那種困惑的樣子,似乎撩起了這個性情古怪的藝術家的興趣。魯多維克像是擔心一旁的嘉琪莉亞似地轉頭看了一下,但終究還是繼續說下去。   「丹杰羅自己不是建築師,但因為和大教堂當局有交情,也寫了讚美米蘭大教堂的詩歌,主教們很喜歡,所以他也以審查人員的身分出席了審查會議。」   丹杰羅不見人影,似乎是在審查會議結束後,晚宴快要開始的那一小段時間發生的。他的職務是在慶宴中作即興詩娛悅賓客的宮廷詩人。那天丟下工作不見人影,聽說米蘭大公很生氣,叫官吏們去找他。   但並沒找到丹杰羅。舊宮的大廳當然不用說,周圍、甚至他的住處,也都搜找過,但誰也沒有看到他。   「找到丹杰羅,是隔天早上的事。大教堂的輔祭想要清理落選的設計案和模型時發現他。是死在大廳旁邊的一個小房間裡。」   「晚宴的時候,沒有查看那個小房間嗎?」   雷奧納多插嘴問說。魯多維克立刻點頭。   「當然是最先查看了,不過大聽周圍的建築老舊,從鑰匙孔就可以簡單看進房間裡,所以並沒一一開門查看。丹杰羅遇害的那個房間,是很容易看到裡頭的,不會誰都沒有注意到。」   「這麼一來,也就是說晚宴的時候,丹杰羅還活著是嗎?」   「嗯。」   魯多維克點頭。然後是片刻的沉默,嘉琪莉亞利用這機會謹慎地說:   「會不會是在別的地方被殺,晚宴結束後,才被抬到那裡去的?」   「不,應該不是那樣。」   魯多維克語氣鄭重地說。雷奧納多眉頭輕皺。   「這和你說的,死的樣子很奇怪一事有關係嗎?」   「對。丹杰羅的側腹,有短刀刺進去的傷痕。血從那裡流出來,在地板上攤成一大片。現場也沒有踏到血跡的腳印。」   「如果不是在那裡被殺的話,是不會變成那樣的。」   雷奧納多像是自言自語似地喃喃說。嘉琪莉亞也沒有出聲反駁。   還活著的時候,先把他抬走關在別的地方,等晚宴結束了之後,才把他抬進那裡殺死,這種作法雖然也不是不可能,但其實不太實際。審查會剛結束時,大廳上有幾十個人,要把一個成年男人藏住抬出去,想來是不太可能。   而且也沒理由得那麼麻煩,一定要在舊宮裡才殺死丹杰羅。如果能順利把丹杰羅抬出去的話,找個沒人的地方把他殺了,不就了結了嗎。   魯多維克深深嘆口氣,又繼續說:   「比這更奇怪的是,丹杰羅的手被砍掉了。」   「手?」   「對。兇手殺了丹杰羅之後,又把他的手砍掉。從手腕那裡,左右兩邊都是。地板上也有斧頭砍下的痕跡。」   「喔……」   和不愉快皺著眉頭的魯多維克截然不同,雷奧納多只是古怪地、聲音冷靜地嘟囔著。   聽說不是用刺死丹杰羅的短刀切斷他的手,而是用放在暖爐邊的斧頭砍斷的。然後砍下來的手,被丟進暖爐裡。因為暖爐裡沒有生火,所以一看就知道那是丹杰羅的手。   「如果被殺的,譬如說……是像你這樣的藝術家的話,還能理解。對你懷恨在心的人,會有想把你創造作品的手剁下來的心理,這還是可以想像的。」   「但是丹杰羅是詩人。」   「對。而且兇手並不想要他的手,砍下來後,只是隨便地丟進暖爐裡。到底為什麼會做那樣的事?」   「嗯……,是詩人……。」   雷奧納多發呆似地嘟囔著,對於一副困惑模樣的魯多維克提出的問題,並沒回答。   「被剁下來的手,沒有什麼其他的特徵嗎?伊爾·摩洛……譬如說,明顯的傷痕之類的?」   「傷痕?那樣的東西沒……不,確實是有像用刀尖弄出來的傷痕。」   魯多維克一副詫異的樣子喃喃說。會把手剁下來的兇手,即使弄傷了手掌,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不是嗎?他似乎想這麼說。   「喔……。會不會是左右手掌都有?從掌心貫穿到手背那樣的傷痕?」   魯多維克大吃一驚,表情僵硬地看著雷奧納多。   「你怎麼知道?」   「嗯。果然是這樣。」   雷奧納多看似愉快地撫摸著下顎。魯多維克說不出話,楞在那裡。嘉琪莉亞一邊摸著白貂的背,一邊想著,為什麼雷奧納多會這麼思考呢?   在雙手被砍掉前,丹杰羅的屍體有三處的刺傷。脅腹和左右手掌。聽到屍體的手被砍下來時,雷奧納多似乎最先想到的是那個。二處的傷,代表的是什麼呢?   嘉琪莉亞沉思著,手臂中的白貂發出叫聲,不停地扭著身子,尾巴似乎纏住嘉琪莉亞衣帶的結。那一瞬間,嘉琪莉亞念頭一閃。結、三處的傷。   「是清貧、貞潔、服從……對吧?老師。」   轉頭看向嘀咕著的嘉琪莉亞,雷奧納多有所含意地微笑了。   魯多維克深皺眉頭。一副「到底在說什麼」的疑問表情。   「先談這個,雷奧納多——。你也是宮廷技師,想不出什麼讓任何人都看不到的隱藏屍體的方法嗎,如果這個能明白的話,至少對大教堂的主教們,我還有理由可辯解。」   魯多維克的表情變得悲壯,說:   如果連宴會的隔壁有具屍體倒在那裡也沒注意到——這種事要是傅到教皇耳裡,會是攸關米蘭朝廷存亡的事。」   現在的米蘭大公吉安·蓋勒亞佐年紀還小,米蘭朝廷的基礎還相當不穩固。   可是,雷奧納多冷淡地搖頭。   「這種事,我不用想,本來就知道的。不過,話說回來,這事或許只有我才知道……」   魯多維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呆呆地凝視著這個異鄉來的藝術家。   「而且,兇手的名字大概也知道了。丹杰羅先生臨死之際洩漏的。」   「什麼?……可是那房間裡,丹杰羅的留言之類的,哪裡也……。」   魯多維克聲音嘶啞地說。雷奧納多看著他,瞇眼微笑淡淡說:   「在參加審查會議的人裡頭,找找看有沒有一個名叫法蘭西斯的男人就可以了。法蘭西斯……,和我同樣是藝術家,從佛羅倫斯來的。」   嘉琪莉亞和魯多維克只是目瞪口呆一直楞在那裡。   5   是個美麗的女孩。肌膚白得宛如透明般,一襲華麗的低胸禮服,非常相稱。苗條優美的身姿,讓人想起畫中的仙女。一邊撫摸著抱在膝上的白貂,淡褐色的眼睛懶洋洋地低垂。   在女孩的旁邊,是個穿著舒適寬敞服裝、個子高高的男人。是個美男子,讓人想到優美的英雄雕像。同樣是宮廷技師,我很清楚他的名字。   不過,我的名字,他恐怕不知道吧。他——雷奧納多·達·文西,是米蘭宮廷唯一的一位「公國技術家兼畫家」。   「今天承蒙邀請,非常感激!大師。」   我有禮地打招呼。   雷奧納多也態度認真地說,很抱歉突然無禮地把我找來。   聽說他是個古怪的人,但我沒有感到他是難以應付的。他態度和善,遣詞用句也精鍊。   可是,那樣讓我更加緊張起來。我隱約感覺到。在這時候,會把一個幾乎不認識的我叫來,理由只有一個。   殺死丹杰羅的事。   如果是這個男人的話,是能識破我構造出來,讓人「看不見的房間」。不,更正確的說,能識破的只有他——和我一樣也是佛羅倫斯人的雷奧納多·達·文西——只有他。   「突然找你來,是因為拜見了您的作品後,感到有興趣。是大教堂八角塔設計案審查會議那天的事。」   他如此說明。那種表達力式,讓我感到似乎話中有話。他說的不是對我的設計案感興趣。   而是說,對審查會那天的我的作品感興趣。殺死丹杰羅時完成的「看不見的房間」。那樣的房間,讓我覺得像是自己完成的藝術作品一樣。仿彿被一語道破,我不禁心頭寒顫。   「——您知道布魯涅內斯基之鏡嗎?」   沒什麼其他閒話,他這麼問。知道的,我回答說。   如果是佛羅倫斯出身的藝術家,沒有人不知道布魯涅內斯基這個名字吧。佛羅倫斯的象徵——「百花聖母大教堂」的大拱頂就是布魯涅內斯基設計的。   據說布魯涅內斯基有天把朋友們招來,試驗一種奇妙的裝置。也就是稱為「布魯涅內斯基之鏡」的裝置。   他先在畫板上細膩地畫上象徵佛羅倫斯的百花聖母大教堂。並在畫板的中央鑿個小洞。像鑰匙孔那樣的小洞。   然後他把畫板和鏡子拿給朋友。   他要朋友從畫板背面往小洞看出去。另一隻手拿著鏡子放畫板正面,對著小洞。如此,他們用小鏡子欣賞畫在畫板正面的大教堂圖畫。結果,映照庄鏡子裡的圖像,讓他們大為吃驚。   畫在小畫板上的大教堂,映入他們的眼簾,卻是有如實物那麼巨大。布魯涅內斯基是利用透視畫法,讓大教堂呈現在人的兩臂之間。   所謂透視畫法,是將實際物體依大小比例縮小再現。那樣畫出來的虛構景色,看起來就像寶物一般真實。利用鏡子,布魯涅內斯基向朋友證明了透視畫法的效果。   「假定說,有誰先精確地畫了舊宮小房間的畫。」   雷奧納多繼續說明。   「那人再把那幅畫貼在房間的門上。當然,畫上頭,和門的鑰匙孔同樣位置的地方,也有個小洞吧。然後把鏡子放在鑰匙孔前方。如果有人從鑰匙孔看進房間裡頭的話,映人他眼裡的不是實際的房間,而是畫了房間樣子的畫。」   「的確……。和布魯涅內斯基之鏡同樣的原理。」   我聲音平静地說。對於自己沒有不安,也覺得不可思議。同樣是佛羅倫斯人的雷奧納多,會注意到我的「看不見的房間」的構造,也不是難以想像的。雖然如此,也不能只因為我是佛羅倫斯人的緣故,就能確定我是殺死丹杰羅的兇手吧。因為那時用到的鏡子和木板畫,在屍體被發現之前就已經被我搬走,而且也早就處理掉,沒留著了。   「難道那是在說丹杰羅先生被殺死時的事嗎?」   我總算注意到了——以這種態度,我看著雷奧納多。   雷奧納多點頭,回答說:   「我去他被殺死的房間看過了。」   我皺了眉,不是裝出來的。那讓我想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流言:這個男人到刑場或解剖室素描屍體。   「雖然丹杰羅先生的屍體已經被抬走,但他的血跡還庄。還有落選的設計案和模型也是。」   「在那裡頭,大概有我的作品。你的也是,那件非常好的作品。」我這麼說,雷奧納多輕輕地聳一下肩膀。他的作品,我也覺得是非常好的設計案,但他本人似乎不太感興趣。   「是啊。不過。只看了模型,就算審查委員也說不準是誰的作品吧。」   他的話我也贊成。所以丹杰羅要用我的作品說出殺死他的兇手的名字,是絕對不可能的。那也是我能心平氣和的理由之一。   「但是,住那房間裡,發現了一點點有趣的事。」   雷奧納多喃喃說。我聽了不禁心頭一驚。   「最靠近丹杰羅先生倒下的地方的模型,只有圓拱、屋頂和塔的部分有血跡。其他部分都沒有,只有那幾個地方才有。」   是怎麼一回事?我深皺眉頭。丹杰羅的復仇心,彷彿黑暗一點一點地從四周籠罩而來,我的心裡很不舒服。   「一開始我並不瞭解,但終究只是簡單的文字遊戲。把圓拱(archi)、屋頂(tetto)、塔(torre)連著一起唸的話,就是建築師(architettorre)的意思。」   「啊,是啊……。」我的心怦怦跳。最初和丹杰羅見面時,我自稱是建築師。為了要在設計案的審查會時交錢給他,這樣說比較方便。可是要說我是建築師的話,我其實沒做出什麼實際成果。對於他那麼說,我有想要感謝的心情。   「的確。可是,雖說是建築師,在那地方……」   「對。是有很多建築師在那裡。如果丹杰羅先生想藉此指出殺人犯的名字,僅僅那樣是無法讓人明白的。因為他的兩手都被砍掉,所以沒辦法寫字留言。」   「兩手都……太殘酷了。兇手到底對他有什麼恨……」   我故意顯得很吃驚。官吏們似乎受令封口,所以關於丹杰羅死的樣子,現在還沒有詳細的消息傳出來。   可是雷奧納多連看我也不想看,低聲喃喃說:   「是恨嗎?」   我驚呆地看著他,一個字也吭下出來。甩一下長髮,他仰起臉,說:   「對不起。但丹杰羅先生是詩人,如果能在瞬間想出那種諧音的他,會想到利用詩歌的一些其他基本技巧——譬如暗喻,來留下兇手的名字,也不是什麼意想不到的事吧?」   我沉默無言。眼前這個漂亮的男人,讓我開始感到可怕。   他清澈的目光動也不動凝視我。   「兇手砍斷丹杰羅先生的雙手,扔在暖爐裡。但他是詩人,如果雙手被砍掉的理由只是怨恨的話,說來其實有些奇怪。我想,兇手一定有什麼理由,非得砍掉他的手不可。想必是為了要掩蓋什麼,而砍斷丹杰羅先生的手。」   「什麼……什麼意思?」   我不禁問說。聲音會不會很奇怪,我感到不安,但沉默不語也很不自然。   「所以要掩蓋的是指出兇手名字的暗喻。不知道是湊巧還是故意,總之兇手用短刀刺進丹杰羅先生的右脅腹。丹杰羅先生利用這件事,把刺進身體的短刀拔出來,然後刺傷自己的雙手——和釘死在十字架的神子相同的地方。   「是在死之前,想把自己比作神的兒子是嗎?」   我試著把話引開,但雷奧納多的表情沒有變化。   「不。是聖傷。」   「聖傷?」   「對。在身體同樣的地方,得了和神子一樣的神聖傷痕,是聖人的證明。雙手有聖傷的聖人有好幾位,但要說右脅腹也有聖傷的聖人,第一個讓人想到的,就是和您同名的那一位吧——大師法蘭西斯。」   「……亞西西的聖法蘭西斯——聖方濟。」   我下意識地喃喃說。對於這位和自己同名的聖人。他的事蹟我當然很清楚。生於富豪之家,但捐出自己的財產修建教堂的聖人。   據說他過見六翼的熾天使,而成為歷史上第一個獲得聖傷奇蹟的聖人。所以宗教畫裡頭的他,被畫成雙手和肋旁有聖傷這樣的特徵。   「你大概沒注意到,但聽說丹杰羅先生在自己的衣帶打了三個結。」   「清貧、貞潔、服從…嗎?」   我苦笑地喃喃說。也是聖方濟會創始者的聖法蘭西斯,倡導這三種美德,從事福音傳播活動。在他的肖像畫裡,衣帶上的三個結,就是象徵著那些美德。只要是藝術冢,誰都知道這件事。   說也奇怪,我心情冷靜地凝視著雷奧納多。   我運用布魯涅內斯基之鏡,構成「看不見的房間」的秘密被揭穿了。   晚宴的時刻,讓人產生錯覺,以為丹杰羅的屍體沒在那房間裡,是證明我無罪的唯一方法。然而,當丹杰羅的「遺言」被注意到時,我會被懷疑也就變成遲早的事了。因為,要說是建築師的法蘭西斯的話,在那地方只有我這麼一個。   可是,同樣是佛羅倫斯人的雷奧納多,揭發了我的罪行這樣的事,似乎讓我充滿了冰冷的憤怒。一種像是被同胞背叛的感覺。   「您沒問我為什麼殺死丹杰羅?」   用責備似的語氣,我說。   雷奧納多浮現意外的表情。看似尷尬地歪著嘴唇苦笑。   「說實在,這樣的作法並不是我的本意。而是因為受她所託。」   他這麼說,眼睛看著身旁的美麗女孩。名叫嘉琪莉亞·迦樂蘭尼的年輕女孩,雖然和我所愛的那個女人,歲數相差有如母女。但這個女孩,人們說她也是伊爾·摩洛的愛人。   「關於您殺死丹杰羅先生的理由,我知道。」   看著喃喃說著的她,我不知該說什麼。從她淡褐顏色的大眼睛,一行眼淚流下,她在哭。   「……女士來找我商量過。」   女孩說了我所愛的那個女人的名字。   「她问我坦白了自己雖然是攝政大臣的愛人,但又和您發生關係的事。而且,把信交給您的事也跟我說了。」   聽到女孩說到信件的事。我頓時非常驚慌。為什麼她會跟嘉琪莉亞說這件事,我無法理解。   「她從攝政大臣的畫得到靈感,寫了一封信,內容是關於你們的關係被人知道了那樣。因為她想,如果您看了那封信,會因為害怕攝政大臣知道而避免再和她見面……她想結束和您的關係,所以寫了那樣的信。」   「……。」   從我的口中,發出不成字句的聲音。關於寫給維納斯的那一段詩,原來是她自己抄寫的,為的是要疏遠我。   「但是,您拚命想要找到寫信的人,那件事讓她非常害怕。因為她其實心裡已經有了對象,也打算遲早要向攝政大臣坦白,說她想要結婚。可是……」   「……丹杰羅!」   我茫然喃喃說。   女孩並不是因為同情我而流淚。嘉琪莉亞是為她而哭。為了所愛的人被殺死的她而哭,被一個嫉妒得快發瘋的男人所殺。   不是鸚鵡。向丹杰羅洩漏我和她的秘密的不是鸚鵡。是她自己。丹杰羅肯定是一邊嘲笑我,一邊聽著我幼稚的推斷。   思考起來,丹杰羅從頭到尾都沒說他是寫信的人。他想到的是接受我希望他封口的提議,想要藉機賺些零花的。因此隱瞞他自己和她的關係,接受了我的提議。我只是被他耍了而已。   「攝政大臣並沒在這裡,所以我這樣向您請求。如果您現在心裡還有…女士的話,關於殺死丹杰羅先生的理由,請不要提到她的名字。如果她知道是因為自己寫的信導致丹杰羅先生的死,她不知會有多悲傷……」   嘉琪莉亞·迦樂蘭尼以堅定的聲音說。   如果她自比是維納斯的話,這個女孩就是米諾娃吧。美麗無瑕的處女神。是手工藝和藝術的守護神,也是不寬恕罪人的正義之神……   而我,就是醜陋的伏爾甘。神話中的伏爾甘,利用自己非凡的工藝向馬爾斯報仇,可是我不一樣。我自以為是戰神,其實是所愛的人和別人私通的愚蠢的罪人。   那封信裡最後的言詞,現在又讓我想起。   因為最重的罪   應該得到重重的懲罰   刑警們進來,房裡一陣騷動。   雷奧納多他們好像要離開了,不過我也沒打算看著他們。   我只想拚命地回憶起,我的畫中,她那沒有憂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