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双子针   一   大地猛烈摇晃起来。   起初,晃动幅度轻而缓慢。   刚开始,宛若有一头庞大野兽在地底中徐徐挨近,令地面摇晃起来,接着,冷不防晃动的很厉害。大地不但左右前后摇晃,而且上下翻腾,柱子和房梁咯吱作响,东摇西摆。   此时,晴明和博雅正在晴明宅邸的窄廊上喝酒。   眼下是樱花盛开,且即将飘落的时节。   由于地动,每次樱花树干随着地面晃动时,都会不停娑娑撒落花瓣,碰巧这时呼地刮起一阵大风,无数花瓣被卷至上空,在淡蓝天空中点点飞舞,渐次失去踪影。   “晴明,你没事吧?”   那头庞大野兽在地底中停止活动后,博雅开口问。   “当然没事。”   晴明望向博雅。   “那个怎么回事?”   晴明用视线示意博雅握在右手中的东西。   原来博雅用左臂抱着柱子站起,右手仍握着盛着酒的酒杯。   “这,这个……”   “连这种时刻,你也不会洒了酒,实在很了不起。”晴明笑道。   博雅手中的酒杯,确实还剩下大约半杯酒。   博雅慌忙将酒杯搁在窄廊。   “刚、刚才到底发什么了什么事……”博雅问。   “大概是在这个地底深处熟睡的地龙,醒转片刻,翻了个身吧。”晴明说。   晴明宅邸本身虽安然无事,但京城有许多建筑物和塔都倒塌了。   东寺的塔没有倾倒,西寺的塔却因此次的地动而垮掉了一部分。   坍塌的塔和建筑物,压死了不少人。   日子便如此慌慌张张的过去,七日后,博雅才再度于晴明宅邸露面。   二   博雅抵达时,日头还未高高升起。   晴明和博雅在窄廊相对而坐。   “今天,我不喝酒。”   博雅于事前如此说,因而两人的坐席之间,没有送上任何东西。   庭院的樱花已经全部飘落,枝头冒出嫩绿叶片,紫藤刚开花不久。   明亮的阳光中,洋溢着紫藤香味。   蜜虫虽坐在两人一旁,但因为今天不喝酒,看上去闲闲没事做,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不过,蜜虫是式神,表情应该与平常无异,只是两人都没有喝酒,才会有这种感觉吧。   博雅望着在风中摇曳的樱树嫩叶树梢。   “难道真的无法可施吗……”博雅望着庭院,喃喃自语。   “什么意思?”晴明问。   “我是说前几天的地震。山头塌陷,房屋倾倒,死了许多人……”   “确实是这样。”   “晴明啊……”博雅收回视线,望向晴明。   “难道以你的力量,也没办法应付那个吗……”   “没办法……”   晴明低声道。   “日头的活动,星辰的活动,大地的摇晃……所有天和地之事,不仅是我,任何人都无法可施……”   “是吗……”   “人可以观察方位以及星辰的状态,用来占卜吉凶,但绝对无法改变星辰的活动,也无法让时辰倒退。”   “所谓天与地,应该就是那样吧……”   “嗯。”晴明点头。   此时,博雅重新端正坐好,问:   “对了,晴明啊,你应该也听说了皇上的事吧?”   “你是说,地震发生后,他心情不好,忧心如焚,第二天便卧病在床的事吗……”   “是的。”   “接下来呢?”   “我今天来你这里,正是为了那件事。坦白说,自从皇上病倒后,直至今日,仍昏迷不醒。”   “什么?”   “我们请来和尚,进行各式各样的掐诀念咒法术,也让药师调配药剂让皇上喝,但病情不见好转。不仅不见好转,反倒逐日恶化……”   “是吗?”   “不但龙体体温逐日下降,拍打心脏的脉搏也逐渐减弱,次数也减少了……”   “有这样的事?”   “据说,再这样下去的话,可能挺不到三天,因此,兼家大人传唤我过去,对我说,这种情况最好去找土御门的晴明。我本来就觉得应该找你,便火速跑到你这里来了,晴明……”博雅一口气说完。   “既然如此,那就立刻动身吧。”   “拜托你了。”   “其实我最近也在担忧一件事。反正我必须去确认那件事。”   “什么事?”   “那件事之后再说。总之,我们此刻先赶往皇宫吧。”   “嗯。”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三   “应该是心包和三焦出了问题。”晴明在阴阳寮如此说。   在场的人,除了博雅,另有右大臣、左大臣,以及摄政藤原兼家。   方才,晴明在紫宸殿诊断了皇上的病状。   皇上仰躺在被褥里,双眼紧闭。   “喔,是这样……”   “唔。”   “原来如此……”   晴明伸手触诊皇上龙体,一面自问自答,一面点头。不久,收回手说:   “诊察至此,应该可以了。”   晴明催赶在场的人一起离开紫宸殿,之后再来到阴阳寮。   待众人到齐后,晴明才说出前述那句话。   “你说的心包和三焦,到底是什么意思?”   问话的人是兼家。   “兼家大人,您可知人体内的所谓脏腑之物,到底有几种吗……”   “脏、脏腑?”   “是。”   “不、不知道。”   “有五脏五腑,总计十种。”   “那又怎么了?”   “首先,是肝脏,其次是心脏、脾脏、肺脏、肾脏……这是五脏。”   “唔,嗯。”   “至于五腑,首先是胆,其次是胃、小肠、大肠、膀胱……这是五腑,再加上三焦这一腑,总计六腑。”   “唔,唔,嗯。”   “也有人认为,五脏之一的心脏,另有一层名为心包之物……”   “唔、唔……”   “不过,比起其他脏腑,这个心包和三焦,有其特殊之处。”   “什、什么特殊之处?”   “心包和三焦,不但人眼看不见,也无法触摸,是没有实体之物。”   晴明的意思是,人体内虽有心包和三焦这两种脏器,但是,在解剖学上来说,这两种脏器是不存在的东西。   “我刚才不就在问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皇上的病因正是心包和三焦……也就是说,是没有实体且不存在的脏腑。”   “……”   “任何药剂和咒法,都对心包和三焦不起作用……”   “你说什么?”   “拍打心脏脉搏很弱,况且,目前几乎毫无人体散发出的热度,皇上的龙体已经等同于死人。倘若如此置之不理,不要说三天后,即使明天离开尘世,也并不意外。”   “那么,晴明,你是说,完全没有拯救皇上的办法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那,你有办法吗?”   “确实有值得一试的办法。”   “什么办法?”   “扎针。”   “扎、扎针?”   “是。”   “你要怎么扎针?针灸的话,我们请针灸大夫试过,无论扎在龙体哪里,都不见效。”   “我不是说的那种针。”   “那到底是什么针?”   “是双生针。”   “双、双生针?”   “双生子的人,有异于常人之处。”   “什么?”   “倘若一方腹痛,另一方即使没有罹病,也会感觉腹痛,这种例子很常见。”   “唔。”   “碰到这种情况,除非向最先腹痛的那一方扎针,否则,即便在另一方扎多少针,也都无法痊愈……”   “唔、唔……”   兼家看似已经完全听不懂晴明到底在说些什么了。   “那到底该怎么办?”   “请您先准备一根约八寸长的钉子。”   “嗯。”   “再准备一把超过五尺的铁制锡杖……”   “这样就可以吗?”   “是。”晴明微笑点头。   四   晴明和博雅坐在牛车内。   牛车正顺着朱雀大路往南边前行。   “晴明啊,你到底打算做什么呢?”   博雅随着牛车摇摇晃晃,已经问了好几次。   “你跟着我去就明白了。”   对于博雅的提问,晴明每次都如此说,并不作答。   “如果是往常,我会认为你坏毛病又来了,可是这回事关重大,是皇上生死关头的时刻……”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打算做些什么事?”   “我就算此刻告诉了你,也不会影响到我接下来打算做的事。那男人有没有可能保住性命,和我告不告诉你这件事,根本毫无牵连。”   “话虽这么说……”   “你怎么了?”   “你告诉我不就好了吗?晴明啊,反正我俩又不是普通关系。”博雅说。   这期间,牛车依旧咕嘟咕嘟踏着大地,往南方前行。   “那我就告诉你吧。”晴明说。   “拜托你了。”   “这可是与咒术有关。”   “什么?”   “你还想继续听吗?”   “唔、唔……”   “要听吗?”   “要、要听。晴明,你就说吧……”   “老实说,我们双脚所踏着的这块无边大地,中了咒术。”   “什么?”   “博雅啊,我们此刻正是打算前往该咒术的根源,也就是地龙,去向祂老人家请安。”   “什、什……”   “我现在要去请安的对象,与其说是地龙,不如说是地龙的手臂,或是地龙躯体的一部分……说不定,只是地龙的区区一根胡须……”   “我听不懂。我完全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听不懂也没关系。”   “为什么?”   “因为不管你听得懂或听不懂,目前只有这个办法能医治皇上的疾病。”   晴明说到此,咕嘟一声,牛车止步。   五   朱雀大路——   眼前可见罗城门,左方亦可见东寺的塔。   不过,位于右方的西寺佛塔,因七天前的地震,屋顶崩塌了。   晴明步下牛车,伸出右手贴在地面,之后闭上双眼,吐纳了两口气。   “这一带应该可以。”   晴明说毕,站起身。   “给我锡杖……”   听晴明如此说,始终握着锡杖跟在牛车一旁的随从之一,递出锡杖,开口道:“请。”   晴明接过锡杖后,双手握住锡杖,再将锡杖垂直竖立于方才用右手触摸的地面。接着,闭上双眼,口中低声念咒,再睁大双眼,举起锡杖。   “吩!”   晴明用力将锡杖戳向地面。   约二分之一的锡杖传进地中。   “喝!”   “喝!”   晴明每次使出力量,锡杖便会随之穿进地中。最后地面仅剩三寸长的锡杖顶端,其他部分全穿进地中。   “大概这样吧……”晴明道。   “这样到底是什么样?”   “这样就是这样。”   “喂,喂!”   晴明打断博雅的叫唤。   “博雅,快走!我们回宫去。”   “回宫?”   “没错。”   话还没说完。晴明已经步向牛车。   六   回到宫内的晴明,直接前往紫宸殿,站在紫宸殿正面阶梯上最粗大的一根柱子前   “应该是这根。”   晴明伸手抚摸柱子,接着自怀中取出约八寸长的钉子,握在右手。   他将钉子尖顶在高约胸部的柱子之处,再用锤子捶打钉子头。   咚!   咚!   捶打了几次,钉子穿进柱子,仅剩一点钉子头。   “好了,博雅啊,我只能做到此地步。剩下的就是等待。”   “等待?”   “嗯,大概再等两三天,结果即可分晓。”   晴明说的两三天还未过去——第二天,博雅便来到晴明宅邸。   “皇上醒过来了。”   博雅一见到晴明,气喘吁吁地如此说。   “更惊人的是,听说皇上今天中午吃了泡饭。”   “那真是个好消息。”晴明在窄廊一面就坐,一面说。   “晴明啊,你说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事?”博雅仍站在窄廊,俯视着晴明问。   “我在皇上的另一个双生子身上,钉下了钉子。”   “皇上的另一个双生子?”   “就是京城。”   “京城?”   “好了,博雅,你先坐下吧。蜜虫会立刻端酒过来。酒还未端来之前,我会向你仔细说明……”   “拜托你了。”   晴明向坐在面前的博雅说明缘由。   “自古以来,唐国便将天子龙体全身比附为京城。”   “唔,嗯。”   有关这方面的知识,博雅也略知一二。   “可是,那终结只是比附而已吧?”博雅提出理所应当的疑问。   “那倒不一定。”   “什么?”   “这正是咒术之所以棘手之处,同时也是咒术之所以妙趣之处。”   “……”   “说起来,你知道神明会降驾附体这件事情吗……”   “唔,嗯。”   “即便随处可见的石子或树木,只要有人视之为神,念兹在兹,跪拜祈祷,神明就会真的降驾,附身在该物。”   “唔……”   “皇上和京城的关系,道理和神明附身一样。若有人认为皇上即京城,而且这种观念持续了百年以上的话,皇上和京城便会成为一体。”   “嗯。”   “心包位于心脏内层。三焦是在人体内运行的气脉,是让人体散发热度的东西。”   “然后呢?”   “这座京城,也有一条流动的龙脉。”   “唔,嗯。”   “这条龙脉源于船冈山,在神泉苑那一带一度浮出地表,之后再潜入地底,穿过朱雀大路,最后让东寺、西寺的佛塔给堵住。如此,龙脉的气数便不会流出京城,可以积存在京城内。”   “原来是这样……”   “正是这样。只是,前些天的地震令西寺佛塔崩塌了,结果,导致京城的龙脉外流。换句话说,皇上的另一个双生子之京城,气运的流向状态恶化了。京城的龙脉等同于皇上的三焦,皇上会病倒也是理所当然……”   “那你在紫宸殿的柱子钉上钉子是什么意思?”   “紫宸殿是皇上居住的处所,用人体来比喻,正是心脏所在之处。也因此,我就想,若要治愈皇上的心脏,在紫宸殿的适当地方钉上钉子,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办法……”晴明道。   “原来如此……”   博雅说到此话时,蜜虫正好端着盛着酒的瓶子与杯子过来。   “上次慌里慌张的,没能好好喝一场酒,今天你看怎样?”晴明问。   “喝。”博雅简洁答。   庭院那些刚萌生的翠绿叶子,随风闪闪发亮。   酒香融于嫩叶的芳香中。   ◇仰望中纳言   一   萤火虫在飞舞。   那些看似黄色,又看似稍微带点绿色的神秘色彩亮光,哗、哗地忽明忽灭,漂浮在黑夜半空。   亮光犹如飘忽不定的人心,一会儿轻飘飘地飞到彼处,一会儿又飞到此处。   这是个无风日子。   黑暗中散发着浓郁的树木香味。   空气中似乎还飘荡着另一种异乎树木香的萤火虫的香味。虽说即使捕获萤火虫,再将鼻子凑近手掌中的萤火虫,其实也闻不出任何特殊气味,可是,在半空飞舞的萤火虫,似乎会散发出一种只能形容其为萤火虫香的味道。   此刻是梅雨暂停,难得降临的片晌晴天——星光在没有云朵的夜空,闪闪烁烁,真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夜晚。   鸭跖草。   紫苑。   以及含苞待放的红瞿麦。   将近傍晚才停止的雨,令濡湿的庭院花草,光亮润泽。   残留在草尖和花瓣末端的每一粒雨滴,均映出星光,看似无数星眼同时在天空和地面闪闪烁烁。   萤火虫在其间飞舞。   “晴明啊,这真是个无以形容的良宵呀。”源博雅将酒杯送至嘴边说道。   他啜饮了一口酒,再细细品味地喝下。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博雅和晴明端坐在窄廊,正在喝酒。   四周仅有一盏灯台,上面点着烛火。   蜜夜在博雅的空酒盅斟酒。   空气清澄明亮,坐在屋檐下仰望天空,可以看见北斗七星。   织女星。   牵牛星。   輦道。   天津。   庭院水池的水面,也映照着每一颗星眼。   萤火虫亮光之一,高高飞起,悬浮在星空中。   “喏,晴明啊。”博雅的眼光追着那只萤火虫,开口说。   “怎么了?博雅。”   晴明身上的白色狩衣,也带着若干湿气,比平时略微沉重。   “我们透过观察天空的星辰,来判断人类的吉凶祸福,这里头到底有何种天地奥秘在起作用呢?”   “喔,原来是这个……”   听了博雅的提问,晴明面泛微笑。   “我可以理解你想将天地奥秘与人心奥秘系结在一起的心情,不过,所谓星辰,就如你看到的那般,只是单纯存在于天空而已。”   “啊?”   “比方说……”晴明望向庭院,“那边有踏脚石。”   “嗯。”   “不但会长出草丛,花朵绽放,也会长出松树。”   “嗯。”   “接着,草丛上凝结着露水,萤火虫在其上飞舞。”   “唔,嗯。”   “这一切,都是自然界的现象。有石子,有草丛,有花朵,萤火虫在飞舞。这些现象,和星辰在天空闪闪发光的现象,其实道理都一样。”   “所以我才问你,到底怎么样?”   “不怎么样。两者都一样。我是说,倘若星辰可以占卜人类的吉凶祸福,那么,随处可见的石子和野花,也同样可以用来占卜人类的吉凶祸福……”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所谓占卜,取决于有生命的人的内心感情。”   “有生命的人?”   “就是取决于人心的变化。若要说得再简单一点,应该是取决于咒吧……”   “你是说,咒?”   “正是。”   “晴明,我怎么觉得,我好像又听得浑浑噩噩了。只要你一提起咒,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   “一点都不复杂。”晴明笑道,随即又恢复一本正经的表情,“对了,我想起一件有关星辰的事……”   “星辰的事?”   “嗯。老实说,我刚才忘了向你提起一件事,今天晚上,藤原忠辅大人将微服私行来这里。”   “你说的藤原忠辅大人,是那位……”   “正是那位仰望中纳言大人。”晴明说,“我已经让来人转告,说今天晚上你……源博雅大人将光临舍下,倘若大人不介意,随时欢迎大驾光临。所以,你若不介意,我们就一起倾听大人的来意,怎样?”   “我当然不介意。”   “那么,就这么决定。”   晴明说毕,以红唇啜饮了一口自己斟在酒盅里的酒。   二   中纳言藤原忠辅——   年近花甲。   打从年少时,他便很喜欢仰望天空。   每逢空闲无事时,总是在仰望天空。   有时,即便有事正在和其他人谈话,他也抬头仰望天空。   不问白天或夜晚。   据说,他连在值夜班的日子,也会终夜不寝,一直站在屋檐下仰望天空直至清晨。   藤原忠辅似乎特别喜欢观测天空。   由于忠辅总是在仰望天空,人们便称他为“仰望中纳言”。   基于此事,他经常受人奚落。   “怎么了?难道有什么东西降落在天空吗?”   “难道星辰上住着美貌女官?”   然而,无论他人说什么,忠辅都只是笑嘻嘻地答说“是、是……”,依旧屡屡仰望天空。   某天夜晚——   当时忠辅仍是中右辨职位,有一次值夜班时,他站在窄廊仰望天空。   那晚空气清澄,有不计其数的星辰在上空闪闪烁烁。   此时,住在小一条的左大将济政恰巧路过。   “此时此刻,天上是不是出现了什么重大事件的前兆呢?”济政开口如此问。   每逢忠辅仰望天空时,济政有事没事就经常过来嘲弄忠辅,忠辅对他一直不怀好感。   “不,不,倘若此时此刻天上出现了侵犯大将的星辰,我想应该会是某种重大事件的前兆,所以正在观测星辰。”忠辅情不自禁地如此作答。   这句话显然令济政感到很扫兴,不过,济政明白先开口戏弄忠辅的人是自己,也明白忠辅说的话只是戏言。   “那真是,那真是……”   济政只能苦笑着走开。之后,过了不久,济政竟因染病而离开人世。   虽说只是一句开玩笑的话,但忠辅听闻噩耗后,心情相当沮丧。   有关那天夜晚的事,济政于生前大概曾向四周人说:   “哎呀,哎呀,我昨晚向忠辅搭话时,他向我说出这种话。”   济政过世后,此事经众口相传,为人们所共知,甚至谣言纷飞,说济政的死或许是忠辅的责任。那以后,便没有人会再向仰望天空的忠辅搭话。   这件事发生于五年前。   正是那个忠辅,将于今晚登门造访。   三   “坦白说,我真的一筹莫展。”   忠辅进门后,刚在窄廊坐下便开口如此说。   他的头发已经完全发白,皱纹中看似积存着疲惫。   忠辅单独一人前来,身边只带着侍童和赶牛随从。   侍童和赶牛随从守在牛车一旁,待在停车场静待忠辅完事,因此窄廊只有晴明、博雅、忠辅三人,以及式神蜜夜。   为了避人耳目,忠辅很晚才来。   “能不能请大人出手救救我?”忠辅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晴明问。   “喔,这个,我也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我甚至犹豫不定,不知道能不能向大人说清楚我目前的困境。”   接着,忠辅几次欲言又止,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表达言词,张开的口发不出声音。   “纵使内容会绕圈子,我想,您还是按照顺序从最初说起,这样可能比较好……”   听晴明如此说,忠辅总算开口。   “那么,我就从最初说起。晴明大人,您可曾听说过一直以来始终环绕在我身边的那些流言蜚语?”   “如果您说的是与济政大人有关的那件重大事,我确实听说过。”   “太好了。”   忠辅用袖子擦拭额头的汗,继续说:   “既然如此,我应该可以省略不少圈子。我老实向您说,其实,同样的事不仅那件。”   “不仅那件?”   “是,其他还有几件我说过的话都变成事实的例子。”   “是吗……”   “我先说说两位大人已经知晓的事,济政大人过世后,同一年,又发生了藤原正俊大人因落马而过世的事,这件事跟济政大人那件事一样。第二年,也就是四年前的夏天,发生了雷神击中朱雀门,引起大火,烧掉朱雀门的事,这事也一样……”   “为什么?”   “这些事,都是我在夜晚仰望天空时,自言自语说出的话,结果都于日后成为事实。”   “确实是这样吗?”   “是。拿正俊大人的例子来说,自从发生过济政大人那件事后,我一直耿耿于怀,我认为,不可能因为我说了某些话,那些话便会于日后成为事实,因而我就试着喃喃说了一句,‘如果正俊大人自马背摔落,我就相信……’,万万没想到,五天后,我说的话真的成为事实……”   “竟然有这种事……”博雅大喊。   “至于朱雀门那件事,是四年前的夏天,那时候每天都落下疾雷,我不由自主的说出,万一明天又落雷,烧毁了朱雀门,那就不得了,结果第二天真的发生了那种事。”   “您是说,除了这些例子,还有其他类似例子?”   “是。例如我说明天会放晴,或某人因有事会赶不上约定时刻等,虽然都是这类小事,但只要我说出口,通常都会成为事实……”   “只限于您实际说出口的事吗?有没有发生过即使您不说出,只浮现在心中,却成为事实的例子呢……”   “这倒没有。要是我内心浮现出的想法都成为事实,那真会让人难以忍受……”   “什么时候开始发生这种事呢?”   “我不太清楚,不过,我想,应该是五年前发生过济政大人那件事之后吧。”   “忠辅大人在那个时期,发生过什么事吗?”   “什么意思?”   “无论多琐碎的事都可以,例如,曾向神明下过什么愿望,或开始信仰神明之类的……”   “这个,好像没有发生过值得一提的事……”   忠辅歪着头思索,最后想起某件事地说:   “若说做了什么事,应该只有一件事,当年,我曾前往伊势参拜。”   “参拜……”   “这是我每隔几年都会去一趟的例行公事,在伊势时,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唔……”   四   晴明看似在思忖某事——   “您每次仰望天空时,有没有什么会令您仰起头观测天空的契机呢……”   “这个,应该没有什么契机。我自孩提时代起,便很喜欢仰望在天空漂流的云朵或星辰,成长之后,更特别喜欢观测星辰,从未因经常观测而感到厌倦。倘若可能,我很希望过着白天睡觉,夜晚通宵观测天空的生活。”   “您为何如此喜欢观测天空呢?”   “这……喜欢做某件事这项行为,并非一件必须思考其理由的难题。我观测星辰的理由,与大人您不同,您有时制作日历,或每晚观察天文星辰活动,我对这些事都不感兴趣。就像有些喜欢赏花的人,无论看多久也不会感到厌倦那般,我只是很喜欢观测天空而已……”   “原来如此……”晴明点头,接着说:“喔,对不起,我好像打断了您的话,请您继续说。”   “我记得是七天前,那天虽然不像今晚这么晴朗,但到了夜晚,总算有点放晴,那天晚上,我久违地到外面观测星辰时,突然听到声音。”   “声音?”   “是。”忠辅点头,“而且,那声音强迫我,要我说出某大人将会死这句话。”   忠辅佇立在自家宅邸庭院,像平常一样观测天空。   梅雨还未结束,上空闪烁着稀疏星光。正当忠辅观测那些星光时,他听到声音响起。   “喂……”   那声音听起来含混不清,大量呼气自齿缝外洩——是一种凶狠的声音。   “你是忠辅吧?”   “咦,怎么回事……”   忠辅环视四周。   刚才明明好像听到有声音传来——   “你看不见我,找也是徒劳。”声音道。   “你、你是谁?”   “你不用管我是谁。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拜托?”   “听说你只要向上天祈愿,便能杀死人。”   “没、没那回事……”   “你是说,你办不到。”   “不、不是……”   “你不用隐瞒。藤原济政和藤原正俊,他们不都是你杀死的吗?”   “不,不是。”   “怎么可能不是。”   声音似乎带着冷笑。   “你还做了其他很多事。”   “什……”   “下一个目标,是兼家。”   “你说什么?”   “你就这么说,藤原兼家因跌倒撞到头部而导致死亡。”   兼家担任摄政一职。   忠辅和兼家不但相识,在工作上也有个人交往。   两人之间也没有深仇大恨。   怎么可以诅咒对方去死——   “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就好,不需问理由。”声音道。   “这种荒唐事……”   “你不用急着在今天晚上说,等下一个有星光的夜晚再说也可以。你就在下一个有星光的夜晚说。”   “我没有那种能力。”   “如果真没有那种能力,你何必拒绝说呢?”   “……”忠辅无言以对。   “你家有个皇上赐予的螺钿信箱吧?”   确实有。   正如声音所言,那信箱是皇上于两年赐予忠辅。   “我暂时帮你保管那个信箱,等你说出我要你说的话,到时候我会还给你。”   “怎么可以……”   “我并非拜托你直接杀死兼家,我只是拜托你说出而已。你说了之后,纵使兼家没有死,我也会把信箱还给你。”   “喂,喂……”   “你听明白了吗?”   之后,声音即不再响起。   忠辅进屋确认,信箱果然不翼而飞。   倘若皇上传讯说“我想再看一眼那个信箱”,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即使皇上没有命人传讯,遗失信箱一事也有可能传到皇上耳里。万一事情变成那样,后果一定不堪设想。   这不是一句“丢失了”便能解决的问题。   既然如此,那要说吗?   真要说出“兼家会死”这句话吗?   假如真要说出,日期便是下一个放晴的夜晚。   就算忠辅真的说出,兼家也未必真的会死。即使真的死了,也没有人知道原因出自忠辅说的话。不,大概连原因是否出自忠辅说的话,也无法追查。   毕竟这世上有偶然发生的事。   可是,那个声音之主呢?   即使没有任何人知晓忠辅到底有没有说出那句话,那个声音之主不是也会心知肚明吗?   没有人能保证那个声音之主绝对不会洩露秘密。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所幸直至今日一直都在下雨,上空从未出现星光。   然而,今天近黄昏时,雨停了,天空开始放晴。   照这样下去,夜晚可能会出现星光。   一筹莫展的忠辅,只能来向晴明求助。   五   “原来如此……”   待忠辅叙说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阖上双唇时,晴明点头开口。   “听了您说的这些话,我有若干看法。”   “晴明,你有什么看法?难道你明白了什么事吗?我完全听得莫名其妙。”   博雅以充满好奇的眼神,望向晴明。   “博雅大人,我只是说……我有若干看法,并没有说我明白了什么事。”   “不,晴明,每当你这样说时,都是明白了什么事时才会这样说。你到底明白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是。”   晴明苦笑,接着说:   “我在此先说几点我的看法,我还是认为,五年前一定发生了什么连忠辅大人您自己也没察觉到的事。”   “我自己也没察觉到的事,到底是什么事呢?”   “目前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我只是这么认为而已。”   “所以我才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呀,晴明……”   这句话虽是博雅问的,但晴明不正面作答,继续说:   “还有一件事,应该与眼下发生的事有关,那就是,之前发生的事,是不是真的基于忠辅大人的能力而发生的呢?”   “什么之前发生的事?”博雅问。   “就是济政大人和正俊大人过世的事。”   “这么说来,晴明,你的意思是,那些事是别人做的?”   “我没有这样说。”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博雅大人,忠辅大人,我若在此刻回答您们这个问题,只会白白浪费时间。眼下急需解决的事,是忠辅大人应不应该按照那个声音之主所说的去做?”   “有道理。”博雅点头。   “忠辅大人,您是否听说过,最近这几天,兼家大人身边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这个……”   忠辅先是歪着头,过一会儿接着说:   “我想起来了,兼家大人宅邸内西侧有座观音室,听说因为要翻盖,前几天拆毁了,目前正在搭建新的观音室……”   “唔……”   晴明起初歪着头,但随即抬起头说:   “在此思索这个问题,不如我们马上动身前往忠辅大人宅邸看看?”   “我倒是无所谓……”忠辅望向博雅。   “博雅大人,您认为如何?”晴明问。   “晴明,你在问我什么?”   “我的意思是,博雅大人,您不介意和我们一起前往忠辅大人宅邸吗?”   “唔……”   “您意下如何?”   “那、那么……”博雅望向晴明。   “博雅大人,一起去吗?”   “嗯,走。”   “一起走吧。”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六   晴明站在地面仰望星空,不出声地呼吸。   此处是忠辅宅邸庭院。   晴明身上穿的不是平日的白色狩衣,而是忠辅刚才穿的长袍。   一行人在离开土御门大路之前,晴明和忠辅两人先换穿了彼此的衣服。   “您能否给我几根头发?”   晴明如此说后,拔掉几根忠辅的头发,纳入怀中,并对自己施了咒。   不知情的人看到此刻的晴明,会误以为是忠辅本人。   原来晴明化为忠辅。   晴明站在忠辅宅邸庭院,已过了一会。   突然——   “喂,忠辅……”   不知从何处传出声音。   “你怎么了?为何不说?”   声音低沉,而且含混不清。   尽管对方舌头不灵活,发音不清楚,但仍能令人听得清说话的内容。   “你已经下了决心,才会站在那里吧?快说兼家会死。”声音之主人如此说。   “我会说,不过……”晴明开口,“我说了之后,您可能会出很大问题。”   “什么问题?”   “您会无法动弹。”   “怎么可能? 不可能会发生那样的事……”   “您想试试吗?”   “别白费功夫,快说。”   “那么……”晴明吸了一口气,说道,“此刻向我搭话者,您在原地已经无法动弹。”   “啊!”   声音在黑暗中大叫一声,接着说:   “怎么回事?我的身体突然无法动弹了。喂,忠辅,你对我做了什么?快让我的身体恢复原状。”   “拿火把过来……”   晴明大声吩咐,宅邸内一个接一个出现举着火把的人。   其中,不但有身穿晴明的狩衣的忠辅,也有博雅。   “晴明,你没事吧?”   “晴明大人。”   博雅和忠辅快步来到晴明面前。   “当然没事。”晴明以若无其事的声音答。   接着,晴明用手指指向对面不远处的松树根,再向举着火把的众人说:   “就在那边。”   几名举着火把的人奔向松树处。   “找到了。”   “这里有一种不知何物的东西!”   唤声响起。   晴明、博雅、忠辅三人朝火把亮光聚集处走去,看到有双眼睛发出绿光的野兽,蹲坐在松树根。   “原来是獾。”博雅说。   映着火把亮光,蹲坐在松树根前动弹不得的是一只獾。   “唔,唔,你是谁?你应该不是忠辅……”   那只獾发出人话。   “我是住在土御门的安倍晴明。”晴明答。   听到这个名字后,那只獾突然改变态度,讨好卖乖起来。   “啊,原来是您。你就是那位安倍晴明大人吗?如果是,像我这种小鬼头,根本斗不过您。”獾说。   “我问你,你到底为了什么理由,策划出这种想让兼家大人横死的算计呢?”晴明问。   “不久之前,我仍住在兼家大人宅邸的观音堂地板下,我在那里筑了一个巢。”声音之主——獾开口道。   “但是,前些日子,那座观音堂被拆毁了,我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只是,我丈夫和三只孩子都来不及逃出,不但被捉住,也被杀死了。”   “你怎么会说人话?”   “我在那座观音堂地板下出生,也在那里生长,大概是主佛观音菩萨显灵,我才能这样地说出人话。”   “原来如此……”   “我这次是为了替我丈夫和孩子们报仇,打算操纵忠辅大人,不过,既然晴明大人亲驾此地,看来,已经没有我出头的份了。”獾驯顺地说。   “皇上赐给忠辅大人的信箱在哪里?”   “我在宅邸中央地板下的泥地挖了一个洞,将信箱埋在洞里。话说回来,您只不过说了那样的话,竟然能让我如此动弹不得,法力果然高强。我虽然多少也具有妖力,但与您相比,实在望尘莫及。”   “你之所以无法动弹,是因为你相信忠辅大人的力量。”   “忠辅大人的力量?”   “命令星辰让人从马背落下,或杀害人……”   “……”   “正因为你相信忠辅大人具有此力量,听了他说你无法动弹这句话,你就真的无法动弹了……”   “无论如何,既然我变成这样,我再也不能逃跑也不能隐藏了,请大人您随意处置我吧。事已至此,我现在只期望尽快前往我孩子和丈夫所在的那个黄泉,再度和他们一起生活。”   “这个嘛,大概还得再等一段日子。”   “啊?”   “因为我刚才向你说明了你无法动弹的理由,既然你知道了理由,表示你已经可以自由动弹了。”   晴明刚说毕,獾便轻捷地往后跳了六尺远,高兴地发出叫声。   “果然没错,我真的可以动了。”   “你走吧,总有一天,你会迎接死亡的那一刻,到时候,你应该可以和你丈夫孩子重逢……”   “晴明大人,非常感谢您。日后,假若您有事找我,请您将去掉节的竹竿插在地面,再对竹竿说‘我有事,快点报道’,届时,我会马上现身。”   獾一说毕,砰、砰地往上跳了起来,第三次起跳时,便跳到围墙上。   “告辞了。”   獾留下这句话,消失于围墙外。   “这样,可以吗?”晴明问忠辅。   “当然可以。”忠辅点头。   “找到了!”   下人右手举着火把,左手捧着遗失的信箱,飞奔至一行人面前。   “刚才我钻进那只獾所说的地板下,挖了那附近的地面,果然找到了信箱。”   “噢,正是这个,正是这个信箱。”   忠辅用右袖裹住信箱地收下。   “接下来……”晴明一本正经地再度开口,“现在,就只剩下星辰的事了。”   “星辰的事?”   “是。老实说,大约五年前,有一颗星辰失去了踪影,我一直很在意那颗星辰的下落。”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忠辅大人,您不能请您抬头仰望天空……”晴明催促。   “这样吗?”忠辅仰望天空。   “您能看见北斗七星吗?”   “是,恰好看得见。”   “北斗七星排成勺子形状,按顺序,依次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摇光……”   晴明说出各个星辰的名称。   “其中的开阳……就是从勺柄数起的第二颗星辰,一旁另有一颗紧贴一起的小星辰,您看得见吗?”   “是,看得见。”   “这颗星辰非常小,有些人看得见,有些人看不见,不过,像今晚这般晴朗的天空,通常看得见这颗星辰。而且,由于有些人看得见,有些人看不见,这颗星辰从古以来便被定位为先知星辰,我们在占卜未来事项时,都以这颗星辰为观测对象。”   “是吗?”   “坦白说,五年前起,这颗星辰便不再映于水面。”   “映于水面?”   “正好那边有座池塘。假若池水澄澈,水面如镜,请您不妨移步站到池边,观测映在池面的北斗开阳。像今天这样的夜晚,本来,本来应该可以看得见开阳一旁那颗小标示星辰,您意下如何……”   听晴明如此说,忠辅站到池边,屡次交互观测天空和池面。   “看不见。”忠辅说,“我看得见天空开阳一旁的小标示星辰,但是,那颗星辰没有映在池面。”   “既然如此,那颗星辰此刻到底在哪里呢?”   “您这样问,我也……”   “在您这里。”   说毕,晴明伸出手指,指向忠辅的咽喉。   “这、这里?”   “是。”   晴明将指尖凑近忠辅的咽喉,低声念了咒文,再用指尖触碰忠辅的咽喉。   忠辅的咽喉亮起星光。   “您说,您在五年前曾前往伊势……”清明问,“那时,你是否在神社内某处喝了水……”   听晴明如此说,忠辅思考了一会儿,接着大声叫出,   “啊,就是那时……”   “您喝了水吗?”   “是。”忠辅点头,“抵达伊势那天,夜空刚好如今晚这般晴朗,由于星空太美,我几乎整个晚上都在那附近闲逛,仰头观测星空。就在我顺着五十铃川往前走时,我感到口渴,那时正好走到净手亭附近,于是我就用净手亭的勺子取了一瓢水,喝了几口水以润喉。”   “应该就是那时。”晴明道,“那时,那颗星辰刚好映在净手亭水盤水面,您用勺子舀起那颗星辰喝下去了。您想想,那颗星辰是勺子星,映在伊势神社内的净手亭水盤水面,您用了伊势神的勺子,舀起那颗星辰喝下。难怪星辰会被舀起而失去踪影……”   “这么说来……”   “您那时候喝下的星辰,此刻正在您的咽喉发光。”   “什么……”   “那颗星辰是可以预知未来的标示星辰,也因此,喝下星辰之后的忠辅大人,便拥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   “这、这么说来……”   “换句话说,并非忠辅大人将某事说出口,日后真的发生某件事,而是本来就会发生的事,让忠辅大人您先说出口而已。”   “那、那,就是说……”   “济政大人和正俊大人过世的原因,不是因为忠辅大人说出的话。”   听晴明如此说,忠辅呜咽一声,说不出话。   “您打算如何?要让那颗星辰一直留在您的咽喉里吗?”   “不,不,清明大人,能未卜先知,到底有何益处呢?正因为看不见,因为看不得,人活在这世上才有喜悦,才有悲伤。”   “那么,我们让那颗星辰回到天空吧。”   “您办得到吗?您能让那颗星辰……”   “是。”   晴明点头,将右手贴在忠辅的咽喉。   “水往低处流,映在水面之物往高处,速速返回……”   说毕,晴明松手。   “啊,喉咙那地方发痒……”   忠辅还未说完整句话,即微微咳嗽了一声。   随着咳声,自忠辅口中飞出一个闪亮东西,落到池面。   “噢……”   发出叫声的是博雅。   “晴明,回去了。那个标示星辰,与开阳并排,一起映在水面。”   博雅望着池面说。   “太好了。”晴明答,“这样一来,我惦记的那件事,总算完满解决了。”   说毕,晴明仰望天空。   无数星辰在天空闪闪烁烁。   那是个看似即将要出梅的星空。   “博雅大人,离天亮还有一些时辰。我想,今晚就在这里一面聆听博雅大人的笛声,一面通宵饮酒吧。”   “晴明啊,我正想说同样的话。”   博雅也抬头仰望天空。   晴朗的夜空,满天星辰。   輦道:属二十八星宿中的牛宿,含有五颗恒星,位于现代星座的天琴座和天鹅座,织女星东面。   天津星:属二十八星宿的女宿,含有九颗恒星,位于现代星座的天鹅座,织女星东面。   中右辨:“辨官”是日本朝廷组织最高机关中的职务,官位与四等官中的判官相等,“中右辨”是太政官右辨官局副部长。   左大将:左近卫府长官。   ◇ 山神的供品   一   这是一条山中小径。   说是小径,其实几乎从未整修过。   和野生动物行走的兽径一样。   地面四处都是大小岩石,或者埋在泥土中露出尖端的岩石,很难前行。   树根缠绕着岩石。大部分小径被夏天青草埋没,有许多牛虻,走着走着,从树梢会啪嗒啪嗒掉落山蛭。山蛭也会从袖口、衣领、脚跟爬进,吸吮人血。   有时夜晚睡觉检查身上的衣服时方始发现山蛭粘在肢体正在吸吮血液。   山蛭吸了鲜血后会肿胀,看上去令人作呕。即使用手指捏着山蛭也很难扯下,若将山蛭捏碎则会鲜血迸溅。   就算山蛭脱离肢体,被吸吮之处也不容易止血。   在这样的山中,有个女人独自走着。   她头上带着斗笠,右手握着一根手杖,时不时被树根和岩石绊住脚,正顺着山中小径爬上来。这是一条从常陸国通往陸奧国,途径烧山关卡的道路。   虽然勉强可以骑马通过,但是女人是徒步。   她背上背负着用布包裹着的袋子。   头上的树梢不时随风摇晃,靠近地面之处却因被树枝遮住,几乎没有风。   森林的大气含有湿气,宛如在水中行走。   女人的白皙下巴不停滴落汗水。   但是,女人不休息。   她看似有事想不开,只顾着向前行进。   女人的腰上挂着一个葫芦。   看那葫芦沉重摇晃的样子,里面可能盛满了水或其他液体。   当她绕过一块大岩石底下时,停下脚步。   她本来一直望着地面往前走,此刻抬起脸来。   女人面前站着三个男人。   男人全身散发出类似野兽的汗水味。三人都长着邋遢胡子,盖住了脸的下半部。   “你这样很危险哟,一个女人竟敢独自远行,你说是不是,鹿麻吕哟?”   在女人看来,站在最右边的男人说。   “噢,蛭丸哟,你说的没错。”   站在中间的男人——鹿麻吕轻笑着翻开嘴唇,露出一口黄牙。   “看样子我们不帮忙不行啦,你说是不是,熊男哟?”   鹿麻吕如此说。站在最左边那个大个子,望着女人接着说:   “我们来帮她忙吧。”   女人双眼露出畏惧神色,凝视着三个男人。   她似乎发不出声音。   “背上的东西好像很重。”鹿麻吕说。   “身上穿的好像也很热。”蛭丸说。   “全部让我们帮你拿吧!”熊男说。   “你们想做什么?我不需要你们帮忙……”   女人终于开口,但她的声音在颤抖。   “不用客气,我们帮你拿。”   熊男向女人伸出手。   女人背转过身试图逃跑,鹿麻吕冲过来握住女人的右袖,女人当场倒下。   “既然是女人独自远行,你也应该做好途中可能会遭遇这种事情的心理准备了吧?”   蛭丸蹲下身,盯着坐在地面的女人。   女人刚强的抬起脸。   “那样的话,索性……”女人瞪着蛭丸接着说,“杀掉我吧。”   她继续说:“杀了我吧,请你们杀了我……”   “你说什么?”   蛭丸拉高了嘴角。   那时——   “你好像蒙难了。”   上方传来嘶哑的声音。   三个男人和女人同时抬起头。   原来一旁的大岩石上,有一个人。   一个老人。   蓬松散乱的白发。   满布皱纹的脸。   以及,白色的胡子。   瞪眼直视下方的眼眸是黄色的,而且牙齿也是黄色的。   “如果你有困难,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老人说。   老人说的台词,和不久前男人们说的相似。   “你是谁啊?”鹿麻吕问。   “我是芦屋道满……”老人答。   “芦、芦屋……”熊男开口说了一半。   “是道满。”   老人边回答边自岩石顶上跳下。   老人跳到男人们面前,站到女人身边。   “你想阻止吗?”熊男拔出腰上的长刀。   “那要看是什么谢礼。”   “谢礼?”   “喂,女人,你腰上那东西是酒吧?”   女人用力点头。   “好,就这么决定了。”   老人——道满自言自语。   “决定了什么?”   熊男举起长刀,向前迈出脚步。   “我决定帮助这个女人……”   道满无视三个男人的存在,侧身伸出右手,一枚、两枚、三枚地摘着低垂在头顶的枫树树枝上的叶子。   “老头子,你想找死吗?”鹿麻吕说。   “等我喝足了酒之后,或许……”   道满边说边转身面向三个男人,然后,抿嘴嗤笑。   “你这个混蛋!”   熊男挥起长刀,道满向上张开右掌。   手掌上有三枚枫叶。   “呼!”道满向枫叶呼了一口气。   轻飘飘。   轻飘飘。   轻飘飘。   三枚叶子在空中飞舞。   那些叶子,一枚飘落在熊男的右肩,一枚飘落在鹿麻吕的头上,一枚飘落在蛭丸的胸口。   “那个,马上会沉重起来。”   道满说毕,熊男、鹿麻吕、蛭丸的双脚停在原地。   “越来越重,越来越重,那个,正在不停加重。”道满唱歌似的说。   然后——   “唔。”   “这是……”   “怎么回事?”   熊男、鹿麻吕、蛭丸三人的双脚各自缠在一起,踉踉跄跄。   “哇!”   “好、好重!”   “身子……”   三人的腰身逐渐下沉,最后在原地蹲坐下来。   熊男和鹿麻吕坐在地面,无法动弹。蛭丸仰面朝天,正在奋力挣扎。   他们那个姿势,恰恰是被落在肩上、头上及胸口的那枚枫叶,压得动弹不得的模样。   “喂,你们真幸运。如果让京城的安倍晴明来做这个,你们早就被压碎了,肠子和眼珠早就四处飞散了。”   道满开心笑着,转身面向女人。   不料——   女人已经失去踪影。   她顺着山径,早已爬到相当高的地方。   二   “喂!等等……”   道满站在顺着山径前行的女人面前。   “我救了你,你连一个谢字都不说就要走人吗……”   “谢谢您救了我。”女人行了个礼。   “你为什么离去?”道满追问。   “您救了我,我却擅自离去,您一定会认为我是个自私的人……”   女人说到此,噤口不语。   “因为我很可怕吗?”道满说。   人在遭野狼袭击时,老虎跳出来救了人,对人来说,只是从被野狼吃掉换成被老虎吃掉而已,人本身的立场根本没有改变。   而道满的风采确实比刚才那三个男人,更怪异,更可怕。   然而——   “我不怕。即使当场被杀,我也不在乎。不,应该说,倒不如死去……”女人如此说。   “你说什么?”   “我还要赶路……”   女人再度行了个礼,打算继续前行。   这女人,一下子说死了也好,一下子又说要赶路,真是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女人。   “你要赶路,可以。但是,我们说好了。你腰上的酒给我吧……”道满伸出右手。   “不行。”女人倒退一步。   “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   “没说好。”   “什么?”   “您问我腰上的东西是不是酒,我当时点了点头,但是,我没说要是您救了我,这酒就送给您……”   “是这样吗?”道满用右手食指使劲地搔着头。   其间,女人已经迈开脚步走远了。   “喂,喂……”道满追了上去。   但是,没走几步,女人便停下脚步。   该处有一株高大的日本山毛榉古木,根部有一块圆形石头。   女人正是在那块石头前驻足。   “怎么了?”   道满问话时,女人突然哇地大叫一声,把脸趴在那块圆形石头上,放声大哭。   “什么事?怎么了?”   道满站在女人身边,手足无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丈夫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死在这里。”女人说。   三   近卫舍人中,有个名为纪声足的人。   他自幼便有一副好歌喉,日后称为神乐舍人,每次歌唱都唱得非常动听。   无论快乐时、悲哀时,独自一人时,他都很喜欢随心所欲地唱着即兴歌曲。   这个纪声足于去年远行至东国。   他的任务是相扑使者,奉命前往诸国召集参加相扑节会的力士,再带他们返回京城。   因而只要离开京城,他就无法马上回来。   他有个名为絃的妻子。   夫妻俩膝下虽没有孩子,但声足非常疼爱妻子,妻子絃也无比深爱着丈夫。   “阿絃,我一定会平安无事回来,你可千万不能患病。”   “夫君,祝您一路平安。”   两人同衾共枕,于第二天早上依依不舍地道别。   他于春季出行,在陆奥国想方设法召集了力士,好不容易才踏上返京归途时,季节已经是八月。   在回乡路途中,一行人来到陆奥国通往常陆国,名为烧山关卡的山径。   山很深,人迹罕至。   声足骑在马上,顺着山径前行。   有几名随从跟在身边,这些随从都是徒步。   因为有人负责拉马匹缰绳,因此即使是山径,声足也无所牵挂,最终竟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儿来。   待他回过神来时,山径已经进入常陆国。   “我真是迢迢千里地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不知阿絃正在做什么。”   声足心中想的都是有关妻子絃的事。   “对了,我来给阿絃唱一首歌。”声足如此想。   每次因公务远游诸国时,声足总是学会当地的歌谣,返回京城后,再唱给妻子絃听,这是声足的乐趣。   正好他在常陆国也刚刚学会了一首名为常陆歌的歌谣。   于是,声足一边踢着马的泥障打节拍,一边高声唱起那首常陆歌。   美妙歌声自马背传至深山山谷,引起一阵回响。   声足想让人在京城的絃也能听到,因而全心全意地,两遍、三遍地重复唱着那首歌。   突然——   “哎哟,真是太有趣了。”   不知从深山哪里传来话声。   那话声并非响自固定一个方向。   而是自森林,自山谷,自山顶,自四面八方响起。   “哎呀,真是美妙的声音。”   与此同时,并传来一阵啪、啪的拍手声。   声足害怕得宛如头发都竖了起来。   “是谁?谁在说这样的话?”声足问众随从。   “没有人说这样的话。”   众随从矢口否认,又再三说他们不知道是谁在说话。   “也许,是这里的山神听到声足大人的歌声,正感到很高兴。”随从之一说。   此时——   “那声音,我想要。”   响起这样的话声。   一行人觉得很可怕,打算赶紧下山,遂加快脚步。   “我感到有点恶心。”   声足说他感觉很不舒服。   没走多远,声足便从马背上滑落下来,据说待众随从赶过去时,他已经死了。   因为声足从马背上滑落的地方,有一株高大的日本山毛榉,众随从便从附近搬来一块圆形石头,搁在根部以示哀悼,然后将尸体抬到马背,好不容易才抵达山脚村落。   四   女人叙述了以上详情,接着说:   “那个名叫絃的声足的妻子,正是我。”   说毕,簌簌泪下。   “我丈夫虽然死了,肉体也已化为泥土,但是,如果真是这里的山神抓走了我丈夫,他的灵魂应该还留在这座山中。若是如此,我很想见我丈夫一面,因此我才这样自京城专程来到常陆国。”   “那么,你刚才向男人说的‘杀了我吧’那句话……”   “我是这样认为,如果死在丈夫声足死去的这座山中,应该可以见到他……”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般事情……”   道满点头如此说时,太阳已经西倾。   虽然天空仍很明亮,但无论要继续前行或走回头路,都已经不可能在可以看清脚边路的时刻内抵达村落。   “那些酒呢?”道满问。   “这样的我,多少也有点弹琵琶的心得。我想,如果我在山神抓走我丈夫的这个地方,弹着琵琶,纵使我的技术不如我丈夫那般好,不过,只要山神中意了我的琴声音色,或许会对我寄予同情,让我和丈夫见一面,您看……”   女人卸下背上的包裹,解开布包,从中出现一把琵琶。   “您刚才问的那些酒,是用来献给山神的御神酒。”   女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土器,搁在地面。   “唔、唔……”道满挽着胳膊哼哼低道。   “您怎么了?”女人问。   “算了,算了,你只是一个普通人,不应该做这种事。”   “为什么?”   “这不是你们这种普通人承担得起的事。他们那个世界,实在反复无常。人类的感情和想法,就像漂浮在暴风雨的大海中的一片树叶,稍微一晃,你都不知道会被晃去哪里。”   “可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地就这样回去。即便山神不动心,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按照我所计划的去做。”   “这样会缩短你的生命。”道满说。   “道满大人……”女人望着道满,“生命是什么呢?”   “哎……”   “我不认为,只有长寿才是生命的应有状态。就算因为这件事而缩短了我的寿命,我也不会后悔。”   “那就别无选择了……”   “什么别无选择?”   “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您要帮我忙吗?”   “反正是顺水人情。你也不需要将全部的酒都献给这一带的土地神。只要分给我一半,我会让你见你丈夫一面。我,在这方面还算是个靠得住的男人。只是……”   “只是什么?”   “事情是否会如你所愿地进行,我就不敢保证了。”   道满如此说后,呵呵笑了起来。   五   夜晚——   道满和女人,并排端坐在日本山毛榉根部一旁。   深山的浓郁黑暗,笼罩着两人。   树梢在他们头顶随风沙沙作响,但两人都看不见树梢到底是如何晃动。   虽然有烧火,只是火焰很小,最多只能照亮两人,以及两人身后的日本山毛榉根部四周,火焰亮光无法照到远高于两人头顶的树梢。   铮铮。   铮铮。   琵琶正在响起。   道满一面听着琵琶琴声,一面在土器注酒,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   琵琶声掺混进黑暗,融化于黑暗,与黑暗同化,仿佛深深渗透至山的怀抱中。   太阳下山后,女人便开始弹琵琶。   此刻已经是半夜三更。   女人一直不休息地持续弹着琵琶。   然而——   始终都没有响起任何话语声。   女人顿住弹琵琶的手。   “怎么了?”道满问。   “是不是我的琴艺还不成熟呢……”   女人惶惶不安地望着道满。   火焰亮光像是反映了女人的内心感情,在她的脸上摇摇曳曳。   “不能说不成熟……”道满说。   只是,也仅是能手而已,道满暗忖。   会弹一手美妙琵琶——光凭这点,绝对无法打动这个天地。   不过,道满不能对女人如此直说。   “继续弹,一直弹。你不要去想琵琶琴艺的好坏问题。你只要专心弹……”道满说。   女人再度弹起。   乌黑树丛的树梢在头顶上翻滚。   女人继续弹着琵琶。   有时,道满会将小树枝放入火堆。   不久,音色开始走调。   按住琴弦的手指已经破皮,淌出血来。   握着拨片的手指指甲下边,也流出鲜血。   琴音完全走调了。   尽管如此,女人仍不终止弹奏。   “这就行了……”   道满自言自语,于土器斟酒,径自喝下。   又过了一会儿,琵琶音色更是乱七八糟,但女人依旧没有终止弹琴。   道满将土器里剩余的酒一饮而尽,站了起来。   他走到火堆另一边,将土器搁在该处的石头上,再倒入酒。   期间,女人持续弹着琵琶。   她的手和手指,皮肤已经剥落,琵琶和琴弦沾满了鲜血。   然而,对于手指的痛楚,女人到底感觉到什么程度呢?   她只是精神恍惚地持续弹着琵琶。   道满提着盛满酒的酒瓶,走回火堆这一边。   也不知女人是否意识到道满的走动,总之,她依旧持续弹着琵琶。   她弹的已经不能称之为曲子了。   琴弦已松散,音色零零碎碎,但女人依旧持续弹着琵琶。   突然——   火堆对面的黑暗处,出现了闪闪发光的东西。   那是小小的,闪亮的绿色光芒。   是野兽的眼眸。   不只一双,有好几双都在发光。   那光芒逐渐挨近火堆。   终于看清楚了。   那是,用两只脚站立的老鼠。   那是,用两只脚站立的兔子。   那是,用两只脚站立的蟾蜍。   那是,用两只脚站立的貉子。   那是,用两只脚站立的狐狸。   “回去!我们呼唤的不是你们……”   道满如此说后,那些野兽果真离去了。   其次来的是树上的东西。   啪嗒。   啪嗒。   响起的是羽毛声,头顶的树枝上传出停伫着无数某种东西的声响。   头顶上的黑暗处,星星点点睁着发出黄色、红色亮光的眼睛,正在俯视两人。   “回去!我们要找的不是你们……”   道满说。   啪嗒。   啪嗒。   响起好几声羽毛振翅声,接着,那些拥有发出黄光或红光眼眸的主人消失了。   过一会儿——   在黑暗的深处,传出巨大物体蠢动的声音。   好像是黑暗本身动了起来的动静。   呼。   呼。   虽小,却很沉重的呼吸声。   接着传出一阵野兽的毛与树丛摩擦的声音。   不久,野兽现身在火堆对面。   借着火光,隐约可以看见野兽身姿。   那是左右各有两根、总计共有四根獠牙的青色野猪。   双眸发出苍白色亮光。   是一头可怕的巨大野猪。   “终于来了……”道满站起身地说。   齁齁……   齁齁……   那头野猪发出咆哮。   虽然听不清野猪在说什么,不过,听起来好像是人话。   假设说的是人话,那么,在某种程度上,那声音勉勉强强可以令人听出大概在说什么。   “一开始,我只是感到这琵琶声很嘈杂……”   那头青色野猪似乎如此说。   “听来听去都不终止弹奏本来想干脆吃掉算了,可是琴声乱了以后,竟变成每个音色都会打动我的心。而且,有件事也令我很在意,所以我才出来看看……”   那声音低沉得几乎无法听取。   “还有,这味道,不是酒吗……”   “正是酒。我特地来请你喝酒。喝吧……”   道满说毕,那头野兽从森林深处爬出。   是一头身躯与马一样高的青色野猪。   火堆前的石头上,搁着土器,里面盛着酒。   那头青色野猪慢吞吞地挨近,之后伸出巨大舌头舔了一口土器。   就那样,剩下的一点酒全没了。   “你喝了酒……”道满说。   “喝了,那又怎样?”   “这是我道满斟的酒,不同于其他人倒的酒……”   “什么?”   “此刻,因为你喝了酒,所以你我之间衍生了缘分。而且,那是我的酒。也就是说,我是主人,你是客人。”   “那又如何了?”   “已经喝了酒的你,必须答应身为主人的我一个请求。”   “若不答应呢?”   “你将成为我道满的式神,直至我寿终正寝,你都必须听从我说的话。”   “道满?你是说,你是之前和那个小野篁一起在地狱闹得天翻地覆的那个道满……”   “我正是那个道满。”   “原来如此。既然是那个道满,想必这种程度的海口应该夸得出。”   此时,女人已经停止了弹琵琶。   她默默无言,倾听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巨大青色野猪和道满之间的交谈。   “算了,好吧。你有什么请求说出来听听。说吧,道满……”   青色野猪如此说。   “去年这个时候,有个男人路过这里,你是不是把他抓去当眷属之一了?”   “去年这个时候?”   “是个名叫纪声足的男人。就是那个路过这里,高声唱着常陆歌的男人……”   “噢,是那个很会唱歌的男人。如果是那个男人,我已经抓走、让他成为我的眷属之一了,怎么了……”   “你看看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   青色野猪望向絃。   “那女人名叫絃,她的丈夫正是你去年抓走的那个男人。”   “原来如此……”   “她丈夫名字叫纪声足,你去年抓走的那个男人……”   “那又怎么了?”   “你能不能让他们相会……”   “让她和声足相会?”   “没错。”   “这种请求一般是不听从的,不过这个时候卖人情给大名鼎鼎的芦屋道满大人应该也算是不错的主意。声足那家伙,他听到琵琶琴声之后,一直坐立不安。正因为他那个样子,我才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   青色野猪发出类似泥泞沸腾的咕嘟咕嘟笑声,背转过身,悠然地走进森林,消失身影。   六   青色大野猪消失踪影后,过了一会儿,黑暗中传来呼唤声。   “阿絃呀,阿絃呀……”   道满和女人望向声音响起的方向,只见森林中的黑暗之处,似乎站立着某种朦胧物体。   “是我啊,是声足,我来见你了……”站着的朦胧物体开口。   “夫君……”   女人将琵琶和拨片留在原地,站了起来。   她绕过火堆,站到火堆另一边,同时,全身发出青白色亮光的人影,也从森林中走出来。   “夫君……”   “阿絃……”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女人泪如泉涌。   “我实在太想见您一面了。”女人说。   “我也是。一直想见你……一直想见你想见得难以忍受,但是我已经死了,现在是服侍青物主的人。除此之外,我更一直希望你能忘了我,过你的幸福日子……”   “不,不,我怎么可能忘了您?当我听到您在这里去世的消息时,我伤心的几乎快死去,后来又听说可能是这一带的土地神,看上您那美妙歌喉,把您抓走了,既然如此,我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来见您一面,就算只能看一眼也好,因此才如此千里迢迢来到此地……”   女人说到此,接着放声大哭。   声足这方则是为了想扶住女人而伸出双手,不料,他的双手竟然穿过女人的身体,不但无法扶住她,也无法拥抱她。   有一段时间,两人谈得忘了一切,不知不觉,东方天空出现了曙光。   森林内仍很黑暗。   “阿絃呀,我必须离去了。这是最后一面。虽然以后我们再也无法相见这事很可悲,但是我希望你能忘记我,你可以在日后找人重嫁,过着你的幸福日子。”   声足晓谕地说。   “我要走了。”   声足背转过身。   然后,不胜感喟地唱起歌来。   是常陆国的歌谣。   那歌声听起来无比悲寂,眼看那身姿即将缓缓消失在森林里。   “夫君!”   女人呼唤,声足瞬间回过头来,寂寞地微笑着,再次背转过身,之后,消失在森林中。   七   道满和女人在火堆前相对而立。   “怎样?你满足了吗?”   道满开口问,但女人没有回答。   她只是低声啜泣着。   女人拾起掉在地面的拨片,望着道满。   她的眼神发出强烈下定决心的亮光。   “不行……”   道满奔过去,试图从女人手中抽出那个拨片。   但是,为时已晚。   女人在道满的手还未抵达之前,便将拨片贴在自己的白皙咽喉。   “承蒙关照了,道满大人……”   女人说毕,将拨片的角刺进自己的白皙咽喉,接着往横一拉。   女人身上沾染了朱红,倒躺在地面。   当道满赶过来,为她把脉时,女人已经断气。   道满茫然地站在原地。   “真是个愚蠢的女人……”   声音响起。   青色野猪在森林内注视着这方。   “就算她死了,我若不召唤她,死再多次也无济于事啊……”   青物主再次背转过身,打算消失于森林中。   “慢着……”道满出声唤道。   “怎么了?”   “把这女人带走。你若不带走,我绝不宽恕你。”   “是吗?不宽恕?你什么意思?”   “你最好不要惹火我。你若不带走女人,小心我对你们作祟。”   “是吗?要作祟?”   “我会在这座山点火,让你们所有眷属都无栖身之地。”道满厉声恐吓。   “你不用担心。即便你不说,我也打算带她走。”   青物主慢条斯理地从森林内走出。   他把鼻子贴在女人的尸骸上。   “走吧,女人。你将成为我们的眷属之一。”   青物主说毕,自女人的尸骸中迅速升起一具女人的阴态。   也就是女人的幽灵。   女人落地后,迈开脚步朝青物主的方向走去。   方才那个声足,正站在青物主一旁。   女人站到声足身边。   两人以无比温柔的眼神望着道满,微微行了个礼。   青物主背转过身,两人也跟着背转过身。   两人随着青物主缓缓而行,之后消失在森林中。   待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后,太阳即在东方上空升起,一部分朝阳也射进森林。   道满看似了然无趣地坐在已经没有火焰的火堆前,举起酒瓶往土器倒酒,喝下。   “为了讨一口酒喝,我好像多此一举了……”   道满凝视着空土器,自言自语。   “喀……”   他喃喃说着,再于空土器注酒,一饮而尽。   酒瓶终于空了。   “还是回京城吧……”   道满低声嘟囔。   “独自一人喝酒,总觉得不好喝。”   喀。   喀。   喀。   道满发出低沉笑声,之后,顺着山径下山。   近卫舍人:近卫府的下级职员,隶属于近卫军,一种皇宫警察。   神乐:日本神道神事之时,奉纳神祇的歌舞。宫中的称为御神乐,民间的称为里神乐。   ◇往生筏子   一   秋虫鸣叫声中,可以听见掺杂着人的哭泣声。   中天悬着满月。   清澄的青白月光中,长瓣树蟋、金铃子、铃虫、金琵琶,这些虫子群集一起的叫声,听来宛如鸣响在秋天大地的乐音。   正是在其中,掺杂着人的哭泣声。   八月十五日——   在这愈来愈深的秋天气息中,传来“嗷……嗷……”的人的哭泣声。   芦屋道满走在夜路时,听到了那个人的哭泣声。   这是通往摄津国丰岛郡箕面瀑布的路。   那哭声很奇妙。   明明在哭泣,哭声中却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悲怆感或哀伤。反倒在哭声中似乎可以听出混杂着喜悦的情怀。   “怎么回事……”   道满对那声音很感兴趣,于是偏离原来的道路,拐向哭声传来的方向。   那是一条狭窄的路,左右两方披盖着被露水沾湿的秋草。   拨开那些秋草前行,远远可以看见一株高大松树,在晴朗星空下形成一片阴影。哭泣声正是从松树那方传来。   继续前进,道满看见松树根部坐着一个男人。   仔细一看,男人面前的地面搁着一个瓶子,以及一个缺口的土器,夜晚的大气中,好像散发着酒味。   “噢……”   道满叫出声,咽喉颤抖地响了一下。   “是酒吗……”   道满走到仍在哭泣的男人面前,停下脚步。   “你有什么问题吗?”道满搭讪问道。   男人抬头望着道满,说:   “没有问题。”   年龄大约在五十上下。   男人看到白发任其生长,胡子也任其生长,黄色眼眸发出亮光的道满,也没有受到惊吓。   “那就有点麻烦了。”道满说。   “为什么?”   “如果你没有问题,我就不能帮助你。如果你有问题,我打算帮助你解决问题,然后再让你请我喝酒当谢礼。”   “你想喝酒的话,酒给你。”   “那真是太好了,只是我也不能白喝你的酒。”   “我已经不需要这瓶酒了。反正我会把酒丢在这里,你随便喝好了。”   “既然没有问题,你为什么哭泣?”道满基于好奇地问。   “人并不是在悲伤时才会哭泣。其实高兴时也会哭泣。只不过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也是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   “发生了什么事?”道满问。   “刚才,就在这里,有个地位很高的僧人,和佛陀的使者互相谈话了。我听得感动万分,就情不自禁大声哭了起来。”   “原来如此……”   道满津津有味地点头,在男人面前坐下。   二   男人的名字叫炭麻吕。   他在附近森林里盖了间小屋,住在那里。   平日都在这一带的山中,利用陷阱和弓箭捕获兽类,有时也捕捉鸟类,以此为生。   春天到夏天,主要采摘野菜,秋天则采摘果实以及蘑菇,有时将采摘的东西换成米和酒,如此生活。   今天秋天,因为早早就收获了许多蘑菇和栗子,不仅换了不少米,也换来很多酒。   由于有些余裕,偶尔想做一些风花雪月的事,视满月为下酒菜地喝点酒,便走出了小屋。   他坐在离箕面瀑布不远的这棵箕面松树下,打算一边观赏挂在树梢的月亮,一边喝酒。   坐在松树根部,一小口一小口啜饮着酒时,他竟没来由地悲伤起来。   他独自一人在喝酒。   无论月亮多么美丽,身边也没有可以一起观赏的人。   独自一人眺望月亮,根本一点意思也没有。即使当时独自一人,只要想起身在远方的某一个人,应该也会萌生某种程度的情趣,但炭麻吕连那个身在远方的人也没有。   就算在喝酒,就算在观赏月亮,也只会莫名地加深悲伤和寂寞罢了。   那时,突然——   上空簌簌传来一阵轻微的、奇妙的乐声。   宛如松树树枝触碰到月亮,在月光中发出声音似的。   那乐声逐渐大了起来。   吱哑。   吱哑。   与此同时,也传来摇橹的声音。   乐声和摇橹声逐渐挨近。   仰头望向上空,也看不见任何物事。   只听得见乐声和摇橹声从西方逐渐挨近。   不久,那乐声来到可能是正上方之处。   “请问,请问……”   头顶上方传来话声。   “你们是不是特地来接我的?”   是男人的声音。   这时,摇橹声和乐声都停止了。   “今晚我们预计去接其他人,所以将前往另一个地方。明年的今晚,我们会再来接你……”   既非男人也非女人的美妙声音,自上空降下。   “哎哟,谢天谢地。”   话声还未结束,便再次响起乐声。   吱哑。   吱哑。   摇橹声也随之响起。   乐声和摇橹声逐渐远去,过一会儿,那声音便完全消失,四周只听得见吹动松树树枝的风声,以及虫子叫声。   炭麻吕手端着土器,惊讶得僵在原地,不久,松树上传来动静,有人爬下来了。   是一位穿着黑袍的老和尚。   “您是谁?刚刚在松树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炭麻吕问。   “我名叫祥云,是这附近的箕面寺里的和尚。刚才从上空传来的摇橹声,是阿弥陀佛四十八大愿,来接众生前往极乐世界的筏子声。今晚,我看到西边天空瑞云霭霭,知道这筏子于今晚将从西方净土前来,心想,或许是来接我的,因此就这样在松树上等着。刚才你也听到了,原来不是今晚,但是,听说明年的这个晚上会再度来接我,我感激得情不自禁在松树上合起双手。”   和尚对炭麻吕如此说明,之后对着上空合掌。   三   “我因为太感动了,所以哭了起来。”   炭麻吕对道满说。   “我啊,根本不相信佛教。就算我相信了,对我也没有任何帮助。我是个以残杀野兽、吞噬野兽的肉、剥下野兽的毛皮为生的男人。就算在这个世界或在另一个世界,真有佛陀存在,那又怎样呢?根本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我不杀生的话,就活不下去。不要说可以转世到极乐净土,就连来世能不能投胎为人都是个问题。我一直认为,反正我将来一定会下地狱……”   “唔……”道满点头。   “可是,没想到真的有,真的有极乐净土,也有佛祖。这样一想,我真的非常非常高兴。因为,说不定像我这样的人,就算是万分之一也好,或许也有极乐往生的机会。虽然不可能,但是我在短暂的瞬间怀有这样的想法,对我来说是一种幸福……”   正是这种幸福感令炭麻吕高兴得哭了起来。   “而且,祥云大人对我说了。”炭麻吕说。   “说什么?”   “我问祥云大人,像我这样的人,有资格乘坐那艘筏子吗……祥云大人这样回答我……”   炭麻吕好像是在模仿祥云当时说话的语调,以庄严的声音说:   “你听好。阿弥陀如来这位佛,原本就是位不管怎样也要拯救众生的佛。到时候,祂绝对不会考虑谁可以救,谁不可以救的问题,众生一律平等。无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或者当事人说不愿意,祂也要硬救出来。阿弥陀如来佛正是这样的一位佛。”   “哎呀,原来如此。”   道满脸上浮现出一种平日少见的尴尬表情,微笑道。   “祥云大人离去前确实这样说了,总不可能是天狗或妖物在骗我吧。”   “其实,天狗或妖物有时候比佛陀更好应付。”   “你怎么说这种奇怪的话?”   “因为大家都知道天狗和妖物经常欺骗人类,做些坏事。但是佛陀就有点……”   “有点什么?”   “算了,我不打算说佛陀的坏话。”   “既然这样,我想,老人家你也不年轻了吧,应该偶尔会考虑到极乐往生之类的问题吧?”   “不,不,比起极乐或佛陀,对我来说,地狱的狱卒比较亲近。与其去极乐,不如去地狱,和牛头马头两位大王一起喝酒,比较适合我……”   “也对,每个人都不一样。”   炭麻吕站起身。   “老人家,我已经决定不再杀生了。这瓶酒也不喝了,如果你不嫌弃这是我喝剩的酒,我就送给你,你觉得怎样?”   “给我吧,”道满说,“可是,既然你请我喝酒,我总得给你谢礼。你有什么愿望吗?”   “没有……”   炭麻吕说了这句,随即又收回下巴地点头。   “不,说有,倒是有……”   “什么愿望?”   “老人家,我记得你刚才好像说,你和地狱的狱卒比较亲近……”   “说了。不过,对方若看到我,可能会逃之夭夭。”   “你这话说得太夸张了,真是个有意思的老人。”   “快说出你的愿望。”   “总之,就算我戒了酒,就算我往后再不杀生,我将来早晚都会下地狱吧。虽然我不知道到时候会遭鞭打,或像我对野生动物做的那样,被剥皮,被掏出肠子吃掉,但能不能请老人家转告地狱的狱卒,求他们多少手下留情一点……”   “那绝对没问题。”   “噢,那我就放心了。”   “我一定会代你转告。”   “我不会指望你,不过,听你这样说,我的心情多少轻松些了。”   炭麻吕笑着背转过身。   道满独自一人端坐在松树根部苦笑。之后,在月光中,对着自己的影子自斟自酌起来。   四   第二年的八月十五日夜晚——   道满踩着满月映照出的自己的影子,走在通往箕面松树方向的路上。   说是刚好人在附近,不如说去年同一个晚上发生的那件事,一直挂在他心上,于是自然而然就朝摄津国方向走,这才是真心话。   跟去年一样,他拨开青草,在小径前行。   秋虫在四周的草丛中鸣叫,也和去年一样。   走着走着,果然望见那株箕面松树。   道满站在松树根部,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没有人这件事,令道满同时体味了两种心情,一是格外松了一口气,另一是感到遗憾。   突然——   声音自头顶降下。   似乎有两个男人在松树上争吵。   “怎么回事,你来做什么?你不是去年我在这儿遇见的那个男人吗?”   第一个声音如此说。   “拜托您了,让我也一起去吧,祥云大人。”   第二个声音,道满有记忆。   是炭麻吕的声音。   与炭麻吕说话的人,多半是那个名为祥云的箕面寺的和尚。   “不,不行。正因为是经过多年修行的我,佛才会答应前来带我走。像你这种以杀生为生的人,你以为你有资格搭乘那艘筏子吗……”   “上人,您在去年不是说过了,弥陀本来就是拯救众生的存在。祂的大愿没有区别人的身份。就算当事人说不愿意,祂也会强硬拯救……”   “那只是一种方便手段。”   “事到如今,您这样说也太晚了。拜托,拜托……”   “今天晚上有资格搭乘那艘筏子的人,只限一人。连我在去年都没搭上,足足等了一年。”   “您不要这样说,拜托,拜托……”   “不行!”   声音响起。   “哎呀!”   随后又响起叫声,有人从松树上砰的一声掉了下来,落在道满脚边。   仔细一看,道满没忘记那张脸,果然正是去年在这里请道满喝酒的炭麻吕。   他右手握住一根折断的松树树枝。   道满抱住炭麻吕,扶他坐起。   “噢,你不是去年那个老人家吗……”炭麻吕口中淌出鲜血,奄奄一息地说。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哎,我怎么也忘不了去年发生的事。实在汗颜,我来这里的目的,原本是来给祥云大人送行,实在很汗颜,结果忘不了去年祥云大人说的话,明明知道自己是个会下地狱的人,却妄想或许可以搭上那艘筏子,于是自己也爬上松树,想试着求求佛祖,结果就如你所见的这个样子……”   “怎么会……”   “我说啊,老人家,去年那瓶酒的味道好不好……”   “好,太好了。”   “早知道会落得这种下场,我应该喝掉那瓶酒……”   炭麻吕似乎想要笑,但只是歪了歪嘴角。   “老人家,你还记得去年我们在这里说好的约定吗……”   “当然记得。”   “太好了。就算是谎言,我也稍微放心了……”   炭麻吕在道满的胳膊中,脖子咕嘟一声歪倒。   炭麻吕死了。   此时——   上空传来奇妙的乐声。   接着,传来吱哑、吱哑的摇橹声。   但是,即使抬头看,也只能望见在天空发亮的满月和星辰,看不到其他东西。   摇橹声在松树上停止。   不久,从上面传来声音。   “什么?您说什么?您说我没有资格搭乘筏子吗……”   眼看就要哭出来,颤抖的声音。   接着,传来既非男人也非女人的中性声音。   “你刚刚犯了杀生戒。因此,你没有资格搭乘这艘筏子……”   “怎么可能?我确实和炭麻吕争吵了,但我没有推他下去。我有碰到他的身体,可是炭麻吕是因为抓住的树枝折断了,才掉下去……”   “虽然很遗憾,但是,你不能搭乘这艘筏子。”   “那么,什么时候才可以搭乘?明年吗?明年的这个月的这个晚上,我仍然在这里等待就行了吗?”   “不是告诉你了,你不能搭乘吗……”   之后,那声音不再响起。   取而代之的是,吱哑的摇橹声。   吱哑。   吱哑。   摇橹声渐渐远去。   “请稍等……”   “请稍等……”   “拜托……”   夹杂在这些喊叫声中,乐声再度响起。   乐声和摇橹声渐渐变小。   天空只剩下亮丽的满月——   “呜呼……”   道满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安静了一会儿之后,松树上再度传出祥云的声音。   “完了,一切都完了……”   头顶上的松树树枝发出啪嗒一声。   接着,有人砰的一声从松树上掉了下来。   是祥云。   祥云头朝下地掉了下来,仔细观看,可以发现他折断了脖子,就那样睁着双眼,望着上空中的月亮,死了。   道满凝视着尸体一会儿,再抬头仰望上空。   满月明亮地闪闪发光。   摇橹声和乐声早就不再响起,四周只有秋虫的鸣叫声。   “没办法,因为是佛祖做的事……”   道满低声喃喃自语,表情看似在生气,又看似在哭泣。   道满在原地留下两具尸体,背对着松树,迈开脚步。   不用说也知道,道满遵守了与炭麻吕的约定。   摄津国:现在的大阪市、堺市北部、北摄地区、神户市须磨区以东。   丰岛郡:大阪府辖下的郡。   箕面瀑布:位于大阪府北部箕面市。   ◇度南国往返   一   秋天已经结束了。   话虽如此,并不表示冬天已经来临。   在秋天和冬天之间,有那种仅存在着三天或四天的透明日子。大气中含有等份的枯叶以及还未出生的白雪气味,似乎在静谧地呼吸着天空。   残留在樱树枝头的叶子,稀疏得可以用手指计数。   剩下的那几片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晴明和博雅坐在窄廊上,正在闲散地喝着酒。   此处是位于土御门大路的晴明宅邸——   即将枯萎的草丛中,已经听不见虫子鸣叫声。   龙胆和黄花龙芽干枯了之后,便埋没在四周的枯草风景中,远远望去,已经很难辨别得出两者的差异。   在屋檐下仰望天空,只见一片蓝色。   那是光望着,就会令人感到悲伤的蓝。   “我说啊,晴明……”   博雅端着盛着酒的酒杯送至嘴边,途中停止动作,低声道。   望着院子的晴明,用红唇含了一口端至嘴边的杯子里的酒,再转头望向博雅。   “怎么了?博雅。”   “你不觉得吗?”博雅说。   “觉得什么?”   “就是眺望着这样的风景时,你心里不觉得有什么感触吗……”   “我不是在问你觉得什么吗?”   “自己的年龄。”   “年龄?”   “夏天绽放,秋天结果,曾经那么生气蓬勃的东西,现在却枯萎成这个样子,在温和的阳光下,静静地等着冬天来临……”   “嗯。”   “每年看到这样的风景,我总是会深深感觉到,原来我又老了一岁……”   博雅将停在途中的酒杯送至嘴边,一饮而尽。   “年复一年,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然后情不自禁就会心有所感触,晴明啊……”   “是吗?”   “所以说晴明,我刚才就是在问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也并非全然没有……”   “什么啊晴明,你不用装模作样,你就坦率说你也有这种感觉不就好了……”   “当然有,若你只是问我有没有这种感觉的话……”   “仍在装模作样。”   “不,不是在装模作样。年龄老了一岁确实是事实,但对我来说,老了一岁反倒令我感到格外平静……”   “平静?”   “嗯。”   “什么意思?”   “当我领悟到原来自己和那些景色一样,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这道理后,我会感到某种莫名的心安,博雅。”   “是这样啊……”   “嗯。”   “趁你还未提起那个复杂的咒的话题时,我先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其实我也觉得,每年增加一岁……怎么说呢,就是年龄降在这个身体,然后逐渐积多,说真的,我不是那么讨厌……”   “是吗?”   “晴明,我是这样想的,那是因为,这世上有你这个人的存在,而且像此刻这样,我可以拥有和你一起喝酒的机会,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不是那么讨厌……”   听博雅这么说,晴明垂下眼,再将视线移至庭院。   “晴明,你该不会是……”   “嗯?”   “你该不会是因为害臊,才避开视线的吧……”   “不是因为害臊……”   “那是因为什么?”   “我只是在想,你真是个好汉子,博雅。”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避开视线?不就因为害臊吗……”   “是吗……”   “什么是吗不是吗,晴明,真想不到你竟然也有青涩的一面。”   “青涩?”   “我是说,你也有可爱的一面。”   “喂,博雅啊……”   晴明还未说完,博雅便抢先开口道:   “对了,晴明,虽然不是因为提到年龄,我才顺便提起,不过我听说了。”   晴明不知道该不该接着说出刚才被打断的话,犹豫了一下,但似乎又觉得,既然话题被转开了,那也值得庆幸,于是问:   “你听说了什么?”   “膳广国大人于五天前去世了。”博雅说。   “嗯。”晴明点头。   膳广国——曾任职丰前国宫子郡少领,三年前,因妻子过世,他打算远离俗世,落发为沙门,遂来到京城。   他计划若要出家,最好是京城的寺院,所以来到京城。不过他本来是武士身份,擅长射箭。   例如在地面竖起去掉节子的竹筒,让他在距离二町远之处,朝天空射出箭,那支箭可以落在竹筒里。   藤原兼家听闻此传闻后,看中了他的武功,请他负责兼家宅邸的警备,听说最近刚在四条大路盖了一幢宅邸,不仅射箭,言行气势都具有京城人的派头。   这样的人,竟然在五天前猝然死去。   据说他在自家宅邸庭院走路时,突然倒下,家人赶过去时,他已经断了气。   “听说年方四十六……”   不知是走路时死去才倒下,还是倒下时,猛力撞到头部而导致死亡,这点无人知晓。   “三天前举行了他的葬礼……地点是在四条大路自家宅邸吧。”   “嗯。”   “晴明啊,你是不是也出席了他的葬礼……”   “出席了,那又怎么了?”   “有人告诉我,晴明,你在葬礼那天,召集了广国大人的家人,好像对他们耳语了些什么话……”   “原来是那件事?”   “结果,听说直至昨天为止的四天期间,葬礼当事人的广国大人遗体,不但没有被安葬,还一直躺在宅邸内的房间。”   “嗯。”   “这关这件事,晴明,你应该心里有数。”   “心里有数?”   “昨天,梶原重恒大人有事前往广国大人宅邸,他听说广国大人的遗体仍躺在家中,便问家人理由,结果家人说,葬礼那天,安培晴明向他们耳语,吩咐他们不要下葬,就那样让遗体躺在家中,是这样吗……”   “原来是那件事?”   “是啊。听说你对他们说,为了以防万一,葬仪后五天内,不能火葬,不能埋葬,就那样让遗体躺着……”   “正是如此。”   “我就是想问你这件事。晴明啊,你到底为了什么理由竟吩咐他们让广国大人那样躺着……”   “我是因为兼家大人的缘故,才去参加那场葬礼……”   晴明说到此,庭院传来人的动静。   转头望去,原来是蜜虫,身后跟着一个身穿水干的年轻男子。   “客人来了。”蜜虫说。   年轻男子望着晴明和博雅,行了个礼。   “小人是广国大人的侍从,名叫俵光古。”年轻男子抬起脸后如此说。   “来此有何贵干?”晴明问。   “小人家主人要小人转告您,请您务必光临一趟。”俵光古说。   “你家主人是……”   “是膳广国大人。”   光古不知是不是基于兴奋,脸颊微微泛红地说。   “噢,那是说……”   “小人家主人广国,就在刚才,苏醒过来了。”   “你说什么?”   发出喊声的人是博雅。   二   广国苏醒后,大声问:   “这里是哪里……”   家人听到声音,察觉有异,慌慌张张赶到让广国躺着的房间。   广国看到家人,嚯地撑起上半身。   “你们怎么了?”他环视着众人问道。   记忆中,他应该正在庭院行走。   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撑起身子后,又发现众人围拢在四周盯着他。   广国会认为出了什么大事也是不无道理。   “广国大人,迄今为止,您一直死了……”   听家人如此说,广国仍不明白意思。   “死了?我,死了?”   “您在庭院突然倒下,没有脉搏,也没有呼吸,连身体也变得冰冷。”   听到家人说,不但办完了葬礼,连藤原兼家也出席了葬礼。   “那我为什么还没有被下葬,竟这样躺在这里呢?”广国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   “这一切都是安倍晴明大人吩咐的……”俵光古说。   “什么?晴明大人他……”   广国喃喃自语后,发现自己的肚子上盖着一幅卷轴,伸手取起。   “这是……”   “这是晴明大人嘱咐我们盖在您身上的……”   “用这个?”   陷于沉思的广国的眼神,像是明白了某件事似地变了表情。   “听你这么说,我想起一件事。”广国说。   “我本来以为是在做梦……”   “做梦?”光古问。   但广国没有回答光古的问题,只是说:   “快去请晴明大人过来……”   三   “既然主人吩咐务必请晴明大人过来一趟,小人便顾不得一切,如此火速地赶来。”   光古对着晴明和博雅说。   “打扰了两位大人休息的时刻,实在很抱歉,但倘若大人能亲自光临一趟,小人将感激不尽……”   光古恭敬地行了个礼。   “事情就是这样,博雅大人……”晴明望向博雅。   当周围有第三者在场时,晴明对博雅说话的语调会改为敬辞。   “什么事情就是这样?”   “刚才您不是问我,到底为了什么理由竟然吩咐他们让广国大人那样躺着……”   “嗯。”   “假如您想知道理由,我们不妨一起动身,您意下如何?”   “一起动身是……”   “我打算现在就动身前往广国大人宅邸,所以我的意思是,您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噢、噢……”   “那么,您愿意一起走吗……”   “走。”   “走吧。”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四   事情是这样的。   广国在自家庭院行走时,突然眼前一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站在陌生外地的一株松树根部旁。   广国面前站着两个男人。   其中之一是个把头发扎在头顶,有一张红色脸庞的男人,一双大眼闪闪发亮,刺目得很。   另一个是把头发束起,有一张青色面庞的男人,眼睛很细。   “你醒来了吗?广国大人……”红脸男人说。   “你已经不能逃脱了。”青脸男人说。   “为、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对了,我不是在自家庭院行走吗?然后,四周突然暗下来,等我清醒时,已经在这里……”   “广国大人,你已经死了。”   “死了?”   “是的,你已经死了。”青脸男人说。   “我一点也没有死去的感觉……”   “你确实死了。所以我们才来接你过去啊。”   红脸男人如此说,青脸男人伸手抓住广国的右手。   “快,快,我们该走了。”   青脸男人迈开脚步。   由于对方拉扯的力道太强劲,广国不得不跟着他走。   三人往前行走。   通过两所驿站后,前方出现一条大河。   那条河上有一座桥。   是座用黄金涂饰的木桥。   过了那座桥,出现一个守桥男人。   “噢,你们不是红脸、青脸吗?”守桥男人开口搭话。   “王命令我们抓这个男人过来,我们正要带他过去。”红脸男人说。   “好,过吧。”守桥男人道。   越过那座桥,再继续往前走,便来到一个看似很欢乐的国度。   路上的行人个个表情和蔼可亲,风度很好。连四处游荡的猫狗,体毛都光亮润泽,非常干净。   “这是什么地方?”广国问。   “是度南国。”红脸男人说。   “这里,不是活人可以前来的国度。这里是只有死人才可以来的国度……”青脸男人说。   再继续前行,眼前出现一座金色宫殿。   大门也是黄金制成,门前有八名守卫官员。每一名守卫都是腰上佩剑的勇士。   两人向八名守卫点头打招呼,八名守卫也点头回礼,其中一名开口说:   “等得望眼欲穿了。”   穿过那扇门,走进金殿,里面有一把黄金宝座,上面端坐着一个表情威严的老人。   “这是我们度南国的王。”红脸男人对广国说。   “此刻,你之所以被带来这里,是因为你妻子的要求。”老王开口道,接着说:“带广国的妻子上来。”   红脸男人消失于里屋,不久即带着一个女人出来。   广国望过去,对方果然是三年前去世的妻子。   可怕的是,她的头顶被钉入一根巨大铁钉,铁钉尖端穿过前额突出在外。铁钉尖端突出处一旁,又被钉入另一根铁钉,那根铁钉往上被钉入,尖端穿透头顶突出在外。   一般说来,这样被钉入铁钉应该会死,但妻子早已是死人,可能正因为是死人,因而即便被如此钉入铁钉,也能活着吧。   “啊,痛啊……”   “啊,痛啊……”   妻子一面低声呻吟,一面以饱含怨恨的眼神望着广国。   “她确实是你的妻子吗?”王问。   “是,确实是……”   “根据你妻子的说词,你对这个曾经是你妻子的女人做了残忍的事,你有记忆吗?”   “没有。”广国答。   “那么,让我们问这个女人。喂,广国的妻子,你丈夫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残忍的事?”王问。   “这个人在我死了的时候,没有流一滴眼泪,葬礼结束后,也是马上命人将我的遗体移到屋外埋葬了。之后,每年只来扫墓一次。念经时,也是凑合着念一两遍而已,我活着的时候,这个人从未好言好语对待过我。”广国的妻子答。   “这些小事都还不至于到残忍的地步。比起这个,你的头上被人钉入两根铁钉,这是为什么啊?”王问。   “一根是因为她明明有丈夫,却和好几个男人私通,家里的事一切不管,完全无视丈夫的存在。”红脸男人答。   “另一根是因为她和私通的男人共谋,打算毒杀广国,企图夺取广国的所有家财。”青脸男人说。   “那她是因为什么理由而死去呢?”王问。   “她为了谋害广国,蓄意让广国吃毒饭,却自己不小心吃了那顿饭……”   “最终导致死亡。”   红脸男人和青脸男人依次说明。   “搞了半天,原来是她颠倒是非,反过来诬陷……”   接着,王对广国说:“判你无罪。”   “喂,女人,你害我险些夺走一条无辜人的性命。我决定让你多钉入一根铁钉,当做处罚。喂,红脸,青脸,你们快去准备……”   “是。”   “是。”   两人行了个礼。   有一张红色脸庞,名为红脸的男人,再度消失于里屋,不久又出来。   他手里拿着铁钉和铁锤。   “钉吧。”王说。   红脸将铁钉尖固定在被有一张青色脸庞、名为青脸的男人按住的女人头顶上方。   “啊,不要。”   “拜托你们,不要。”   女人哀求。   红脸举起握着铁锤的右手。   “畜生!”女人叫喊。   同时,铁锤被挥下。   咚铛!   铁锤发出声音,   嗤!   铁钉嵌入。   咚铛!   嗤!   咚铛!   嗤!   “痛呀!”   “痛呀!”   尽管女人不停叫喊,铁钉仍穿过女人的舌头,尖端突出在下巴下方。   “好,把女人带走吧……”王说。   青脸拉着女人,消失在里屋。   广国看得目瞪口呆,惊吓得浑身不住颤抖。   “你不用怕。因为你没有罪,所以我会放你回去。”   年老的王,出乎意外地一脸温和地说。   “对了,你应该有一个十年前去世的父亲吧。”   “是的。”   “你想见他吗?”   “我们可以见面吗?”   “可以。因为我亏待了你,所以就让你们见一面吧。但是你要注意,不要逗留得太久。这里的一刻、两刻,相当于你原来待着的那个地方的一天、两天,在你和你父亲见面期间,万一你在那边的身体被烧了,你就回不去。另有一点,你来这里时过的那座桥,应该有个守桥人,再过一会儿,便是守桥人交替轮班的时刻。更换了守桥人之后,如果那个新守桥人在你来这里时没看到你过桥时的面孔,他可能会不让你过桥。到时候,事情会变得很麻烦,你打算如何?”   “我想见我父亲一面。”广国说。   “那么,红脸,你带广国大人去见他父亲吧。”老人说。   “遵命。”   红脸行了个礼,接着伸出左手握住广国的右手。   “跟我来。”   红脸拉着广国迈开脚步。   走出大门,再往南方前进。   不久,前方可以望见一扇铜制大门。   大门前站着八名佩剑士兵。   “新来的吗?”士兵之一开口问。   “不是,这个男人的父亲在这里,王准许他来见他父亲一面。”红脸男人说。   “那就通过吧。”   两人顺利的通过大门。   里面有一座铜制宫殿。   红脸朝宫殿大喊:“膳广次在吗?”   “我在……”   从里面出来的,是一个头部、脸部以及全身被钉入三十七根铁钉,骨瘦如柴的男人。   他正是广国的父亲广次。   “父亲大人……”广国奔过去。   “噢,是广国吗……”父亲广次惊讶地问。   广次说这话时,发出咯哒咯哒声。而且因为铁钉阻碍了舌头的转动,话语本身也含混不清。   尽管如此,还是勉强可以听出他在说什么。   “您怎么会沦落成这个样子……”广国簌簌落泪。   “你应该也知道,我还活在人世那时,为了抚养妻子和孩子,做了不少杀生的事,不但剥了它们的皮,也吃了它们的肉。或者,借给人八两棉花,之后再强制加倍为十两地催账,有时只借出几斤物品,收账时却要对方缴交几十斤物品,抢夺别人家东西,侵犯别人家女人,不孝养父母,不尊敬师长,或者,对不是贱民身份的人,硬说是贱民,并施加辱骂、毒打。因此,我死了后,便这样被钉入三十七根铁钉,还要每天被铁棒击打九百次……”   广次边哭边如此说。   “我想找你帮我设法解决,某年七月七日夜晚,我化身为一条巨蛇,潜入你家,但你没认出是我,把我扔到外边。另外在五月五日那天,我化身为一条棕色狗,闯进你家,那时也被赶出门。不过,某年一月一日那天,我化身为猫进入你家时,虽然你不知道那只猫就是我,但你终于给了我米饭和各种美味吃食,让化为猫的我饱餐一顿。之后,我才得以以猫的身份活了三年。现在已经死了,所以又恢复为人的身姿,在这里接受惩罚。我希望你能拯救我现在所受的这种痛苦……”   “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你回到尘世后,抄写《观音经》,再献纳给寺院,为我举行超度法会。这样做的话,借助佛经的功德,我应该可以往生净土。”   听广次如此说,广国点头答应:“我明白了。”   两人走出铜门来到外边后,广国跟在红脸背后,快步赶往进入这个度南国时通过的那座桥。   好不容易抵达那座桥时,守桥人已经换了人。   有个额头长着两根角的士兵站在桥脚下,不苟言笑地瞪着两人。   广国打算过桥。   “喂,这座桥不准任何人随意出入。”   士兵将手搭在佩在腰上的剑柄如此说。   “我不是死人,我只是因故才来到这里,我在尘世仍留有活人的肉体。”广国拼命地说。   “不行,不行。首要的是,我没看到你过桥。”有两根角的士兵顽固地说。   “你别这样说。这件事,王也准许的……”红脸说。   “不行就是不行。在这座桥以内所发生的事,必须遵循王的吩咐,但是,唯独这座桥的出入,是我们守桥人的职责。”两根角的士兵不听。   广国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有人赤脚踩着桥上的木板,吧嗒吧嗒地从桥的另一方跑过来。   是一个穿着白色狩衣的童子。   童子在两根角的士兵面前停下脚步。   “让这人过桥。”童子以成人语调说到。   “哎呀,哎呀……”   士兵诚惶诚恐地行了个礼。   “既然您这么说,不让他过桥也不行了。”   士兵说后,再望着广国说:   “没办法。你快过吧。”   “好,我这就马上过。”   广国如此说后,上了桥往前走,就在他过完桥时——   五   “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家里这个被窝上,晴明大人。”广国在床上撑起上半身地说。   “原来如此……”晴明点头。   “话说回来,最不可思议的是,那个在桥上救了我的童子。那童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是那个。”   晴明的手指指向广国枕边。   枕边隔着一幅卷轴。   “这是我在幼年时抄写的《观音经》,后来制作成卷轴。”广国抬起拾起卷轴说。   “正是那幅卷轴化为童子救了您吧。”   “什么……”   发出喊声的是博雅。   “可是,我听说,是晴明大人对我家人耳语,让他们把这幅卷轴盖在我身上……”   “没错,正是如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正是想问您这件事,才遣人去请您过来一趟。”   “我在出席广国大人的葬礼时,发现广国大人的脸色完全不像是死人的样子。慎重起见,我触摸了您的身体,又发现身体还很柔软。那时,我就认为您应该还没死,只是灵魂离开了肉体,不知去了哪里。于是,我向您家人说,暂且不要埋葬,先等等看。不过,我又想到,您在归途时,或许会遭遇某些麻烦。倘若我能够一直陪在您身边,倒也无所谓,可是我也无法那样做,因而在向您家人耳语时,顺便问了有没有广国大人亲手抄写的经文之类的东西。结果,您家人说有一幅《观音经》,我就吩咐他们把经文盖在您身上。”晴明如此说。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总之,这一切都多亏了晴明大人,我才能平安回来。在此向您致谢。”   广国一次又一次地向晴明致谢,一次又一次地行礼。   六   “这世上真的有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啊,晴明。”   回到晴明宅邸之后,博雅如此说。   此时是夜晚——   两人坐在窄廊上。   晴明背倚柱子,手中端着盛有酒的杯子,正在观赏月光映照下的庭院。   四周仅有一盏灯火。   这时候的夜晚,寂静的大气会急剧冷却下来,所以也搁着一盆火盆。   “没想到经文会化为童子,并且救了人……”   “嗯……”晴明点头。   晴明十分明白,碰到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多说什么,就让博雅随心所欲地畅谈。   对晴明来说,博雅说话的声音,宛如乐音,听起来舒服至极。   “广国大人也真是了不起。听说,他不但给父亲抄写了《观音经》,也给妻子抄写了一份,献纳给寺院……”   夜,在博雅的话语回声中,愈发加深。   “噢……”博雅发出叫声。   博雅的视线望向庭院。   原来是今年冬天第一场雪的雪花,正翩然降落在庭院。   雪,通宵下着,晴明和博雅于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整个庭院都被白雪覆盖了。   丰前国:福冈县东部及大分县北部。   少领:郡司次长。   一町:相当于三百六十尺,即一〇九·〇九公尺。   ◇荆棘眼的中纳言   一   雪,无声无息地下着。   是春天的雪。   安倍晴明宅邸庭院盛开的那株白梅花瓣上,也积着雪。   之前连续几天的暖和日子,令梅花花苞绽开,零零星星开起白色的花,到了夜晚,更可以闻得出融化于夜气中的梅香。   没想到,今天早上又突然变冷,中午时,竟下起雪来。   待人们注意到时,地面已经薄薄地蒙上一层雪。   “这真是不可思议呀,晴明……”   开口如此说的,是源博雅。   “博雅,什么事不可思议?”   晴明顿住正要送至嘴边的酒吧,问道。   “喔,我是说,这场雪。”博雅说。   此处是晴明宅邸的窄廊上。   两人身旁各自隔着火盆。两人脚上都扎着袜带。   由于几乎没有风,冷确实冷,不过,在屋檐下,雪花也刮不进来。   庭院的树木、草丛,都蒙上一层柔软的白雪,反倒给人一种从中散发出近似温暖的感觉。   如果考虑到白雪的那层白所罩住的内侧,其实正在孕育着春天,那么,此刻的寒冷,也就会令人萌生一股爱怜之情。   “雪怎么了?”晴明问。   博雅喝下一口酒后,搁下杯子,开口说:   “在这个大地,不但有石头,也有树木,还有倒下的草丛,以及枯叶,鸭川河滩更四处可见躺着的尸体……”   “嗯。”   “不管是肮脏的,或不肮脏的,雪都在其上堆积覆盖,将一切隐藏起来。无论积雪下有什么东西,只要被雪盖住,便会形成放眼望去仅是一片干净雪白的景色……”   “嗯。”   “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正是这点,晴明……”   博雅从晴明身上移开视线,望向庭院。   “人心也是,堆积著名为岁月的一层白雪,不管是悲哀,或是怨恨,或是其他任何什么,是不是都会被那层干净的白色之物所裹住呢?如果是那样,我说晴明啊……”   “怎么了?”   “我想,让年龄在这个肉体逐渐重叠,或许并非是很坏的一件事,晴明……”   “是吗?”   晴明将顿在途中的酒杯送至嘴边,含了一口酒。   “博雅啊……”   “什么事?”   “其实,你就是白雪。”   “我,白雪?”   “我的意思是,就你刚才所说的意义来说,对我来说,你就宛如那层白雪。”   “……”   “名为源博雅的乐音,如白雪那般,自天而降,将这大地干干净净地裹住……”   晴明望着博雅,露出微笑。   “喂,晴明。”   “怎么了?”   “你是不是又在戏弄我?”   “我没有在戏弄你。”   “晴明啊,你是不是不习惯称赞别人?”   “什么意思?”   “称赞别人时,应该说得更难懂一点,更间接一点才对。”   “为什么?”   “因为……”   博雅将视线移至一旁。   “被称赞的那个人会感到不好意思。”   “博雅啊,你感到不好意思了吗……”晴明笑道。   “不知道……”博雅嘟囔着。   “对了,博雅,是不是快到了应该前往中纳言柏木季正大人宅邸的时刻呢……”晴明转移话题。   “噢,是啊,应该快到那个时刻了……”博雅点头。   “那么,我们是不是该准备动身了?”博雅说。   “准备动身吧。”   如此,晴明和博雅起身准备启程。   二   两天前,柏木季正造访了晴明宅邸。   “有件事令我进退两难,想和大人商量一下。”   前来的季正如此说。   事情是这样的。   大约在六年前的夏天——   季正的右眼痛了起来。   本来以为一两天便会好起来,不料,过了三天仍毫无起色。四天、五天过去,不但没有好转,反倒越来越痛。   只要听说某处的泉水对眼疾有效,便去某处汲水,用来洗眼,却也没效。拜托典药寮的熟人帮忙开了一剂止痛药,喝了也没医好。   过了大约十天,季正的眼睛痛得无以入眠。   那时,据说季正遇见了四德法师这个人。   四德法师——是播磨的法师阴阳师。   他是周游诸国的法师,当时,凑巧来到京城,正在四处医治病人。   据说是季正的家仆听闻风声,特地请四德法师前来宅邸。   四德法师将手贴在季正头上,好像说了什么咒语,又做了这般那般,最后说:   “我找到了病因,我先去这个地方。”   四德法师在当天出门,次日返回。   四德法师回来时,季正的眼睛已经不痛了。   季正向四德法师说了眼睛已经痊愈一事。   “应该会痊愈的。”四德法师点头说。   “这是四德大人医好的吗?”季正问。   “不,不是我医好的。让您痊愈的,是我经常膜拜的孔雀明王。”四德如此说。   “孔雀明王?”   “是。昨晚,我正是出门前去向孔雀明王祈祷,求祂设法治愈季正大人的眼疾。”   “前去祈祷?”   “是。”   “去哪里?”   “我不能说出在哪里。我是个周游各地的法师,无法随身带着孔雀明王像,因而将其祭祀在西京某个地方,至于那个地方是哪里,请恕我无可奉告。”四德法师说。   对季正来说,只要眼睛不再疼痛就好,至于四德祈祷的那座孔雀明王像,到底被供奉在哪里,其实都无所谓。   “当然不介意,当然不介意……”   季正如此说后,赠予了许多礼品给四德。   翌年秋天,季正感觉整个胸口既疼痛又沉闷。   胸口沉闷得很,无法像平日那般自在呼吸,也会疼痛。   除了吃药,季正还做了各种医治方法,却怎么也医不好。   某天,季正突然想起去年的事,便遣人去找四德法师,刚好四德法师人在京城。   季正立刻请他前来宅邸。   “那么,我再向孔雀明王祈祷看看。”   四德如此说,告辞离去。不可思议的是,当天晚上,季正胸口的疼痛和沉闷症状,竟然都消失了。   四德法师于次日前来,季正给了许多礼品让他带回去。   翌年春天,肩膀疼痛起来;该年秋天,双脚疼痛起来,但只要向四德法师求助,疼痛就会完全平息。   然而——   最初是一年发病一两次,之后,间隔渐渐变短,变成一年发病三次、一年发病五次,最近是一个月一次全身各处都在发痛。   每次发病时,季正都会请四德法师前来医治。   近年来,四德法师也不再周游诸国,他在西京某荒废寺院住了下来。   因为季正于两年前拜托他留在京城。   可是,这样接二连三发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即使请四德法师进行占卜,也始终占卜不出发病原因。   季正左思右想,终于在两天前,透过熟人源博雅的介绍,前来拜访晴明。   如此,晴明接受了这桩咨询。   三   “这么说来,四德法师大人已经回去了吗?”   晴明在柏木季正宅邸如此发问。   接受询问的正是季正本人。   “是。”季正点头。   “那么,您怎么对四德法师大人说的?”   “我对他说,头部后面会痛……”   “四德法师大人怎么回答您呢?”   “他说,他回去之后会向孔雀明王神明祈祷,请祂去除我的头疼症状……”   “说完就回去了吗?”问话的是晴明。   “是的,就在刚才……”   “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恰好时机。如果我在场,四德法师大人可能会谢绝吧……”   “是,是。”   “方才我们前来拜访时,看到雪地上留着从宅邸大门出来,往西京方向走去的足迹。那个足迹,应该正是四德法师大人的足迹吧。”   “是,是……”   “那么,在足迹还未消失之前,我们也出发吧。”晴明对博雅说。   “晴明,我们要去哪里?”   “去四德法师大人去的地方。”   “在这种下雪的日子去吗……”   “是的。”   “唔,唔……”   “您想留在这里吗?”   “我没那么说。”   “那么,要一起走吗?”   “唔,嗯。”   “走吧。”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四   咕嘟。   咕嘟。   牛车踩着积雪底下的泥土前行。   在这无声无息自天而降的飘雪中,负责拉曳牛车的是个十岁左右的牧童。   晴明和博雅坐在同一辆牛车内。   “不会出问题吗……”博雅说,“不会看丢了足迹吧,晴明啊……”   “你放心。蝼蛄男是个相当聪明的孩子。”晴明说。   蝼蛄男是露子小姐的玩伴,晴明有时会拜托他做各种各样的工作。这次也是。   “不过,话说回来,晴明啊……”博雅说,“你为什么让季正大人说出他头痛这类谎言呢?”   “去了就会明白。”晴明简短回答。   说着说着,牛车咕隆一声,停止前行。   “好像到了。”   晴明掀开帘子露出面孔,眼前站着蝼蛄男。   此处是西京——   不远处有座荒废小寺院。   “足迹穿过了那座荒废寺院的门。”蝼蛄男说。   “那么,我们去向四德法师大人打个招呼吧。”   晴明和博雅下车。   “蝼蛄男,你在这里稍等一下吧。”   “明白了,晴明大人。”蝼蛄男收回下巴地用力点头。   “博雅,你不要出声。穿过那扇门之后,也不能出声。”   “明白了。”   “这场雪,应该会消去我们的动静。”   晴明如此说,接着沙沙地踩着积雪,穿过即将倒塌的荒废寺院的门。   雪地中,出现一座小正殿。   里面传出低微的诵经声。   Namo buddhaya namo dharmaya nam-ah samghaya namah suvarnavabhasasya……   似乎是孔雀明王的真言。   晴明和博雅听着那声音,缓缓挨近正殿。   两人悄悄登上窗外的窄廊,从墙缝窥探正殿内部。   屋顶也坏了,狭窄的正殿地板,大约有三分之一薄薄地积着一层雪。   虽然不知道原本的主佛是什么,但那种东西早就被偷走了,看似摆放主佛的地方,现在搁着一尊五寸高的拙劣木雕像。那尊木雕像似乎坐在一只外形看似鸟的座位上。如果将那只鸟视为孔雀,那尊木雕像便是孔雀明王了。   木雕像正面,坐着一个僧人打扮的男人,正在念诵孔雀明王的真言。   他应该就是四德法师吧。   四德法师和孔雀明王雕像之间,搁着一口压瘪了一半的唐柜。   Huci,guci,dahuci,muci,svaha……   四德法师念诵完真言。   接着,四德法师做出惊人的举动。   他打开眼前的唐柜盖子,取出一个白色圆形之物,再合上唐柜盖子,之后将刚才取出的那个白色圆形之物搁在盖子上。   仔细观看,原来那是人的白色骷髅。   “……”   博雅禁不住几乎要发出叫声,自己捂住了口。   四德法师凝视着那个骷髅一会儿,之后拿在手里,翻来又覆去,或往侧边横倒,专注地打量。   他似乎在察看什么。   “奇怪,没有任何异样……”   就在四德法师如此喃喃自语时,话音响起。   “博雅,已经可以发出声音了。”   原来是晴明,他在窗外的窄廊上发出脚步声地走动起来。   晴明绕到入口,打开门,走进正殿。   博雅跟在晴明身后。   四德法师坐在原处,转个方向面对着入口,再将右手递到身后。   看来他把骷髅藏在自己身后。   “你、你是谁?”四德法师发出隐藏不住狼狈的声音。   “我名叫安倍晴明。”   “这么说来,是土、土御门那位……”   “没错。”   “为什么来这里……”   “我们从柏木季正大人宅邸一路顺着您的足迹来的……”   “也就是说,你们……”   四德法师说到此便无言以对。   “是。您刚才拿着骷髅的事,也被我们看到了。”   “意思是,你们已经知道了全部……”   “也不是知道了全部,其他也有想请教您的事。譬如,您到底在何处取得那个骷髅等……”   四德法师闭上眼睛,之后,死心似的张开了眼。   “我有一个名叫智德法师的伙伴。智德曾向我述说您法力高强的事,我等这种程度的人实在敌不过您。既然如此,我就全部说出吧。”   四德法师所说的那个智德法师,是个法师阴阳师,以前打算戏弄晴明,曾经造访了晴明宅邸,那时,他带去的式神反倒被晴明藏了起来,受了不少晴明的戏弄。   “我该从哪里说起比较好呢?”   “那么,就从刚才说的,您到底如何取得那个骷髅这事说起吧……”   “我明白了。”   四德法师说毕,开始述说事情原委。   五   六年前,四德法师被请至柏木季正宅邸这件事,完全出于偶然。   那不是四德故意策划。   听说是眼疾。   四德法师占卜了之后,得知以下的事。   柏木季正于前世是比叡山的僧人。   他在山中修行时,不小心跌倒了,头部撞上岩石,当场死在该处。   之后,尸体腐朽,只剩骨头,现在也躺在比叡山山中,曝晒于野地风中。   四德心想,眼睛会痛,应该和那具尸体有关,于是进入山中寻找,结果找到了躺在森林中化为骨骸的季正的前世尸体。   四德仔细察看,发现地面长出荆棘,那荆棘刚好穿过骷髅的右眼洞孔往上生长。   原来季正眼睛疼痛的原因是这个,四德立刻抽出荆棘,那时,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慢着……”   假使这具骨骸和柏木季正有因缘,那么,往后可以靠此谋生,不用再挨饿。   日后,四德带回那具骨骸,藏在唐柜里。   即使有人发现了,反正是人的骷髅,不会拿走。   “因此,在没有人委托我工作的期间,我就利用那具骨骸,故意让柏木季正大人生病。”   如果在胸部搁着大石头,季正便会感到胸部疼痛,若用石头敲打头部,季正会头疼。   医治方法很简单。   只要挪开搁在胸部的石头,或停止用石头敲打头部,即能痊愈。   最初,是一年一两次,之后变成三次、四次,最后变成一个月一次。   “季正大人会心生疑惑,找晴明大人商量此事,也是理所当然。”   四德法师如此说后,向晴明和博雅深深行了个礼。   六   积雪仅三天便融化了。   晴明宅邸庭院的梅花正在盛开,在春天的阳光中,柔软地散发香味。   晴明和博雅一面观赏梅花,一面喝酒。   蜜虫在一旁,只要酒杯空了,便会往杯子内斟酒。   “可是啊,晴明,你为什么宽恕了四德法师大人呢……”博雅端起酒杯地说。   “怎么?你不满意吗?博雅。”晴明说。   “不是不满意。我也认为那样做很好。”   晴明没有惩罚四德法师,就那样让他离去,至于那具与柏木季正有关的骨骸,连同唐柜,晴明代为保管,之后托人送到广泽宽朝僧正那儿,请僧正郑重其事祭奠。   “全部结束了。往后,您不用再为了这件事而有任何苦恼。”   晴明只是对柏木季正如此说而已。   “因为人活在这世上,是一件相当费劲的事……”晴明对博雅说。   这世上有许多光靠法师这个头衔无法谋生,必须戴上乌帽,做些类似阴阳师做的事,以法师阴阳师身份为生的人。   “即便看上去似乎隐藏在积雪底下,但人的心中,终究潜藏着各色各样的东西……”博雅深有感触地说。   “不过,博雅,想到积雪底下也潜藏着春天,那么,就算积雪底下的东西显露出来,应该也不能将之视为歹事而否定一切吧……”   “嗯。”博雅点头。   “博雅啊,笛子……”晴明说。   “我刚好也想要吹笛……”   博雅搁下酒杯,从怀中取出叶二,贴在唇上。   博雅的笛声融化于梅花香中。   飘飘然地,晴明在喝着酒。   飘飘然地,博雅的笛声响。   春天,已经到了。   ◇佇立在花下的女子   一   有一杯没一杯的喝着酒。   此处是安倍晴明宅邸——   源博雅坐在窄廊上,右手端着盛着酒的酒杯,有时望向庭院,出神地叹了一口气后,再将酒杯送至唇边。   庭院的樱花正盛开,方才起,每逢起风,花瓣便会在午后阳光中纷纷飘落。   “喂,晴明啊。”   博雅将酒杯自嘴唇端开,停在半空。   “什么事?博雅。”   晴明背倚一根柱子,从樱花移转视线,望向博雅地问。   晴明虽然身穿白色狩衣,但肩膀及袖子四周,黏贴着几瓣随风飘来的樱花花瓣。   “不知什么时候,我和你谈过,因为花会飘落,才显得出其美,是吧?”   “嗯。”   晴明将酒杯送至唇边点头。   含着酒的晴明红唇,看上去像微微浮出笑容。   “同样道理,人之所以值得爱,是因为每个人最后都会死去的缘故吗……”   “应该是吧。”   晴明搁下酒杯,望着博雅。   晴明的嘴唇依旧在微笑。   无论何时,那微笑都会自然而然地挂在晴明嘴边。   “我明白了……”   浮在晴明嘴边的微笑,变成明显的笑容。   “博雅,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   “你说的什么事是指什么事?”   “你不用装糊涂。每当你出现这种表情时,不总是那样吗?”   “这种表情指的是什么表情?”   “那还用说,就是你现在这种表情。”   “唔……”博雅闭起嘴唇,吞下想说的话。   “到底怎样?”   “哎,要说有,确实好像有,要说没有,又好像没有……”   “那就是有了?”   “有。”博雅下定决心般地点头。   “遇上了什么事?”   “……”   “女人吗?”   “不是。”   “那又是什么事?”   “樱花的事。”   “樱花?”   “六条河原院东边,有一棵樱花树。”   “嗯。”   “那棵樱花树非常漂亮,大约在十天前,樱花即将开花时,我乘牛车路过,恰好看到了。”   “结果呢?”   “七天前的那个夜晚,我看准了恰好的赏月时机,再度乘牛车前往那里。”   二   博雅让牛车停在鸭川堤上,独自一人站在樱花树下。   樱花已经开了六、七成,抬头仰望,可以看到花瓣间隙露出月亮。   博雅从怀中取出叶二。   是以前那个朱雀门妖鬼送给博雅的笛子。   博雅将笛子贴在嘴唇上,吹起笛子。   清澈的笛音,在月光中朝天空上升。   博雅吹的不是既有的曲子。   他只是一面想着樱花,一面随性地吹着笛子。   花瓣随着微风互相碰触,看似在为笛音致贺词般,悄悄地彼此交头接耳。   博雅吹了一阵子,无意中望向一旁,发现樱花树根附近站着一名女子。   是名穿着白里透红重叠衣裳的女子,估计不出她的年龄。   看上去似乎还年轻,但又似乎已有一把岁数。   悄悄佇立在树下的女子,既不出声,也没有发出任何衣服摩擦的响声。   甚至连是否在呼吸,都看不出。   女子只是默默无言地凝望着博雅。   眼神在催促博雅继续吹笛。   博雅再次吹起笛子时,女子会看似全神贯注地在聆听笛音。   吹完笛子,博雅望向方才女子还在的樱花树根附近时,女子已经消失踪影。   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博雅都出门前往六条河原院。   只要博雅在樱花树下吹笛,那女子便会悄然出现。   美丽的姑娘呀,你到底是何方小姐——   每当博雅打算如此询问而停止吹笛,望向女子佇立之处时,总是不见女子的身影。   女子每次都在不知不觉中出现,无言地聆听着博雅的笛音,之后,又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仿佛不是这个尘世的人。   “说来说去,结果还不是女人吗……”晴明说。   “哎,晴明,你再听我说。”   博雅探出身。   “这是昨天晚上的事……”   昨晚,博雅再度怀着叶二,出门前往河原院。   樱花已经过了盛开时期,开始飘落。   博雅吹起笛子时,女子又出现了。   “不过,晴明啊,昨晚那姑娘的样子,和过去完全不同。”博雅说。   “怎么个不同?”   “那姑娘看上去很悲伤,她在哭泣。”   女子在飘落的樱花花瓣中,流着眼泪。   博雅看不过去,停止吹笛。   “姑娘,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哭泣呢?”博雅开口问。   可是,女子不作答。   她只是一副哀痛的表情望着博雅。   “姑娘,你为什么看上去一副很悲哀的表情呢?”   博雅再次问,但是,女子依旧只是无言地凝望着博雅,飘落的樱花簌簌落在女子脸庞上。   这时,吹起一阵风。   沙沙。   樱花树枝摇摇曳曳,无数的花瓣被卷至悬挂着月亮的天空。   博雅抬头仰望,再将视线移到原处时,女子已经消失踪影。   三   “这是昨晚的事,总之,我很担忧那个姑娘。坦白说,我今晚也打算前往河原院,无奈今晚是值班日,我必须待在宫中。”博雅说。   “原来如此……”晴明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点头道。   “假如那位姑娘不是这个尘世的人,晴明,这就是你的专长了。虽然我不知道那位姑娘为何哭泣,但是,如果有办法解决的话,我很想帮她的忙……”   “明白了。”   晴明将酒杯送至唇边。   “今天晚上,我去看看。”   晴明如此说后,喝干了酒。   四   “晴明啊,事情不好了……”   第二天傍晚,慌慌张张跑进来的博雅,刚坐到窄廊,便如此说。   “博雅,怎么了?”晴明的声音从容不迫。   “昨晚,我听值班人员他们说,河原院因为要扩建,预计在今天砍掉那棵樱花树。”   “结果呢?”   “今天结束值班后,白天,我赶到河原院时,樱花树已经被砍掉了……”   博雅深深叹了一口气。   “啊,现在回头细想,那位姑娘,可能是那棵樱花树的精灵或其他什么吧。那位姑娘,她知道明天将被砍掉,所以,当时大概是在向我求救吧……”   博雅闭上双眼,轻轻地左右摇头。   “博雅啊,你看那边。”   晴明举起右手,指向庭院。   博雅顺着手指方向望去,看见庭院的枫树一旁,长出一枝还残留着几朵花的樱花树枝。   “今天早上,我出门前往河原院,在樱树被砍掉之前,向对方要了一枝树枝,插在那里……”   “唔,嗯?”   “总之,夏天之前,应该会生根。到时候,博雅啊,你就移植到你家院子好了……”   “什么?!”   “哎,反正你就照我说的去做。”   五   果真如晴明所说那般,那枝樱花树枝在夏天生了根,并长出叶子。   博雅斟酌了恰好时机,将那枝樱花树枝移植到自家庭院,第二年春季,那棵樱花树开了花。   博雅很高兴,观赏着樱花,吹起叶二时,樱花下出现一个佇立的女童。   女童凝望着博雅,面露微笑,轻轻地行了个礼。   ◇屏风道士   一   樱花已经谢了。   两天前,还留着三成左右的花瓣,然而,当天晚上直至翌日,疯狂刮起宛如天空崩裂般的暴风,早晨醒来一看,大部分的花瓣都脱离了树枝,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在一个晚上里,所有花瓣都被夜晚的虚空吸走了那般。   昨天和今天,接连两天都风和日暖,嫩芽在花瓣消失的树枝迅速长出,此刻那些绿叶正在随风摇曳。   晴明和博雅一面观赏樱树绿叶,一面在喝酒。   此处是晴明宅邸窄廊上。   “真好,晴明啊……”博雅端着盛着酒的杯子说。   “什么事真好?博雅。”   晴明望着庭院的樱树,搁在食案上的杯子仍盛着酒。   他将视线停驻在樱树地问博雅。   “我是说,樱花。整个冬天期间,所有树枝都毫无任何动静,但天气一暖起来,花瓣便接二连三地绽放,刚看到花瓣在阳光中开得热闹非凡,却因为吹了一个晚上的风,便不知飘到哪里,消失得连个影子都没有……”   “是吗……”   “看着这样的樱花,晴明啊……”   “怎么了?”   “我感觉,我好像正在看着这个天地发出隆隆声响,绘声绘影地在转动那般,而存在于这个天地间的人,也宛如那些一片片的樱花花瓣……”   “嗯。”   “因为樱花而萌生的这种心情,或者说,那种令人情不自禁叹气的内心感情,在我来说,感觉上还满好的。”   “嗯。”点头的晴明,依旧望着庭院。   “我记得之前也说过了,花,正因为会飘零,所以美丽,此刻的我,深深感觉,确实、确实是如此,晴明……”   “是吗……”   “旧事物时时刻刻都在与新事物替换,借着替换,事物在这个天地间转动。而这种令人浑身发颤的星移物换中,人所做的一切,到底有多少分量可言呢?人所做的行为,不是无力得令人感到悲哀的程度吗?看着樱花,我就想到人所做的行为之徒然,于是就会对人的那种惹人怜爱的性质,深有感触。所以,晴明啊,我看着樱花,就会对人心生眷爱之情,这种感受让我眼泪都快要溢出。这样和你一起喝着酒,一起观赏樱树嫩叶随风摇曳的情景,我会觉得,自己生而为人,真好……”博雅说。   “唔,应该是这样没错……”   晴明松开本来抱着的胳膊,将视线移向博雅。   “什么应该是这样?”   “喔,我是说,兼家大人所拥有的那组屏风画……”   “屏风画?”   “嗯,今天早上,兼家大人宅邸遣人过来传话,说想和我商讨有关屏风的事。”   “你这么说,我也听不懂是什么事。”   “前些日子,兼家大人自东寺得到了两扇一组屏风。”   东寺——指的是教王护国寺。   “那组屏风,被称为默想堂,是空海和尚于往昔从唐国带回的物品。本来一直存放在东寺,这回被兼家大人弄到手了……”   “是吗?”   “大约半年前,兼家大人前往东寺时,东寺给他看了那组屏风,兼家大人非常中意,一再请求东寺将屏风让给他,包括衣物,至今为止送出许多物品和金钱,这一次,东寺终于将屏风送到兼家大人宅邸……”   “那又怎么了?”   “事情是这样的,博雅。”   晴明如此说,之后讲述起那组屏风的事。   二   那组屏风,上面画着山水画。   屏风深处画着连绵群山,山峰互相重叠,白云环绕着山腰和山顶。   前方那座山的岩石间落下一条瀑布,瀑布跟前有块大岩石,其上有座佛堂。不可思议的是,那座佛堂没有入口也没有窗户。只是在看似原本应有的入口处的屋檐下,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默想堂”。   因此,这组屏风才被称为“默想堂”。   可是——   到底为了什么在这样的画中按质量这样的佛堂呢?   之前,有各式各样的人物,给予各式各样的评论。   某位著名高僧说:   “这不是佛堂,是人。”   那位高僧又说:   “屏风画的是一个缄口不语的人,坐在岩石上,进入三味境地的样子。”   兼家决定请这位单大师前来修复屏风画。   三天前,这位单大师突然不请自来地造访兼家宅邸。   他身上披着一件看似道袍的衣服,不带随从,独自一人前来。   白发,白髯。   身高很矮,整张脸埋在皱纹中,甚至看不清眼睛在哪里。   犹如一只年老的猴子。   猜不猜他的年龄。   到底要历经多少岁月,人才会成为这样的风貌呢?   “请随我来……”   兼家马上带领单大师前往搁置屏风的房间,让单大师看了屏风。   “噢……”   单大师一看屏风,低声地发出呻吟,之后沉默不语地在屏风前盘坐下来。   “单大师,这个换新之后,再重新上漆,会不会让这幅画更好看一点……”   兼家开口问,但单大师依旧保持沉默,观看着屏风上那副画。   兼家细看之下,发现顺着单大师的脸颊皱纹,扑簌扑簌落下两行眼泪。   原来单大师在轻声啜泣。   “您怎么了?”兼家问。   “请给我笔墨。”单大师如此说。   兼家立刻命人准备了笔墨。   单大师用笔尖蘸了墨,站到屏风前,挥洒自如地在画上运笔。   下笔之处正好是“默想堂”匾额下方。   单大师在什么都没被画上的佛堂墙上,画了一扇门。   画完后,单大师将笔递给兼家。   “恕我失礼……”   之后,他对着画伸出手。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方才画成的门时,门就开了。   “啊……”   兼家发出叫声时,单大师已轻巧地钻过那扇门,走进佛堂。   “大师,单大师……”   无论怎么呼唤,门也不再敞开,刚才敞开的那扇门又恢复成普通的画中门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都不见单大师回来。   兼家一筹莫展。   三   “因此,今天早上,兼家宅邸遣人过来传话,要我设法解决问题……”晴明对博雅说。   “原来如此。”   “我问对方,今天源博雅大人预计光临寒舍,到时候我和博雅大人一起动身,不知可否?在你来这儿之前,对方捎信来说可以……”   “是吗……”   “所以我打算喝了一两杯酒后,只要你愿意,我们便一起动身前往兼家宅邸。结果,你提起樱花的话题,恰好我也因为屏风问题,正在思考有关新旧事物的变迁……”   “原来是这样……”   “唔,事情正是这样,你打算如何,博雅……”   “什么打算如何?”   “去吗?”   “去兼家大人宅邸?”   “正是。难道你不想看看那组屏风?”   “想看。”   “那么,走吧。”   “嗯。”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四   晴明和博雅端坐在屏风前。   兼家坐在一旁,一脸困惑的表情。   “这就是那副画吗?”晴明问。   那是一幅白色的画。   重叠的山峦和白云,以及瀑布——仿佛顷刻之间即会传出瀑布声和风声。   “是的。你应该已经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实在感到很为难。”兼家说。   画中的佛堂墙上,果然有一扇用新墨汁画上的门。   博雅和晴明用手指触碰那扇门,门也没敞开。   “我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兼家说。   “唔,这问题只能去问当事人了。”晴明说。   “当事人?”   “就是单大师。”晴明说,“兼家大人,请给我笔墨……”   这句话和单大师于三天前说的话一样。   “顺便让人准备盛满酒的瓶子和三个酒杯。若有什么下酒菜,也一起搁在食案端过来吧……”   兼家立即让下人准备了晴明所说的东西。   晴明取起笔,蘸了墨汁,站到屏风前。   接着,将笔尖贴在佛堂墙壁上。   然后,晴明沙沙地运笔如飞,在墙上画了窗户。   画中的佛堂,有两面墙壁。   其中一面画着门,剩下的另一面是空无一物的墙,晴明正是在那面墙上画上窗户。   晴明将笔递给兼家,双手捧着食案站到博雅面前。   “博雅大人,您带来了叶二吗……”晴明问。   “嗯,带来了……”博雅将手贴在胸前。   “那么,一起上路吧。”   “去、去哪里?”   晴明不回答博雅的问题。   “博雅大人,能不能请您用手指抓住我右边的袖子……”晴明说。   “唔、嗯。”   博雅按照晴明所说的做了。   “那么……”   晴明和博雅穿过方才晴明画上的那扇窗户,消失于佛堂内。   五   晴明和博雅站在佛堂中。   地面是石制的。   佛堂内部不怎么宽广。   面向山的方向,有座阳台,其上坐着一位白发老人,正在观看对面的瀑布。   瀑布的水,发白地不停降落、不停降落,仿佛时光自天而降地流落下来,永无止境。   老人——单大师驼着背坐在阳台,专注地观看那片景色。   “单大师……”   晴明开口呼唤。   “我们带来了酒和下酒菜。”   晴明与博雅同时挨近,将食案搁在单大师面前,坐到大师身旁。   “噢……”   单大师望向晴明。   “你是……”   “我名叫安倍晴明。”   晴明伸手取起瓶子说。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你是阴阳师吧。”   “是。”晴明点头。   “我名叫源博雅……”博雅说。   “您在这里已经待了三天,应该口渴了吧。”   晴明朝单大师伸出手中的瓶子。   “不胜感激……”   单大师取起杯子,递了出去。   晴明在杯子斟酒。   “噢……”   单大师将快要溢出的酒杯送到嘴边,眯着眼喝下了酒。   “你们也喝吧……”单大师劝酒地说。   “那么……”   “我们也喝吧。”   晴明和博雅互相在对方的杯子斟酒,当场喝了起来。   瀑布声平稳地流响。   三人听着那响音,静静地喝着酒。   过了一会儿——   “你为什么不问……”   单大师搁下杯子,主动发问。   “既然是阴阳师,应该是受兼家之陀,特地来问我为什么消失在这幅画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等等吧。”   “是,”   “那就随便你问吧,当作酒的回礼,我愿意回答……”单大师说。   “既然如此……”晴明也搁下酒杯,“此刻我们身处其中的这幅画,听说是传自唐国之物,不过依我看,单大师您似乎在很久以前便知道这幅画的存在。单大师,您和这幅画到底有什么缘由呢……”晴明如此问。   “说起来,这幅画……这幅‘默想堂’是我在三百多年前,唐太宗那个时代,于长安画的画……”   “那真是遥远的时代啊。”   “你看,这正是唐代终南山的景色。”   “原来……”   “我年轻时,极为憧憬仙道的世界,因而背离这个凡间,让肉体及精神与天地合一,打算获得与天地同样的年龄……”   “是。”   “这座‘默想堂’,正是我当时的模样。没有可以进出尘世的门,也没有窗户,我只想存在于天地中,与天地一起活下去。为此,我让自己经历各种痛苦修炼,重叠日月与岁月,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结果获得的是此刻的我这个样子……”   “此刻的您这个样子?”   “不知是不是缺乏才能,或是缺乏与生俱来的器局,或者只是我修炼不足而已,到最后,我既无法修成天仙,也无法修成地仙,甚至无法修成尸解仙。虽然终于成为假仙人,也就是道士,但也仅只于此罢了……”   “仅只于此?”   “我只是比一般人长命而已。虽然不能说是获得了与天地同等的寿命,不过,我获得可以活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的能力,也获得可以避免生病的窍门,但代价是……”   “代价?”   “一样会衰老。”   “……”   “如果我活了一百年,我就是一百岁,活了二百年就是二百岁,活了三百年就是三百岁,我这个身体,一样会逐渐积聚着名为衰老的岁月呀,晴明大人……”   “是。”   “我,为了这个,抛弃了我的父母,不但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更没有朋友,就这样活到今日。曾经,我也拥有过心灵相通的女人,但那个女人比我早一步衰老,早一步死去……”   “……”   “唯独我一人,和这个天地一样,不但落在人们后面,而且还在持续衰老。所谓长命,其实就是长命而已。就是长命而已……”   一行、两行清泪,顺着单大师的深浓皱纹纹路流下。   “我只是徒劳地活了太久了……”   “……”   “我为了成仙,终日想的都是修炼之事,连我父母到底怎么死的,晴明大人,我都不知道啊……”   单大师叹了一口气。   “当我听闻这组屏风画的风声时,大吃一惊。我万万没想到,我在三百年前唐代所画的画,竟然会传到这个日本国来……”   “……”   “我听兼家大人提起这组屏风画时,便很想亲眼看看。于是,从播磨迢迢来到京城,看了屏风,那确实是我以前画的‘默想堂’……”   “是。”   “亲眼看这幅画时,我一直在思考,迄今为止的我,究竟是何种存在?不知不觉中,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下……”   “……”   “我实在很愚蠢。啊,而且愚蠢到不可救药的程度。光是长命,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啊,晴明大人……”   单大师感慨万千地说。   “因此,我当时感到无地自容,就这样,我把自己藏在这幅画中……”   “原来是这样。”晴明的声音极为柔和,极为温暖。   晴明望着重叠的群山和瀑布。   “话说回来,这幅画的景色,真是孤独,真是美……”晴明低声道,“博雅大人,笛子……”   听晴明如此说,博雅默默无言地从怀中取出叶二。   他将叶二贴在唇上,吹起。   叶二扑扑簌簌地溢出笛音,宛如丰富的清水流出那般。   “哎呀……”单大师发出叫声。   六   从屏风画中传出笛音时,兼家原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但过了不久,笛音歇止,晴明和博雅偕同单大师从画中出来。   “这幅画,终于完成了……”   单大师如此说后,完全不碰触那副画和屏风,就告辞了兼家宅邸。   也因此,单大师和晴明个别画上门与窗的那组屏风画,便留在兼家宅邸。   “这样不是很好吗?单大师所描述的故事,原封不动地留在画中,那正是这幅画的价值……”兼家很高兴地如此说。   据说,“默想堂”的窗户内,可以看到阳台,其上有一张搁着三盏杯子和酒瓶的食案。   ◇产养磐   一   女人在赶路。   赶的是山路。   她知道太阳仍挂在天空,但四周已飘荡着傍晚的气息。此处是深山,太阳被山遮住,阳光照不进来。   何况在森林中,四周更昏暗。   她似乎走错了路。   她知道这里是伊那谷某个地方,但是,到底是伊那谷的哪里,则完全说不出来。   她走的是一条不能称之为路的路。   原本顺着野兽通行的兽径前行,走着走着,那条兽径也渐渐隐没在繁茂草丛中。   连好不容易重新找到的另一条兽径,也因为树根和岩石而断断续续,此刻是走在茂密的杉树森林中。   仿佛被封闭在深山胎内。   女人终于不知该如何是好,停住脚步。   停住脚步后,她感觉深山的香气愈发浓郁,树液或从杉树树干,或从杉树树根湿漉漉地涌出,那树液似乎逐渐渗进自己的肉体。   也感到深山和森林的黏液渗进自己体内,肉体本身逐渐溶入山中那般。   一直不动的话,也会感到自己与山合为一体,感到自己似乎成为山的一部分。   这种感觉其实也是一种甘美的回忆,不过,此刻的她,不是独自一个人的她。她体内寄宿着另一个新生命。   天黑之前,她必须找到可以睡觉的地方。不知这附近有没有可以安全度过一晚的地方?   虽说是夏天,但夜晚会变冷。   如果身子被雨淋湿,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   至于吃的,除了中午吃过晾干的米饭,已经没有其他食物。   若可以摘采野菜就好了,可惜现在是夏天,能吃的青草和叶子,都长得太成熟而过于粗硬。   一直不动的话,感觉脚上会长出根,就那样真的无法动弹。   这是她第一次出门远行。   更何况是一个人远行。   这样待着不动,会害怕起来,认为还是父亲说的那些话比较正确。   难道应该留在父亲身边,就那样生下孩子比较妥当吗?   可是,不管是什么理由,她都很想看一眼所谓的京城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纵使正如父亲所说那般,男人根本没在等她,那也好。   孩提时代起,她便非常向往京城。她以为,京城有许多人往来,也有大规模的市场,街上更有衣着耀眼华丽的男女在漫步,从贵族宅邸或许还会传出现在流行的音乐。   她很想去。   去京城——   这样想着想着,她的脚步自然而然又往前迈出。   走了一段时间,森林变得开阔。   眼前是长满了夏天繁茂青草的山中草原,而且似乎也有人走过的痕迹。   顺着痕迹往前走,她来到草原中有块大磐的地方。   那块大磐,越有一户房子那般大。   四面像陡峭的墙壁,但又突出处和洼坑处,只要伸手去抓,似乎勉强可以让人爬到上面。   那块大磐一旁,又长着一株高大的杉树古木。   她来到大磐前,仔细一看,发现四周确实有人踩踏的痕迹。   没错。   这里看似有人经常来,确实没错。   这时,女人发现了一件事。   大磐下方的泥地上,似乎搁着某样物品。   细看之下,原来是一个涂了漆的华丽箱子。   箱子一旁,竖立着一个竹筒。   箱子盖着盖子。   女人走近,捧起箱子。   捧起箱子后,女人发现里面似乎装有东西,很重。   她掀开盖子。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箱子里面竟然装着麻薯。   一共有五个。   用手指触摸,还很柔软,看来是刚捣成的。   女人已经无法忍耐,捏着一个麻薯放进口中。   好吃。   她立即吃完一个,接着再吃第二个,然后吃第三个,最后吃光了全部五个麻薯。   吃了麻薯,填饱了肚子后,才发现口里很干。   女人取起竹筒,里面好像装有类似清水的东西。竹筒有塞子,拔掉塞子后,从中飘出某种香味。   原来是酒。   喝了一口,再喝一口,她用酒滋润了喉咙。   她本来就不会喝酒,只要能滋润喉咙让其止渴,便心满意足。   将箱子放回原处的泥地上,之后,慎重起见,她决定用绳子将装着酒的竹筒悬在腰上,继续前进。   对面又可以望见森林,大磐附近的踩踏痕迹比之前更清晰,一直持续至对面的森林。   女人心想,如果顺着踩踏痕迹往前走,应该可以抵达有人居住的村子,于是迈开脚步。   走着走着,那条路延续至森林中,穿过那片森林,可以看到零零星星的人家。   也有田地。   终于来到村落了。   那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在天黑之前,总算来到有人住的村落,女人放下心。   她站在距离最近的人家屋前,大声喊叫。   “请问……请问,有人在吗?”   之后,从中走出一个男人。   “什么事?”   男人以可怕目光从上至下地盯视着女人,问道。   “我是路过的旅客,在山中迷了路,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我想拜托你们让我借宿一宿,哪怕是屋檐下也好,如果能借我休息一晚,我会感激万分。”   “迷了路?”   男人问,目光移至女人的腹部。   恰好看到女人悬在腰上的竹筒。   “喂,那个竹筒哪来的?”男人问。   “穿过那片森林后,有块大岩石,这个竹筒本来搁在那块岩石下。”女人答。   “你喝了吗?”   “是,喝了一点。”   “这个竹筒旁,还有个箱子,里面应该有麻薯……”   “对不起,原来那是您的麻薯……”   “对不起?”   “很抱歉。我因为太饿了,所以吃了里面的麻薯。”   “里面应该有五个麻薯。”   “是的,里面有五个麻薯,我全吃掉了。”女人说。   “噢!”   男人抱头呻吟。   “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你怎么可以吃掉我们献给灰和尚大人的所有麻薯呢……”   “灰和尚大人?”女人问。   男人不理会女人的提问。   “喂,喂,大家出来吧!”   男人如此说之后,家家户户传出声音。   “怎么了?”   “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   十多名男女随着声音陆陆续续出来。   “怎么了?”出来的众男人之一问。   “这个女人在说,她吃掉了我们供给灰和尚大人的麻薯,全部吃掉了……”   村民们逐一答道。   “什么?全吃掉了?”   “是说,全部都吃掉了?”   “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   村民们一样抱着头。   “非常抱歉,可是,那位灰和尚大人,到底是哪位大人呢?我愿意向那位灰和尚大人表示歉意,所以拜托你们、拜托你们……”女人深深行礼。   “对了,让这个女人取代麻薯不就好了吗……”有人如此说。   “嗯,说的没错。既然是这个女人吃掉麻薯,那就让这个女人取代麻薯给灰和尚大人吃掉好了……”   “是啊,让这个女人当祭品不就行了?”   村人们说出十分可怕的事。   女人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明白这样下去可能会闹出大事,打算逃跑。   “别让她跑掉。”   “抓住她。”   女人遭村民们包围,还未抵抗便被按住,村民们再用绳子捆住女人。   “谁愿意跑一趟,去向铁匠店婆婆报告这件事,顺便问一下,能不能让这个女人取代麻薯?”   “我去!”   有人如此作答,接着拔腿就跑。   不久,那个人又回来了。   “铁匠婆婆说,就那样做。又说,如果是个年轻女人,或许山神会更高兴……”那人说。   “就这么决定。”   “就这么决定。”   赞同声纷纷涌起。   “那么,动身吧。”   “噢,走吧。”   村民们往前迈开脚步。   女人因为双脚可以走动,被村民们拉扯着,再度被带到那块大磐之处。   此时,四周已经发黑,有几个村民手上握着火把。   “捆住她的脚,别让她跑了。”   “她是山神的祭品。”   女人的双手被绑在背后,双脚脚踝也被捆住,倒躺在大磐下。   “啊嗷嗷嗷嗷嗷……”   自森林深处传出不知是什么野兽的叫声。   “是山神大人。”   “把女人放在这里,我们回去吧。”   “好。”   “回去向铁匠婆婆报告。”   村民如此说,再陆陆续续消失于黑暗中。   村人们将女人搁置在大磐下的泥地上,任女人那样倒躺着。   四周只有女人独自一人。   她无法动弹。   黑夜无声无息地加深,昏黄月亮出现在东方上空。   “啊嗷嗷嗷嗷嗷……”   “啊嗷嗷嗷嗷嗷……”   好几处同时响起野兽嗥叫声。   “啊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啊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那嗥叫声逐渐逼近。   女人非常害怕。   难道自己会被这个逐渐逼近的野兽吃掉?   不,不仅自己会被吃掉。连肚子里那个新生孩子,肯定也会被吃掉。   啊,早知如此,当初是不是应该听父亲的话,不去京城,留在诹访好呢?   女人发现,黑暗中,零零星星有青色圆点在闪闪发光。   那亮光圆点,正在左右移动。   女人知道那是野兽的眼眸。   “是女人……”   女人听到这样的声音。   那声音与人的声音相似,但咻咻呼吸声夹杂着自牙齿间洩漏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是女人……”   “是女人……”   “这女人,怀孕了……”   “她肚子里有孩子。”   “有孩子。”   “看上去很好吃。”   “肚子里的孩子特别好吃……”   那声音可怕得无以名状。   “有人吗?有人吗?请救救我……”女人大喊。   结果——   “你好像蒙难了……”   头顶上传来声音。   是嘶哑的男人的声音。   “怎么,要我帮你吗……”声音问。   “无论是谁都可以。拜托您救救我……”女人说。   “我要谢礼。”声音说。   “谢礼?”   “我总觉得你那边传来酒的气味。或许,你悬在腰上的那个竹筒,里面装的是酒?”   “是、是,装的是酒。”   “那么,你就给我酒吧。”   “不管什么都可以给您,拜托您救救我……”女人答。   大磐上滑溜地落下一条前端有吊钩的绳子。   吊钩正好勾住缠在女人腰上的绳子。   “噢,她要逃跑。”   黑暗中传出叫声,青色眼眸一齐转动起来。   其中一双亮光奔了过来。   那双亮光奔到跟前,扑向漂浮在空中的女人的身体。   咯!   响起牙齿咬合的声音、   “太可惜了,差一点就咬到了……”   女人一边听着这样的声音,一边被拉到大磐上。   二   解开绳索仔细观看,原来大磐上是平面,月光映照之下,站着一个老人。   白发,白髯。   白色头发散乱得如蓬草,脸上深深刻着皱纹,黄色眼眸在皱纹间发出野兽般的亮光。   与其说他是人,不如说是自黑暗诞生的妖物,不过,那对眼眸好像也有可爱之处。   “太感谢您了!多亏您及时就难解厄。”女人说。   “我是芦屋道满……”老人说。   “道满大人?”   “嗯。”老人——道满点头。   期间,野兽成群聚集在黑暗中。   “太可恶了,竟然让她逃掉了……”   “这个大磐,我们爬不上去。”   “太可惜了……”   “太可惜了……”   大磐下传来这样的声音。   在大磐上俯视,可以看到数十头野兽黑影,正包围着大磐。   那些野兽似乎全都仰望着大磐,无数双青色亮光的眼眸,自黑暗底边凝视着上边。   “我是旅人……”道满开口,“旅途中,日头落了山。这一带有许多危险野兽,刚好这里有块看似可以避开野兽的大磐,所以我决定今晚就住这上面过夜。”   结果,大磐底下吵吵闹闹起来,众多人带来一个女人。接着,男人们将被捆住的女人搁置在大磐下,径自离去。   好几个男人聚在一起时,道满为了避开麻烦,故意不管闲事,没想到底下只剩下女人一人时,森林中的野兽竟喧闹起来。   “再说,我好像闻到酒的气味。想说,救了你,再向你要谢礼,所以才出声呼唤……”   道满发出仿佛煮泥土的咕嘟咕嘟声,如此说。   “可以给我酒了。”   道满解开绑住的带子,从女人腰上取下竹筒,拿在手中,拔掉塞子。   他盘腿坐下。   鼻尖挨近竹筒。   “啊,真香。”   道满说。接着,直接把竹筒搁在嘴上,津津有味地大口大口喝起酒来。   “喂,女人,你为什么遇到这种事?”道满边喝边问。   “事情是这样的……”   女人在磐上重新坐正,讲述起她的境遇。   三   女人在诹访被称为沙久也。   是诹访某神社祭司的女儿。   她和一个来自京城,名为橘诸亲的男人相好。不过,一个月前,诸亲返回京城了。   “我终生都不会忘记你的事。若有什么问题,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诸亲临走前如此说。   诸亲离去后,过了半个月左右,沙久也得知自己怀了孕,她腹中怀上了诸亲的孩子。   之前诸亲所说的“若有什么问题”的“问题”,指的正是这件事吧。   再说,她早就很想去一趟京城。   她对父亲说,打算动身前往京城。   “沙久也呀,所有男人在分手前总是这么说。假如你相信了这句话而去找他,绝不会有好结果的。”   父亲如此说。   “胎中的孩子,我来照料,你不用担心任何事。你呀,身为父亲的我虽然不好这么说,但你确实长得很美。往后,应该还会出现适合你的男人。”   然而,沙久也没有听进去。   她自顾自地整理好旅行装备,单独一人离开了诹访。   四   “原来如此……”   听完女人讲述,道满再度喝了一口酒,之后望向女人。   “原来是京城的男人……”   道满轻轻地左右摇头,抿嘴笑着。   “然后,在途中迷了路?”   “是。”   女人点头,接着说明,她在这块大磐下发现了箱子,并吃掉了箱子里的麻薯,好不容易才找到有人居住的村落,却被村人抓住,再次被带到这儿来。   “村人们口口声声在说灰和尚、灰和尚,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女人问。   “女人,你名叫沙久也吗?”   “是。”   “在伊那谷这一带,称刚出生的野狼孩子为灰和尚。野狼与大神同音,对这附近的村人们来说,野狼就是山神。”   “什、什么?”   “野狼若生了孩子,这附近的村人会献祭品给山神,也就是大神。他们会准备麻薯和酒,送到山中。通常在固定场所搁置祭品,例如在高大树下,或类似这样的大磐下。他们称这种惯例仪式为产养……”   “是。”女人——沙久也点头。   “如果不这样做,野狼会生气,有时袭击村民,有时吃掉村里的牛。只要出了一点错,山的大神也会变成祸神……”   “因此,村里的人才把我……”   “大概打算让你取代麻薯当祭品吧。”   “哎呀……”   “沙久也,你吃掉了麻薯,我呢,喝掉了酒。对聚集在底下的那些东西来说,我应该算是犯了同样的罪……”   道满看似乐不可支地喀、喀、喀、喀笑出声来。   “聚集在底下的那些东西是……”   “大神,也就是野狼。”   “可是,那些东西会说人话。”   “无论任何东西,不管是野兽,还是器物,只要累月经年,迟早都会说人话。底下那些东西中有会说人话的,其他野狼应该是跟着那个说人话的狼学习说人话吧……”   道满说这话时,底下依旧不停传来声音。   “怎么爬都爬不上去。”   “我们该怎么办?”   “只有人才能爬上去。”   “我们去找铁匠店婆婆商量不就行了吗?”   “嗯。”   “嗯。”   “去叫她过来。”   “嗯。”   “嗯。”   说了这些之后,底下安静了下来。   自大磐上俯视下方,也看不到在黑暗中闪烁的眼眸颜色。   “是不是去了什么地方……”沙久也说。   “它们怎么可能离开?大概趴在黑暗中,正在流着口水,等着吞噬我们的肠子吧。”道满边笑边说。   “道满大人,您不觉得害怕吗……”   “黑暗是我的被褥,地狱狱卒是我的同胞。我有什么好怕的?可怕的不是妖怪,也不是黑暗……”   “是什么呢?”   “你说,是什么呢……”道满仰望上空的月亮。   沙久也望着道满的脸,问:   “道满大人,您总是一个人吗?”   “我不是说了,黑暗是我的被褥,地狱狱卒是我的同胞吗……”   “没有人愿意陪您一起喝酒吗?”   “说没有,确实没有,要说有,也是有……”   “那个人是谁呢?”   “那是个与我同业的男人,不过,那个男人不像我这样误入歧途,他好歹仍在京城做事。只是……”   “只是什么?”   “算了,别再问了。”道满说。   “请您告诉我吧。”   “这么说好了,那家伙另有个意气相投的酒友……”   “不是道满大人吗?”   “哎呀,哎呀……”道满低声说道。   有个声音盖住了道满的笑声。   “沙久也,沙久也……”   声音自下方的黑暗中传来。   听到那个声音,沙久也吓了一跳,打了个哆嗦。   “是我啊,我是橘诸亲啊……”那声音说。   “诸亲大人……”沙久也站起身。   从大磐边缘往下看,借着即将升至中天的月光映照,可以看到黑暗中站着一个朦胧人影。   “您为什么来这种地方?”   “我来接你回去。”   “接我回去?”   “是的。”   那人影如此说。   “我对你撒了谎,实在很抱歉。”   “什么意思?”   “我本来就不是京城人。我对你说的,全是谎言……”   “怎么可能……”   “是真的。我本来就是住在这座山的野狼的伙伴,因为很想在人间世界生活看看,所以化身为人,住在人间世界。之后,认识了你……”   “怎么会……”   “我打心底爱着你,只是我觉得人和野兽,终究不能在一起生活,所以我主动离开了你……”   “……”   “因为我得知你肚子里怀着我的孩子。只要我不在你身边,那个日后将诞生的孩子,便可以以人的孩子的身份出世。我希望他以人的孩子的身份出世,因而离开了你……”   “诸亲大人……”   “刚才我接到通知,听了对方的说明,我就想,很可能是你,沙久也。因此,我急忙赶过来。就这样,我再次听到你的声音后,实在太想念你,想念得再也无法忍受。沙久也呀,你觉得怎么样呢?愿不愿意和我在这里一起生活呢?那个将于日后出世的孩子,或许不能成为人,但他终究是你和我的孩子,这点不会变的……”   “……”   “你觉得怎么样呢?愿不愿意从大磐下来呢……”   “愿意!我现在就下去,诸亲大人。”   沙久也如此说后,准备下去。   “慢着……”道满阻止。   “为什么呢?”   “事情太巧合了。”   “怎么说巧合呢?那么对方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又为什么知道诸亲大人已经离开我的事呢?这不都是因为对方是我的诸亲大人,才知道的吗……”   “因为你说出了一切。”   “什么时候?”   “刚才,你不是对我讲述你的境遇吗?你说的话,都被他们听到了……”   “怎么会……”   沙久也哭丧着脸,望着道满。   接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沙久也望向大磐下方。   “诸亲大人,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诸亲大人脸上有一颗痣。请问,那颗痣是在右边脸颊,还是左边脸颊呢……”   沙久也问了之后,双方沉默了一会儿。   之后,传来一阵忍不住笑出的笑声。   “你打算试探我,对吧?我回答你。我的脸颊,不管是右边还是左边,都没有痣,这点你不是最清楚的吗……”声音如此说。   “诸亲大人!”沙久也喜悦地大喊。   “慢着!”   沙久也不理会道满的阻止,伸手抓住大磐突出处,再将脚挂在其上,一直爬至大磐底下。   下去之后,沙久也看到眼前站着一个看似人的人影。   “诸亲大人。”   沙久也本来想奔跑过去,却在途中停住脚步。   因为那个人的脸——鼻头,往前尖尖突出。   “你来了,太好了,沙久也。”   对方张开大口,从嘴里连续伸出獠牙和长舌。   “你看起来真的很美味啊。”   对方说毕,立即猛扑过来。   “啊!”   沙久也大叫一声,试图逃跑,但对方扑过来的动作更快。   就在对方的獠牙即将咬住沙久也的脖子时——   有人轻飘飘地自大磐降落,插进沙久也与人影之间。   是芦屋道满。   “住手,住手。”道满说,“你不会不知道我就是芦屋道满吧……”   “什么?”   “如果你没听说过芦屋道满这个名字,那应该也听说过播磨的秦道满这个名字吧……”   听道满如此说,黑暗中传出叫声。   “噢……”   “噢……”   一群野狼从草丛中接二连三的爬出。   “你就是那个播磨的道满法师?”那家伙问。   “正是。”   “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不过,这里不是播磨也不是京城。我先吃掉你好吗?”   喀!   对方张开下巴,猛扑过来,道满朝对方的脸伸出右手。   道满手上握着一根尖锐竹棒。   刚才,道满劈开手中的竹筒,并将尖端稍微削尖。   “呀!”   道满发出叫声时,被劈开的竹筒尖已经穿入对方左眼。   嗷呜呜呜!   对方发出叫喊声。   对方跳起,快速奔离,细看之下,原来是一只全身裹着细长银色体毛,白色的巨大野狼。   两人回过神来时,四周已不见刚才那群野狼的影子。   不知什么时候,狼群全消失了。   沙久也茫然自失地呆立在原地。过一会儿,她开口问:   “刚才那个是什么?”   “是累月经年的野狼。有听说过,活到一百岁的野狼,能够化身为人……”道满说。   “那么,刚才那个人影不是诸亲大人吗……”   “不是。”   听道满这么说,沙久也在月光中无声地啜泣起来。   道满一边听着沙久也的哭声,一边望着逐渐升至中天的月亮。   五   第二天早晨——   道满和沙久也来到献上祭品的那个村落,据说村里唯一的铁匠店老婆婆死在家中,村里闹腾得很。   本来是老太婆的丈夫在做铁匠,不过,铁匠于十年前过世,之后便由身为妻子的老太婆继承了铁匠工作。   那个老太婆,据说眼睛不知被什么东西扎入而死去。   而且,在村人的注视之下,老太婆的外貌于瞬间产生变化,不知何时,老太婆横死之处竟躺着一只银毛野狼。   道满吩咐村人在大磐下挖个洞,埋了野狼尸体,合掌念经之后,与女人一起消失踪影。   两人来到通衡大道,道满才与沙久也分手。   “谢谢您了。”   沙久也早分别之际如此说,向道满深深行了个礼。   “我决定回故乡父亲身边。”   沙久也浮现复杂的微笑,在风中转过身地背对道满。   道满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久久佇立原地,凝望天空漂流的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