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儿 1 有生以来,这是我第三次踏入异世界。 秋高气爽的周日午后,时间接近下午一点,当时我正急忙赶往车站。忽然间,有个冰冷的东西落到鼻尖。我觉得奇怪,抬起头往上一瞧,发现如羽毛的大量白点轻盈飘落。这景象让我不由得看傻了眼,愣在原地。 下雪了。 冬日尚未到来,十月的晴空迫不及待下起了雪。 「糟糕。」我嘀咕说。 我打从内心觉得不妙。这时候下起雪,我没穿外套也没戴围巾,再说眼前的状况实在很不寻常。前后左右见不着半个人影,明显是有怪事发生。 遇上这种情形,通常我会选择掉头离去,实际上之前几次我也都是马上折返。 这种事情头一次发生是在我小学某一次运动会的早上。我获选参加接力比赛,结果没有跑过校门,反而直接跑回家门。第二次是前不久的期中考,我熬夜苦读,最后连学校也没能抵达。从小,我这个人每当遇上紧要关头,就会有诡异的麻烦事缠身。 不过,今天我可没闲工夫走回头路。我和女孩子约好在车站前见面,要是这时候改走其他路线铁定迟到。虽然搞不懂发生什么事,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和巧克力棒一样笔直往前冲。 「走一步算一步。」我喃喃说服自己。 两旁墙壁高耸过头,我快步走在深而细长的街道上。 奇怪的是,这条路走起来好像比平常还要长上许多。我像是分不清远近,前方只望见白茫茫一片。不对劲。不过这是前往车站的捷径,只要穿过这条路,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就能抵达见面地点。我尽量不胡思乱想,专心盯着鞋尖,埋头走在积上一层薄雪的狭窄道路。 走没多久,我终于穿过捷径。然而当我抬起头来,眼前出现的却不是熟悉的景色,我惊讶得目瞪口呆。 原本应该出现在眼前的斑马线和有些脏污的电线杆消失了,放眼望去只有白雪与蔚蓝晴空。平缓的皑皑雪原如鸟取沙丘般辽阔,一望无际。 大雪原。 「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雪无情地吞噬低喃的话语。惨了,这下真的惨了。我心里大喊不妙, 一步步攀上眼前的雪坡。我站在雪丘上头,往四周张望;因为不晓得车站位置,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约好的时间虽然快过了,但看来这下也只得摸摸鼻子往回走。 这时,上头的雪坡冷不防传来一声「慢着。」,那是一道嘹亮的清澈嗓音。 一抬起头,我吓了一跳,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一位绝世美少女站在雪坡上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瞧。 2 意识仿佛瞬间遭到占领,深入她的瞳孔深处,在耀眼的光芒间扩散。 出现在我眼前的就是这么一个令人惊艳的美少女。 虽然看不出年纪,但我觉得她应该比我还要年轻,由长相判断应该比小学生成熟,又比高中生稚嫩。她身穿造型奇特、与四周雪景格格不入的连身裙。无袖连身裙露出纤细的肩膀,她看起来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寒冷。湛蓝长发不时反射阳光,熠熠生辉,有如百合花的大蝴蝶结 像个垂直的尾翼往上弹起。那双温柔又灵活的澄澈眼阵直盯着我不放。 「你是人类吗?」美少女发出如玻璃透亮的嗓音问道。 「嗯,算是吧。」 「算是?」 「也不能说算是,我是人类没错。」 见美少女轻蹙柳眉,我连忙再补上这么一句。 「我的的确确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 「这样啊。」美少女冷静地点了下头。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真正的人类。」 「什么?」 短暂的沉默轻飘飘地飘在大雪原上头,说不定少女说的是这个地方流行的笑话。我干笑三声,她一声不吭,盯着我的眼神像在分析着什么,这下我总算明白载玻片上的微生物躺在显微镜底下时的心情。 「这里不是你们人类该来的地方。」 美少女的嗓音如金丝雀悦耳,视线始终紧盯着我。 「人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嗯,为什么呢。」我要是知道答案,也用不着困在这里了。 「你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 「用走的。」我说。 不晓得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美少女的温柔眼眸似乎瞬间变得冰冷。 「我、我是说真的……我只是往车站走,没有耍什么手段。欸,这个莫名其妙的银白大地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你是雪精灵吗?拜托你告诉我。」 「我不是雪精灵。」美少女宣称,「我是雪儿。」 「雪儿?」 「没错,这里是雪儿的世界。」 我在心里和罗丹的沉思者雕像做起一样的动作,思考起这突如其来的雪儿世界是怎么一回事。雪儿是指人种吗?他们和雪男、雪女差不多吗?不管答案是什么,这个美少女果真不出我所料,是个异于人类的特殊存在。即使如此,我并未感到特别恐惧,只是依然克制不住嗓音里流露出的惊慌。 「欸,雪儿。」 「什么事?」 「雪儿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眨了眨柔和的眼眸,沉默了好一会儿,像个没有挂上摆饰的耶诞树。她的容貌端正,令人直想跪下拜倒在她面前。但也因为过于端正,完全看不出她内心的想法。她思考半晌,接着凝视着我,开口发问,声音轻得宛如稀有的花蜜滴落。 「你是人类对吧?」 「嗯,如假包换。」 「人类到底是什么东西?」 「什么?」 被她这么一回问,这下倒轮到我眨起眼睛。人类是什么?用不着想也知道答案,那当然是用两脚站立行走的生物,用手使用工具,用嘴说出语言,喉咙渴了就喝水……不对,这答案套用到眼前的女孩子身上不也说得通吗?我这下终于明白,这问题一时半刻实在很难解释清楚。 「人类就是人类啰。」我无奈答道。 「雪儿也是一样。」她说,「雪儿就是雪儿,居住在这个世界,是很普通平凡的存在。」 「这答案说了等于没说。」 「你不也是一样吗?」 这么看来要了解彼此,还得费上好一番工夫。 3 我一再讨好叫做雪儿的女孩子,又是安抚又是哄骗又是拜托(累死我了),费尽心力才问出一点头绪。 1·这世上存在各种不同的世界。 2·每个世界依不同周期彼此接近或是远离。 3·两个世界交会时,偶有人会越过界线。 我遇上的情形简直只有倒楣两个字可以形容。不幸的是,我疑似在前往车站的途中,跨越了分隔两个世界的界线。呼,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世上真是无奇不有。 「这世上没什么稀奇的事,是你把事情看得太稀奇了。」 「是这样吗?」我说,心里觉得有些受伤。 「反正——」雪儿以清楚明白又不容分说的冰冷口吻若无其事地说:「再这么拖拖拉拉下去,你可会回不到原来的世界。跟我来,我带你到出口。」 「什么出口?」 「出口就是出口,你不想回去原来的世界吗?」 「我当然想回去……」 「在这地方,入口就是入口,出口就是出口。别说那么多废话,跟我走就是了。」 说完,她转身往雪坡下头走去,我也急忙跟上她的脚步。 在广大无垠的雪原里,我们踏出沙沙作响的脚步声,像是一路把汤匙插进刨冰。放眼望去,一路上只有无尽的白雪,宛如走入抽象的谜样风景。这地方真的有出口吗?到底还要再走多久才会抵达出口?一连串成谜的问题。 「欸,雪儿。」 「什么事?」 我心里有数不尽的疑问,于是我稍微加快脚程,追上她的脚步,与她并肩同行。 「我现在知道这里是雪儿住的地方了。」 我瞄向她的侧脸,窥探她的脸色。她没有应和,只有长及腰间的飘逸秀发在微风中摇曳。她的美丽让她看上去像个温柔的美少女,实际上却是个不太亲切的雪儿。 「你在雪原的正中央做什么?就只有你一个人……周围根本就什么都没有不是吗?」 「倒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我家就在那里,雪儿边走边说。 「你家?」我蹙起眉头,怀疑起那附近是否真有可以称作家的地方。 「我家是雪穴,就在雪地底下。」 我动用了一点想像力,啪地拍了下手。 「我明白了,也就是所谓的竖穴式建筑,简单来说就是像雪窑那样的房子对吧?」 「没错,和雪窑差不多。我们往雪里深掘,挖出洞穴,再钻进里头。」 「雪窑就冒出来了!」我精神抖擞地说,雪儿却轻轻皱起鼻子,理所当然似地忽视我的玩笑话。 姑且先不论这些,她以极为平静的态度、就像在撕用来放入沙拉的生菜般开始解释:她原本和平常一样悠闲地待在雪穴的家里,独自享受寒冷的午后时光时,突然察觉到外头有异状,心生纳闷。走到外面一瞧,发现有个陌生人类(也就是我)一脸茫然地爬上雪坡。她心想不知这人类是什么来头,还是暂且观察一下情形,结果就这么和我撞个正着。 「原来是这样啊……抱歉打扰到你休息了。」 「用不着在意,我只不过是在看电视。」 「电视?」我说。「噢,这世界也有电视啊。」 这事实莫名剌激我的想像力,脑海里不经意地浮现这么一幅景象。 雪儿独自在寂静的雪原上头散步,她埋头走了一会儿,途中发觉有个老旧的雪窑,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雪窑里空无一人,墙边有一台之前住在里头的人留下的电视。她按下开关,电视萤幕上出现了粗糙的画面,似乎正在播放老电影。少女第一次看见电视,电视上的画面让她看得出神,沉迷得忘记时间…… 嗯,这样的发展还挺感人的嘛。 「有电视可以看真不错呢。」我微微扬起嘴角笑说。 听我这么一说,雪儿猛地转过头,像是有人在她耳边开着低级玩笑,眼里流露出冰冷怒意。 「少瞧不起人了,这里当然有电视。」 「对、对不起,我没那个……」 哼,电视可是很方便的呢,雪儿说。 「我从电视节目上观察过,大致清楚你们人类是什么德性。」 「这样啊。」我应道。「例如说呢?」 「人类热爱战争。」 我差点没在雪地里摔个四脚朝天。 人类动不动就争吵,雪儿又继续说: 「绝不认同与自己相异的价值观。喜欢用暴力逼他人屈服。一旦遇上紧要关头就夹起尾巴逃跑。基本上行为矛盾、个性古怪,常把力气浪费在不必要的地方。」 「哈哈哈……」我面色僵硬地抽动着嘴角。 「简直荒谬。」 这话说得有理但又不是完全正确,但她如果只是从电视新闻观察人类,倒是很有可能把人类当成头脑简单的低等生物。不知道为什么,新闻基本上总是报忧不报喜。 「嗯,出现在电视上的人类多少有些悲惨。」 不过呢,我说: 「既然你认为人类愚蠢,又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我很感兴趣。」 「感兴趣?」我问,感兴趣又是什么意思? 「人类的行为虽然荒谬,但又让人百看不腻,可以用来作为思考事情时的参考。人类虽然愚蠢,但是我并不讨厌,反而觉得很有意思。」 「噢。」我说,「这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人类的行为很能刺激求知欲。」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心想。雪儿虽然冷漠,却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女孩子。 我大概走上了绕行镇内一周的距离,晴朗的蓝天在不知不觉中转为阴郁的阴天。再往前走没多久,雪原前方出现了 一座死寂的黑暗森林。白雪落在尖挺的针叶树上,宛如洒上一层糖霜,宝绿色光芒如波光粼粼,在树林间无声摇曳。 「就快到了。」 森林另一头就是这个世界的尽头,雪儿解释。 「出口在极光前方,穿过那里就可以回到你们的世界。」 「我知道了……谢谢。这一趟冒险说短不短,说长也不是很长呢。」 「冒险都是这样的。」 「是吗?」 「没错。」 她说得理直气壮,重重点了下头。 「从你的语气听来,你到其他世界冒险过吗?」 「没有。」她马上回应,「没有是没有,可是我从电视上看过,所以很清楚冒险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又是电视了,我心想。 雪儿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其实大部分知识似乎都是从电视得来的。原来如此,在这片漫无边际的大雪原,就算出了门,外头没人也没地方可以玩耍,只能独自待在雪地下的雪窑整天看电视取乐。 「难怪这么老成……」 「你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我回道,赶紧把头别开。 「你说了。」 雪儿猛然停下脚步,蹙起眉头,往我看了过来。 「快说。」 「没说就是没说。」 「少骗人了。」 「我真的没说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快告诉我。」 「我什么也没说,你一定是听错了,把风声还是什么的声音当成我说话的声音。你仔细听,是不是听见了咻、咻噜轰轰轰轰、噗咻噜噜噜噜噗。」 我费劲卷起舌,恶作剧似地用力吐气,一个好的笑话可说是沟通时最佳的润滑剂。 「你在逗着我玩对吧。」 她说得冷酷。 「你在耍我。」 「我、我没有,别误会了。」 我恨不得当场挖个洞钻进去,实际上很少有人能理解我说的笑话。 「愚蠢的人类把我当白痴耍,我有说错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猛挥手,尽可能否认这番推论。「我没把你当白痴耍,只是……这世上没有人十全十美嘛。」 「我饶不了你。」 我好像激怒了她,她瞪着我的眼里冒出熊熊怒火。我的笑容僵在嘴边,心脏像台老旧的冰箱覆上酷寒的冰霜。笑话说得好是解药,说得不好就成了毒药,甚至是足以毁灭恐龙的巨大陨石。 「等、等一下,雪儿丨」 「少叫得那么亲昵,人类。」 「我没有恶意,听我解释好吗?」 闭嘴,鲜红唇瓣冷冷拒绝我的解释,她往我的方向踏出一步,撂下狠话表示自己不喜欢遭人捉弄。 就在这个时候,附近一带的地面猛然向上隆起。雪儿睁大浑圆眼眸,短促地倒抽一口气。 我不只倒抽一口气,简直差点没活活吓死。背后的雪地轰隆隆起,宛如卷起狂涛巨浪,打上天际,涌上我们头顶。砰!一个坚硬的声音响起,汹涌波涛也随之迸裂,雪花四散,四周烟云弥漫,就连睁开眼睛也有困难。 「那、那是什么东西……?」我沙哑着嗓音喃喃问道。 我的背上爬满鸡皮挖瘩,颈后寒毛直竖,喉间响起激烈的咕噜声。烟雾散去后,冒出了一个无比庞大的东西。 有生以来,我还没看过如此诡异的东西。 巨大的光滑身躯闪烁银白光芒,如丝线细长的六到八只长足蜿蜒,长得难以数清正确数目,像极了一条条曲折的银色金属线。光凭这些丝线绝对不可能撑起多少有一点重量的物体,这样的形体极端违反自然法则。 「小心点。」雪儿面不改色,语气中听得出事态危急。 「雪儿,这家伙到底是……?」 「冰蜘蛛。」她说,「非常危险,小心一点。」 「冰蜘蛛,非常危险。」我又重覆了一遍。 这家伙是怎么个危险法? 「它吃各种生物。」雪儿解释。「冰蜘蛛什么都吃,在食欲方面完全不挑,要是让它逮到,肯定会被它吃下肚。它会用那长长的手敏捷地把猎物压倒在地,从头颅开始大口啃咬,喀嚓喀嚓喀嚓。」 这家伙不好惹,我打从心底暗叫不妙。 「雪儿,这里的世界难不成到处都是这种怪物吗?」 「怎么可能。」 冰蜘蛛这种危险的生物相当罕见,她又继续说明: 「目前大部分的冰蜘蛛都已经遭到驱除,只有极少数残存在边境……这么大一只冰蜘蛛,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这下我总算搞懂了。 「快逃吧。」我提议。遇上这种危急关头,我实在找不到还有什么其他选择。 「说的也是,你快逃吧。」 「咦?」 「如果我们两个人一起逃,反倒容易成了这家伙的大餐。它很有可能趁我们疏于防备,从背后攻击。」 由我留在这里拖延时间。 说完,雪儿阖上眼,嘴里念念有词,锐利剌骨寒风呼啸而过。她猛地再睁开眼时,我吓得倒抽一口气。她的眼瞳出现烈焰般鲜艳的青蓝色彩。 「你就沿着这条路跑进森林。」 她睁着冰蓝瞳孔说。 「记得一路往前冲,这条路没有岔路,用不着怕迷路。人类再愚蠢,也一定能抵达出口。」 接着,雪儿气势十足地朝巨型冰蜘蛛跨出一步。 突然间,一阵电击声不知从何传来,雪儿四周轻飘飘浮起无数来路不明的尖锐物体。那些东西没有冰柱长,但远比冰柱尖锐,宛如肉食性动物的獠牙。那些是以冰雪制成的尖牙,专门用来啮咬与攻击。 「去。」 雪儿挥了下手,大量冰牙随即一股作气地朝冰蜘蛛射去。犹如撞上金属的撞击声响遍雪原,冰蜘蛛连动也没动一下。金属般的银白躯体如外表所见,异常坚硬。冰牙纷纷被弹了开来,失去控制,四处散落在雪原。雪儿轻啐一声,又再制出新的冰牙,让冰牙在周围飘浮。 「你在拖拖拉拉什么,还不快走。」 「可、可是……」 以娇小的身躯勇猛对抗冰蜘蛛的雪儿,回头往我瞥来。 「用不着担心我,我很清楚该如何应付冰蜘蛛。」 我这话不是在逞强,她补充说。 「我做事讲求合理,和你们人类不同。你尽管放心,赶快离开这里。」 「不……不要紧吗?」 「放心吧。」她说着,像是轻轻把我推开。 「反正你在这里也只会碍手碍脚。」 真的是这样吗?我不禁咬牙苦恼。她说的应该没错吧。 「我知道了,那么不好意思,我们就在这里道别吧!」 我转身背向雪儿,抛下娇小的女孩子,让她独自面对恐怖蜘蛛,自己则是脚步轻快地逃离现场。 「不对!」 我往森林里跑了三步左右,紧急刹住脚步。 「我不能这么做。」 我又掉头跑了回去,痛骂自己怎么能在怪物面前弃女孩子不顾。正义感强烈的男孩子绝不会考虑逃跑,头脑灵活的男孩子也许一发现苗头不对,就会赶快闪人。但是我的正义感既不强烈,头脑也不灵活,所以我先逃个三步又折了回去。我这人的个性缺乏热情,行事也是处处充满矛盾,总是要多绕个一大圈才能抵达正确终点。 「雪儿!」 我往她冲了过去。 冰蜘蛛伸长细长银足,猎捕娇小的猎物。出人意料的是,雪儿的脚程飞快,行动灵活。她矫捷地躲过银足攻击,从死角接连射出冰牙。攻击虽然全被金属外壳弹飞了出去,但目前暂时仍由她主导攻势。 她似乎察觉我又跑了回来,急忙与冰蜘蛛拉开距离。 「你在搞什么?」 她往我冲来,紧紧蹙起了眉头。 「我不是要你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吗?」 「办不到!」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也来帮你的忙!」 她愣得张大嘴,青蓝眼瞳似乎难掩茫然。 我有些畏缩,不过还是坚持继续说了下去: 「我要和你并肩作战,虽然我能做的可能只有在旁边砸砸雪球……不过总比没人帮忙来得好吧。让我助你一臂之力!我们两个一起合力联手打倒这个怪物!」 雪儿朝我露出不敢置信的眼神,像是看见一颗蛋居然打出两个蛋黄般惊讶。 「我说啊……」她说,「你搞错了。」 「搞错?」 「我一点也没有打倒这家伙的意思。」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真是愚蠢。」雪儿高高噘起嘴,「我没有和这么大的蜘蛛打到分出胜负为止的意思,我这么做只是在拖延时间。我就算认真起来,也很难打倒这只大蜘蛛,何况我根本不想受伤。我本来只是打算随便应付一下,一抓到机会就赶快逃离这地方。」 「……是、是吗?」 「没错。」 雪儿点了下头。 「等你逃进森林,我也会离开这里,这是我原本的计画,也是最合理的做法。别来打乱我的合理计画。」 「呃。」我不晓得还能如何回应。 我一个人来回奔波,像头兴奋的袋鼠蹦蹦跳跳,结果只是白费力气,徒增苦闷。真丢脸。到头来,赶紧逃进森林才是正确的作法。既然如此,一开始说清楚不就好了吗……就在我有些怨恨地看向她时…… 「糟糕。」她惊慌得睁圆了眼。 往前一瞧,冰蜘蛛身上像是有电流窜过,四处迸出火花,青白光芒仿佛濡湿怪物躯体,如一层冰冷薄膜覆盖怪物全身。光芒奇幻美丽,带给我莫名恐惧。 「危险!」 雪儿大叫,把我撞飞了出去。 事发突然,我一个没站稳,重重跌坐在雪地上。接着,随即有东西从冰蜘蛛的身体击出,光膜凝聚成圆球状,形成破坏万物的凶器。奇怪的声音响起,那东西朝我们冲了过来,爆出轰隆巨响,在雪地里引起爆炸。雪白地面龟裂,雪尘漫天飞舞。 「唔……」 回过神时,我正仰躺在雪地上。 我甩了甩头,像条狗甩掉脸上坚硬的雪块。我的身体冰冷,奇怪的是命倒是保住了,四肢依然健全,再仔细一瞧,身上也没明显外伤,全身上下连个擦伤也找不到。我依然毫发无伤,都得多亏雪儿用身体掩护我,倒在我身上。换句话说,她对待我的态度虽然冷漠,但还是挺身保护了我。 「雪……儿?」 没有回应。 她的双眸紧闭,纤长睫毛无力低垂。 我伸出双臂,轻轻扶起雪儿,自己也小心翼翼地跟着起身。冰珠散落一地,而她娇细的身躯瘫软无力,一把她扶起,那白皙的手臂便软绵绵地往一旁垂落。她的背上伤痕累累,连身裙破烂不堪,冰霜冻上裸露的肌肤,就算想刮下来也没办法;冰霜像是黏住了,牢牢贴附在她的背上肌肤。 巨大怪物依然矗立在前方,当它一发现我们,又再度动起长长的脚。庞大的身躯踩着轻盈的脚步声,缓步向我逼近。 「欸,欸,雪儿。」 我急得喊出尖锐的嗓音,简直不像自己的声音。 「你没死吧?你还活着吧……?」 她当然还活着,毕竟她是雪精灵啊。雪精灵不会死。她只不过是稍微昏了过去,一定是这样没错。虽然感觉不到雪儿的呼吸,但这应该是我的错觉,是我心急如焚,才会如此认定。 喘不过气。心脏像是被人抓在手里,传来阵阵刺痛;太阳穴附近响起恼人杂音,双眼逐渐灼热…… 「雪儿,快醒醒啊。」 我扯开喉咙,硬是挤出声音。 「拜托你,雪儿,快回答我!」 当我一朝正在扶起她身体的双臂施力,她便猛然睁大了眼睛。 「咦?」 事态出现急速变化,我差点跟不上事情的发展。雪儿短促地吐了口气,像个弹簧猛力往上一跳,挺直了身子,宛如刚全力冲刺过的小动物,纤细的肩膀急促起伏。 她在呼吸。 「太、太好了……你还活着,雪……」 话还没说完,雪儿已经站了起来。她的蓝瞳闪现凶光,机械般的冷酷嗓音从她嘴里发出。 「轮到我来回敬你一招。」 数不清的冰柱凭空冒了出来,密密麻麻地填满周围空间,如机关枪般发动猛烈攻势,朝冰蜘蛛射去。 哇啊,我不由得讶异。 异样的光景出现在眼前。冰柱的数量仿佛无穷无尽,一发射出去马上又有新的冰柱填补空缺。冰柱接二连三射出,每射上冰蜘蛛的身体就被弹了开来,迸散的冰珠如亮片闪烁耀眼光芒。那副景象活像白蚁群聚在巨大的建筑物,也像水晶食人鱼打算啃光西伯利亚的冰山。 滴水可以穿石。遭到无止尽的冰柱攻击,蜘蛛的外壳终于开始碎裂。冰蜘蛛尖声悲鸣,百万把冰刀依然没有停止发动攻击,接连不断往目标剌去。为了逃离痛楚,冰蜘蛛疯狂挣扎,然而始终不敌冰冷炮火阵阵猛攻,终于一动也不动,像棵被砍倒的猢狲树隆隆滚落雪原。 4 积雪表面结上一层薄冰,我一路踩碎冰雪,走在白天阴暗的森林里。 森林里暗无天日,漆黑树木如怪物伸长了指头,树枝在头上交叠。近似极光的绿光在空中摇曳不定。光芒洒落枝叶,像是筛过了一回,只透入一点微光,看来既冰冷又阴森。 「就快到了。」 我向背上的雪儿轻声喊话。 「等到家后,我马上帮你疗伤。」 雪儿没有回答,发出轻细的呼吸声。她虽然昏厥,呼吸倒是相当平静。我也怀疑过说不定她只是睡着了,只是不管我再怎么摇晃她、轻拍她或是捏她的脸颊,她都没有醒来,可见她不是单纯睡着。 我想起刚才的惊险。 击垮冰蜘蛛的百万根冰柱实在壮观,只是景象虽然壮观,恐怕也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突然往前倒在雪地,没有再站起来。她需要休息,需要充电,然而冰冷的雪床实在不是个适合休息的好地方,得赶紧让她躺进温暖的被窝……让她吹一吹暖气,再用吹风机往她身上吹,应该没多久就能让她背上结冻的冰霜融化成水。 「再等一下。」 我背着雪儿,一路往森林深处走去。 走没多久,不知何时出现一个闪耀着光芒的绿色光管,矗立在前方。照耀在头上的极光在那里凝缩成单纯的形状。我倒抽一口气,相信自己终于走到了。就是这里。这世界如果有出口,我现在肯定就站在出口前方。我背着雪儿,逐步走近如窗帘摇晃的光塔,然后…… 5 「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 交代完这么一大段来龙去脉,我静静地把眼前的杯子凑到嘴边。 冷掉的咖啡酸又苦涩,我把咖啡杯放回茶托,偷偷观察坐在我面前的女孩子脸上的表情。 「这样你明白了吗?」 可香谷同学沉默不语。 她拨弄着直顺的乌黑长发,樱色粉唇紧抿成一直线。长睫毛围绕在双眼皮周围,眼眸和平常一样微微扬起,衬托出那张日本味十足的清秀脸庞。平时的她总是散发出一种如冬日湖泊的透明感。只是,现在那盯着我瞧的眼神又是怎么回事呢?我还以为自己望见了溢满泥泞的沼泽。 这里是车站外头的咖啡厅,时间是星期日下午四点。由于假日就要结束,店里客人稀稀疏疏,个个显得意志消沉。我和可香谷同学隔着张桌子面对面坐在窗边,模样更是无精打采。老实说,我实在穷于应付这样的状况,只想赶快从这地方消失。 那个时候,在绿色极光的包围中,忽然有道刺眼的闪光迸裂,宛如刚形成不久的宇宙发生爆炸,爆炸威力扩及四周。等到光芒完全散去,我才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发现放眼望去是我熟悉的世界。我松了口气,站在自家玄关前。 接着,我急忙冲进家里,拿出棉被,让雪儿俯卧在上头。她还是一样沉睡得像颗石头,完全没有醒来的意思。我用吹风机吹了一会儿,融掉她背上的冰。匪夷所思的是,她背上没有伤痕,肌肤光滑白皙。接下来只要再让她好好睡一会儿,应该就没事了吧。我心里这么想,一松懈下来,才猛然惊觉大事不妙。 我和人约在车站前见面。 我们约好一点碰面,接着再去看电影。 这下惨了。 我看了一下时钟,离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三个钟头。胃里窜起寒意,我颤抖着手在口袋里找了又找,就是找不到手机,差点没哭出来。手机恐怕是掉在刚才的雪原了。这下就算想联络可香谷同学,也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这么看来数位化也不全是好事。 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只好冲出家门,跑向车站。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跑得最认真的一次。到了车站,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可香谷同学还站在我们约好的地点。我迟到三个钟头,她就这么孤伶伶地站在我们约好碰面的纪念碑前,如一团黑火般凝视自己的脚尖,吓得我不由自主绷紧了神经。 我跑上前去,一再低头道歉。但是不管我再怎么赔不是,可香谷同学就是不肯开口。赶不上电影事小,我拚了死命求她听我解释,好不容易才把她带到附近的咖啡厅,一五一十地详细解释起迟到的理由。 「我、我说,可香谷同学,这下你明白了吗?」 我吞吞吐吐地说。 「大致上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的确有错,不过遇上这种情形我也没辙,根本无从抵抗嘛。」 「哼。」她狠狠哼了一声,把我的行为视为一种拐骗。 「所以你就把那个雪精灵拐回家了是吗?」 「哈哈哈,说拐太难听了吧。」我搔了搔脸颊,「我总不能抛下她不管,何况我也得帮她疗伤。」 「用不着再找藉口了,结果还不是一样。」 「结果一样吗?」 「一样。」她一口咬定。 尴尬的沉默再度蔓延在两人之间,假设用滴管取出,这沉默或许可以拿来作为小瓶毒药贩卖。 「对了,可香谷同学。」我试着转移话题。「我没有找碴的意思,不过她不是雪精灵,是雪儿。」 「雪儿。」她说得平静。 「没错,就是雪儿。」 我在脸上挂起无价的笑容,学汉堡店店员说:「一个雪儿外带,谢谢。」可香谷同学不发一语,脸色像是看见炸失败的焦黑薯条。我急忙板起正色,危机尚未解除,事态还不到可以聊天谈笑的地步。她垂下双眼,反覆深呼吸,强忍似地说: 「所以,那个雪儿现在还在你家睡觉吗?」 「对啊。」我点点头,「她整个人睡死了,怎么叫也叫不起来,简直和睡美人一样。」 「睡美人。」她生硬地又重覆了一遍。 「我说啊,可香谷同学。」 「什么事?」 「你不相信我的话对吧?」 「废话。」 「你一点也不相信吗?就连只有蜜蜂吸取的一滴花蜜这么一丁点儿也不相信我吗?」 「可恶,不要再闹了!」 她用力踹开椅子,猛地站了起来。 「最好有人会相信这种鬼话!又不是小孩子了,要撒谎至少撒个高明一点的谎,你知道我心里有多么受伤吗?」 我用力咽了下口水,可香谷同学的怒意飙破临界点,像是充气充过头的气球爆了开来。苦等三小时要是只等到一个谎言,任谁都会生气。不过她误会了,我说的话句句属实。 「可香谷同学,我没说谎,相信我。」 「啰嗦,你还想继续耍我吗?」 她抓起放在桌上的杯子,里头还有半杯水。她把杯子往我甩了过来,动作像在捞看不见的金鱼。水花四溅,我反射性地偏过头,闪过泼来的水。身体擅自行动,我的运动神经没特别优异,身体却在这种场合不识相地做出敏锐反应,只有椅子和地板被水泼湿。 「你、你躲什么躲?」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才怪,她不甘心地抿紧了唇。 「闪开,笨蛋。」 她使力推开我,姿势端正地蹲了下去,接着打开包包,从里头取出面纸和手帕,仔细擦拭起湿透的椅子和地板。她在这方面还真是一丝不苟,地板一下子被她擦得干干净净。擦完,她投篮似地把湿透的面纸投进垃圾桶,接着快步走出咖啡厅。 「等等我啊。」 可香谷同学的背影渐行渐远,没入人群。 我急忙追上,深怕一旦跟丢,便再也没有机会解开误会。我像条狗啪哒啪哒地向前狂奔,卯足全力冲上车站楼梯,总算赶在她入站前拦到人,紧紧抓住她的手腕。 「可香谷同学,拜托你听我解释。」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她凶狠地转过头,「你耍我耍得还不够吗?」 「我没有耍你,也没有说谎,世上真的有雪儿。你要是不相信,干脆现在就来我家确认吧。」 「什么?」 她蹙起眉头,像在怀疑你这家伙该不会是外星人吧。 「没错,眼见为凭,我刚才怎么没想到呢。」 尽管晚了一步,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冒险故事说得再长,一般来说也不会有人相信。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只要亲眼见到证据,让雪儿和她说上两句,相信事情就会像南阿尔卑斯山的积雪融化,一切都能从容优雅地顺利解决。 「来我家吧,我介绍雪儿给你认识。」 「……你又在打什么馊主意了?」 「别误会了,我只是想证明自己说的全是事实。如果我说谎,我想想……那我就用鼻子吃意大利面。」 「哼,这可是你说的哦?」可香谷同学一脸胜券在握的模样。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去瞧瞧你在搞什么鬼吧。」 她双手扠腰,不屑地甩过了头。 6 「进来吧,可香谷同学。」 「打扰了。」 我打开玄关大门,邀可香谷同学进家里。她虽然态度恶劣,还是不忘礼貌,把脱下的鞋子排放整齐,接着像头警戒心强烈的柴犬亦步亦趋地跟在我后头。我走在走廊上,叫起了雪儿。 「欸,雪儿,你醒了吗?」 客房里悄然无声。 「哈哈哈,她好像还在睡。」 为了避免吵醒雪儿,我悄悄打开客房房门,瞬间僵直了身体。应该睡得香甜的雪儿不在客房,房里空无一人。我一时之间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咦?」 客房里不只见不到雪儿的身影,也找不到她曾经待在房间的痕迹。原本应该盖在她身上的棉被不见踪影,打开壁橱一瞧,棉被不知何时已经被摺叠地整整齐齐,收进了壁橱。棉被摺得方正,像是根本没有拿出来用过。 背脊猛然有股寒意袭来。 我紧张地左右张望,环顾屋内。 「欸、欸,雪儿……?」 呼唤声徒然回响在屋内,无人回应,雪儿也没有现身。我一路大喊雪儿的名字,着急找遍家里每一个角落。客厅、厨房、二楼房间……到处都找不到她的身影。可香谷同学盘起双臂, 冷冷地盯着我,说盯其实也不太对,她大概是在观察我吧。我的脸色惨白,脸上冷汗直流。 「欸。」可香谷同学开了口。「这出蹩脚戏你打算演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演!」 我几乎是大叫着回应她这个问题,语气有些失落。 「雪儿真的存在。」 真的存在……应该存在,毕竟她在冰蜘蛛面前挺身而出,保护了我。 「她刚才还睡在这里!」 「哼。」可香谷同学微微扬起嘴角。 「那她现在在哪里?」 这问题问得我轻轻倒抽了一口气,无从回答。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雪儿为什么无预警地消失了?她明明睡得那么沉……不,难道是我做了场白日梦吗?那其实不是现实情形,不过是让我拿来当藉口的幻觉罢了。 这么一想,冷汗突然窜遍全身,理性告诉我,我成了信口开河、大言不惭的骗子。难道我只是为了替自己的迟到找藉口,随口捏造毫无根据可言的妄想?不对,我不可能这么做。 「欸,我记得你要用鼻子吃什么东西对吧。」 「我好像这么说过……」 说不定这也是幻觉。我搞不清楚现实与幻觉的界线,当场颓倒在地,茫然凝视地板。可香谷同学默默打量了我一会儿,接着用鼻子哼了一声,转过身子。 「我最讨厌那种愚蠢的谎言了。」 她冷冷抛下这么一句话,走出玄关大门,可惜我没有剩余的气力,也没有体力追上。现实感莫名丧失,这诡异的情形让我连站也站不起来。这里是哪里?你又是谁?难以形容的无力感袭来,一旁客厅的电视持绩不断发出意味不明的话语,播报着与战争相关的新闻。我不是关掉电视了吗?电视怎么会开着?我不是关掉电视了吗?电视怎么会开着?我费劲地站了起来,挤出力气,双脚却像意大利面条,软绵绵地无法前进。 爬行的冰 1 你见过在地上爬行的冰吗? 那块冰很小,顶多只有一个蓝莓大,乍看之下根本看不出是冰。那是块非常圆滑光亮的冰,只要一摸就会感觉到针剌般的冰冷,明白那其实是一块冰。啊,原来冰这么冷啊。在我们身边,鲜少有东西会比冰还要冷。 那东西上头带有青蓝光泽,身体里长出长长细线,分不出是胡须还是脚。那像是小鬼Q太郎头上三根头发的东西依序蠕动,身体也跟着慢吞吞地安静移动。它似乎没有眼睛这类的器官,只是漫无目的地一味前进。这样的行为让我不禁联想到人生。不知道下一步要前往何处,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没有意图也没有目的,冰一路向前爬行。 2 我发现那块爬行的冰时,电视新闻刚播完,让人唇边泛起微妙笑咨的综艺节目刚开始没多久。我颓丧地倒在客厅地板上,视线一角忽然冒出一个闪闪发光的小东西。抬起头一瞧,一个像是长出脚的蓝色胸针正爬上客厅墙壁,缓缓蠕动前进。那是什么东西? 我悄悄走近墙边,用指尖轻轻碰了 一下。 「哇啊?」 冰的尖锐触感传来,我连忙缩回手。这东西看似新种昆虫,可是自然界不可能存在如此冰冷的生物。虽然惹得可香谷同学火冒三丈,但看来幻觉尚未结束。 「这会是什么东西呢?」 我环抱起双臂,看着那东西陷入沉思。幸好那东西的行动缓慢,可以任我为所欲为。我犹豫着该卷起报纸消灭那东西,还是该抓起来交由生物老师判断。 「你在做什么?」 背后忽然有声音传来,我吓得挺直了背,急忙回头,发现雪儿就站在客厅门口。 「雪儿!」 我大叫。 「我不是做梦,你真的在这里!」 「让开,别挡路。」 「咦?」 雪儿没多理会我的盈眶热泪和激动情绪,笔直朝我走了过来,语气单调死板,像个前来询问是否能撤下餐盘的服务生。 「得趁现在赶紧消灭,以除后患。」 她缓缓伸出纤细的手指,朝墙上爬行的冰绕起了圈,宛如正对冰施加催眠术。她的眼瞳炯炯有神,仿佛冒出青蓝火焰。突然间,一声轰隆巨响,冰也随之炸裂。我看得瞠目结舌,细碎冰珠纷纷往我洒了过来。 「这家伙是冰蜘蛛的幼虫。」 很有可能是跟着你来的,雪儿表示。 「要是放着不管,这家伙长大后势必会袭击人类,一发现就得尽快消灭。」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暗自想道。确实要是长成之前遇到的那么大一只冰蜘蛛,到时候要再应付可就措手不及了。 我有许多话想说,有许多问题想问,但脱口而出的却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句话: 「你的身体好一点了吗?」 雪儿默默点了个头。 她看来没有说谎,也没有逞强。她的动作灵敏,双目炯然有神,明亮的眼瞳充满活力,破碎的连身裙也不知何时已修补得焕然一新。整个人似乎充饱了电。 「对了,雪儿,你刚才跑到哪里去了?」 我以带着些许不满的语气问。 「你突然不见,我很担心你呢。」 「外面。」她回得简洁。 「外面。」我说。「你去外面做什么?」 「视察。」 我去找你了,雪儿说。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陌生的世界,四周又没半个人影,我会这么做非常自然而且合理。」 「唔……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啦。」 不过她既然心有余力,把棉被摺得整整齐齐,收进壁橱,至少也留张纸条给我嘛,我忍不住埋怨。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抱怨,雪儿已经迅速竖起食指。 「接下来换我问问题。」 「请。」 「为什么把我带回来这个世界?」 雪儿说得平静,宛如身处杳无人烟的深山。 「你为什么把我带来你们的世界?你的目的是什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唔……?」 这问题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问得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何答起。 「我没想那么多。」我双手一摊,「毕竟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抛在那里,我怕你会变得像车站卖的冷冻橘子。况且我也想向你道谢,谢谢你在那个怪物发动攻击的时候保护了我……啊, 对了,我差点忘了。」 虽然晚了一点,我照样低下头向她表达谢意。 「谢谢你救了我,谢谢!」 「用不着道谢。」雪儿冷冷地说。「我没有救你的意思,那不过是碰巧。」 「碰、碰巧……?」我愣愣地张大了嘴。 「没错,我只是刚好救了你。」 她漠然点了点头。 「由于遭受突如其来的攻击,我不过是碰巧扑到你身上罢了。你用不着把这件事挂在心上,我完全没有救你的意思。再说我也没有理由为了救你,赌上自己的性命,这么做一点也不合理。」 「什、什么嘛。」我扯动僵硬的笑容说。「原来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你还真是愚蠢。」 「哈哈哈……不过这种事也不算稀奇啦。」 现在不是傻笑的时候,雪儿喝道: 「你草率的行为给我惹了一堆麻烦,我没有拜托你救我,你却把我带来这种地方,简直是飞来横祸。」 「我是祸害吗?」我泫然欲泣地说。 「对,我一点也不觉得开心。」她两眼直盯着地板。「所以不用向我道谢。」 何况我将有好一阵子回不去原来的世界了,她嘀咕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也没什么……」 时间并非静止不动,她解释,两个世界将再度随着时间渐行渐远。 「这个世界和我所属的世界偶然接轨,因此你才有办法把我带回这里。世界的移动具有周期性,你可以说是非常幸运,而我得等待下一次的周期来临,才有办法回到原来的世界。」 冷汗直淌下背脊。 「所、所以说,你回不去了吗?」 「对。」她答得冰冷,如由波罗的海上头呼啸而过的寒风。 「你说该怎么办?」 「呃。」 这还能怎么办,真是的。自以为是的结果就是到处惹人生气,悲惨的是,我的人生向来如此。倒楣又不识相,非常不懂得察言观色,还老是有些稀奇古怪的麻烦事找上门。遇上这种情况,我也只能先照老样子,以积极的负面思考应对。 「这也没办法嘛。」我微微耸了耸肩。 「没办法?」雪儿的嗓音冰冷刺骨。 「人、人生还长得很嘛,偶尔也会出一点小意外啰。天气也不会每天都是晴朗的啊,偶尔也是会下个雨或是飘个雪,甚至冰雹,有时候还会超乎天气预报的范围,降下青蛙呢。」 她的反应如何呢? 听见这番歪理,大部分的人都会大发雷霆。可香谷同学大概会气得差点没咬烂手帕,不是揍我的肚子就是狠狠踹我的脚胫,把我踢飞出去,再朝痛苦蹲在地上的我破口大骂,那情形光想就觉得难受。不过,等她气消了,态度也会跟着软化,稍微正视起眼前的现实,现在的我只能期待这样的情形发生。 「这话不合理。」雪儿以完全听不出高低起伏的语调说。 「我也这么觉得。」 「天空是会降下冰雹,可是绝对不可能降下青蛙。」 「……什么?你在意的居然是这一点?」 「不只这一点。」她说。「我会就你说的这段话一一举出不合理的地方。」 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审视别人说过的话,她礼貌性地提醒我这件事,接着像永无止尽的寒冬般叨叨念个不停。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就算生气也讲求条理分明,我就这么被有条不紊地训了一顿。 「你可以尽情地待在这个地方,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我疲惫不堪地说。 「你大可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就算当做是自己的雪窑也无所谓,用不着客气。」 「这种事用不着你说。」说着,雪儿甩过了头。 最后我答应让她留在这里,才终于平息她的怒气。她会在这里待到世界再度接轨的那一天……也许得再等上一个月,也可能是两个月,最长绝对不会超过一年。移动的周期虽然不规则,但也不是无秩序可循,就像虽然无法预料什么时候能看见彩虹,但一年至少也会出现个一、两次吧,世界的移动大致就是依如此无规则可言的秩序形成周期。 「对了,雪儿,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雪儿看着我的眼神像在看远古的深海鱼类,我决定视而不见。 「呃,我记得雪儿是总称没错吧,就像我们称呼人类或妖精一样。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种事?」 「有什么没什么,为什么呢?」 「我不喜欢这种无聊的笑话。」 我连忙摇头,表示自己不是在说笑。 「既然我们这一阵子要住在一起,趁这机会加深一点感情也不错嘛。第一步就从叫对方的名字开始吧,你觉得如何呢?反正叫个名字也不会少一块肉。」 我眉开眼笑地说。 「好啦,把手扠在腰上,雪儿小姐,请大声说出你的名字。」 「没有。」 「咦?」 「我没有名字。」 我揉着不小心摔倒扭伤的腰,心想:没有名字? 「不然你的父母朋友或是其他雪儿怎么叫你?」 「没有人叫我。」 她的语气平板得像在念报纸上的经济专栏。 「我没有父母也没有朋友,其他雪儿我只在电视上看过。我打从出生就是自己一个人,一个人生活不需要名字,所以你不需要惊讶成那副德行,嘴巴张那么开,灰尘都跑进去了。」 我不该这么问的,我低下头反省。 虽说我没有恶意,可是这说不定是不太能提到的话题。她的态度总是那么平静,问了才知道原来她的人生如此坎坷而且孤寂,让人不禁想为她做些什么。 「这样啊……不如我来帮你取个名字吧。」 雪儿默不吭声地眨了眨眼。 「不必担心,我对取名字很有一套,班上同学甚至认为不输广告大师,大受好评呢。雪子、雪雪、小雪……你喜欢哪一种名字呢?」 「我不需要名字。」 「别这么说嘛,用不着客气。」 「我不想要名字。」 「为什么?」 「没有意义。」她娓娓道来,「名字本身没有意义,不代表个人本质,只不过是用来识别彼此。既然人类世界只有我一个雪儿,用不着另外取名字,说到雪儿也会知道是我,这不是很合理吗?」 「呃,这不是合不合理的问题……」 「可是我喜欢事情合理。」雪儿坚持。 「不然我要怎么叫你呢?」 「和之前一样,叫我雪儿就行了。」 我希望你能这么叫我,她的语气十分严肃。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头,既然本人都这么说了,我也只能照办。 「对了,你的父母在哪里?」 「父母?」 我反问道,心想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这上头来了。 「你找我家人有事吗?」 雪儿稍稍别过头,回答了我的问题。 「你对我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我自然不会对你客气,这是我应有的权利。可是我必须在这个家打扰一阵子毕竟是事实,为了防患未然,我认为必须先向你父母打声招呼,这么做才合理。」 「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这一点你用不着担心,我扬起笑容。 「我父母因为工作的关系,现在人在国外。」 雪儿的双肩颤了一下。 「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不,还有我哥,我和老哥两个人一起住。」 「这样啊。」 雪儿放心似地吁了口气。 「不过他总是很晚回家。」 「加班对吧?」雪儿说,「真了不起。」 「不不不,我哥是个精明能干的公务员,从不加班。」 他是打柏青哥去了,我说。 「柏青哥?」雪儿稍微眯细了眼。 「我哥很爱打柏青哥,老是要赖到打烊才肯离开,一坐下就黏得像个切开来的秋葵,总是坚持黏在同一台机台前,偶尔会因为这样输得一败涂地,也有放弃坚持反而赢钱的时候。赌博没办法完全套用数学公式计算,就是因为这样才有意思,人生也是一样,这是我哥的口头禅。」 顺带一提,他的工作是在我就读的高中担任物理老师,我竖起食指说。她不发一语,盯着我的眼神就像观察在秘鲁平原上吃草的羊驼。 「怎么了吗?」 「你这个人会这么奇怪,肯定是受到哥哥影响。」 「咦?」我连眨好几下眼睛,「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七点,肚子饿了,但要出门买东西吃也麻烦,于是我把冰箱里剩下的食物拿来充作晚餐,动手弄了份少数几道我会做的料理之一 ——三明治。但话说回来,三明治可以称作料理吗?可香谷同学大概会严厉质疑这一点。不过,三明治当然可以算是料理的一种。 西元十八世纪时,英国贵族三明治伯爵为了一边打牌,单手还能吃东西,想出了三明治这种美 「PB&J。」我介绍说。「花生果酱?(Peanut Butter & Jam)三明治,这是我很喜欢的一种三明治。」 「没人问你这种事。」她说。「不过可以吃自己喜欢的食物很不错呢。」 雪儿吃得津津有味,看来是个食量不小的女孩子。 「对了,雪儿,其实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她嘴里塞满三明治,点了点头,像是在说:说来听听。 「我希望你明天能见一个人。」 「谁?」 「学校朋友。」 我稍微解释了一下可香谷同学的事情。我本来和她约好在车站前碰面,要去看电影,结果误闯雪儿的世界,迟到了三个钟头。后来不管我怎么解释,她就是不肯相信。我把她带回家里,最关键的雪儿又不在家,她就这么把我当成了差劲的大骗子。 「噢。」雪儿舔了舔沾在指头上的果酱。「确实要是有人这么对我说,我说不定也会觉得这男人真是个差劲的大笨蛋。」 「对、对吧……?」我抽动着脸颊说。 「要我见她一面是无所谓。」 「太好了,谢谢!」我的心情豁然开朗。「太好了,你这么简单就愿意答应我的请求,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老实说,我本来以为你会找我麻烦,趁机勒索我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雪儿轻轻皱起鼻子。 「我有什么必要为了这种事找你麻烦?你这个人就是太笨了,我只要十秒钟就能解开你的女人的误会,等着瞧吧。」 「嗯,太好了,太好了。」 我盘起胳膊。 「不过有一点我要先说清楚,可香谷同学不是我的女人!」 雪儿没答腔,冷冷地挑起一边眉毛。 「可香谷同学和我的关系只是朋友。」我补充说道。 「那就是女朋友啰?」 「不对,不是那种朋友,我们只不过是同班同学,而且对方可能不认为我们的交情好到可以称作是朋友。熟识的人……没错,熟识的人这个词最能正确形容我们的关系,我们不过是有商务往来的熟人。」 雪儿大口咀嚼着三明治,冷漠地摇了摇头。 如果没什么交情,怎么会一起出门呢?这不合理。两个人相互依偎看电影,就是互有好感啰。」 这老成的家伙……我硬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平静地表示这事说来话长。 「没关系,说吧。」 「咦?」 「别拖拖拉拉的,快说吧。你要是不说,我就不帮你。」 不会吧。 这下事情可麻烦了。我屈膝坐在椅子上,苦恼地抱住头。我错了,早知道一开始就不应该多嘴的。 「雪、雪儿,这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还是算了吧。」 「可是我想知道。」 「所以我说……」 「我就是想知道你和那个人发生了什么事。」 我对人类男女的生态很有兴趣,她说得相当认真。 「你们是如何相遇、如何建立彼此之间的羁绊、现在已经进展到什么程度、又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发展、整体情形究竟是什么样子?包括电视上没有播出的细节,摄影机拍摄不到的小动作,我要你一五一十地全部解释清楚。」 天啊。 我觉得自己就像棵枯黄的绿色蔬菜。雪儿对人类抱持强烈兴趣,面对这打死不退的好奇心,枯黄蔬菜也只能认命下锅。虽然不是什么恋爱故事,看来我也只能钜细靡遗,仔细把事情交代清楚。 「好吧……」 我先提醒她这事说来话长,不情不愿地开了口。 「好几个月前,某一天放学后……」 3 那一天放学后,我走到学校旁边一间老旧的图书馆。 其实我也只是闲来无事,想查一下罗马皇帝马尔库斯·奥理略·安东尼努斯。那一天在世界历史课上,老师提到人们称他为铁人皇帝,是个拥有钢铁般意志的人。我有些在意他究竟是多么坚强,才会得到这样的称呼。 我坐在图书馆角落的一个大书架后头,花了十五分钟翻阅罗马人的故事,逐渐了解马尔库斯·奥理略·安东尼努斯 是位重视自省的哲学家皇帝,并非※铁人皇帝。我大受打击,心想我这个人还真是糊涂,干脆借本《沉思录》回家好好反省算了。(译注:日文中「铁人」与「哲人」发音相近。〕 我搔了搔后脑勺,一站起来,突然注意到对面桌上堆了一叠白纸。 「那是什么?」 白纸旁空无一物,大概是有人忘记带走吧。我随手拿起那堆纸,发现纸上密密麻麻印满了小字。 「嗯……」 那些字看起来不像课本重点、图表或是算式,倒是有几段疑似故事内容的会话印在上头。当然,纸上写的不是罗马人的故事,上头还用红笔订正错漏字,可见故事情节尚在推敲当中。 我随便瞄了一下故事开头,愈看愈深受吸引,舍不得离开。故事色彩鲜明,富有魅力。这种行为也许不值得赞赏,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坐了下来,完全沉浸在故事的世界里头。 故事背景发生在遥远的国度。 那里有个村庄,村内有座城堡,人物有勇敢的骑士也有阴险的大臣,甚至还有妖精,整体来说偏向奇幻,很像是女孩子会写的奇幻故事。我会这么想是因为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个非常受男生欢迎的公主,少女心在爱恨之间徘徊,让人内心也跟着纠结,笔风相当甜美。 「……真有意思。」 我既兴奋又期待,继续读了下去。 公主爱上魔王这个敌人,正准备私奔时,过去的未婚夫率领象征正义的骑士团,马不停蹄追了上来。未婚夫扯开喉咙嘶吼,逼问她为何爱上那种男人。「闭嘴,就算这世界毁灭,我也要和公主一起!」魔王怒声回应。故事紧接着迎向熬煮浓汤般光泽艳丽的精彩大结局。未婚夫把剑剌向魔王,公主挺身而出,保护身后的魔王,大喊:「求求你们别为了我争吵!」就在这个时候,似乎突然有人出现在旁边。 感觉身边有人的不是公主,是我。 「唔?」 有个人扠腰站在我背后,在桌面落下恐怖的阴影。回头一看,站在那里的原来是个女孩子,身上穿着和我同一所学校的制服。这世上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我没和她说过话,但是我知道她是谁。她留着乌黑柔顺的长发,有双微微扬起,略显好胜的眼眸,是个样貌聪慧、五官端正的美丽女生。 她就是可香谷由里。 「你是班上的……」 大美女,话说到一半,我赶紧闭上嘴,对方盯着我的眼神显然已经怒气冲天,可怕得吓人。 「拜、拜托你别乱看别人的作品……!」 「咦,原来这是可香谷同学写的啊。」 我有些吃惊,因为文笔成熟。我还以为作者的年纪会更年长一点。 「对不起,因为就放在这里,我不是故意的。」 「什、什么放在这里!是忘在这里!」 她手一扫,飞快地把纸收了起来。我们之间充满称不上友善的气氛,空气中有电流劈哩作响。 「别生气嘛……」我苦笑说。 「我没有生气,你先别说话!」 她咬着指甲,沉着脸似乎在考虑些什么。那副模样宛如第一次帮妈妈出门采买结果搞砸,心里受伤、不知如何宣泄内心苦闷的少女;丝毫看不出她原本是个功课优秀,运动全能,自信十足的女孩子。她所散发的气息和平常完全是两个样。 可香谷同学催着我走出图书馆,绕到图书馆后头。 阳光洒落枝丫,照上茂密杂草。草地上有座无人长椅,一旁是褪色的红砖瓦砌成的花圃。我们站在花圃前,可香谷同学发出用石臼磨碎芝麻般的嗓音。 「……说吧,你要怎样才肯帮我保密?」 「什么?」我心头一惊,「这话是什么意思?」 「别装傻了。」 她睁着明亮的眼瞳,狠狠地瞪着我。 「你读了我写的小说……你擅自阅读,我恨不得现在马上杀了你,可是追根究柢,我把东西忘在那里也有一点责任,所以我就暂且饶你一命。总之,这件事情必须保密,绝对不许告诉别人!」 「为、为什么?」 我震慑于可香谷同学的气势,好不容易才把问题挤出口。 「那个故事写得很好啊?我没有说客套话的意思,不过真的很有趣。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可香谷同学有这样的才能,真想让班上同学也瞧瞧你写的故事。」 她一声不吭,紧咬住下唇,脸上血气尽失,原本白皙的脸庞显得更加苍白,宛如撞见地狱来的妖魔鬼怪。我一头雾水,心想她也许怀疑我这番赞美不过是奉承。 丨找没有骗人。」我告诉她,你写的故事真的很有趣。 「对了!为了让更多人知道这个有趣的故事,我来尽点微薄之力吧。把原稿借给我好吗?我想影印个五百份,发给全校同学。」 「不要!」 她双手抱头。 「不行,我绝不允许,你要是敢这么做,我绝对饶不了你!」斗大的泪珠从眼眸汩汩落下。 「咦?」 她就这么瘫倒在地,哭成了个泪人儿。 事发突然,我吓得当场愣在原地。我还以为这是个好主意,却惹得她失声痛哭……为什么?不知道。要是知道,我也不用这么不安了。唯一能确定的是,我们对彼此的认识有个空前的大断层。由于我们的认知天差地远,导致两人的关系就像卡帕多其亚的岩石扭曲变形。两个人因为这扭曲的关系受到伤害,必须彼此走近才有修补的可能。 我暂且让可香谷同学在长椅上坐下,自己也提心吊胆地坐在她身旁。 她哭了一会儿,怒气似乎平息不少,断断续续讲起了自己的事情,我就在一旁默默聆听。她说起话来杂乱无章,滔滔不绝,仿佛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这可比米歇尔·恩德写出的漫长故事可以用五秒做完总结: 1·可香谷同学的志愿是成为小说家。 2·她没有在学校公开这件事。 3·她会选择保密,是因为国中时饱受欺凌,心灵受到伤害。 「嗯。」 我茫然仰望逐渐阴暗的天色。 「我认为不需要特地隐瞒这件事,还是把事情公开,对你比较有利。」 「别说得好像你什么都懂。」她的嗓音宛如可燃瓦斯。 「对、对不起……」要是不慎重行事,恐怕只需一根小火柴,就能引起大爆炸。 「我说你啊,你知道我国中的时候受到多少人嘲笑吗?他们帮我取了个文豪的绰号,早上看见我还会开我玩笑说:『早啊,大文豪。』我真的很痛苦。」 早啊,大文豪。嗨,大文豪。我倒觉得没那么糟糕……不过我还是别把事情看得太轻松,只有受过欺凌,才晓得饱受欺凌的痛苦,我尽可能一本正经地向她道歉,表示我知道错了。 「每个人都有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嘛。」 「对,我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所以特地选择这间离家遥远的高中,我这么做很合理吧!」 「非常合理。倒是可香谷同学,你大可放心。」 我向她拍胸脯保证。 「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别人,我会保守秘密,马上忘记这件事,把这件事从记忆里消除,这样你就用不着再担心了吧?今天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也没遇见你。所以啰,你别这么紧张了,放松一点吧。」 可香谷同学什么也没说,神情像是盯住一只奇怪的昆虫。为了让她放心,我笑咪咪地用温柔的口气说: 「哎呀,我的记忆好像愈来愈模糊了,连你叫什么名字也想不起来……」 可香谷同学的表情愈来愈奇怪,甚至板起了脸。 这下该如何是好,我简直是一筹莫展。这世上如果有教导如何应付这种情形的专门书籍,我会马上砸下全部财产买一本。我不懂如何观察他人的心理变化,只是阖紧双眼,埋头走在这矛盾的世界。可香谷同学反覆着呼吸,过没多久,她轻声说了一句: 「我不相信你。」 「咦?」 「我不相信,忘记秘密可不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哈哈哈……说的也是。」我干笑了几声。「不然你要我怎么做呢?」 「嗯,你可别忘了。」可香谷同学不知为何压低了嗓音。 「你刚才说过我写的故事有趣。」 「唔、嗯,我是这么说过。」 她如一朵美丽的花儿笑逐颜开,又马上甩过头。 「这、这样的话刚好!」她别过头说:「我们这也算认识了,你就来帮我吧!」 我愣愣地眨了眨眼。 「抱歉,没头没尾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说。 「要防止秘密曝光,最好的方法是把秘密摆在身边。」 「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你和我已经不是陌生人的关系了。换句话说,你就像个未爆弹,必须随时睁大眼睛监控才能安心。所以我改变了主意,你还是来帮我成为小说家吧。」 「要我帮忙……」我微微扬起嘴角,「这倒是无所谓。」 「哇,太好了!……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嘛。」 「可是,你要我怎么做呢?」我战战兢兢地问。「你该不会要我偷偷潜入有名的小说家那里,把还没发表的原稿偷过来吧?」 「我才不会要你做这种事。」 你只要告诉我一下感想就可以了,她说。 「你想想看,就算要保密,还是会想听听别人有什么感想嘛。刚好我正希望有人能阅读我的作品。」 「嗯,这点小事我还办得到。」 「另外就是和我一起取材,提供我可以拿来作为参考的题材,在我陷入瓶颈的时候听我抱怨,送甜食给我……」 「我还是不帮忙了。」 「什、什么嘛,我是开玩笑的啦!」 就因为这样,我开始为可香谷同学成为小说家的目标提供协助。 我阅读她的作品,提供感想〔太随便还会挨一顿骂〕。在她为没有灵感烦恼的时候,提供各种经验(在离奇的经验方面,我可以说是经验丰富〕。陪她到处取材(几乎都是看电影,而且还是我不喜欢的爱情故事〕,实在非常累人。 不过,即使我们之间纯粹只有商务往来,也不能敷衍了事。简单来说,我们之间建立了『契约』关系,改天她要是写出畅销作品,她答应拨出百分之一的版税作为谢礼,答谢我这个帮手。 「小说家这么好赚吗?」 「我写小说的目的不是为了钱。不过幸运的话,听说收入还算丰硕。」 「幸运的话……」我说,「运气要是那么好,当然赚钱啦。彩券幸运中奖就赚大钱,有人就连走在路上也会捡到钱。可是就算不讲运气,小说家的世界好像也是大起大落。」 前途稳定的职业……最好是能成为保险业务员……一心抱持这种想法的我实在不是很能理解小说家这个行业。 「我喜欢哈利波特。」 「什么?」 听着可香谷同学突如其来的发言,我眨了眨眼,点了点头。 「写那本小说的是位英国作家,听说她的总资产甚至超越伊莉莎白女王呢。」 「英、英国女王吗?这是真的吗?」 「真的。」说着,可香谷同学挥了下食指。「她每打一个字就能赚进好几万,只要敲敲键盘,没两下子赚的钱就能超过我爸的薪水。」 天下的爸爸听见这话都要哭了吧,我心想。 由于个人喜好,可香谷同学创作的题材总是以奇幻为主,故事里常有魔法和妖精登场。她的个性好胜,兴趣倒是相当可爱。 「嗯……」 「怎么啦,可香谷同学?」 「欸,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可香谷仰望着我问道。「我正在找新的点子。」 「听说隔壁空地筑起了一道墙,WALL。」 「我不是要这种搞笑的点子。」 何况这一点也不好笑,她蹙起眉头,抱怨个不停。可香谷同学的吐槽每每正中要害,我想就连搞笑艺人听了也会面色铁青。 只要想不出点子,或是创作遇上瓶颈,可香谷同学大多都会找我商量。我们或是在林荫道下散步,或是坐在长椅上仰望天空。我不时会提供一些意见给她做为写作时的参考。 「你听听看这个点子如何。」 我茫然愣望天空,娓娓道来: 「有一天,妈妈拜托少年看家。」 「嗯嗯。」 「空无一人的家里,妈妈的项链毫无预警地爬了起来……」 我压低嗓音,煞有其事地说: 「像数珠一样连成一串的蓝绿色土耳其宝石突然向前爬行,像条蜈蚣扭曲着身子爬啊爬的……少年被这景象吓了一大跳,惊讶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但是他依然决定起而奋战,顺手拿起一旁的拖鞋、烟灰缸,往项链一阵乱砸。项链扭动着在家里爬行,到处窜逃。这场浴血奋战最后由少年获得胜利,土耳其宝石散落一地,一动也不动。少年保护了地球,却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壮举,他唯一获得的奖赏只有妈妈回到家后的勃然怒火,脸上也挨了好几个巴掌。」 可香谷同学有好一段时间就像水泥一样面无表情,默不吭声。 过没多久,她低沉地叫了声:「欸……」 「这故事的意义在哪里?」 「意义?」 「对,意义。」她噘起樱色粉唇说。「不是随口胡诌就能当成故事,故事里一定要有希望能传达给读者的意义。换句话说,你这故事的主旨是什么?」 唔,这问题还真问倒我了,我总不能坦白说这是事实……我小时候真的遇上了这种怪事。我试图像挤柠檬汁一样硬逼自己挤出合理的意义,用力挤出了酸涩的诡辩滋味。 「意、意义啊……人与人之间总是充满误会。」 丨你在胡说什么?」 「就算是有血缘关系的母子,也不会相信超乎常理的事实,心灵难以相通,有一条四处爬行的绿色项链阻碍着人们相互理解。」 人与人之间有障碍物到处窜爬,我难过地说。 「蠢死了。」可香谷同学骂道。「你那莫名其妙的想像力值得赞赏……可是实在太愚蠢了,明显是错误的想法,其实你根本就是个大笨蛋吧?」 「我是笨蛋吗?」我无力低吟。 可香谷高傲地甩过头,讲起了大道理。听好了,人类可没这么单纯,人们为了加深彼此的羁綷,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她激动地谈起人类理应如何的长篇大论,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时间过得飞快,一下子就进入了暑假,自从升上高中后,这是我第一个如地狱般酷热的夏日假期。可香谷同学不时打手机给我。老实说,那时候的我成了她排遣无聊的道具。 「喂。」 「啊,可香谷同学。」我把手机放在耳边。「还好吗?没染上什么夏日倦怠症吧。」 「我的精神不管什么时候都好得很,什么倦怠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是,那真是太好了。」 「倒是我问你,你对蛋糕熟吗?」 「什么?……蛋糕?」 可香谷说话总是天外飞来一笔,她的个性就是如此。 「我不是很熟。」我说,「我对甜食没什么兴趣。」 「噢……你、你没兴趣吗?」 「也不讨厌就是了。」 「这样啊。」她似乎稍微松了口气。 「老实说,接下来我打算写发生在蛋糕店的故事。」 「噢。」 「所以明天我想到蛋糕店取材……听说隔壁市镇开了间很好吃的蛋糕店。偷偷告诉你哦,大家都说那里的圣代是绝品呢。呵呵,上头好像还放了西瓜之类的水果喔。」 「慢走不送。」我说。「小心别吃坏肚子啰。」 「……你、你也要来,跟我一起去!」 拒绝协助等于违反契约,她威胁说,这可是正当取材哦。 「好啦。」 我有些怯弱地回应听筒另一头的要胁声。 「我就觉得该来的还是逃不掉。」 「既然知道推不掉,你打从一开始就该老实答应啦!」 我们约在隔天中午过后见面,再一起前往昨天提到的那家蛋糕店。 可香谷同学像朵橘黄非洲菊,穿着超短短裙出现在我面前。那一天确实暑热难耐,天空莫名晴朗,阳光也异常剌眼。我们沿着国道走去,艳阳晒得她的肌肤宛如透明般白皙。那一天就是这么一个酷热的夏日,真的非常炎热。 一路上,我数次提议变更原先计划。 「欸,可香谷同学,那里有间好吃的蛋糕店哦。」 「是啊。」可香谷同学流着满身大汗说,「那又怎样?」 好吃的蛋糕店,我咕哝说。那其实是店家的名字。 「我还满喜欢好吃的蛋糕店呢。」 「所以呢?」 「用不着大老远跑到那么远的地方,那里也可以吃到蛋糕哦。」 「你到底想说什么?」 「请改变计划,拜托你。」 我再也按捺不住,对着她说: 「我们进去好吃的蛋糕店,吃个百圆蛋糕就回去吧。这么热的天气,我实在走不下去了。既然是和蛋糕店有关的小说,你要多少点子我都可以提供。对了,我之前就做过一个梦,有个喜欢吃蛋糕的小女孩……」 说到这里,我悄悄窥视了下可香谷同学的反应。她不发一语,只是动了动纤细的下巴,意思似乎是要我继续说下去。 「那个女孩子非常喜欢吃蛋糕,而且是一种由衷、单纯的喜欢。有一天,她的心意传达到上天。」 我拭去流下脸颊的汗水,一边说着故事。 「天神向女孩子这么说:『你那么喜欢蛋糕,那就让你变成蛋糕吧!』」 「什么?」她目瞪口呆地回问。 「奇幻故事就这么开始了。女孩子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个巨大的搅拌器里头,她的身体变成黏稠的奶油,在搅拌器里不停搅拌。不知不觉间,她的身体缩成了一小团,像是遭到用力挤压。她从类似漏斗的银色机械用力把脸挤了出去,放眼望去是一大片宽敞的空间,到处都是输送带,输送带上运送着一块块海绵蛋糕,叽·咯锵·叽·咯锵。」 过没多久,女孩子流上了海绵蛋糕,上头还摆了颗红通通的草莓。蛋糕被放进系有缎带的白色纸盒,包装得漂漂亮亮。女孩子幸运变成了蛋糕,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欸,这故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可香谷同学问。 「嗯,这个故事的意义很简单。」 我眯起眼,望向耀眼艳阳。 「就算是蛋糕,喜欢过头也是会遭到报应。」 「你在胡说什么?」 「我说啊,我建议我们在好吃的蛋糕店随便吃个蛋糕就可以啦。」 「我才不要!」 她简洁有力地反驳了我的提议。 「我是个女孩子,当然想去新开的蛋糕店。我和你不同,喜欢新奇的事物,我就是想到新开的蛋糕店吃新推出的圣代!」 这世上明明也有喜欢旧东西或古董的女孩子。我把这话放在心底,不敢说出口。她气成这样,我实在不知该从何开口。 我垂下头,说了声对不起……无力地道了声歉。然而,她对我的道歉置若罔闻,依然是那副气极败坏的模样。艳阳高照,我一路上不停道歉,整个人累得要死,疲惫得要命。发生这件事之后,我学会尽量不忤逆可香谷同学的意思。 暑假转眼结束,夏去秋来,可香谷同学写了几篇小说,我读完也给了她一些意见,至于有多少参考价值,只有她心里明白。 我们之后也常一起前往取材。她认为取材并不是上网查一查,用五秒就能解决的事情;取材中最重要的,是直接面对取材对象时那种无以言喻的感受。她说想看水豚,我就陪她到动物园;她说想看蛇夫座,我就陪她到天文馆。奇幻小说里的元素五花八门。 有一次,我们在水族馆里看见昆士兰锯鳐,她睁大了眼,忽然往后轻轻跳开。我心里纳闷,往后一瞧,才发现她动作夸张地朝天敞开双手,如高高撑起天际。 「呵呵呵,佛罗多,你给了我勇气。」她发出奇怪的沙哑嗓音。「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我的族人。」 「你在说什么?」我惊愕问道。 「说什么……我在模仿*矮人啊。」(译注:昆士兰锯鳐另名为Dwarf Sawfish,Dwarf也有矮人之意。) 可香谷同学尴尬嘀咕,像是做了什么难为情的傻事,白皙的脸庞迅速染上红晕。 「我、我喜欢《魔戒》嘛!」 她恼羞成怒,忿忿的甩过头。 「原来是魔戒啊。」 我对奇幻小说不熟,不过至少还知道魔戒。 「这里不晓得有没有哈比人?」我问道。 「怎么可能。」 「那个老伯看起来不像甘道夫吗?」 「蠢死了。」 这里如果有戒指,我也想像波罗莫一样深受当中的魔力吸引,当时的我认真如此心想。 没多久,可香谷同学执笔创作起全新作品。 这次是以现代为背景的奇幻小说,内容大致描述一个来自魔法世界,拥有魔力的女孩子,碰巧遇上内心冰冷的少年。两人成了朋友,一同冒险犯难,恋情逐渐升温,融化少年冰冻的内心,如富士山上的冰雪融化…… 「嗯。」我歪着头说,「抱歉,光听内容,实在感觉不出什么有趣的地方。」 你的理解力真低,可香谷同学不服气地噘起樱色粉唇。 「就是为了让故事变得有趣,才需要文字描述,还有以各种事件和会话来堆砌啊。你连这一点也不懂吗?」 「嗯,这话说的也有道理,具体来说这个故事里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 「唔……这我接下来才要想。」 她说最近刚好有部情节类似的电影正在上映,说不定能做为参考,也可以预防撞梗的情形发生,于是我和她约好一起去看那部电影。那一天,是个天气晴朗舒适的星期天…… 4 「大致上就是这么一回事。」 交代完这么一大段来龙去脉,我长长吐了口气,舌头简直累瘫了。 「这下你了解是怎么一回事了吧?我和可香谷同学既没有交往,也算不上朋友,可以说是一点交情也没有,只有商务上的往来。」 你能理解吧,我说。雪儿轻蹙起眉间,如鸟儿偏着头,似乎正在沉思。 餐桌上的三明治已经被吃完,杯子里的水也被喝光了。雪儿迟迟没有开口,听了这么一大段话,也许她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完全理解。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语带困惑地喃喃说了一句: 「人类果然很复杂。」 「这么熟的两个人居然没有恋爱的可能……和电视上演的不一样呢。」 「当然不一样啰,和报纸或是杂志上所写的也不一样,现实可是复杂得很呢。」 雪儿不解地盯着桌面,看上去既惊讶又困扰,宛如一尊希腊雕像,从外表完全无从得知她的内心想法,只有长长的蝴蝶结如水草飘摇。 「一点可能性都没有吗?」 她像鼹鼠钻出地面似地轻声问道。 「呃……什么可能性?」 「你们两个人的关系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 说着,雪儿把纤细的手指抵在太阳穴上。 「你们完全没有交往的可能性吗?感情没有升温的可能吗?春天永远不会来吗?」 「应该不会来吧。」 「为什么?」 「从经验来看,我隐约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我说得有些阴郁。 「为什么你隐约知道?」 「这我哪知道啊。」 我忍不住撂下狠话,雪儿也恼怒得紧闭上嘴,客厅里弥漫着凄凉的沉默,仿佛来到了荒芜的观光胜地码头。 「对不起……」我低声道歉。「不过什么喜欢还是讨厌,其实我也搞不清楚。」 「什么意思?」 我很不擅长这种事,我说。 「我不懂其他人在想些什么,不知道该如何推测别人的心情。」 实际上就是如此。别人说出口的话我还能理解,我的脑子接收到讯息,进行思考,做出最适当的选择,让一切事情在表面上进展顺遂。不过,我这恐怕是错误的做法,而且还是在最根本的地方犯了错。一般来说,感情应该是更加本能的反应,即使不透过思考,也能自然而然地传达给对方。我的内心大概有什么缺陷吧,应该布满耀眼沙金的心底开了个大洞,重要事物全从那个洞流了出去,造成重大损害。 「我的心没那么敏锐,至少还不到可以谈恋爱的程度。」 「心……?」 我很难顺利传达自己的心意,我低声说。 「假使无法和他人的心意沟通,这世界不过是个虚拟的世界,与他人的来往就像面对出现在电视上的艺人或是杂志里的模特儿。彼此的心意无法相通,世界只剩一片死寂。所以我没办法喜欢人,不会与人交往,就这么一辈子孤独终老……」 说着,背脊似乎有些发凉。尽管谈论的是自己,但如此重新审视一番还真有种不愉快的感觉。奇怪的不安情绪从脚底窜起,我不由自主抱紧了胃。 「没这回事。」 雪儿沉稳地说道。我抬起头,发现她正睁着澄澈眼瞳,迎面注视着我。 「你救了我,把我带回这里疗伤。虽然是多此一举,但是你会这么做,并不是经过大脑思考后做的决定吧?」 「嗯。」 说的也是,我无奈地点了点头,抱歉我不该多管闲事。 「既然如此,你根本不需要感到不安,你的心没有破洞。」 这世上没有人能完全理解他人的心情,她如此声明。 「可是啊,雪儿。」 「你有什么意见吗?」 「也不是什么意见啦……」我支支吾吾地说。「那是因为事发突然,我才会没多想就救了你,就像手肘被撞,整条手臂也会跟着发抖。我的身体擅自行动,跟我的心怎么想没有半点关系。」 「有关系。」 雪儿直截了当地表示。 「既然你不相信,不如和我一起进行研究。」 「……你说什么?」我好像听到了什么研究。 方法很简单,雪儿挺起胸膛说,只要深入调查人类内心就行了。 「我对人类愈来愈有兴趣了。实际上的人类比电视里看到的还要复杂而且深奥,难得有这机会停留在人类世界,不调查一下实在可惜。」 我会从明天开始进行人类生态研究,雪儿宣称。 「嗯。」 我忍不住搔了搔头,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局面。 「我想了解人类的内心,你也可以和我一起学习。」 「呃,我就不用了……」 「我们可以一起学习。」 「呃,这……」 「我们可以一起学习。」 雪儿定睛凝视着我,嗓音里带有不容分说的强硬语气。她面无表情,眼瞳深处却散发坚定不移的意志,犹如一阵冰珠闪烁、永不止息的冰冷寒风。虽然冰冷……却让人觉得非常美丽,而且纯粹。 寒冬不去,春天哪会来呢。我姑且把头往前点了一下。 5 一如往常的闹钟声响起,我走下床,慢吞吞地换上制服。 老哥昨晚疑似没有回家。早上起床后,我打开手机发现他传来一封简讯,简讯内容简单交代了一下他晚上住朋友家。我整理了下乱翘的头发,走到客厅,睡在客厅的雪儿早已起床了。 「早。」我打了声招呼。「昨晚睡得还好吗?」 「我睡得很好。」 我煮起滚烫的热咖啡,在烤好的吐司上头涂上橘子果酱。雪儿似乎怕烫,一再呼气把咖啡吹凉,等热气散去后才终于把咖啡送到嘴边,一脸神清气爽地小声说了句:「热呼呼的,很好喝。」一个平静愉快,神奇的美好早晨。 「对了,关于昨天晚上说好的那件事。」 「嗯,我记得。」 雪儿点了点头,神情像是个早做好预习的资优生。 「我只要依约好的时间,在你的学校出现就可以了吧。」 「嗯。放学后到校门口等我。」 桌上角落有张纸摺了起来,上头简单明了地画上了这附近的地图。 「有事就打电话给我。」 「地图我还看得懂。」雪儿不以为然地说。「我可是很聪明的呢。」 「说的也是。」 虽然中间发生了一些小插曲,最后雪儿终于答应帮我解开可香谷同学的误会。我们约好放学后碰面,介绍可香谷同学和雪儿彼此认识,再把事情解释清楚。就算可香谷同学再怎么受常识拘束,一旦当面见到雪儿,也不得不相信这是事实。我想只要在汉堡店边吃个薯条边聊,这件麻烦事应该就能轻松解决。 「那就拜托你啦。」 「路上小心。」雪儿说道。 刚走进教室,可香谷同学立刻向我搭话。 「欸……过来一下。」 她在走廊上频频向我招手,我还以为自己会有好一阵子就像路边的石头遭到无视,这还真是出人意料的发展。 樱色粉唇紧抿,眉峰微往上挑,她的语气像颗栗子(刚采下的)般尖锐,看来怒气肯定还没平息。我战战兢兢地跟在她后头,走到冷清的楼梯间,刚停下来,就有一叠纸被塞到我怀里。我惊讶地连眨好几下眼睛,愣愣盯着怀里的纸堆。 「呃……这是什么?」 「这还看不出来吗?」可香谷同学没好气地说。 纸上密密麻麻印满了字,上头有叙述又有对话,一看就知道是可香谷同学写的小说。不过我还是搞不懂她这么做的意义,只明白她的怒气未消。 「读吧。」她稍微压低了嗓音。「我写了新的故事。」 「我、我知道了。」 我急忙动脑推测。可香谷同学喜欢写小说,也许这种人遇上有话要讲时,不喜欢动辄长篇大论唠叨个没完。换句话说,说不定她的心情就藏在这篇故事里。她现在的想法,希望我怎么做,要如何才肯原谅我全写在里头。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会过意,点了点头。 「我会仔细拜读大作。有什么事等我读完再说是吗?」 「对。」 她交抱双臂,傲慢地甩过头。 「我会尽快读的。」我说。 我数了数张数,这是篇约有二十页的短篇故事。要当场读完虽然不可能,倒是可以趁午休时间慢慢细读。读完这篇故事,放学后再由雪儿帮忙解释,误会便可迎刃而解。 嘿嘿嘿,我忍不住唇边笑意,可香谷同学见状,身子猛然一颤。 「我、我提醒你,记得旁边有人的时候别拿出来看哦。」 「当然不会。」 「要是被人发现,我就毁了……我的人生就完了!」 呃,事情应该没这么严重吧,虽然我这么想,但又觉得这世界毕竟不能以一概全。我老实点了下头,她脸上气呼呼的,瞥向我的目光倒是隐约看得出感谢。我不晓得该如何反应。接着她转过身子,踩着平静的脚步走回教室。 午休时间一到,我赶紧走上屋顶。屋顶上不用怕被人撞见,而且我也喜欢高的地方。我上辈子可能是烟雾吧。我倚在屋顶上的水塔柱子,专心阅读可香谷同学写的小说。起先我读得聚精会神,心想这就是之前提过的现代奇幻小说吧,从魔法国度来的女孩子与少年相遇的故事。 「呃。」 读着读着,我忍不住哀叫,甚至冒出了几滴冷汗。 可香谷同学在故事里写到,来自魔法国度的少女与少年相遇,至于他们两人的关系读来并不是让人太愉快,甚至可以说是糟糕透顶。故事里只有少女可以运用魔法解决问题,少年不过是个负担。可香谷同学借用小说里的角色如此说道: 「女孩子是鲨鱼,在碧绿海水中优游的美丽鲨鱼。男孩子则是长印鱼……专门捡拾宿主的剩饭维生!」 然而,少年并未因此受挫,不知该说他忍耐力强,还是天性迟钝,总之他从未放弃,一心追逐着少女。虽然认同他的毅力,但由于他那奇怪得让人忍不住想吐槽的迟钝个性,他们的心意终究没有相通。在独自顺利解决一切麻烦后,少女毫不留情地马上赶回魔法国度。 「为什么……」少年无力低吟,「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在大火肆虐过的无人荒野,少女的嗓音如一道激烈闪光从天上传了下来。 「你从没试过真正了解我!」 故事就在这里画下句点。 「好悲伤的故事啊。」我喃喃说着。故事读完,心中只留下难以形容的哀伤。 这世上应该没多少人喜欢读这种故事吧,读来既不痛快,也没有什么深远的含意,这篇故事存在的意义顶多只是让我读了沮丧罢了。仰望午休时的蔚蓝晴天,我有气无力地喃喃自语: 「为什么……」 这下可以确定可香谷同学确实火冒三丈,得尽快解开误会,否则事情很有可能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这种苦涩的滋味,在虚构的故事里头我已经尝够了。 「就是这么一回事,要是失败可就惨了。」 「这样啊。」雪儿说。「好好加油吧。」 班会结束,我一路往校门口走去,担心雪儿有没有按时赴约。 幸好我只是杞人忧天,雪儿人就在附近的樱花树旁。她好奇地打量着来往的人群,不时抄写笔记。(只是雪儿那身打扮在外头格外醒目,同样也惹来不少关注。) 「作战计划很简单。」 我解释起待会儿的流程。「等可香谷同学走出校门,我们一起上去突袭她,把她带走,拉进附近的汉堡店。」 「进了汉堡店后呢?」 「我想想,点个快乐餐吧。」 「快乐餐?」雪儿微微睁大眼。「点了快乐餐会怎样吗?」 「会变幸福哦。」 雪儿思考了一会儿,蹙起眉,喊了声:欸。 「你是认真的吗?还是在开玩笑?我是雪儿所以不懂,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我开的玩笑就连人类也觉得不好笑,和你是不是雪儿没有关系。」 「既然这样就别再讲笑话了。」 一会儿过后,我们终于等到可香谷同学出现在校门口。我和雪儿像两头在非洲草原上狂奔的美洲狮,飞快地冲到她身边。 「咿?」 「欸,可香谷同学!」 她大受惊吓,但我也没多想,继续说了下去: 「别嫌我烦,之前的事我真的没说谎。」 「你、你你你你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惊慌失措,狼狈大叫。 「这世上真的有雪儿,现在在你眼前的女孩子就是雪儿。她的好奇心强,喜欢看电视,是个很棒的雪儿!」 来,自我介绍一下,我悄声说。 「你好,我是雪儿。」 雪儿信口说来,语气里毫无抑扬顿挫。 「这个人硬是把我带来这个世界,害得我回不去原来的世界。人类实在是非常肤浅又愚蠢的生物。」用不着说这么多废话,我用手肘顶了下雪儿。 「……就是这么回事。」冷汗滑落脸颊,我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笑容。 「总而言之,她就是雪儿。这下你相信我没有说谎了吧?」 可香谷同学近乎惊恐地睁圆了眼,搞不清楚状况似地张大了嘴。一阵秋风呼啸而过。 「欸。」 「什、什么事?」 「恭喜你。」可香谷同学的语气就像块火烫的铁块。 「恭喜什么?」 「你女朋友还满可爱的嘛。」 「什么?」 「哼……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她鼓着小小的鼻腔,肩膀不住轻微抖动。 「我就觉得奇怪,这下谜题终于解开了。又是雪精灵又是雪儿的,你知道我喜欢这些东西,所以拿这来捉弄我……!」 「慢、慢着,可香谷同学,你误会了。」 「既然你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子,一开始就该讲清楚啊,笨蛋!」 「不是这样的,这世上真的有雪儿。」 「什么雪儿!这女孩子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什么雪精灵啊。」她狠狠地瞪着我,「她根本就是个可爱的普通女孩子。」 「她是可爱没错,可是一点也不普通。」 「吵死了、吵死了,我不管你了啦!」 她毫无预警地甩起书包,我往后做出一个华丽的仰身动作,试图闪开攻击,结果书包一个回转反而擦过下颚。糟糕!我头昏眼花、全身瘫软,双膝往地上一跪;这如果是拳击比赛,现在已经开始倒数计时了。「我要和你绝交!」她抛下这么一句话,背过身子,往车站走去,脚步像是恨不得踏破地球。我因为下半身动弹不得,不只追不上她,连站起身都有困难。 雪儿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目不转睛地俯视着我,轻声赞叹:厉害。 「非常真实又很难用言语解释……原来这就是情侣吵架。」 我像是遭人乘胜追击,一头撞上了地面。 「我、我说啊,雪儿。」 人类真厉害呢,她一脸正经地说。 「真正的人类果然有意思,感谢你让我学到了不少,谢谢。」 「唔唔。」 她这么向我道谢,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没想到可香谷同学居然会大发雷霆,嚷着要绝交……这下我看也别妄想可以恢复以往的关系了。我瘫倒在地,指尖不停抓着地面。事到如今我才察觉,我其实很喜欢可香谷同学写的小说,每次都很期待能读到新的作品。我无法解释内心的失落,忍不住抱紧了头。 突然间,雪儿朝可香谷同学叫了声「等一下」。 「我有事要找你,先别走。」 我抱着头,仰起脸,看见雪儿快步走向可香谷同学。她走得从容,像是走向事先预约好的餐厅位子。可香谷同学顿时停下脚步,如邪恶女王般例落撩起黑发,转过身来。 「……有什么事?」 可香谷同学脸上挂着盛气凌人的微笑,两人缓步逼近对方,在即将侵入对方领空时,彼此都像玩木头人似地敏捷停下脚步。 「怎样?你找我有什么事?」 她瞪着雪儿,目光如虎,眼瞳里带有可轻易捏碎小动物心脏的魄力。然而,雪儿不受威胁,眼眸如冰封长毛象的永久冻土,冷静接下对方的视线。 「你、你们两个别这样……」 我跌跌撞撞地走向她们,深怕她们一言不合打了起来,脸肿成了个猪头。漂亮的东西一旦受到伤害,看上去更是令人心痛,不忍卒睹。 可香谷同学盘起胳臂,甩过头,俯视着雪儿。 「你要是想找我打架,我随时奉陪。」 「我不做这种野蛮事。」 「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只是想帮你把那个拿下来。」 「……拿什么?」 「不要问那么多了,先别乱动。」 说着,雪儿把手伸向可香谷同学的肩膀,动作冷漠又平稳。意外的是,可香谷同学没有反抗,只是困惑地稍微动了下身体,「现在又在搞什么……?」气势有些动摇。 「就是这个东西。」 雪儿手里捏着一个蓝色东西. 「这东西在你的背上爬。」她把手里那个蠕动中的小东西举到可香谷同学的鼻尖前,在她手中的正是之前也曾碰上的爬行的冰。 「那、那是什么……?」 「冰蜘蛛的幼虫。」雪儿解释。「……正确来说是幸存的幼虫。这恐怕是跟着某个人,一起被带到这里来了。」 哼哼,才不过一会儿工夫,居然已经长得这么大啦。雪儿呢喃,凝视捏在手中的冰蜘蛛。 「恐怕是这个世界的温度促进了冰蜘蛛的成长。」 「我从来没看过那种生物!」 见到冰蜘蛛胡乱动着小小的脚,可香谷同学的语气难掩惊慌。 「这……这是什么魔术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雪儿移开目光,不再看着冰蜘蛛,转而仰望可香谷同学。 「也难怪你搞不懂发生什么事,冰蜘蛛生存在雪儿的世界,不是这个世界的生物。既然不存在,人类自然无从理解。」 「雪儿的世界……」 咦?可香谷同学按住额头,脸色怪异。 「欸。」她说。「你该不会真的是……应该不是吧?」 「我就是我,不是什么真的假的,我就是雪儿。」 「这是梦吗?」可香谷同学抱住头。「我这是在做梦吗?」 「这不是梦。」 「现在在我眼前的是真正的雪精灵吗?」 忽然一阵狂风刮过,两人的长发随风翻飞。可香谷同学按住裙摆,发出短促的惨叫声。雪儿的瞳孔猛然射出冰蓝光芒,在她指尖蠢动的冰蜘蛛幼虫瞬间爆炸,迸裂成碎片。 「我不是雪精灵。」她沉稳宣称,「我是雪儿。」 「雪、儿……」 可香谷同学失魂落魄地喃喃说着,整个人瘫倒在地。 后来,我们把可香谷同学带到附近公园,向她解释雪儿的事情。本来我们打算进汉堡店谈,可是她说现在没那个心情吃东西或是喝饮料。 俗话说眼见为凭,我们坐在长椅上,可香谷同学听过解释后,终于相信这世上真有雪儿。她说想一个人静一静,好好思考这件事,踩着蹒跚的步伐离开了公园,走向车站。误会是解开了,只是似乎带给她更大的打击。 「洗清污名真是太好了呢。」 「就结果来看是还不错啦。」我嘟囔说。这世上无奇不有,就算大受打击也好,人们总该知道事实真相。 「不过就各种层面上来看,还真是惊险啊。」 「什么惊险?」 「冰蜘蛛的幼虫。」我轻轻耸了下肩。「虽然同情可香谷同学,可是如果不是幼虫爬在她身上,这个误会肯定无法解开。」 这正是所谓的因祸得福,原本是破坏人们关系的怪物,这回倒成了修补人与人之间关系的 转机。 「真不晓得那东西是什么时候跑到她身上去的。」 「还不都是你害的。」雪儿指出,「那东西是从你身上跑过去的。」 「咦……我有那么脏吗?」 我每天都有洗澡啊。 「不是脏不脏的问题,关键在于你散发出来的气氛,导致那种东西喜欢缠在你身上。你的内心疑似有冰霜存在,吸引了冰蜘蛛。」 「原来是这样啊……还真是让人不太开心的消息。」 我按着太阳穴说。 「没有其他幼虫跟过来吧?」 雪儿仔细地把我全身上下打量过一遍。 「目前看来是没有。」 我松了口气,幸好不用担心被当成运送病毒的病媒,遭到众人厌恶了。 「用不着再提心吊胆,真是太好了呢。」雪儿说。「对啊。」我回道,心想真是太好了。我内心疑似有冰霜存在,吸引了冰蜘蛛。我不晓得这话正不正确,心里也没个底,不过至少现在可以暂时放下心来。即使是坏掉的电视,也不会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黑画面。 旧校舍 1 雪儿很爱看电视,闲来无事她总会端正地跪坐在客厅看电视。她挺直背脊,像只奇怪的鸟类折起双脚,神情肃穆,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电视。那副模样像极了打禅,让人忍不住想模仿不熟悉日本文化的美国人,瞪大了眼说:「It's a Zen Thing. 」 「欸,雪儿。」 我朝她娇小的背影喊了一声。 「这个节目那里有趣了?」 她看得十分入迷,我不禁猜想也许这节目有什么深远的寓意在里头。不过这其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节目,就像灌满空气的霜淇淋,应该没有什么要素可以满足雪儿对知识方面的好奇心。 然而,我错了。夺走雪儿注意力的不是节目内容。她不时若有所思地张开口,喃喃说出像是「这个老伯的脖子后头有颗痣」这类的感想。 「…………」 碰上这种时候,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伤透了脑筋,简直是一筹莫展。雪儿不会说笑,可见这在她心中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我姑且随口应和了声「嗯」、「噢」,结果雪儿说出的感想愈来愈让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而且他两手的无名指长度差很多。」 「哦。」我应道。「那可真糟糕。」 我做出机械式回应,又觉得这样实在太冷淡,补上了一句话。 「说不定他只锻炼了单手的手指,想变成沙滩上踩着碎步前进的招潮蟹,只有单边有个大螯足。」 「你在胡说什么?」 雪儿两眼直盯着电视,冷冷地说: 「这种事情一点也不合理,你真是愚蠢。」 偶尔我也会遇上这种气得牙痒痒的情形。 总而言之,雪儿看电视的方式和我很不一样。她什么节目都看,萤幕上的画面就像显微镜底下的细菌,全是她考察的对象。我很难追上她透过观察得出的想法,因此需要做好相当的心理准备,才能应付她那些看电视时不经意冒出的话语。 「欸。」雪儿一如往常,看着电视突然说起话来。 「我想上学。」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我搔了下鼻头。那天晚上,我们在客厅看着电视上播出校园剧,人气偶像别扭地穿着制服演戏。那一幕的剧情进展到学生们群起反抗老师,每个演员都相当地努力。「学生本来就不需要自由。」、「你说什么。」、「难道老师一出生就成年了吗!」演员还真辛苦。 雪儿转过头,像个汽车导航器发出平板的嗓音。 「我想上学,就近调查人类。」 我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 「抱歉,这我做不到。」 「为什么?」 「没办法。」我说。「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这不合理。」 「要是有办法让你上学,我一定会帮忙,可惜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国中是义务教育,但是高中不是,需要花一笔钱,可能也要经过很多繁杂的手续。」 「所以呢?」 「所以你还是在家混就好,你可以一直看电视看到回去原来世界的那一天,这样轻松多了,多好啊。可以的话,我也想过这样的生活呢。现实生活中的学校可没有连续剧里演得那么好玩。」 这我知道,雪儿嘀咕。 「可是……我就是想进那样的地方。」 「咦?」 「我想亲自观察真实的人类生态,我想看的不是那些太平假象,而是人类原本的模样。那些卑劣污秽的人类才是我想观察的对象。」 「嗯。」我忍不住盐起眉头。「你眼前不就有一个吗? 」 雪儿扫兴地缩起下巴,如高精度镜片直盯着我瞧。凝视我的眼瞳虽然有些冷漠,看来却是那么纯真澄澈,让我不自觉受到吸引。她的睫毛纤长,像是能放只原子笔上去…… 真不该乱说话,我在脑海一角茫然心想。尽管是自己抛出的话题,我依然不由得心跳加快。 「你这人愚蠢又迟钝。」雪儿移开目光。「可是既不卑劣也称不上污秽。」 这个时候,玄关正好响起喀嚓开门声。 我回来啦,久违的低沉嗓音传来。我心想,哦,看来是老哥回家了。这一阵子他天天住在女朋友家,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雪儿。该如何介绍呢?我胡乱搔起了头发。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听完我的解释,老哥表现得异常镇定。 「既然这样,总不能把她赶出去。雪儿你大可以留在这里,想待多久都不要紧。」 面对理解力超强的老哥,我愣愣地点了下头。雪儿似乎也有点傻住了,双眼直打量着他。老哥没把我们的反应放在心上,大口畅饮自回家以来的第三罐啤酒。他「噗哈」吐了一大口气,继续开起第四罐啤酒,看来非常口渴。 老哥在我就读的高中担任老师,教授物理。他把皮肤晒成小麦色,留着及肩长发,嘴边带着莫名的自信笑容,教授的课程却是物理。他的胸膛厚实,手臂如芬兰的大树般粗壮,却是个物理老师。 「欸,老哥。」 「什么事,老弟。」 「为什么你对雪儿的事一点也不惊讶。」 我问道。 「我还以为你会惊慌失措,大吵大闹欸。」 「欸欸。」老哥半苦笑着说。「你这家伙对哥哥还真没礼貌。世上无奇不有,要是每次一遇上事情就大惊小怪,还能当老师吗?」 噗哈,老哥把啤酒罐放在桌上,接着说道: 「何况我小时候就遇过不少次幽灵啦。」 我吓得睁大了眼,这种事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幽灵? 」 「对,幽灵。」老哥漫不经心地望向天花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再也看不见那些幽灵,觉得很寂寞呢……你带她回家,我很高兴,没想到这把年纪还能再看见幽灵。」我一时说不出话,频频眨眼。 ——原来老哥和我一样,常遇见怪事啊。 「你、你怎么从来没说过这种事呢?」 「你还不是一直瞒着我。」 我哑口无言,该说是兄弟的缘故吗?在这方面也有类似之处。 「再说我可是理科出身,哪能相信那些没有科学根据的事情,所以其实我也是半信半疑,把那当成了幻觉。」 「幻觉。」我咕哝说。确实,幻觉和科学扯不上关系。 「我得提醒你们。」 雪儿突然冷冷地开了口。 「我是雪儿,不是什么幻觉,也不是幽灵。」 我和那些东西不同,她强调。 「噢,一看就知道,你的确和那些东西不一样。」 老哥点头,目光缥缈,手里握着啤酒罐。 「我看见的东西不像你是确实存在,而是更抽象、虚无的家伙。说不定只是我眼花看错了,也可能不过是烟雾或是云霭。总之那东西不时缠着我,至于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也摸不着头绪……」 不过呢,老哥说,我倒是不讨厌那家伙。 「真要说起来,那家伙就像牙齿。」 「牙齿?」我吓了 一跳,搞不懂这话题怎么会莫名其妙跑出牙齿,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性。牙齿又是指什么? 「消失后才知道重要性。」老哥马上答道。 「原来如此。」 说得真好啊,我暗自赞叹。简直就像脑筋急转弯。 「所以说啊,雪儿。」老哥若无其事地说。「如果你想上学,我倒是可以帮忙。」 雪儿惊讶地瞪大了眼。 「真的吗?」 「老哥,这种事你做得到吗?」我也忍不住从桌上探出身子。 「呵,看你们的表情,好像怀疑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物理老师,哪有这种能耐。」 老哥不可一世地扬起嘴角。 「我就是做得到。连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到,还当什么老师。这一阵子我就会把事情办妥, 你随时准备上学吧。」 哇啊…… 「太棒了!」我兴奋大叫,这才注意到原来我很想和雪儿一起上学。 老哥一手拿着啤酒,站了起来,立刻用手机打起电话。他在工作方面效率极高。我不晓得他打给了谁,但是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我就能和雪儿一起上学。雪儿眨着一双大眼,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了句「太好了」,接着便愣得出神。她的双眸湿润,蝴蝶结轻盈摆晃,呆愣地仰望天花板。 2 老哥的工作效率快得惊人。提起这件事还不到一个星期,雪儿已经能和我一起上学。 每当我询问他究竟走了什么后门,居然办事这么俐落,他总是敷衍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坚持不肯透露半点口风。可见兄弟之间多少还是有隔阂存在。 雪儿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平静地向老哥道谢,简单又坦率地表示期待上学的那一天到来。看在不明白雪儿的人眼中,也许会以为她根本无动于衷。但是我很确定,她确实充满期待。 制服送到家里的那一天,最能看出她的兴奋。那一天洗完澡后,我信步走在走廊上,在玄关发现雪儿的背影。 她不知何时换上制服,面对挂在墙上的全身镜摆出各种姿势。我觉得好像撞见什么不可见人的场面,赶紧躲进柱子后头。雪儿仿佛是将要跳进镜子的爱丽丝,仔细地端详自己的身影。她小小转了一圈,像是站在服装秀的舞台上。接着她腼腆露出羞涩微笑,看得我心头一热,按捺不住激动,从柱子后头冲了出来。 「你穿起制服很好看呢。」 雪儿的反应活像踩到地雷,身子陡然一颤,蝴蝶结也猛地竖了起来。接着,她缓缓转过身,比平常更加冷酷地应了声: 「噢,这样啊。」 「……真冷淡呢。」 我都这么特地开口夸奖了,她其实大可高兴一点啊,我心里埋怨,没把话说出口。也许是我夸奖的方式不对吧。遇上雪儿这种理性的女孩子,我在赞赏时应该格外严谨,否则心意便无法传达。于是我找起具体方向,老实指出最让我动心的一点。「裙子短得很可爱呢。」 「你在说什么蠢话。」雪儿瞬间恶狠狠地吐出这句话。 我自己也觉得这话听来确实很蠢,不由得反省起自己真是个不识相的家伙。 「欸。」雪儿说。「你别误会了。」 「误、误会什么?」 雪儿轻轻撩起柔滑秀发。 这个世界的气温比雪儿的世界高。 「各种东西的温度都高个一到两度,你也许会觉得不过高个一度嘛,不过温度是会累积的,就像雪下多了也会积成滑雪场。简单来说,这个世界很热。」 「这、这样啊。」我怯懦地说。「你觉得这么热啊。」 「没错。」 她用力甩过头。看来她对裙子长短自有一套坚持,我以后还是别一时兴起,随便乱捉弄她了。 第一天上学的早上,雪儿比平常早一个小时起床,跑来敲我房门。她像只啄木鸟,叩叩叩敲个不停。 「起床。」她在门外严肃说道。 「唔唔唔嗯。」 「欸,快起床。」 我揉着惺忪睡眼,打开房门一瞧,雪儿已经换好制服,做好万全的准备,蝴蝶结连一厘米也没歪斜。 窗外依然是雾茫茫的一片,天色仍旧暗淡,实在不是起床的好时间。我低沉地问了声: 「怎么了?」 「抱歉这么早把你吵起来。」她一本正经地说。「我有点事想问你。」 「什么事?」 这么早跑来吵我,可见一定是为了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说不定是她身体不舒服。我板起正色,专心听她有什么要紧事。 「我们要搭哪一班电车上学?」她抬头凝视着我问道。 「你说什么?」 「电车的时间啦。」她又问了一遍。「我突然想确认我们要搭几点的电车。」 「唔……我记得是七点四十五分的车。」 我瞄了眼房间里的时钟,离七点四十五分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时间充裕得甚至可以悠闲看完一部冗长的电影。我揉了揉眉间。 「用不着那么担心,早上电车一部接着一部,和吃饭一口接着一口一样多得是,就算搭下一班也不用怕迟到。」 「这我知道。」她说,「我们搭早十分钟的电车,早点上学好吗?」 「咦?我是无所谓啦,可是……为什么? 」 「我想早一点去学校。」 「这样啊。」 「因为我都已经做好上学准备了嘛,时间就是金钱,不浪费才是合理的做法。」 我劝她还是先去睡个回笼觉,却遭到她一口回绝。经过讨论,我们那天搭了比平常早三十分钟的电车上学。电车没有往常拥挤,从这一点看来还不算太糟。 早上在朝会时,导师简单介绍了一下雪儿。 「这位是今天转入班上的雪儿同学。」 教室里吵杂声四起,宛如雨后的热带雨林。这时期难得见到转学生,尤其这位转学生还是雪儿,怪不得班上会闹哄哄地吵成一团。即使无意奉承,雪儿事实上就是个绝世美少女。 「雪儿同学最近刚从国外来到日本,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大家要好好相处哦。」 「好啦,向各位同学自我介绍一下吧。」导师吩咐雪儿。她往前走到讲台正中央,态度和平常一样泰然自若,接着介绍起自己。 我叫雪儿。 「我喜欢你们。」 噢噢噢,班上有好几个男生大感兴奋,不管状况或是前因后果如何,光是听到喜欢这个字眼就能让他们立即出现反应。说不定他们在脑子里已经和雪儿举行结婚典礼,每个班上总会有几个这种老实又纯情的男孩子。 「我喜欢你们,因为你们很愚蠢。」 热带雨林般的喧闹气氛瞬间变成冰冷冻原。 人类非常愚蠢,雪儿继续说: 「愚蠢又低俗,可是很有意思。」 她畅所欲言,如永不干枯的岩间清泉说个没完。 所以我想观察你们人类。人类基本上野蛮又爱好战争。自私自利,行事原则相当诡异费解,甚至破坏地球环境,造成其他生物困扰…… 「唔唔唔唔唔!咳咳咳!」 我放声猛咳了好几下,阻止雪儿自以为是的发言。虽然咳得不太自然,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再这么失控地高谈阔论。 别说了,我面朝讲台,嘴唇一张一阖地无声提醒。 「……请大家多多指教。」 说完,她低头敬了个礼。 班上同学反应迥异,仿佛遇上跑错季节的舞龙舞狮,各自做出不同反应。 真是新潮的自我介绍啊,有人两眼发亮。也有人掩不住疑惑「她在胡说什么」。「原来她是环保人士啊」有人大表赞赏。也有人蹙起眉头「她给人的感觉真差」。班上同学形形色色,换言之,也就是一整个世界的缩影。她在靠窗的空位坐下,班上随即在风波尚未平息的气氛中开始上课。教室里回响起讲课声,听来有些空泛。 「呼。」 我打开课本,托着腮帮子,叹了一大口气。 受不了,雪儿明明那么期待上学,但为什么会做出那一番自找麻烦的自我介绍呢?她这举动实在太奇怪了。 不过,她大概认为自己只是老实说出心声,当众坦言自己是来就近观察愚蠢又很有意思的人类。我也不是不能明白她的做法,只可惜这世界不太欢迎老实人。她自己也说过,人类对外来者非常敏感。也许在来学校前,我该明确暗示她在学校这种地方,这类倾向格外显著。 「欸,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在冷清的楼梯间,可香谷同学咄咄逼人地朝我逼近。班会结束后,她不由分说地拉住我的手腕,把我带到这个地方。 「你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没有……」 她气急败坏地双手扠腰,高高抬起下巴。我有些畏怯又异常混乱,不断往后退去,搞不懂雪儿上学这件事有什么好生气。 「她自己说想来上学,我也阻止不了啊。每个人多少都有一两个嗜好,我可没有怂恿她哦。」 「就、就算这样……」她轻轻咬紧了唇,「就算这样,雪精灵还是不能来上学。」 「为什么不行?」 「唔……反正就是不行。」 这明显不合理,她坚持说。 「这是约定俗成的道理。我爱看奇幻小说,很清楚这一点。」 爱上人类的妖精试图留在人类世界,与人类共同生活。不过这是不被允许的事情。她解释,因为这样的行为违反自然常理。 「等一下,可香谷同学,你好像误会了。」 「我哪里误会了?」 「她不是妖精也不是雪精灵,她是雪儿。」 是和人类差不多的生物,我继续说明。而且可悲的是,她也没有喜欢上我。 「哼,那可难说。」 她傲慢地甩过脸,转过头。 「不管怎么说……你就把她当成留学生,和她好好相处吧。」 「她不是留学生。」可香谷同学强调。「真要说起来,她比较像人鱼公主。」 「人鱼公主?」 「没错。」她抱起双臂,板起怒色。「她和人类是不同的存在,留学生要在外国生存不成问题,人鱼公主要在陆地生存则是完全不可能。你知道吗?那是个很悲哀的故事,人鱼公主就该在海里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生活在自由自在又美丽的海底世界……」 那故事真是……她对安徒生发起了脾气。她喜欢皆大欢喜的结局,这不是坏事,可是话题明显扯远了。 「小美人鱼的故事也许是这样没错。」 我认真点了点头,可香谷同学也猛然回过神来。她不发一语,神情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有些莫名其妙地低声扬言: 「……我不会轻易认输的。」 「什么?」 「雪儿确实漂亮,不过……我绝不认输。我也有身为人类女子的自尊,绝对不会输给雪精灵的。」 「你在说什么,可香谷同学?」我纳闷地歪着头。「雪儿不喜欢与人争执,行事讲求理性,刚才的自我介绍也看得出来吧。」 「我才不是那个意思呢,你这迟钝的家伙!」 她大发雷霆,擅自走回教室。我愣愣地杵在原地,只能目送她怒不可遏的背影离去。 每当上课告一段落,进入下课时间,雪儿身边总是围满了许多兴致勃勃、问东问西的同学。新奇的事物总是能引起人们的兴趣。 问题就在于,雪儿是否真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我、我说啊……雪儿同学。」 「什么事?」 「你早上的自我介绍很特别呢。」 「会吗?」 「那是什么意思呢?是你们那里流行的笑话吗?」 「我没有开玩笑。」雪儿面不改色地应道。「我只是说出事实,我一点也不喜欢笑话。」 「呃,噢。」 「雪儿同学.你是从芬兰来的吗?」 「照理是。」 「真好啊,芬兰,我也想找机会去一趟芬兰。我想在斯德哥尔摩悠闲逛街,晚上住在可以望见大海的饭店,那种感觉应该很不错。」 「错了。」雪儿冷酷指出,「斯德哥尔摩是瑞典首都,和芬兰没关系。」 「你有什么兴趣吗,雪儿同学?」 「兴趣?」 「对啊,你看上去那么知性,兴趣一定也很优雅。像我呢,我从小的嗜好就是下西洋棋、骑马、西洋剑和小提琴。」 「你要炫耀还是去找别人吧。」 每个人用尽各种不同方式与雪儿搭话,尽量小心谨慎。只是雪儿非常直性子,态度和平常损我时一样,不太亲切。同学们起初带着笑脸接近,脸色却愈来愈僵。这个时候,有个声音一口气掌控了局势。 「呐,各位同学冷静点嘛。」 花森菅子娇声说着,走近雪儿。 「我很了解你们的心情,不过这么一大群人七嘴八舌,相信雪儿同学也会无所适从,对吧?」 菅子同学轻柔微笑,拨弄着及肩的蓬松卷发。 眼角低垂,惹人喜爱的眼瞳与柔和的脸庞和发型相得益彰。乍看之下,她就像个芭比娃娃,很适合穿上缀满蕾丝的萝莉塔风格洋装。 不过,菅子同学其实行事相当干练,口气谦恭有礼,胆识过人,待人处世又热心,因此得到不少同学的信赖。说起来,她在这时出现可算是主将登场。面对不懂得讨人欢心的转学生,班上中心人物菅子同学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众人无不屏息以待。 「呵呵,雪儿同学的发质很柔顺呢。」 噢噢,轻细的赞叹声涌起。 老实说,我也有些佩服。她没有浪费唇舌提问,反而一开口就夸奖对方,不愧是班上领导人物,沟通技巧相当高明。 「闪亮的长发像极了晴空下的小河。这一头长发照顾起来应该很费工夫吧?我来推荐你一间不错的美容院吧?」 「不用。」 「呵呵,用不着客气。」 菅子同学始终面带微笑。 「那真的是间很不错的美容院哦,其实我也才刚去那里剪过头发。如何,这发型很好看吧?」 她随手抓起浅色发丝。 「我还满喜欢的呢,既蓬松又柔软,你觉得我这发型怎么样呢?」 「还不错。」 菅子同学嫣然一笑,笑中带有淡淡的喜悦,以及莫大的成就感。 然而,胜利的喜悦转眼消逝。 「很像毛刺蟹。」雪儿又补充了一句。 「什么? 」 菅子同学瞪圆了眼,像是不懂雪儿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其实我也听不懂。浓毛蟹吗? 「唔,抱歉……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毛刺蟹吗?」 雪儿似乎大吃一惊,凝视着菅子同学,接着她和往常一样冷冷地吐出了一句。 「你真是愚蠢呢。」 表情再和善也总是会遇上难以容忍的时候。菅子同学不发一语,笑容僵硬,频频抽动着脸颊。可以的话,我很想冲上去帮她好好按摩双颊,让她放松僵住的嘴角。 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 放学后,我和雪儿并肩而行,走在回家路上。林荫道上落了满地银杏叶,铺出一条金黄绒毯。 「毛刺蟹很可爱哦。」 雪儿平静说道。 「壳上长满了毛,很松软。」 「噢,有这种生物啊。」 这么听起来,毛刺蟹其实和毛蟹差不多,她大概是想藉此比喻那种蓬松的感觉吧。我拿出新买的手机,上网查了 一下毛刺蟹的图片,可不可爱见仁见智……不过雪儿的审美观果然相当独特。毛刺蟹当中有些具有毒性,下次到海边要是碰见可不能随便乱摸。 「学校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第一天上学,你对这值得纪念的日子有什么感想吗?」说实话,这也是我最在意的一 点。「没有你原本期待的那么新鲜有趣吧?还是因为可以观察到很多愚蠢的人类,其实你还满开心的?」 她若有所思地把食指抵在唇上,神情凝重。这是怎么回事,我大惑不解。她陷入沉思,缓步走在林荫道上,在接近银杏绒毯的尽头时,终于开了口: 「很难。」 噢,我心想,她觉得困难啊。 「什么很难?」 「我愈来愈搞不懂人类了。」她解释。「人类似乎远比我所认知的还要多样化。」 「学校里什么人都有嘛。」 「明天我会更努力进行研究。」 「研究啊。」我提醒,「记得适可而止,别太过火啰。」 「我喜欢求知。」她严肃地点了点头。 3 原本我以为雪儿带来的轰动还会再持续好一阵子,没想到热潮迅速退去。不到一个星期,雪儿身边已经不见半个人影…… 没有人再主动靠近。 她就像海上浮沉的孤岛,一整天都没人上前跟她搭话,只有远方不时传来窥探的目光。不晓得是谁放出的风声传到我耳中,他们认为雪儿「狂妄自大」、「自以为是」、「瞧不起班上同学」,以此为藉口希望她能稍微冷静一下。 他们的心情其实我不是不能理解,不过我也认为这种行为未免太过分了点。雪儿出生在雪国,个性原本就冷漠。班上喧嚣声此起彼落,雪儿却一个人孤伶伶坐在窗边,我实在看不下去,下课时常去找她聊天,烦得像只在腐烂的香蕉旁绕来绕去的果蝇。 「欸,雪儿。」 「什么事?」 「你觉得怎样?」 「你刚才也问了我同一个问题。」 「多问个几次又不会少一块肉。」我说。「我只是想和你聊一聊而已嘛。」 「我们在家里聊得还不够吗?」 「这话说得也是啦。」 没事别来烦我,雪儿说。 「好不容易可以来上学,老和你聊天实在太浪费了。」 我硬是把话吞了下去。 你和其他同学根本聊不来嘛,这种话打死我也说不出口。虽说常有人批评我不懂别人内心的感受,但当面说出这种话的行为再怎么说我也做不出来。实话有该说也有不该说的时候,不是我自夸,我这个人其实很懂得变通。 「好吧。」 我倚在雪儿眼前的窗框上,把双手往后一放,放上后脑勺,大大伸展了一下身体,拉得肩膀和脖颈喀喀作响。 「你在做什么?」 「伸展身体。」 「为什么你要故意在我面前伸展身体?」 「有什么关系嘛,我又没找你聊天。」 我边说边继续不停伸展身体。 「教室是大家共同拥有的空间,我要在哪里做什么是我的自由,自由真好。*板垣虽死,自由不灭,自由民权运动万岁。」(编注:一八八二年,日本民权运动家板垣退助于岐阜县演说时遭人刺伤,当时他所大喊的就是这句名言。) 「……你这笨蛋。」 我不管你了。 说完,雪儿甩过头,像是要把我的身影从她的视线范围里赶出去。不过,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先前如枯萎百合般的蝴蝶结也轻轻抖动了起来。 「她那是自作自受。」 可香谷同学拨弄着乌黑秀发,双眸有些低垂。 「追根究柢,得怪她自己的协调性不够。」 我忍不住气得回嘴: 「别这么说她。」 窗外乌云密布。下课时间,看准四下无人的时机,今天换我把可香谷同学拉到先前的楼梯间。我语气强硬地说有事要找她商量,她不知为何满面潮红,老实地点了个头,一路上莫名寡言,就这么跟着我走到这里。不过,我一提起雪儿,她突然噘起嘴来。因为雪儿看起来很寂寞,我拜托她和雪儿好好相处,她听了又是怒气冲天,情绪起伏相当明显。 「我不是警告过你吗?住在奇幻世界里的人无法顺利融入我们的世界。」 「没有这回事,我相信她可以做到,你就和她交个朋友嘛。」 我双手合十,向她拜托。 「你不是喜欢奇幻小说吗?我想你们应该很合得来。」 「我不懂你说这话的意思。」她冷冷地说。「再说我为什么要雪中送炭,帮助敌人?」 「谁是敌人,送什么炭?」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硬是吞了下去,她睁着凌厉目光,缓缓摇了摇头,深深吐了一口气,接着说: 「在我看来,雪儿其实不太在意这种事。」 「没这回事,而且你转移话题了。」 「啰嗦,别老在意这种小地方。」 她又继续说: 「总之,我认为她没有多么苦恼,反倒是心平气和。说不定她只是单纯讨厌四周太过吵闹,她看起来还满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你暂时还是别去管她……」 「不是这样。」 我打断了她的话。 「她其实心里很受伤。」 「咦?」 「外表可能看不出来,其实她内心受了伤,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原因。 她很聪明,就是那让她一头雾水的状况害她受了伤。因为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受伤,结果反而她再次受到伤害。你懂吗?她受的伤就是这么难解而且复杂。」 可香谷同学听得目瞪口呆,默默凝视着我。接着,她握紧拳头,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你、你为什么这么了解她……!」 你这么迟钝的人,为什么了解这种事情,她压低了嗓音说。 「嗯?说的也是。」 为什么呢?我把手搁在脑后。说实话,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茫然仰望走廊天花板,完全想不出个所以然。大概是俗称的灵感,我这个人不了解他人的心情,这实在是非常反常的情形。 「反正我就是知道。」 我能感觉得到波长,我把手放在胸前说。 「所以说,可香谷同学,和雪儿好好相处嘛,拜托你了。」 我双掌一合,尽最大的诚意低头拜托。 太过分了,她说话的嗓音轻颤。 「什么?」 她倒竖柳眉,不知为何怒瞪着我。 「你这家伙到底有多迟钝,要捉弄我多久才甘心。」 「捉、捉弄……?」 她瞪视着我,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让我不自觉往后退了 -步。她那好强的眼瞳盈满泪 水,似乎随时可能夺眶而出,双肩却耸得老高,像是随时准备展开攻击的猛兽。我一时之间摸不着头绪,不懂自己讲错了什么话。我拚了死命回想,心里完全没个底。 「我、我没有捉弄你。」我哑着嗓子说,「别生气了。」 「我才没有生气,笨蛋笨蛋!迟钝的大笨蛋。」 她掉头离去,踩着气急败坏的脚步声用力踏下楼梯。 「等、等等我啊,可香谷同学,你要去哪里?」那不是走往教室的方向。 「哼,别和我讲话!」 她从楼梯底下仰望着我说。 「你要是那么在意雪儿,就自己想办法。」 你可以去问问菅子同学。临走前,可香谷同学抛下这么一句话。 「虽然没有根据,我想她应该知道些什么!」 「菅子同学?」我喃喃低语。 我认真思考了五秒钟,认为这提议的可行性相当高。 雪儿遭众人群起排挤。我这人没有领导能力,根本不可能呼吁班上团结一致,消息也不灵通,但是菅子同学有我缺乏的特质…… 尽管如此,这事实在非常棘手,我暗自叫苦。菅子同学平常总是微笑迎人,看着我的眼神却不知为何总有些冰冷。老实说,她正是我最不擅长应付的那种人。 等到放学后,我把菅子同学叫到了校舍后头。 「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以手指卷绕着发梢问: 「把我叫来这地方……事情不能在教室里说吗?」 「嗯,其实也不是不行啦。」 校舍投下巨大阴影,裸露的地面上空无一物,看来很煞风景。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很少有学生来到这个地方,比起楼梯间更能静下心来商量事情。 「唔,菅子同学,这话该从何说起呢……」 我们同班了很长一段时间,这还是我第一次当面和菅子同学交谈。正当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迷惘得像个与投手沟通不良的捕手时,没想到她投出了一颗正中直球。 「我知道,你要问我雪儿同学的事情对吧?」 「噢。」 这人还真是单刀直入。我心想,这下省事多了。 「老实说,我就是要找你商量这件事。」 「话说在前头,我可没做什么过分的是唷?」 不过是欺负她一下罢了。 她老实承认,省去了彼此猜疑的过程。她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不喜欢雪儿,因此在背地里要大家别太靠近雪儿。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她呢?」 「这还用说,还不就是因为她打乱班上和谐。」 「班上和谐……你也看得太严重了吧。」 「我这话一点也不夸张。」 我讨厌没有协调性的人,她接着说。 「我们这个班上的气氛很融洽、很团结,男女同学之间的感情也不差。我不想看见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气氛遭到破坏,希望她能了解这一点。明白没有协调性就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我的用意就只是这样。所以你别误会了,我没有嫉妒她可爱,也不羡慕她那头柔顺的美丽长发。我的发型蓬松,很受男生欢迎,就算她抢走了男生们的目光,我也不在意。我一点也不焦急。」 她嫣然笑道: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她,那种可爱的女孩子就该给她一点颜色瞧瞧!」 「欸欸。」 看不出来她居然是这么爱斤斤计较的人,何况最后这结论可不妙。 「为了不让班上同学找雪儿聊天,你一直盯着大家吗?」 「当然啰。」 「还真是辛苦你啦。」 我顺口老实说出内心感想,我心里也真的这么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呃,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没想到你居然是个这么不干脆的人。」 「这就叫做话中有话,再说我哪里不干脆了? 」 「菅、菅子同学,你就别抓我语病了。我要说的事情很简单,只要是人当然都会有一两个讨厌的人,有些人甚至还多达三个人呢。不过呢,要是一个个去找那些人麻烦,那不是很累吗?简直是没完没了,只会让自己累得半死。你还是抛开自尊,过得轻松快乐一点吧。」 你这人就是太固执了,我说。 「其实你大可把自己和别人都当成是飘浮在空中的浮云。」 「云?」 「没错,云。英文就是CLOUD。天上不是有鲸云或是鱼鳞云吗?总有一天这些云都会飘到别的地方,这么一想,不是什么都无所谓了吗?」 「别开玩笑了!」她脸颊胀红,像是遭受侮辱。 「我、我没有开玩笑。」我这话说得再严肃不过了。「虽然常有人这么骂我,可是我没有在开玩笑。」 菅子同学惹人怜爱的低垂眼眸猛然射出好战的光芒。 「你这人老是这样,瞧不起认真过活的人……你以为用这种轻浮的态度看待人生很潇洒吗?我告诉你,你这样的想法大错特错,像你这种只会冷嘲热讽的家伙,根本没资格嘲笑我们这些认真对待人生的人!」 「你说什么?」 「有什么关系嘛……为什么不能欺负自己讨厌的人!我们可是很认真看待这件事情,不像你觉得学校只是随便混过就好的地方。就是因为认真才会生气,不想让外地来的美少女独占男生的目光。要是有这种风险,惩罚她一下根本就是天经地义,这么做又有什么不对!」 欸欸欸欸,我心想。 你是哪位啊?这股气势又是从哪里来的? 为什么被说教的人反而是我,好像错都在我身上。 「菅、菅子同学,冷静一点……这片口香糖给你。」 「又来了,我警告你不要再把无聊当有趣。」 辛辣的言词骂得我头昏目眩。 我到底犯了什么错?我只是单纯想帮助雪儿,又觉得菅子同学是女孩子,应该可以一起商量如何解决这件事情。我只是偏好迅速而且和平的解决方式,没别的意思,这么做难道错了吗?借用菅子同学的话来说,我的行为难道真是「轻浮」吗? 我不懂。 我从不知道菅子同学的个性这么激动,我不太擅长应付这种人。如果那股激动放错了地方,我更是不知从何应对。 「总、总之,菅子同学……」 我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说: 「别再做这种麻烦事了。」 「麻烦?」 她的脸扭成一团,像是受到伤害,但她还是露出了笑容。 「……现在发生在教室里的事情才叫麻烦。」 「你说什么?」 她使了个若有所指的眼色,仿佛有一把冰冷的刀子刺进我的肚子。难不成菅子同学其实相当狡诈吗?她该不会一边大肆主张自己的行为正当,一边看准我不在教室的时机,用诡计欺负雪儿吧? 「菅子同学。」我的嗓音粗哑。「你做了什么? 」 「雪儿同学这个时候一定哭得很伤心吧,真可怜啊。」 她目光迷濛,口中喃喃自语,语气仿佛悼念着被清洁队抓走的流浪狗,带给我不祥的预感。我赶紧掉头背向菅子同学,如飞箭般火速冲向教室。 「雪儿————!」 我一股作气打开门,气喘吁吁地冲进教室,映入眼帘的是雪儿在窗边打板擦,非常和平的一幕。她每打一下板擦,就有粉笔残留的黄白粉末轻盈融入秋日天际,看在我眼中就像在西瓜上头洒上胡椒。 站在窗边的雪儿转过头。 「怎么啦,大呼小叫的。」 「呃,没什么……」我回得吞吞吐吐。「倒是你在做什么? 」 「扫除。」 「这我看了也知道。」 桌子全堆在教室后面,椅子倒放在桌上。墙边立着一把小扫帚和畚箕,畚箕扫进一堆棉屑,一看就知道是在打扫教室。我就读的这间高中规定由学生担任值日生,负责打扫,已经是行之有年的传统。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在打扫?」我问。 「其他人去哪里了?」 「走了。」她答得有些落寞。 「走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雪儿说。 「大家都有急事,像是必须参加法会还是丧礼,所以只剩下我一个人留下来打扫教室。」 「原来是这样啊……」 菅子同学这招还真高明,我忍不住抽动脸颊冷笑。没想到她会耍这种小手段,这肯定是她在暗地里煽动其他值日生,要他们翘掉扫除工作。 「这家伙还真是大费周章。」 「什么事情大费周章?」 「和你无关。」我叹了口气。 老实说,从刚才菅子同学的口气听来,我还以为雪儿遭到暴力威胁,事态早已一发不可收拾。我猜想该不会正有一群人拿木棍朝她一阵猛打,要不然就是用双截棍勒住她的脖子,再不然也可能是拿上头有尖刺的金属棒敲碎她的小指,结果事实和我的猜测大相迳庭。不过猜错也好,只是一个人留在教室扫地也已经够让人心灵受创。明天我得好好训斥菅子同学一顿,现在还是先想办法处理眼前的状况吧。 「我也来帮忙。」 「今天不是轮到你打扫教室吧?」 「别那么计较嘛,我今天就想打扫啊。」 我拿起墙边的扫帚,扫起地板。 「扫地真快乐。」 「你那么喜欢扫地啊?」 「我喜欢扫地,扫地很好玩啊,就像跳舞一样。」 嘿,啦啦啦啦,我唱起歌来。这笑话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冷,雪儿倒是噗哧笑了出来。 在那之后,我和雪儿挥着扫帚,把教室打扫得一尘不染。其实教室本来就不怎么脏,打扫顶多也只是把掉在地上的橡皮擦屑扫进畚箕,反过来说,畚萁的存在意义就只有为了扫橡皮擦屑。放学后,畚箕孤伶伶地留在地上 ,等待着橡皮擦屑……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雪儿突然开了口: 「我知道。」 「什么? 」 「他们会欺负我,原因出在我身上。」 我惊讶地眨了眨眼。 「咦?原……原来你知道啊?」 我脱口而出。 我很清楚,她郁闷地噘起嘴说: 「因为我的态度冷淡,大家才会冷落我。」 「这样啊。」我压低了嗓音说。「没想到你有自觉。」 「这么点自觉我还有。」 「既然这样,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我问道,「你知道原因出在哪里,为什么还故意做出让人疏远自己的举动呢?」 「我想了解人心。」 「什么?」 「我想实际体验什么样的举动会遭到什么样的对待。」 她难过地蹙起了眉间说,我想藉由亲自体验人类的愚蠢以及残酷,进行调查…… 我不发一语,长长吐了口气。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我不过是一介凡人,无法理解雪儿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也很难有什么同感。我无可奈何,只得默不吭声,摸了摸下巴,又揉了揉脸颊。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雪儿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所以呢?」 「所以? 」 「这么实际体验下来,你有什么感想吗?」 「很悲伤。」她小声回答。「我了解到这种行为所得到的对待实在太让人痛苦了。」 「就是说啊……」 我缓缓摇头,了解事物的方法五花八门,这世上也存在着百样人。雪儿有她自己的想法,也有她自己的做法,只是我不想看见她悲伤难过,也希望她能多了解人类的优点。我绞尽贫乏的脑汁,试着深入了解雪儿的想法。 「欸,雪儿。」 「什么事?」 「你应该大致清楚了吧。」我说。「人类不好的一面大概就是这样,再继续研究下去也不会有多大收获,只是白白浪费时间。就像破落的洞窟,有尽头可是没有文化,不存在和拉斯科一样引人入胜的壁画。」 「也许吧。」 所以呢,我竖起食指说,「接下来朝不同方向研究如何? 」 「不同方向……?」 「也就是人类的另一面。」 她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手里拿着扫帚,安静得像只感觉到人类靠近的蝉。操场上传来运动社团的吆喝声,听来悠闲得出奇。只要用心,会发现这世上到处存在和平与动乱。 她应了声「嗯」,抬起头,迎面看向我。 给人有些冰冷印象的雪白脸庞微微泛起红晕,眼瞳闪耀光芒。 「接下来我会多调查人类好的一面。」 我会再研究看看,雪儿表示,口气像是念着拗口的商业文书。听到她这么说,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暖意涌上我的胸口。 「那好。」我说。「要是你不嫌弃,我也来帮忙。」 「帮忙?」 「假设你想观察人类有多轻浮,我可以成为你的观察对象。」 她睁大了眼睛凝视着我。 「你在说什么?」 有人这么说我,我解释。所以这方面我可以派上用场。 「这、这样啊。」 然后,她以细若蚊鸣的轻细嗓音说了声: 「……谢谢。」 说完,她用一种奇怪的角度稍微扭曲嘴角。我脑里问号满天飞,实在看不出那表情是什么意思。 不过,我灵光一闪,心想她也许是想笑,又因为腼腆,笑得不太好,只有双颊染上樱贝般的粉嫩。她不是个会笑的女孩,这可能性非常高。 我和雪儿接着先把桌子往前搬回原位,再将垃圾丢掉,两个人开开心心地打扫完整间教室。 4 隔天,我从一大早就干劲十足。 我比平常更加仔细地洗脸,甚至吃下两片土司,准备好应付不时之需的紧急粮食。今天要面对的可是场硬战。 其实情形也没到硬战这么夸张,我只是想就打扫这件事向菅子同学抱怨个两句。这件事虽小,但为了不让火舌闪灿的怒火熄灭,我不断用复仇这个字眼提醒自己,气势汹汹地前往学校。 难得我进入备战状态,菅子同学却没来上学,迟迟没有现身,朝会开始时依然不见人影。当听见导师说她今天请假,我顿时气势全消,直盯着手心。每次都是如此,偶尔我好不容易有了干劲,结果却老是扑空。 不晓得是不是菅子同学请假的缘故,今天有零星几个人跑来找雪儿聊天。起先只有一两个人,后来又增加到三四个,其中有男也有女,那副模样活像平时遭到告诫不能吃糖,于是趁和尚不在时群起偷吃糖的小沙弥。大家应该也忍很久了吧。 雪儿有些不知所措,但是语气明显礼貌许多。他们天南地北地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但是和先前不同,一群人聊得兴高采烈。经验可以让人学习成长,雪儿在聊到电视的话题时尤其认真。 「我最喜欢的就是和动物有关的电视节目了。」雪儿说,「昨天晚上播出的的寒带动物特别节目很有趣。」 「你说昨天那个节目啊,这么说来我也看了一下。」 「为了那个配音员,我每个星期都准时收看呢。」 「昨天介绍了什么动物?」 「驯鹿。」 她高高挺直背脊,浑圆眼瞳闪闪发亮。 「看了那个节目,我对驯鹿愈来愈有兴趣了。」 「噢,你对驯鹿有兴趣啊。」 「你喜欢驯鹿什么地方?」 「毛色还有体型,看得出个性也很温和。」雪儿细数,「行动悠哉又沉稳,不过头脑很聪明。」 「驯鹿很聪明吗?」 「对啊,驯鹿的适应力高,可以做很多事,也会拉雪橇。」 「确实,说到驯鹿就会想到雪橇。」 「好想搭雪橇哦。」雪儿的双颊微微泛红。「驯鹿拉的雪橇。」 「哈哈,不过我更想骑在驯鹿背上。」 「小心被甩下来哦。」 我在稍远处遥望他们聊天的模样,不禁苦笑。 昨天夜里,雪儿的确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上播出的那个节目。节目当中主要介绍生存在斯堪地纳维亚半岛上的动物,像是北极熊、麋鹿和海豹。我没亲眼看过那些动物,不过对我来说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我问她,这节目哪里有趣,她的回应不是「角很壮观」,就是「眼睛很清澈」,尽从唯物论的观点回答我的问题。「这倒也是。」当时的我只能如此回应,现在看来她其实做了相当深入的分析。 班上同学单纯地认同雪儿的感想。 对啊,四只脚的大型动物眼神都很温柔呢。毛质松软,看起来很温暖呢……雪儿始终和颜悦色地听着他们的意见,我也不自觉扬起了笑容。只是,我心中不免有些遗憾。如果我有再多一点对大自然的感性情怀,在昨天就能见到她那样的表情,并一起指着电视画面里的驯鹿闲聊了。 午休时间。 我、雪儿和可香谷同学把桌子并在一起吃便当。平常我总是在学校餐厅吃荞麦面或是乌龙面,今天则是迫不得已,一个人实在吃不完做太多的大量三明治(PB﹠J) 「欸。」可香谷同学说。 「你请我吃饭我是很高兴啦……可是这三明治怎么切得这么小块?」 篮子里装满了切成小块的三明治,挤得像是假日的百货公司电梯。考虑了十秒,我悠悠问了声: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是没有,只是量既然这么多,有必要切得这么小吗? 」 「这个啊。」 是备战用的紧急粮食——我想老实向她说明,但又怕被当成故意讲些难懂的笑话。我慢条斯理地吞下正在咀嚼的面包,尽可能诚实做出回应。 「这世上无奇不有呢。」 「你在胡说什么。」她没好气地说,「你在耍我吗?」 「我、我没有,我没有耍你。」 「你老是这个样子,其实你很瞧不起我吧。」 「我、我哪有,被瞧不起的人应该是我吧。」 「别装得一副自己才是被害者的模样,你这个故作清高的家伙。」 「唉……不要吵了。」 多亏雪儿生硬地开了口,出面缓颊,我和可香谷同学才得以来个甩头不理,结束这无谓的争辩。 「对了,你知道吗?」 可香谷同学臭着张脸,嘴里大口咬着三明治说。 「菅子同学出事了。」 「菅子同学?」 我没多加一句「那个坏心眼的女孩」,直接问道:「她怎么了? 」 「听说她住院了。」 「住院?」我惊讶回问。 「对,她在昨天放学后昏倒,救护车把她载到了医院。」 我不由自主蹙起眉头。昨天放学后? 可香谷同学不知道,我和菅子同学就是在昨天放学后大吵一架。那之后发生什么事了吗?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宋的,不清楚详情。」 「听说她跌倒撞到头了。」她解释。 「什么。」我松了口气。「原来只是跌倒啊。」 「你那语气是什么意思?」她在鼻子上挤出皱纹。「菅子同学可是住院了哦?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得请假一个星期。」 「对、对不起,是我失言……不过既然只是摔个跤,为什么要住院那么久呢?」 「她的伤势不严重,只是需要花上一点时间,进行检查。」 「检查……摔倒需要进行什么检查?」 「应该很多吧,像是电脑断层扫瞄或MRY。」 「MRI。」雪儿纠正。 「对啦。」可香谷同学若无其事地改口说,「MRI这类的。」 「噢,没想到她那么谨慎。」 「不是那样的。」可香谷同学把手抵在脸颊旁边,悄声说:「菅子同学好像遇上了怪东西。」 「怪东西?」 「她说自己撞见幽灵了。」可香谷同学说。「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吓得摔倒。」 「幽灵。」我重覆了一遍她说的话。幽灵? 雪儿的态度如冰箱里的冰块,一言不发,双眼笔直凝视着我。 透过和菅子同学交情不错的女同学,我很快就问出她手机的邮件信箱地址。起初,她们一脸讶异,我一说想寄信过去慰问,她们便马上相信我的话。也许是为了预防垃圾信,她的信箱地址非常琐碎繁杂,甚至比我传的信件内容还要长。我写的内容很简单。 主旨:没事吧? 内容:身体还好吗? 我按下寄信键,小声说了句「这样就可以了」。既然伤势不严重,应该很快就会有回应。 放学后,我在教室里正准备收拾书包回家时,一听见热闹的来电铃声响起,连忙冲到走廊,把手机贴在耳朵旁。 「喂。」 「喂……」手机另一头传来说话声,「我是菅子。」 「太好了,听你的声音,你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嗯,我没事,身体好得很。」 「不过你其实可以回信就好。」我搔着脸颊说,「医院里不是不能讲手机吗?」 「你还是老样子,这么随便。」 又是这套说法,我心想。我根本没那意思,这说法真伤人。不过毕竟不好向住院中的菅子同学发火,今天还是暂且忍一忍吧。 「我在外面打电话,我的伤势还没有严重到不能外出。」 「那就好。」我说。「我有点事想问你,你现在方便吗?」 「问吧,反正我也正觉得无聊。」 我开门见山问道: 「听说你撞见幽灵了?」 电话那头传来菅子同学轻轻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事情已经传开了吗?」 「差不多。」我答道。「就某种程度上来说。」 「不过,菅子同学,你真的看见那种东西了吗?」 菅子同学回得闪烁其词,我默不吭声。没多久她总算愿意正面回应。 「我其实也分不出那是幽灵还是妖怪……不过我确实看见了怪东西。」 「麻烦你把详细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菅子同学表示,她和我在校舍后头聊完后,为了抄捷径回家,朝后门走了过去。 在经过旧校舍前面时,她突然觉得不太对劲,背脊莫名窜起寒意。于是她漫不经心地转头一瞧,就发现有幽灵站在自己背后。没有任何征兆或迹象,幽灵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出现在那里。她因为大受惊吓,昏了过去,没有看清楚,只隐约记得看见发着光,像雾一样没有实体的人类。 发着光,像雾一样没有实体的人类,我喃喃自语。 「菅子同学,你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人影吗?」我问。 「你没看清楚对吧?请你再仔细回想一下,那东西有没有可能不是人,其实是蜘蛛,一只像是青蓝色蜘蛛的昆虫。」 「我告诉你,我就算没看清楚,也不可能把人类和蜘蛛搞混。那不是蜘蛛,我看见的确实是人影。」 「这样啊。」 「……你不相信对吧?」她的嗓音有些消沉。「呵呵,这也怪不得你,要你相信这种怪事,你也很为难吧……用不着在意,要是站在你的立场,打死我也不会相信有这种事。听见这种怪事,反倒是认真看待的人才奇怪吧。」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说起话来语无伦次。原本我以为菅子同学撞见幽灵,其实是碰上冰蜘蛛。那东西曾经跟着我跑来学校,正所谓有一就有二,只是「发光的雾状人影」……我心里实在没个底。 「这件事我持保留态度。」我说。 「谢谢你这番言不由衷的安慰。」 说完,菅子同学随即挂断电话。 「欸。」 我折起手机,一回头,雪儿就在那里。她用双手把书包提在身前,已经做好回家的准备。然而,她的神情和以往有些不同,面无表情的冰冷脸孔渗入了少许紧张气氛。 「怎么啦,雪儿。」 「我想去一个地方。」 她木然说道。 「旧校舍在哪里?」 糟糕,我暗叫不妙,看来刚才电话讲得有点太大声了。 「雪儿,如果你担心那是冰蜘蛛,菅子同学说自己看到的不是那种东西。」 为了让她放心,我轻轻耸了下肩。 「所以说,她撞见幽灵和那完全是两回事……」 「带我过去。」她坚决不肯退让。 「好吧。」我说。「我也一起去。」 5 旧校舍是栋木造建筑物,位于离我们平日孜孜矻矻、努力不懈、认真向学的校舍约五分钟的距离。由于是木头建成,自然破旧不堪,耐震性如何也让人担心。表面上,旧校舍「严禁进入」,也有人认为既然这么危险,干脆拆掉算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仍当作仓库使用,世上果真无奇不有。旧校舍里堆满了远比回忆还大量的杂物,全是举办活动或是社团留下的道具。尽管有人怀疑这些东西为什么还留在这里,旧校舍仍是悄然隐身校内,屹立至今。 「这栋校舍里头没人吗?」 「应该没人,其实这里禁止进入。」 「其实? 」 「嗯,其实是不能进来的。」我说。「不过既然有要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站在寒酸的入口拉门前,我和雪儿点了点头。 这里是旧校舍的东边路口,姑且算是避开了正门。 门发出倾轧声,我们打开门走进旧校舍,独特的灰尘味马上扑鼻而来。旧校舍里空无一人,空气冰冷刺骨,地面宛如巧克力上头蒙上一层薄薄白霜。我们踩着嘎吱作响的脚步声,一路往旧校舍里头走去。 「冰蜘蛛的繁殖力很强。」 雪儿四下打量,一边说道。 「繁殖力?」我问。 「对,也就是增加的速度。」 「这么一点常识我还不至于没有。」 走廊狭窄,两旁又杂乱堆放许多杂物,像是大型三夹板、破烂的蓝色塑胶布、看似用于设计的石膏像,尽是诸如此类的物品。这地方不晓得放了些什么东西,也不晓得有什么东西藏匿在里头。 「之前不是有冰蜘蛛的幼虫爬在你背上,跟着你跑来学校吗? 」 「是啊。」 「那只幼虫很有可能藏在隐密的地方大量繁殖。」她解释。 「平常上课的校舍里头我调查过了,不过这里还没,必须仔细检查才能确定。」 「嗯,不过呢,雪儿。」我望着雪儿娇小的背影说,「刚才我话还没说完,菅子同学看见的不是冰蜘蛛,她说那是个模糊的雾状人影。」 雪儿没理会我的忠告,只是不停迈步前行。 一楼的调查大致告一段落,我们走上二楼阶梯。起先走在旧校舍里让我心惊胆跳,然而这一路下来毫无斩获,我不只厌烦也累坏了,尤其一直有寒意袭来。虽然我不是雪儿,不过我倒是真的很想赶紧回家,悠哉地看电视。 「欸,雪儿,调查得差不多了吧? 」 「还没。」 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她以一贯平静的口吻说。 「再找也找不出什么东西吧。」我说。「菅子同学可能看错了。」 「看错?」 「嗯,我想她是看到垃圾了,可能是便利商店的塑胶袋被风吹得到处乱飞,结果她误以为那是幽灵。」 雪儿瞥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背着我轻声抛下一句「你真愚蠢」,一路快步往前走去。我喷了喷鼻息,追起那瘦小的背影。 「而且你别怪我多管闲事。」 我欲言又止地说。 「菅子同学不是什么好人,个性也有些阴险。你知道吗?昨天就是她暗地里搞鬼,害得我们两个得打扫整间教室,我实在不觉得你有需要为了她那么拚命。」 「别说蠢话了。」 她停了下来,转过身说。 「那种事根本无所谓。」 「无所谓?」 「没错,这世上还有远比那更重要的事情。」 雪儿说。 「你也知道,冰蜘蛛一旦没有驱除,后果不堪设想。这世界目前只有我能防患于未然,我认为这件事情非常重要,也希望能尽力负起这份重责大任。我不认为这件事有多余的情感介入的余地。那个人的确有点阴险,不过那和我现在该尽的责任一点关系也没有。」 雪儿这番话公正无私,说得我不由得心生畏怯。她的论点清晰明确,而且非常高尚。她平常沉默寡言,因此偶尔讲上这么一段长篇大论,气势便显得异常强悍。 「可、可是……」 「再说,我是故意让人欺负。」她又接着说,「故意惹人厌还把错怪到别人身上,这种行为简直是大错特错。」 你懂我的意思吗?她甩过尖细的下巴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有。」我无力地垂下头。 「没有吗?」雪儿问。「你要是有话想说,我随时奉陪。」 「不……是我错了。」 「知道就好。」 说完,雪儿又走了起来。 真是的,我怎么忘了呢,雪儿的外表看来冷漠无情,其实自尊心很高。她宛如刚飘落的雪花般不染凡尘,偶尔甚至让人觉得冰冷,尘世间的情感和她完全扯不上关系。显而易见的是,我的意见不过是在说人闲话。 「等等我,别走那么快嘛。」 「你快点跟上不就得了。」 「我已经走得够快啦。」 我追逐起她的背影,心情仿佛是遭三藏法师斥责的孙悟空。 事情突如其来发生。 我们走在走廊上,背后忽然传来巨大声响。我心头一惊,反射性地转过头,发现三夹板倒在地上,灰尘四处飞散,有个东西迅速移动。由于那东西瞬间消失踪影,我其实也不能肯定,不过我疑似看见了人影。人影匆忙躲进置物柜后头,时间一下被拉得漫长,我就在这短暂的漫长时间内反覆思考。 人影? 我记得菅子同学说过,她看见了模糊不清的影子,而且那影子呈现人形,不是蜘蛛。 难不成她说的那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让开。」 我回过神,在我背后的雪儿神色凛然,手掌高举,眼瞳里不知何时闪耀起火焰般的蓝色光芒,手边不时传出干燥的啪擦声响。空气迸裂,飞出数根冰柱。 「藏也没用!」 雪儿怒喝,散发青蓝光芒的冰柱同时疾速穿过走廊,迸出强劲的蓝光,射向人影躲藏的置物柜。轰声四起,置物柜应声碎裂。躲藏的人影如披风飘着冲了出去,试图混在烟尘中逃离现场。转眼间,人影便已经消失在走廊转角处。 「休想逃!」 雪儿追了上去,我也连忙跟上。 一转过走廊,尽头处的教室门扉猛地关了起来,人影似乎就是逃进那里,我们也赶紧跟着冲进教室里头。 教室里空空荡荡,不见一张课桌椅,角落放着漆面剥落的架子,旁边有一团闪着亮光的蓝色塑胶布。塑胶布皱巴巴的,明显有个奇怪隆起,甚至微微蠢动。 「就藏在那里头……」雪儿压低了嗓音说。 「好像是。」 我用力咽了下口水。 塑胶布突然一动也不动,却藏不起那诡异的隆起,幽灵确实躲在里头。 「雪儿,虽然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们还是联手攻击……」 我扭了扭肩膀,放松因为紧张而僵硬的身体。 「我先冲过去,那东西应该会像刚才一样试图逃跑,你就堵在教室门口,挡住去路……明 白了吗?」 「好。」雪儿说。「你小心点。」 说不害怕是骗人的,不过虽说是幽灵,那东西确实有实体,何况我也想在雪儿面前出出风头。我既没有认输,也没有逃走的打算。呼哈,呼哈,我一再深呼吸,一股作气往塑胶布冲了过去。 「混账家伙!快现出原形!」 我正想掀开塑胶布时,抓住塑胶布的手背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痛死我了! 我疑似被爪子抓伤,说不定已经皮破血流。 不过,我无意退缩。对方既然拚死挣扎,我也有和他拚了这条命的决心。 我有些意气用事,上半身用力地压上塑胶布。漆黑的塑胶布里头确实有东西,虽然看不清楚,那东西的大小和袋獾差不多。我一心想把他从里头拉出来,又推又挤,展开了噩梦般的搏斗。那家伙简直是力大无穷,又是踹我肚子,又是揍我的脸,我几乎是挥泪奋战。 打没多久,从我手里传来一种奇妙的触感。那东西比网球大一点,又没有排球那么大,说不定正是妖物的弱点!我孤注一掷,使力握住了那个东西。 「啊嗯!」 幽灵冷不防发出怪声,我不自觉停下动作。这一停,也让我的气势用尽。不对,说不定早在之前我就已经耗光所有运气。 「你在做什么,你这个笨蛋!」 「咦?」 有个东西迅速逼近我的下巴,往上的冲击力道揍得我眼冒金星。塑胶布在我眼前掀了开来,露出一双长腿。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脑子一片空白。难以置信的是,从塑胶布里冒出来的居然是可香谷同学。 「我、我绝不原谅你刚才的行为……」她护住胸口说。「根本一点也不舒服!」 为什么?为什么可香谷同学会出现在这里? 恍惚的意识冒出一个个问号。我大概明白自己做出了什么惹火她的行为,只是没有余力再深入思考。我搞不清楚状况,像个肉丸子被拳打脚踢,痛殴得不成人形。幸好过没多久,雪儿看不下去,上前阻止,否则此时此刻我可能早就面临与人世告别的险境。 也许是大闹了一阵后,怒气跟着平息,娇小的大怪兽终于冷静了下来。 「受不了,你这个人真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账!」 可香谷同学脸上依然泛着些微红晕,双手扠着腰,倨傲地甩过头。 「可能吧……」我无力应道。「抱歉,我还以为是妖怪。」 「我哪里像妖怪了!」 「因为你逃了……」 「什么意思?你把所有逃走的人都当成妖怪吗?未免太蠢了吧。被这么一追,是人都会想逃吧,这是人之常情啊。」 「是吗?」 我说着,一边揉起疼痛不已的身体。 「不过,可香谷同学,你怎么追我们追到这里来了?」 「那还用说,当然是因为担心你们啰……不对,是因为反正我闲着也是没事!」 「闲着没事做?」 「没错。」她不可一世地扬起嘴角。「我碰巧看见你们走进旧校舍,想说可以打发一下时间……!而且我现在正在创作新作品,这说不定可以拿来当作小说题材。」 「噢,这样啊。」 我随口应了 一声,姑且相信这一番解释。毕竟这世上无奇不有。 雪儿朝可香谷同学平静地叫了声「欸。」 「你要是想打发时间,这里太危险了。」 这话说得没错。可香谷同学听了,气呼呼地噘起了嘴唇。 「我们不是在玩。」雪儿又继续说。「这里也许真的有妖怪,我劝你还是赶紧离开,找别的地方打发时间。」 「什、什么嘛,你们不是在找菅子同学撞见的东西吗?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雪儿……我也来帮忙调查!」 「什么?」 我和雪儿不约而同惊讶得睁圆了眼。 「帮忙是……可香谷同学?」 「怎样,你有什么不满吗?」 「呃,恕我失礼,你又能帮上什么忙?」 我急忙捣住嘴,可惜为时已晚。可香谷同学的太阳穴冒出好几条青筋。 「……我说啊,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不然你说啊,你又比我厉害多少?你又可以帮上什么忙?」 我心里暗叫大事不妙。 可香谷同学的腮帮子像颗气球般鼓起,似乎随时可能爆炸。我怎么这么多嘴呢?不过其实我也没有恶意,只是不小心脱口而出,多说了些用不着说出口的废话。 「饶、饶了我吧,可香谷同学。是我说错话了。」 「我告诉你,我对奇幻故事的热爱可不是说说而已啊。关于这方面的知识,我有自信不输给任何人,绝对不会拖累你们。」 「我知道了 ,可香谷同学,我知道你有多厉害了。」 「当然厉害啰。」 她说这话时眼里充满战意,「遇上这种情形,通常最强的都是普通女孩子。这是约定俗成的传统,奇幻小说的主流,我不可能会输!」 从冰雪女王手中救下加伊的可是完全不会魔法的格尔达呢,可香谷同学神气兮兮地说。遗憾的是,我不晓得这是什么故事,听不出话里有什么含意。 倒是雪儿平心静气地应了声好,「你能来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只剩下这一层楼还没调查,你就一起来吧。」 两人盯着对方不放,接着同时点头。我暂时松了口气,比起尚未现形的幽灵妖怪,光是想像这两个人激烈争吵,就足够让我惊恐不已。 二楼有不少间教室,我们加上可香谷同学,一行人仔细调查过每一间教室。有些教室作为仓库使用,但更多的是里头空无一物的空教室。这些教室里头没出现什么诡异的情景,只有寂寞的冰冷空气随处蔓延。 「二楼调查得差不多了。」 我走到走廊上,关上教室的门。 「果然没有什么幽灵。」 「是吗? 」雪儿低喃。 「是啊。」我答道。没事就是好事,就算雪儿蹙起眉间,一副无法释怀的模样,基本上这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对了。」可香谷同学说,「你们调查过器材室了吗?」 「器材室?」 「对啊,就在三楼,那里还没调查过吧?」 「三楼……这栋校舍不是只有两层楼吗?」 「是没错,那应该叫做阁楼吧,有间空间很狭小的教室。从这里转过去,前面有条小楼 梯,可以直接通往器材室。」 哦。 我们爬上狭窄的木造楼梯,脚下踩着危险的喀嗒声响,楼梯上头就是器材室。我把手放在拉门上,用力左右摇晃。 「打不开……」 器材室似乎从里面上了锁。 「让开。」 雪儿青蓝色的眼瞳发亮,门上的铰炼随即响起如玻璃碎裂的清脆响声,接着她轻轻一推,毫不费力地推开了门。 门一开,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这、这是……?」 器材室里的光景让人难以置信。 宛如出现在童话故事的海底世界,又像黄泉国度里的花田。室内随处闪烁冰冷光芒,地上开满坚硬透明的蓝色花朵……不对,那应该算是一种表皮,是冰蜘蛛们仰着身体伸出脚脱下的外壳。壳从腹部向外裂开,因为冰冻,看上去就像盛开的花朵。这理应是骇人的情景,但因为冰冷干燥,反而没带给人不快,看上去甚至还有几分美丽。地上落下多不胜数的蜘蛛外壳,这不寻常的景象让可香谷同学看得嘴巴不断张张阖阖,久久说不出话。 「这是什么……?」我沙哑着嗓音问。 雪儿不发一语,踩入花田。 她蹲了下去,把脸凑近冰蜘蛛脱下的外壳,发挥无畏无惧的好奇心。她凝视良久,接着自言自语似地小声说了句:「空壳。」 我跟上雪儿的脚步,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 「欸,雪儿,这些壳是……?」我止不住颤抖的嗓音,「难不成有大量的冰蜘蛛同时脱壳吗?」 如果真是这样,现在可不是在这里慢吞吞调查的时候。室内隐密处也许到处都有已经长大的冰蜘蛛正在蠢蠢欲动,或是藏身在堆积如山的纸箱中,也可能躲在随便摆放的柜子缝隙处。我愈想愈觉得背脊发寒。和之前看见的冰蜘蛛幼虫相比,这些冰蜘蛛的体型明显成长许多。要是那些冰蜘蛛同时攻来…… 「这不是脱壳。」雪儿低声表示,青蓝眼瞳发出亮光,环顾室内,语气异常沉稳。 「这些是食物残渣。」 「食物残渣?」 「对。」雪儿点了个头。「这不是脱壳,是吃完留下的残渣,所有冰蜘蛛全被吃得一干二净。」 「……这是怎么回事? 」 「繁殖虽然可以增加同伴数量,结果反而直接导致灭亡。」 难不成我的脑子也是个空壳吗?我完全听不懂雪儿这话的意思。我这么告诉她后,她冷静做出解释,口气就像个冷漠的家教。这里没有生物活动的气息,只有过度繁殖的冰蜘蛛留下的食物残渣,通常这种情形只有一个可能性。 「自相残杀。」雪儿指出。 「自相残杀?」 「对。」她说,「这是唯一的可能性。」 「先是有只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冰蜘蛛钻进这间器材室,产下大量的卵,结果力气耗尽。那些刚出生的小蜘蛛因此失去学习对象,在这里度过短暂的一生。」 「你是说在这间器材室里吗?」 「在这狭小的宇宙里。」 我把手抵在太阳穴上沉思。这些冰蜘蛛只剩下吃剩的空壳,原因是在狭窄的空间里过度繁殖吗? 它们擅自增加数量,又擅自吃起对方,最后吃得一只也不剩。宛如章鱼一只一只吃掉自己的脚,吃着吃着连自己的身体也吃得干干净净,消失在这世上。 得不偿失这个词缓缓掠过我的脑海。 「自然界不时有这种情形发生。」雪儿说。 「你为什么知道这种事呢?」 「电视上介绍过。」 「原来是电视看来的啊。」 确实,我也听说过一个文明会毁灭,原因大多出在食粮不足,复活岛就是其中一个例子。封闭的岛上因为人口增加速度过快,导致资源不敷使用,人们相互残杀,争相吃起对方的尸体,这么一想倒是挺合理的。 「欸,雪儿。」我叫道。「既然只剩食物残渣,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 「已经没有危险性啰?」 「对,目前看来是如此。」 雪儿点头,直截了当地说。 「如果单就这件事来看的话。」 在那之后,我们又在旧校舍调查了一会儿,没发现其他可疑踪影。我们找了又找,除了冰蜘蛛的食物残渣,没遇上其他怪东西。没能达成当初目的,只得带着郁闷的心情离开旧校舍。 菅子同学撞见的幽灵果然不存在吗?那和冰蜘蛛自相残杀有什么关系吗?或是…… 诡异的谜团未解,一点也感觉不到如释重负的轻松。我百思不解,昏暗中,旧校舍始终寂然矗立。 燃烧的冰 1 十月晴朗的日子里,那东西在放学后毫无预警找上门来。 我和雪儿一起走向校门口,远方突然出现一点亮光,一个沿着校园地面滑行的蓝色小光点。光点一路飞到离我们数公尺远处,接着在空中停了下来。 「那、那是什么东西……?」 「小心点。」雪儿警告。 定睛一瞧,那东西看起来像个稀奇罕见的昆虫。鸡豆大的蓝色球体长出数根羽翼,羽翼以肉眼追不上的速度振动,在空中盘旋。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实在难以想像,不过我心里大概有个底,知道这东西肯定来自雪儿的世界。乍看之下,这东西给我的印象和冰蜘蛛非常类似。 雪儿在不知不觉中已转换成蓝色眼瞳,青蓝瞳孔直盯着青蓝飞虫,接着以一贯的机械化口吻开口说: 「看来这东西没有敌意。」 「是、是吗?」 至少它没发动攻击,雪儿解释。可是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找我们有事吗?」 雪儿一问,小飞虫立刻掉过头,改变飞行方向。原本以为它要飞走了,结果只是稍微移动一下,又转过头来,停在空中,似乎正等我们跟上,打算为我们带路。 「我们就跟上去看看吧。」雪儿提议。 蓝色飞虫飞得缓慢,一会儿过后,我们跟着来到了旧校舍旁。 「怎么回事?」 事情发生得让人措手不及。 闪闪发光的蓝色云朵从旧校舍的墙壁里窜了出来,逼近我们。数不清的大量蓝色飞虫大概有几十只,不对,是几百只聚集成群。为我们带路的飞虫一加入,那东西随即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如一团毛线球反覆变换形状。过没多久,那东西像是总算变出该有的形状,出现明确的形体。 人类。 那是个在半空中嗡嗡作响,只有上半身的蓝色人影,看上去就像一个盘起胳臂的男人。因为是由飞虫组成,人影浑身上下无处不散发出细微光芒。 「啊。」 我无意间记起菅子同学说过的话,不由自主倒抽一口气。闪亮的浓雾,没有实体的人类…… 没错,这家伙确实就像迷雾中散发光芒的人类,她在旧校舍遇见的肯定就是这个东西。我正想大叫出声,那家伙抢先一步开了口。 「我们的名字是黄蜂。」 我吓得像是摔进洞穴。那嗓音异样低沉,讲的确实是人类语言,整个身体同时发出声响。既然是飞虫聚集成人形,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在性质上,那嗓音和嗡嗡拍动的振翅声相同,也就是说,这东西是靠振动说话。 「我们的名字是黄蜂。」那东西又说了一次,我背上直冒冷汗。 「我是雪儿。」 如此沉稳的回答,实在令人佩服不愧是雪儿。 「我知道你的名字是黄蜂了。」她说。 「然后呢,你是什么东西?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你找我们到这里来又有什么事?」 面对不明所以的生物,雪儿接二连三抛出合理的疑问。我的心脏狂跳,连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忍不住心想她未免太沉着冷静了点。也许遇上这种时候,更能显现出她天生的理性。 「我们搭乘宇宙船来到这里。」 「宇宙船?」雪儿说。 「那是一种交通工具。」黄蜂解释。「可供作食用的交通工具。」 可以吃的交通工具? 我一头雾水,目瞪口呆,只是连连眨眼。 「你们该不会……」 「我们在幼时搭上宇宙船,途中燃料耗尽,导致无法继续前进也无法折返,所以把船吃得精光,才得以成长。我们成长得很顺利,于是离开了宇宙船。」 雪儿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抵住纤细的下巴。 她接着小声说:「寄生虫。」 「我记得曾听过一种罕见的蜂类会在生物身上产卵,孵化的幼虫就寄生在宿主身上成长。」 「什么?」 这番话让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倒抽了一口气。 寄生,我一理解这项事实,背上瞬间窜起鸡皮疙瘩。旧校舍教室里散落一地的冰蜘蛛尸骸,原来那不是自相残杀,而是寄生在上头的卵反过来从里头把冰蜘蛛吃得一干二净,事实肯定就是如此,这些家伙是寄生蜂的蜂群。 「没错,我们属于变异种。」 黄蜂说。 「我们搭乘宇宙船,进行着一趟趟没有终点的旅程,藉由这样的过程获得知识。我们集体行动,集体活出生命的意义,换句话说,我们是具备意识的集合体。」 「具备意识的集合体?」我蹙起眉说。 「简单来说……」雪儿说,「你们可以进行某种程度的思考对吧?」 「是,我们是以整体进行思考。」 我冒着冷汗,试图理解眼前的话题。非常难理解,老实说,我根本听不懂。姑且不论雪儿,这些寄生在冰蜘蛛身上的昆虫居然侃侃而谈地述说着这些复杂的事情……虽然身为人类,我却不由得感到羞愧,但对方也不只是一群蚊蝇聚在一起。我赌上人类的尊严,头脑犹如大型气涡轮引擎高速运转,转着转着,脑中突然冒出一个疑问。 「你们在这地方做什么?」 「我们正在建造新的宇宙船。」 「什么意思?」 「我们正在这栋建筑物内打造新型宇宙船。」 把你们叫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件事,黄蜂表示。「上次我们刚好不在,因此认为有必要事先把这件事讲清楚。」 嗯,我心想。 「别想敷衍我们,你们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们要求和平。」 「……和平?」我有些惊讶。 「请不要对我们在这里建造的宇宙船动手。之前我们暂时离开时,你们似乎在里头大闹了一番。」 其实我们也没有大闹的意思,不过当时确实是慌张了一点。 「我们没有恶意。」雪儿说。「难道我们破坏了宇宙船吗?」 「不,宇宙船没有遭到破坏,我们的技术没那么不堪一击。」 黄蜂依然盘着胳膊,似乎稍微转过了身子。 「我们没有敌意,也没有加害人类的意思,只希望能平稳地完成宇宙船,航向新世界。」 「新世界?」我问道。「你们打算去什么地方?」 「我们要前往更高的次元。」 在这个世界以外,还有许多不同的世界,黄蜂说,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因此,我们正在建造战斗机。」 「战斗机?」 我眨着眼,哑然失声。我还以为总算可以和对方沟通,事实证明果然只是错觉。不过如果真能和昆虫交谈,实际上也许就是这种感觉。它们潜藏在冰蜘蛛体内,由别的世界来到这里,现在正在旧校舍打造战斗机,准备完成后启程航向更高次元的世界,希望在那之前可以不受打扰。我有点头痛,要不是雪儿在这里,我一定会以为自己疯了。 「我知道了。」雪儿沉稳回应。「我答应你,如果你们不对人类出手,我们也不会干涉战斗机的建造。」 「谢谢,我们答应绝不对人类出手。」 「请务必信守承诺。」雪儿叮嘱。 「要守信哦。」我也跟着附和。 「我们和人类不同,不会说谎。」那就拜托你们了,黄蜂发出低沉的嗓音。 「因为还得赶回去建造战斗机,恕我们在这里先失陪了。」 说完,黄蜂又发出嗡嗡声,一哄而散。一群闪闪发光的小黄蜂如冒出烟囱的云朵,钻进了旧校舍二楼墙壁。 我和雪儿并肩走在平常回家的路上,仔细思考这整件事。那群黄蜂具备建造战斗机的高度智慧,我们彼此答应互不干涉,事态看似暂时和平落幕。 不过,这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我想知道雪儿的意见。 「欸,雪儿……刚才那件事你认为如何?」 「真吓人。」 「什么?」这回应让我有些吃惊,我以为她的感想会更实际一点。「你吓到了吗?」 吓死我了,她说。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见那种东西,不只惊讶,也觉得很有意思,心跳到现在都还有点平复不下来呢,幸好那些东西没有敌意。」 「这样啊,真让人意外呢。」 她就算惊讶也不会表现在脸上呢,我心想。 一听到我这么说,雪儿忽然不满地噘起蔷薇色唇瓣。 「意外是什么意思? 」 她的嗓音比平常还要冰冷。 「我是真的吓到了呢。」 唔,我又说错话啦。 我在脑海角落自我反省时,雪儿忽然卷起制服袖子,朝我伸出手臂。她的手腕纤瘦,白皙得让人惊叹。我不由自主停下脚步,雪儿也跟着停了下来,转身回头。她慢步走了过来,朝我摊开掌心。 「你、你在做什么?」我惊慌失措地说,「这是要我放铜板上去吗? 」 别说蠢话了,雪儿冷冰冰地说。 「量看看我的脉搏。」 「什么? 」 「量看看我的脉搏。」她发出机械化的嗓音反覆说道。 「我是无所谓啦……可是为什么突然要我量你的脉搏? 」 「你以为我完全不会惊讶对吧?你以为我是个头脑聪明,内心就像电脑一样冰冷的女孩子对吧? 」 「我没有……」 你错了,雪儿说。 「我会受惊吓,心跳也会不自觉加速,只是不太会表现在外表上而已,别误会了。」 「我、我知道了……抱歉说了那么没大脑的话。」 「那你愿意量了吗?」 「我量。」 我老是这副德性,说话不经大脑,在无意间伤害了别人。这都得怪我不懂人心,我忍不住怨恨起自己那血液循环有问题的脑细胞。 雪白手腕微微透出青白血管,我用左手压住她的手,右手食指轻轻按住她的脉搏。她的手腕冰冷,但确实有血液流通,脉搏也在剧烈跳动。可惜的是,我不知道雪儿平常的脉搏快慢,不过如果和我的脉搏速度相比,的确是快了一点。 「你的脉搏好像有点快。」 你真的很紧张呢,我说。 「对啊,我和你一样。」 「什么?」 「我们其实很像。」雪儿说,「外表看似冷漠,并不表示我们就没有心。我们的心确实存在,也确实在跳动。」 这话说的没错,我暗自认同。雪儿和我都不是没心的人,虽然心意不太容易传达给别人,但心确实存在,也有血液流通。我顿时觉得豁然开朗。 「人家常说手愈冰冷,心愈温暖哦。」 雪儿没有回答我的话,惊讶得睁圆了眼。 「什么?」 「咦,你不知道吗?常有人这么说我呢。」 「手愈冰冷,心愈温暖。」她重覆了一遍。「这话有什么根据吗?」 「咦?」 「为什么手冷,心就暖?」 「呃,这是因为……」 为什么呢?我从没深入思考过。 「人类手的温度和心有什么关系吗?雪儿也适用这句话吗?冷的一定得是手吗?脚或肚子不行吗?为什么?」 「真是败给你了……」 快活的心情转眼消逝,我不经意的一句话点燃了雪儿的好奇心。我搔了搔头,语无伦次地说起临时挤出来的答案。雪儿听了直说「不可能。」、「没道理。」、「不合理。」,最后甚至毫不留情地驳斥:「你果然是个愚蠢家伙。」 2 隔天下课时,可香谷同学把我叫到楼梯间。 「你今天放学后有空吗?」 我正想回答,她却像是要堵住我的话,宛如水坝决堤似地滔滔不绝说个没完。 「其实呢,车站前面甜甜圈店的甜甜圈全部半价。你瞧,只要让店员看手机上的这个画面就 能打折,很方便吧?今天放学后要不要一起去呢?我想用这折价券,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嘛,一起去吧。」 我眨了眨眼,打量起可香谷同学的表情。 柳眉挑衅似地高高吊起,浑圆的双眸射出如炬目光,犹如碰上天敌的小动物,脸颊染上粉嫩淡红。她平常也是这副模样,实在看不出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也许是我默不作声地考虑太久,她忽然慌得像溺水了一样,双手胡乱摆动。 「不、不过你别误会啰。我会约你,不是因为记得你喜欢甜甜圈,我是说真的哦。我只是想用折价券而已,我不过是想把手上的折价券用掉罢了!」 「可香谷同学。」 「什、什么事……?」 「不好意思,我今天刚好有事,抱歉。」 她瞪圆了眼,神情像是听见三天后地球就要爆炸似的。 不过,她又马上恢复以往的傲气。 「这、这样啊……哼,突然要约还约不动,你居然也会有事。好吧,那就明天好了,明天放学后再去!」 「对不起,明天我也有事。」 「咦……!」 「后天还有大后天也是一样。」 可香谷同学听得柳眉紧蹙,湿润的眼瞳直瞪着我。 「什、什么嘛……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话惹恼你了吧,她怯生生地说。我一点也不在意,我答道: 「最近我有些事要忙,放学后都没空。」 这一阵子没办法陪你了,我合掌赔不是。可香谷同学见了默默咬紧下唇,像是小脚趾撞上柱角,强忍着难以形容的疼痛般地阖上双眼,默默无语。 一会儿过后,她喃喃说着,这样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没有挽回余地了吗。」 「什么? 」 我愣愣地张着嘴,不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连一点机会都没有吗?连一线光明都不剩了吗?她自言自语似地喃喃问道。 「可香谷同学,你在说什么?我只是……」 「哼!」 她甚至不愿意听我解释。 「用不着你说,我也知道为什么。反正……唔唔唔,反正我就没有雪精灵漂亮,身材没有她瘦,皮肤也没有她白。我家不过是个普通的中产家庭,就连炸虾也会吃得只剩虾子尾巴!」 「呃,可香谷同学?」 一滴汗流下我的脸颊。 她怎么了?她为什么暴跳如雷,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情报?我真的搞不懂。雪精灵和虾子尾巴有什么关系……?我想问清楚,又怕问了只是火上加油。 「可是我也不输她。」 她把手放在胸前,落寞地说。 我擅长写作,也很会料理,小时候参加过儿童合唱团,对我冷淡一点也可以忍受…… 「我会继续努力……我绝不轻易放弃。因为妖精最后总是要回到魔法国度,奇幻故事都是这么写的。」 「完全听不懂。」我戒慎恐惧地说,「可香谷同学,你到底在说什么? 」 「真是的……你这个迟钝的大笨蛋。」 呆头鹅! 骂完,她转过身子,和之前一样在转眼间已经走下楼梯。下一节上课的地方在教室,她到底打算跑到哪里去?这和她刚才骂我的话同样是个谜。我搔着头,嘀咕说: 「她生气了吗……好像也不是。」 我只知道个大概,没能深入体会她的心情,不禁觉得可悲。 「怎么了吗?」雪儿问得有些纳闷。 「没事。」我应道。 「你的脸色不太好呢。」 「没这回事,我本来就是这种脸。」 「是吗?」 「十个人从旁边走过,会有十个人觉得奇怪,完全想不起刚才走过去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模样……事后才惊觉这一点,我长得就是那种脸。」 「你是想说自己的长相看起来普通,其实很有特色吗? 」 「我没那个意思。」 雪儿像是看见嘴角沾满番茄酱的猫,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接着哼了一声,没多说什么。我们就这么缓步走向放学后的旧校舍。 旧校舍冷冷清清,一踏进寒冷的阴影处,上方立刻飘下闪耀蓝色光芒的云朵。云朵飞在我 们身边绕了几圈,接着形成人形,朝我们盘起胳臂。那是黄蜂。 「有什么异状吗?」雪儿问。 「没有。」黄蜂答道。 「进展如何?」 「非常顺利。」 「实际进度呢?」 「战斗机在今天已经完成约七成。」 「那真是太好了。」我无奈地耸了下肩。 最近这几天,我和雪儿每天放学就到旧校舍与黄蜂见面。我并没有积极与异文化交流的念头,不过是当个陪客,陪雪儿过来。她主张应该定期与黄蜂进行交流,我也只得配合。她的理由是「我虽然答应不干涉它们建造宇宙船,可没答应不干涉它们」,简直是强词夺理,不过听来好像又有那么一番道理。 我警告过她好几次,要她别招惹麻烦,但她的个性就爱打草惊蛇,完全不听我劝。 「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你就别那么做了。」 「别误会了。」她说。「我认为必须和它们交流,不是出于个人兴趣。」 「不是吗?」 没错,她严肃点头说,我这是为了警戒。 「我对它们是很有兴趣,不过对于会不会加害人类这件事,我还无法完全信任它们。世上没有生物能提供绝对保证,为了牵制它们的行动,在战斗机完成前,我认为必须时常与它们会面,这么一来也可以发挥施压效果。」 这世上的战争大多是因为沟通不良而起,雪儿摇着蝴蝶结说,彼此理解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原来如此。」 这话听来颇有道理,因此我也跟着雪儿把放学后的行程调整为异文化视察。虽然对不起常约我到各个地方去的可香谷同学,但这也是为了世界和平。我相信这世上有比起吃甜甜圈更重 要的事情,在它们建好战斗机,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一刻也不得闲。 「黄蜂。」 雪儿说。 「战斗机是交通工具对吧?」 「正是。」 「具体来说,那是什么样的交通工具?是以什么原理在天空飞行?是什么形状?既然是战斗机,上头的装备应该有飞弹吧?」 「雪、雪儿,用不着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吧。」 我嘴上阻止,好奇心却也是一发不可收拾(应该说根本收不起好奇心),暗自佩服起雪儿果然有一套。她的求知欲旺盛,一旦在意,就像莫札特的嬉游曲般连续不断前进。 然而,对方也有自己的考量,沟通起来苦难重重。 「那是隐形战斗机。」 黄蜂强硬说道,我一声不吭地蹙起眉头。 这回答有说跟没说一样,我偷偷往雪儿望去,发现她正抵着纤细的下巴,如品尝新酿的红酒,默然沉思。然后,她用一种平板的嗓音悄声说: 「隐形战斗机是吧。」 「没错。」 「那要怎么建造呢?」她不解地微微偏过头。「在这种地方,怎么可能建出隐形战斗机。」 「由我们来建就有可能。」 「材料呢?」 「蜂王浆。」 黄蜂不时说着意味不明的话语,试图逼我们打退堂鼓。我挂上苦笑,雪儿则是沉吟着抱起双臂。 「蜂王浆啊。」 「正是蜂王浆。」 「舔起来有甜味吗?」 「因为表面镀了层蜂胶,舔起来没有甜味。」 「蜂胶?」 「那是我们的秘密建材。」 「为什么是秘密?」 「秘密就是秘密。」 「什么意思?」 「无可奉告的意思。」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们?」 「因为是秘密。」 雪儿和黄蜂不着边际地闲聊,我抛下互不理解的两人,茫然仰望橘红天空。 七成,我暗自低喃。 隐形战斗机已经完成七成,待全部完成,黄蜂就会离开这里,我们也能放下心来。在那之前也只能耐住性子,一起上演这出不太平稳的悲喜剧。 3 隐形战斗机完成进度达到七成五的某天放学后。 我心不在焉地在一旁望着雪儿与黄蜂和平常一样闲聊,以佛教用语来说就是进入无我的境界,精神甚至涣散得超越无我,简直是无心。这个时候,我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不对,没有感觉这么明确,只是没来由地想往后看。这么一瞧,我对上了一双眼,有个人从建筑物后探出半个身子,窥视着这里。 蓬松的浅色发丝,浑圆眼瞳里混杂着确信与恐惧。 躲在那里的人是菅子同学。 「咿!」 她屏息似地哀叫一声,转过身去,转眼消失在旧校舍阴影处。 这下惨了,我暗叫不妙,马上跑了起来,踹踏地面追起菅子同学。 「什么事?怎么了?」 雪儿疑惑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没事!你待在那里!」 我头也不回地叫道,继续往前跑。雪儿和黄蜂没有跟来,由于事发突然,他们一时间应该也反应不过来。我气喘吁吁地不停奔跑,跑过旧校舍转角处,却没发现菅子同学的身影。 「跑、跑到哪里去了?」 我四下张望,发现她的背影正往校门口冲去。她的背影遥远又渺小,跑得像个垂死挣扎的人,试图挣脱看不见的泥沼。那副模样看上去没有半点虚假,她是真的打从心底感到害怕。为了追上她的脚步,我浑然忘我地向前奔跑。 菅子同学在三天前出院。 她休息了很久,回来时态度却和平常没有两样,感觉不出离开过一段时间,就像毛衣上的毛球,自然而然地融入教室里头。值得一提的是,她那自然的态度恐怕是她深思熟虑后采取的战略,而我当然不能装作视而不见。雪儿现在和班上同学相处融洽,我认为有事先警告她的必要,让她知道要是她敢再耍什么小手段,我绝对不会坐视不管。 「哟,菅子同学。」 我看准她身旁没人的时机,在走廊上向她搭话。 她回过头,纯真眼眸的眼角低垂,轻盈蓬松的秀发在肩上弹跳,模样一如往常温柔。她若是穿上如童话故事里的公主装,一动也不动,看上去或许比芭比娃娃还要可爱。但她的个性胆大妄为,女孩子果真神秘。 「你还好吗?」我说。 「我很好……有什么事吗?」 「有健康的身体才有彩色的人生。」我说。「金钱固然重要,爱情、勇气与友情也是聊胜于无,不过人生最宝贵的还是健康。」 她垂下头,啐了 一声。 「你还是一样把轻浮当潇洒。」 「我没……那个意思。」 我的玩笑大多没人能懂,早知道随便说个「太好了」敷衍过去就算了。 「用不着担心。」她抚弄着发丝说,「我不会再找雪儿同学麻烦了,你是为了这件事跑来找我的吧?」 「咦?你怎么知道?」 简直是出师不利。 「你都写在脸上啰。」 「真的吗?」我摸着脸说,「常有人说看不出来我在想什么呢。」 「其他事是看不出来,只有这件事看得一清二楚。」 「噢。」真奇妙啊,我不禁心想。 不管再怎么说,麻烦当然是愈少愈好,也许是在住院时深自反省过,也可能是看在我的面子,菅子同学后来没再找过雪儿麻烦。不过,或许她只是单纯腻了,无论如何,她没再来打扰我和雪儿平静的生活,我也乐得悠哉,心里大呼快活。 不过,看来我这想法太肤浅了点,菅子同学的关心恐怕早已转移到其他事物上。 「哈、哈、哈……」 我前屈着身子,双手按在膝上,像只内向的仓鼠短促地喘着气。跑出校门后,我一路在上学的路上奔跑,在跑进闲静的住宅区时跟丢了菅子同学。她跑得飞快,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真是的。」我咕哝说。 雪儿和黄蜂原本都不存在这个世界,尤其黄蜂的外形明显不是人类。看着他们聊天的景象,实在让人很难不衍生出奇怪的误会。 好巧不巧,撞见这场面的人偏偏是菅子同学。她会住院,追根究柢就是因为发光的雾状人影……也就是遇上黄蜂。这显然是我的疏失,我只顾着管她与雪儿不合,完全忘了得告诉她幽灵的真面目。 「希望她别胡思乱想才好。」我悲观地喃喃说着。 4 隔天第二堂课上课时,事情毫无预警发生。 那时我一如往常,把手肘抵在桌上,托着腮帮子发呆。本来我打算一早就向菅子同学解释,解开误会,结果又扑了个空,她又没来学校。 国文老师正高声朗诵着梶井基次郎的〈柠檬〉时,远方忽然传来轰轰轰的巨大声响。手上的原子笔掉了下去,我不自觉挺直背脊。难不成是柠檬爆炸了吗?校舍不停摇晃。 「汁么?」 震动一平息,马上有人踹开椅子,站了起来。我和其他同学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发现用力抿唇,僵直地站在位子上的人正是雪儿。 「雪儿?」我唤了一声。 「…………」 她没答腔,神情异常凝重地杵在原地。接着,她如栖息在西伯利亚森林里的白狼,猛然飞奔冲出教室。因为她莫名其妙冲了出去,我们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老师甚至愣得在黑板前张大了嘴。门就这么敞开着,我在教室里愣了好一会儿……过没多久,直觉如雷电劈来,让我猛然惊醒。 我暗叫大事不妙。 我痛苦得像是心脏被人用力捏在手中,全身发冷。 常有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此时袭来的直觉无庸置疑正是属于这一类情形。直觉告诉我出事了。无法以理论解释的预感袭向我,让我深信不疑。 出事了。 束缚解开了。要是我再继续磨蹭下去,肯定会发生无法挽回的悲惨后果。 不,不只如此,从现在起我连一点小错也不能犯,数秒过后我才终于搞清楚自己的处境。时间正加速前进,不容我在这里拖拖拉拉。始料未及的突发状况正发生在我和雪儿身上。 「雪儿!」 我跳了起来,往走廊冲了出去。 「等等!」 我正冲下楼梯时,头上忽然传来喝止声。 「我叫你等一下!」 严肃的口气让我不由自主抬起头,这才发现原来是可香谷同学。她气喘吁吁,肩膀不住起伏,似乎是为了追上我,跟着跑了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急着要去哪里?」 「没去哪里。」我烦躁地说。「对不起,我有急事。我怕等一下会有危险发生,你还是快回教室吧。」 「你在说什么?」 「我现在没时间解释。」 我背过身子,又继续冲下楼。虽然对不起她,但现在事态危急,而且这毕竟是我和雪儿的问题。 「慢着啦!」 她跑下楼梯,追了上来。「别跟过来,太危险了!」我扯着嗓子大吼。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事情危险?」 「不知道。」我老实应道。「我的直觉告诉我出事了。」 「等一下,你究竟要跑去哪里?」 这种问题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我默默埋头向前跑去。 「这、这是……? 」 我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脸色僵硬。我冲到了旧校舍前,事态远比我料想得还要严重。狰狞的橘红光芒疯狂侵蚀旧校舍,爆炸声断断续续响遍四周。 旧校舍燃起熊熊大火。 「这是怎么回事?」 汗水滑落脸庞,我离燃烧的旧校舍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周围热气却闷得难受。这么一场大火却没人发现,情况明显有异,或是火势实在来得过于猛烈? 轰隆声猛然大作,校舍上头开了个洞,部分屋顶被炸了开来。凶猛火舌窜出屋顶,跳着嘲讽般的火舞。 「唔……唔唔。」 痛苦的呻吟声忽然传进耳中,我转头一看,发现有人倒在地上,急忙上前把人扶了起来。 那人是菅子同学。 「菅子同学!你还好吗?你没受伤吧?」 「我、我没事……」 说着,她咳了几声。她的脸和制服脏兮兮的,像是被炭火熏得焦黑,膝盖也破皮流血。不过,她身上没有其他外伤,至少没有烧伤的痕迹。 「是你放的火吗?」我问。 她娇小的身体直发抖,双阵盈满泪水,用力咬紧了唇。 真是拿她没辙,我心想。 「你到底做了什么?」我蹙起眉头问。「这可不是正常火势,明显有哪里不对劲。我不太会表达,不过一般来说不会烧得这么快又猛烈。」 你做了什么?我问。 「你该不会丢了汽油瓶进去吧……」 「我没有!」她大叫否认。「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这些全是妖怪惹的祸!」 我觉得好像被一桶冷水狼狠地泼到身上。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我只是想揭穿那些危险妖怪的真面目,没有把事情闹得这么大的意思,我是说真的!」 「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只是打算把它们熏出来,她哭丧着脸说,我只是打算用烟把那些危险的蜂熏出来而已。 「那些蜂一碰上用来驱赶的烟,就像发疯一样突然激动了起来,扭曲变形,横冲直撞……接着,不晓得什么时候凭空冒出了另一只体型庞大的妖怪,模样很可怕。妖怪从全身吐出火焰,我这辈子还没看过这么恐怖的火势,校舍瞬间变成火场……」 她缩着身子,头倚在我的胸口大喊。 「那些家伙果然是危险的妖怪!我拚了死命,好不容易才从那些邪恶的怪物手中逃了出来!」 我抓紧她纤瘦的上臂。 忍不住想吼回去。 那些你口中的妖怪不是什么危险的家伙,虽然不是人类,它们可以说是爱好和平的和平主义者。可是你看看自己做了什么好事,你又有什么资格擅自认定它们有危险? 这个混账菅子,我咬紧了牙。 这时,忽然有个念头闪过脑海。 其实每个人都一样,内心都覆盖了一层厚重的冰,导致心与心之间隔着冰墙,难以相互理解。既然人与人都无法理解对方心里的想法,更何况是其他世界来的生物。 菅子同学,我说,不用担心,这里没有妖怪。 「雪儿呢?」 雪儿去哪里了?我问。 「她该不会……」 我也不敢相信,她抬起头说。 「她冲进去了!她赶到这里,确认我没事后就一个人冲进校舍了!」 不会吧。 「我得先说清楚,我阻止过她了。我朝着她的背影使尽力气喊着要她别去,警告她里面危险,不要进去……可是她根本不听我的劝阻!坚持冲向大火中的校舍,一点也不犹豫,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就这么一个人冲进了火场!」 我想像着当时的情形。 接着,我咽了下口水,慢慢把目光转向火中的旧校舍。 烈焰吞噬旧校舍,化成一片火海,暴力性的高温引发爆裂与崩塌,拒绝外力介入。 不过,我一定要去。为免愚蠢人类犯的过错连累到我们身上,雪儿大概是进去找黄蜂谈判了。她独自冲进火海,娇小的身驱背负着沉重的负担,打算与燃起熊熊烈焰的旧校舍同归于尽。 我轻轻地让菅子同学躺在地上,朝旧校舍跨出脚步。 「你要去哪里?」 「那里。」 她声嘶力竭地怒喝: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耍什么帅,进去只是活活烧死啊!」 不管她再怎么阻止,我绝对不会退缩。我挤出浑身力气,慢步走上前去。这时,背后又传来一个更用力拖住我脚步的声音。 「不要去!」 出乎意料的嗓音让我不自觉回头。气喘吁吁,一头凌乱长发的可香谷同学就站在我眼前。 她追过来了。 「不能过去!你在搞什么鬼?你真的想进去送死吗?」 「可香谷同学。」 「快点过来这里!那里很危险,别那么靠近!」 「可香谷同学,雪儿在里面啊。」 听见这句话,她用手捣住了嘴,急促地倒抽一口气。湿润的眼瞳圆睁,漂亮的柳眉紧蹙 眉间僵硬。然而,我一迈步,她又急迫地开口阻止。 「可、可是你还是不能去!不要去!太危险了。」 「雪儿现在的处境更危险。」 「我马上叫老师过来!知道了吗?我会尽全力冲去找老师。」 「没那种时间了。」 雪儿已经在火场里了。 「求求你,拜托你别进去……」 她扭曲着脸庞,眼泪仿佛随时可能夺眶而出。 「不要进去好吗?你这么冲进去必死无疑。这不是童话故事,在现实中被火烧了会烫,火是会烧死人的。」 这种事我也知道,我回道。 「别担心,我早就习惯了。」 没错,我很习惯这种异常状况,就连妖怪也亲眼目睹过不下数次。我从以前就经历过不少怪事,那都是为了增强我的抵抗力,让我能勇于面对眼前的恐惧吧。肯定是这样没错,这是潜意识送给我的一份大礼。 「不管怎么样,我一定得进去。」 「等、等一下。」 可香谷同学双拳紧握,神情有些古怪。她的眼瞳闪烁诡异的光芒,嘴角扬着僵硬的微笑。 「我、我说啊。」她动作夸张地敞开双手。「你如果答应我不进去里头,要我答应你任何事都行!」 「咦。」 「我、我是认真的哦。你不管提出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而且我保证说到做到。你不觉得很棒吗?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哦。」 她自暴自弃似地说得飞快。 「可是呢,你要是死在里头,可就没这样的大好机会了呢。人烧死了会化成灰,变成到处乱飞的白色灰烬。到时候什么转机还是危机都不用谈了,一切都完了。所以你别进去……好吗?这件事还是交给大人处理吧,拜托你待在这里不要走……」 她说着,斗大的泪珠也跟着滴落。 「别让我担心……」 哀求声暂歇,短暂的沉默蔓延在我们之间,后头传来火星迸裂声。总是努力不懈、全力以赴的可香谷同学,我直视着那双被泪水濡湿的美丽明眸。 「可香谷同学。」 「什、什么事……? 」 「谢谢。」我由衷向她道谢。 这话似乎大出她的意料,只见她惊讶地睁大眼,心墙上开了个小洞,露出一点空隙。我转过身,拔腿狂奔向燃烧中的旧校舍。我内心感谢,但还是不得不迈步向前。再也没有人追得上我。 校舍内溢满惊人热气,热得让人发疼,每一次呼吸,肺部就像着火般发烫,粗糙的木头焦味在舌尖扩散。走廊上,起火燃烧的木头碎片和瓦砾随处散落,不时迸裂,响起爆音。橘红色彩占满视线,火热充满整个空间,由内到外烧灼着身体。 正因为如此,我绝不停下脚步。 「你在哪里,雪儿!」 我一路狂奔,为了甩开恐惧与迷惘,竭尽所有力气奔走。我跃过橘红火焰,宛如钻过马戏团的火圈。我奔上焦黑阶梯,拨开浓厚烟灰,继续前进,深怕一旦停步,很有可能就这么被压垮,动弹不得。没人追得上我,即使恐惧也追赶不及。 「唔?」 一弯过二楼转角的瞬间,我吓得停下脚步。 那东西从火焰中现身。 「那是什么东西……?」 教室墙面疑似燃烧或是爆炸,只剩烧毁的木框。异常宽敞的空间里,火海乱舞,中央矗立异样的庞大漆黑物体。 「那、那就是……战斗机吗?」我用力咽了下口水。 那东西愈看愈怪异。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词才能正确形容。 我没有自信是否能清楚说明,硬是要说的话,那像个金属制的巨大松果。闪亮的漆黑球体表面密密麻麻布满了鱼鳞般的切面,切面不时竖起,宛如毛发倒竖,以骇人气势喷出火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任何物体只要碰上火焰,无一幸免,全被轰飞了出去。庞然大物缓缓烧灼四周,一路把东西撞得东倒西歪,缓慢移动,有时身影如电视杂讯模糊,但时而又清晰显现。那已经超越人类知识所能理解的范围,地狱若有机器存在,也许就是这个样子。 「嗡……嗡……」 「哇啊? 」 突然有声音传来,我吓得身子一缩。 黄蜂不晓得何时飞到了我背后。 「黄蜂?」我提心吊胆地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黄蜂完全变了副模样,与以往相去甚远,无论质或量都蒙受了无可弥补的伤害。 「嗡嗡、嗡。」 过去有数不清的成群黄蜂化成人形,此时眼前顶多只有一小群约十来只黄蜂。原本闪烁蓝光的躯体变得乌黑,长长的羽翼伤痕累累,如天线直挺的触角也遭到折毁。黄蜂每一只都明显身负重伤,自然只能形成最简单的形状,像是圆形、三角形或四角形……即使如此,最多也只能维持数秒。它们以让人眼花撩乱的速度迅速变换队形,在空中盘旋,试图挤出所剩无几的智慧,向我解释。 「我们……遭受到攻击!」 它们配合群体的动作,震动空气。 「由于人类女子突然出现,攻击我们,导致建造中的『隐形战斗机』失去控制!战机失控,我们因此伤亡惨重……」 说着,黄蜂如烟火轰然迸散,在空中打转。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咬紧了牙。 菅子同学的正义感(讽剌的是,她恐怕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才做出这自认为众人着想的高贵行为),使得事态走入无可挽回的局面,害得没有敌意的黄蜂发狂,武器失去控制。 「真受不了。」我喃喃骂道,「就会找麻烦。」 人类愚蠢又热爱战争,我不经意想起雪儿平静说着这话的声音。由结果看来,这话确实没错……不过,我摇了摇头,把消极的念头赶出脑海,当务之急是应付眼前的危机。 「她人呢?」我向奄奄一息地飞在空中的黄蜂问道,「雪儿应该进到这里来了,她现在人在哪里?」 原本到处乱飞的黄蜂又集合成一个小个体。 「她输了。」 「输了?」 倾轧声响起,胸骨碎裂的感觉袭来。 「那是怎么回事!」 「她试图阻止『隐形战机』……」 黄蜂解释。 「『隐形战机』有无限能源……失控的『隐形战机』将会半永久性地烧毁世界……她打算阻止这样的情形发生。」 「你说什么?」 「她以冰的力量对抗『隐形战机』,可惜没有成功。『隐形战机』的抗冰能力非常强大……『隐形战机』反击,把她打飞了出去。」 「打飞?」她被打飞了? 「她在……那里……」 黄蜂勉强做出细长的箭头形状,我循着箭头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杂乱倒了一堆东西,有置物柜、墙壁碎块、天花板碎片……堆得像一座废弃物处理场里的垃圾山。残骸底下有个小小白白的东西,那个东西正是雪儿。她半张脸露在外头,身体全埋在瓦砾堆里,那个人就是雪儿。她痛苦地蹙起眉,双唇微微张阖,破碎的蝴蝶结在一旁残骸缝隙间随热风上下飘动。 「雪儿!」 她还活着。 我闯进恶火,冲向她身旁。 「等等我,再忍一下。」 我奋力抓起仍有些灼热的瓦砾,随手往一旁抛去。我迅速移开瓦砾,雪儿的上半身露了出来。制服烧得破破烂烂,白皙脸庞满是焦黑,所幸没受重伤。由四周的惨状看来,这可真是奇迹。 「你还好吗?」我急忙问。 「好热……」雪儿半眯着眼说。 「这、这样啊。」 「你不热吗?」 「有一点。」我回道。我的手没有片刻停歇,一边拚命把又黑又笨重的碎块丢到旁边,一边和雪儿说话,像朝雪山上的遇难者搭话。 「你为什么突然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和我说一声也好啊!我作梦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差点没吓死。」 抱歉,雪儿说。 「上课中听到巨大声响的时候,我突然直觉想到这里出了事。结果我一赶来,就有东西在这里大闹。」 「真拿你没辙。」 「我想阻止那个东西。」 「我知道。」雪儿就是这样的女孩子。「为了不让火势蔓延到我们身上,你想自己解决掉那个怪物对吧?」 她轻咬粉唇,虚弱地点了点头。 「真是……」 胸口不明所以地郁闷,若不是需要移开瓦砾,不管什么东西都好,我都想用尽全力紧紧抱入怀中。 「那台隐形战机。」雪儿呢喃似地说。「没想到它会那么厉害,力量强大,也能抵抗冰的攻击。我的力量不足以攻破访护罩,所以遭到反击……」 「这种事情常有,用不着丧气。」 雪儿没有答腔。 「以后不许你再这么乱来了。」我说。「总之你还活着就好。再忍耐一下,我马上搬开这些重死人的东西,把你拉出来。」 她垂下双眸,沙哑着嗓音说: 「不行……」 「你说什么?」 「这么做只是白费力气……你还是快逃吧。」 这里就快要崩塌了,雪儿说,没时间了。 我闷不吭声,有些犹豫该如何回应。这种事我看也知道,火势来得猛烈,这栋校舍随时可能倒塌。不过,我不能把雪儿抛在这里,我担心她,就是因为担心才冲进大火。我担心,担心得要命…… 像是为了堵住我的嘴,雪儿抢先一步开口。 「没用的。」 「怎么可能没用。」 「因为……」 我不理欲言又止的雪儿,继续抛掷瓦砾。她半个身体露在外面,很快我就能把压在她身上的东西全部移走,两个人一起逃出这里。在移开疑似金属柱的巨大物体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想法过于轻率而且天真。 唔。 难以置信的景象出现在眼前,我不自觉停下手中动作。 雪儿没有双脚。 「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腰际如纸门上的纸若隐若现,裙间透明,甚至可以望见地面,膝下则是完全消失。那情景仿似玩笑,看上去就和我常开的玩笑一样恶劣。她的身影像极了幽灵,上半身也逐渐如幽灵变得透明。 「我就快不行了。」雪儿说。 6 「出了什么事……?」我颤抖着嗓音问。 那头怪物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和那没关系。」她说。「只是我有点……力量耗尽了。」 「力量?」 「在这个世界,我无法随心所欲地发挥自己的力量。」她解释。「我会变成这样主要是因为太过勉强自己,连维持存在的力量也耗尽了。」 「维持存在……什么意思?」 我按着太阳穴说。太阳穴剧烈跳动。 「听不懂,我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我已经没有留在这世界的力量。」 就是这个意思。雪儿说,我快要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 我颓然跪倒。 一切都太迟了吗?是因为我太晚赶来吗?这全是我的错,要是我再早一点赶到这里,要是我再早一点理解事情始末,雪儿也用不着逼自己用上全部力量。 「对不起……不过这里原本就不是我居住的世界,我迟早还是会离开这里。」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开了,她说。 「真可惜……我还有好多事情想知道……」 她喃喃低语。 「也想多了解你一点。」 现在的我没有余力理解这些话。我头昏目眩、心跳加速,跳得心脏发疼,脑子里乱成一团,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抱住了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情形浑沌不明,只有时间确实流逝,每件事情都朝无可挽回的局面发展。 等我注意到时,雪儿正拉着我的制服袖口。 「雪……儿?」 「抬起头来,已经没有时间了。」 抬头一看,隐形战机已经拖着庞大机身逼近眼前。我不由得倒抽口气,这战机实在大得吓人。这么就近一瞧,战机的模样让人胆颤,使人完全丧失逃走的力气,可说是为破坏而存在的机械。 逃不掉了,我无助心想。何况四周全是火海,想逃也无处可逃。眼前状况不容我抱持生存希望,不是遭战机碾死,就是烧死,只有这两种可能性。不过这也是我活该,我的愚蠢害得雪儿必须命丧此地,我又有什么活下去的价值。 雪儿慢慢地把手伸向我。 「我教你一个咒语。」 我紧握住她的手——在这种状况下,她的小手依然冰冷,握起来很舒服——不解在现在这种时候,她为什么突然莫名其妙讲起这种话。 咒语? 「你在说什么,雪儿?」 「这咒语能由我的世界……唤来一点力量,帮助你抵抗火焰。」 你就吟诵着咒语逃离这里吧。她说,应该多少可以避免火焰延烧上身。 「现在是担心我的时候吗!」 「我已经撑不下去了,没有道理让你也一起葬身火窟。」 说着,她在我耳边悄声念起咒语。如蒲公英棉絮吹进耳中的呢喃话语非常简短,美得不像咒语。 「你一念出这句咒语,就赶快逃。」雪儿说。「跑得愈快愈好。」 「雪儿……」 「还有,有件事麻烦帮我转告。」 「转告? 」 「对,帮我转告菅子同学。」 她平静说道。 「虽然出了这种事,你用不着愧疚。你做的事情确实称不上正确,不过你也是鼓起了勇气才这么做的吧。这一点值得佩服,你非常了不起。」 然后,她神情有些困惑地补上一句: 「还有……那个时候我没能好好夸奖你的发型,对不起。松松软软的很适合你,我是说真的。你帮我这么转告她吧。」 我想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挤不出来。 巨大战机缓慢逼近,我只是紧紧用双手握住雪儿的手,回握的力道微弱,宛如寿命将尽的小动物。她的胸口也变得透明,战机竖起全身切面,似乎打算朝我们喷出火焰。 接着,她轻声说: 「我们很相似。」 「咦?」 「我一直这么觉得。我们大概想法相近,才会像这样遇见并相处在一起,其中一定有什么深远的含意。两人相遇,对双方的世界应该是有具体目的存在。」 「我赞成。」 我像个笨蛋猛点头。 「两边的世界渐渐融合,如山顶的陈年积雪逐渐融化,化成涓涓细流,在山脚下汇合,我们因此能理解更多事情,两个世界也能有更深入的交流。」 「我也这么认为。」 「可惜一切都要在今天结束了。」 雪儿说得有些模棱两可,迎面凝视着我,没有一如往常避开我的目光。事情发生在转瞬间,却有各种念头光速掠过脑海。 雪儿以清澈的眼眸注视这个世界,以高纯度的视界望进这个世界的本质。在你的眼中,我是什么模样呢?这个世界让你看到了什么美丽的风景吗?希望你眼里望见的是个美好的世界……如果可以做到,我希望还能让更多事物映入那双眼瞳,让你看见彼此相互理解的未来,以及融为一体的世界。不过,这些事再也办不到了吗?难道已经无计可施,无法挽救了吗?一切都完了吗?不,说不定还有法子可行,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谢谢。」 雪儿最后道了声谢。 「谢谢你一直这么替我着想。」 紧接着,隐形战机响起轰声,喷发气势惊人的火焰,犹如一把以火打造的庞大标枪。在赤红火枪贯穿我们的身体前,我用力握紧雪儿的手,吟诵她刚才告诉我的咒语。 (古语) 银白亮光随即闪耀四周。 铿锵铿锵铿锵,火枪在怪声中冻结,化成细长冰柱,在我眼前停了下来。 冰棍就像过熟的果实,只是轻轻一眨眼便裂成碎片纷纷掉落,响起透明的破碎声响。 怎么了 ? 「发生什么事了……?」 诡异的感觉袭来,世界仿佛瞬间变了模样,宛如阖起眼后再张眼一瞧,夏日的乐园转眼成了寒冬的荒野。我人明明身处在火中的校舍,却冷得全身发抖。 「雪儿? 」 我握紧她的小手,把她的手覆在掌中。她的手一动也不动,没有回握。她阖着眼眸,如冰雕紧闭双唇。 不知从何处吹来冻骨寒风,风势毫无停歇之意,反而刮起了强劲狂风。强劲的风势让我不由得闭上眼,耳边传来了野狼在荒野狂奔的奔跑声,以及波浪打上南极冰山再纷纷落入海中的浪花声。 我又更用力握紧了她的手——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绝不放手——接着战战兢兢张开了眼睛。眼睛很难睁开,主要不是因为风势强劲,而是空气冰冷,不过我还是微微睁开眼,看见不明力量逐渐覆盖整个世界。发生在我眼前的事情如神明降临大地,在这世上还未曾有人亲眼目睹这幅景象。 大粒冰珠击向地面,卷起漫天风雪。暴雪如海啸,把随处肆虐的火焰化成银白光芒。火焰冲破冰层,结冰的火焰发狂大乱,照样遭到冰冻。万物的气息皆被冻结,燃烧的冰彻底除去异物,完整覆盖上一层闪亮的美丽世界。 「咿……」 过没多久,战机发出老旧木门的倾轧声,停下动作。机械毁了,遭冰雪无情摆弄,被迫跳起灭亡之舞。上头覆盖冰霜的雪白金属片纷纷剥落,掉到地上。灼灼冰火贯穿裂缝,战机不只内侧结冰,外侧也同样冻结。接着,尖锐响音响遍冰雪世界,劈啪劈啪劈啪,犹如身处遭受诅咒的干旱地区。上头布满龟裂的战机遭无情冰雪重创,应声碎裂,消灭在亮光之中,没留下一点尘埃,就这么从世上消失。 这机械可怜的建造者早已灭绝,有些蜂仰倒在冰冷地面,身体覆盖上一层薄雪;也有些蜂遭到冰冻,碎落满地;其中大部分都被强风吹得不知去向。虫说穿了也不过就是虫,难以在如此低温的环境中存活,在这里还活着的生物只剩下我和她两人。 话说回来,这地方还真是冷啊。 「雪儿。」 冰冷的世界里,我祈祷似地握住她的手。平常冰冷的掌心在这冰天雪地里显得格外温暖。她确实有血有肉,有心也有生命。由于过于寒冷,我不时差点失去意识,只能靠着她的体温撑过这场风雪。睫毛被冰冻,牙关不停打颤,这时要是睡着肯定就是死亡,但是我相信只要这温暖还在手中,我绝不会睡去。 「原来是这样啊……」 我总算注意到一点。 在逐渐朦胧的意识中,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 现在我终于明白我心中为何存在冰霜,原因就出在无形的冰墙阻隔了我与他人的心意相通。寒冷让我神智不清了吗?过去想破了头也想不通的事情,这时豁然开朗。一旦了解事情原委,这事情远比脱下外套的动作更加单纯。 说穿了,我根本不想和他人心意相通。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狂风暴雪让我连睁也睁不开眼睛,就算想苦笑,风雪冻僵了脸上肌肉,只能稍微扯起嘴角。『我从不觉得有和他人心意相通的必要』仔细一想,这事实再明白不过了。 心心相连,我打从内心轻蔑着这种陈腔滥调。坦白说,我觉得这种事情很丢脸,只不过是无知人类抱持的幻想,是单纯又愚蠢的人类自我陶醉的动听话语。内心表面的感受没有如此明确,心底却是这么断定,轻蔑这种行为,心脏因此在不知不觉间结了层霜,结成一大块冰。 心与心哪有可能相通,我这么想。 简直是空想嘛。 我们几乎是无所不知。活在中世纪的人们懵懂,活在现代的我们则是更了解自己。我们知道身体是由无数细胞组成,知道心意和心情都是由大脑控制,不过是受神经传导物质影响,也知道这些东西都盖在大大的头盖骨底下。 因此,心属于个人。 不可能相通。 「我错了……」 我动了动嘴唇,话声没入暴风雪的呼啸声中。 我错了。 这世界真是寒冷,我心里这么想着。 要是直接面对这刺骨的冰冷,恐怕没两下就会冻死。在这地方,没有生物能够生存。万物冻结,生命的灯火也会猛然熄灭。没有生物能逃过这夺去生命的冰冻,宇宙的温度降至绝对零度。一切原本就是起源于此,遭冰雪埋没不过是迟早的事。冰雪冻僵身体,性命瞬间丧失,转眼消失世间。 「正因为如此……」我喃喃低语。 正因为身处在冰冷世界,心意更需要相通。 我接受对方传来的微弱暖意,认为即使是空想,还是值得一试,毕竟尝试就有希望。我渴求着片刻温暖,感受生命的跃动,必须这么做,人类在本质上才有存活的可能。 这或许是撑过冰河期的人类拚死刻入DNA留下的信息。因为寒冷面临濒死危机的我分泌过多脑内啡,满脑子尽是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 不过现在这个时候,我确实希望能与他人建立起关系。 如果投胎转世,我希望能成为一个坦率的人,与他人心意相通。 「你听得见吗,雪儿。」 冰天雪地里,我轻轻握紧她的小手。 我在她耳边轻喃说着我在这里,可惜狂风掩盖了我的声音。我吻了她娇小又形状怪异的耳垂,嘴里不停念着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陪你。 冻结万物的凛冽风雪逐渐平息。 7 远处传来无尽的唧唧蝉声。 季节正进入夏季。 午后的耀眼阳光照进窗户,我用双手捣住了脸。橘红光线施了魔法,恶作剧似地穿透我的指间,照上我的眼皮。我翻了个身,身体朝下趴在床上,蝉声还是一样恼人。过没多久,不晓得是哪来的闲人做起狗屋,铁锤的敲打声与蝉鸣声争相喧闹。 真受不了,简直是逼我起床嘛。 我从床上起身,胡乱搔着头。 时钟上显示时间不过是下午三点半。七月的星期天,我闲来无事,吃完午饭后在床上躺了一下,似乎就这么沉沉睡去。也许是因为在奇怪的时间睡着,醒来后心里有些不太畅快。我想喝杯冰牛奶,信步走下通往客厅的楼梯。 时光流逝。 尽管不想相信,时间确实没有片刻停留。那件事发生到现在已经过了半年,我升上高中二年级,和一般的高二学生没什么两样,一样过着平凡的日常生活。吃饭、上学、和朋友聊天、放学、回家、睡觉,每天都是一成不变的日子,生活平稳得残酷。只是雪儿不在了,雪儿已经消失在这世上。 旧校舍的火灾扑灭,万物遭到冰冻后发生了什么事,我记不太清楚。 听说我失去意识,是老哥把我救了出来。他救出我的时候,我紧握着双手,模样仿佛在祈祷着什么。救护车随后把我送往医院,我在医院里住了一阵子,不过说是住院,其实也才短短两个星期。实际上,我几乎是毫发无伤,检查结果也只有脚趾冻伤。她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唯一的伤势却只有冻伤,这荒谬的结果让我怒火攻心,好几次哭着用头猛撞墙壁。但顶多也只在额头上撞出几条血丝-水泥墙也没被我撞出个破洞。不只如此,我甚至被迫接受进行MRI脑 部检查。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无情。 出院后的几个月,我的记忆完全欠缺真实感。我不是不记得,而是记得却不认为那是属于自己的记忆。在这段时间,我照常呼吸、行走、喝水,然而我一点也没有实际感受,像是复制类似自己的某人记忆,只感觉到空虚与空洞。灰色记忆,风景失去色彩,人们的谈话听来虚浮,文字进不到脑子里,结果对待身边的人也是冷酷无情。尽管如此,老哥、可香谷同学和菅子同学丝毫没有生气,对待我的态度依然温和。他们顾虑我的心情,不停对我说着温柔的话语。如果没有他们在一旁支持着我,不管时间过得再久,我都不可能重新站起来。因此我暗自决定,往后他们若是遇上困难,我一定会挺身而出,为他们出一份力。在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前,我会努力帮上他们的忙。 「欸,老哥。」 走到客厅一瞧,没想到居然一个人影也没有。 「出去啦。」 由于疑似有声响传来,我还以为有人在家,结果我搞错了,声响是从开着没关的电视里传出来的。 我打开冰箱,取出牛奶盒,倒入玻璃杯,一口喝光杯里的牛奶。我洗着空杯子,漫不经心地往电视靠近。电视萤幕里似乎有个怪东西在走动,好像正在播动物节目。画面映出眼瞳澄澈的麋鹿和北极熊,似曾相识的驯鹿也在里头。眼眶里有个暖暖的东西在打转,盈满连自己也吓了 一跳的大量泪水。泪腺像是坏了,任泪水汩汩流下。 萤幕里重播着和雪儿一起看过的动物节目,回忆决堤,一个接着一个浮现脑海。 当时她盯着电视萤幕的侧脸,她说过的话,她穿过的衣服,轻柔摇晃的蝴蝶结,周围的气氛,四周的嘈杂,心里的感受,那个时候…… 回忆历历在目,仿佛从未逝去,像是一段永恒回忆,自然而然地留存了下来。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在这个世界,所有事物都在转眼冻结,瞬间死亡,没有脉络可循,也没有所谓的必然,这就是现实。在现实中,死去的事物不能复活,因此必须时时珍惜活着的光阴。一旦握住了那只手,就要紧握着不放。假使那是幻影,不管再如何用力握紧,也会如雪刹那融化,这就是现实。 不过,为什么呢? 美丽的事物为何总会消失,那诚挚的目光、冰冷悦耳的嗓音、对世上万物充满好奇的心灵都消失到哪里去了呢?从这世上消失的东西究竟去了哪里? 「雪儿……」 我在电视机前按住胸口,蹲了下去。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喘不过气。我只能蹲在不停传出声音的机械前,连站也站不起来。 雪儿。 晴朗的星期日午后,我与她相遇。 教会我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情,不可思议的女孩子。 如雪花虚幻,如冰晶清澈。 即使时光荏苒。 我也不会忘记。 她澄澈的眼瞳一如往常,至今仍直直凝视着我…… 可香谷由里的心意 某天假日午后。 那间店和往常一样客人三三两两,店内装潢简洁明亮,用餐客人却是寥寥可数。窗外人群脚步匆忙,目不斜视,让人不免疑心他们急着赶去什么地方。我像只水族馆玻璃柜里不起眼的鱼,斜眼望着人潮来去。 「你觉得如何?」 她窥探着我的表情问道。 「嗯。」我点了个头。「很不错。」 隔着张桌子坐在我眼前的是可香谷同学。 我们之间摆了两个茶杯和汤匙,奶球一个连动也没被动过,另一个已经全空。上头密密麻麻印满文字、多达百张以上的纸张则宛如纪念碑般坐镇在一旁。 我们人在车站前的咖啡厅,这里就算说是充满回忆的咖啡厅也不为过。如果要提到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就连泼水这件事也是难忘的回忆。 「真的吗?」她从下方窥视着我。「你真的觉得不错吗?」 「写得很好。」 「呼。」 她身子往后倒,瘫倒在沙发上。 「当然啰。」她得意地翘起鼻子,「我下笔如神,要让你佩服简直就和捏小婴儿的手一样容易。」 「不能乱捏小婴儿的手哦。」我提醒。 「我知道啦。」 她气呼呼地说。 「比喻而已嘛,这是比喻。」 昨天,她交给我一大叠纸,就是现在摆在桌上的那一叠。「我写了篇新小说,读一下吧。」她一如往常提出要求。那叠厚重的纸张光是读完恐怕就得耗上一个星期,魄力相当惊人。 不过,真的读起来倒是没花多少时间。我从深夜读到天亮,一口气读完整篇小说。我这三分钟热度的人难得如此投入,看来只要是和自己扯上一点关系的内容,就能唤起人们高度的兴趣和注意力。 这篇故事基于我告诉可香谷同学的事实,记录我与雪儿从相遇到旧校舍发生火灾的经过。故事内容几乎全是我的亲身经历,大部分都照我所说的如实描述,如果有当时的录音档,相信两相对照之下真实性也毫不逊色。她把我在话中「唔」、「呃」这些支吾其词的部分删除得干干净净,换句话说,这就像一篇经过整理的奇幻经验谈。 读完,我立刻传了封简讯,告诉她我很中意这个故事。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我马上收到回信,她在信中表示想知道详细感想,约我下午两点时在老地方碰面。我没有异议,回了她一句「* OK牧场」。经过这一番曲折,我们现在来到了这个地方。(译注:日本一位前拳击手GUTS石松的口头禅,意为OK。) 「不过,可香谷同学,最后的结局是怎么回事? 」 「什么怎么回事?」 「就是结局啊。」我苦笑说。「那种安排未免太夸张了,你该不会是写得太兴奋,不小心失控了吧?」 「我、我才没有兴奋呢。」 她难为情似地羞红了脸。 「我只是……净化了一下登场角色。」 「净化?」我心头一惊。 「对。」 「呃,等一下哦,可香谷同学,你是带着什么样的想法让结局变成那个样子?不只没净化,根本是没救了嘛。」 「当然有救。」 她说。 「只不过我真正想救的不是女主角,而为了救女主角以外的角色,就只有这种结局……」 你明白吧,她往上瞥了我一眼,语气若有所指。我完全没听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 「不、不明白就算了!」 她闹起脾气,甩开头,看来她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写出那样的结局。迟钝的我直到现在仍无法掌握她内心的想法,然而尽管难以掌握,我们毕竟是建立在商务关系上的朋友,因此我想尽办法,稍微讨了下她的欢心。我这个人真是温柔啊,总有一天肯定会有人发现这点,拍拍我的肩膀表示理解我用心良苦。 「……算了。差不多该走了吧?」 她说。 「你又要去那个地方了对吧?」 「当然。」 那是我每天不可或缺的例行公事。 「我今天也陪你一起过去。」 「这样啊。」 我看了下手表,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三点。太晚过去也不好,确实差不多该离开这间咖啡厅了。 「那就一起走吧。」 我说。 「我们一起去见雪儿。」 在可香谷同学写下的故事当中,只有最后一段不符实情。她写到雪儿消失后,我升上了二年级,只有这一部分与现实情形完全不同。 实际上,我现在仍是高一,雪儿也还活着。原本以为消失的雪儿在最后活了过来。 那称不上奇迹。 那个时候,在天寒地冻的暴风雪中,我模模糊糊记起了往事。 事情发生在我小时候,我常遇上怪事,每次一遇上就老实告诉别人,导致遭受众人厌恶。别看我现在这副别扭的模样,小时候的我还保有一颗纯真的心。儿时的我偷偷躲进一个寒冷的狭小空间独自啜泣,低声哭诉这世上真的有幽灵,妖精也是真实存在,仿佛随时可能坠落冰河。 因此我冲去那个小家伙身边,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告诉他幽灵和雪精灵是真的存在,坚信能使事情成真,梦想和愿望也是一样。只要真心相信,绝对有实现的一天。衷心许下的愿望,不可能幻灭。 这么一想,我猛然在风雪中睁开双眼,明白自己该做的事。 那就是相信。我握拳握得像是要握出血来,咬牙咬得像是恨不得咬碎牙齿,竭尽全身力气,坚决相信雪儿一定会回到这个世界。力量遍及万物,生命从冰雪中萌芽,唤来光明。她因此复活,几近透明的身体逐渐复原,风雪停歇时,她的呼吸已经恢复平稳。 雪儿没死。 我们战胜了现实。 在那之后,她至今尚未醒来。两个星期过去了,她一直躺在医院病床上。她睡得安详,宛如沉落海底的珍珠。医生无法判断她什么时候会醒过来,不过我不担心,因为我知道她很快就会醒来。她会眨着眼,朝枕边的人伸出手,这么问道: 我睡了多久?这里是什么医院?医院提供的餐点好吃吗?到底怎么样呢? 我很清楚这一点,真实得像是能紧紧握在掌心。所以我不担心,我抱着异常平静的心情,每天到医院探病。 「啊。」 在前往医院的路上,可香谷同学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我问。 「你看……」 我顺着她的话抬起头,望见晴空飘下白点。雪。较往年早了一点,今年第一场瑞雪缓缓飘落。 我轻轻并拢双掌,接住雪花。冰凉的轻柔触感……胸口不知为何涌起一股暖意。 我的直觉告诉我,似乎有好事发生。 「走吧。」我说。 可香谷同学神情振奋,用力点了个头。 雪愈下愈大,无声在空中飞舞。 我和可香谷同学满怀信心,往雪儿走去。 后记 那一天我正想出门买东西,一打开玄关大门,呣呣呣就站在外头。 「您、您好。」我有些吃惊。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呣呣呣,他的双颊粉嫩,宛如粉红棉花糖。 他的语气严肃,劈头就问: 「地球不行了吗?」 「什么……?」 「这世界会变得更糟吗?」 这家伙没头没脑地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有些困惑,笼统地应了句: 「大概吧。」 听见我这回答,呣呣呣蹙紧了眉间,低吟着「呣呣呣」。 「臭氧层遭到破坏,绿色植物日渐减少,地球持续暖化。嗯,刚才电视上也是这么说的。」我又继续补充。 「呣呣呣呣。」 「真伤脑筋呢。」 「呣呣呣呣呣呣呣呣……」 他咬紧了牙,像是在强忍哭泣。 他想设法挽救。 不知道为什么,他非常认真担心人类的未来。 这样下去不行,我得采取什么行动。回过神时,我把自己的胸膛当成橡木桌,用力捶了一下,告诉呣呣呣: 「用不着担心。」 「……为什么?」 「我这就来写个拯救地球的故事!」 呣呣呣脸上瞬间绽放光采。 当时我正在写一个恋爱喜剧故事,里头有很多可爱的女孩子,不过为了呣呣呣,我决定特地修改故事方向。 由恋爱喜剧转向世界和平! 我要来写一个可以让世界更美好,人类彼此尊重的故事。 这故事能带给读者暖意,汇聚成一股温暖的力量,解决各种难题。 「那么下个星期地球就会变好啰!」 呣呣呣握拳叫好。 」 「不不不。」我解释说,没那么快,一般来说得花上十年、二十年才看得到结果。 「那就是下下星期啰!就这么说定了。」 他威胁说:「你要是敢说谎,就等着吃河豚吧。」说完,他拍动小小的翅膀,振翅飞向远方…… 前言一不小心聊长了。 各位读者大家好,我是山田有。此次荣获NEXT FANTASIA大赏银赏,推出作品,我十分高兴,也感到无比光荣。先前的引言以譬喻的方式呈现这故事里试图传达的讯息……不过其实也没多么深的含意。我会继续努力写出有趣的作品,还望各位读者今后不吝支持。 后记的页数较长,我想在这里聊一下自己的事情。我自认这本书的读者(主要是)国高中生。 至于说起我国中时什么样子,那就是每天都累得要命…… 不好意思,一开头就说这么扫兴的话,不过我会这么累不是因为热衷社团活动,应该说只是在学校里头就让我觉得疲累,当时的我为了当个合群的学生可是卯足了心力。 从小常有人说我是个怪小孩,我明明再普通不过了,完全搞不懂怎么会有人觉得我怪。国小时,我对这种情形还不在意,等到升上国中,当个普通学生这件事在我心中的重要性急速升高。 怪胎这个字眼和我扯上关系让我大感震惊,如果是故意装疯卖傻也就算了,我表现出的全是最真实的自己。我在班上尽全力不引起他人关注,但不时还是会有人这么对我说: 「山田你好像哪里怪怪的呢?」 ……向本人征求什么同意啊! 如果能和轻小说一样爽快地吐槽回去,事情也简单多了,不过当时我只是「嗯,哈哈哈。」打马虎眼敷衍了过去。现实就是这么残酷,长大成人后,情形也没多大改变。为他人的无心之论感到震惊,或是反过来带给他人打击,一边哀叹活着真是件难事,到头来也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也许只是我太笨拙了)。 无论如何,如果有人正在苦恼,我想大声说: OK,不要紧,没问题。 我这个样子都平安活到现在了,人生也许又累又烦,但总会有好事发生…… 本作品在出版过程中获得诸多关照,在这里我要藉这个机会感谢以下各位。 感谢编辑部的各位选择本作品,我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今后会继续努力,望能报答各位的恩情。 我也要特别感谢责任编辑高野先生,由衷向您致谢,您不只给予确实的情报与意见,甚至整理与作品相关的诸多资料,总是尽心尽力提供协助。此外,本书书名也是由高野先生所取,起先我总觉得不太习惯,现在则是像穿惯了的毛领外套,觉得合适极了。为了不辱高野先生取的书名,第二集我也会全力以赴,今后也请继续支持。 狐印老师,感谢您提供精美的插图。我很喜欢您的画,画中巧妙融合了可爱、美丽、柔和、明亮与清爽的感觉,能见到如此充满魅力的雪儿等人,我真是幸运能有这份荣幸,往后也请多多指教。 沼田老师,感谢您细心的杰出设计。您提议的标题设计很有玩兴,又为本书思考英文书名,刺激了我的创作欲。封面设计纤细又让人印象深刻,非常出色,第二集也有劳您多多帮忙。 最后我要感谢阅读此书的读者,向你们致上最深的谢意。如果没有你们的阅读,这个故事也就失去了存在价值,因此各位的阅读实在令我在睡觉时也不敢贸然把脚对向各位,那么我该往哪个方向睡呢,我想我只能站着睡觉了吧。 感谢各位读者的支持! 山田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