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场人物介绍      帕尔莎…………故事主角。女保镖。因故由秦库洛·穆撒抚养长大。   卡鲁纳…………帕尔莎的父亲。虽身为亢帕尔国王纳库尔的主治医生,却遭人暗杀。   秦库洛…………号称百年只有一人的天才长矛高手。帕尔莎的养父。   纳库尔王…………亢帕尔王国上上一任国王。遭到弟弟罗库撒姆杀害。   罗库撒姆王…………亢帕尔王国上一任国王。是个靠着诡计篡夺兄长王位的男人。   拉达尔王…………亢帕尔的现任国王。罗库撒姆的儿子。   ※穆撒一族   卡沙…………顿诺与丽娜的儿子。   吉娜…………卡沙的妹妹。   卡库洛…………穆撒族族长。上一任族长的长男,秦库洛、尤库洛、丽娜(卡沙之母)的兄长。   尤库洛…………卡库洛与秦库洛的弟弟。当今“王之矛”第一把交椅的英雄。   卡穆…………卡库洛的长男。   席席穆…………尤库洛的长男。   德穆…………族长的“娘家”的警卫队队长。尤库洛妻子之弟。   ※佑撒一族   优卡…………帕尔莎的姑姑。帕尔莎父亲卡鲁纳的妹妹。开设义诊医院的医生。   拉尔古…………佑撒族原本的族长。经历过“禄意霞的馈赠仪式”的长老,深得族人尊敬。   达故尔…………拉尔古的长男。虽然担任追捕秦库洛的追兵,却为秦库洛所杀。   卢克…………拉尔古的次男。现任族长。   达古…………拉尔古的孙子。“王之矛”当中的成员。   ※牧童   托托…………所有牧童最尊敬的前辈。   勇勇…………少年牧童。卡沙的朋友。   娜娜…………勇勇的母亲。   ※新悠果王国的人们   谭达…………帕尔莎的青梅竹马。药草师。   恰克慕…………新悠果王国的皇太子。曾经被迫成为“精灵守护者”。   特罗凯…………人称当代最顶尖的咒术师。      亢帕尔用语集      索乌尔……“暗之守护者”。   禄意霞……青光石。黑暗中微微散发着青色光芒,非常高贵的宝石。   拉撒鲁……市场。   纳尔……亢帕尔王国的货币单位。铜币。一百一十个纳尔等同一个攸果银币。   络……亢帕尔王国的时间单位。三十络约一个小时。   咖尔……斗篷。织法厚实绵密,不透风。   喀夏……甘薯的一种。能在荒芜的土地栽种。   喇……奶,或是奶油。以讲话的音调高低分辨所指为何者。原来是亢帕尔山羊羊奶。   喇尬……起司。亢帕尔山羊羊奶制作而成。   喇咖鲁……乳酒。亢帕尔山羊羊奶制作而成。   喇可卢咖……喇(山羊羊奶)加上叫做“可卢咖”的茶叶一起煮,滋味沉稳的茶。   纽基……嚼了会让口里舒畅清新,一种特别的树木的根部。牧童们常常在嚼。   罗松……甘薯磨成粉搓揉,再加进许多材料,然后油炸而成的食物。   裘可慕……以烧烤方式制成的甜点。   尤咖……酸酸甜甜的树木果实。   多喀尔……毒药。从植物提炼出来的毒药,牧童虽然常用于与鹫作战之时,但适当地少量使用,可以让瞳孔放大,让双眼在黑暗中也能拥有视力。   尤咖鲁……植物名。叶子的汁液具有温热效果。   帝帝·兰……“骑貂的猎人”。白天居住在洞窟内部,在美丽的月夜会在山上的岩地狩猎的矮人。据说阻碍他们的狩猎,就会受到诅咒而发疯。   度·卡尔……意思是“大哥”,帝帝·兰称呼牧童们的方式。牧童们则称帝帝·兰为齐鲁·卡尔(意思是“小弟”)。   思帝·兰……“水流的猎人”。拥有高度智慧的水性动物。    ----------------------------- 序章 往黑暗之中前进      帕尔莎站在瀑布上方。就在她的左边,有个洞窟门户大开。水流从洞窟里流出,经过帕尔莎所站立的岩棚后形成了瀑布,朝着底下深不见底的水潭流去并发出巨响。   帕尔莎在渗透了充足山林精气的水味包围中,已经动也不动站了许久。从这个高度能够鸟瞰宛如大地褶皱一般,一重又一重的青雾山脉。炎热少雨的夏天过去了,山峦的翠绿开始有些褪色。再过一个月,仿佛火焰燃烧的红叶便会覆盖群山吧。   此刻,夕阳将帕尔莎全身染上了淡淡的金色后,开始朝着她右手边的背阳面下沉。   一望无际的青雾山脉以南是新悠果王国。帕尔莎度过了大半个人生,由衷珍视的人们居住的国家,面积辽阔。然后,在这座岩山的另一边,是帕尔莎诞生的故乡——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想起便深感痛苦的故乡,亢帕尔王国。   虽然旅人往返的正式国境之门在更遥远的西边,但是帕尔莎打算穿过这座洞窟,悄悄地回去亢帕尔。   帕尔莎闭上双眼,眼眸深处映照着红色的夕阳。   以前,手被某人牵着,一边呜咽一边穿过这座阴暗洞窟的深处,然后到达这片岩棚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夕阳时刻——在那之后过了二十五年。已经过了二十五年之久了。站在岩棚上动也不动的六岁小女孩哭泣着,无边无际的异国景色,在眼里看来只有恐惧。在异国当中,有着怎么样的岁月在等着自己?这是她想都没办法想的。   经历了二十五年岁月,现在,站在岩棚上的帕尔莎,是个身穿磨破的旅行用服装,无油的黑发随意地绑成一把马尾,惯用的长矛挂着荷包扛在肩上的女保镳。   帕尔莎依然闭着眼睛,以手指轻轻抚摸着长矛柄上刻着的图案。   (在第一条岔路往右走,第二条也是右边,第三条岔路则是往左……)   养父秦库洛那仿佛在确认那些图案所代表的洞窟通道而大声说着话的粗犷声音,在帕尔莎的耳中慢慢苏醒。   亢帕尔王国是个多山的国家,国土大半沿着人们称为母亲山脉的尤萨山脉延伸。还有,在尤萨山脉的地底下,有着好几座相通的洞窟,宛如蜘蛛网散布。亢帕尔的孩子们一懂事之后,父母亲便会严格叮嘱决不能进入洞窟之中。因为阳光底下是亢帕尔王的国家,然而,群山之下则是“山之王”所支配的暗之王国。洞窟就是“山之王”的家臣——恐怖的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往返的“暗之道”。听说万一孩子迷路不小心跑进去,一定会被杀来吃掉。   尽管如此,在亢帕尔大概没有不曾好奇想跑进洞窟看一下的孩子吧。亢帕尔的洞窟,随着越往内部移动,地层便会逐渐产生变化。一开始是石灰质的灰色岩壁,但是稍微进去一点,就变成了光滑的白磨石岩壁。接着,一直进到深处就会看到绿白石岩壁,据说在山最深的深渊底下,“山之王”的宫殿乃是由微微散发着青光,这个世界最美丽的宝石——禄意霞“青光石”所建造而成的。   对亢帕尔的孩子来说,拿回白磨石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勇敢证明。因为拿回白磨石,意思就是进到了洞窟里头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的证据。但是,几年之间也有一、两个像这样试胆量跑进洞窟之后却再也没有回来的孩子。到底是像大人所说的,是被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吃掉了呢?还是在错综复杂的洞窟内部迷路了呢……   洞窟的恐怖,就此深深刻划在年仅六岁的帕尔莎心中。   甚至直到帕尔莎能够靠着自己的力量与胆识,克服了数不尽的战斗,仍然一心期望在活下去之前,像这样紧邻着洞窟的黑暗与恐惧都会从胃部涌出。   说真的,身为旅人,依照正常程序走过国境之门才是上策。   杀死帕尔莎的父亲,追捕帕尔莎与她的养父秦库洛长达十五年之久的男人——亢帕尔王罗库撒姆,也早在十年前病死。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明白罗库撒姆是为了登上王位而这么不择手段的人,就只剩下帕尔莎了。即使堂堂正正经过国境回到亢帕尔,应当也没有任何危险。   可是,帕尔莎想要穿过这座洞窟回到故乡去。靠着一己之力,穿过洞窟的黑暗返回故乡……她有种必须这么做的感觉。   帕尔莎从以前就一直想要忘记自己的故乡。因为,对帕尔莎来说,故乡就像是个一碰就痛的旧伤。   身体上的伤,随着时间流逝就会复原。然而,内心深处所受的伤,越是想遗忘,就越变越深刻。治疗的方式只有一个——好好地面对那个伤口。   帕尔莎张开了双眼。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眼下的青雾山脉以及居住在山间洼地,她所心爱的人们,在内心中给了个短暂的道别。   帕尔莎轻轻转身背对着青雾山脉,朝着洞窟的黑暗处走了进去。            第一章 睡在黑暗深处之物      1 索乌尔“暗之守护者”      帕尔莎一面小心不要让水流绊住脚步,一面沿着墙边干燥的岩石前进。背后的光源变成了一个小点,不久后便消失了。在分不清双眼是睁是闭的黑暗之中,单手摸索着岩壁,帕尔莎缓缓地持续往前走。   (必须带着火进到洞窟去。)   秦库洛的声音在耳朵深处浮现出来。尽管已经过了二十五年之久,想起来却依然恍如昨日,实在不可思议。   (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痛恨火焰。如果拿着火把或灯火,索乌尔闻到了味道,就会发动攻击。要想活着走出洞窟,就只能沿着岩壁,慢慢摸黑一步一步走——我很清楚穿越洞窟的方法,你不用担心。)   现在一想起来,那个时候秦库洛是想用他自己的方式,鼓励害怕得哭个不停的帕尔莎吧。   秦库洛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尽管帕尔莎的父亲卡鲁纳,是个健谈爱笑的男人,跟秦库洛个性截然不同,但是他们两人的感情非常深厚。帕尔莎隐约记得,几乎是每天晚上,他们两人都要对酌。   帕尔莎的父亲,是亢帕尔王纳库尔的主治医生。据秦库洛所言,卡鲁纳因为天才型的医术而受到国王赏识,年仅三十二岁便成为了国王的主治医生。讽刺的是,这份运气也可说是招致他将来的悲剧的主因。   纳库尔王的父亲——佑拉木王娶了四名王妃,生下了四位王子与五位公主。虽然王子们到了一定的年纪之后,便为了争夺王位展开丑陋的斗争,但佑拉木王突然生病驾崩,结果便由长子纳库尔继承王位。   然而,纳库尔并未坐稳王位太久。次子罗库撒姆是个阴险的男人,他暂时将王位礼让给兄长纳库尔,让兄长松懈下来。然后一直在等待着将某个阴谋付诸实行的机会。   纳库尔王天生就体弱多病,不过某年冬天得到了重感冒之后就一直没康复,到了春天也无法从病床起身……这就是罗库撒姆在等待的绝佳机会。   罗库撒姆暗中将帕尔莎的父亲卡鲁纳找到自己的房间,命令他去毒杀纳库尔王。   因为身为国王的主治医生,卡鲁纳不论是要下毒之后作成喂药的样子让国王吃下肚,或是将毒发身亡的国王装出病死的情况,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罗库撒姆威胁卡鲁纳,说万一毒杀行动失败而卡鲁纳又有走漏风声的企图,就会马上杀死卡鲁纳的女儿。深知罗库撒姆的阴险为人,卡鲁纳为了保住女儿性命,只得下手毒杀了纳库尔王。   可是,尽管表面上卡鲁纳听从罗库撒姆的话动手了,但是却偷偷试图有所抗拒。   骤逝容易招致外界毒杀的疑虑。如果使用一种叫做“究卢尬”的毒药,就能让身体逐渐衰弱,不久后走向死亡。国王因病去逝,应该就没有人会起疑心了。卡鲁纳拜托罗库撒姆,让他使用究卢尬。   罗库撒姆答应使用究卢尬。虽然直到卡鲁纳开始下毒之前,罗库撒姆始终对他进行严厉监视,不过卡鲁纳遵守承诺动手之后过了几天,国王便开始衰弱到旁人肉眼可见,罗库撒姆这才松了一口气——因为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卡鲁纳不可能会背叛他。   卡鲁纳抱持着必死无疑的决心,等待着罗库撒姆的监视松懈下来。然后,他找到了短暂的片刻,好不容易终于与好友秦库洛见上一面。   秦库洛当时因为担任国王的武术指导而住在城里。卡鲁纳将一切告诉他,要他带着女儿帕尔莎逃命,因为国王一死,罗库撒姆不可能让知道毒杀真相的他活下去。罗库撒姆就是这样的人。不只是知道秘密的卡鲁纳,为了杜绝后患,他大概也会连卡鲁纳的女儿一起杀害。对于妻子早已病逝的卡鲁纳而言,帕尔莎就是他的一切。于是,秦库洛为了这个痛苦到似乎要吐血的好友的请托,舍弃了自己到此为止的所有人生。   帕尔莎直到今日,依然清楚记得六岁那一天的傍晚。父亲已经好几天没从王都回家,家里只有她跟老保母两个人在等着父亲。   心想不知道能否看见父亲回来的身影,帕尔莎坐在窗台上,双脚朝着院子,悬空晃呀晃的。亢帕尔的冬天漫长而严寒,房子都是用非常厚的石墙建造的。所以,帕尔莎十分喜欢有如椅子的窗台。   春末的温和傍晚,空气中飘散着些微甜蜜的花香,院子周围有由石块堆积而成的围墙的影子以及树木的影子,在草地上长长地延伸。   突然,传来了一个像是某种柔软的东西相撞的微弱声音。帕尔莎吃惊地朝着声音源头一看,一位高大的男人腋下抱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打开院子的木门走了进来。得知那个男人是秦库洛而腋下抱着的是人的那一瞬间,一股寒意从帕尔莎脚底窜了上来。   秦库洛注意到了帕尔莎,便将手遮住自己的嘴巴,做出要帕尔莎别出声的手势。接着,把腋下抱着的男人在围墙内侧树丛的阴影处放下。然后,迅速绑住对方的手脚,再绑到木头上面,拿东西堵住嘴巴。   顺从秦库洛做出的“偷偷下来,过来这里”的手势,帕尔莎光着脚跳到院子里。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但是她记得,她感觉到周围的颜色一瞬间全都变了,宛如作梦一般的心生忧虑。   秦库洛抓住帕尔莎的肩膀,在她耳边低语:   “你父亲拜托我带着你逃走。你现在马上跟我走。”   帕尔莎惊慌失措地抬头看着秦库洛。   “可是,婆婆晚饭就快做好了……如果要去哪哩,要先跟她说过才可以……”   “不可以跟婆婆说。要是婆婆知道我跟你逃走的事情,会带给她麻烦的……你看,在那边的那个人,为了要杀死你,一直偷偷躲在围墙的另一边。如果你不想死,就要照着我说的做。”   尽管秦库洛抓着帕尔莎的手臂就要走,帕尔莎却撇着嘴快要哭了。   “我的鞋子……”   一发完牢骚,秦库洛口中说着“哦”,然后从背着的袋子里拿出了鞋子。穿上脚一看,对帕尔莎来说实在太大,但秦库洛用皮绳牢牢绑住,说“忍着点就先这样吧”。   被秦库洛的大手抓住手臂,帕尔莎就像是被拖着一般出了院子。她完全不知道,这就是接下来无止尽的漫长逃亡的序幕……      一面走过黑暗之中,宛如泉水不停涌出的回忆,让帕尔莎不知不觉中紧咬着嘴唇。   从她被秦库洛带着并逃过这片黑暗后,到罗库撒姆死亡的十五年之间,她过着的生活有如地狱。   逃亡约莫半年的时候,她从亢帕尔到悠果工作的男人们口中,听到了父亲卡鲁纳遭强盗杀害的消息。对于内心唯一支柱就是“总有一天可以见到父亲……”而努力活着的帕尔莎来说,这打击太过残酷。   那时候秦库洛几乎以面对一个成人说话的方式,将一切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她。为什么父亲会被杀害?为什么自己得跟秦库洛逃离家园?   那个时候内心萌芽的憎恨,直到现在依然根深柢固地留存在内心深处。   帕尔莎在心中发誓一定要亲手杀了罗库撒姆。她拜托秦库洛教她武术,但秦库洛摇头拒绝。   “武术是男人的东西。不论怎么努力,女人先天的肌肉应该都无法达成多好的成果。而且,你还是个孩子,骨骼还柔软。要是随便乱练,身体的发育成长会越变越糟的。”   可是,帕尔莎并不放弃。秦库洛在黎明开始独自练武之后,帕尔莎便会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然后加以模仿。秦库洛为了要赚钱生活,成为了有钱商人的保镳。只要一有什么纷争,帕尔莎就会冲过去,注意看着秦库洛的行动,想要藉此学会秦库洛的战斗方式。   然后,有一天,发生了一件恐怖的事情。罗库撒姆派出来的刺客,找到了帕尔莎他们。   虽然帕尔莎在那之前看过很多次秦库洛的战斗,可是都没有像那时候所见的如此可怕。两个人的动作,仿佛就是在跳舞一般。长矛与长矛,以目视不可的神速划过空中,前刺、敲打、反弹……   刺客的长矛刺进秦库洛肩膀之时,秦库洛的长矛已经深深贯穿了刺客的胸膛。   帕尔莎近距离闻到血腥味以及目击到死亡的痛苦,吓得全身缩成一团。于是,当秦库洛倒在刺客的尸体上时,她意识到秦库洛正因为伤势而步向死亡,而且全身动弹不得。   但是,秦库洛并不是正在步向死亡,而是像是覆盖一般地趴在尸体上,哭了——那还是帕尔莎第一次看到秦库洛哭。没有出声,秦库洛全身颤抖地哭着。   过了很久以后,帕尔莎才明白秦库洛痛哭的原因。   罗库撒姆这个人真的很恐怖——而且,是个非常卑鄙的男人。因为罗库撒姆派出来的刺客,是秦库洛要好的朋友。   秦库洛在那次事件之后,亲口说他要教导帕尔莎武术。大概是他心想——即使他遭到刺客杀害,帕尔莎也能有办法活下去吧。   帕尔莎仿佛被什么东西附身一般,开始极为热中武术。身体里头好像有某种又黏又烫的坚固东西,为了要让热散发出来,她舞长矛,出拳头。看着仅仅八岁的小女孩,不怕受伤,疯狂地不停练武,秦库洛低声地说:   “你呀……天生就是个武士。也许我会教你武术,也是命运的安排。”   他接下来所说的话,直到现在仍然烙印在帕尔莎心中。   “真不可思议,对学武之人来说,每逢战斗都是对方挑起的……可以的话,我并不想让你走上这种血迹斑斑的人生,可是这么一来,我能做的,就只有彻底锻炼你,让你拥有独自活下去的能力。”   不论怎么逃怎么躲,刺客都会找上门。   秦库洛很厉害——真的,比谁都厉害。在罗库撒姆死亡之前的十五年之间,他为了保护自己与帕尔莎的性命,共杀了八个朋友……      感觉到些微空气流动的变化,帕尔莎突然从忧愁中回神过来。   (如果发呆,可是会迷路的喔。)   帕尔莎责备自己,然后慢慢用手摸索着岩壁。在手稍微伸长之后,手指滑出了岩壁,摸了个空——这是第一条岔路。   帕尔莎摸索着长矛的图案。刻划在长矛柄上头的图案,是秦库洛死后,她接收秦库洛的长矛时一并过来的。尽管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个标志连接着亢帕尔与新悠果王国洞窟岔路的图案,是否能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就算走错了,只要记得转了几个弯跟方向,就能回到原来的地方。帕尔莎这么告诉自己,于是转进了岔路。   然而,尽管再怎么清楚要怎么走,长时间被关在这种厚重的黑暗中,便会感觉到胸口似乎不停受到压迫一般,呼吸都跟着变得困难。想要尽快到外面去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   帕尔莎以意志力死命压抑住想要拔腿狂奔的冲动。一跑起来,脚步声就会在黑暗中格外响亮。这种洞窟里头,应当可以传得很远。要是被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发现,就无法活着走出去。   (走这条路真是个愚蠢的坚持……)   帕尔莎开始后悔故意选择穿越洞窟。   (算了,没关系。现在后悔也于事无补。)   弯过岔路,帕尔莎慢慢离开左边的岩壁,隔了几步的距离,手摸到了右边的岩壁。接下来的转角,应该是在右边才对。   (弯进右边,然后左转。左边应该就能走到外头去了。)   直到方才都还听得到潺潺的流水声,现在变得很远。穿着草鞋的帕尔莎,几乎没有发出什么脚步声,但是随着水声远去,连自己的呼吸听起来似乎都越来越大声了。   情况不对,是在进入右边岔路的时候。   一开始感觉到的是一种味道。刺鼻的烟味。   (是火把的味道——而且,还是由熬出动物油脂加入的火把……)   很久以前的遥远记忆,忽然之间醒了过来。隆冬暴风雪的夜晚,父亲那手拿着加入动物油脂,即使在暴风雪之中也不会熄灭的火把的返家身影……   惨叫,将帕尔莎拉回了现实。   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惨叫,加上洞窟之中的回音,响彻了四方。这是孩子尖锐的惨叫声。   帕尔莎立刻放下行李,只拿长矛,注意着脚步,慢慢地跑步起来。在不知分岔有多少的洞窟中的回声,难以得知惨叫究竟源自何方,但幸运的是,她才移动到第一条岔路,还看得到光线。   帕尔莎将自己走来的方向牢牢记住,冲进了那条岔路。火把的光亮对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看上去就仿佛白昼的强光。而且,火把的光线还透过白磨石墙壁的反射,让颇为宽敞的整个洞窟都亮得在发光。   口哨般的尖锐声音回荡着……就在这么想之后没多久,一条发光的线划过空中,看来直接命中了火把。紧接着,火把的火焰就消失了。   在火焰消失之前的短暂片刻,帕尔莎已经将那高举着的火把,背靠着岩壁,动也不动的少年身影,以及倒在少年对面的矮小少女的模样,烙在脑海中了。   火一消失,黑暗再度笼罩。帕尔莎摸索着朝少年站立的地方走去。火焰消失后的烟味闻来刺鼻。藉着喘气的声音,得知少年依然活着,也没闻到血的味道,应该没有受伤。   一到达少年身边,帕尔莎便抓住少年的肩膀。少年的身体因为惊吓而颤抖。   “不要尖叫!”   帕尔莎严厉地制止他。   “怎么了?”   帕尔莎低声问完,少年便焦急地说:   “我、我妹她……在那里,被索乌尔……”   帕尔莎朝着刚刚看到少女的方向看过去。有种与杀气有些许差异的奇怪感觉,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帕尔莎将长矛朝着那个方向,屏气凝神。   充满宛如涨潮一般,随着全身逐渐充满火热的斗气,产生了世界慢慢缩小的感觉。除了面对面的敌人与自已以外的世界一点一滴的消失——战斗的时候,总是会感受到的奇妙寂静,现在充斥了全身上下。   接着,有种隐约可以看到有如磷光的青色光芒的感觉。从小时候开始,就受到秦库洛灌输在黑暗中战斗方法的帕尔莎,夜视能力远远高过普通人许多。尽管如此,在彻底的黑暗之中,应当还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对面果然有什么会发出青光的东西在。   没有凝神注视,反而是稍微移开视线之后,便能知道那散发着模糊青光的东西,有着像是人类的身影。   (那是……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吗?)   果然,心腹深处一阵寒冷。   帕尔莎踏出一步,索乌尔也朝着这边踏出脚步。摆出长矛,索乌尔也拿着什么长长的东西对着她——仿佛是在揽镜自照。   忽然,全身发烫。一个炙热的东西,连接了帕尔莎与索乌尔之间。   宛如波浪打来一般,炙热的东西“咚”的一声撞上胸口的瞬间,帕尔莎脚一蹬地,朝着索乌尔冲去。   还以为长矛已经碰到索乌尔的当下,帕尔莎感到腹部一股寒意,赶紧扭转身体。黑色的风掠过了腹部侧边。身体的动作远快于思考,帕尔莎用长矛将对手的武器弹开。感受到坚硬的手感,火花四散的刹那,被弹开的武器直接在空中画出个圆弧,重重落下。   两把长矛眼花撩乱地突刺、反弹、分开,像是风车旋转。很快地,帕尔莎就不靠眼睛了。意识消失在某个遥远之处,铭刻在身体内的动作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对方的矛,自动地进行反击。   这段时间之中,帕尔莎开始受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仿佛在梦中跳舞一样的愉悦,隐约地从身体深处逐渐蔓延到全身上下。感觉就像是受到对手动作的邀约,与对手一起共舞般的愉悦。   长矛发出低沉的声音,以极快的速度硬碰硬彼此攻击,可是有时候,会变成像是温热的液体一般。   为何,会涌出一种仿佛摸透了对战对手,而且是不可思议的熟悉呢?   (这种感觉……以前也有过。)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藉着有若狂风慢慢地变平稳的自然动作,长矛的移动开始和缓下来,不久,两者的长矛静静地停了下来。   帕尔莎大大地吐了一口气。然后,才发现到自己刚刚一直都屏住呼吸。感觉如此漫长的战斗,其实只不过是停止呼吸的短暂时间罢了。   面对着的人影,似乎有微微道谢的感觉。帕尔莎也轻轻低头鞠躬。她茫然地目送那散发着微弱青光的人影,敏捷地后退,最后溶解在黑暗之中。   (刚刚……到底是怎么了?)   帕尔莎在心里喃喃自语。她并不觉得自己刚刚是跟索乌尔有场拚命的战斗,而是有种似乎是靠着非言语的某种东西,与索乌尔对话过的奇妙感觉。   然后,就在下一瞬间,某件事情浮现脑海,帕尔莎的心情仿佛全身泡进冷水一般。   (刚刚那个是“矛舞”……)   以前,虽然只有那么一次,却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在她与秦库洛练武的期闾,曾经像刚刚那样,彼此的技术互相纠缠不清,最后化为一股合一的潮流。   那个时候,秦库洛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帕尔莎,低声地说:   “这是‘矛舞’……你的本事,终于到了这个境界了……”   帕尔莎吓得发抖。全身直冒冷汗,手脚越发冰冷。   方才,跟自己面对面的,难道不是索乌尔“暗之守护者”,而是秦库洛……   (怎么可能——秦库洛早在六年前就往生了。我还亲手埋葬了他。)   帕尔莎斥责自己的胡思乱想。   这个时候,背后传来了微弱的声音。是少女的声音。帕尔莎忽然回神,转过身去。藉着声音走到少女身边后,帕尔莎轻轻碰了碰少女。   “已经没事了。索乌尔走掉了——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啜泣着的少女低声开口:   “我的脚,好痛。”   感觉到少年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少年无依无靠地在空中挥舞着的手,碰到帕尔莎的头。帕尔莎握住少年的手,引他到少女身边。   “吉娜,你还好吧?”   少年一低声开口,少女的声音就大了起来。   “哥、哥哥!”   帕尔莎小声地对两人说:   “已经没事了——总之,我们先离开这里吧。我来背你妹妹,你拿着我的长矛,安静地跟在我后面走。”   帕尔莎靠着烙印脑海中的记忆,回到了刚刚丢下自己行李的原本的通道。   三个人好不容易终于到达外头,已是月亮开始偏移到西方天空的时候了。      2禄意霞“青光石”      一出洞窟,夜晚冷得吓人的空气便围绕着全身,还传来雪的味道。从夏天就覆盖着白雪,有如母亲的尤萨山脉吹来了夜晚的气息。   被故乡夜晚的味道包围着,帕尔莎不由得停下脚步,抬头仰望仿佛洒了银砂的满天繁星。漆黑一片横向伸展的尤萨群山的雪峰,在月光下闪耀着青色光芒。   “不好意思……”   少年抬头看着帕尔莎。月光中看来茫然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虽然脸圆得像是个满月,但是身材却很结实,比帕尔莎矮了一个头。   亢帕尔山羊皮揉制而成的厚实皮带,束紧以一种叫做“夕库”的染料所染色的衣服,皮带背面挂着一把短剑。这是武士阶级的少年服装。   “小姐,谢谢你救了我们。”   青少年变声的声音,听来有些难听。   “嗯,可以活着出来,我们彼此都很幸运。”   说完,帕尔莎用稍微严厉的声音补充说道:   “但是,带着妹妹去试胆,可不是一个已经领受短剑的男子汉应该做的事情。让你妹妹的生命都受到威胁了。”   少年畏惧般地眨了眨眼。接着,他背后传来少女的声音:   “不是的……不是哥哥要进去拿白磨石,是我要去的。”   声音出人意料的坚强可靠。在洞窟里头瞥见一眼的时候,帕尔莎还以为少女只有十岁左右,现在才发现或许有十二、三岁。   “‘乡里’里头有讨厌的人……老是得意洋洋地说自己有‘族长直系血统’,还嘲笑我们。说什么因为哥哥跟我是旁系血统,就算拿到白磨石也会回不来。所以,我才……”   帕尔莎压抑不住地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虽然我了解你们的苦衷,不过这个原因要拿来赌命,还太过轻率了。不能小看洞窟的危险——你们两个,今天晚上差点就没命了。”   两个人沉默无语。大概是心里再度想起看到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恐惧了吧。帕尔莎感觉到少年背后的少女在发抖,便把她抱起来背在背后。   “别再跑进洞窟去了喔。”   少女轻轻点头的感觉从背后传了过来。   “很好……好了,你们是这附近‘乡里’的孩子吗?”   “是的。你好,我的名字叫做卡沙。我们是穆撒族顿诺的小孩。我妹妹叫做吉娜。”   帕尔莎吓了一大跳,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的脸。   这就是所谓受到命运的丝线所拉扯吧。穆撒族,就是秦库洛的族人。虽然没有听过顿诺这个名字,但隔了二十五年才回到故乡,第一个遇到的人居然就是秦库洛族人的孩子。   (这样呀……)   帕尔莎在心底自言自语。因为这里是秦库洛族人的族领地,所以他才会对这座洞窟知之甚详。必须带着帕尔莎逃亡的时候,他选择穿过这座洞窟作为逃到新悠果王国的道路,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请问,你是外国人吗?”   卡沙胆怯询问的声音,让帕尔莎回神过来。   “咦?”   “因为你穿着的服装很像是新悠果王国的人的衣服,讲话的方式也有点……”   “哦。”   秦库洛死后,帕尔莎几乎不曾讲过亢帕尔话。从刚刚开始,每讲一次亢帕尔话,便有种仿佛唤醒了古老记忆的奇妙感觉。少年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一点。   “我不是外国人。我是在亢帕尔出生的,只不过,长时间都在外头旅行……”   说着,帕尔莎的内心忽然提高了警戒。   因为她之所以回来亢帕尔,就是要尽可能找到秦库洛的家人,告诉他们当年秦库洛非逃亡不可的真正原因。可是,在那之前,必须先知道这些人对于她跟秦库洛的逃亡有怎么样的看法才行。   秦库洛和帕尔莎的逃亡,与王族的阴谋有密切关系——随意露自己的身份,说不定会招致料想不到的危险。   帕尔莎活到现在,看尽了世间黑暗。凡事小心翼翼,早已习以为常,变成像是一种癖好般的反应。   帕尔莎低头看着少年。   “你们叫做卡沙跟吉娜对吧。我有事情要拜托你们。”   卡沙点了点头。   “别把你们在洞窟里头碰到我的事情告诉别人。就当成是你救了你妹妹就好。”   虽然黑暗地看不清楚,但是感觉得到卡沙的脸似乎笼罩了一层阴霾。   肩膀上传来吉娜的疑问:   “为什么不能把你的事情说出去呢?如果你跟我们一起回家,父亲跟母亲一定会请你吃顿大餐的。拜托你,跟我们一起回家去,好不好?”   “谢谢你的邀请。可是,我有不能这么做的苦衷。”   帕尔莎把为了不引人起疑地旅经亢帕尔王国,而且很早以前就已经想好的藉口说出来:   “因为我现在正在做‘赎罪修行’。”   所谓的“赎罪修行”,指的是犯下某种重罪,在赎该罪之前先替已经死亡的亲人或情人赎罪所进行的苦行。亢帕尔的人们认为,带罪死亡的人的灵魂,会在地底下“山之王”的国家中成为奴隶,尝尽永远的痛苦。据说为了拯救这样的灵魂,必须有某个人抛弃自己以往的生活,去进行善待他人的旅行。   帕尔莎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旅经许多国家的期间,帕尔莎见闻到各个国家里头,对于人死后灵魂何处去的不同信仰。她不知道哪一个国家的人说的才是正确的。她想,无所谓,反正总有一天会死,死了就算不想知道也自然会知道了。   只不过,这种正在做“赎罪修行”的人,为了标示正在修行,女性会穿上男性的服装,头绑红布。虽然一般来说,在亢帕尔不会有女性带着长矛在外走动,帕尔莎的模样格外显眼,不过说成是正在进行“赎罪修行”的话,就可以变成这么打扮的绝佳藉口。   (而且……)   帕尔莎在心中低语。   (实际上,我也真的像是在替秦库洛做“赎罪修行”,这并不全然都是在扯谎。)   帕尔莎对两兄妹说道:   “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的养父的灵魂,才会救人的。所以,如果你们的父母知道了,为了感谢我而请我吃好吃的大餐,那么我好不容易做到的善行,就会没有效果了。懂吗?我救了你们的事情,请你们一定要保密,好吗?”   两人看来都接受了这个说法。   “你们接下来可以自行回家去吧?”   帕尔莎一问完,卡沙赶紧点头。   “很好。啊,对了,你的火把呢?”   “我还拿着,可是火熄掉了——”   帕尔莎看了看卡沙举起来让她看的火把,皱起眉头。火把的上方,像是被锐利的刀剑瞬间削过去一般,一片平整。   那个时候,伴随着像是口哨的声音,看到了某个发光的东西朝着火把跳过去。难道是索乌尔丢掷刀剑出来造成的?   (说是刀剑,这可能是种刀刃非常宽,刀锋锐利的刀子。虽然刀子是可以把火把削平没错,可是能一瞬间就让火焰熄灭的这种技术,是靠着丢掷刀子就做得到的吗……)   帕尔莎歪着脑袋思考,但很快地就改变念头,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   帕尔莎将吉娜从背后放下来,改让卡沙背着。然后从袋子中拿出取火工具箱,迅速地替火把点燃了火。让吉娜手拿火把后,帕尔莎问卡沙:   “这样可以撑到你们回到家吗?”   “可以。”   这是首度看清楚卡沙的长相。圆脸,眼睛与鼻子都不大,是个虽然看起来有些软弱,但露出一个担心妹妹的兄长应有的表情,一脸严肃的少年。背上背着的吉娜,则是将辫子在脑后盘成圆髻,肤色微黑的少女。现在眼里虽然还残留着畏惧的神色,但是紧紧闭着的嘴唇周围,显现出了一股刚毅。   “好了,那么我们就在这里说再见吧。”   说完,帕尔莎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向两人问道:   “对了,你们可以告诉我离这里最近的拉撒鲁(市场)要怎么走吗?”   “离这里最近的拉撒鲁是丝兰·拉撒鲁。从这里往那边直走下去谷底的话,大概三十络(约一小时)就能到了。丝兰·拉撒鲁是穆撒族领地中最大的拉撒鲁,那里也有旅馆。”   帕尔莎道谢过后,转身背对着两兄妹。虽然卡沙说有旅馆,但她今晚不想投宿。她打算露宿野外,等到明天太阳高挂,旅人四处走动也不显可疑的时间之后,再到拉撒鲁买亢帕尔的服装。她想,就算想做什么,一切也要等到买好衣服再说。   帕尔莎快步走进黑暗之中,两兄妹也开始朝着家的方向步行前进。   “哥……”   吉娜低声说道。   “哥……对不起。”   卡沙没有回答。因为他心想,这不是道歉就能算了的事情。   由于白昼时间很短,为了不浪费灯火用的灯油,这个时节只吃很晚的早餐与很早的晚餐两餐而已。吃完这很早的晚餐,太阳下山的时候,吉娜应该已经在房间里头睡觉了。卡沙因为要练习长矛,天黑之后才会回到家。   然后,从阁楼的小窗户,卡沙发现一条垂吊着的粗绳索。   亢帕尔平民的房子,是由难以积雪的陡峭屋顶与石块堆叠而成的墙壁所构成的,内部只有一个房间。不管家里有几个人,全部都满满地挤在那一个房间里度日。   不过,由于卡沙家属于武士阶级,所以房子有个阁楼,阁楼再用木板隔成两个小间,当成卡沙和吉娜的房间——话虽如此,也只是空有房间这个名号的地方,因为狭窄到人一站直身子,就连矮小的吉娜都会差点撞到头。   总之,从那个阁楼的排烟小窗户,垂着一条晃呀晃的绳子。一看到绳子,卡沙就明白了妹妹想要做什么。然后,为了不让父母知道,跟平常一样就寝,装出睡着的样子之后,再偷偷从窗户跑出去,追上吉娜。   途中,在工具仓库拿了个火把,带着跑到洞窟去。因为对自己的脚程很有信心,以为在到达洞窟之前说不定就能追上吉娜,但事情却没这么顺利。卡沙在此之前从未进入洞窟过。他不明白那些为了试胆量还是其他原因而进入洞窟的人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要为了那些事情,故意冒着生命危险?有这个必要吗?如果要证明自己有胆识,那么在真正需要的时候展现出来不就好了。他想,为了毫无意义的事情,让自己陷入危险,实在蠢得不像话。   然而,卡沙十分明白,吉娜想要进入洞窟的心情。因为席席穆瞧不起卡沙他们的态度,真的让人非常火大。尽管同是武士阶级,席席穆却说除了族长直系以外,实际上没有真正的武士存在这种话……   今天上午,席席穆在“乡里”的学堂中说的话,特别伤卡沙与吉娜的心。   席席穆说,要告诉他们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秘密。   “其实呀,除了像我跟父亲大人一样,拥有‘族长直系血统’的武士,其他人都只不过是为了要跟他国战争时要用的士兵罢了。以我来说,说不定总有一天会像父亲大人成为‘王之矛’,进入洞窟深处,与身为‘山之王’的战士索乌尔‘暗之守护者’正面对决吧。”   席席穆以严肃的口吻说道,鄙视着卡沙,又补上一句:   “但是,你们和了解秘密仪式的我不一样,你们进入洞窟的话,必死无疑。”   在卡沙回答之前,勃然大怒的吉娜大叫:   “哦?你的意思是说你进去洞窟就不会死啰?那你就拿证据出来给我们看呀!你手上应该有白磨石吧?”   席席穆以“真拿你这小孩没辙”的眼神露出嘲笑之意。然后,手伸进口袋,拿出一个几乎是透明的光滑白色石头。   “好吧,就给你们瞧瞧吧。这就是白磨石。”   席席穆轻轻用拇指抚摸他放在手掌上的石头。   “拥有‘族长直系血统’的男子,满十五岁之后,就会逐一跟父亲学习秘密仪式的知识。然后,进入长时间的修行。当然修行的内容都是秘密不能说出来,不过已经持续修行长达一年以上了。小孩子的试胆活动,在我看来不过就是个游戏。”   那个时候,卡沙觉得席席穆的声音听起来变得好遥远。   席席穆人高马大,孔武有力。跟他相反,卡沙的优点就只有脚程快与善使长矛而已。即使在族里的少年们之中,卡沙也算是个子矮小,力气不大的人。   但是,这些事情跟刚刚席席穆告诉他们兄妹的事,卡沙心想根本是天差地远。   个子矮也好,没力气也罢,只要肯努力,武术的技巧一定能够一点一滴地进步。但是,出身背景,是无可奈何改变不了的。这就跟即使出自同一个族群,平民与牧童的少年决不会有机会成为武士一样。   亢帕尔最高等级的武士,人称“王之矛”。总共有九个男人,平常都住在王都里,为了在紧急时刻能够成为保护国王的最后一道防线。   可是,据说“王之矛”之所以拥有最为耀眼的光芒,是因为他们能以生活在亢帕尔地表上的人民的代表的身分,去与地下之王“山之王”会面。   “王之矛”的成员,只从各族拥有“族长直系血统”的男子中挑选。   所谓“族长直系血统”,指的是各族中继承第一任族长血统的男人们。不过,在亢帕尔,据说武士的血统是从父亲延续到儿子的,所以族长女儿的儿子称之为“旁系”,是不被视为“族长直系血统”的。   拥有“族长直系血统”的少年们,会被授与短剑,等到满十五、六岁之后,大家一起离开“乡里”到王都去,然后定居在王都。这是为了在王都学习身为上流阶级的武士,必须具备的高尚礼仪与知识。   从那些少年之中,每族只挑选一人,成为“王之矛”的随从,不久,便逐渐会成为下一任的“王之矛”。然后,无法成为“王之矛”随从的少年们之中,最年长的人会回到“乡里”担任下一任的族长。   既不能成为“王之矛”也不能成为族长的人,有的会直接留在王都,出人头地成为大臣之类的人物,有的则会回到“乡里”辅佐族长。   反正——不久的将来,席席穆就会离开“乡里”,到王都去了吧。然后,或许就会像他的父亲尤库洛一样,成为王国最高等级的武士“亢帕尔王之矛”当中的一名成员。   然而,卡沙却必须像父亲顿诺一样,在“乡里”的外城墙边建立家园,冬天的时候要到邻国新悠果王国工作,春天到秋天这段时间,则要跟牧童他们一起追赶亢帕尔山羊,担任牧童们的管理人——他身上具备的武士能力,只有在与他国发生战争的时候才有必要。   卡沙十分羡慕席席穆——但是,内心中的某个角落,也已经放弃了。   不过,吉娜却比卡沙更来得倔强。她年纪还太小,小到还没有死心地把自己的未来视为无可奈何的事情。   告别席席穆后返家的途中,吉娜抬头看着卡沙。   “哥,我们两个,身上也流着族长的血喔。”   吉娜说的是母亲的事情。现在的族长卡库洛的弟弟就是席席穆的父亲尤库洛。还有,卡沙与吉娜的母亲,是卡库洛与尤库洛最小的妹妹。   “这种事情……一点意义都没有呀。武士的血统,是父亲传给儿子的。”   吉娜露出生气的表情,看着卡沙。   “哥,你太早就放弃了!就算是平民的孩子,也有人可以去拿回白磨石的。”   虽然卡沙在心底喃喃自语“重要的是,并不是在于有没有拿回白磨石啦”,不过他没有心情向妹妹说明这一点。即便吉娜不开心地不发一语,但对卡沙来说,他大致可以了解妹妹在想什么。   “吉哪,你别做傻事。”   吉娜看了卡沙一眼。   “你说的傻事是什么意思?”   “就是要你别动跑进洞窟拿回白磨石的歪脑筋。”   在吉娜回答之前,友人拉拉卡从后面追上了他们,于是话题就此打住。接下来过了跟平常没两样的一日后,卡沙直到看到绳子从阁楼小窗垂下之前,都把自己跟妹妹之间的对话给忘得干干净净。   到达洞窟,在火把的光亮底下,看到留在洞窟地面的小小足迹的时候,卡沙对吉娜的胆子只有咋舌的份。虽说万一被家人发现就不妙了,可是敢在太阳下山之后进入即使是在日正当中也十分恐怖的洞窟的孩子,大概也只有吉娜了。   卡沙在洞窟的入口,犹豫了一会儿。他想,说不定他在这里等,吉娜就自己会回来。但是,等了又等,就是不见吉娜的身影。   卡沙的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吉娜手上应当没有拿火把才对。但是,吉娜看来是那么慎重其事,一定会手摸着单边的岩壁,慢慢往前走。所以,吉娜不会迷路吧,卡沙是这么想的。   如果是这样,那吉娜到底在做什么?都过了这么久了……   或许是为了要挖下白磨石花了不少工夫。又或者是因为有白磨石的地方,在很远很远——脑海之中,好几个念头来来去去,卡沙却不论如何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事情。   他忽然想到以前某个牧童曾经说过的话:索乌尔有时候会在入夜之后,到洞窟入口附近,窥视外面的情况。   (要不要回去叫父亲他们……)   尽管这念头一闪而过,但万一就在他回去找人的时候,吉娜遇到了索乌尔……   由于不能这么一直裹足不前,卡沙终于走进了洞窟。右手拿着火把,左手摸着岩壁,追踪脚边吉娜印在粗糙沙地上头的足迹前进。因为担心索乌尔会听见,也不敢呼喊吉娜的名字。   随着洞窟越走越深入,内部也慢慢越发宽敞,不久,岩壁反射了火把的光芒,变得像是闪闪发光的样子。   (这就是白磨石……)   一瞬间,卡沙忘了吉娜的事情,捡起了掉在脚边的小颗白磨石。滑溜溜的石头,触感摸起来实在舒服。玩了一下之后,他将白磨石放进怀里。   (席席穆那家伙也没什么了不起嘛。有白磨石有什么好嚣张神气的!)   脸上不由得浮现了笑容。   那个时候,忽然,从非常近的地方,传来了吉娜的惨叫。卡沙慌张地朝着声音来源跑了过去。弯过转角的卡沙,因为双眼目击到的景象,全身毛骨悚然。火把的光明之中,是倒在地上的吉娜,以及正要扑到吉娜身上的黑色物体。   (吉娜要被吃掉了!)   这念头一出现,身体就动弹不得了。不但没能伸手拔出短剑,反而全身宛如冰冻,动都不能动。甚至连声惨叫都喊不出口……      卡沙的背部一面感觉到妹妹温暖的身体的重量,一面深深感谢那个身为“赎罪修行者”的女人。如果那个人那时候没有出现,他们两个人就无法像这样活得好好的了。他忽然对于自己依然活着的这件事情,产生非比寻常的感激之情。   但是,一想到那个时候,即使是为了要救妹妹,自己还是连根手指都动不了的样子,内心深处还是有股有若刀割的疼痛在流窜。   (我的身上……果然没有流着能够成为“王之矛”的血。)   “哥。”   仿佛是听到了他心底的喃喃自语,吉娜开口说道。   “我觉得,席席穆说的话还是骗人的。”   “咦?”   “因为,那个女人不是跟索乌尔战斗,然后救了我们吗?那个人,她可是个女人呀!不但身上没有‘族长直系血统’,而且也不是男人,可是她不是打赢索乌尔了吗?”   卡沙不由得停下脚步。吉娜说的一点都没错。   “对吧?”   “是没错啦……但是,她正在进行‘赎罪修行’,说不定一点都不怕死。”   吉娜笑了起来。   “不论如何,只要有一死的拚命决心,就跟血统啦、男人啦、女人啦什么的都没有关系,不是吗?”   开心地说完之后,吉娜又补上一句:   “我希望明天可以碰到席席穆。”   “等一下!你不能把那个人的事情告诉席席穆啦!我们不是答应她要保密的吗?”   “啊,对哦。”   吉娜稍微沉默了一会儿。但卡沙的背上忽然传来了有什么东西在动的感觉。   “你在做什么啦?你本来就很重了,不要动来动去啦。”   吉娜的拳头伸到了卡沙的眼前。   “嘿嘿嘿,就算不讲那个人的事情,我也可以打败席席穆喔。索乌尔朝我扑过来的时候,没想到有个小小冷冷的东西掉到我的领子里面。我想,一定是索乌尔带在身上的白磨石喔。”   什么嘛,要白磨石的话,我也有拿到呀——卡沙正想这么说的时候,却吃惊地说不出话来。因为吉娜拳头的指间,流泄出了微弱的青色光芒。   “唔,哇……”   吉娜张开手掌,露出掌中握着的东西。在卡沙背上的吉娜,发出小小的惊叹。   吉娜手握的不是白磨石,而是禄意霞“青光石”。      3 到优卡姑姑的义诊医院去      丝兰·拉撒鲁(市场)位于有如研钵一般的谷底。沿着朝向东南西北四方延伸出去的道路交会的路口处,聚集了大概三十间左右的店铺。昨天晚上,虽然卡沙自豪地说这是穆撒族领地中最大的市场,不过在见过许多国家的市场的帕尔莎眼中,只不过是个小市场罢了。   每间店铺都是由石块堆积而成的墙壁,加上稻草屋顶的简易构造,商品排列摆放在展示台上头。贩售从南方各国输入的糖渍果实或谷物的店家格外引入注目。由于亢帕尔是多山国家,虽然人民铲平坡地开垦出梯田,不过多半耕种的是一种类似甘薯,叫做喀夏的植物,并没有办法收获足以填饱所有民众的谷物。   于是,大半的谷物贩卖的方式都是这样:先由亢帕尔王与新悠果王国以及桑可尔王国等南方诸国独占买入,再将谷物批发给商人,让商人以低价售出给民众。   贫穷的多山国家亢帕尔王国里头,只有一个财源是其他国家所没有的——就是禄意霞“青光石”。这种在黑暗之中会发出些微青光的宝石,只要一颗跟小指指甲差不多大小的,就可以提供一族领地中的所有人约莫半年份的谷物。是一种高价的宝石。   但是,禄意霞“青光石”,是即使贵为国王也不许随意挖掘的宝石。为什么?因为禄意霞不是亢帕尔王的私有物,而是绵延在尤萨山脉地底下的王国之王——“山之王”的所有物。   大概每隔二十年会有一天,人们会听到从尤萨山脉群山的地底下,传出不可思议的笛声。人们称此为“山之王的笛声”,据说这是地底下的王“山之王”在邀请地面上的王亢帕尔王的笛声。在仪式之日,亢帕尔王会在亢帕尔最厉害的长矛高手“王之矛”成员们的保护下,下去山的地底。在那里,“山之王”会馈赠禄意霞给亢帕尔王,当作是双方交好的证明。   可是,这个“禄意霞馈赠仪式”是只有国王、“王之矛”以及其侍从等人才有资格得知的秘密仪式。实际上,一般人完全无从得知,地面上与地底下的王是以何种形式收受与馈赠禄意霞的。   根据传说,远在千年以前,有个勇敢的年轻人,独自旅经洞窟内部,迷路走进了地底下的宫殿。然后,在那里邂逅了一个美丽的女孩,爱上了她。但是,那个女孩是“山之王”的女儿。“山之王”对年轻人说“如果你想娶我的女儿,就用长矛与我的儿子战斗,获胜的话我就答应你”。年轻人接受了这个挑战,与索乌尔“暗之守护者”战斗,最后漂亮地赢得胜利。   “山之王”赞赏年轻人,准许女儿走出洞窟到太阳底下生活。然后,为了促使地面之国与地底之国两国交好,“山之王”说每隔几十年,他就要馈赠礼物给女儿的后代子孙们——那个礼物,就是所谓的禄意霞“青光石”。   年轻人因为娶回了“山之王”的女儿成了英雄,当上了自己族里的族长,统整其他九族的族长,成为第一任的亢帕尔王。接着,他虽然以地面之王的身分,得到了禄意霞,但也发誓只要国家存续的一天,就要养活亢帕尔十族的所有人们。据说这就是国王以禄意霞购入谷物,再便宜分售给人民这种制度的开端。   而且,他还答应要送给“山之王”地底世界得不到的亢帕尔山羊的肉干,以及山羊乳制作而成的喇尬(起司),当作是禄意霞的回礼。   于是,亢帕尔九族的领地,在每年的税金之外,还有义务要在收到“‘山之王的笛声’响起了”的通知的时候开始,到“禄意霞馈赠仪式”那天之前,准备好一百头亢帕尔山羊分量的喇尬(超司)跟肉干,送过去给亢帕尔王。   丝兰·拉撒鲁里头,只有穆撒族的人们前来采买,完全见不到外来旅客的身影。明显是个来自外国的人——帕尔莎在人群中格外醒目。不管走到哪哩,都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帕尔莎不禁深深庆幸,自己小心翼翼,绕远路走过山谷边缘,从与昨晚穿越的洞窟完全相反的方向进入拉撒鲁。   在拉撒鲁的正中央一带,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一家服饰店。商品展示台下面排列着长皮靴,台上摆放着各种颜色的服装。亢帕尔的衣服,大部分都是颜色鲜艳的。因为在风雪中受困的时候,穿着显眼有助于别人发现。店里的墙壁上,挂着用亢帕尔山丰毛编织而成,厚实绵密的咖尔(斗篷)。   店主是个高个子的男人,他有着一张像是自己揉过,一如皮革般皱巴巴的脸。他看着有些可疑的帕尔莎挑选服装,一看到帕尔莎选了男用服装,眉宇之间的皱纹就变得越发深刻。   “你想买这个吗?这是男用的喔。”   一听到这种像是含在嘴里,含糊不清的说话方式,帕尔莎忽然想起了奶妈——奶妈讲话也是这个样子。这种平民阶级的说话方式,真是让人怀念。   “男用的也没关系。因为我是‘赎罪修行者’。”   店主似乎大吃一惊,眨了眨眼。   “哦,这样呀。”   刚刚冷漠无情的脸,稍微柔软了一些。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你是打哪儿来的?”   甚至连其他店家的主人跟客人,都动也不动地竖起耳朵听着这边的对话。帕尔莎死心了,决定适当地满足他们的好奇心。   “我从新悠果王国来的——虽然我是在亢帕尔出生的,但是从小父亲就带我过去悠果,我是在那边长大的。因为我的父亲在悠果犯罪去世,所以我决定在故乡进行‘赎罪修行’……除了这些以外,还请您不要继续过问。”   店主慌张地在脸前挥手。   “哎呀、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我并不是故意要追问你这样那样的。只是呀,你那把长矛的图案,跟族长的长矛实在很像,所以我才以为你们两个人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呀。还有呀,你一身异国风味的服装打扮,也有点引人注意呢。”   帕尔莎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   (糟了。)   她没想到,居然有人可以一眼就从图案看穿这是跟某人所有的东西相似的物品。帕尔莎一瞬间装出大吃一惊的样子:   “咦?真的吗?可是,这是家父的遗物。我想他应该不是穆撒族的人吧……”   “哦,这样呀。那应该是其他族里头也有类似图案的长矛吧。我想,到处打听一下应该就会知道了……那件衣服跟长靴,总共五十纳尔。腰带就送给你吧,算是我对你的‘赎罪修行’表达的敬意。”   帕尔莎拿出悠果的银币。   “这里可以用悠果银币吗?”   “嗯,可以呀。秋天这个时候,有很多商人会从悠果到这里采购毛皮喔。一枚悠果银币,等于一百纳尔。”   从背后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女声。   “人家是‘赎罪修行者’,你就别敲竹杠了吧。应该可以算一百一十纳尔吧。”   是对面店家的女主人。旁边的客人们也哄然大笑。   “我才没有特别要敲这个人竹杠。我这家店本来对悠果商人就是这样算的啦!”   店主抗议回去,然后单眼对帕尔莎眨了眨使个眼色。   “怎么样,要不要顺便带那件亢帕尔山羊羊毛织成的咖尔(斗篷)?这些加起来,我全部算你一枚悠果银币就好。你长时间待在悠果,可能不知道吧,亢帕尔的冬天很快就要到了。说到那种寒冷呀,可是冷到连人的骨髓都会冰冻的。这件咖尔呀,是用充满油脂的亢帕尔山羊丰毛织成的,又防水又防虫咬。”   帕尔莎露出苦笑,说“那我就一起买这件咖尔吧”。先前因为担任保镳,新悠果王国的“二之妃”给了她丰厚的报酬,如果俭约度日,大概可以十年不愁吃穿。帕尔莎现在过着从未有过的手头宽裕的生活。虽然大部分的报酬她都寄放在待在悠果的青梅竹马的药草师那里,不过身上还是带着足够她过一年所需的金额。   “不过,您可以再换一枚悠果银币给我吗?换一百纳尔就好了。”   “等一下,我不知道我现在手边有没有这些可以换给你……”   店主站了起来,打开自己刚刚坐着的箱子,计算过现金之后,似乎还有足够的数量,便用纳尔铜币换了悠果银币给帕尔莎。   “谢谢您。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向您问个路。”   “好的。”   “请问佑撒族的领地要怎么去?”   “哦,佑撒呀,就在那座山褶曲的另一边。你等一下,我有个好东西。”   店主从店里面拿了块薄皮革出来。   “这张是卖给来自外国的商人的地图。只要半纳尔,我就卖给你。”   虽然是张颇为简略的地图,但是上面画有亢帕尔国内十族的领地与该领地通往王都的道路,对帕尔莎来说,是张十分宝贵的地图。   帕尔莎付了半纳尔买了地图,走出店家。走了一段路之后,飘来一阵香味。是罗松刚做好的味道。所谓的罗松,是将喀夏(甘薯)磨碎之后,压成薄扁状的粉团,加入大量的喇(山羊乳做成的奶油),再加进各种材料,最后拿去油炸就完成的食物。   闻到那香气四溢的味道,肚子忽然饿了起来。帕尔莎混入提早吃午餐的商人们之中,买了加入甜的尤咖果的罗松、喇尬(起司)与加了绞肉的罗松,以及乳品发酵而成的喇咖鲁(乳酒),坐在排在路旁的台子上,吃了起来。   咬一口炸到刚好且又脆又香的罗松外缘,喇尬的味道便在口中溶化了开来。帕尔莎抬头望着天空。充满北方国家风情的淡蓝色天空,高得像是要脱离大地。在遥远的高空中,飞行的鹫描绘出了弧线。由于空气干燥,清淡的喇咖鲁(乳酒)喝起来非常美味。   (到马场租匹马,在今天之内穿过这座山谷,进入佑撒族的领地吧。)   帕尔莎是佑撒族的人。当然,虽说是回到故乡,但她的父亲已经不在,母亲也在她五岁的时候病逝,她也没有关于祖父母的记忆。帕尔莎唯一记得的一个亲戚,就是父亲的妹妹的优卡姑姑。   对帕尔莎本人而言,虽然自从失去母亲之后,记忆中就只有一位会带着糖果饼干与料理来看她的高个子女人,但是根据秦库洛后来告诉她的话,优卡姑姑其实是个有些古怪的女人。   帕尔莎的父亲卡鲁纳,虽然出身于佑撒族的武士阶级,不过比起武术,是个在学堂中以灵巧的双手与聪明的脑袋出名的孩子。也许,是因为即使是武士阶级,他也不是拥有“族长直系血统”的孩子吧。卡鲁纳到了十六岁,放弃成为武士,而选择迈向医师的道路。接着,没想到他身为女性的妹妹优卡,也跟随着他的脚步进入了王都的高等学堂,立志成为医师。据说是得到了族长的许可,才被送到王都去的。   秦库洛说,因为优卡比卡鲁纳还要聪明,所以族长大概是心想与其让她跟普通女人一样当个家庭主妇,不如让她成为医师,对族里会比较好。卡鲁纳随后成为王族的主治医生而留在王都,但优卡当上医生之后,却返回了佑撤族的领地。原因就是在此。   帕尔莎心想,要先去跟这个姑姑见面,把父亲卡鲁纳遭到杀害之后到目前为止的事情告诉她。   亢帕尔的各族领地,以尤萨山脉的山褶曲为各领地的分界线。山上那边多是放牧亢帕尔山羊的岩石山,底下的斜坡上面开垦出了田地,稍微平坦一点的地方称为“乡里”,是一个由几十户家庭群众在一起生活,外面围绕着矮墙,类似村落的地方。这种“乡里”也是沿着山褶曲散布四处,一整个村族的人口约为五千人。   还有,一般来说顺着沿山谷开出的道路往下走,谷底就是拉撒鲁(市场)。   帕尔莎在丝兰·拉撒鲁的马场,租了匹毛长脚短,看来十分耐寒的马。在没有人烟的森林泉水洗过澡后换上刚买的新衣服。对穿习惯轻便的悠果服装的帕尔莎而言,亢帕尔的衣服虽然感觉起来又硬又重,不过果然穿了一下子身体就暖和起来。尤其咖尔(斗篷)穿来格外温暖。昨天露宿野外非常寒冷,实在是没有睡好,今晚开始应该可以好好睡了吧。   太阳下山之前,帕尔莎已经抵达了穆撒族领地与佑撒族领地交界的族境门了。虽说是领地边界,但不过是一座山顶上头,连接穆撒族领地与佑撒族领地的道路两侧,有两座面对面的小小石造的要塞而已。由于穆撒与佑撒两族感情和睦,两座要塞的卫兵们,都是悠哉地一边养着山丰,一边目送着来往的旅客。   帕尔莎请卫兵告诉她最近的旅馆,那天晚上在久违的床铺上好好睡了一觉。由于跟悠果人一样,养成了用一种叫做“席露亚”的寝具包裹着身体,在炉边的地板上睡觉的习惯,所以躺在沿着墙壁制造的大型石造暖炉边的简易木床上头,裹着带有霉味的棉被睡觉,感觉起来总是怪怪的。帕尔莎不禁在心中苦笑。   (说是故乡……但对我来说,感觉就像是在异国呀。)   优卡姑姑似乎在佑撒族领地之中颇为出名,旅馆的主人也知道这号人物。他告诉帕尔莎,优卡姑姑应该是在族长的“乡里”旁边的山谷中开设义诊医院,从这里骑马过去大概花个三十络(约一小时)就到了。      第二天早晨,帕尔莎在旅馆吃过早餐后,便朝着姑姑的义诊医院出发。一路上看到在田里采收喀夏(甘藷)的女人们的身影,倾斜山坡上是以石块堆叠围起用来挡土的矮墙,稀少的田地土壤又干又硬。帕尔莎再度体认到祖国的贫穷。   远方高耸的岩石山,则可以看见牧童们放牧亢帕尔山羊的点点身影。山上的天空有鹫在等待着,寻找小山羊或死掉的山羊。   仿佛俯瞰着这一切,闪耀着白色光芒的积雪群峰,高耸入天。   风势强大,空气干燥,嘴唇干裂疼痛。   爬上矮丘,便看得见宛如研钵一般,坡度平稳的广大山谷。山谷北方的高地上头,可以看见族长的宅邸。接着,在谷底的方向,则是与丝兰·拉撤鲁十分相似的拉撒鲁,在离得远一点的地方,则有一栋石墙围绕的小小建筑物。帕尔莎猜测,那应该就是姑姑的义诊医院了。   越来越接近那间义诊医院,帕尔莎便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她觉得,以前曾经看过那栋建筑物。也许是小时候,父亲曾经带她到访过。这个念头,在她看到长出黑色石墙上方的尤咖树的树枝之后,变得更加肯定。   尤咖树上结满的红色果实,压弯了树枝。枝叶之间,鸟儿们忙着鸣叫,四处跳来跳去。成熟的尤咖果的甜美味道随风飘散在空气中。   帕尔莎下马,抬头茫然地看着尤咖树的枝叶。木门的另一边有人在活动,似乎是打杂的老人。手拿着像是锄头的工具,矮小的老人动也不动地看着帕尔莎。   “请问这里是优卡女士的义诊医院吗?”   帕尔莎出声,老人点了点头。   “是的。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的,我不是病人。我来这里是想见优卡女士一面。”   老人露出“怎么回事呀”的表情,怀疑地看了帕尔莎的长矛一眼。但是,老人没有烦恼的必要了。大概是感觉到有人来了,一个不知道有没有五十岁,体格丰满健壮的女人,出现在门口。   混杂着白发的黑发绑在脑后,穿着柔软的毛衣。一看到那黑色的眉毛,结实且棱角分明的下颚,还有黑色的眼眸,帕尔莎就知道这个人是优卡姑姑。   “我就是优卡·佑撒……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口吻十分冷静。帕尔莎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   “优卡姑姑……”   原先打算谨慎以对的想法,从看到姑姑的脸的那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是帕尔莎·卡鲁纳的女儿。”   一瞬间,姑姑的脸上浮现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深感不可思议的表情,但,立刻转为严厉。   “你为什么要假冒我侄女的名字?”   沉静,却充满力量的声音。姑姑只认得六岁以前的帕尔莎,要在饱尝世间心酸,已经年过三十,现在的帕尔莎脸上,找到曾经有过的小女孩的影子,大概是不可能的。帕尔莎能做的,就只有凝视着姑姑,真诚稳重地将事情告诉姑姑。   “我没有假冒任何人的名字。我真的是帕尔莎。”   姑姑的眼中,出现了一丝犹豫。   “我说呀,你不可能是帕尔莎那孩子的——帕尔莎很可怜,六岁的时候就死了。”   碰的一声,好像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撞击到了胸口。   也许,姑姑原本就是这么想的,但是实际上听她亲口讲出这些话,帕尔莎还是感到心痛。   帕尔莎平静地问道:   “姑姑,您有看到她的遗体吗?”   姑姑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   “没有……可是,那是因为她掉进了自流井……被地下水的水流给冲走了……”   “姑姑。”   帕尔莎再也忍受不了,打断了优卡姑姑的话。   “我还记得这枝尤咖树的树枝。虽然我忘记到底是几岁的时候,可是我曾经从这棵树上摔下来。还因此折断了手……”   姑姑的脸白过了头,成了青色,嘴唇微微颤抖。姑姑突然紧闭起双唇,然后,凝视着帕尔莎的脸。   仿佛是在寻找什么,姑姑动也不动地看着帕尔莎的脸。不久,颤抖的双手将头发往后拨。   “梦之女神露思拉,我是不是醒着在作恶梦呢?”   姑姑喃喃自语。      4 亢帕尔王之矛      卡沙与吉娜在百般烦恼之后,决定向双亲与祖母老实说出一切。如果只是希望跑去洞窟试胆量一事不被识破,那别说出来也就罢了。不过拥有禄意霞“青光石”这么重要的东西,对两兄妹来说可是太过沉重的秘密。   因为在睡觉的时候被叫醒,家人的心情应该会很差,所以两人决定等到早晨家人起床之后再讲。抵达家门后,卡沙首先爬上窗户,然后吉娜也高举单脚努力要爬,卡沙拉住妹妹帮了一把。   那天晚上,两兄妹都没怎么睡。直到黎明都睡得迷迷糊糊,不停地惊醒。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总算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害怕跟双亲坦白,不过就像吉娜说的,讨厌的事情早点了结比较好。因为重大的秘密而烦恼不已,反而更为难受。   吉娜一边拖着脚步,一边来到了起居室。最先发现她的是母亲。   “吉娜,你的脚怎么了?”   吉娜看了卡沙一眼。卡沙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留住了正要出门去做早晨工作的父亲。   “父亲大人,请您留步。我们有件非说不可的事情。”   两兄妹轮流说着昨天晚上的事情,母亲听着,气得怒目而视。   “什么!你们两个居然干出这等傻事!你们差点就小命不保了呀!”   母亲情绪激动,话讲到一半就说不下去,抓住吉娜的肩膀把她拉近身边,紧紧抱住了她。接着,啪啪啪地打起她的屁股。   “喂,丽娜,你先别急着打孩子。”   父亲安抚惊慌失措的母亲之后,再度转身面对卡沙。   “卡沙,继续说下去。索乌尔‘暗之守护者’扑倒了吉娜,然后呢?”   “好,我继续说。然后,我把火把丢过去,索乌尔就逃走了……”   父亲的视线变得严厉。在父亲的瞪视之下,卡沙连话都讲不出来。   “卡沙……你想说谎骗我吗?”   卡沙求救般地看着吉娜。但是,吉娜早已脸色惨白。虽然那位在进行“赎罪修行”的女人说要守密,但是卡沙实在没有办法欺骗父亲。而且,当他把自己跟吉娜一起想出来的说法说出口之后,连自己都觉得听起来太虚假了。受到父亲的威严压迫后,卡沙终于再也忍受不住精神压力。   “其实……是一位‘赎罪修行者’救了我们的。”   仿佛溃堤一般,卡沙把事情全盘托出了。父亲虽然还是一脸不相信的表情听他说着,但最后吉娜一拿出禄意霞“青光石”,父亲的脸色就瞬间变得苍白。   禄意霞的神秘美丽,在晨光底下依旧没变。宛如,深深的泉水底下,澄净的青色光芒,迷濛地照着父亲的睑庞。   这还是卡沙有生以来,首度见到父亲这种表情。父亲拿着禄意霞的手,颤抖个不停。母亲与祖母也吓得目瞪口呆,盯着那个散发青光的宝石。   打破沉默的人是吉娜。   “父、父亲大人,这个……可以让我们变成有钱人吗?”   短暂的片刻,大人们面面相觑。然而,父亲缓缓摇头。   “吉娜,禄意霞是‘亢帕尔王的宝物’,你在学堂应该有学过吧。这个宝石,普通人是禁止拥有的。”   “可是,这是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带回来的宝石呀。如果偷偷卖给外国商人,我们不就能变成有钱人了吗?这么一来,父亲大人就不必去外地工作,每个人都可以像夏天那样,天天吃三餐……所以……”   众人陷入沉默。就连心知肚明,家里没人可以这么做的大人们都无言以对——因为他们也不由得出现了暗中卖掉禄意霞的念头。要是得到一大笔财富……耀眼的美梦不知不觉的就在众人的脑海中四处奔驰。   然而,不久,大人们便表情沉痛地深深叹气。母亲摇晃着吉娜的肩膀。   “你思考得太肤浅太丑陋了!就算我们可以这么做,也绝对不会过得幸福快乐的!你想想看,我们要怎么跟其他族人说明,为什么会突然变有钱?即使想好了一个不错的谎言,你觉得我们欺骗了其他族人,只有自己变有钱,这样就会幸福吗?”   母亲的话,一开始仿佛漂浮在空气之中游移。但是,不久之后,这些话包含着的痛苦现实,慢慢地落了下来,沉入每个人的内心深处。   父亲摇了摇头。   “总之,把这只当成我们家的秘密实在太严重了。我必须把这块禄意霞拿去给族长卡库洛大人,跟他好好谈谈。卡沙,今天下午放学之后,你在学堂门口等我。你跟我一起去找卡库洛大人,把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再做一次详细的说明。”   卡沙全身发抖,他很害怕族长卡库洛大人。很久以前,在冬季狩猎野狼的时候,由于遭到野狼的攻击而失去右眼与右手的卡库洛大人,是个可怕又严肃的老人。   “但是,父亲大人,我们答应那位救了我们的女‘赎罪修行者’,一定会保守秘密的……”   “关于这一点,我并不认为那个女人真的是‘赎罪修行者’。就算有可能,也必须告诉卡库洛大人才行。最重要的是,那位‘赎罪修行者’是从哪里来的?根据你们的说法,她是从洞窟内部出现的。而且,她打赢了索乌尔之后,在黑暗之中毫无犹豫,带着你们走到外头,是吗?你仔细想想。这个世界上,有本事做到这些事情的,就只有像族长大人的弟弟尤库洛大人一样的‘王之矛’了吧。不过,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女的‘王之矛’。而且,她对穆撒族领地之内的洞窟如此了若指掌……如果一个不小心,事情就会不可收拾了。”   卡沙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冰冷。   “可是,那个人救了我们的命!她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们不应该背叛她!”   吉娜说完,父亲回答道:   “冷静一点。我又没有说要加害那个女人。不过,你想想看。如果那个人正在因为什么要对穆撒族不利的大阴谋而在活动呢?”   “这样的话,她应该会对我们见死不救。”   父亲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卡沙在心底替吉娜拍手叫好。   父亲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总而言之……我不能对可能危害族人的事情闷不吭声。那个人如果真的是‘赎罪修行者’,就算她救你们的事情曝光了,也不会发生什么坏事。如果,那个人只是在说谎骗你们,把她的事情说出去,也就不算是背叛了。”   不愧是父亲,说的真好。吉娜再也反驳不出任何话来。   “你们听好了,总之呢,我非常感激那个人救了你们。即使她是个对我们族人有什么图谋不轨的人,我还是会袒护她到最后一刻的。这样可以吗?”   两兄妹点点头。   心不在焉地吃完了早餐,踏出家门的时候,卡沙忽然想到,因为事情变成这么严重,所以大人并未责备他跟妹妹跑进洞窟一事。   但是,卡沙作梦也没想到,接下来等着他的,是远比挨父亲责骂更加残酷的苦难。      ※   那一天,是武术训练的日子。   卡沙从学堂墙壁上的矛架,拿下自己的长矛。过了可以拿短剑的年纪后,即使是练习时间,也要拿着装有真正矛锋的长矛。尽管如此,在比赛或与人面对面练习的时候,矛锋会套着鞘,脖子也会缠上保护喉咙用的厚皮革,然后再进行战斗。不过,这跟孩提时代熟悉的没有矛锋的棍子相比,感觉还是截然不同。   首先,差别最大的地方,是面对面时的紧张感。直到现在,卡沙都能清楚想起有生以来第一次,拿着长矛朝着对手摆出架式的那一刻。对手拿着的长矛的矛鞘尖端,准确地瞄准自己的喉咙的瞬间,冰冷的紧张感从喉咙流窜到腹部。想像得到对手那宛如闪电刺过来的矛鞘碰触到自己喉咙的瞬间……那是,首度感觉到自己距离死亡如此接近的瞬间。   从微暗的学堂走到外面,刺眼的白光笼罩全身。虽然炫目,却是带着一丝秋天将尽的气息的阳光。   “今天每个人都要上场。”   担任少年武术指导的木鲁宋,是个今年四十岁,身体高壮的男人。肩膀很宽,声音很大。就在第一次拿起长矛的少年们彼此对峙,全身僵硬之际——   “上吧!”   木鲁宋丹田使劲的呐喊一声,仿佛解开了他们的束缚。   少年们分成两个方向,面对面排列着。卡沙等十五岁的少年有八人,席席穆等十六岁的少年有十二人。彼此打散混合编组,分成“天组”与“地组”。   不久,学堂宽敞的竞技场上,开始回荡着少年们高亢的呐喊。   卡沙喜欢长矛。用短剑战斗的时候,手臂长的人比较吃香。个子矮,手臂也不长的卡沙,不太能够顺利刺到对手的胸腹一带,总是因此深感懊恼。   不过,如果是用长矛,便能让长矛在手中自由滑动伸缩长度,身高跟手长就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比起手长却动作迟缓的人,卡沙的敏捷反而变成了有利的条件。操纵着长矛,将对手好好摆弄一番后,卡沙总有种自在飞舞于空中的愉快。   打败三个人之后,卡沙第四场比赛的对手是席席穆。一看到站在对面的席席穆的嘴脸,卡沙就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身材较高的席席穆,露出微笑往下看着卡沙。他会有这种从容的笑容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他在同侪之中是个超群的长矛手。虽然因为他流着父亲尤库洛的血所以本来就该这样,但是他跟比自己弱的人对战的时候,一开始会配合对方的程度玩玩,到最后再用华丽的技术打倒对方,对此乐在其中。在少年们的圈子里,其实不太喜欢这种做法。甚至还有人是因为怕丢脸,于是打从心底害怕跟席席穆战斗。   卡沙平常也讨厌跟席席穆比划,因为觉得这是席席穆在向他显示“族长直系血统”与旁系的差异。   然而,今天却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感觉。一面对席席穆,身体深处与内心,都感受到了一种沉着稳静。周围的声音很遥远,完全都听不见。   伴随着切裂空气的惊人气势,席席穆的长矛直直朝着卡沙的喉咙而来。这一击可不是闹着玩的。曾经有个少年受到这样一击之后就气绝身亡。   就在卡沙觉得席席穆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在发光的瞬间,稍微举起了自己的长矛。卡沙的矛弹开了席席穆的矛,直接伸向席席穆的鼻子。这不是经过思考的动作,而几乎可算是反射动作。席席穆虽然勉强转过头去避开了,但耳朵上方的位置还是一下子就冒出了血。   席席穆往后一跳,拿矛重新摆好架式。他的双眼,已经没了笑意,脸色也转为苍白——就在卡沙这样以为的时候,席席穆一声低吼,长矛拖过地面,像是要往上捞起般,逼近卡沙的脸。卡沙企图加以弹开,席席穆的矛尖却突然猛力朝着卡沙想要弹开的方向回转过去,宛如鞭子转弯地回过来刺向卡沙的脸。这次,卡沙没能避开,脸颊传来了火热的刺痛。   “到此为止!”   木鲁宋的声音传来,宛如打破了一层透明的薄膜,周围的声音又恢复了。   “哇!卡沙,你还真行!”   友人拉拉卡拍了拍卡沙的肩膀,卡沙一边用手按着脸颊上的伤,一边轻轻浮现了微笑。   席席穆看着他。手摸了摸耳朵,看到自己流血后,将手上的血抹到衣服上。一度苍白的脸恢复了血色。   席席穆吸了一口气之后,嘴角浮现了笑容。   “卡沙……你真的变厉害了呢。”   席席穆这么说着,一边走过了卡沙身边,一边“啪啪”地拍了卡沙的肩膀。   “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长矛手的——我真庆幸自己天生就有可以成为‘王之矛’的血统。真是可惜了,你这家伙一辈子只能面对着羊群,白白糟蹋自己的才能。”   席席穆一边对着朋友举手,一边往下一场比赛的对手走过去。   卡沙感到方才为止在身体之中猛烈燃烧的那股浑然忘我,慢慢清醒了过来。   (一辈子……只能面对羊群。)   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愤怒,很快地,就淹没在空虚的心情之中。   即使到了中午,内心深处依然隐约残留着一种郁闷的感觉。   卡沙在约好的地方等着父亲,同时不知道叹气了多少次。肚子饿得受不了,咕噜咕噜地叫着。虽然刚刚把母亲给的喇尬(起司)跟吉娜一起分来吃了,可是只有这么点食物,实在是没办法撑到晚餐时刻。   (要是卖了禄意霞“青光石”的话……)   卡沙企图转换心情,心不在焉地沉浸在幻想之中。首先,把烤得恰到好处的桑喀牛的肉,配着辣味的干拉酱一起吃。加入很多又软又甜的尤咖果,喇尬(起司)口味的罗松……   想到这里的时候,卡沙注意到了父亲的身影。父亲不是穿着平常那件有破洞的衣服,而是为了到族长面前求见,换上的干净衣服。腰带佩带短剑,长靴也擦得闪闪发亮。   一看到父亲的脸,就知道父亲因为背负了意料之外的重担,开始愁眉不展。不知道为什么,卡沙的胸口涌起一股悲伤的心情。   今天春天,满了十五岁,被授予短剑之后,卡沙也有资格出席族里男人们的聚会。然后,他知道了以前所不知道的,父亲出人意料的另一面。   跟族里的男人们在一起的时候,父亲顾忌旁人到一种让人觉得没有必要的程度。父亲这种时候的表情,丝毫不见那个他从小就十分尊敬,整合牧童们并给予明确指示的伟大男人的影子。   走到学堂的阶梯底下,父亲抬头看着卡沙。   “久等了。好了,我们走吧。”   这个时候,从“乡里”的正门方向,传来了两次尖锐高亢的号角声。   父亲回头看着正门的方向。位置较高的卡沙可以隐约看见,遥远的正门那边扬起了尘土。   “哦,尤库洛大人从王都回来了呀……”   两次号角声,代表是身为族长直系的次男尤库洛的信号。尤库洛由于担任国王的武术指导,平常都住在王都。即使在“王之矛”里头,也被誉为是最强的长矛高手,是穆撒族的骄傲。   听到号角声的人们,陆续从各自工作的地方冲了出来。   一面挥手回应众人“大家回来了呀!”的喊叫声,由十八个骑兵组成走在尤库洛前方的一个集团,一面踩着白色的石版路前进。骑着美丽的外国黑马的尤库洛,右手扛着代表“亢帕尔王之矛”,有着细小铁环的长矛,右手拉着缰绳。尽管黑发参杂着一缕白发,但拥有一个让人想不到是四十一岁,年轻的结实身体。下颚剔得整齐的胡子,以及锐利的眼神,如鹫的脸庞……   卡沙望着尤库洛,感觉到尤库洛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强而有力的东西。尽管如此,尤库洛却拥有一种吸引人们的优雅。   卡沙心想,自己若有这样的父亲,大概也会想要自豪吧。可是,他一点都不认为,过了几十年之后,席席穆有办法变成像尤库洛一样。   尤库洛逐渐靠近,长矛的铁环反射着太阳,闪着刺眼的光芒。这一瞬间,卡沙看得目瞪口呆。他想起了在火把的光线底下,瞥见的那个“赎罪修行者”的长矛。   那个时候,由于心慌意乱,他并没有多想。但是那把矛柄上的图案,跟穆撒族长直系的儿子们所拥有的长矛图案简直是一模一样……   (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呀……)   即使事到如今,卡沙还是会觉得,那个时候是自己作了场奇怪的梦。   骑马的一行人靠近了。尤库洛看到了卡沙等人,面露微笑轻轻点头打招呼。父亲露出几乎要超过极限的笑容,充满敬意地深深鞠躬。尤库洛总是尊敬身为妹婿的卡沙父亲。卡沙对此高兴到胸口发烫。   紧接在尤库洛后方,骑马的青年微笑地看了卡沙一眼。   他是族长卡库洛的长男卡穆,今年三十一岁。卡沙也面带微笑,深深鞠躬。卡穆与同为族长直系亲属的席席穆不同,总是善待卡沙他们。虽然沉默寡言,但为人正直的这位表哥,深得卡沙的喜爱。   目送尤库洛一行人慢慢朝着宅邸远去,顿诺喃喃自语:   “太好了……你这孩子得到老天保佑了。卡库洛大人虽然性子直,却也是个死脑筋的人。如果有尤库洛大人跟他一起听我们说,我们就有靠山了。”   父子两人等到骑马一行人扬起的尘土平歇,步行朝着宅邸前进。骑马的一行人,转眼之间走上斜坡,进入了内城墙的大门。   亢帕尔的“乡里”,外侧有外城墙围绕,就像是独自存在的一个村落。内部还有一道内城墙围绕的,则是族长的宅邸。   卡沙以前有一次跟着父亲,去追迷路在岩山高山上的山羊,曾经从悬崖上俯瞰自己居住的“乡里”。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看起来很像是横切开来的水煮蛋。以水煮蛋譬喻的话,卡沙的家就在蛋白最外缘的地方。而席席穆他们的住处,族长的宅邸,则是在蛋黄的中间。   即使现在这样沿着道路前进,兴建于填土堆高起来的山丘上头的族长宅邸,感觉起来还是很像在蛋黄的中间。明明紧张得很,但只要联想到蛋黄,嘴里就会忍不住流口水。   (还是女生她们比较好呀。肚子饿的话,烤个田里的喀夏(甘薯)来吃就好了。)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已经到了斜坡起点。族长宅邸位在土丘之上,因为那里是万一敌人突破外城墙入侵的时候,最后的堡垒。很久以前,族与族之间的争战激烈的时候,似乎发生过好几次这样的事情。   由于最近一百年左右,日子过得安稳,内城墙厚重的大门总是敞开着,好像已经变成固定的模样了。   族长宅邸是栋巨大的房子,有着灰色的光滑石墙。屋顶是铺着带点蓝色的灰薄石,陡峭的设计是为了让积雪容易滑落。屋顶正下方一带,有条围绕房子的回廊,从那里可以射箭出去。   玄关旁边,有个大门守卫的执勤办公室。顿诺拜托里头的一位年轻人,请他转达说有重要事情求见族长卡库洛大人。尤库洛大人与卡穆大人回来了,所以宅邸中隐约充满着热闹的气氛。   不久,年轻人回来了,表示族长愿意接见。   宅邸内部有些昏暗,感觉冰冰冷冷的。由于走廊的宽度够,天花板又高,不管是在走廊两边的墙壁旺盛燃烧,发出“波、波”的声音的兽油蜡烛的光亮;或是从上方的小气窗斜射近来的阳光,都无法驱逐这份阴暗。   一边走过回荡着长靴的尖锐声音的走廊,卡沙心想比起住在这里,自己的家还是比较温暖明亮,舒适多了。   卡库洛的房间位于宅邸西边的深处。父子被带进房间,刺鼻的烟味飘散在空气中。只有两扇窗户的房间十分宽敞,里头空荡荡的。北边的墙壁虽然有个大暖炉,但是卡库洛即使是在隆冬,只要有太阳的时候,便只会点个非常小的火光而已。卡库洛从放置在暖炉旁边的大椅子上站了起来。   剪短的灰色头发与胡子,如鹫的鼻子。右眼到下巴附近,延伸了一道难看的伤痕。濒死痛苦挣扎的野狼的爪子,夺走了他的右眼与右手。听说右手由于不好的东西从伤口入侵,随后也就砍掉了。因为咖尔(斗篷)包住整个身体的缘故,手的部分几乎看不见。   “顿诺,卡沙,你们来得正好。”   声音洪亮而粗厚。虽然没能成为“王之矛”,但继承了早逝的父亲,从年轻时候就以族长身分度日的卡库洛,有种由内而外自然散发出来的威严。不过,卡沙心想,假如弟弟尤库洛大人是太阳,那么卡库洛大人就是宛如暗夜。   在顿诺开口之前,传来了两次敲门声,尤库洛走了进来。   “哥……唷,顿诺呀,抱歉。你们正在讲事情吗?”   “禀告尤库洛大人,我们没有在讲事情。”   父亲以走调的声音,轮流看了看尤库洛与卡库洛两人说道。   “我知道两位很忙,但是可以的话,我希望两位一起听我们说……”   尤库洛的眉宇之间虽然闪过一丝忧愁,但立刻爽快地点头答应,手伸到背后关上了门。   父亲声音紧张地开始陈述。事前他一定思量过不知道多少回吧。尽管偶尔会向卡沙确认,但是父亲的话说得浅显易懂且合情合理。   卡库洛与尤库洛的脸上,一开始还面无表情。但是,一听到自称是“赎罪修行者”的女性战胜了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事情,表情开始变得沉重。等到话讲完的时候,则是以充满怀疑的眼神看着卡沙。   “顿诺……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尤库洛露出苦笑说道。   “抱歉,这故事不太能让人相信呢。我想,只是卡沙完美杜撰出来的故事吧。”   尤库洛以“即使骗得了你父亲,你也骗不了我”的眼神看着卡沙,轻轻地笑了笑。   “您说的对。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那个索乌尔扑倒小女的时候,掉了个东西到小女的领子里头,小女也把那东西带了回来……”   父亲看了卡沙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从怀里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物品。父亲将其放在掌上,掀开了布之后,隐约的青光照着布面。   感觉得到卡库洛与尤库洛目瞪口呆。尤库洛靠了过来,轻轻抓起禄意霞。接着,把禄意霞拿给哥哥卡库洛看。   “这是禄意霞‘青光石’!”   方才的讶异退去,兄弟目不转睛地看着彼此。   卡库洛的视线回到了卡沙与父亲身上,粗厚的声音说道:   “倘若你们所言为真……那么就会出现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   一时之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的卡库洛凝视着卡沙,不久后终于开口:   “本来,这只能跟族长的直系亲属说的。不过,你们是我们妹妹的家人。如果你们能答应决不外泄给他人知道,我就告诉你们。”   父亲与卡沙都很紧张,保证会严守秘密。   “首先,第一个奇怪之处,是索鸟尔竟然会如此靠近地面这件事情。虽然人们常常听到说孩子们在洞窟中失踪,就是因为被索乌尔吃掉什么的,可是几乎大部分的情况都单纯只是小孩在有如迷宫错综复杂的洞窟里迷路,在水流中脚步不稳,失足而溺水身亡。索乌尔是‘山之王’的家臣。要不是太过侵入‘山之王’的领域又做了坏事,索乌尔用不着危害地面上的人们。我想,应该是吉娜在没有料想到的情况下碰到了索乌尔,自己吓坏了才跌倒的吧。可是,卡沙,你说你拿着火把进入洞窟对吧?这是非常危险的行为,因为索乌尔讨厌火焰,会为了要熄灭火把而主动攻击人。据说有人就因此而受伤,甚至死亡。说不定,今年就是‘山底之门’开启的年分。所以,索乌尔才会靠近地表附近。禄意霞‘青光石’是从你们遇见的那个对象身上掉出来的,所以那一定是索乌尔没错。这么一来,‘山之王’发出的通知迟早会送来吧。可是,这样的话,整个故事最不可思议的,就是那个‘赎罪修行者’。卡沙,你说她是个拿着一把长矛的女人,对吧?”   “是的。”   卡沙用像是卡在喉咙里头的声音回答。卡库洛大人的目光看上去非常可怕。   “然后,她用长矛打赢了索乌尔?”   “这个,我也……因为火把熄掉了,我跟吉娜在黑暗之中并未看到那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听到脚步声跟吸呼声,还有长矛划过空气发出的声音……然后,就在我想他们已经打完了的时候,似乎有看到隐约发着青光的索乌尔,消失在洞窟身处的模样。接着,那个女人就过来跟我们兄妹说已经没事了……”   “你说,她在黑暗之中,带领着你们兄妹走到外面……是吧?”   “是的。”   “她在洞窟里面的时候,没有说要点亮火把吗?”   “是的。”   卡库洛回头看着尤库洛。然后,忽然眉头深锁。因为弟弟那平时几乎不为外物所动的脸,宛如彻底冻结一般,变得苍白无比。   “尤库洛,怎么了?”   “没什么……应该是旅途劳累吧。这张椅子让我坐吧。”   尤库洛重重地在卡库洛的椅子坐下。   “抱歉。我年纪也大了……继续说下去吧。”   卡库洛点点头,然后,视线再度回到卡沙身上。   “那个女人穿着外国模样的服装,说起亢帕尔话有着外国口音吗?”   卡沙点头。接着,说出突然想到的事情:   “不好意思……刚刚看到尤库洛大人的长矛,我就想到了一件事情。在火把的光线底下,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人的长矛的握柄,上面刻着跟尤库洛大人的长矛,一模一样的图案。”   卡库洛的额头冒出密密麻麻的细小汗珠。仿佛看到亡魂一般,卡库洛看着卡沙,不久,回头看着弟弟,喃喃地说:   “难道,会是那个人的长矛……”   尤库洛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兄长的双眼。      5 阴谋的真面目      帕尔莎被带到姑姑位于义诊医院内部的起居室。由于还有患者在,姑姑要她稍等,她便在窗边的椅子坐下。   起居室让人感觉心情愉快。磨石子地板上铺着散发香味的干草,尤咖果的香气随着风透过以亢帕尔住家来说是很大的窗户吹了进来。大型暖炉的过滤架上,火炭发出红色的光芒。暖炉内侧,垂吊着一个刷得晶亮的有手柄的锅子。   房间的正中央,有张铺着浅绿色桌巾的餐桌,上面放着一本书。   天花板的横梁吊着成把的药草,随风摇曳。   看到这副景象,帕尔莎想起了青梅竹马,药草师谭达。   (我呀……好像跟医药相关的人很有缘。)   帕尔莎苦笑。想起谭达那无忧无虑的脸,帕尔莎在心里开始自言自语。   (谭达,我是不是别到这里来比较好呢……隐藏在黑暗之中,那段遭到遗忘的过去,即使现在摊在阳光底下,说不定也只会给人带来伤害。)   值得庆幸的是,优卡姑姑就跟秦库洛说的一样,似乎是个思虑周密的女子。如果跟她谈过之后,觉得过去还是继续尘封着比较好的话,那么帕尔莎就不会去找秦库洛的亲人,会默默离开亢帕尔。然后,从此大概就不会再回来故乡了。   感觉到有人走过来,帕尔莎看着房门。端着放有两人份的喇咖鲁(乳酒)的杯子,还有烧烤风味的点心的盘子,优卡姑姑走了进来。   “抱歉,让你久等了。”   仿佛至今依然疑惑着,不知该以怎么样的口吻跟帕尔莎说话才好。   “幸好今天的病患比平常来得少……好了,我们一边喝喇咖鲁,一边听你慢慢讲吧。”   帕尔莎在姑姑的邀请中,拿起装有喇咖鲁的杯子。一含进嘴里,就有种跟一般的喇咖鲁有些不同的香料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与此同时,宛如是被这股香味给牵引出来,遥远记忆的影子突然闪过。太过熟悉的感觉,让帕尔莎鼻子一酸。   “这杯喇咖鲁,有种让人怀念的味道。我以前感冒的时候,父亲曾经让我喝过……”   优卡姑姑倒抽了一口气。她目不转睛望着帕尔莎,然后无奈地缓缓摇头。   “没错……说不定,你真的是帕尔莎没错。这是卡鲁纳哥哥跟我在王都的学院念书的时候想出来的,加入香料的喇咖鲁。我们调配出可以暖和身体的药草,对感冒非常有效。”   优卡姑姑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你掉进井里,被地下水给冲到某个地方,然后有人救了你,是这样吗?”   帕尔莎摇头。   “我没有掉进井里。不过,在我说自己的事情之前,姑姑,您可以告诉我,父亲之死的真相吗?”   优卡姑姑以试探的眼光看了看帕尔莎。   “哥哥是被杀死的——就在你……不见之后的第十天吧。打杂的老婆婆,早晨如往常正要去打扫,却在后门发现卡鲁纳哥哥遭人用刀剑杀害的遗体。王都的卫兵说是盗贼干的。因为房子里头像是经历了一场暴风雨狂扫,乱七八糟……”   帕尔莎暂时闭上眼睛。然后,张开双眼,声音平静地问道:   “您有看到他的遗体吗?”   “有。因为听到你身亡的消息,我担心哥哥心情不好,所以也住在王都的旅馆里头——本来我是想住到哥哥家的,可是,哥哥不知道为什么,死都不肯让我住进去。好像他早就预测到会遭受盗贼袭击一样……”   姑姑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以坚强的视线看着帕尔莎。   “没错,我看到哥哥的遗体了。然后,从那个时候开始,直到现在,我就不停地在思考——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哥哥的遗体总共有两处伤口。一个是从左肩头到腹部的长条状伤口。如果是盗贼,使劲砍出这样的伤口之后,应该就会丢下不管了。可是,哥哥的脖子上头,还有另一个很深的伤口。我一看到那个伤口,就觉得即使是某个人杀死了哥哥,那个人也不是为了偷东西才闯入的,而是为了要杀死哥哥才闯进屋里的。因为,那个伤口是为了要确定——确定人真的断了气才会有的伤口。”   帕尔莎点头。   “果真是这样。秦库洛很担心,他说如果姑姑看过遗体,一定会察觉到有异——他还说,希望姑姑的厄运跟这件事情没有关系就好。”   姑姑突然面露忧愁。   “秦库洛?你说的是秦库洛·穆撒?”   姑姑的口气让帕尔莎大吃一惊。因为那种说话方式,简直就像是在讲一个肮脏的带毒虫子的名字。   “是的……我当时是被秦库洛所救,也是他抚养我长大的。”   姑姑眼中出现动摇之色,皱着眉头,一脸不明就里地看着帕尔莎。   “我果然……还是有一种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自己是醒着在作恶梦的感觉。你所说的事情,就像是迷宫一样,扭曲得太奇怪了。”   “是吗?”   “是呀。因为秦库洛·穆撒是个非常愚蠢的男人——他是个为了贯彻自己的理想,而把大部分的人都打落到悲伤深渊的大笨蛋。因为我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跟他很熟,所以当我知道他竟然是如此愚蠢的男人之时,深深感到自己遭到了背叛。没错,从青少年时代开始,他有时候会死脑筋不知变通。但是我没想到,他竟然会干出那种事情……”   帕尔莎轻轻吸了一口气。   “请问他做了什么?”   姑姑的脸上,浮现出顽固的表情。   “要说起这事,首先你必须知道当时的来龙去脉。秦库洛呀,他跟罗库撒姆王子处得非常不好,住在王都的每个人都知道。当时,秦库洛尽管是‘王之矛’当中年纪最轻的成员,却是个技术遥遥过人的长矛高手,在国王的武术老师里头也是地位最高的人。他以教导王子们的时候也严格地不手下留情而闻名。他讨厌生性狡诈的罗库撒姆王子,每次练习的时候,都要狠狠修理比自己年长的罗库撒姆王子好几次——就算是旁人来看,也能清楚知道这两个人之间有多么痛恨对方。”   姑姑叹了叹气。   “没错,罗库撒姆王子的确是个狡猾,让人讨厌的男人。但是,就算是这样……”   姑姑看着帕尔莎。   “我不知道你对于这个国家的王位继承方式有无基本认知,但是在这个亢帕尔王国,只有藉着上一任的国王让位,才有人可以成为新任的国王。要在‘王之矛’发誓效忠之后,新的国王才会被认定为真正的国王。所以,亢帕尔王驾崩之后,新国王即位的时候,首先,‘王之矛’的成员要围绕着新国王,用长矛的金圈碰触新国王的头,表示那个人被认定为新任的国王——必须举办这样的一种仪式。”   “哦……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秦库洛十六岁的时候,就以随从的身分参加了‘禄意霞馈赠仪式’,是‘王之矛’的众人所认定的最厉害的长矛手英雄。虽然他沉默寡言,不会向别人炫耀自己的技术,但是他却拥有非常高的自尊心。是个一决定要怎么做,就决不会动摇意志的顽固男人。”   帕尔莎轻轻点头。姑姑的眼睛蕴藏着严厉的光芒。   “身为武士,这应该是值得骄傲的个性吧——但是,为了自尊与意志,而让大多数的人陷入不幸的深渊,这种人,只是个愚夫罢了。秦库洛一知道纳库尔王病危,居然就把九位‘王之矛’成员收藏在王都深处房间内部的长矛上的金圈给偷走,潜逃到国外去了。金圈是‘王之矛’的象征。是象征九族与王室之间的羁绊的重要宝物。他居然偷了金圈逃走!纳库尔王驾崩的话,下一任国王就是罗库撒姆王子。秦库洛应该是不能接受这件事情吧——可是,尽管如此,他却硬把金圈给偷走,这种行为实在太恶劣。当时,这个事件只有在亢帕尔的武士阶级中秘密流传。因为秦库洛所做的事情也是在断绝族与王室的关系,外界也视为这是国王与武士之间有所不和。所以,全面禁止谈论这件事情。然后,各个族长发誓效忠国王以表明自己跟秦库洛不同。为了修补破裂的族与王室的关系,派出各族最厉害的武士去追杀秦库洛。每个人都完全没有谈论背叛者秦库洛,只是向雷神佑拉慕立下‘无耳、无嘴之誓’的夺命誓言,然后出国执行任务。但是,几乎大部分的男人都惨遭杀害了。来自于佑撒族,当时也是‘王之矛’随从一员的族长长男塔库尔大人,虽然追到了秦库洛那个男人,不过最后回来的,却只有塔库尔大人长矛的矛头而已——明明他是个那么爽朗,优秀的年轻人……”   帕尔莎慢慢地把黏在脸颊上的头发往上拨。她觉得自己从肩膀发冷到脊椎,就像是麻痹了一般。   “那个男人……有好好地把那个矛头给带回来呀。”   帕尔莎喃喃自语。秦库洛将矛头交给离开国家后前来吊唁的佑撒族年轻人,已经过了二十四年之久。   即使预测到了秦库洛必定为人所恨,她却没想到人们竟然会如此理所当然,而且还将秦库洛视为这么不名誉的背叛者。   因为,那些追兵一如秦库洛所推测的,并不是由于家人被当人质威胁才追来的。那些男人是为了表示对国王的忠诚,为了捍卫自己的名誉,才去追杀秦库洛……   内心深处,涌出了强烈的愤怒。帕尔莎心想,这样下去果真不管是秦库洛,还是那些因为输给秦库洛而丧命的男人们,以及自己的父亲,都不可能安心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她无法忍受谎言被当作真相,肆无忌惮横行世界的情况。   帕尔莎站起来,望向窗外,然后绕了餐桌一圈,朝着门口走去。她看看走廊,确定外面没有其他人。   接着,回到椅子坐下,凝视着优卡姑姑,低声地说:   “姑姑——姑姑您真的相信,秦库洛会做出那么愚昧的事情吗?”   姑姑的眼神有些动摇。   “虽然我不想相信,但实际上秦库洛连我们这些最要好的好友都没说一声,某一天就突然从亢帕尔消失了身影。我也无法有其他的想法呀。我非常清楚,他有多么讨厌罗库撒姆王子……”   “秦库洛并不是那么愚蠢的男人。”   帕尔莎望着姑姑,平静地说。   “我从六岁那年直到二十四岁,都是由秦库洛养育的——我最清楚,秦库洛不是那样的男人。虽然秦库洛是个沉默,不会对人说明自己行动的原因且下决定的速度又快得吓人的人,但是他总是顾虑到自己的周遭情况,然后才会有所行动。”   姑姑紧紧地闭着嘴。眼眸中,浮现了大为动摇的神色。   “没错,秦库络的长矛上头是嵌了个金圈。可是,他手上并没有其他的金圈。包括姑姑您,还有亢帕尔其他的人们,你们大家都被骗了。”   “被骗了?被谁骗?”   “前任的罗库撒姆王。”   姑姑的嘴角吓得抽动了一下。   “姑姑,您想知道吗?知道为什么父亲会被杀,为什么父亲要说我已经死了,还有,为什么秦库洛非得杀死各族的年轻人吗?这个故事跟王室的阴谋有关。如果您不想知道,那么就不要听应该是比较好的。”   姑姑的眼中蕴藏着严厉的光芒。   “你说的那个什么阴谋,到现在依然持续着吗?”   “没有。随着罗库撒姆王去世,那个阴谋也失去意义了。”   “这样呀……可是,就算这是个现在没在进行中的阴谋,我也还是想要了解。”   姑姑的双唇慢慢浮现出某种像是苦笑的表情。   “那个时候你还小,可能没有印象,不过卡鲁纳哥哥、秦库洛跟我,我们三个在王都的学院认识之后,直到那场悲剧发生之前,一直都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帕尔莎忽然想像起在自己出生之前,父亲他们年轻时的岁月。光是这样交谈,就知道优卡姑姑是个天性爽朗,有骨气的女人。他们三个人一定是很合得来的朋友吧——那些往昔的日子,就以那一天为分歧点,忽然之间,发出轰然巨响就崩毁了。在哥哥被杀,好友逃到国外,突然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姑姑体会到的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帕尔莎口吻淡然地开始诉说罗库撒姆王的阴谋。尽管内心想着的是,就因为一个男人丑陋的野心,扭曲了这么多人的人生,改变了这么多的事情……   一切的故事都说完的时刻,房间里已经摇曳着夕阳余光。   优卡姑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扭曲的事实,现在终于在我心中解开了。”   姑姑露出疲惫至极的表情。但是,她的脸上浮现出可说是长年刺痛着内心深处的刺终于被拔除一般的柔软表情。   “关于哥哥的死,我虽然始终抱持着怀疑的态度,但是刚刚听了你这一番话,我又想到了其他好几个奇怪的地方。纳库尔王驾崩的时候,哥哥的态度十分反常。他说遗体要是腐坏了就不妙了,没让其他医生看过遗体,赶紧就下葬了。没错,因为那天虽然是春季,却非常炎热,所以其他人都相信哥哥的讲法了。但是非常了解哥哥的我,感觉就是有什么不太对劲的样子。而且,秦库洛早在纳库尔王驾崩之前的三天就不见踪影,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很不可思议。所以,这表示秦库洛在三天之前,就确定纳库尔王一定会驾崩——还有,就算他计划要反抗罗库撒姆王子,却没有把自己真正的想法告诉哥哥跟我就逃往国外一事……我觉得以秦库洛的行动模式来说,实在太过奇怪了。然后,就在秦库洛消失的第二天,哥哥就跟我说你死了……那个时候,我有种仿佛天摇地动的怪异感觉。就在我下定决心要去找哥哥问个明白之前,却传来了哥哥被杀的消息。我看着哥哥遗体的时候,老实说,我害怕得不得了。哥哥遭到杀害的手法,让我感受到了某个人极端冷酷无情的想法……虽然,我从来没想过,那竟然会是罗库撒姆王的想法。”   优卡姑姑停止说话,看着帕尔莎的长矛。   “刚刚在木门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那个,是秦库洛的长矛吧?”   “不是的。这是我十岁的时候,秦库洛做给我的长矛。虽然矛头换过好几次,不过矛杆真的是很耐用,所以我都没有换掉。杆子上面的图案,是我在秦库洛去世的时候,从他的长矛上面照着刻下来的。”   帕尔莎拿起靠着墙壁摆放的长矛,轻轻地递给姑姑。姑姑抚摸着长矛。摸着那经年累月使用过,手部油脂渗透其中的光滑矛杆,姑姑低声地说:   “这跟外表看起来不一样,还挺重的呢……你一个女孩子,从十岁开始,就拿着这么重的长矛……”   姑姑紧紧闭上双眼。闭着的眼睛,渗出了泪水。   “秦库洛,你把帕尔莎保护得很好,还好好养育她长大成人。我真是不敢相信,这么粗鲁又笨拙的你,独自一个男人,居然有办法养育一个女孩子……”   帕尔莎也觉得喉咙一带似乎肿肿的,一时之间发不出声音。在吸气两、三次之后,帕尔莎好不容易,迅速地呢喃:   “是呀。没有比秦库洛这个人更不适合养育女孩子的男人了。所以,我才会变成这么没有女人味的女人呀。”   优卡姑姑“呵呵”地低声窃笑。然后,摇摇头。   “是秦库洛害的呀。你真是可怜。你从出生的时候开始。就是个连男孩子都甘拜下风的野孩子。卡鲁纳哥哥总是在说‘我女儿一定是把最重要的东西忘记在她母亲的肚子里头了’。”   帕尔莎的眼睛流出一行清泪。两人在夕隅的光辉中,低着头,笑个不停。   拭去泪水。姑姑将长矛还给帕尔莎。   “帕尔莎,以后你要怎么办?你打算要洗刷秦库洛的污名吗?”   一边抚摸着手上自己拿惯的长矛,帕尔莎一边叹气。藉着与姑姑的这一席话。有种内心的沉淀物已经被洗清的感觉。方才遣还感到强烈愤怒,变成了有如埋在灰里的炭火的灰烬,而且上面还慢慢覆盖上了名为“死心”的灰烬。   “该怎么办才好呢?”   帕尔莎苦笑。   “就算我想报仇,罗库撒姆也已经死了。事到如今,老实说我也没什么心情去谈论当时的阴谋。只是……我觉得,自己必须要对直到现在都害怕去碰触那不自觉会避开视线而不敢直视的旧伤,做点什么事情才行。所以我才回到了这里……”   夕阳的余光在帕尔莎脸上形成深深的影子。帕尔莎浮现出微笑,但是优卡突然觉得自己看到了停滞在这个笑容深处的阴霾。   秦库洛的容貌在眼眸深处苏醒。心底有种静静变冷的感觉。   他虽然粗鲁,却是个温柔的男人。倘若只有他一个人,他必定会返回亢帕尔,藉着与罗库撒姆王决斗以了结恩怨吧。但是,他带着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帕尔莎。秦库洛在帕尔莎还有变成追兵的朋友们之间。一定饱尝了遭到撕裂的痛苦——然后,帕尔莎这一路走来,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帕尔莎是凝视着为了她,不断地杀死朋友的秦库洛,一路活下来的。   (你度过了多么悲惨……悲惨的人生……)   优卡紧握双手的同时,仿佛听到她内心中的声音,帕尔莎声音沉稳地开始说话:   “去年秋天,我受托担任一个背负着不可思议的孩子的保镳。”   帕尔莎将自己如何保护人称“水之守护者”的精灵之卵,以及被迫成为“精灵守护者”的新悠果王国的第二皇子恰克慕的事情,告诉了姑姑。帕尔莎到现在,都还是以有如母亲的怜爱心情,想念着那个少年。   “在担任那孩子的保镳期间,我察觉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明明这是个连自己都命在旦夕的危险工作,但是保护恰克慕的时候,我觉得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帕尔莎露出浅浅的笑容。   “我明白了,像这样掌握住自己的人生,也是挺不错的。”   帕尔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到现在为止,都是用非常不负责任的态度在过活。能活到现在真的可以说是奇迹。因为这也是个用很多人的鲜血换来的奇迹,所以我想今后的人生不应该再这样过得迷迷糊糊了。可是,遇到恰克慕之后,我终于发现自己有多蠢。如果我抱持这样的念头活下去,秦库洛也无法安息的——我改变想法了,觉得这条靠着秦库洛好不容易保住的命,必须要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帕尔莎开朗一笑。   “可是呢,我怎么也静不下心。感觉有个忘记还给别人的恩情在。于是,我回到亢帕尔来。如果如今还有在担心秦库洛行踪的亲戚或朋友的话,那么,我想告诉那些人发生了什么事情,真相是什么。忽然之间从亢帕尔消失无踪的秦库洛这个男人,我想让他的人生好好回到亢帕尔,作个结束……我想,这么一来,我心中的秦库洛亡魂,才能第一次真正安息吧。”   房间已经转暗,连优卡姑姑的脸都看不清楚。   帕尔莎的话一说完,优卡姑姑立刻悄悄站起,走到暖炉面前,拨弄炭火。帕尔莎也站起来关窗。优卡姑姑一一点起兽油蜡烛之后,房间内部便稍微亮了一些。优卡姑姑转身面对帕尔莎。   “我非常了解你回来的原因——我觉得,这二十五年好像用一天就过完了。”   两人相视而笑。   “虽然有说不完的话,不过肚子饿了呢。你来帮我吧,我们一起做晚餐。”   看样子,优卡姑姑除了找园丁来帮忙义诊医院的工作之外,并未雇用其他人员。优卡姑姑笑着说“一个人轻松度日比较合我的个性呀”。两人将肉与喀夏(甘薯)一起放到锅子里用羊奶炖煮,再洒上香料,做成拉鲁乌(炖肉)。太阳一下山,温度就骤降,热热的拉鲁乌吃起来格外美味。   “虽然我很明白你的想法,可是,秦库洛的亲戚里头,大概已经没有人在担心他了吧。秦库洛的双亲在那件事情之前就已经去世,妹妹在他逃亡的时候年纪还小,应该也不记得那回事了。他的哥哥卡库洛,弟弟尤库洛也一样……”   说到一半,优卡姑姑忽然看着帕尔莎。   “咦?奇怪了。”   “什么东西奇怪?”   优卡姑姑皱起眉头。   “奇怪了——如果秦库洛没有偷了金圈逃走,那到底为什么尤库洛·穆撒要……”   姑姑放下汤匙,看着帕尔莎。   “你说秦库洛是病死的,是真的吗?”   “是的。我跟我从小认识的一个药草师,一起替他送终的。”   “他不是因为跟尤库洛战斗受了伤才死的吗?”   “尤库洛?不是,没这回事。”   遥远的记忆里头,的确有个叫做尤库洛的男人存在。可是,他应当不是追兵。优卡姑姑表情忧愁地说:   “是这样吗……我听说虽然八个族的年轻人都输给秦库洛而丢掉性命,但是最后一个追兵,秦库洛的弟弟尤库洛,则是成功地杀了他之后凯旋归来。还把被他偷走的九个金圈全都拿了回来——他成了亢帕尔的英雄,现在在九族之中,握有莫大的权力。”   优卡姑姑一边专心思考着什么,一边继续说道:   “这么一想,尤库洛·穆撒声势浩大凯旋的那一年,还真是发生了不少事情的一年。虽然罗库撒姆王的病已经无药可救,但是那年春天,罗库撒姆王就体会到自己来日无多了。到了夏天,他说想要趁着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把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拉塔尔王子,而非他的弟弟。接着,最后的追兵尤库洛·穆撒带着金圈凯旋,就在罗库撒姆王驾崩之前的一个月——当时王都还举办了盛大祭典。因为我也去看了,所以记得很清楚。罗库撒姆王牵着即将成为新王的拉塔尔王子,还有英雄尤库洛·穆撒的手,宣布说九族与王室缔结了全新的关系……”   优卡姑姑看着帕尔莎的眼睛,低声地说:   “说不定……阴谋远比你所知道的还要盘根错节。”   房间的寒意,似乎一下子深了许多。          第二章 开始蠢动的黑暗      1 洞窟之石的味道      卡沙与吉娜以难以言喻的愉悦心情,走过丝兰·拉撒鲁(市场)之中。朋友拉拉卡与右沙也在一块儿,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种像是庆祝祭典的感觉。吃炸得刚好的美味罗松吃得饱饱的,现在正在舔着糖渍的水果。不只是吃饱了美食,而且还可以请客,实在是让人开心到极点。   那一天,族长卡库洛说“禄意霞‘青光石’是亢帕尔王的宝物。这个世界上可以贩售这个宝石的,就只有亢帕尔王”,然后随意就收走了宝石,说要让尤库洛送去给国王。尽管知道这是对的,但眼睁睁看着宝石被拿走,老实说还是觉得不好受。   然后,应该是察觉到了两个访客的心情,尤库洛说了句“请留步”之后,出去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不久,拿着装了银币的沉重袋子回来。尤库洛一边将袋子交给卡沙的父亲,一边说:   “虽然这一点东西实在是比不上禄意霞的价值,不过我在此奉上三千纳尔给你。这是感谢你提供可能与全族危难有关的宝贵资讯的一点心意。听好了,你要这么说:卡沙与吉娜偶然在河里捡到了绿白石,然后你把绿白石送来给我。绿白石虽然罕见,但在河里找到并不奇怪,也有三千纳尔的价值。这样一来,人们就不会有所疑心,而会认为你只足单纯运气好罢了。”   父亲从接过三千纳尔那时开始,就高兴得满脸通红。三千纳尔,可是能让他们一家子过两年生活的一大笔钱。   尤库洛以仿佛可以射人心的严厉视线,看着父子俩。   “不过,你们必须发誓。决不会把禄意霞跟‘赎罪修行者’的事情说给别人听——连吉娜他们都必须要好好发誓。”   然后,父子俩异口同声地发誓了。   虽然站在吉娜的立场,不能出其不意拿白磨石给席席穆看这一点非常可惜,不过不愧是雁过拔毛的吉娜,说:   “对了,不要像先前那样晚上去,再找另一天进去洞窟不就好了!等风声稍微平息下来之后,我要再让席席穆料想不到!”   姑且不管吉娜想怎么样,这确实是件出乎意料的幸运事,父亲一回到家就马上大叫“今年不用出去外地工作了”。母亲与祖母的脸上浮现无法言喻的欣喜之色。那一天,家人们开心地讨论着要怎么使用这笔钱,直到深夜。然后,父亲一边教训卡沙与吉娜说“不要乱花钱”,一边给了每个人两百纳尔。一纳尔就可以买二十个罗松,两个人高兴得简直要飞上天了。   卡沙忽然想到,也要送给家里的牧童们才行。   像席席穆那种族长直系的武士,几乎是不会跟牧童来往的。只是,会把羊托给牧童照顾,然后给予他们跟羊乳和羊毛一类产品等值的金钱报酬。不过,像卡沙这样旁系的武士,打从出生开始就跟牧童往来密切,亲如家人。   他们之间确实存在不同于雇主与受雇者的关系。牧童用不着上学求知,生为牧童的人,当然是不能跟武士阶级的人通婚,甚至是平民阶级也不可以。一辈子,牧童就只能是牧童。   不过,卡沙放学之后,一天中剩下的大半时间,都是跟牧童们在岩山上度过。吉娜与母亲每天也会跟牧童的妻子和女儿一起编织毛织品,或是从事农事。   母亲丽娜有种“小时候一定跟吉娜是一个样子”的感觉,是名性格活泼的女子。即使身为族长的女儿,却宁可不陪嫂嫂而是喜欢到外面去工作。   卡沙与吉娜各自买了三十个炸好的罗松,装在袋子里头。兄妹俩幸运的故事早已传遍丝兰·拉撒鲁,每一个店家都想跟他们攀谈。一开始的兴奋过了之后,卡沙和吉娜只想尽早离开拉撒鲁回去。   和一伙朋友与吉娜分开后,卡沙开始爬上岩山。   秋天清澈的空气中,混杂着些微雪的味道。除了冬季之外,牧童中的男人们一年之中的大半时间,都居住在岩山放牧地旁边的简陋牧童小屋里头。妻子与女儿们则住在卡沙等人居住的“乡里”的外城墙外侧的房子,做着农事与编织毛织品。一家人聚在一起生活的时光,就只有积雪深厚的冬天而已。   慢慢爬上岩山,放眼望去的世界也变宽敞了。看着宛如波浪起伏,摇曳到远方的大地,卡沙忽然感慨,创造这个天地的雷神佑拉慕,真的造出了一个美丽无比的世界。   这个世界一开始的时候,是淹没在黑暗之中的。然后,出现了划破天际的最初光芒。那就是雷神佑拉慕。人们又称佑拉慕为“无背之神”。因为佑拉慕一半是称为“大光明”的神之姿,另一半则是称为“大黑暗”的神之姿。因为,佑拉慕是伴随着一瞬间耀眼的闪电,以及诞生出该光芒的黑暗,两者兼备的神。   然后,从“大光明”之神的穆撒“右耳”、佑撒“左耳”、穆洛“右眼”、永洛“左眼”、纳“鼻子”、穆卡“右手”、佑卡“左手”、穆特“右脚”、佑特“左脚”诞生了九族的祖先,最后从亢帕尔“神之额”诞生了王族的始祖。接着,在尤萨山脉的地表上建立了“亢帕尔王国”。   另一方面,“大黑暗”之神也诞生了九族的祖先与王族。据说这位“大黑暗”的孩子们,则在尤萨山脉的地底下,建立了“山之王国”。   据说十个族从神明那里受赐了各自的土地,建立了族的领地。每个族的祖先,第一次到达分配好的土地之时,那里只是没草没树没水的岩山,但当祖先们的脚一踩上去,草木就长了出来,泉水与小溪就冒了出来,同时诞生出小小的人与山羊。   小小的人成了牧童,养大山羊,再将羊乳给予各族的祖先。祖先为了报答,便发誓要保护这片土地与小小人。   每当想起这个传说,卡沙总是会想“那商人是什么时候诞生的呢”。倘若就形体而言,商人一定也是跟自己一样,是在族出现的时候就有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族里才有了武士阶级、商人与从事手工艺的人所组成的平民阶级呢?   忽然,传来了“咻——”的尖锐口哨声。   吃惊地抬起头来,牧童勇勇从岩石的阴影中探出脸来。勇勇虽然跟卡沙同为十五岁,不过身高只到卡沙的胸口。卡沙在族里拥有短剑的少年之中,虽然很遗憾地是最矮小的那一位,不过跟牧童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种自己成了巨人的感觉。   牧童他们即使成年,身高也只会到卡沙的肩膀一带。褐色的脸庞,加上一头像鸟巢一样的灰色乱发。大模大样的鼻子,转来转去的双眼,是群讨人喜欢的人们。虽然身材矮小,但是身强体壮,隆冬之外的时节都只穿着一件短的皮裤裙。脚掌非常坚硬,光着脚就能在岩山跑来跑去。身手灵活一点都不输给岩山上的山羊。他们手拿前端装有石头尖端的细长手杖“赶鹫杖”,因为要保护小羊免于鹫的攻击。   虽然曾经买过铁制的尖端给他们,不过他们说“别开玩笑了”,拒绝了这份礼物。据说是因为觉得铁器很臭,所以并不喜欢。   “好香呀!”   勇勇大声地说。卡沙笑咪咪地把装满罗松的袋子给他看。   “我买了三十个罗松,大家一起来吃吧。”   勇勇目瞪口呆,吞了吞口水。   “你这家伙还真行!我们正好在休息呢,一起去‘泉之洼’吧!”   勇勇吹起“咻、唷、唷、咻咿——”的口哨。口哨的声音碰到岩山产生回音而回荡着,接着傅回来了好几个呼应的口哨声。他们非常会吹口哨,光是靠着口哨,几乎就可以进行简单的对话。   岩石凹处涌出泉水,周围长满茂密灌木的“泉之洼”,是勇勇一族休息的地方。拨开灌木丛走进去,已经有四、五位牧童以各自喜爱的姿势坐着,口中嚼着叫做“纽基”的树根。   勇勇的父亲与叔叔,正在用三个石炉煮羊奶的旁边,托托长老也默默地嚼着纽基。托托是穆撒族领地的牧童里头,年纪最大的牧童。   “爷爷,卡沙买了三十个罗松来给我们喔!”   男人们“喔喔喔”地喧闹起来。立刻在喇(羊奶)里头加入一种有香味,叫做“可卢咖”的茶叶,作成喇可卢咖,装进木碗中,再把罗松分给每一个人后,开始了愉快的宴饮时间。   卡沙面对他们提出“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的问题,回答了跟尤库洛吩咐的一模一样的虚构故事。虽然感到十分过意不去,但他不能打破誓言。族里的人们就如尤库洛所言,完全相信这个编造的理由了,所以卡沙以为牧童们应该也不会起疑。   然而,一听到卡沙的说法,牧童们便露出奇怪的表情陷入沉默。就连勇勇都不相信卡沙的说法,从众人的表情就能轻易得知。卡沙不禁慌张起来。   “卡沙小子。”   托托长老将纽基放在膝盖上。   “把这种谎话收回去你的嘴里。虽然你不愿意说真话,可是我们不想听你说谎话。”   卡沙满脸通红,感觉全身越来越烫。   “为什么你们会认为我在说谎?”   众人面露苦笑。勇勇耸了耸肩,说:   “因为,卡沙身上并没有散发绿白石的味道。”   “绿白石的味道?石头也有味道吗?”   牧童们轻轻窃笑。   “是呀。你们这些高大的人,可能是闻不到,不过洞窟里头的石头对我们来说,可是味道强烈的东西喔。”   卡沙皱了皱鼻子。   “你们应该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因为,我身上没有绿白石的味道是理所当然的,东西我已经交给尤库洛大人了。”   托托长老一边嚼纽基嚼得喀吱喀吱响,一边抓了抓胸口。   “洞窟石头的味道呀,才一天是不会消失的。卡沙小子,你现在身上应该有带着白磨石吧?”   卡沙大吃一惊。没错,那天晚上放进口袋之后,现在白磨石遗在他的身上。托托长老那看来快要睡着的双眼,张得大大的,动也不动地盯着卡沙瞧。   “不仅如此。你的身上还有禄意霞‘青光石’的味道。打从你进入这片草地开始,我就注意到了。”   卡沙忽然害怕起这些小矮人。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牧童们,看起来就像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托托长老撑着“赶鹫杖”,发出“咚”的一声,站了起来。   “好了,你们几个!要休息到什么时候!太阳都要下山了!”   话一说完,当场的气氛便缓和下来,恢复了吵杂。牧童们七嘴八舌地向卡沙道谢,谢谢他带来美食分享,然后便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去了。   转眼之间所有人都走光,留在“泉之洼”的就只剩下负责警戒火灾的托托长老与卡沙。   卡沙有种凄凉的悲伤感觉,茫然地起身。   “卡沙小子。”   托托长老走了过来,抓住卡沙的手肘。弯腰驼背的托托长老,高度只到卡沙的腹部。托托长老突然使劲到手上,用力紧抓卡沙的手肘。长老的眼中浮现严肃的神色。   “卡沙小子,谢谢你请我们吃罗松——你真是个好孩子。不论有什么原因,用那样的谎话欺骗你这个好孩子的人,都不值得信任。你听好了,千万别忘记了。如果有一天你信不过你的族人,就想起我们吧。因为我们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托托长老放开了手,卡沙不发一语地离开草地。   (笑死人了……你们这些牧童懂什么呀!我不可能有什么信不过族人的那一天的!)   一走到岩棚,冷冽的寒风便从正面狂吹着脸。   卡沙咬紧牙关——为什么尤库洛大人会脸色苍白全身发抖?为什么连卡库洛大人都像是看到亡魂一样地茫然不知所措……那个“赎罪修行者”到底是什么人?这些全部都是不能让卡沙知道的秘密。族长们正瞒着某个重大的秘密,不让卡沙等族人知道。   他觉得俯瞰着的风景,忽然褪了色,逐渐远去。      ※   “你对那个女人有个底了吗?”   靠着椅背坐下的卡库洛,询问站在窗边的弟弟。尤库洛背靠着窗槛,望着卡库洛,但由于西照的阳光在他的背后照进来,让卡库洛看不清楚他的脸。   “嗯……我杀死秦库洛的时候,有个目击一切的年轻女子。”   卡库洛皱起眉头。   “这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那名女子是谁?秦库洛的情人?”   “谁知道?虽然有可能,不过我觉得这样两人年纪差距有点大。”   “然后呢?你对那名女子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秦库洛虽然是我的哥哥,但他是个犯下重罪的强盗,也是个叛徒。我只告诉她自己是杀了秦库洛的追兵,随后就离开了。就只有这样……除此之外,遗能怎么做才好?为了避免留下后患,得把无辜的年轻女子跟秦库洛一起杀掉才对?”   卡库洛开口,却什么也没说地摇摇头。然后,低下头去,按着自己的额头。   “这样的话……就错不了了。那个女人,应当就是卡沙他们遇到的‘赎罪修行者’。”   卡库洛抬起脸,询问弟弟:   “她是为了秦库洛在做‘赎罪修行’吗?可是,为什么要等过了十年这么久,才回到这里来?”   尤库洛眯着双眼看着窗外,但不久便缓缓离开窗边,朝着暖炉走过去。   “也许是有经济困难吧。”   卡库洛眉头一皱。   “哥,这一点都不奇怪。那个女人使用长矛与索乌尔战斗,意思就是她的武术应该是秦库洛教的。说不定,她学到的不只是技术而已?就算她是为了挖掘那些沉睡在洞窟深处的宝石——不用讲到禄意霞这种等级的,绿白石就好了——而进到洞窟深处,也一点都不奇怪。如果她有经济困难,应该会想试试看这么做。如果秦库洛教导她进入洞窟的知识,她就有可能真的付诸实行。”   卡库络的脸上逐渐浮现出理解的神色。   “原来如此……说的也是。的确,从卡沙说的话看来,只能认定那个女人是靠着秦库洛长矛上的图案,才有办法从新悠果王国进入穆撒族领地。”   “哥,您说的对。她应该是在用这种方式前进的时候,碰巧遇到了卡沙与吉娜。然后,装成‘赎罪修行者’的样子,再拜托两个孩子别把她的事情说出去。这么一解释,一切就说得通了。”   卡库洛叹气,摇了摇头。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旧伤痕,隐隐作痛。   “真是的……我还真有个麻烦的弟弟。光是那全族都必须忍辱负重,有如地狱一般的十五年时光还不够吗……他竟然还留下了这么麻烦的后患!”   不痛快地说完,卡库洛抚摸着自己已经失去的右手前端。   “如果我这只手还在,尤库洛,我就不必让你吃苦受罪了……”   卡库洛闭上双眼,没有看见尤库洛脸上浮现出的冷笑。   “已经结束了,哥。我只是在清除族人之耻罢了。总之,那女人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卡库洛抬起了头。   “你想怎么处理?”   尤库洛的脸上,晃动着暖炉火焰的影子。   “潜入洞窟挖掘绿白石可是重罪。我会暗中调查清楚,如果那个女人一如我所推测的是为了绿白石,那么就视她为罪人予以处死——当然,我会小心,不会让其他人知道她跟秦库洛的关系。”   卡库洛紧紧皱起眉头。   “这样呀……也只能如此了吧。”   尤库洛看着暖炉的火光,低声地说:“没错!只能如此。”      ※   为了庆祝尤库洛与卡库洛的长子卡穆久别返乡,宅邸中宴会的准备进行得闹哄哄的。“乡里”的人们收到了招待的酒和点心,整个“乡里”到了晚上都还是很热闹。   尤库洛悄悄给了卡穆,以及尤库洛的小舅子——同时也是身为“乡里”的守卫队队长德穆一个暗号,要他们中途离席。把两人找进起居室后,尤库洛关起后重的门扉。一关上,喧闹便有如浪潮般退去。尤库洛请他们两个人坐下。   “抱歉在宴会途中把两位找出来。不过,发生了有点麻烦的事情。”   卡穆与德穆皱起眉头。卡穆紧张地问:“叔叔,您说的麻烦事是什么?”   尤库洛露出苦笑。   “老实说——握有秦库洛的长矛的那个女人,好像入侵到领地之内了。”   两人大惊失色。有种很久以前就应该消失的亡魂的名字又从黑暗深处浮现出来的感觉。   德穆粗厚的声音喃喃说着。德穆是个比起身材修长的尤库洛还要高一个头,胸膛浑厚的高大男人。外表虽然看起来厚,但是脑袋精明,个性急噪。   尤库洛简单说明了卡沙与吉娜遇到的事情,然后再把自己跟卡库洛交谈过后的结论告诉卡穆和德穆。话一说完,德穆动了动肩膀。   “我知道了,姊夫。我会马上派本领高强的五个警卫当追兵,去追那个女人。别担心,不过就是个外地来的女人,应该会像黑羊混在白羊里头一样显眼,马上就能逮到人的。”   尤库洛缓缓摇头。   “没错,你说的对,应该可以立刻找到她的下落。但是,我希望是由你跟卡穆去当追兵。”尤库洛往前探出身体,压低声音,小声地说:“我比任何人都信任你们两个,能拜托的,也就只有你们了。”   卡穆与德穆全都将尤库洛视为英雄疯狂崇拜。听到偶像尤库洛说自己是他最信任的人,两个人的脸立刻涨红起来。   尤库洛低声地说:   “有两个理由让我必须如此慎重行事。其中之一,就是不能让世人因为这件事情,再度回想起穆撒族的耻辱。特别是在这个非常时期。”   两人深深点头。   “还有另一点——虽然说起来是很无聊的理由,但是那个女人对我十分痛恨。”   尤库洛的嘴边浮现苦笑。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杀死秦库洛的时候,那个女人呐喊着一定要找我报仇。这也是让我名声扫地的方法……吧。顶多,就是女人的怨恨。我没有放在心上就回来了……”   尤库洛散发光亮的双眼注视着两人。   “不管是多么无聊不打紧的事情,要是在这个时期传出了有损我名誉的谣言,我会有多烦恼,这一点,你们应该很清楚吧?”   卡穆与德穆再度深深点头。尤库洛目不转睛看着他们。   “你们找到那个女人的话,用不着为了审判她而把她带过来这里。那女人似乎从秦库洛那里学会使用长矛,所以你们要先激怒她,在她反抗的时候,杀了她——在灾难的种子散播出去之前,杀了她。”      2 捕捉队      帕尔莎那个晚上跟姑姑畅谈到深夜。两人的心情都很兴奋,明明累了,却怎么也没想睡的感觉。   “这样慢慢地回想之后,在这二十年之间,亢帕尔这里改变了很多。”   手在餐桌上撑着脸,优卡姑姑说道:   “以前每个族都有很高的自治权力,王室并不会过问各族的事情。可是,从罗库撒姆王的时代开始,国王的权力越来越多,现在所有的族里头继承族长血统的年轻人,几乎都要在一满十八岁就聚集到王都生活。据说他们会以国王与尤库洛·穆撒为中心,组成一个叫做‘王之圈’的组织。”   帕尔莎耸了耸肩。   “族的组织变松散了,这样子才会产生横向的连带感,站在国家的立场来说,国力应该会提升吧?”   亢帕尔的族就像是一个小国家。就算是婚姻,也都只能在各自的族里头找对象。对于旅行过许多国家的帕尔莎来说,觉得这种封闭实在让人喘不过气。而且力量分散的话会变得更弱。她认为与其分裂成各族,不如团结起来巩固国家还比较安定。   但是,优卡姑姑眉宇之间笼罩阴霾。   “他们没有变成平等的横向连带:可是,实际上,国王与尤库洛·穆撒的权力却不断地扩张,远远超过其他人……我觉得,这种现象似乎产生了火药味。”   帕尔莎一边听着风晃动挡雨板发出的哒哒声,一边想起了尤库洛这个男人的事。   那正好是跟现在差不多的季节。她跟青梅竹马的药草师谭达,谭达的师父咒术师特罗凯,还有秦库洛四个人一起居住在位于青雾山脉中的小房子的时候,有个男人上门了。   秦库洛见到那男人时吃惊的模样,跟平常截然不同。看到秦库洛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担心自己说不定会死在那个男人手上。   在那之前出现的八个追兵,全都向雷神佑拉慕起过“无耳、无嘴之誓”。所请“无耳、无嘴之誓”,就是从遇到敌人的那一瞬间开始,靠着将一切的话语奉献给神明,以分得神明之力,一种从信仰诞生出来的誓言。意即类似“许愿”的举动。此外,据说如果跟污秽的罪人交谈,自己也会受到污染。也有因为这层意义,在亢帕尔国内,追兵都禁止与罪人说话。   所以,不论秦库洛说什么,怎么向对方说明,追兵们都没有开口,安静地便朝着秦库洛发动攻击。   然而,那个叫做尤库洛的男人,实际上却说了很多话。他以开朗的口吻告诉帕尔莎,说自己是秦库洛的弟弟,还有罗库撤姆王得了不治之症,大概只剩下几个月的生命,以及故乡许许多多的事情。   秦库洛和尤库洛虽然谈很久,但不久之后,开始小声地窃窃私语。   然后过了将近一个月,尤库洛住了进来,过着每天一到晚上,就跟秦库洛两个人不知道去哪里,直到黎明才回来,然后睡到中午的生活。   帕尔莎心想,一定是兄弟俩有什么秘密不想让人知道,所以觉得不必去问秦库洛。但是,某天晚上,由于实在太好奇,她曾经跟踪两人出去——接着,目击到了那幅景象。   兄弟俩没带火把走过夜晚的黑暗,往下到了河滩。在那个脚步不容易站稳的砂石地上,拿起长矛指着对方。   新月微弱的光芒,照得长矛的矛尖发白。沉默地,两人的长矛开始交锋。前刺、交会、扭转、弹起——所有的动作都宛如在欣赏一场舞蹈,美不胜收。   不久,在尤库洛告辞离开之俊,秦车洛孤单地对帕尔莎说:   “听说,我哥哥因为野狼攻击造成的伤,让他砍断了右手。穆撒族族长家传的秘技差点就要失传了,没想到我运气出奇的好,竟然可以传授给我弟弟。哥哥肩膀上的重担也减轻了一点。”      (秦库洛那个时候,应该就已经遭到自己弟弟的背叛了吧。)   这么说起来,从那个时候之后,秦库洛长矛上面的金圈就消失了。那个时候,他应该只是把金圈当作是传授家传秘技给弟弟的证明而交出去的。虽然帕尔莎没有多问,但是现在一想,也许那个金圈拥有的是更重大的意义。   禀告国王说自己击败其实并没有倒下的兄长,靠着取回被其实并非秦库洛偷走的金圈而成为英雄的男人——尤库洛。   “尤库洛带回了其他八个秦库洛没有偷走的金圈,意思就是说,尤库洛可能才是偷了金圈的犯人吧?”   姑姑摇头。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秦库洛逃走的时候,尤库洛才只有十六岁。当时他还住在穆撒族领地,还没进到王都——不可能有办法偷得到的。”   “这是真的吗?他那时候是十六岁,也就是说他跟秦库洛之间差了很多岁。”   “没错,确实是十六岁。”   姑姑叹了口气。   “你成长的南方国家,土地应该比这里丰饶吧。不过,在亢帕尔,出生十个小孩,只有其中四个可以长大是很常见的。兄弟之间年纪差了一大截,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姑且不管这一点,本来去追杀秦库洛的第一个追兵,应该是他的哥哥卡库洛才对吧?但是,因为卡库洛受了重伤,失去了右手,所以无法担任这份工作。接下来的候补应当是弟弟尤库洛,但是由于他才十六岁,应该还没有办法对抗秦库洛,所以也跳过了。于是,我们族的达故尔大人才会成为第一个追兵。这些我非常肯定没错。”   “这样的话……不管怎么思考,将九族的金圈交给尤库洛的人,就只有一个了。”   优卡姑姑表情忧郁,点头。   “是的——就是罗库撒姆王。”   帕尔莎目光锐利地看着自己的拳头。   “这是他埋葬秦库洛的高明手段——然后,让尤库洛成为英雄,站在自己这一边……”   “唉,既然是推测,要怎么推测都是可以的。不过,要弄清楚真相,我们手上的牌还是不够。”   优卡姑姑叹气,站了起来。   “夜半的号角声响了,已经很晚了。差不多该睡觉了。”   帕尔莎也点头起身,但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姑姑。   “姑姑,这间医院里头有没有让病人住院的病房?”   优卡姑姑诧异地看着帕尔莎。   “有是有,不过你为什么要问这个?我刚刚就已经在客房铺好床要给你休息了。”   帕尔莎拿起靠着墙壁摆放的长矛。   “没有啦,我是想如果有空床,就让我睡在病房里头吧。姑姑就对别人说,我是一个老朋友的女儿,从很远的别族领地来找姑姑治疗老毛病。这样说应该比较好吧。说不定是我顾虑太多,不过我不愿意万一有什么状况的时候会连累姑姑。早上会来帮忙的那个老园丁,请姑姑也要他保密别说出去。”   “帕尔莎你在胡说什么……”   帕尔莎对着姑姑微笑。   “我这个人呀,还满多虑的。总是想像最坏的情况会如何。我可不喜欢被命运女神嘲笑呀。”   优卡姑姑发觉,拿起长矛的帕尔莎散发出一股杀气腾腾的武士气质。这比用言语说明更让优卡姑姑更强烈地感受到,这么多年来帕尔莎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优卡姑姑决定默默地听从侄女的话。   帕尔莎接下来四天都在优卡姑姑身边度过。优卡姑姑就跟秦库洛说的一样,是个聪明的女子,而且比起一般的男人还要有胆识。短短几句话对病人们说明帕尔莎是她在王都学院就读时认识的好友的女儿,要观察看看是不是得到的传染病,所以要将她与其他的患者隔离,睡在单人病房。   值得庆幸的是,第一天碰到的那个老园丁,实际上是个对优卡姑姑非常忠心的男人,透过姑姑的口吻知道内情不单纯,便什么也没多问,而且发誓会保密不说帕尔莎是优卡侄女的事情。   “不过呀,优卡女士。”   老园丁一边抓着头发,一边小声地说:   “虽说你们两位没有发现到还真是奇怪呀,不过你们两个长得很像喔。最好是不要两个人一起出现在别人面前喔。”   这句话让帕尔莎跟优卡都大吃一惊。两个人虽然都是女性,不过对于自己的长相什么的,都是不怎么在意的个性。直到听老园丁这么说,都没想到两个人会长得很相像。帕尔莎向园丁道谢,说自己会小心,不会没有任何准备就在他人面前露面,同时感觉到内心中有某种温暖正在缓缓涌现——世界上有跟自己相像的人。这是帕尔莎从未尝到过的温暖滋味。   在这安稳的四天之间,优卡姑姑把自己想到的,有关帕尔莎双亲与秦库洛年轻时的故事,断断续续地告诉了帕尔莎。为了答谢,帕尔莎也诉说了自己跟秦库洛度过的每一天。两个人每天都熬夜,追寻着遥远的过往,怀念着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们——对帕尔莎来说,这些是如梦似幻般的愉快生活。   然而,这样的日子却没有持续太久。   穿过优卡姑姑义诊医院的木门后的第五天,快要中午的时候,从地底下的食物储藏室拿出喇尬(起司)往上走的帕尔莎,忽然停下了脚步。因为她听到了随风吹送过来的马蹄声。而且,还是为数不少的骑兵正在靠近的声音。   从窗户看出去,可以看见十骑骑兵从“乡里”的方向往这里奔驰下来。其中七骑的骑兵在衣服的左胸口别着描绘雷神左耳的佑撒族徽章,另外两骑的骑兵则是在右胸口别着描绘雷神右耳的穆撒族徽章。里面还参杂了一名看来不是武士阶级,而是商人模样的男子。   (哦……是丝兰·拉撒鲁的服饰店老板呀。)   “帕尔莎!”   优卡姑姑冲了进来。   “卫兵来了!你快从后门逃走!”   帕尔莎摇头。   “这种情况要成功脱逃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里是状如研钵的山谷底部,逃离的话一眼就看得到了。而且,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捏造出了什么理由,但是我一逃不就像是在承认自己有罪了吗?”   优卡姑姑皱起眉头。   “你怎么这么说呢……要是你被抓走,不晓得他们会怎么对待你……”   “他们要来抓我,就表示尤库洛知道我是谁了,还有,认为我的出现会碍事。姑姑,我想知道尤库洛的阴谋。那个事件的背后,到底有什么真相?所以,现在要顺势而为。如果到时候靠我的机灵没办法克服,那就到时候再说了。”   帕尔莎双手搭在姑姑肩膀上。   “这四天我过得很开心,谢谢姑姑——我们就从这里开始,恢复成不认识的陌生人吧。”   优卡姑姑声色俱厉地说:   “你在胡说什么!别瞧不起我!我绝对不会丢下我唯一的侄女……”   “姑姑——”   帕尔莎双手使力。   “即使我独自一人,也什么都做得到。请姑姑不要替我担心。”   优卡姑姑吃惊地看着帕尔莎。帕尔莎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她。   “您当我是陌生人会比较好——请您明白这一点。”   优卡姑姑察觉到帕尔莎想说什么。的确,现在这个情况,优卡姑姑无法替帕尔莎做些什么。不仅如此,说不定还会变成帕尔莎的弱点。   卫兵们下马之后,手拿长矛,分成两组,感觉像是要阻挡住后门与正面。打开正面的木门,四个男人走到玄关面前:留着浓密胡子、身强体壮的佑撒族卫兵,和魁梧到让人惊讶的穆撤卫兵,以及头绑着绿头带、直属于穆撒族族长的年轻武士。最后是身材高大,有着像是揉过的皮革一般,皮肤皱巴巴的商人。   优卡姑姑表情畏惧地打开玄关大门。   “苏萨队长,闹成这样到底是为什么?”   名唤苏萨,满脸胡子的男人,藉着手握拳头放在胸口的动作,表示对优卡的尊敬。   “优卡女士,非常抱歉惊动了您。这位是穆撒族的警卫队队长德穆先生,还有这一位是穆撒族族长卡库洛大人的长子卡穆大人。这两位为了追捕某个罪人,来到了佑撒领地,听说,那个人似乎逃进了您这所医院里头了。”   优卡目光锐利地看着苏萨。   “罪人?到底是犯了什么罪的人?”   “有名未经许可入侵穆撒族领地的洞窟,企图偷走绿白石的女人,逃到这里来了。”   “怎么可能?这间医院里头,没有你说的这个人。”   介绍说名为德穆的高大武士,往前走一步,低头看着优卡。   “那个女人应该是欺骗了您吧。总之,请您让我们搜索医院内部。如果没有找到人,那是最好了。但是,如果那个女人在这里,一个不小心刺激到她,造成其他患者受伤可就麻烦了,所以还请您冷静下来协助我们。”   “优卡女士,拜托您了。以佑撒族的名声而言,我们有义务协助穆撒族。”   优卡瞪着三个武士的脸。除了最年轻的卡穆紧张到脸部僵硬之外,德穆与苏萨都以无懈可击的表情回看着她。男商人则是一副惊慌的表情,一下子看看优卡,一下子又看看其他三个武士。   “我明白了。请进,随你们高兴怎么搜就怎么搜吧。但是,因为有重病患者在,请你们安静一点。”   来者全神贯注,动作迅速,搜索着医院内部。尽管如此,在他们搜到帕尔莎所在的个人病房之前的这段时间,优卡感觉到漫长无比。   当他们终于到达个人病房门前的时候,优卡下定了决心。就算她想帮帕尔莎,此时此刻却无计可施。只能把一切交给帕尔莎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 . :!!Mj有 也寻现要池来这   “这里是我一个老朋友的女儿住的病房。因为她持续了很久不明原因的头痛,她母亲要她来这里找我看病。”   厚重木门开启的时候,优卡还以为帕尔莎该不会手持长矛往男人们冲过来吧。但是,病房里头一片寂静。   帕尔莎的确作出了是听到开门声之后醒来的动作,然后才从床上起身。优卡对帕尔莎如此冷静的模样,内心敬佩不已。因为帕尔莎的表情其实非常自然,一点也看不出来是早就预测到自己会被逮捕的神色。   “有什么事吗?”   帕尔莎看着表情诧异的男人们。男人们一进到房间,便毫不松懈地挡住门口与窗户,然后看了看商人一眼。   商人与帕尔莎视线交会。商人的表情忽然紧张起来。   “就……就是这个女人!没有错就是她!”   商人话都还没说完,武士们已经拔出短剑。身材高大的德穆,以洪亮的声音怒斥:   “你这女人!未经许可侵入穆撒族领地的洞窟想要偷宝石,这件事情已经罪证确凿。偷绿白石可是重罪!你给我乖乖就擒!”   帕尔莎一脸的不可思议并未动摇。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的确认得那个人,他是丝兰·拉撒鲁的服饰店老板对吧?可是,话虽如此,为什么我认得他就是犯罪了?”   德穆大笑。   “女人,你很会演戏嘛!不过,有两个孩子作证,说你出现在洞窟深处。”   帕尔莎的心中叹了一口气。   (那两个孩子……还真快呀,这么快就话说出去了。)   “是的,我确实进入了洞窟。但是,我并不是要去偷取宝石的。因为我有点原因,必须从新悠果王国到穆撒族领地去,所以我只是借道洞窟而已。”   听着帕尔莎不慌不忙的回答,苏萨的眼神出现动摇,怀疑地看着穆撒族的两个人。德穆与卡穆也没看苏萨,而是狠狠瞪着帕尔莎。   帕尔莎在众人看得到双手的地方,缓缓站起来。然后,对德穆与卡穆投以锐利的视线,诱导他们讲出对自己有利的回答:   “在伸手善意向对方表示‘我有话跟你说’的意思之前,态度就这么恶劣的男人,就是已经没把你们放在眼里的男人了。我是无所谓啦……不过,我为什么到这里来,理由就让我在穆撒族族长面前说吧。如果硬要我在佑撒族族人面前讲出来,你们也会很头痛吧?”   德穆与卡穆的脸瞬间涨红。卡穆首度开口发言:   “如果这话意思是你愿意乖乖听话,到穆撒族族长面前接受审判,那就好说。你有什么理由想说,就等到审判的时候再说吧。不过,你要小心一点,因为父亲大人是个严格的人。他可不会被你的含糊其辞给迷惑的。”   帕尔莎听话地把手放到背后让男人们绑起来,带离病房。德穆牵着绳子,卡穆把帕尔莎的长矛与行李从床下拖出来,拿在手上跟在后头。   佑撒族的警卫队队长苏萨,似乎一脸不能释怀的样子。尽管如此,因为最后并未造成大骚动,帕尔莎就乖乖束手就擒,看起来也让他松了一口气。   就在走廊两侧的病房,病人们表情害怕地注视底下,帕尔莎走了过去。对着在玄关等待着优卡,帕尔莎轻轻鞠躬。   “优卡女士,抱歉给您添麻烦了。这些人弄错了啦。等我解除嫌疑之后,一定会回来付清医药费的。”   只是想着不知该说些什么话鼓励帕尔莎才好的优卡,看了看帕尔莎的眼睛,吓了一跳。明明双手被绑在背后,就要被人带走了,帕尔莎的眼眸中浮现出来的,却是宛如即将要上场的斗鸡的眼睛一般的强悍光芒。      3 涂有毒药的矛头      这一天风势强劲。卫兵们的咖尔(斗篷)的下摆,发出声音飞舞着。他们配了匹体型小了点的马给帕尔莎。德穆与卡穆,一人一边牵着绑住帕尔莎的绳子两端,开始策马前进。   帕尔莎虽然感觉到姑姑的视线望着她的背影,但一次也没回头。   刺眼的阳光,以及狂风吹起的砂子让人眯起眼睛的同时,帕尔莎的脑海中,却在冷静思考眼前的情况。   刚刚诱导问话的时候,德穆与卡穆的表情,透露出了尤库洛已经把某种程度的原因告诉他们了。与此同时,却对佑撒族的卫兵们隐瞒真相,并且让他们以为帕尔莎只是单纯不守规矩的窃盗犯。   抵达佑撒族领地与穆撒族领地边界之前,大概三十络(约一小时)的空档中,没有半个人开口说话。一到边界的要塞,苏萨警卫队队长便露出好像有些犹豫的表情,环顾四周。   “好像没有来接你们的卫兵呢——可以的话,要不要借个两骑给你们?”   德穆笑了起来,手在脸前挥了挥。   “不用不用了。虽然很谢谢您的关心,但这不过只是押送一个女人,有两个以上的武士跟着,会有损穆撒族的名声。请您不用担心。”   卡穆继续说道:   “苏萨先生,您真真的帮了我们大忙。您的恩情,我们不会忘记的。”听到族长儿子坦率的道谢,苏萨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   “别这么说,我只是做我该做的——那么,你们路上小心。”   佑撒的骑兵朝着佑撒族领地策马远去之后,德穆朝着伫立在后面的商人招手。商人尽可能地不看帕尔莎的眼睛,走了过来。德穆把几个银币哗啦啦地倒到他的手上。   “辛苦了,托你的福,才能顺利逮捕罪人。现在你可以经过山谷中的道路回到丝兰·拉撒鲁(市场)去了。我们要爬上山路回去。”   商人表情不安地眼睛往上抬,看着德穆,低声地说:“这个女人……应该不会来找我报仇吧?”德穆听到了,露出一抹笑。“不会——绝对不会。”商人鞠躬行礼,然后全力策马狂奔,消失了踪影。   “好了,我们走吧。”   德穆巨大的手掌,使劲拍打帕尔莎的背部。如果没有借着手被拉动的动作预测到,帕尔莎大概会坠马,重重摔在地上吧。虽然帕尔莎在被打到之前就稍微前倾上半身避免拍击的力道,但还是痛得像是肺都震出了回音。   “唷,你接的不错嘛!”   德穆嘲笑的话语传了过来。   “看样子,秦库洛常常这样揍你,让你已经习惯了。”   比起挨打的疼痛,这句话更是深深伤害了帕尔莎。不过,帕尔莎的表情一点都没变。因为她有个直觉,不能显露自己的愤怒。   卡穆在后方恨得咬牙切齿。就算再怎么说这是他敬重的叔父尤库洛的命令,但是像这样欺负人,引起对方抵抗之后再予以杀害的方式,他还是不得不认为实在是非常肮脏的做法。   但是,德穆反而看起来乐在其中的样子。一边沿着草木稀疏,满是岩石的山路前进,一边对帕尔莎说些秦库洛的坏话,还故意踢马,想让帕尔莎摔下来。这里是马匹原本就难以前进的岩石地,万一坠马,说不定会重伤,一个不小心甚至可能连命都没了——帕尔莎开始沉痛地体会到,德穆的企图就是如此。   就在太阳西沉,树木的影子在岩石上拉得长长的时候,三人抵达了流着清澈小溪的草地。帕尔莎满身大汗,气喘吁吁。风势强劲,空气干燥透了,让人喉咙刺痛。   “卡穆少爷,可以在这里休息一下吗?这个罪人看起来也很累的样子。”   德穆要帕尔莎下马,把她绑在一棵树干上。这种绑法其实很敷衍,并不牢固。卡穆将负责运送的帕尔莎的长矛,放在旁边树木的根部。   德穆与卡穆在小溪边洗脸,引用甜美的溪水。看到卡穆用皮水袋装水,德穆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再过三十络(约一小时)就要回到‘乡里’了。用不着装水吧?”   “我要拿给那个女人喝。”   一听到卡穆的回答,德穆立刻抢走他手上的水袋,狠狠地摔到地上。   “你干什么?”   德穆的脸逼近卡穆。   “卡穆少爷,在那里的不是女人——只不过是个妨碍我们决心的害虫!”   卡穆的脸气得涨红。   “她不是虫!就算你想杀死她,但是这种卑鄙的做法,我不能接受!”   帕尔莎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听到了两人的争执。她的头晕目眩好了,周围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偷偷把手从松垮的绳子里头抽出来,抚摸着已经麻痹的手。   帕尔莎擦着额头上的汗水,看了一眼彼此咆哮的男人们。卡穆愤怒的侧脸,忽然重叠着秦库洛的面貌,帕尔莎大吃一惊。她再次想起,卡穆是秦库洛的侄子一事。   虽然要跟秦库洛的亲人对峙,实在是非常讽刺的因缘巧合,不过她也不能就此乖乖地被杀。   (好了……要出手吗?)   帕尔莎头转了一下,以能让两人听得见的音量,“啪、啪”地拍打着手。   正在争执的两个人,吓了一跳,看着帕尔莎。满脸汗水的帕尔莎露出笑容,站了起来。   “你们想的方法还真是麻烦呀。总之,你们就是想要我主动反抗,好让你们有个表面上的正当理由杀我吧?如果我接下来不反抗也不逃走,你们打算怎么办?”   德穆拿着长矛,“咚、咚”地敲着手掌。   “无所谓,结果都是一样的。只是你有反抗的话会比较好办。因为我们这边,没有半个人会看到事情的经过……虽然我很想早点收拾你,不过体谅在这里的族长少爷,我就暂时放过你。”   卡穆吃惊地看着德穆。   “你说你有体谅我?”   “没错。尤库洛大人对于卡穆少爷非常了解。嗳,因为你还年轻,所以也是没办法的。卡穆少爷,虽然我让你随心所欲地说教,不过在有重要目的的时候,是要毫无犹豫去让自己的手沾满鲜血的。”   卡穆咬紧了牙。接着,仿佛撂话一般地说:   “我不是在犹豫自己的手会沾满鲜血!我的意思是说,就酸同样要杀人,也该让那个女人好好拿着她的长矛,来一场光明正大的胜负决定生死!应当给她一个名誉的死亡。”   帕尔莎把头发往后拢。   “卡穆少爷,看来你远比那个粗壮男更像是人类,不过,你还是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喔。”   帕尔莎动也不动地看着卡穆。   “不管是光明正大的决胜负,还是其他什么方法,被杀的人都跟名誉没有关系。名誉不过是杀人者的藉口罢了。你的叔父秦库洛,十分明白这个道理。”   然后,她抬头看着德穆。   “好了,粗壮男先生,本来我以为可以顺利到达尤库洛那边,所以一直忍着,既然现在看来不论如何你都想在这里杀死我,那么我也没必要继续忍下去了。”   德穆的嘴角浮现轻蔑的笑容。   “唷?你这不是在反抗了吗?真是多谢你了。卡穆少爷,真是太好了。现在可以来场你喜欢的光明正大的胜负了。”   帕尔莎笑了笑。   “谁说要打的?”   然后,她拾起长矛,迅速跑到树丛后面去。德穆气得满脸通红。   “你这家伙!”   德穆慌张地去追帕尔莎,跑进树丛。就在那一瞬间,有什么物体弯着飞过空中,“唰”的一声打中德穆的眼睛。他大叫着往后退。打到他眼睛的东西,是用来绑帕尔莎的绳子。   卡穆看到帕尔莎从树丛后方跳出来。德穆果然有两下子,也看到了这一幕。虽然想把长矛对着帕尔莎,但是帕尔莎的动作远远快过他。   帕尔莎将自己的长矛转了半圈,像是要捞起一般反弹开了德穆的长矛,顺势再将手中的矛往前滑动,矛柄底部的金属部分狠狠打到德穆的鼻子。鼻骨发出断裂的声音,德穆身体后仰,倒了下去。   不过,德穆也是个自豪于力气的武士,并没有直接倒地不起。他以让人料想不到他的身材粗壮的灵敏,尽管倒地,也使劲把长矛往旁边一扫。   帕尔莎迅速跳起,避开了德穆的矛,从上方将自己的矛往下刺,加上自己的体重,用力朝着德穆的肩膀刺去。肩膀遭到这么深深一刺,德穆发出惨叫。   帕尔莎的眉毛动也没动一下,踩住德穆的手腕,拿走他手上的矛。   卡穆仿佛全身麻痹一般地看着这场战斗。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德穆单方面输得这么惨,也是第一次看到非练习的实战。所以,卡穆甚至没有功夫去注意到:帕尔莎并没有置德穆于死地。   脚移开因为剧痛而满地乱滚的德穆,帕尔莎转身面对着卡穆。   “好了,你想怎么办?要打吗?”   卡穆感觉到自己的膝盖颤抖个不停。尽管如此,他还是拿着长矛指着帕尔莎。帕尔莎点点头,轻松地迅速抓到了时机。   就在卡穆仿佛要鼓励自己般,从丹田往上运气的那一瞬间,倒在帕尔莎背后地面上的德穆,瞄准着帕尔莎掷出了长矛。   即使高明的帕尔莎,也没料想到这一招。用非惯用的手掷矛,要是帕尔莎闪过,矛就会刺中卡穆。没想到德穆居然会做出这么危险的事情。所以,当帕尔莎感觉到背后传来杀气的时候,只有非常短暂的时间可以扭动身体。   长矛的矛头擦过帕尔莎的肩膀,于是速度慢了下来。卡穆好不容易才用自己的矛把那把矛给打了下来。   德穆发出嘲笑的声音:   “你这女人……已经完了。我的矛可是涂有多喀尔(毒)的。”   帕尔莎感觉到被划伤的肩膀附近情况不对劲,开始麻痹了。德穆所言不假——已经没有时间了。帕尔莎重新面对卡穆,快速地朝着卡穆跑过去。把卡穆赶紧回神拿起的长矛给打飞,惊险闪过之后,使劲用矛柄底部的金属部分撞击卡穆的心窝。   宛如断线一般,卡穆倒在地上,失去意识。帕尔莎头也不回,干净俐落地跳过浅溪,朝着岩山的方向跑去。   虽然太阳早已下山,但天空依然缭绕着淡蓝色的光辉。从左肩的伤口开始,到背部与胸口,麻痹感正在蔓延。一面祈祷继续出血可以多少流掉一点毒,帕尔莎一面继续爬着岩山。   不久,淡蓝色的光也消失了,岩山沉入了夜晚的黑暗之中。偶尔,亢帕尔山羊看到帕尔莎会吓一跳,除了山羊发出羊蹄声慌乱逃走,就没有会移动的物体了。   麻痹感甚至蔓延到了双脚。就在帕尔莎一脚踩上岩石的瞬间,整个人滑了一跤。心想不妙,但身体却无法重新站好。帕尔莎的侧腹撞上了岩石,就像夹在岩石之间的缝隙一般,倒了进去。就这样再也起不来,帕尔莎昏了过去。      4 帝帝·兰(骑貂的猎人)      (“不要大意!”,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吧。就算认为对方已经倒地,也绝对不能背对敌人!)   有种秦库洛在耳边咆哮的感觉,帕尔莎吓得倏地张开双眼。眼前看起来朦胧地白成一片。感觉得到胸口与背部被坚硬的东西包夹着。   随着意识逐渐恢复,想起了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好像是先滑落进了岩石间的缝隙,然后就维持那个姿势直接昏倒了。虽然还有点麻痹感,但是从人还没死这一点就谢天谢地了,大概是进到体内的毒药分量还不足以致死吧。   帕尔莎静静地试图移动垂在下面的右手。好歹是有办法动了。帕尔莎一边剧烈地喘气一边挣扎地缓缓起身。接着,背紧紧贴着岩石,把脚拉近身体,深深吐了一口气。   月亮正在往上升吧。连绵不尽的凹凸不平的岩石上,散发着朦胧的白光。   帕尔莎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世界有种怪异的感觉。也许是毒药造成的影响。明明只有微弱的月光,看起来却格外明亮地浮现在眼前。有时候,会听到岩缝中的老鼠或是什么生物跑过的声音,还有飞下来追捕着那些小生物的猫头鹰,拍动翅膀的声音。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眺望着月光照耀着的不可思议的世界,帖尔莎盘算着。   先前被抓的时候,她想如果会被带去见尤库洛,那么她想去看看情况。   (我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仔细想想,尤库洛不可能冒着任何一丝可能会被拆穿英雄的假面具的风险。接下来,他也决不会给帖尔莎辩解的机会吧。应当会想办法找个正当理由,好杀掉帕尔莎。   拥有权力的人,非常厉害。帕尔莎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就算多少有些本领,但是光凭独自一个人,是无法动摇掌握莫大权力的尤库洛的。如果做得到,秦库洛也好、父亲也罢,还有自己,就不会过着如此的人生了。   (我能做的,就只有不要被杀继续逃亡……吗?)   跟随秦库洛,不停逃亡一路走来的漫长岁月——如那些人所愿乖乖被杀死,而是坚强活下去。这样就是唯一抵抗的证明。   (多么,微不足道的人生呀。)   突然,一股强烈的悲哀,涌上心头。   (没有诞生什么,也没有创造什么,只是一味地,如同逃离猫头鹰的岩缝鼠辈一般地活下去,这样活了过来……)   这个时候,帕尔莎发现似乎在对面的岩石阴影处,看到了小小的亮光。   (萤火虫?)   一瞬间虽然这么以为,但在这种寒冷的季节,而且还是没有水边地带的岩山上头,是不可能有火虫的。淡淡的蓝色光芒,以轻巧且极快的速度,拖着一条余光的尾巴奔驰。才“咚、咚”地有如弹跳般地上到了岩石,就立刻移动到另一块岩石去了。   帕尔莎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小时候听母亲说过的传说故事。   ——美丽的月夜里,决不能靠近山上的岩地。因为美丽的月夜是帝帝·兰(骑貂的猎人)狩猎的夜晚……帝帝·兰虽然体型小,却是可怕的猎人。如果打扰他们狩猎的话,就会受到诅咒发疯哦——   (不会吧……)   仔细一看,那个光点四处移动了好几次。帕尔莎屏气凝神,动也不动,注视着光点。平常天暗之后应当就看不到的景象,现在因为中毒了,看起来格外鲜明……那是如梦似幻、不可思议的景象。   对面的岩石上面,站了一只小小的貂。月光照在那光滑的毛皮上,反射出如霜的光芒。貂的背上,跨坐着一个小小的人。右手拿着又长又细的矛,左手拿着长柄火把。仔细一看,看起来像是长柄的东西,原来是花梗,垂吊在花梗前方的花朵,里头到底装了什么东西?整朵花散发着隐约的淡蓝色光芒。   仿佛暂时在嗅闻风的味道,貂与小人都抬起了脸。帕尔莎在心里祈祷,希望自己的味道不会传过去。   接着,貂与小人好像同时发现到了猎物。立刻可以感受到他们的神经紧绷。定神一看,有只像是受到蓝色光芒吸引的金龟子,正朝着他们飞过去。然后,以双眼来不及捕捉到的迅速,小小猎人的长矛,一下子就刺穿了金龟子。   但是,那只金龟子对帝帝·兰而言,似乎是个有些过大的猎物。大小几乎就有他身体的一半。想要抓住翅膀啪啪挥动着的金龟子,帝帝·兰看起来正在死命奋战。   这个时候,听到细微的翅膀拍动声,帕尔莎吃惊地把视线转向空中。猫头鹰正瞄准帝帝·兰,快速地俯冲下来。   一瞬间——没有时间多想——帕尔莎拿起随手一摸的小石子,“咻”的一声朝着猫头鹰掷过去。小石子虽然没打中猫头鹰,不过猫头鹰受到惊吓,往上飞走了。听到翅膀拍动的声音,帝帝·兰和貂终于发现到了猫头鹰。一眨眼,帝帝·兰的身影就消失在岩石下方。   帕尔莎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刚刚自己看到的景象是真的吗?或者,是毒药造成的幻影……   似乎发烧了。全身发冷,但是,又不能够生火取暖。希望至少能有件咖尔(斗篷)披在身上。光是流汗的情况,就能让夜晚刺骨的寒冷开始影响身体了。帕尔莎背靠着岩石往下滑,整个人躺卧在土地上。   可能是迷迷糊糊的吧。帕尔莎因为感觉到周围有些微改变而张开眼睛,但是因为不是杀气,便没有猛力跳起身。轻轻抬起眼睛之后,看到眼前有个蓝色光点。还有……非常非常小的脸庞。   白发红眼的少年,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帕尔莎。虽然身体小到仿佛可以整个收进掌心,可是其实容貌非常美丽端正。身上所穿的衣服,仔细一看,似乎是由草类的纤维与虫类的翅膀制作而成的。   宛如虫鸣般的细小声音传了过来:   “图·兰‘大猎人’。”   这是亢帕尔语。帕尔莎轻轻眨了眨眼,表示自己听到了。因为她觉得如果开口说话,对方应该会吓跑。   “谢谢你救了我一命……帝帝·兰会用救命来还救命之恩。”   帝帝·兰的视线看了看帕尔莎的伤口,然后又回到帕尔莎的眼睛上。   “这是多喀尔的味道。多喀尔是度·卡尔‘大哥’他们跟我们作战的时候使用的毒。他们手上有解,我带他们过来。”   帕尔莎微微摇头。然后,用尽可能放轻的声音,低声说:   “我很感谢你的这份心意,不过,图·兰‘大猎人’他们正在追捕我,请你不要叫他们来。”   帝帝·兰浅浅一笑。   “我又没有说我要叫图·兰‘大猎人’他们过来。我是说要叫度·卡尔‘大哥’过来。”   帝帝·兰这么说完,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手指贴着嘴唇,吹出“咻咿——”的尖锐指哨声。收到了这个声音,某处的岩石阴影处传出了同样的指哨声。仿佛是传令一般,接连不断的指哨声回响着,直到远方。   过了一会儿,传来了比帝帝·兰的指哨声更大的口哨声。然后,开始听见了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帕尔莎在高烧造成的模糊意识中,感觉到有谁的脸正在看着自己。那个人身材像是孩子,却有张老人的脸孔。   (啊……是牧童。)   帕尔莎想起小时候,一起爬上岩山游玩的牧童少年。   “帝帝·兰‘骑貂的猎人’呀!”   老人低语的声音传来。   “听到呼唤的指哨声,我们就赶过来了……这个人是谁呀?”   帝帝·兰回答的声音传来。   “我不认识。可是,刚刚在我差点受到猫头鹰攻击的时候,她救了我。所以,我要救她——她好像中了多喀尔。她说她正在被追捕。”   伤口传来手掌轻轻碰触的感觉。   “没错是多喀尔的味道,而且还有铁的味道,应该是被矛打倒的吧……齐鲁·卡尔‘小弟’,这个人交给我们吧。趁着月光皎洁,你快点继续狩猎吧!”   “谢谢你们,度·卡尔‘大哥’。希望你们的山羊永远健康地在岩山上到处跳跃!”   这个声音是最后的记忆,帕尔莎再次昏了过去。   因为毒药引起的高烧造成的梦境之中,帕尔莎回到了照顾着将死的秦库洛的二十四岁的时候。秦库洛那因为生病而失去元气的脸庞,瘦巴巴的,憔悴不堪。对帕尔莎来说,这是她难以忍受的痛苦。为了她,牺牲至此的人,最后得到的东西居然只有疾病的折磨,实在太过残酷了。   帕尔莎在闭着双眼的秦库洛耳边,努力地说:   “父亲大人、父亲大人他犯下的罪,我一定会赎罪的,所以您安心地沉睡吧。我会拯救八条人命,替您赎罪的!”   然后,秦库洛的眼睛微微睁开,看着帕尔莎。   “救人……比杀人更难。你别讲得这么肯定。”   秦库洛的嘴唇,浮现了浅浅的笑容。   “我要安眠在母亲尤萨群山的地下,我自己的罪,靠我自己赎。”   帕尔莎紧紧握住秦库洛的手,闭上眼睛,咬紧牙关。   接着,秦库洛的手也用力地回握着她。   “帕尔莎……我作了一个梦,想了很多。我在想,如果我在人生这一路走来的路上,某个地方,选择了另一条路,说不定会拥有更美好的人生呀。”   帕尔莎讶异地看着秦库洛。秦库洛的眼睛,笑了起来。   “我的答案呀……就是如果现在要我再次重返少年时代,重新再过人生,我也一定是会走上相同的道路的。我只能选择这条唯一能选的道路——所以,我并不后悔。”   秦库洛的手,握得更有力了。   “唯有一件事情我后悔了,就是我不能让你自由自在地生活,无法让我存在于你内心之中的沉重影子消失。”   帕尔莎用另一只手,紧紧包握住秦库洛的手。   “这我会自己试试看的。”   秦库洛的笑容越来越富有深意了。   “打从小时候开始,你的心中就有压抑不住的愤怒。你的愤怒将会是你的救赎、你的诅咒——总有一天,当你的愤怒可以到达另一边的时候,你就能轻松许多了……”      帕尔莎作了个不知道被谁搬运着,深入地底下的梦。听到了好几个呢喃的声音,口中被灌了带着苦味的水。随着苦味的水流过喉咙,渗透到身体内部,慢慢地,身体舒服多了。      黎明透蚀心骨的寒冷空气中,帕尔莎不知不觉张开双眼。周遭虽然微暗,但透过左边的岩缝可以看见天空。泛白且带着蓝色的黎明天空。看着看着,感觉到心灵似乎也清澈透净起来。   (看看能不能穿越过去吧……)   帕尔莎在心底喃喃自语。不是从猫头鹰的爪子底下逃走,而是爬上爪子,张口朝着猫头鹰的脖子咬下去——那个时候,猫头鹰大概就会第一次了解到岩缝老鼠的痛苦了吧。   (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只是,想要替自己的痛苦报仇。)   帕尔莎苦笑。这一点,现在清晰得让她大吃一惊。   就奉陪自己这个无聊——但是,无计可施的情绪到最后看看吧。然后,去看看克服之后的前方有什么在等着吧……   帕尔莎睡得很沉——这次被吸进了连梦也不会作的,深深的安睡之中。          第三章 “山之王”的居民      1 王的使者到来      族长的长子卡穆与警卫队队长德穆受了重伤回来的传闻,一下子就传遍了“乡里”。丝兰·拉撒鲁的服饰店老板吓得要命,传闻甚至流传到了商人之间。为了不让谣言越传越夸张,于是族长卡库洛决定找来族里的武士,好好把事情交代清楚。   卡沙也以一名拥有长矛的男人身分,得到了坐在大厅最角落的资格。男人们的喧闹声中,卡沙的视线寻找着表哥卡穆。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卡沙却吓了一大跳。伤势似乎严重到肋骨都断了,腹部只以宽皮带加以固定,不过卡穆消瘦憔悴,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另一个人一般阴沉晦暗。德穆的身影则是没有瞧见。低低的喧嚷声响彻大厅。卡沙看到父亲硬的表情。   族长卡库洛用长矛柄的金属底部往石版地用力一敲,“当”的声音响彻大厅,所有交谈立刻停止。卡库洛低沉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中。   “穆撒的武士们呀!今天请各位集合的原因,我想大家应该也听过了。因为最近发生了一件事关我族名声,非常严重的事情。详细的情况,尤库洛会向大家说明。”   尤库洛往前走了一步。   日光从细长的窗户射进来,照着尤库洛的身体。   “穆撒的武士们呀!我想三十岁以上的人应当记得很清楚,其实,古老的亡灵再度出现在穆撒了。曾经由我亲手收拾掉的那个亡灵。”   “没错!就是那名族长与我永远都以身为他的兄弟为耻的男人。亢帕尔最卑鄙的男人——秦库洛的亡灵。”   尤库洛轻轻叹了一口气。   “秦库洛偷了象征王室与各族关系交好的‘王之矛’的金圈逃走的时候,我才刚满十六岁。父亲大人病逝,兄长卡库洛也因遭逢不幸失去右手。如果没有这些不幸接踵而来……如果我当时已是过了二十岁的年轻人……亢帕尔八族里头最厉害的那些年轻人,也不会丧命了吧。秦库洛确实厉害得可怕。这是最后一个与他交战的我,最清楚的事情。但是,我的内心已经跟他断绝关系了。所以,我毫不犹豫地攻击跟我有血缘关系的亲哥哥。”   大厅鸦雀无声。年长的男人们想起当时忍辱偷生的事情,以及重新骄傲地想起那个替大家雪耻,以英雄之姿盛大凯旋返乡的年轻尤库洛的身影。年轻男人虽然也听过这个故事,但这还是第一次听尤库洛亲口讲述,所以全都专心听着。   “我有件事情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当时我跟秦库洛交战的时候,有名女子在旁边看着。是位年约二十二、三岁的年轻女子。虽然我靠着光明正大的胜负,给予了秦库洛一个名誉的死亡,但是那名女子因为看到秦库洛被我杀了,所以诅咒了我。”   胸口刺痛,卡穆抚摸着断掉的肋骨附近。   一边拢起满是汗水的头发,耳中一边回荡着那个女人说过的话。   (——不管是光明正大的决胜负,还是其他什么方法,被杀的人都跟名誉没有关系。名誉不过是杀人者的藉口罢了。你的叔父秦库洛,十分明白这个道理。)   “我只是在做正确的事情罢了,但是女人这种生物呀……”   尤库洛露出微笑。   “我还真是搞不懂呀。我想大家应该也有经验吧?”   男人们之间传出窃笑。   然而,卡穆却笑不出来。因为那名拿着矛站在他面前的女人,跟现在叔父拿来当笑柄的女人,模样是天差地远的。   “总之,那个女人诅咒了我。她说总有一天,她一定要让我成为笑柄,一定要践踏我的名誉。我一点都没把她放在心上,所以才会忘得一干二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偶然得知了那个女人真正现身了。顿诺!卡沙!”   忽然被叫到名字,卡沙跳了起来。父亲则是慌张地朝着卡沙招手,两个人一起走到尤库洛身边。大家都以“发生什么事情了”的好奇表情看着两人。卡沙站起来之后,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尤库洛身旁的。尤库洛把手搭在卡沙的肩膀上。一双又大又沉重的手。   “我想大家都很清楚,卡沙的妹妹吉娜,就是舍妹的女儿……吉娜跟舍妹很像,是个非常有胆量的女孩。”   卡沙的同伴们传出了笑声。   “吉娜想要让我的儿子难堪,所以进到洞窟试胆量。然后哥哥卡沙想要帮她,也进到了洞窟去。他们说——就在那里,遇到了那个从新悠果王国那边穿越洞窟过来的女人。”   卡沙大吃一惊。没错,现在尤库洛所言并不假,但是却省略了他们兄妹受到索乌尔“暗之守护者”袭击,那个女人出手搭救这最重要的关键……   就在卡沙想要赶紧开口说话的瞬间,尤库洛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却忽然用力起来。尤库洛的眼神正在传递“现在是我们大人在讲话,你不要多讲有的没的”的意思。卡沙求救般地看着父亲,但父亲只是轻轻摇头。   “那个女人对卡沙兄妹说,自己是‘赎罪修行者’,还拜托俩兄妹别把看到她的事情说出去。但是,就算年轻,卡沙依然是我们族里的武士。从洞窟深处出来之后,他感觉到陌生人逼近的危险,立刻跑来告诉我们这个消息。我给了他们父子提供宝贵情报的奖赏,为了防止这话在一般百姓之间传开,我吩咐他们父子对外就说是捡到了绿白石。”   卡沙瞠目结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就像是作了一场恶梦。这就是所谓大人的深思熟虑吗?尤库洛口中编造出来的话语,其实已经完美地编织出另一个跟事实回异的故事了。   但是,卡沙说不出来“不是这样的”。因为他害怕在场看着他的其他男人们的眼光,而且如果尤库洛大人另有打算的话,他也不能坏了大事。   “我对卡沙刮目相看了。虽然身材矮小,但是胆量与聪明都是一等一的。”   尤库洛对卡沙露出微笑,卡沙战战兢兢地回以笑容。尤库洛以动作指示“你们可以回座了”之后,卡沙一面发抖一面穿过男人们,回到最角落的位置。途中也有男人们拍拍他的肩膀,夸奖他“干的好!”但是他没有时间可以回应。   “总之就是因为这样,我得知那个女人乔装成‘赎罪修行者’潜入亢帕尔一事,所以马上请卡穆与德穆去追捕她。然后,他们两个人成功地找到了躲藏在佑撒族领地的那个女人,并且逮捕了她——这是昨天的事情。”   尤库洛招手要卡穆过来。   “就像大家很清楚的那样,卡穆与德穆的矛术都是一流的。卡穆虽然还年轻,不过技术也接近一流等级了。所以,站在我的立场,我自然十分放心拜托他们两位去把那个女人带回来,不过……”   叹了一口气,尤库洛看看卡穆,接着视线回到男人们身上。   “那个女人实在是像狼一样奸诈狡猾。爬上岩山的时候,故意坠马,装出受伤的样子。于是德穆吓了一跳,打算下马看看她的情况。就在这时,那个女人突然惊吓德穆与卡穆的马,造成德穆坠马摔断鼻梁,卡穆也断了肋骨。尽管如此,德穆还是想要抓住她,但是她拿长矛刺伤了德穆的肩膀后就逃走了……卡穆,我没说错吧?”   卡穆一脸苍白地抬头看着叔父。他感觉到自己早已厌倦这让人作呕的谎言。他尊敬叔父,也明白为了重要的计划,也许有必要说这样的谎。但是,对于个性耿直的卡穆而言,像这样用谎话粉饰谎话的举动,实在是厌恶到受不了。   尤库洛的双眼迅速地眯成一条线。大概是敏锐地察觉到卡穆内心中的犹豫了。尤库洛就是一个在这种事情上头,敏感得让人害怕的男人。   “我并不是……在责备你当时无计可的情况。”   尤库洛口气温和地说。   “你还年轻,肋骨断了应该很痛吧。所以,你用不着对于自己不但没有帮助鼻梁断了还继续战斗的德穆,还让那个女人逃走的事情感到丢脸。”   卡穆目瞪口呆地看着叔父。然后,也看到了站在旁边的父亲,表情也因为自己儿子所作所为感到羞耻,露出些微地扭曲……   不是这样的!那是因为德穆他——”   卡穆说到一半的话,被父亲卡库洛给打断。   “卡穆!你给我知耻一点!你想把人不在这里的德穆当成你丢脸的藉口吗!”   卡穆大惊失色。德穆的伤势的确不轻,但并不是严重到不能出席。他听到叔父尤库洛对德穆说“你不用到大厅来没关系,好好休息吧”。   卡穆咬牙切齿。他感觉到自己的周围,不知不觉中布满了天罗地网,正在使劲地逐步收网所造成的不安。这种情况下不论他说什么,听起来都只会像是藉口——除了忍气吞声,别无选择。   “哥,卡穆还年轻,请你不要责骂他。”   尤库洛以稳重的口气一说完,便再次面对着男人们。   “虽然说来话长,但是总之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女人已经逃进我们穆撒族领地了。因为她逃走的时候身上没有咖尔(斗篷)也没有行李,这个季节里头我想是逃不了多久的,不过我希望挑选出大约五十名的武士,分头去追捕她。我也会请牧童他们帮忙的。”   然后,尤库洛笑着补充说道:   “我有话想先跟大家说清楚。我肯切地拜托大家不要轻忽那个女人的狡猾跟武术。还有,不管她怎么说我的坏话,请大家都不要相信。”   男人们大笑起来。就在此时,仿佛穿过他们的笑声一般,传来了拉长的高亢号角声。一瞬间,大厅陷入沉默,接着众人喧闹的声音有如浪潮扩散开来。因为拉长的高亢号角声,意思是告知众人“亢帕尔王的使者来访”的讯息。   不久,传来敲门声,年轻守卫打开了门。   看到进入大厅的两名武士,男人们一片寂静。来访者穿着代表亢帕尔王之使者的咖尔,绑着银线织成的头带。   他们将卷起后以蜡封口的软羊皮信件,朝着尤库洛等人高举起来。   “穆撒族人、卡库洛·穆撒大人、尤库洛·穆撒大人,我们在此向你们请安。”   使者以洪亮的声音说着。   “这里有一封亢帕尔王要给尤库洛·穆撒大人的急件。”   男人们屏气凝神的视线中,使者往前进,将信件交给尤库洛。尤库洛鞠躬之后收下了信件,当场拆开封蜡打开信件。静静看过内容之后,不久面对着使者,说道:   “两位长途跋涉辛苦了。我确实收到信件了。我会马上完成准备,后天就动身前往王都。在出发之前,请两位在寒舍自便,不要拘束。”   尤库洛对年轻的随从使个眼色,随从便带着使者离开了大厅。   尤库洛环顾在场所有人的脸。   “族里的男人呀!国王传来消息,说‘通往山底之门’已经打开了。”   男人们流露出吃惊的模样。王都的城堡深邃的岩山上有座洞窟,该洞窟的深处,有扇用自然形成的大岩石做成的门,那扇门只能从岩山深处的另一边开启。   那扇“通往山底之门”打开了,就表示“山之王”传递出今年冬天要进行“禄意霞的馈赠仪式”的意思。   上一次举行“禄意霞的馈赠仪式”,已经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了。位于这间大厅的男人们之中,还记得仪式的人,不到一半。男人们由于太过欣喜,欢声雷动。终于,仪式之年来临了。   虽然仪式偶尔会隔一段时间才举办,不过,几乎是二十年左右就会有一次。尽管如此,距离上次的仪式举办已经过了二、三十年之久,却依然没有要举办的样子。亢帕尔的人们日子越来越穷困,心中的不安也越发扩大。   由于参加过上次仪式的秦库洛,做出偷走代表国王与“王之矛”之间的羁绊的金圈逃到国外,这种让人难以置信的背叛行径,玷污了亢帕尔王与“山之王”之间神圣的关系——有很多人都是这么谣传的。但是,不论多么不安,禄意霞“青光石”是遵照“山之王”之意馈赠的宝石。如果“山之王”没有主动行动,亢帕尔人是完全无计可施的。   然后,终于——在第三十五年,“山之王”终于传递出了要举办仪式的讯息。亢帕尔与“山之王”之间的联系依然存在着!   男人们的脸上满是难以言喻的欣喜,绽放着愉快的光芒。   倘若亢帕尔王得到了禄意霞“青光石”,就会有大量的谷物输入亢帕尔。国王应该也会送点什么礼物给每一族吧。今年接下去的几年,都不用担心冬季的存粮问题了……对贫穷的亢帕尔人民而言,“禄意霞的馈赠仪式”意味着的是长年等待,如梦般的幸福时光终于到来了。   “‘有事的时候就接二连三’,这话看来说的不错呀。好了,武士们,现在有得忙了,大家分成两组开始进行工作吧。明天中午之前,要准备好穆撒族送给‘山之王’的礼物。”   男人们开始骚动。然后,尤库洛用矛柄底端的金属部分敲了一下地板。   “还有一件事情。我刚刚才想到,还有一件事情我希望得到大家的认同。”   尤库洛招手把自己在旁伺候的长子席席穆叫到身边。身材很高的席席穆,已经跟父亲尤库洛差不多高了。   “平常出发到王都去都是由卡穆担任随从,但是如同大家所见,卡穆现在受了伤。这种情况要骑马旅行十天,应该是不可能的。所以,总而言之,大后天我想让小犬席席穆担任随从,陪着我到王都去。席席穆今年十六岁,我想也是差不多该到王都去,跟其他族族长的儿子们来往的年纪了。大家同意吗?”   卡穆一脸发白看着叔父与父亲。但是,父亲卡库洛以痛苦的表情朝着尤库洛点头。其他的男人也没有理由反对。   “卡穆,你不用担心,‘通往山底之门’打开到举行‘禄意霞的馈赠仪式’,中间差不多有二十五天的间隔。等你伤好了,再回去王都吧。”   对卡穆这么一说完,尤库洛便转身面对族里的男人们,大声地说:   “好了,穆撒族的武士们呀!开始干活了!”   随着吵闹的男人们一起走出大厅,卡沙最后再次回头看卡穆。即将走出门去的卡穆的一脸阴郁,以及席席穆满脸红光得意洋洋的脸,深深烙印在卡沙的眼中,久久不去。      2 秦库洛的两个侄儿      王的使者到访之后的两天,众人忙得有如暴风雨一般。女人们卷好上等的纺织品,把喇尬(起司)用干净的布包好;男人们努力装饰运送行李的车子,希望抵达王都的时候,不会看起来不如其他族的行李车。   两天之后,尤库洛率领着以儿子席席穆为首的三十骑随从出发的时候,卡穆与父亲卡库洛都以难受的感觉,目送着在族人欢送声中逐渐远去的华丽车队。   虽然肋骨的伤没什么大不了,但卡穆不想见人,这两天都关在房间里头。心情彻底沉静了下来,也是个重新仔细思考许多事情的好机会。   卡穆感觉自己遭到叔父尤库洛的背叛。因为从小开始,尤库洛就是他所尊敬的人,跟尤库洛在一起的时间甚至多过父亲,所以受到伤害的感觉也格外强烈。   (叔父大人……说不定打算让席席穆成为仪式的随从。)   他第一次起了这个疑心。虽然心想可能是自己想太多,不过在大厅里头叔父说话的方式,不管怎么想,都只能认为说是在污辱、轻蔑卡穆,好让众人接纳由自己的儿子席席穆前往王都。   为了成为亢帕尔最厉害的武士“王之矛”,必须在少年时代,以自己族里的“王之矛”挑选出来当随从的身份,去参加“禄意霞的馈赠仪式”。然后,在“山之底”的黑暗之中,与“王之矛”的成员一起经过比划长矛技术的考验。从“山之底”生还的随从,到了二十岁,就可以得到“王之矛”的位置。   以随从身分参加过仪式的少年,只有在下一场仪式之前死亡或是无法使矛的情况底下,会特别召集每一族的“王之矛”,再选出该族新的“王之矛”候补。   十六、七岁以随从身分参加过仪式的人,二十年后到了三十六、七岁,就会以成为具备知识与胆识的青壮武士“王之矛”参加仪式——这就是持续至今的制度。   但是,由于仪式间隔长达了三十五年,再加上参加过上次仪式的随从,全部都被秦库洛杀死。由于这样的悲剧,所以这个制度不得不有所改变。因此,以讨伐秦库洛后平安生还的尤库洛为主,每一族拥有“族长直系血统”的男人们从十年前就在国王面前举办御前比武,选出全新的“王之矛”成员。   本来,正好在十六岁那年应该可以参加仪式的卡穆,今年三十一岁了。仔细想想,要他以随从身分参加仪式,年纪也太大了。不过,在王都与妻子一同等待他回去的长男卡姆洛,才刚满九岁,还不到能成为随从的年纪。   (相较之下,席席穆十六岁——正好是可以成为随从的年龄。)   卡穆用力地咬牙切齿。   (也许叔父大人的打算是,让我继承父亲当上族长,让席席穆成为“王之矛”。)   如果是平常,卡穆虽然遗憾无法成为“王之矛”,但是想到自己能继承族长,也就对此释然许多了——然而,这次的仪式并不是一般的仪式。   尤库洛叔父大人有什么据为己有,连父亲卡库洛都不知道的天大秘密,也有将其付诸实现的仪式。卡穆为了叔父的计划,先前都是担任左右手不断工作。没想到事到如今,却被叔父从计划当中剔除,这实在是让人怎么也无法接受。   还有另一个阴郁的怀疑刺痛着他的心。   卡穆完全不知道,德穆的矛头居然事先涂上了多喀尔(毒)。把矛头涂上多喀尔,这是让人不敢置信的肮脏手段。这是德穆自己擅自做的事情吗?如果是,德穆为什么会在说不定会刺中卡穆的情况下掷出矛……该不会认定说那是“机会难得”吧。   (不会吧……是我想太多了。)   卡穆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卡穆因为多喀尔(毒)而身亡,那么他们没有经过正式审判那个女人就杀了她的事情也会曝光。而且,不论如何,叔父大人应该都不会想要他的命。   (尽管如此……那个女人的矛术,真的是高明。)   老实说,即使是那些聚集在王都,身为亢帕尔最厉害的长矛高手的“王之矛”的比武之中,都不曾见过那样的行动。   (如果是秦库洛传授给她的,那么秦库洛还真是个可怕的专家呀!)   卡穆忽然想起,以前父亲卡库洛脱口而出的话。   那是在宅邸面前的广场,看着尤库洛正在指导族里的武士们练矛时的事情。那个时候已经再也不能使矛的父亲,表情忧郁,卡穆看了非常哀伤。   尤库洛一副仿佛是开心得不得了,可以炫耀自己有多行的样子,表现出完美的矛术——然后,卡库洛低声地说道:   “无谓的动作太多了……”   卡穆没有回应。他还以为父亲是在嫉妒叔父,但是,父亲的侧脸,浮现出了与嫉妒不同的,宛如望着远方的表情。   “秦库洛比这家伙强多了。”   卡穆吓得心脏差点跳出来。“秦库洛”这个名字,在穆撒族人们之间,是个绝口不提,有如禁忌的东西。特别是父亲以弟弟秦库洛的所作所为为耻,从来不曾提过。所以,卡穆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也许你不相信……不过我比尤库洛厉害多了……可是秦库洛他……”   父亲以仅存的一个眼睛看着尤库洛的动作,仿佛呢喃般地说:   “他是个天才。说不定,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吧。所以,‘禄意霞的馈赠仪式’举办的时候,父亲大人没有选身为长子的我,而是选了秦库洛当随从。   然后,他完美呼应了父亲大人的期待——秦库洛居然以仅仅十六岁的年轻,而且还只是当过随从而已,就成为了‘舞者’。”   所谓的“舞者”,是在仪式最后要与索乌尔“暗之守护者”面对面的,亢帕尔最厉害的武士。   仪式之时,在“山之王的宫殿”面前的仪式场地,“王之矛”与随从们所有人会进行比武,其中最优秀的人就能成为“舞者”,与“山之王”的家臣索乌尔“暗之守护者”比试一番。   据说“舞者”打赢了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后,“山之王”就会打开最后一扇门,邀请亢帕尔王、“王之矛”与随从进入宫殿。那扇门的另一边,是由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宝石禄意霞“青光石”所建造而成的……   这个“舞者”由年仅十六岁的随从担任,这还是前所未闻的事情——因为秦库洛是个出类拔萃的非凡长矛手。   “可是,他的本领非但没有贡献给全族,还变成国家的祸害。”   父亲深深叹息。   “老实说,即使我当初成为追兵,我也不认为自己能打赢秦库洛。所以——”   声音压得更低,父亲呢喃:   “我是这么认为的——秦库洛一定是遭到尤库洛的暗算。”   那个时候,卡穆觉得非常不舒服。他还以为父亲在嫉妒自己弟弟的功劳,藐视自己的弟弟。   但是,现在想起来,卡穆的心中产生了另外的念头。连父亲都承认是天才,把那个女人教导为那么厉害的长矛手的秦库洛,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男人?那个女人,在尤库洛与秦库洛交战的时候,到底看到了什么……   卡穆感觉到心跳突然加快。   (如果那个女人看到的,是跟叔父大人世人流传的光荣胜负完全不一样的东西……那么,叔父大人就有甚至要在矛头涂毒药杀死那个女人的动机了。)   卡穆告诉自己要冷静一点。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我想太多了——可恶!只不过是一次的不如意,我居然就这么想!看样子我也是个卑鄙的男人。)   尤库洛叔父确实从秦库洛手中取回金圈且平安生还。   (不论如何,叔父大人并不是那么卑劣的人。)   卡穆摇摇头。在矛上涂毒这种做法,一点都不符合叔父大人的风格。   (很有可能是德穆自己做的吧。)   卡穆心想,这事果然还是德穆擅自做出来的。   张开双眼,卡穆无意识地注视着天花板上露出来的,被烟熏黑得发亮的粗壮横梁。   卡穆曾经跟随着尤库洛,到南方的新悠果王国与桑可尔王国好去进行采购谷物的谈判好几次。在亢帕尔,谷物采购被视为国王重要的工作,所以深得国王信任的尤库洛以代表的身分,一年一度带着禄意霞“青光石”造访南方各国,进行购入谷物的谈判。   (连族长的宅邸……)   卡穆看着横梁露出来的天花板,在内心中喃喃自语。   (都只有这点能耐。)   新悠果王国大臣们的宅邸,是以光滑的削皮原木建成,墙上挂着绸缎纺织品的情况是很普通的。商人们甚至极为讲究,身穿华丽的绢织衣物。在桑可尔王国,就算是普通官吏的房子,墙壁上也有使用夜光贝绘制而成,美丽得让人惊艳的壁画——那是让人联想到各个国家财富基础根本就不同的光景。   不过,不论在哪一个国家,平民百姓看来都不是太富裕。悠果也一样,特别是亚库族(原住民)的村庄,看来格外贫穷。但是,即使歉收的那一年会饿肚子,南方国家过不了多久,丰收之年也一定会再来临的。悠果跟桑可尔,两国都没有必须要外国工作讨生活的武士之类的人。   在亢帕尔,即使是武士阶级的家庭,几乎大部分的男人,每年到了冬天就会到国外工作。有时候,有的人就那样直接在悠果过了一辈子。   群山之国亢帕尔,能开发成耕地的地方非常少。北边只有终年积雪的高山,南边的低地勉强有广大的针叶林,但是土质贫瘠,即使经过开垦,也无法耕种什么有用的农作物。   勉强可以开垦出田地的,也只有这个“乡里”散布的中间高地而已,而且强风会把土壤吹走,土壤逐年越来越贫瘠。所以,就只能种植在强烈的寒冷与贫弱的土地还能稳定收成的喀夏(甘薯)。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亢帕尔拥有得天独厚的水资源。群山底下蕴藏着丰富的地下水,到处都有涌泉,全年不必担心缺水。要是没有这些水,这遭受强风吹袭的中间高地,大概也无法耕田种植了吧。   喀夏,以及在岩山上也能存活的山羊的羊奶——这个贫穷的群山之国,物产就只有这些……如果没有以禄意霞“青光石”买来的谷物,亢帕尔这个国家可能就会持续不下去了。   卡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陛下与尤库洛叔父大人要实行那个计划的决心,果然还是十分坚定的。)   那是一个各族族长们都不知道的极机密计划。会颠倒亢帕尔天地的宏伟计划。   参加过三十五年前的“禄意霞的馈赠仪式”,以前的“王之矛”成员们,几乎都已经辞世,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如果,像佑撒族的拉尔古大人那样活到现在的老武士知道了这个计划,应该赌上性命也会加以阻止吧——所以,这是个千万不能够让对“山之王”抱持着深厚尊敬的旧世代得知的计划。   (还有二十几天就要举办仪式了……)   卡穆如果没有被席席穆抢走位置,就会以尤库洛随从的身分,下去“山之底”的黑暗之中。那个时候,命运到底会站在亢帕尔王这边,还是“山之王”那边呢?   卡穆闭上了双眼。      ※   为了搜捕脱逃的女人,一队武士持续以岩山为中心搜索,但不可思议的是,女人的足迹在岩山里的小洼地突然失去了踪影。三天过去了,还没有任何一人可以找到女人。   虽然感觉到“乡里”不知道为什么跟平常不一样,闹哄哄的,但是卡沙却心情沉重地度过每一天。   那一天从大厅回家的路上,他质问父亲为何没有遵守约定,出声替那个女人辩护,不过父亲只以一句“这样就好了”回答他。   “你也已经加入大人的行列了,所以你要好好记得——尤库洛大人今天所做的事情,是为了不要让族里掀起风波的政治判断。”   这不用父亲告诉他,卡沙自己也很清楚。可是……   因为不能跟父母亲说,何况是找朋友倾诉,卡沙没有办法只好向跟他拥有同一个秘密的妹妹吉娜发泄郁闷。在没有其他人影的岩山草地上,卡沙把发生在大厅的事情说出来,吉娜紧皱眉头,满脸担忧。   “这感觉好像是为了掩饰一个谎话,结果越说越多谎话的样子。”   “嗯。我也这样觉得,所以觉得很不喜欢。我受不了这一连串谎话的开头,居然是我们两个。”   吉娜往前探出身子。   “哥,我们就这样闷不吭声好吗?那个女人不是救了我们的性命?可是,我们却没有遵守跟她的约定,因此害她遭到追捕,不是吗?”   “但是,就是这样呀。那个人是为了窃盗秦库洛而企图加害尤库洛大人的人呀!而且,她还侵入洞窟……”   吉娜打断卡沙说到一半的话。   “哥,你等一下。你说的是尤库洛大人的说明吧?我呀,总之想要先从自己看到的、感觉到的事情来判断。”   卡沙吓了一跳,目不转睛地看着妹妹。吉娜虽然只有十二岁,但是有时候就会像这样,说出合理到让人吃惊的意见。   “听好了喔!因为别人说的话说不定是假的,所以首先要放在一旁别理会。哥,你回想看看,那个人看起来像是坏人吗?”   卡沙摇头。   “没错吧?而且呀,如果她出现的目的真的像尤库洛大人所说,她还是没有对遭到困难的我们见死不救。对吧?如果她看重的是那个目的,不要管我们在那边惨叫不就好了吗?因为要是我们被索乌尔吃了,就没有人会把她的事情说出去。姑且不管到亢帕尔的目的为何,那个人赌命救了我们的事实是不会改变的。”   卡沙用力点头。这几天下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舒畅许多。   “吉娜,你说的对。你还挺会说话的嘛!”   吉娜开心地羞红了脸。   “不过,所以说,现在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做的?”   这个时候,传来一声近得让人吓一跳的“咻!”的口哨声,两个人都跳了起来。勇勇从岩石的阴影中探头出来。   “卡沙,这样不行喔!不能在这种地方这么大声讲这种事情喔!声音会传得很远很远的。特别是在这种岩石地。就在对面那边,搜索队的武士人正在走动。他们要是听到,可不得了了。”   卡沙感觉到胸口紧紧揪了一下的不安。   “勇勇!你从哪个地方开始听我们的对话的?”   勇勇举手向吉娜打招呼,接着低声地说:   “我全部都听到了。很抱歉偷听你们讲话,不过我也是有我的苦衷的。”   卡沙一脸严肃地看着牧童少年。   “勇勇,我们也有疏忽的地方,但是这真的是非常机密的事情。你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就算是你的族人。”   勇勇抓了抓下巴,然后歪着头疑惑地看着卡沙。   “我说呀,你们两个,真的有在感谢那个人的救命之恩吗?”   卡沙气得脸颊充血。   “当然有。”   “那么,就不要再做出会背叛那个人的事情吧!”   卡沙皱起眉头,专注地看着勇勇。   “我决不会这么做。”   吉娜虽然这么回应,不过卡沙在稍作思考之后,喃喃地说:   “只要……那个人不会替穆撒族带来灾难的话。”   勇勇虽然动也不动地看着卡沙的脸若有所思,但不久之后只是耸耸肩膀。   “托托长老真是厉害呀!你们两个的回答,就跟长老预测的一模一样。”   然后,认真地看了看两个人。   “跟我来吧!要尽可能保持安静。接下来,千万不能发出声音。”   卡沙与吉娜互看一眼之后,赶紧追上脚步飞快的勇勇。勇勇开始沿着不是平常卡沙他们行走的山路,而是坡度陡峭,就像是穿针引线般经过岩石缝隙间的小路前进。这应该就是人称“牧童路”的通道吧。牧童们对岩山了若指掌,知道很多这种连路都算不上的小路。   “好了,到了。就是这里。”   勇勇虽然这么说,可是卡沙与吉娜对于这里是什么地方,完全是一头雾水。只不过是巨大的岩石底下,长着满是尖刺的灌木丛而已。勇勇拿着“赶鹫杖”,在灌木丛旁边的小岩石上一咚、咚、咚”地敲了敲。   然后,让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岩石像是从内部被往外推一般,朝着这边倒下。接着,勇勇   的父亲多多从里面探头出来。   “没有其他人吧?”   “没问题。我非常小心。”   勇勇回答,多多点点头,看了看卡沙他们。   “很好。卡沙先生、吉娜小姐,请进。小心你们的脚步。”   多多回去里面,卡沙坐在这个洞穴的入口,把双脚伸进去。多多拉住他的脚,用难以想像是出自那个矮小身躯的大力气,把他给抱下去。很快地,吉娜也以同样的方式被抱下去。勇勇从外面把岩石挡回去。   “勇勇,你不下来吗?”   从回声的感觉来看,这里似乎比预期的还要宽敞。   “嗯,得有个人在外头把岩门关上。”   眼睛适应黑暗之后,便发觉到洞穴内部有着微微的光线。附着在岩石底下的光藓,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来吧,吉娜小姐,牵着我的手。卡沙先生牵着吉娜小姐的手。”   三个人一牵好了手,多多就开始慢慢引领着两兄妹前进。虽然吉娜与多多不用弯腰便能前进,不过卡沙偶尔头顶会撞到岩石,所以有点半蹲着在走。不可思议的是,似乎感觉到有风轻轻吹拂过脸颊。   沿着巨大岩石的底部前进,然后转到右边……忽然,眼前豁然开朗。   卡沙与吉娜不由得目瞪口呆。眼前所见的,是个就算有十个大人也能轻松坐下的宽敞空间。似乎是由好几个大岩石的空隙所创造出来的空间,正面有个高度约为人脸可以采出去,宽度细长的开口。耀眼的阳光从那个开口照了进来。由于有这么个开口,吹进了些许微风,所以并不会觉得闷。   就在那有如窗户的开口旁边,有个人背靠着岩石坐着。虽然逆光,但双眼适应之后,就看得出来那个人是谁。   “你们好。”   那个女人轻轻举手招呼。卡沙与吉娜像是麻痹般地呆呆站着。   “我、我们……”   卡沙发出好像有东西卡在喉咙里头的声音,吉娜惊慌失措地插嘴说道:   “对不起!我们把你的事情跟父母亲说了。虽然本来是不想说的,可是因为禄意霞‘青光石’跑到了我的领口里头,唔,大概是从索乌尔那边掉过来的,所以……”   “等一下,等一下。”   吉娜忽然被人抓住了手,吓得跳起来。刚刚都没有注意到,原来托托长老坐在旁边。   “你太大声了。那边有岩窗,声音会跑到外面去的。说话要小声一点。”   吉娜与卡沙轮流陈述,为什么自己没有遵守承诺的原因。帕尔莎面带微笑,等到两人说完,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呀——反正,我也有说假话的部分,就算我们扯平了吧。”   卡沙和吉娜大大吐了一口气。双脚怕得直发抖。   “别杵在那里,坐下吧。”   托托长老拍了卡沙的屁股一下。兄妹两人在干岩石上面坐下。   “你们是卡沙跟吉娜,对吧——让我再次报上本名吧,我叫帕尔莎,是佑撒族卡鲁纳的女儿。”   稍微冷静一点的卡沙,终于,清楚地看见了帕尔莎的长相。阳光晒黑的皮肤,眼尾已经有小细纹。不过,帕尔莎的脸上,最引入注目的就是那双眼睛。直直望着人的那双眼睛,蕴藏着充沛的精力。   “你受伤了吗?”   注意到帕尔莎的左肩缠着布条,吉娜问道。帕尔莎开口回答之前,托托长老便插嘴说:   “她的肩膀被涂有多喀尔(毒)的矛头划伤了。就像你们知道的那样,我们在攻击鹫的时候会使用多喀尔,所以知道解毒的方法。”   “托您的幅,身体的麻痹已经完全退掉了。这里不用生火也温暖得可以好好睡觉呢。还给我美味的喇尬(起司)跟喇咖鲁(羊奶酒),让我的体力也恢复了。我对托托先生你们,感激不已。”   “不是坠马的时候受的伤吗?”   帕尔莎一脸诧异。   “坠马?不是呀。我并没有坠马。是那个高大的武士从后面丢掷过来的矛,差点就刺到我了才受伤的……让你们看看伤口吧。”   帕尔莎随手拿掉布条,露出严重的伤口。看起来明显是个刀伤。而且,因为中毒的关系,伤口周围变成了紫色。   “居然有毒药……”   卡沙口中喃喃自语。明明逮到了帕尔莎要带回来,为何德穆与卡穆还要在矛头上面涂毒药?为什么——答案只有一个。   卡沙感觉到一股颤栗自胃部上涌。尤库洛大人在大厅讲的那席话在他脑海中奔驰。那席话里头,尤库洛大人到底搀杂了多少谎话?就算这个人企图做坏事,为什么要在她到族长面前接受合理的审判之前就想要她的命?   “哥?”   吉娜的声音让卡沙回神过来。卡沙抹了抹满是冷汗的额头,动也不动地望着帕尔莎。   “你为什么要回亢帕尔?”   帕尔莎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回答道:   “我之所以回来亢帕尔,是为了埋葬自己心中的亡灵。”   帕尔莎淡淡地笑了笑。   “我六岁的时候,因为被卷进了某个阴谋,不得不逃离故乡。家父的好友带着我一起逃亡,穿过我先前遇到你们的那座洞窟,逃到新悠果王国……一逃,就是二十五年。抚养我长大的人,虽然因为突然生病而死亡了,可是,我觉得那个人为了我牺牲掉自己的人生。这种念头不论过了几手,始终没有消失。所以,有人说‘不要不去看旧伤口,应该要再度正面直视看个清楚’。其实,我是因为个人的理由回到这个国家的。这次我想靠着自己的力量,走过那座在我六岁的那一天,边哭边被人牵着手走过的洞窟……我就是以这样的心情,穿过那座洞窟,然后凑巧碰到了你们。”   卡沙一头雾水,皱起眉头。   “那……那位养育你长大的人,是秦库洛吗?”   帕尔莎吃惊地张大双眼。   “你怎么会知道?”   一脸不安的卡沙,低声地说:   “尤库洛大人召集族里的武士,跟大家说明的。他说,你是因为对他打败秦库洛怀恨在心。想要找他报仇,所以才会回来这里的。”   帕尔莎的脸上浮现“原来如此”的神色。   (唉……这还真伤脑筋。)   帕尔莎在心中呢喃着,没想到尤库洛居然会用这种方式,对像卡沙这样的少年,说明秦库洛与她之间的关系。反而,她还以为尤库洛应该会死命加以隐瞒。看样子,尤库洛是个脑袋比她以为的还要聪明的男人。应该是个善于编造容易取信他人的谎话的男人吧。   但是,帕尔莎原先并不打算在这里把一切跟卡沙与吉娜说个明白。因为卡沙与吉娜是要在穆撒族社会之中生存下去的人。还很天真的他们,要是知道了无谓的事情,会在族里的社会难以生存下去的。   帕尔莎原本不想把他们卷进来。一开始,她想要拜托某个牧童,说是在岩山捡到了她写的信,请人转交到族长卡库洛手上。   但是,托托长老反对这个计划。他说,现在族里的男人全都把帕尔莎当成仇视穆撒族的狡诈女人,即使有人送信过去,大概也只会被当成是个陷阱加以防范。   托托长老说,还不如找卡沙来把话告诉他。如果帕尔莎救了他们兄妹,他们应该会感激这份救命之恩。而且卡沙与吉娜虽然年纪小,却都是聪明的孩子。因为他们是族长妹妹的孩子,应该知道族长家里谁是最值得信赖的。所以,如果要传信,把原因讲到某个程度之后,再拜托卡沙帮忙,应该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他们知道了秦库洛的事,我该讲到什么程度才好呢……)      看着沉默着正在思考着什么的帕尔莎的脸,卡沙忽然有种“已经够了”的感觉。尤库洛大人与这个人之间,一定有什么重大的秘密。仿佛被剔除于大人的对话之外的小孩子一般,他也被屏除在那个秘密之外,还被谎话耍得团团转,他已经受够了。   “帕尔莎小姐!我已经受够自己要说谎,还有听别人说谎的情况了。所以,请你告诉我们真相。你真的是为了要向尤库洛大人报仇,要来嘲笑他,所以才到这里来的吗?”   帕尔莎目不转睛看了卡沙好一会儿,不久,点了点头。   “是呀。虽然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心里并没有想到尤库洛那个人,不过现在我确实很想把他怎么对待我,加倍奉还给他……但是——”   帕尔莎露出严肃的表情望着卡沙。   “我想这么做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尤库洛杀了秦库洛。”   “那么……是为什么?”   帕尔莎叹气,摇头。   “我不想告诉你。”   卡沙皱着眉头。   “这样的话,我就必须去跟族长报告说你人在这里。”   吉娜吓了一跳,看着哥哥。   “哥!”   “我不能放着会替族里带来灾难的人不管——我在得到短剑的时候,发誓要为族尽心尽力。”   少年的圆脸,浮现拚命的决心。帕尔莎露出微笑。   “我明白了。你就照自己想做的去做吧!但是,请你等到我恢复体力,不会给牧童他们添麻烦的时候再行动——我想你还欠我这么点人情吧,怎么样?”   卡沙有种轻易闪过对方死命刺过来的长矛的感觉。   “哥!我到最后都要跟这个人站在同一边!哥要去告密的时候,我一定会想办法加以阻止的。”   “吉娜,你不要多管闲事!”   “我才没有多管闲事!我是赌命来还救命之恩!”   “混帐!我又不是喜欢才要去告密的!你好好听我解释啦……就是,如果有我可以接受的原因,我也会赌命帮助她的。”   “喂——我不是说要小声一点吗!”   托托长老轻轻“啪”、“啪”地拍了俩兄妹的头。   “我说呀,卡沙小子。这个人呀,其实是在替你们着想。她不想把无辜的你们卷进去,不想让你们遭逢不幸。唉!反正,接下来一、两天,这个人也还不能随心所欲地行动。你们不要着急,慢慢地互相了解,然后再下决定就好。”   卡沙大大的吐了一口气,点头。      ※   兄妹俩走下岩山,回到“乡里”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吉娜大叫“来不及准备晚餐了啦!”,赶紧冲回家去。但是,卡沙却注意到有个靠在山羊的防寒围篱,茫然望着夕阳的男人。于是他停下了脚步。   发觉到卡沙在看他,卡穆回过头来。   “你好。”   卡沙赶紧鞠躬行礼,卡穆面带微笑。   “我刚去拜访叔母大人了——很庆幸在这里碰到你,因为我是来找你的。”   卡沙大吃一惊,抬头看着表哥。卡穆可以说是个沉默寡言,有张轮廓很深,眉毛浓密,怎么看都像是个武士的面容。然而,卡沙很清楚,卡穆也是个从外表无法想像,内心温柔的男人。因为小时候,他常常去找卡穆玩。   “来找我?”   “嗯。”   卡穆像是不好意思,表情尴尬。夕阳残光,突显出了卡穆的侧脸。   “明天我要出发到王都去。出发之前,我有话想告诉你。因为,先前在大厅的时候,似乎就只有你在替我担心。”   卡沙觉得很难受,看着卡穆。   “伤已经好了吗?”   “嗯,本来就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伤。”   卡沙一边望着表哥的侧脸,一边心想这样的卡穆,真的会做出在矛头涂毒药这等卑鄙的事情吗?最讨厌行为不正当的卡穆会这样吗……可是,卡沙又不能够开口问个明白。   于是,卡沙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   “谢谢……您专程来看我。”   卡穆轻轻笑了笑。然后,表情变得严肃,低声说道:   “卡沙,我问你,你喜欢亢帕尔吗?”   卡沙抬头,怀疑地看着表哥。   “嗯……为什么这么问?”   卡穆眺望着远处太阳逐渐沉落下去的低地森林。   “我以前去过很多国家,深刻地体会到亢帕尔是个多么贫穷的国家——即使如此,这个国家依然如此美丽。”   卡沙望着缓缓起伏的台地,台地另一边的悬崖,还有悬崖谷底绵延的针叶森林。   “再过一阵子……”   卡穆低声地说。   “就要举行‘禄意霞的馈赠仪式’了——亢帕尔的命运,全系于这场仪式。”   卡穆望着森林,继续说着:   “如果,我没有从‘山之底’回来的话,就当作我是因为深爱美丽的亢帕尔而死的吧——还有,好好替我疼爱我的儿子卡姆洛。”   卡沙诧异地看着表哥。   “有人……因为仪式而丧命的吗?”   卡穆苦笑,看着卡沙。卡沙忽然感觉到,在卡穆的苦笑的深处,有着畏惧的神色。   “我是说万一。因为不知道在‘山之底’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卡穆把手搭在卡沙的肩膀上,有点像是在摇他。   “抱歉,讲了这些无聊的事情……我走了,再见。”   卡沙动也不动,目送着走过黄昏微暗的光线底下而远去的卡穆背影。   刚刚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就好像是遗言一样。   卡沙看着卡穆消失在黑暗之中的身影,全身颤抖。      3 牧童的秘密      就在帕尔莎得到牧童们协助藏匿的这段时间,了解到了这些亢帕尔人称为“牧童”的矮人们,其实拥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习惯。   例如帕尔莎曾经听过,他们把口哨当成语言般使用。寻找迷路的山羊的时候之类的,就会跟位在遥远岩山的同伴吹起复杂的口哨。   “这是在说什么呢?”   不用去放牧,整天都在担任火灾警戒工作的托托长老,把纽基的根从嘴里拿出来。   “这是在说山羊的位置在哪哩,还有要走哪条路下去的意思。”   “用口哨也能表现这么复杂的对话吗?”   托托长老微笑着说:   “我们的口哨,就跟语言一样。”   虽然卡沙与吉娜几乎每天都会上山,但是他们来的时候,帕尔莎还是会听到牧童们的口哨从四面八方像是暗号一般地传来。这一定是在确认卡沙他们有没有遭人跟踪吧。   卡沙,开始的时候,还以拘谨的表情面对帕尔莎,不过随着日子过去,慢慢地,隔阂便开始消失了。   某天,卡沙来访的时候,帕尔莎正在岩石地的草地上练长矛。卡沙不由得看帕尔莎的动作看到入迷,动也不动。   帕尔莎长矛的动作十分美丽。卡沙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动作。尽管从小就开始练矛,也看过许多比武,但是从未见过这般毫无多余且有如光芒一闪而过的迅速行动。   帕尔莎收起长矛,转身看着卡沙。擦擦汗,帕尔莎的脸上浮现微笑。   “真头痛呀……身体生疏不少了呀。这么点练习就流这么多汗,真是没辙。”   然后,像是突然回神一样,将长矛用力朝着卡沙掷去。卡沙慌张地接下长矛,帕尔莎轻轻挑了挑眉毛。   “你也露个几手让我瞧瞧吧。我想看看,秦库洛的外甥会怎么样使矛。”   卡沙脸颊泛红。他试着动动看手中拿着的矛后,大吃一惊。帕尔莎的长矛,实际上拿起来平滑顺手,矛头与矛杆的平衡保持得恰到好处。   卡沙调整好呼吸,“咻”的一声在头上挥了长矛一下,摆好架式。然后开始演练各种刺、挥、防守的招式。   (哦……)   帕尔莎觉得有点讶异。第一次碰到的时候,还以为只不过是个懦弱的少年,不过卡沙使起矛来,其实比帕尔莎以为的还要好,而且流畅。感觉得到一种对于练矛乐在其中的感觉。   秦库洛如果还在世——要是没发生那样的事情,秦库洛始终留在亢帕尔的话,一定会让这孩子使矛的才能发挥出来的。   卡沙一练完,帕尔莎就用力鼓掌。   “好本事!你呀,总有一天会变成一个长矛高手的喔。”   卡沙的眼中瞬间散发出欣喜的光芒——但,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眼中的光芒立刻就消失了。   “变成长矛高手也不能怎样呀。我终其一生都要照顾山羊,因为我是旁系的武士。”   帕尔莎从卡沙手中接过长矛。   “也就是说,只有在紧急情况才可以使用矛呀……你没想过,这说不定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情吗?”   卡沙皱起眉头。   “幸福?”   “是呀——我呀,是挥舞着这我一点都不想挥舞的残酷长矛,不知道多少次、多少次,才活到现在的。如果不用这个样子,我想不知道会有多幸福呢。”   帕尔莎“咻”地挥了挥矛。   “哎唷,这种事情就先别管了吧……这样下去,我的身体一定会生疏到让人受不了了。怎么样?你要不要来当我练习的对手?”   卡沙的脸上再度慢慢恢复了笑容。   一边听听吉娜转述的“乡里”中的传闻,或是跟卡沙练练武,日子一边安稳地过去了。帕尔莎感觉到,自己对尤库洛的疑惑与憎恨,缓缓地沉到了心底深处。   冬季的脚步近了。再过几天,大概就会下第一场雪了吧。第一场雪一下,牧童们就会带着山羊下岩山,回到“乡里”。岩山在雪季的时候,并不是人能住得下去的地方。   (趁着下雪的时候,回去悠果好了。)   帕尔莎看着阴沉的天空,在心中呢喃着。回去悠果的话,会有人温暖地迎接她——找尤库洛报仇,到底有什么会改变呢?   卡沙这几天使矛的技术成长得让人惊艳。现在,正是最突飞猛进的时期。就算只有一点点,也能把习自于秦库洛的技术传授给他的外甥卡沙。光是这样,回来亢帕尔一趟,应该就有价值了吧。   这样等到开始下第一场雪,帕尔莎一定就会离开亢帕尔,从此再也不回到这个国家。然而,命运的纺织者。却已经在这一段安稳的日子中,开始纺织起不同颜色的丝线了。   忽然,尖锐高亢的口哨撕裂了夜半空无一物的天空响彻回荡。帕尔莎惊醒过来,从岩屋的床铺起身。睡在对面的托托长老跳了起来,在黑暗之中愣住了。   托托长老的身影,散发着平常所没有的紧张感。   “是追兵吗?”   “不是——好像,发生更严重的事情了。”   一会儿后,感觉到有某个人走进了岩屋。小小的人影自黑暗之中现身的时候,帕尔莎吓了一跳。因为那个人影虽然有着牧童的模样,双眼却散发着有如野兽般的蓝白色光芒。他每动一次,黑暗中就会留下残光的痕迹。   牧童没有要坐下暂歇的样子,迅速地跟托托长老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让人吃惊的是,所用的语言并非牧童平常使用的亢帕尔话。托托长老说了几句话后,牧童再度夹杂着冗长的肢体动作,开始说明。   托托长老点点头,下了几个指示,牧童鞠躬示意之后便回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   托托长老没有回答。宛如变成岩石一般,他的身影在黑暗之中一动也不动。   不久,托托长老似乎转身过来了。在透过岩窗投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底下,帕尔莎感觉得到托托长老正在注视着她。   “帕尔莎小姐,你能听我说句话吗?”   “请说。”   “你对亢帕尔有没有忠诚可言?”   “您是说对我自己出生的佑撒族吗?”   “可以这么说。”   “忠诚呀……我一点都没有这种感觉。唔,也许我是有一点点想念故乡的心情吧,但是我完全没有像卡沙先前显现出来的,那种对族人死忠的忠诚心。”   托托长老点点头。   “你说你以保镳为业谋生,对吧——就是在做拿人报酬保护人的工作。”   帕尔莎点头,托托长老的身体用力往前倾。   “可以请你担任一次保镳吗?”   帕尔莎吓得身体都往后退。   “什么?到底是谁在保护谁呀?”   “我们的说法来说,这就是……纠缠在一起的羊毛毛球,复杂得很呀。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讲个明白。我接下来要打破一个规定。因为要遵守规定的话,就会失去一切,连基础都会没有。帕尔莎小姐,请你在这里再休息个三十络(约一小时)。然后,如果我起来的话,请你帮我披上咖尔(斗篷),套上长靴。我会带你去集会场的。”   帕尔莎有种仿佛慢慢被卷入漩涡当中的危险预感。然而,牧童们对她有救命之恩,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都不愿意对牧童们的危机坐视不管。      卡沙因为有人在轻轻摇他,所以忽然醒了过来。   “哥……”   吉娜在他耳边低声说话。牙齿因为寒冷直打哆嗦。   “快起来。娜娜在外面等你。”   “娜娜?”   卡沙以还没清醒的声音反问。娜娜,是勇勇的母亲。   “刚刚,有个小石子丢到我的房间来,把我给叫醒了。我一看是娜娜在外面,她跟我说‘快点去叫你哥哥起床’。还说要好好裹着咖尔再出去。”   卡沙揉了揉眼睛,赶忙下床,拿出自己的长靴。一离开床铺,像是冰冻的寒冷便袭击过来,卡沙一边发抖,一边穿衣准备外出。   “娜娜说,我不可以去——哥,是不是帕尔莎小姐发生什么事情了?”   “谁知道?总之,我去看看情况。你快点回去床上,会感冒的。”   卡沙感觉到吉娜担心的眼神,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你看!快回去床上……不要紧的啦,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跟帕尔莎小姐同一阵线的。”   卡沙知道,吉娜松了一口气,肩膀也放松下来。   从窗户垂下绳子,卡沙一到地面,娜娜立刻跑了过来。一看到她的脸,卡沙大惊失色。娜娜的双眼,正散发着蓝白色的光芒。   “卡沙先生,托托长老找你过去。请你跟我一起到岩山去。”   “现在要去岩山?”   卡沙吓了一大跳,反问。这里到岩山,就算是白天的时候也要花上四十五络(约一小时半)。而且,这种黑暗,可不是能够顺利爬上山的时候。   “不用担心。我会带路。好了,动作快。”   “等,等一下,我去拿火吧……”   “不可以用火把,会被别人发现的。不用担心,我会牵着你的手往前走的。”   娜娜的身高只有到卡沙的肚脐附近,但是脚程却快得惊人。卡沙被娜娜牵着手,在黑暗之中拔腿狂奔。      熟睡了大概三十络之后,帕尔莎跟着托托长老到了外面。帕尔莎虽然有非常好的夜视能力,不过,在这种连月亮都没有,唯有星光的黑暗夜晚中,要爬上岩石地可是很大费周章的。一边抓着生长在岩石缝隙中的灌木,帕尔莎一边追着宛如走过白昼的岩石地一般,轻轻松松就把她抛在后面的托托长老。   忽然,托托长老的身影消失在石缝之间……还以为是这样的同时,托托长老的声音便从岩石内部传了出来。   “接下来是一条很长的下坡。你下来的时候要小心别滑跤了。”   那是个终于可以让帕尔莎钻过去的岩石之间的空隙。成年男子的话,大概会极难通过吧。这个缝隙,直直地往下,往下延伸出去。   虽然半蹲着往下走了颇长一段斜坡,但是不久之后,帕尔莎感觉到脚碰到了平坦的草地。使劲弯腰下穿过岩石之后,忽然来到了一个开阔的空间。   这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是片周遭围绕着矗立于地的巨大岩石,宛如研钵底部的草地。西边岩石的底下,看得到一个非常小的亮点。托托长老挥手叫帕尔莎过去,帕尔莎双脚踩上草地。   然后,帕尔莎因为吓了一跳而停下脚步。因为,她感觉到有其他人在——而且,还不是一、两个人而已,而是一大群的人。可是,放眼望去,并未看到人影。只有漆黑的巨石矗立在黑暗之中。   “到火炉这边来。对你来说应该太冷了,所以我生好了火。”   只是以石头围出来的简陋火炉,塞满了干燥过后的羊粪,摇曳着温暖的火焰。在火炉旁边坐下,帕尔莎用咖尔紧紧地裹住身体。   “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一个亢帕尔的秘密。”   托托长老平静的声音传了过来。在这个地方,大概是由于地形的影响,回音听起来像是逐渐沿着岩壁往上走。   “在这座有如母亲的尤萨山脉,存在着两个国家:亢帕尔所统治的地上之国,以及‘山之王’统治的山底之国——而且,我们原本是那个山底之国的国民。”   帕尔莎浅浅抽了一口气。托托长老忽然张开双手给她看。   “我们原本是来往在地底与地上居住的人。所以,我们的身体才会这么矮小,此外还很清楚在黑暗之中看东西的方法。”   托托长老站起来,绕过火炉的边缘走了过去。他走到岩石与草地的交界处,不知道做了什么,不久,拿着一片滴着水的小叶子回来。   “请你闭上眼睛。”   帕尔莎一闭上双眼,就立刻感觉到冰冷的叶子拂过眼皮上面。   “好了,睁开眼睛吧。”   双眼一睁开,帕尔莎忍不住目瞪口呆。世界产生了变化。仿佛满月的皎洁光线照耀着,风景洁白地轮廓分明,就连岩石的凹洞都看得一清二楚。   然后,开始看见蹲在那些矗立于四周的巨石,上面四处的凹洞里,正在俯瞰着这里的牧童们的身影——与其说是人,不如说看起来像是蹲坐在岩棚上面的鸟。   “我以前……也见过这样的场景。”   帕尔莎喃喃自语。   “在我中了多喀尔(毒)的时候,还有看到帝帝·兰‘骑貂的猎人’的时候,周围的景色看起来、看起来就像这样,奇怪地发光。”   “没错。这个就是多喀尔的叶子。把这种叶子好几片放在一起煮干,就会变成剧毒。但是,像这样稍微接触过叶子的水滴。就不是毒药。我们以前不必使用这种东西,在黑暗之中也能拥有良好的视力。但是,随着长时间生活在日光底下,慢慢地,就失去可以夜视的眼睛了。帝帝·兰‘骑貂的猎人’他们现在依然是生活在洞窟之中的山底居民,跟我们相反,白天阳光太强的时候是不能在外面活动的。”   托托长老在火炉边坐了下来。帕尔莎眯起眼睛。火焰的光变得异常刺眼,让她无法直视。   “我不知道我们是在什么时候终于完全在地面上生活,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以前,贫穷的亢帕尔人,有时候会在河川里找到宝石,所以认为地底下面一定有座宝石山,便侵入了地底。可是,山之底跟地面上完全天差地远,是个黑暗的世界。据说很多亢帕尔人在黑暗的地底下丧命,地下水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然后,只有非常少的内心坚强的人在黑暗深渊中幸存下来。那些亢帕尔人,在地底下看到了‘山之王’,察觉到自己到底是与怎样的对象为敌。接着,他们洗心革面,向‘山之王’道歉赔罪。‘山之王’原谅了他们,决定每隔几十年就送一次禄意霞“青光石”给贫穷地上世界的兄弟们。亢帕尔的人们对此心存感激,发誓每次收下禄意霞“青光石”的时候,就会向‘山之王’展现自己的诚意——这就是‘禄意霞的馈赠仪式’的由来。我们的祖先,原本是住在靠近地面的洞窟的。而且,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很敬重住在山底的‘山之王’。但是,对亢帕尔人来说,我们看起来只不过是始终在岩山上养羊的牧童罢了——我们对自己是‘山之王’的人民一事保密,监视着亢帕尔人。因为亢帕尔人比起我们,更急躁、更贪婪。所以我们以为他们总有一天或许会破坏跟‘山之王’说好的承诺,跑去偷取沉睡在山底的宝石,又用血弄脏了地下世界。”   托托长老淡淡一笑。   “可是,就这样经过了简直要让人神志不清的漫长岁月,随着跟亢帕尔人一起生活的时间久了,我们也逐渐对亢帕尔人有了感情。现在已经把亢帕尔人当作是朋友。虽然他们愚蠹又急躁,但却是重情义的和善人们——我们对他们白天的生活完全不会插嘴说什么,但是,如果他们像山羊在洞窟里头迷路那样,对山之底有着愚蠢的热情,我们就会负责阻止他们。”   太多的内容,让帕尔莎不发一语,只是茫然望着托托长老。然后,托托长老露出了微笑。   “亢帕尔人里面,也有好几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他们会真心地尊敬我们。抚养你长大成人的养父秦库洛,就是其中一人。”   “咦?”   “因为秦库洛是个优秀的‘舞者’。”   “‘舞者’?”   “所谓的‘舞者’,就是在山之底面对着索乌尔‘暗之守护者’,进行‘矛舞’的人。即使是擅用长矛的人,也只有其中最优秀的人可以成为‘舞者’。‘禄意霞的馈赠仪式’举办的时候,各族挑选出来的最厉害的长矛手,会以‘亢帕尔王之矛’的身分进入山之底,只有他们之中最优秀的人能够打开最后的那扇门。他们在山之底互相比武,优胜者会跟看守最后之门的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一起进行‘矛舞’——那个时候,得到索乌尔‘暗之守护者’认可之后,他就会首度在那个长矛手面前打开门。然后,下去山之底的亢帕尔人民,就会看到位于门的另一边,‘山之王’的真正面目。那个时候,也会得知我们这些‘矮小人民’的真实身分。”   托托长老叹了一口气。   “从秦库洛诞生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认识他了。秦库洛的武术,从小就出类拔萃——他是个天生的长矛能手。虽然是个不太把感情表露在外的少年,不过心地正直,胆识过人。所以,秦库洛以还不是‘王之矛’而只是个随从的身分,而且还是区区十六岁的年纪,打败了其他长矛手,成为‘舞者’的时候,我们也觉得是理所当然。但是……”   托托长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帕尔莎。   “他的本领,变成了亢帕尔的灾难。”   “因为……”   托托长老举起手示意想要讲话的帕尔莎别说了。   “我明白。那是个因为要保住你的性命所作出的终极选择。可是,尽管如此,秦库洛招致了许多灾难,这个事实是不会改变的。”   托托长老目光锐利地看着帕尔莎。   “尤库洛说自己打赢秦库洛的时候,秦库洛已经选了他成为下一任的‘王之矛’。即使他打败秦库洛一事是捏造的,但是他被选定为‘王之矛’则是事实,对吧?”   帕尔莎耸了耸肩。   “谁知道?我知道的就只有他们兄弟曾经在大半夜练矛,道别的时候,秦库洛把装在矛上面的金圈交给尤库洛这件事情而已。”   托托长老点头。   “将担任‘舞者’的自己所持有的‘金圈’交出去,这就表示秦库洛期望尤库洛成为下一任的‘舞者’……秦库洛虽然替亢帕尔招致许多不幸,可是,他自己才是灾难最大的罪魁祸首。”   “这是什么意思?”   托托长老看着帕尔莎的双眼绽放着强烈的光芒。。   “你认为秦库洛杀死了他的朋友吧。秦库洛他只能用这样的说法给你交代。因为,曾经下去山之底的人,一辈子都不能把在山之底见到的事情说出来,必须受到这种保持沉默的规矩给限制。可是,真相是,秦库洛他做出了更恐怖的事情。”   托托长老润了润嘴唇。   “你听好了,我就告诉你一个隐藏在仪式之中的计谋吧。既然说只有亢帕尔最强的长矛手可以参加仪式,那到底为什么要让顶多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以随从的身分参加?这个问题你有想过吗?以前的仪式,几乎都是间隔二十年举办一次。也就是说,至少要在二十五岁以前以‘王之矛’或随从的身分参加过仪式。如果不是这样的人,就没有办法再参加下一次的仪式。四十五岁的年纪对一个长矛手来说,大概已经是到了极限的年龄了吧。首任的‘王之矛’成员,深深了解到‘禄意霞的馈赠仪式’的困难和可怕之处,所以想尽办法,想了个希望不要所有人都失败,可以让有过参加经验的人加入下次仪式的方法。这就是所谓‘随从’的制度。九个成员让有机会在将来参加仪式的年轻人,先参加过一次仪式。”   托托长老的视线变得更加锐利。   “你明白了吧?我刚刚说的这些话的意思。秦库洛杀死的那些年轻人,全部都是三十五年前举行仪式的时候,以‘王之矛’或随从的身分曾经下去过山底的人。而且,还是秦库洛逃走的时候,有能力成为追兵的年轻人。也就是说,他杀了所有有可能在下次仪式时成为‘舞者’的年轻人。”   帕尔莎感觉到一股麻痹从脖子后方直线扩散到头部。   “那个叫做罗库撒姆的国王,是个可怕的人。他不只是杀死自己的哥哥篡得王位,还找到了一个可以让他一次把肩负着下一代责任的各族最优秀的年轻人给杀个精光的好藉口。然后,秦库洛就被他给拿来当成是这个藉口了。”   冰冷的麻痹感蔓延全身上下。在罗库撒姆编造出来的秦库洛偷走各族的‘金圈’的谎话底下,竟然有着巧妙得让人害怕的阴谋……而且,秦库洛还替罗库撒姆完美地实现了愿望。   “这么一来,各族的势力就会减弱,国王的权利就会独大——这就是罗库撒姆想要的结果吧。”   托托长老摇头。   “罗库撒姆并不知道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这个男人没有参加过‘禄意霞的馈赠仪式’,上次仪式中以国王随从的身分下去山底的,是他的哥哥纳库尔。所以,他一点都不知道,把未来的‘舞者’候补赶尽杀绝,是一见多么恐怖的事情。”   托托长老,忽然把脸凑近帕尔莎。   “现在,亢帕尔正在面临危急存亡之际。亢帕尔王与尤库洛等人,正在进行一个愚蠢至极的计划。   这几年,我的同伴们已经隐约感觉到他们的行动了。然后,今天晚上,居住在王都的岩山的同伴们,传来了一切的担忧都成真的通知。因为我是所有牧童当中年纪最大的长老,所以全部的消息首先会通知我,最后的判断也全权委托给我——虽然我已经没多久日子了。我真不想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收到这样的消息呀。”   托托长老深深吸了一口气,宛如发泄般地说道:   “他们……打算在今年的仪式上,最后那扇门打开的一瞬间,带领着几百个士兵攻入‘山之王的宫殿’。”   托托长老的眼中,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光芒——交杂着深沉的悲哀与愤怒的光芒。   “啊……如果秦库洛没有杀死那些年轻人就好了。假使国王愚蠢,只要‘王之矛’聚集了可靠的优秀人才,应该就不会产生如此愚昧的计划了。征服山底之国,随意挖掘禄意霞‘青光石’——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到底是多么愚蠢的梦……因为没有半个人曾经下去到过那个仪式场的黑暗深渊。”   托托长老散发着光芒的双眼,凝视着帕尔莎。   “仪式场的黑暗,可以看穿人心——对‘山之王’心怀敌意的‘舞者’,当场马上就会死在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手上。不管长矛再怎么行,只要是索乌尔想杀死的对象,就是逃不掉的。山之底埋伏着几千个士兵,那些人不可能有胜算。”   帕尔莎忽然想起,被难以置信的速度猛然横切过去的火把的切面,感觉一阵寒意。   托托长老咬牙切齿,宛如硬挤出话语般地说道:   “仪式场的黑暗之中充满着对‘山之王’的敌意,那个时候,亢怕尔这个国家就会灭亡了。如果‘舞者’被索乌尔杀死,那么最后的门将不会开启。也就是说,亢帕尔将会得不到禄意霞‘青光石’——没有禄意霞,就没有谷物会输入亢帕尔。这样一来,成千上万的人民都会饿死。”   黑暗中满是寂静,甚至连人呼吸的声音都听得到。   帕尔莎仿佛要推开这沉默的沉重一般,稍微动了动身体。   “所以……您想要我做什么事情呢?”   托托长老张大眼睛。   “我希望你能保护卡沙。”   “什么?”   帕尔莎讶异地反问。因为她完全不懂,刚刚说的跟卡沙到底哪里扯上关系。托托长老身体前倾,说:   “听好了,能拯救亢帕尔的唯一方法,就是在案乌尔现身于仪式场之前,说服国王与‘王之矛’,让他们停手。”   “您要让卡沙去做这件事情吗?他怎么可能做到呢?到底要怎么做,卡沙才能说服国王他们?”   托托长老烦躁地说:   “你安静听我说!老实说,我自己也很清楚这个方法很不可靠。但是,不管我想了几遍,还是只能想到这么个方法。经历过上一场仪式的人如果活得更久一点,就不必用这个方法了吧。体验过仪式的人,就会认真倾听我们牧童说的话,最重要的是,因为他们非常明白在仪式场对‘山之王’怀有敌意会发生什么事情,应该会乐意尽力帮忙说服国王他们。”   托托长老的双眼闪闪发光。   “但是,他们已经死了。没有被秦库洛杀死的人,在这三十五年之间,也接连死去了。现在还活着的就只有两个人:佑撒族的拉尔古,以及穆特族的隆萨。当然,如果可以说服他们是最好不过了,不过这两个人都已经是靠自己走路都有困难的老人了。而且,从佑撒跟穆特两族的领地要到仪式场去,就算骑马也要花上个十天。”   托托长老“咚、咚、咚”地敲打着地面。   “我们很清楚地底的道路。走那条路过去到仪式场的话,只要四天就能抵达。不过,即使那条路对我们这些矮人来说很好走,可是对亢帕尔人来说,到处都是太过狭窄无法通行的地方。”   帕尔莎皱起眉头——因为她已经知道,托托长老为什么会挑中卡沙的原因了。   “没错,就跟你猜想的一样,是因为卡沙个子小我才选他的。你也一样。你跟高大的男人相比,身材小了很多。你们两个人应该可以想办法走那条路,赶上仪式举办的时间。佑撒族的拉尔古,因为是个曾经经历过上一次仪式的武士,所以深得各族的敬重。他说的话,应该有人会愿意听吧。如果让卡沙带着拉尔古的信件到仪式场去……”   “别开玩笑了!”   帕尔莎不满地说。   “做这点事情,国王跟尤库洛他们就会放弃已经在进行之中的计划了吗!被他们逮住的话,就完了呀!那孩子才只有十五岁,就要牵扯进这么危险的事情……”   “所以,我才要拜托你当他的保镳。幸好仪式场非常阴暗,要是他们怎么也不肯改变心意,你就带着那孩子逃走吧!”   虽然帕尔莎瞪着托托长老,但是托托长老并末移开视线。   “就算这是个没什么胜算的赌注,但这是唯一可以拯救亢帕尔的方法。你愿意试试看吗?”   托托长老把脸凑近帕尔莎。   “帕尔莎小姐——得到曾是‘舞者’的秦库洛的所有真传本领的长矛手小姐,据说你回到这个国家的时候,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从山之底现身,与你共舞了‘矛舞’。这种事情是从未发生过的。然后,你受到帝帝·兰‘骑貂的猎人’搭救,来到了我们的身边。”   托托长老露出微笑。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秦库洛虽然被选为‘舞者’,却背叛‘山之王’,替故乡招致灾难。他杀了许多长矛手,为了兄弟之情与族长血脉等等原因,所以才把金圈交给了尤库洛。他的灵魂,一定是死了也还没安息吧。”   帕尔莎咬紧牙关。秦库洛将死时所说的话,在她脑海中苏醒过来。   (我要安眠在母亲尤萨群山的地下,我自己的罪,靠我自己赎。)   “听我说,帕尔莎小姐,这就是命运呀。如果受到秦库洛锻炼的你,肯为了亢帕尔赌上性命的话。”   “别开玩笑了……”   咬得牙齿都发出声音了,帕尔莎像是痛苦呻吟般地说道:   “这个国家过去给我的,是有如地狱的日子。秦库洛招致灾难?到底——是谁让事情变成这样的!我到现在都不认为秦库洛错了。秦库洛做到了一个身为人的人,竭尽所能可以完成的极限。如果给我同样的人生,我也一定会做跟秦库洛一样的事情。那些日子——那样的痛苦——不要给我随随便便就用‘命运’这种话下结论!”   托托长老像是脸上挨了一拳般,整张脸立刻往后退。   帕尔莎深吸一口气。努力要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低声地说:   “如果……我为了这样的事情赌上性命,那也不是在为了亢帕尔——而是为了因为这个国家尝尽地狱般的痛苦,最后死去的秦库洛。”   托托长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帕尔莎好一会儿。   “那么……就为了秦库洛也可以。你愿意试试看吧?”   帕尔莎摇头。   “我不要。”   “帕尔莎……”   “烦死了!你所谓的命运,光是带给秦库洛一个人的残酷人生就已经够多了!现在让卡沙重蹈秦库洛的覆辙还得了!”   就在帕尔莎的怒吼声划破黑暗之际,有个细弱的声音,从上方传了下来。   “我……我要去。”   帕尔莎吓了一跳,转过头去。看得到坐在东边巨大岩石的岩棚上的人影,站了起来。然后,一边得到其他人影的帮助,一边以笨拙的动作下到了草地上。   “卡沙……”   多喀尔的光在卡沙眼中摇曳着。帕尔莎回头看着托托长老。   “你是故意让卡沙听到刚刚那些话的吗!”   托托长老的表情一变为严肃。   “帕尔莎小姐,你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了。这不是你的问题,而是卡沙的问题——还有,成功与否,对卡沙来说的重要性比对你的多太多了。拿不到禄意霞‘青光石’的话,挨饿的人不是你,而是卡沙他们。”   帕尔莎不由得回头看若卡沙。卡沙脸上的表情,充满了豁出去的决心。   娜娜带他过来到这座岩山之后,他就一直混在牧童里面蹲在岩棚上。一边让牧童们替他取暖,一边听到了草地上正在进行的不得了的对话内容。   得知了尤库洛叔父的计划之后,卡沙第一次明白那天在夕阳底下,卡穆所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为了贫穷的亢帕尔,要去占领山之底的王国,随心所欲取用禄意霞“青光石”……这对亢帕尔人来说,也是个永远的梦想。   但是,托托长老的话听着听着,卡沙感觉到毛骨悚然。他有种感觉,卡穆他们正在犯下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这种预感,强烈地逼近到眼前。卡穆自己或许也隐约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对卡沙说出那么像遗言的话语。   他不希望卡穆失去生命——还有,不想挨饿……   卡沙全身发抖。自己身上背负着的重责大任有多么沉重,他总觉得还是难以置信。就像是在梦中说话一般的感觉,卡沙抬头看着帕尔莎。   “帕尔莎小姐,我要去——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去。”   帕尔莎一面看着抬头望着她的少年的脸庞,一面感觉到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恐惧——到目前为止,她当保镳已经救过许多人的性命。然而,感觉到这种恐惧,还是第一次。就算是保护被迫成为‘精灵守护者’的恰克慕的时候,她也没有感觉到这种恐惧。恰克慕那个时候处在别无选择的危急关键,所以,她只能下定决心舍命陪君子。   但是,这个少年却是靠着自己的判断,决定把自己的人生交给帕尔莎……   “只有我一个人独自与亢帕尔最厉害的长矛手们为敌,情势太不利了。说不定我没有办法可以好好保护你。”   帕尔莎断断续续地说:   “你知道……那个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卡沙点头。   “即使如此,你还是要去吗?”   卡沙仿佛在口中呢喃般地说:   “是的。因为……我不想看到大家死掉。”          第四章“禄意霞的馈赠仪式”      1 老拉尔古      义诊医院的优卡来访之时,佑撤族的老拉尔古正在长椅子上头打盹。   虽然次子卢克担任族长,但是卢克收到通知说“通往山之底的门”打开了,跑来跟隐居的拉尔古商量许多事情。忙着回应儿子的问题,让拉尔古疲惫不堪。   拉尔古确实是经历过仪式幸存下来的“王之矛”,在亢帕尔国内深受人民敬重。即使如此,面对着从要给“山之王”的礼物,到怎么接待亢帕尔王的使者等问题都要一一来商量细节的次子,拉尔古还是忍不住在内心叹息。   (卢克虽然不是个蠢蛋,但也太过依赖我了……)   昨天,满载着要给“山之王”的礼物的车辆终于启程前往王都。一放松下来,疲倦也一口气涌现,累得今天早上连起床都嫌麻烦。这个时候,拉尔古感觉到睡眠期间精力正慢慢一点一滴从身体流失出去。这样下去,应该会逐渐步向死亡吧。   (唉……这也没办法呀。没想到我会活了七十年这么久。)   虽然听到敲门声就醒了过来,不过身体暂时还没有动作。   “唔。”   好不容易终于应了声,门外面便传来了大门警卫的年轻声音:   “拉尔古大人,义诊医院的优卡大人来了。”   拉尔古叹了一口气。   “请她进来。”   听着年轻的大门守卫的脚步声远去,拉尔古动也不动地看着火炉中的火焰。这个时候,他老是梦到长子达故尔,一定都是因为优卡曾经带来的天大消息造成的影响。   (好不容易时光才抚平了焚身般的悲伤之火,优卡这个家伙,又要来拨弄余火……)   但是,如果那件事情是真的……   六天前,打从优卡冲进来的瞬间开始,拉尔古就有种心神不宁的不快感。优卡是个即使在切断病人手臂的时候,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女人。拉尔古常常在想,这个女人要是生为男人,一定会是个稀世的武士。这样的优卡,披头散发跑了进来。   果然不出所料,优卡急忙打了声招呼,就用闪闪发光的双眼看着拉尔古,开始讲述不得了的大消息。   (卡鲁纳的女儿居然还活着?)   当然,一开始拉尔古并不相信这个消息。他劝告优卡,说这很有可能是秦库洛·穆撒的情人还是什么人,巧妙利用了秦库洛所记得的,有关卡鲁纳女儿的回忆,进而伪装成帕尔莎。   但是,优卡苦笑着摇头。   ——那个人就是帕尔莎没错。拉尔古大人您亲眼看到的话,一定也会如此认定的。   拉尔古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看过帕尔莎一次。就在从王都返回“乡里”的卡鲁纳,带着女儿去跟族长打招呼的时候。   当时,担任族长的是拉尔古的弟弟,拉尔古虽然身为“王之矛”,平时居住在王都中,不过为了参加侄子的成人礼,那一天人也暂住在“乡里”的宅邸里。   那个出生于王都,刚满三岁的小女孩,手上裹着绷带。据说是一到优卡的义诊医院就爬上树,然后就摔断了手。有如男孩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上,白色的绷带格外显眼。拉尔古对卡鲁纳说:   “这孩子呀,与其说是像你,不如说更像令妹优卡小时候的样子呢。”   (那时真是……美好的时光呀。卡鲁纳成为国王的主治医生,大家都对佑撒族出了个国王的主治医生一事,深感骄傲。)   国王突然驾崩、秦库洛逃亡、卡鲁纳惨死。然后,长子达故尔成为讨伐秦库洛的追兵,一去不回……宛如地层滑动一般,接踵而来的悲剧。如果真相就像是优卡所说的那样,一切都是源于罗库撒姆王的阴谋……   拉尔古想到罗库撒姆王那满是油光的脸,接着,想起了这几十年之间不断在组合,记忆中每年都持续组合着的秦库洛·穆撒十六岁时的长相——他觉得那个在地底的黑暗中展现出完美勇气的秦库洛,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他看。   开门的声音,让拉尔古回神过来。在优卡进来之前,糊状膏药的刺鼻味道就已经飘了过来。打着进行舒缓拉尔古关节痛的治疗名号,优卡就像这样每天都来拜访拉尔古。   一跟优卡四目交接,拉尔古便静静地摇头。   “好像……还没被抓到的样子。”   传闻传播在佑撒族与穆撒族之间的速度胜过快马狂奔。卡库洛的长子卡穆与警卫队队长德穆,被女罪人害得身受重伤,轻易就让人给跑了。这种传闻当天就传到了拉尔古耳中。而意图驱散这个传闻的,则是穆撒族族长卡库洛正式提出请求:万一那个女人逃到穆撒族领地的话,请协助逮捕。   在那之后,武士们也在大规模搜索,不过流传着“人还没抓到”这样的传闻。   优卡搬了张椅子到拉尔古躺着的长椅旁边后坐下。开始以熟练的动作把糊状膏药贴上拉尔古浮现老人斑的手肘。每抚摸一次肌肉松垮的细瘦手臂,拉尔古松弛的皮肤就在优卡的手中晃动。   “听说尤库洛·穆撒有经过佑撒族领地的样子。”   “是呀,来跟我们族的队伍会合。明天应该就会进入永洛族的领地了。”   优卡的手加重了力道。   “现在尤库洛不在了……卡库洛大人一定会愿意听我说的。”   拉尔古目光锐利地看着优卡。   “优卡……”   “听说尤库洛留下卡库洛大人的长子卡穆大人,带着自己的长子席席穆出发了。卡穆大人终于在今天早上,通过了佑撒族的领地……这是神明赐予的机会呀!因为现在这个时候,卡库洛大人的心中说不定也开始产生怀疑了。”   拉尔古叹了一口气。   “你的消息还真灵通。”   优卡浅浅一笑。   “医院的诊候室呀,可是各种传闻的热门交换地点呢。”   拉尔古凝视着天花板。   “你呀……是想要引起佑撒与穆撒之间的大雪崩吗?雪崩一旦发生,我这个老朽的身体可没有力量能够停止喔。”   宛如呢喃一般,拉尔古加上一句:   “对族里一点利益也没有,这种危险的事情我做不出来。”   “你是族里的长老,族里的人民是你的孩子——你想要眼睁睁对孩子见死不救吗?”   优卡用手指挖起黏稠的黄色膏药。接着,喃喃自语地说:   “我……到现在还是恨杀死我哥哥的人。遭到残忍杀害的哥哥,那双瞪着空中死不瞑目的眼睛,我到现在还是觉得历历在目。为了一己的私欲,让各族中最优秀的那些年轻人白白送死的人,你能原谅他吗?简单来说,你能原谅逼死达故尔大人的人吗?”   拉尔古粗暴地挥开优卡的手,一边呻吟一边起身。然后面对着优卡坐好,瞪着优卡。   “证据在哪里?你说呀!你指名道姓说是亢帕尔最高权力者做的之后加以谴责,那么,除此之外能让人接受你的说法的证据到底在哪里?”   “不就有个证人吗?那唯一的证人可以就这样被尤库洛杀掉吗?”   “就是没有证据可以显示那个女人说的话是真的。”   拉尔古摇头。   “优卡……你到底想要旧事重提几次才甘心?明明就无计可施了。”   优卡从正面凝视着拉尔古的眼睛。   “我要重提无数次……你认为我会对我在世界上唯一的侄女见死不救吗?”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吗?优卡睡着醒着,都在不停思考着拯救帕尔莎的方法。但是,就像拉尔古说的,致命的要害就是完全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帕尔莎所言为真。   从拉尔古的房间退出走到宅邸外面,仿佛银色的天空中飞舞着尘埃,开始下起雪了。   男人们修理着“乡里”外侧冬季用的家畜围篱,始终想把羊从山上赶进去,忙得不可开交的模样——再过不久,白雪就会覆盖群山。   帕尔莎如今人在何方?   骑上矮小的马匹,优卡独自走过细雪纷飞的道路,回到义诊医院去。      那天晚上,拉尔古感觉到在梦里听见了奇怪的鸟鸣声。倏地张开双眼,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倾听着隐约可听见的风声。寝室内部阴暗,暖炉的火焰也成了残火,朦胧地照着周围。   拉尔古忽然全身僵硬。沿着暖炉的烟囱,传来了又细又尖的口哨声。一察觉到这个口哨声的意义,拉尔古立刻全身颤抖。   这是在遥远的三十五年前,他以“王之矛”的身分下去“山之底”的时候,所听过的口哨声。   “山之王的人民来临的通知。”   拉尔古虽然因为难以置信而暂时动也不动,但又听到同样的口哨声的同时,便从床上起身了。然后,牢牢裹上衣物,穿上两层厚重毛袜,套上许久没碰过的外出用长靴。接着,披上咖尔,走到窗边,尽可能安静地推开窗户。   呼咻……夹杂着细雪的寒风吹进室内。拉尔古的房间面对着宅邸的后院,院子虽然沉浸在黑暗中看不到全貌,但看得见窗下一对蓝白色的光芒。   “‘山之王的人民’呀,欢迎光临,请进。来吧,请您进来屋内吧。”   拉尔古一边呼出白色的气,一边对着窗下的一道光芒,低声说道。      ※   一进入朗喀尔·多诺伊“降下第一场雪的月分”,亢帕尔的“乡里”便充满着忙碌的气息。牧童们把山羊从山上的岩石地赶回在“乡里”旁边搭好的过冬围篱内。这个时候,全族的男人都要全员出动去照顾山羊。体贴牧童族的女人忙着准备迎接久未返家的男人,全族的女人已经养成了在这个时期连牧童族女人负责的农事也一起完成的习惯。   托托长老与勇勇等人,开心地回到有如依附在“乡里”外城墙外侧兴建的家中。卡沙思绪复杂地看着这一幕情景。   隐藏在夜晚的岩山之中,有着一双散发蓝白光芒的眼睛的牧童们,以及眼前如此期待与家人热闹重逢的牧童们,卡怎么想也不觉得两者是同样的人。   牧童们下山回家,与家人重逢的这个季节,对族里大部分的男人来说,却是个必须与家人告别,到邻国新悠果王国工作的季节。   男人们穿旧的咖尔,经过女人们精心涂上油脂以便防雨防雪之后,挂在家家户户的屋檐底下,随风摇曳。在那些挂着的咖尔底下,大部分都有小小的土堆。那是小时候——很多刚出生没多久就夭折的孩子们的坟墓。在贫穷的亢帕尔,十个小孩中大概只有四个可以养得大。早夭的孩子被埋在屋檐底下——希望他们会成为那个家的守护神。期望他们会附身在父亲与兄长的咖尔里,在父兄到异国工作的时候给予保护。   孩子们在同样的屋檐底下,兄弟们坟墓旁边晒得到太阳的地方,把油脂擦上父亲与兄长的长靴。孩子与朋友们一边说说笑笑,一边擦鞋。漫长的冬天就要见不到父兄,他们应该是不可能不觉得孤单的。但是每年都是这样,亢帕尔的孩子们已经将到外国工作视为理所当然。   差不多该动身的男人们,脸上也绝对不会露出一丝忧郁。对年轻人来说,虽然与家人分隔两地,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工作是个辛苦的考验,但是另一方面,上了年纪的男人们告诉他们在外国还是可以忙里偷闲,所以也明白这是体验“乡里”以外的世界的机会。至于对上了年纪的男人们而言,出国工作不过只是每年必做的“例行公事”罢了。   获得意料之外的一大笔金钱的卡沙父亲顿诺,今年冬天可以跟家人一起度过。一开始,他还觉得很开心……不过,当伙伴们开始准备出外工作之后,他应该会对只有自己过着奢侈生活感到内疚吧。因为他从获得的金钱中拿出不小的数目,买了新长靴送给所有的伙伴们。   男人们一面修里栅栏,一边亲切地用带着些许笑意的口吻说道:   “感谢啦!这实在是很有顿诺风格的体贴方式呀!”   卡沙心情复杂地听到别人如此地谈论父亲。   一边把似乎有所不满,不停“咩——咩——”叫着的几只亢帕尔山羊赶进围篱,卡沙不时偷看正门的情况。   因为,托托长老邀请了佑撒族的长老过来,应该是今天会到。   “好痛喔!”   山羊踩到了卡沙的脚,他忍不住大叫出来,然后独自羞红了脸。幸好,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窘态。   这个时候,高亢的号角声有如划破空气一般响了起来。卡沙吓了一跳,回头看向正门,可以看到远远地有队人马正在爬上山谷的道路。前方武士高举着的长矛上面所绑着的佑撒族旗帜,正随强风飞舞着。后面跟着马车,马车旁边有个武士骑马跟随护卫。   (来了……)   托托长老说的没错,佑撒族的长老真的来拜访卡库洛大人了。   佑撒族长老突然来访,让“乡里”开始骚动起来。   (但愿一切顺利……)   把想要逃跑的山羊推回围篱,卡沙在心中如此说着。      ※   卡库洛轻轻皱着眉头,出门迎接突然来访的佑撒族长老拉尔古。宅邸的大门到玄关的道路两边,排列着整齐的警卫,两骑骑兵与马车缓缓沿路走了过来。不久,有两个人影从停靠在玄关旁边的马车走了下来。   一个裹着咖尔的陌生女子先下了马车,在协助拉尔古下车。接着直接搀扶着拉尔古的手,领着拉尔古走到卡库洛面前。   “卡库洛大人,抱歉突然来访,请原谅我的失礼。”   拉尔古以沙哑的声音说道。卡库洛轻轻鞠躬示意。   “快别这么说……欢迎您光临寒舍。来,快请进来到屋内吧。马上就会准备好欢迎您的晚餐了。”   拉尔古以曾是“王之矛”的身分,且为经历过“禄意霞的馈赠仪式”的武士,即使是在亢帕尔所有的族里面,也都是一致获得众人特别尊敬的人物。卡库洛一边有些紧张,一边想要带领拉尔古定到大厅去。   “啊,请等一下,卡库洛大人。”   拉尔古停下脚步看着卡库洛。   “其实,我来是有极为机密的事情要跟您说。”   “哦……那么,到我的房间去吧。”   卡库洛带着拉尔古走向自己位于宅邸深处的房间。虽然说是有秘密要讲,但拉尔古并没有要身边跟随的女子退下的意思,而是带着女子一起走进了房间。   冷冰冰的昏暗房间里,只有三个人在。卡库洛赶紧加炭到暖炉中,拨弄炭火。然后,领着拉尔古到有扶手的椅子坐下。   卡库洛看了陪在拉尔古身边的女子一眼,视线又回到拉尔古脸上。   “恕我冒昧,请问这位小姐是?”   拉尔古抬头看着卡库洛。   “让我来介绍吧。这位小姐是佑撒族的帕尔莎。她是卡鲁纳的女儿,秦库洛的养女。”   卡库洛仿佛大受打击,往后退了一步。帕尔莎静静地脱下咖尔,看着卡库洛,轻轻鞠躬行礼。   “什……这是,怎么回事?”   一开始的冲击退去之后,卡库洛的眼中出现了愤怒。   “这个人是我以我族之名,拜托拉尔古大人协助逮捕的罪人!为什么您要……”   拉尔古立刻举起了手。   “卡库洛大人,我现在就要跟您说明原因。您愿意相信我,听我说吗?”   卡库洛紧握的拳头虽然在颤抖,但不久之后便重重坐到椅子上去了。   “说来话长……而且,还是个可怕的故事。不过,您愿不愿意相信我,则是牵涉到亢帕尔的存亡。请您务必注意听我说。”   拉尔古开始用平静但带着感情的口吻,讲述这个漫长的故事。帕尔莎的父亲卡鲁纳曾是纳库尔王的主治医生的事情;卡鲁纳跟秦库洛是好朋友的事情;以及罗库撒姆王恐怖的阴谋……   卡库洛全身僵硬地听着,这个透过拉尔古口说逐渐成形的阴郁故事。说到一半的时候,叙述者换成了帕尔莎。帕尔莎以听来舒服的平稳低沉的声音,讲述逃到悠果之后的日子。   午后的阳光,慢慢地转成了夕阳,不久,帕尔莎开始讲到她回来亢帕尔之后的事情。这个时候,窗户上仅存的些许夕日余光也消失了。   故事说完后,一时之间,卡库洛全身动也不动。   一会儿,卡库洛抬起头,炯炯有神的双眼看着拉尔古。   “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个故事是真的?”   拉尔古轻轻叹息。   “这位小姐无庸置疑就是卡鲁纳的女儿帕尔莎,光是这样就是最好的证据。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为真。我的主治医生优卡就是卡鲁纳的妹妹,也就是帕尔莎的姑姑,您如果看到优卡医生,一定会欣然同意她们两位有血缘关系。”   “可是……”   拉尔古打断卡库洛的发言,继续说道:   “就像刚刚说过的,卡鲁纳跟优卡说,帕尔莎出意外死了。然后,卡鲁纳就遭人残忍杀害。身为医生的优卡,亲眼看到凶器留在她兄长尸体上的伤痕。”   拉尔古抬头看着卡库洛。   “我很清楚,这是非常缺少说服力的证据。但是,卡库洛,你想想看那个时候的事情吧。罗库撒姆王是个怎样的男人——还有,秦库洛又是个怎样的男人。”   卡库洛紧咬着嘴唇。有种风在耳中深处呼呼吹着的感觉。遥远的少年时代的日子,就在那风中转个不停。   卡库洛以前是个不显眼的少年。虽然使长矛的技术远胜过其他少年,但他也无法为此感到骄傲——因为,他身边总是有个弟弟秦库洛。秦库洛的长矛天赋很早就萌芽,每个人都极力赞美,说秦库洛继承了曾经在“禄意霞的馈赠仪式”中担任“舞者”的祖父的才能。   而且,如果秦库洛是个像现在的席席穆一样容易志得意满的少年,那么卡库洛应该也会痛恨他吧。但是,秦库洛却是个别人越称赞就越沉默,不喜欢在人前挥舞长矛展现武术的少年。   听到秦库洛因为讨厌罗库撒姆王子登基为王,于是偷了九个金圈逃走的消息的时候,卡库洛简直不敢相信。确实,秦库洛是讨厌罗库撒姆王子,但他不是个会用这种方式强迫其他族的人都要接受自己意见的男人。   还有,尤库洛……   尤库洛这个弟弟,跟秦库洛完全相反。从孩提时代开始,就是个开朗且真的非常有群众魅力的少年。因为卡库洛就任成为族长,尤库洛很早就离家到王都去,沾染了王都华丽生活的气息。   听到尤库洛说要担任讨伐秦库洛的追兵的时候,卡库洛深受打击。卡库洛抱起脚步不稳的尤库洛,想起了笨拙哄着弟弟的秦库洛。秦库洛把自己沉默寡言的部分,都转成对年龄相差甚远的开朗小弟的疼爱。   尤库洛光荣生还的时候,卡库洛觉得胸口好像被挖掉了一大块,难受地想着秦库洛。认真起来比武,秦库洛是不可能输给尤库洛的。就是因为卡库洛深深明白这一点,所以非常同情被弟弟设计陷害走到末路的秦库洛。   于是,打败了极为丢人现眼的大罪人,而且还是自己的亲哥哥,尤库洛以英雄之姿开始在王都活跃起来。卡库洛完全不能了解尤库洛的想法。如果立场对调,秦库洛是追兵,要去讨伐尤库洛的话,秦库洛必定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出现在别人面前吧。应该会一面暗自哀悼弟弟,一面在这“乡里”低调度日……   这许许多多的思绪在胸中翻腾,发出呼呼的咆哮声。   这根本是个毫无证据的故事。但是,这个叫做帕尔莎的女子口中所说的秦库洛,却是远比到目前为止卡库洛所相信的,更为接近他原本就认识的秦库洛的身影。   卡库洛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帕尔莎。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你想怎么样?”   帕尔莎注视着卡库洛皱纹分明的脸。比起先前看过的尤库洛,卡库洛长得还更像秦库洛。这种眉宇之间带着忧愁地看着别人的眼神也是一个样子。   “我应该不想怎么样吧。”   帕尔莎说道。   “故事没有证据,而且不论我做什么,秦库洛也不会复活。如果你身为秦库洛的兄长,愿意相信我所说,因此得知秦库洛他——并不是一个卑鄙的男人,知道他过着怎样的人生,只要这样,就不枉费我回来亢帕尔这一趟了。”   然后,突然露出了苦笑。   “虽然尤库洛甚至在矛上涂毒药想要杀害我,但是就算不这么做,我终究也还是无计可施的。”   卡库洛站了起来,然后,仿佛终于好不容易挤出回应:   “我……我相信你。可是,你不能把这件事情公开出去。如果你肯订契约答应我再也不回来亢帕尔,那么随便你要回去新悠果王国也行。”   帕尔莎看了拉尔古一眼。   三天前的夜里,帕尔莎在牧童的带路之下,从岩山经过洞窟进入佑撒族领地后,受到拉尔古的迎接。即使拉尔古有多么尊敬身为山底之民的牧童,但是帕尔莎还是感到忧虑,担心拉尔古不会轻易相信这么个纠缠到王位继承的阴谋的故事。但是,出乎意料的是,拉尔古诚恳地款待了她。然后,帕尔莎得知优卡姑姑不断地在说服这位老先生的事情。   帕尔莎的视线从拉尔古回到了卡库洛脸上。   “其实,我现在还不能离开亢帕尔。”   卡库洛紧紧皱起眉头。   “为什么?”   “因为还有一件非做不可的工作等着我去完成。”      ※      卡沙收到紧急召见,跟父亲两人一起到了卡库洛的房间。卡沙早就知道召见的理由为何,所以有种“终于到了这一刻”的感觉,但是父亲顿诺完全一头雾水,脸上浮现出不安的神情。   房间里有卡库洛与拉尔古,还有帕尔莎三个人。   卡库洛紧皱着眉头迎接父子两人进来。   顿诺一脸茫然地听着卡库洛断断续续地说着,那仿佛硬挤出来一般,让人无法想像的内容。大致说完之后,卡库洛缓缓摇了摇头。   “老实说……我还没有同意这件事。”   然后,看了帕尔莎一眼。   “我觉得,这好像是为你量身打造的说法——因为用保护卡沙的藉口进入仪式场,在黑暗包围之中,就是找尤库洛报仇的绝佳机会。”   帕尔莎苦笑。   “没错呀。”   “喂喂喂……”   拉尔古插嘴进来。   “你以为我会为了让帕尔莎报她自己的私仇,说出这种无法无天的夸张谎话吗?”   卡库洛闷不吭声沉默着,不久,深深叹气。   “不是的。以前……先父过世的时候,留下了遗言。他说,虽然我是族长,但是惟独在与‘山之王’有关的事情上,要真心诚意地尊重秦库洛的看法。因为秦库洛在山之底见到了‘山之王’,知道亢帕尔所隐藏起来的秘密。”   卡库洛抬起脸,看着拉尔古。   “但是,我完全没想到,牧童居然会是山之底的居民……平常就是负责监视我们。”   卡库洛的眼中瞬间浮现出不愉快的神色,但很快又消失了。   “拉尔古大人,就算牧童说的那些话是真的,我们终究是亢帕尔人。我们应该思考的,难道不是让亢帕尔的生活更幸福吗?您不认为尤库洛他们的想法是对的吗?尤库洛是最厉害的长矛手,他又不一定会输给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吧。如果计划成功了,可以自由获取禄意霞‘青光石’的话……”   拉尔古忽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卡库洛的手。卡库洛吓了一跳,低头看着他。   “卡库洛大人,这是个愚蠢至极的妄想。对经验过仪式的我来说,索乌尔‘暗之守护者’有多可怕,我可是彻底体会得清清楚楚。在山之底那片黑暗之中,想要动歪脑筋的‘舞者’要战胜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可能,根本一丝一毫都不存在!而且,‘山之王’并不是像您所以为的那个样子……我在山之底看到的景象,并不可以告诉您。虽然是因为有沉默守则的存在,但最重要的是,那——那个光景,就算要用说的,也是绝对无法言喻的。”   拉尔古握着卡车洛的手更用力了。   “我只能说——请您谅解,请您相信我。禄意霞‘青光石’并不单单只是一种宝石而已。为了自由获取禄意霞而入侵山之底的这种念头,就像是为了要更多羊奶而把山羊勒死一样!”   卡库洛感觉到拉尔古的手在发抖。   “山羊生下小羊,然后分给我们羊奶——禄意霞也一样,是时候开始到了,就会分配给我们的一种宝物。”   拉尔古轻轻地放开手。   “我的心情,应该没办法传达给你们明白吧。但是,卡库洛大人,请您相信我。相信如今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之中,仅存的两位见过山之底的人所说的话……‘山之王’要是死了,亢帕尔就会灭亡。”   拉尔古一闭上嘴,沉默便笼罩了屋内。   卡库洛眉头深锁,看着拉尔古。   “可是……我怎么也不认为尤库洛会有这么愚蠢。没错,今年参加仪式的人里头,没有半个经历过先前的仪式,但是,尤库洛先前应该有去拜访佑撒族领地,向您请教过仪式相关的事情才是。那个时候,您没有告诉尤库洛这件事情吗?”   “我当然告诉他了。从仪式的顺序,到仪式场的黑暗之中有可能会发生的什么事情,我都说了——不过,我没告诉他‘山之王’的真正模样。‘山之王’在‘舞者’成功完成‘长矛舞’之后,就会开始现身出来。我不能告诉还没举办仪式的尤库洛。”   浮现非常不痛快的表情,拉尔古看着卡库洛。   “虽然你说你不认为尤库洛有那么蠢,但是请容我说一句话:尤库洛不蠢,而是冷酷无情到一种可怕的地步。这次的事情,让我终于体会到这一点。他真的……有点可怕过了头。”   卡库洛紧紧皱着眉头,瞪着拉尔古,但是拉尔古并未移开视线。   “虽然我不能说出‘山之王’的事情,但我还是很仔细地叮嘱尤库洛,说仪式场的黑暗之中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尽管如此,他还是筹谋了这种计划,就表示他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而且,应该也没有把我告诉他的事情转达给其他的‘王之矛’成员知道吧。”   拉尔古紧握拳头。   “我很清楚,他在巧妙地防止仪式的知识流传给年轻的‘王之矛’成员知道。我的孙子达古被分配去做各种工作已经长达三年,都没有回来佑撒族领地——真正的原因,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了。”   隐藏着愤怒与不安的空气,充斥在房间里。   “明明……明明知道很可怕——”   忽然,卡沙的父亲顿诺打破了沉默。   “就要卡沙去阻止尤库洛大人那个只花了那么点时间巧妙筹备的计划吗?这实在是太……”   顿诺着急地说。   “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要、要我的儿子去干这种事情?别开玩笑了!”   “父亲大人!”   顿诺烦躁地举起手,示意卡沙“你给我闭嘴乖乖听”。   “即使卡穆大人相信卡沙说的话,但恕我冒昧直言,卡穆殿下他也无法阻止尤库洛大人,更何况是国王陛下了。而且,穆撒与佑撒如果带领其他各族叛变,我们就会变成叛军了。”   顿诺的口气充满着从未听过的激动。卡库洛与拉尔古,不发一语地看着那被太阳晒黑的脸颊涨红着,正在瞪着他们的顿诺。   拉尔古表情扭曲。然后,丧气地以手掩面。   “事情果然……已经没办法了——仪式场的黑暗,是随时都在读人心的。领受‘长矛舞’的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一出现,仪式场就会被完全的黑暗所包围。在那片黑暗之中,就会潜伏着无数的索乌尔‘暗之守护者’,读取着亢帕尔人们的心思。就算听了我现在的说明,但是用耳朵听,跟实际上身历其境体验的感觉,可说是天差地远的——尤库洛精通用花言巧语蒙骗他人,所以这件事情他大概也会想办法蒙混过去,根本就没当一回事看吧。但是,这并不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情。一旦感觉到敌意,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就会一口气立刻朝着我方发动攻击。”   拉尔古的嘴角,浮现了些微苦笑。但,眼眶中满是泪水。   “尤库洛惨死,亢帕尔得不到禄意霞‘青光石’,会陷入饥荒。”   表情沉重的帕尔莎看着天花板,接着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看着拉尔古。   “那个当作仪式场的地方,大概有大呢?”   拉尔古抬起了头。虽然有些犹豫,但立刻耸了耸肩膀。   “那里……国王陛下与九位‘王之矛’,还有随从,总共大概二十个人,全都可以靠着岩壁围成一个圆圈。在圆圈的里面,进行长矛的比划。所以当成差不多是二十个男人正好可以围成圈的大小就可以了。”   “这也就是说,即使要军队在外面待命,但是在仪式场内部的,就是二十个人啰?这些人里头,在看了您写的信之后应该会站在您这边的人,有几个呢?”   拉尔古与卡库洛看了看彼此。   “大概只有卡穆大人,还有我的孙子达古了吧。”   帕尔莎叹了一口气。   “只有两个人呀——那就没办法了。”   这个时候,卡沙忽然插嘴进来:   “请、请听我说。”   受到众人注目,卡沙连耳朵都红了起来。虽然紧张到连头顶都觉得麻痹,但是卡沙还是死命地挤出话来:   “请听我说……我在卡穆大人出发到王都去的前一天傍晚,曾经跟卡穆大人见过面。那个时候,卡穆大人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在害怕仪式举行的感觉。我非常清楚,卡穆大人并不是一个胆小鬼。所以,我才在想——其他的武士,一定也有人在担心的吧。”   卡沙看着卡库洛。卡沙并没有发觉到,自己正在认真地凝视着以往从未敢直视的卡库洛的双眼。   “因为没有人可以肯定,在山之底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虽然已经知道了仪式举行的方式什么的,可是,我看着卡穆大人的时候,心里忍不住会想‘啊,他真的很害怕’。卡穆大人说,要为了贫穷的亢帕尔而行动。因此,虽然害怕,他好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要自己必须赌上性命去做……其他一定还有不少人,也是这么想的吧。在这种不安的气氛中,听到曾经参加过仪式的拉尔古大人有忠告要提供,一定会内心大为动摇的,不是吗?”   顿诺讶异地以仿佛看着陌生人的眼神看着儿子,但卡沙情绪激动,并未察觉到父亲的视线。   “我想,只能睹一把了,赌会有其他人站在我们这一边。虽然父亲大人说变成叛军要怎么办,可是事情并非如此!这就像是另一边只有悬崖,所以想要过去阻止羊群坠崖一样吧。”   即使是个不成熟的单纯看法,可是单单只是这样,就有种不可思议的气势。卡沙抬头望着帕尔莎。   “不论如何,我都想再见卡穆表哥一面——请让我去!”   顿诺握住卡沙的肩膀。卡沙迅速地将手放在短剑的握把上,凝视着父亲。   顿诺瞪着儿子,不过什么也没说,双唇紧闭。   帕尔莎静静地看着卡沙的表情——她还以为卡沙是个懦弱的少年,但脸上却浮现了出乎意料的固执。这样下去,除非把卡沙绑在柱子上限制行动,否则卡沙应该会拜托牧童,自己独自前往仪式场吧。   (真是没辙……)   帕尔莎叹气。   “既然你的决心这么坚定,那就孤注一掷试试看吧!”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地看着帕尔莎。   “不过,卡沙,我要你在这里答应我——万一状况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时候,你要听从我的指示,赶快逃命。”   卡沙踌躇了一下,但不久之后便点了点头。   “你是当真的吧?”   “是的。”   帕尔莎看了顿诺一眼。   “虽然现在完全不知道那个地方地形如何,所以我不能肯定地说一定会怎么样,不过如果是在黑暗之中,我也许可以有办法让卡沙一个人逃命的。”   说着,帕尔莎的脑海中,清晰地出现了自己死亡的情景——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如此,对于要带卡沙到地底的仪式场去一事,还是不觉得排斥。   那曾是秦库洛舞出“长矛舞”的黑暗——帕尔莎想要走进去其中看看。她的心底,隐藏着这样的思绪。   顿诺以不知如何是好的眼神看着帕尔莎。帕尔莎直直地,凝视着顿诺。   “我无法保证我一定会保护这孩子——可是,我可以保证,如果我没有跟卡沙在一起,我就不会回到地上的世界。”      2 到山之底去      帕尔莎与卡沙是在第二天黎明之时出发的。顿诺完全没有向家人交代,卡沙出门要去做什么。只是以“因为族长有极机密的事情要卡沙去王都一趟”的说明来带过,然后不去看家人担忧的眼神,手搭在儿子肩上,走出家门。   那是个寒冷的早晨。地面有薄薄的积雪,跃升起的朝阳光芒,照得结冻的小草闪闪发光。   顿诺与卡沙走向的地方,是卡沙第一次遇到帕尔莎的那座洞窟。在洞窟面前,帕尔莎、卡库洛、牧童托托长老、勇勇已经在等着了。让人惊讶的是,甚至连佑撒族的长老拉尔古,都以长矛为杖,拄着等待父子两人的到来。   卡沙一边呼着白色的气,一边沉默地走到帕尔莎身边。托托长老轮流给了两个人山羊皮制成的背袋。   “这里面装着多喀尔的叶子、喇尬(起司)、尤咖鲁的叶子。听好了,在洞窟里面千万不可以点火。虽然使用多喀尔就可以有夜视能力,不过寒冷大概就让人没辙了。所以,冷得受不了的时候,就吃这个尤咖鲁的叶子。这种叶子会让身体从内温到外。也可以抹在脚或身体其他部位使用。”   托托长老抓住勇勇的手时。   “从这里到佑撒族领地,勇勇会负责带路。再接下去,会有各族领地的牧童们在等你们。他们应该也会准备好食物给你们的。”   卡库洛轻轻动了动身体。   “听说仪式场就在王都旁边的洞窟的深渊。从这里到王都,就算骑马也得花上十天。现在还剩下五天就要举行仪式了。就算再怎么样穿越地底,可是用走的真的赶得上吗?”   托托长老露出微笑。   “没问题的。交给我们就对了。”   托托长老停止笑容,表情严肃地看着帕尔莎与卡沙。   “帕尔莎,还有卡沙,你们在洞窟内部的时候,可以使用多喀尔没有关系。不过,一旦进入了仪式场,千万不行使用多喀尔。我要你们答应我这个要求。”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们清楚看见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模样,就再也无法回到地面上来了。”   卡沙感觉到父亲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紧紧使力。   “帕尔莎小姐……小犬,就拜托你了。”   帕尔莎轻轻点头。接着,看了卡库洛一眼。   “卡库洛先生,如果在山之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卡沙活着回来的话,您能带领着全族,保护卡沙的安全吗?”   卡库洛动也不动地望着帕尔莎。   “诞生在穆撒的孩子,跟所有拥有血缘的家人是一样的。即使要跟国王为敌,我也不会做出为了保护穆撒族而抛弃卡沙这种事情。”   卡沙讶异地看着卡库洛。卡库洛仅存的眼睛里,浮现出严厉的光芒。卡库洛看了卡沙好一会儿,不久,视线回到帕尔莎身上。   然后,以平常没有的平静口吻说道:   “据说……在山之底的黑暗之中,人是无法伪装自己的心思的。尤库洛应该会在山之底看到些什么吧。”   帕尔莎望着卡库洛。然后,露出淡淡的笑容,“啪啪”地拍了拍卡沙的肩膀。   “好了,我们走吧。”   卡沙抬头看了看帕尔莎,点头。勇勇走在前面,帕尔莎等人跟着走进了洞窟的黑暗之中。   “勇勇,拜托你了!卡沙你要小心,要加油!”   顿诺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在黑暗里回荡,然后消失。      看不见三人的身影之后,卡库洛一个转身背对着洞窟。众人安静地离开了洞窟。   托托长老与拉尔古并肩而行,拉尔古低声对托托长老说道:   “帕尔莎……应该会好好帮我们完成吧。”   托托长老看了拉尔古一眼。两个人的心中藏了一个没有对其他人——包括卡库洛和顿诺,当然,还有帕尔莎与卡沙——讲明的秘密。   “应该会吧。我认为,是命运呼唤帕尔莎回到这块土地的。帕尔莎曾经对我大吼,说‘不要给我随随便便就用“命运”这种话下结论!’。但是,这个世界上,这种事情——靠着不可思议的丝线拢在一块的事情,有时候就是会生呀。不是这样吗?”   托托长老露出苦笑。   “帕尔莎穿过这座洞窟从悠果回来的时候,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对着她舞了‘长矛舞’,还把禄意霞‘青光石’给了吉娜——我听到这些事情之后,就一直在这么想了……而且,帕尔莎与索乌尔相遇的这个冬天,终于要开始举办比平常晚了十五年之久的仪式。”   拉尔古突然停下脚步。   拉尔古那双看着托托长老的眼睛,浮现出了难以言喻的悲哀光芒。接着,他轻轻地,低声说道:   “这样呀……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在等帕尔莎回来呀?”   托托长老点了点头。   “我也这么想。这次的仪式,将会是场特别的仪式。即使亢帕尔王与‘王之矛’全都没有察觉到,可是在这场仪式之中,亢帕尔的人民必须把那个污秽的国王罗库撒姆所做的阴谋给洗刷干净。帕尔莎是在这场阴谋中,遭到摆布玩弄,人生被彻底污蔑的人当中的一位……还有比帕尔莎更适合担任净化这场仪式的重责大任的人了吗?”   托托长老目光柔和地仰望着拉尔古,轻轻抚摸着拉尔古的手。   “还有……同样地,应该也没有其他更适合吊唁那遭到污蔑的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人了吧。听我说,我们一起祈祷吧……祈祷帕尔莎可以替我们完美地净化、吊唁他们吧。”      直到背后的光线成了一个白点之前,帕尔莎等三人全都不声不响地往前走着。不久,光线完全消失,三个人停下脚步,利用岩壁渗出来的水浸湿多喀尔的叶子,贴在眼睛上面。   “哇……”   张开双眼后,卡沙目瞪口呆。白磨石的岩壁,看起来亮晶晶的。白磨石本身就是一种会发出微弱光芒的石头,岩壁上面到处看得到孔洞。   “这些洞是什么呀?”   卡沙发问,勇勇用呢喃的音量回答他:   “那是帝帝·兰‘骑貂的猎人’的家。卡沙,你声音太大了啦!这边的居民,现在才刚刚睡着而已。还有,也不可以把长矛抵着地面走路喔,因为声音会透过岩壁传出去的。”   卡沙赶紧慌张地把矛扛在肩膀上。第一次看到的白磨石洞窟的景色,仿佛是白雪建造而成的回廊。内部比想像的还要宽广,抬头往上看,也不知道空间延伸到什么地方去。   而且,到处都是岔路。勇勇到底是以什么为记号的呢?毫无犹豫地不停往前走。但是帕尔莎与卡沙,很快地,就完全摸不清现在正朝着哪个方向走了。要是在这里跟勇勇走散了,等着他们的,就只有迷路然后死亡。   帕尔莎一边走着,一边迅速地以手指碰触自己矛上的图案。一看到卡库洛的长矛上面也刻着同样的图案,她就在想也许有某个人以前也是向牧童请教,穿越洞窟从穆撒族领地到新悠果王国的路要怎么走。那个人,是为了什么原因而要到悠果去的呢?帕尔莎一边想着这件事情,一边前进。   不久,洞窟的景色为之一变。白磨石的岩壁,变成了散发着淡绿色的光芒的岩壁。   “这是绿白石……”   卡沙低声地说。到刚刚都只能听到自己人的脚步声的深沉寂静中,开始传出水声。   “这条岔路很窄,你们要小心。”   勇勇出声说道。确实,勇勇都必须弯腰才能通过的岔路,对帕尔莎就不用说了,连卡沙都一样,如果站直身子,根本就无法通过。两人没有办法,只好匍匐前进,总算是进入了那个狭窄的分歧洞穴。   一爬出那个分歧洞穴的瞬间,帕尔莎不由得惊讶到忘了呼吸。   眼前流过了一条大河。那些削掉发出淡绿色光芒的岩壁,干净得让人吃惊的水,变成了非常湍急的河水奔流着。从岔路走出来的地方,似乎是个稍微平烟一的岩棚,正下方就有河水在冲刷着。   “好深喔……”   探头出去看的卡沙,害怕地说。帕尔莎也探头出去看,觉得背脊一阵发冷。由于水太过清澈,所以一眼就可以看见水深的很。即使如此,也是深不见区的深度。洋溢着清澈绿光的河水,美丽的非比寻常……同时也可怕的非比寻常。   “勇勇,接下来要怎么办?你该不会要我们从这里游泳过去吧?”   卡沙一问,勇勇就笑了出来。   “怎么可能?你摸摸看这个水吧。这水可是冷得跟冰块一样,要是掉进去,一下子就会没命的喔。唔……等一下喔。”   勇勇开始吹口哨。尖锐的口哨声在洞窟中产生回音,逐渐远去。趁着余音末去,勇勇从袋子里拿出尤咖鲁的叶子。刺鼻的强烈味道飘了出来。   “你们两个都把长靴脱掉,对,袜子也要脱。然后拿出尤咖鲁叶。仔细搓揉之后,像我抹在脚上面。”   勇勇把自己光着的脚,从脚趾到膝盖下方,都给擦上叶子的汁。两人听从他的指示跟着做之后,双脚就开始感觉暖呼呼的,热了起来。   “哇……好热!勇勇,这个没问题吗?太热了啦!”   勇勇笑咪咪地穿好袜子,再牢牢套上靴子。   “你们马上就会感谢这种热度了。你看……来了喔。”   顺着勇勇指着的方向看过去,两个人都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有个巨大细长的生物,从地下水水流的深渊,扭动着身体游了上来。一瞬间看起来像是条蛇,但可以看见胸鳍像前脚一样地在划水——那是,不可思议的生物。全身散发出淡淡地有如珍珠般的光芒。没有眼睛,尖尖的脸部前方有两个大大的鼻孔。在水中时紧闭着的鼻孔,一出水面就立刻张开,发出有如口哨的咻咻声。   勇勇再度吹了声长长的口哨。紧接着,仿佛呼应一般,那个生物也发出了“咻、咻”的呼吸声。   勇勇从袋子里拿出成块的山羊肉干,朝着那个生物随意地丢了过去。那个生物哗啦一声地自水中跃起,用长着成排尖牙的嘴巴接住肉块,一下子就吃个精光。   “这是思帝·兰‘水流的猎人’。它会载我们到佑撒族的领地去。”   毫不在乎地说完之后,勇勇跨坐上了那个生物。帕尔莎皱着眉头,望着那个生物。   “会吃山羊肉……意思就是这个生物是肉食的吧?”   “思帝·兰。没错,它是肉食的,最喜欢的就是山羊肉了。山羊要是老死,我们都会送来给这个思帝·兰。没事的啦。这个思帝·兰跟我们戚情很要好的。它刚刚已经答应要载我们过去了。好了,上来吧!”   帕尔莎叹了叹气,不由得跟卡沙互看彼此。   “原来如此。要跟着地下水顺流而下吗?这样的话应该就会很快了……不过,可以的话,还是用走的比较好呀。”   “嗯。”   “卡沙,你先上去吧。我坐在你后面。”   卡沙尽管表情扭曲,还是跨坐在勇勇后方。帕尔莎也设法蹲下身体,然后战战兢兢地跨坐上思帝·兰。没有鳞片,皮肤比想像中的干燥,不过却坚硬得要命。但是,出乎意料地,思帝·兰的皮肤却有着些微的温暖。   冷得刺骨的水流过膝盖以下。这下子终于明白勇勇要他们把尤咖鲁叶的汁液涂抹在脚上的用意了。   “用左手拿长毛,右手牢牢抓住我的衣服。”   卡沙抓着勇勇的衣服,帕尔莎抓着卡沙的衣服。   “没……没问题吧?勇勇,刚刚你说掉进去就会没命的。”   “没问题的啦!双脚要用力,紧紧夹住跨坐着。思帝·兰不会把我们抖落到水里去的。”   “它应该不会潜到水里去吧?”   “怎么连帕尔莎小姐都在害怕?不要担心啦,它不会潜下去的。好了,出发了。”   勇勇一吹出“咻咿”的口哨声,思帝·兰便开始流畅地往前游去。      ※   亢帕尔王都在尤萨山脉内部深处,状如研钵的盆地中扩展开来。周围有高耸的外城墙包围。也就是说整体的形状像是一个巨大的“乡里”。外城墙的南方正门,有条笔直的“王之路”往前延伸,通往矗立在王都最深处的山顶上的王城。   王都也积了雪,建筑物湿润的黑色石壁,与白色的雪,酝酿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气氛。   王城在巨大的岩盘上筑起牢固的石墙,耸立其上。回廊连接着好几个宅邸,极为倾斜的屋顶上头,有如长矛的高塔直耸入天。   王都里平常居住着身为“王族”的亢帕尔族士兵一千人,以及来自各族,十年轮替一次的服役士兵一千人。不过,现在当中的精锐部队五百人,集中到了王城城墙的内侧。王城的中庭搭了好几个皮革帐棚,炊烟袅袅。明显是在为战争做准备。   亢帕尔王拉塔尔,从塔上的会议场俯瞰着中庭。他是个年纪尚轻的国王,苍白的脸上浮现紧张的神色。   “准备……差不多都妥当了。”   回头一看,尤库洛轻轻地用手指撑着巨大的会议桌站着。   “剩下的就只有向祭司举办‘授与力量’的仪式,然后就可以动身出发了。士兵们比我预期的还要坚定,这我就放心了。”   拉塔尔把披散在额头上的褐色头发往上拢。这个年轻的国王像他的母亲,跟父亲罗库撒姆一点都不像。个性也是神经质且腼腆内向到让人怀疑“这真的是罗库撒姆的儿子吗?”的地步。   仿佛在确认有无其他的人影,环顾了会议场一圈之后,拉塔尔低声地说:   “尤库洛……真的,没问题吗?”   他的眼中摇曳着惧怕的神色。   “不是说仪式场的黑暗,可以读取人心吗?如果知道我们对‘山之王’抱持敌意,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们一定会朝我们发动攻击的……”   尤库洛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微笑,看着国王。   “没问题的。关于这一点,我不是跟陛下谈过很多次了吗?仪式场黑暗笼罩,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会在我被选为‘舞者’之后才出现。然后,我跟索乌尔会一起跳‘长矛舞’的时候,您只要在脑海中不停重复吟唱着赞美‘山之王’的诗歌,时间一下子就会过去了——接着,门打开来,士兵会蜂涌而上保护陛下。要是有什么万一,陛下一点都不会有危险。”   尤库洛其实一点都不担心国王的安危。国王是个懦弱的男人,别说是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出现之后会抱持敌意,他一定会死命地祈祷,希望对方会饶他一命吧。   (原本——不管哪一代,“国王”只是个装饰品,不过是个各族整合的象征罢了。接受考验的是“舞者”。管他国王是怎样的胆小鬼,都无关痛痒。)   “但是……”   国王眼睛从下往上看了尤库洛一眼。   “你没问题吧?啊……不是的,当然,我不是不相信你的本事啦。可是,我实在是很在意这件事情。你是说与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一边跳着‘长矛舞’的时候,索乌尔就无法读心,对吧?”   尤库洛用手指的关节,“咚、咚”地敲着桌子。   “这我也跟您说过好几次了……就像您知道的,家兄秦库洛曾经担任过‘舞者’。他在跟我进行最后的胜负之前,把金圈交给我,把‘舞者’的精神素养传授予我。他说如果有一天我成为了‘舞者’,就要想起他说的那些话。”   尤库洛直直地看着国王的双眼。他很清楚,说谎的时候,要直直地看着别人的眼睛比较好。还有,谎话适当地穿插在真实里头,会更增添真实的感觉。   尤库洛从小就体会到“人都是想要相信别人的”这么一回事。只要说那个人相信这件事情,就算是谎话,别人其实也会轻而易举地就深信不疑。国王现在正在害怕,所以期望有人告诉他“一定不会有问题的”这种让他可以确信的话语。   “陛下,所谓的‘长矛舞’,是一种没有杂念的技艺。这不过只是心变得跟水一样透明,用身体自然牢记的技艺,然后随心所欲地跳舞……就是这样的一种技艺。一旦与索乌尔‘暗之守护者’面对面,就跟敌意或其他因素毫无关系了。原本就没有想要打倒对方的念头,所以长矛并不可怕。索乌尔只会看到我毫无杂念,完美地跳完‘长矛舞’而已。”   其实,尤库洛几乎感觉不到什么不安。对他来说,他有信心自己有本领可以完成“长矛舞”。因为秦库洛在那片草丛浓密的河滩传授给他的“长矛舞”,真的就是毫无杂念的技艺,根本没有在思考什么的样子。   (而且……这个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毫无邪念的人类。)   面对着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时候,应该不可能有人心中毫无恐惧、敌意,以及想要得到禄意霞“青光石”的欲望。即使如此,以前也没有哪一年是因此没有收到禄意霞的。   (内心软弱的人,随便索乌尔要杀几个都没关系。只要我能让“长矛舞”成功,所有的一切就会顺利进行。)   尤库洛从佑撒族的长老拉尔古那边,听说了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真实身分。当他听到的当下,即使如他冷酷,也忍不住毛骨悚然。然后,唯有此事,他认定千万不可让其他的“王之矛”得知。   他担心——要是知道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真实身分,还有索乌尔为什么在仪式场的黑暗之中可以读取人心,那么,一定会有改变心意的人冒出来。   (我是不会改变心意的——我绝对不会为了你而改变心意的。)   尤库洛在内心中大笑。   (如同曾经欺瞒过一次那般,再度欺瞒一次给你们瞧瞧——没错,我由衷地吊唁你。所以,你就在我的面前打开门,消失到黑暗深渊去就好了。)   尤库洛逼近国王。   “陛下……您的父亲罗库撒姆陛下吩咐过我,要我好好保护您。所以,请容我冒昧说一句话提醒您,从现在开始到仪式结束之前,希望您千万不可在人前显露出您的胆怯。”   尤库洛动也不动地看着国王,压低了声音。   “能读人心的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并不只有在山之底才存在!这个世界,到处充斥着可以读心的敌人。在感受到您的胆怯的瞬间,敌人就会咬碎您的脖子——罗库撒姆陛下,就是深知这一点的人。”   尤库洛的声音,仿佛哄着并安抚对方一般,夹杂了些许柔和的口吻。   “话虽如此,没有人是丝毫不会感觉到害怕的——陛下,如果您到时候觉得害怕,就请您看着我。我会一辈子当您的支柱的。因为,我是您的长矛。”   国王眨了眨眼,点头。尤库洛的这些话并不是谎言。尤库洛在这位国王仅有十五岁时便即位之后,这十年来一直都在保护他。而且,在尤库洛的手心中呵护成长的国王,一如尤库洛预期,永远都是长不大的雏鸟。   (罗库撒姆陛下还真是了解自己的儿子呀。)   罗库撒姆虽然是个心灵腐败的男人,但也是个脑袋聪明伶俐得让人害怕的男人。预测得到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且能一一采取必要措施的才能,实在是让人目瞪口呆。   由于罗库撒姆讨厌跟自己血缘相同的弟弟们,所以体会到自己死期将至的时候,便想尽一切办法,死命要把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而非弟弟。   罗库撒姆的子女运并不好,结婚后将近十年了都没有运气生出儿子。于是,他非常溺爱在过了三十岁之后好不容易得到的长子拉塔尔。   然而,即使溺爱有加,不过罗库撒姆对儿子拉塔尔并未抱有任何期望。他很清楚拉塔尔个性软弱,明白自己哪天要是死了,弟弟他们一定马上就会把这个软弱的儿子拉塔尔给踢开,然后取而代之。   所以,罗库撒姆挑选出了应该可以一辈子长保儿子王位安稳的男人。   直到如今,尤库洛都清楚记得,罗库撒姆找他去的那一天。国王把八个金圈与短剑摆放在桌上,等着他的到来。   然后,笑着问他“你要成为英雄?还是以一个造反者死在这里?”。罗库撒姆说,他想得到能让人变成造反者的理由,多如繁星。   罗库撒姆以若无其事到让人吃惊的态度,把自己有关于王位继承的阴谋,告诉了尤库洛——因为他很明白,即使知道了这回事,尤库洛也无计可施。可以证明秦库洛清白的证据,根本就不存在。即使想做什么,但也无法证明秦库洛是被冤枉的。   而且,尤库洛就是那个秦库洛的弟弟。尤库洛在王城里头,一路走来都是尽可能地低调度日,以免遭人怨恨。   于是,罗库撒姆深知尤库洛对秦库洛只有憎恨。此外,尤库洛的个性寸利必争,而且实际上也有善于操纵别人的才能……   对尤库洛来说,罗库撒姆开口告诉他的事情,简直是像作梦一般的幸运。背叛无辜的兄长啦,撒谎说自己打败了兄长啦,在被众人视为英雄啦,这些实际上一点也无须烦恼。因为秦库洛,自己长时间只能偷偷摸摸生活在阴影底下。他只认为,可以把秦库洛当成垫脚石而让自己走到阳光底下,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罗库撒姆与尤库洛的利益,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尤库洛成了英雄,这个英雄会永远保护儿子。拉塔尔王子实际上是个容易受人控制的胆小鬼一事,到最后反而让罗库撒姆谢天谢地。   倘若拉塔尔是个刚强的少年,总有一天会跟尤库洛起冲突,那么尤库洛说不定就会背叛拉塔尔,换上另一个更容易操控的王子。   但是,软弱的拉塔尔,即使登基为王也应该不会妨碍到尤库洛。他大概会在尤库洛的掌心里,心满意足地过日子,毫无疑问地老去、死亡吧。要是有个这么合适阴谋进行的国王,尤库洛应该就不会残酷无情地操纵他了吧。因为保护拉塔尔,意味着尤库洛自己也能继续保有英雄的地位。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条件这么好的交易。   然而,有一件事情,就连罗库撒姆也预测错误了。就是尤库洛的野心,远比罗库撒姆所以为的还要深远庞大。   尤库洛从秦库洛那里学会“长矛舞”的时候,忽然察觉到了一个事实——经历过以前的“禄意霞的馈赠仪式”,而且有机会参加下一场仪式的勇者,世界上早就一个也不剩了。   一边急忙赶回亢帕尔,尤库洛一边因为自己眼前开展出的全新美梦而雀跃不已。那些重复古老的习惯,而且加以遵守保存,让自身以“王之矛”的身分大放异彩的人们已经死光了。他觉得,眼前等待着他用自己的双手改变的广大荒野,一望无际。   在下一次的仪式之前,如果可以储备力量,跟年轻的长矛手们之间巩固信赖关系,那么一定可以蓄积到可以打倒“山之王”的武力。反正,那些惧怕、尊敬“山之王”的顽固老人,也已经到不能出手碍事的年纪了。   自由挖掘禄意霞“青光石”……能够将亢帕尔人暗中的梦想化为现实的话,自己的名字一定就永远不会从亢帕尔人的记忆之中消失吧——这就是尤库洛要成为真实意义的英雄之道。   “陛下,请您露出更开朗的表情吧。”   尤库洛对着年轻的国王微笑。   “因为到了明天,我们就要创造亢帕尔的新历史了。”      ※   思帝·兰“水流的猎人”以飞快的速度流畅游过地下水水流。一开始还书怕会掉进水里的卡沙,渐渐习惯之后,也有心思可以环顾四周景色了。   最教两人吃惊的是,地下洞窟居然是个充满生命的世界。猛然一看好像空无一物的冰冷流水,底下有着大小各异的鱼类或虫类,透明的身体闪耀着光辉在游来游去。绿白石或白磨石的岩壁上,有无数的洞穴,看得到某种生物的身影在四处进进出出移动。以及,有的时候,类似美丽的口哨的声音会在洞窟中回荡,穿过分歧的洞穴,一下子吹奏出复杂的曲调,一下子又消失了。   虽然刚开始的时候注意力全被有生以来未曾见过,不可思议的地下世界给吸引住,没有时间无聊,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卡沙逐渐感到难受了。   最难受的就是看不见阳光。即使靠着多喀尔的能力可以在黑暗中看东西,不过那温柔地浸淫全身的阳光,实在是教人眷恋不已。   第一天的白天,勇勇将两人托付给在地下水系岩棚等待的佑撒族领地牧童后就回去了。卡沙没看到勇勇的身影,便感受到心里像是裂了个大洞般的担忧。   佑撒族领地的牧童,是个晒得颇为黝黑的中年男子。他一看到帕尔莎,就露出微笑,说出让人意外的话语: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曾经跟你一起玩过喔。”   “咦?”   帕尔莎吓了一跳,仔细端详这个矮小男人的长相。牧童笑着摇头。   “哎呀,你大概不记得了吧。因为都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啰。那个时候你只有五岁呢。不过,我记得很清楚。一让你瞧见山羊,你就说什么也要骑到山羊背上,真是个倔强的孩子呢,让我也只好举手投降。想说敷衍一下,试着让你骑骑看,没想到技术还不错,让我大吃一惊呢。”   帕尔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后方。   “咦……我做过这种事情呀?”   “是呀。所以,我听说你死亡的传闻时,心里觉得很难过。这次听到托托长老捎来的口信,我真是吓死了。我还重复问了两次,确认你是真的还活着之后,怎么样也想再见你一面,所以自告奋勇要来担任这个工作了。”   被卡沙笑咪咪地取笑,帕尔莎一边苦笑一边耸肩。   这个名叫“诺诺”的牧童,乘着地下水流继续旅程的这段时间,也告诉了帕尔莎只记得一点点的零星回忆。   还是卡鲁纳女儿时的自己……现在还有记得这件事情的人存在。对帕尔莎来说,有种十分不可思议的感觉。   为了消除单调旅行的疲惫,帕尔莎因为有人问起,说出了自己与秦库洛逃走之后的日子。乘坐在缓缓蜿蜒游着的思帝·兰的背上,穿越无边无际的黑暗洞窟,记忆也以鲜明得让人吃惊之势,不停地脱口而出。   诺诺与卡沙都以仿佛在听古老故事的感觉,兴趣十足地听着恰克慕被迫成为“精灵守护者”的故事。   不过,听着听着,诺诺忽然认真地低声说道。   “纳由古呀……就跟这个世界一样,也有一个平常肉眼看不到的另一个世界——就是,诺由可。”   “诺由可?”   “嗯。我们也知道那个世界的存在。我们是叫那边为‘诺由可’喔。”   诺诺转过头看着帕尔莎。   “如果……你们曾经看过山之底门扉的另一边,就是看到诺由可了。因为‘山之王’的宫殿,平常是肉眼看不见、位于诺由可的宫殿。”   帕尔莎轻轻苦笑,看到她的笑容,诺诺露出讶异的表情。   “怎么了?”   “没有啦。我以前一直都处在跟富裕商人竞争,或是无聊的斗争之中从事保镳工作。总觉得,在这里要暂时跟那个平常只跟咒术师有缘的奇妙世界有所关联联呢。”   帕尔莎脑海中突然浮现青梅竹马那无忧无虑的乐天表情。   (要是谭达来参与这趟旅程,一定会高兴得要命吧。那家伙可是为了要明白这个世界的不可思议而活着……)   虽然帕尔莎对肉眼看不见的世界到底叫什么名字不太有兴趣,不过如果告诉谭达,说在这里听到纳由古又称为诺由可,谭达应该会喜出望外吧。   在地底旅行,谭达那位于新悠果王国山里,树林繁茂生长的房子,想起来非常遥远。十岁时,与亲库洛一起寄住其中之后,不论到哪里旅行,都一定会回去的那个谭达的家,对帕尔莎来说是最为接近“家”的地方。帕尔莎想起了夕阳斜射着的火炉边——   (再次坐在那个火炉边,跟谭达一起吃火锅的日子,将来应该还有吧。)   想到等待在眼前的事情,吃火锅的日子似乎也变得不可能了。   (如果,我死在仪式场的话……)   谭达应该会在那个火炉边,一直等着帕尔莎回去吧。然后,大概终其一生,谭达都用不着知道帕尔莎发生了什么事情……   帕尔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这是没办法的——因为据说咒术师看得到灵魂。我说——谭达,我要是死了,就变成灵魂回到你的身边吧。)   日子一天天慢慢地过去,不久,帕尔莎与卡沙两人迎接了第四天的到来,牧童们会配合着外面世界的日升日落,告诉帕尔莎他们睡觉的时间,叮咛他们小心别让身体出毛病。不论哪一族领地的牧童,对人都很客气亲切,不过随着旅程即将进入第五天,帕尔莎与卡沙两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   然后,在第四天的夜晚,有两个“王族”领地的牧童来迎接他们。   “接下来要用走的喔。”   牧童当中的一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另一人则是个年轻人。由衷感谢思帝·兰的帮助,帕尔莎与卡沙与它道别,再度开始在坚硬的岩石上头行走。   没走多久,就到了一个像是小型广场的洞窟。那是个跟先前的洞窟有些不一样,完全感觉不到生物的气息,充满着寂静的空间。   虽然丝毫没有生物的感觉,但是帕尔莎全身上下却有种奇妙的感觉。宛如,充满着这个宽敞空间的空气,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跟卡沙。   牧童们停下脚步,老牧童指着位在广场深处的一个小洞穴。   “那就是通往仪式场的洞穴。你们去看看情况吧。”   听完这句话,帕尔莎与卡沙靠近洞穴,双手贴着洞穴的边缘,探头往里头看。往内短短走个几步的地方,笼罩着朦胧的珍珠颜色的光芒,是个带有些许明亮的空间。   “明天黎明,国王与‘王之矛’就会下到这个仪式场来。”   “那个光芒是什么呀?”   卡沙一问,老牧童便像是自言自语小声地说:   “仪式场的岩壁是活的。越靠近仪式举行的日子,墙壁就会像那样开始散发出微弱的光芒。‘王之矛’的成员们,在这样的光芒中比划长矛的技术,从其中挑选出来的‘舞者’一朝着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呼喊,那些光芒就会消失,完全的黑暗将会笼罩全场。”   老牧童看着帕尔莎。   “听说你是秦库洛·穆撒的养女?”   “是的。”   “我在三十五年前,透过这个洞穴看到了秦库洛的长矛比划——真是完美的武术呀。”   帕尔莎点点头。老牧童的视线移到了卡沙身上。   “你有带拉尔古·佑撒的信来吧?”   卡沙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卷羊皮。绑着羊皮卷的绳子,用印有拉尔古印章的蜡封了起来。   “很好。听好了,你能拿信给他们看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在长矛比划开始之前现身,国王视你为破坏仪式者的话,那时所有的人会一次围攻上来,你应该是没办法逃得掉的。话虽如此,如果是‘舞者’已经呼喊过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之后,内部又会一片漆黑,无法读信。所以,你能出声的机会,就是‘舞者’报完姓名之后,到他呼喊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之前的非常短暂的片刻。决定好‘舞者’之后,其他人必须把长矛放在地面上。这个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应该都可以逃得了吧。因为就算现在他们企图攻入门的另一边,不过在‘长矛舞’结束,索鸟尔‘暗之守护者’开门之前,他们也只能乖乖遵守仪式的规定。”   卡沙感觉到恐惧从身体内部涌出来。他紧紧握住羊皮卷,用力点头。老牧童见了,首度露出了一点笑容。   “很好。那么,今天晚上,你们就在这里睡觉休息吧——虽然可能睡不着,但是即使是闭着眼睛躺着,也是差别很大的。国王他们要进来的时候,我一定会过来叫醒你们。”   年轻的牧童把背着的塞满干草的袋子与山羊皮放了下来,迅速替两人做好了床铺。   卡沙就算是躺在床上,也完全没有睡意。明天要出声喊人的语句,响彻脑海不知到底多少次,根本就不肯让他好好睡觉。仿佛胃里吞进了块冰冷的木板,只要有个风吹草动,闭上的双眼内侧,就会有光线忽然一闪。   不知道是第几次翻来覆去的时候,帕尔莎的手从隔壁的床上伸了过来,轻轻地碰着卡沙的肩膀。那是只温暖的手。随着静静的,慢慢的抚摸,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卡沙觉得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地底下的寂静慢慢渗透到身体内部。不知不觉间,卡沙已经进入了梦乡。      3 仪式开始      夜空开始泛白之际,位于王城背后的洞窟,流泄出了奇妙的笛声,高高地升上了天空。这是人称“山之王之笛”,用来宣告仪式之时来临了的笛声。   洞窟前面的广场上,已经有五百位准备好长矛与火把的士兵在列队。身穿仪式用的白衣裳的国王,身穿胸前绣有各自所属族的徽章的正式服装的“王之矛”成员以及随从,沿着士兵队伍中间的道路前进。   据说那座洞窟是雷神佑拉慕劈开山峰所形成的,在矗立的岩山上开出一个巨大的裂口。   雪下得很大,即使是黎明,天空还是有些阴沉沉的。在白雪纷飞之中,祭祖雷神佑拉慕的祭司,安静地进行着将雷神之力授与国王及“王之矛”的仪式。   卡穆一边吐着白色的气,一边望着尤库洛叔父那有如老鹰般充满力量的侧脸。那张脸上,看不到激动的神色,也没有紧张的神色。   一切都像是在梦中,奇怪地没有真实感。灰色与白色的世界中,只有岩山与洞窟黑得醒目。就连火把摇曳的火光,在细雪之中也都变得朦胧不清。   尤库洛的背感觉到位于自己背后的五百名兵力。攻入地底之后,这些士兵大概几乎都会残酷地牺牲吧。虽然国王的亲属们破口大骂,说这样轻易失去精锐军实在是愚蠢的行为,但是他们并没有阻止尤库洛的力量。因为尤库洛整合各族军队,培育出最厉害的战士,甚至连军队的每一个细节,都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没有任何人——即使是痛恨尤车洛这种权力的国王亲属——都必须承认他杰出的能力。立着的长矛上面的金圈闪闪发光,尤库洛的高挺身材,看起来稳重且充满自信,神采奕奕。受到他的光采所迷惑的人,几乎都没有发觉到在那英雄之姿的心中,失落掏空掉的一大部分。   尤库洛现在一点都没有把在他背后,一边呼着白色的气,一边害怕即将惨死的士兵们放在心上。尽管看着祭司颤抖的手,但响彻在尤库洛耳里的,却是打倒“山之王”凯旋归来,群众迎接他的欢呼声。   祭司的仪式一结束,尤库洛便让年轻的“王之矛”成员围成圆圈。   “时候到了,‘王之矛’的成员呀!亢帕尔最强的长矛高手呀!用你们厉害的本领,替贫穷的亢帕尔带来富裕的时候已经到了。”   尤库洛冷静而有力的声音,回荡在丹田之中。   “我诚恳拜托你们不要忘了。当黑暗降临仪式场,你们就要一心一意吟唱着赞颂‘山之王’的诗歌。要由衷地,充满真心诚意地吟唱。懂吧!”   年轻人满脸紧张地点头。这要是失败,可是有死亡等在前面。   尤库洛看着侄子卡穆苍白的脸。卡穆担心尤库洛该不会不选他,而是选自己的儿子席席穆当随从吧。   (真是个笨蛋。)   尤库洛在心里发牢骚。卡穆跟秦库洛很像,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直率男人。是个看不透尤库洛的阴谋就是把他当成儿子的替代,将危险都强加到他身上的男人……   尤库洛的视线从卡穆脸上移开,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了!我们出发了!雷神佑拉慕呀,请给我等光明的庇佑!期望我等的长矛化为闪电!”   尤库洛高举起长矛的金圈。“王之矛”的成员们,立刻将自己的金圈去碰触尤库洛的金圈,大声地祈祷请求雷神佑拉慕的庇佑。      ※   卡沙与帕尔莎蹲在分歧洞穴里,往下看着逐渐亮起来的仪式场。在耳朵仿佛都会发疼的寂静中,只有自己的心脏在胸口发出巨大的声音折腾着。   接着,开始响起像是牧童口哨声,好几个重叠在一起的复杂声音。   (洞窟在吹笛子。)   卡沙突然这么觉得。   把分歧的洞穴当作笛子,整座洞窟正在演奏着绝妙的音乐……他有这样的感觉。   那个声音一消失,寂静又再度笼罩。很长的一段时间,两个人只能在这片寂静当中持续等待。   然后,打破这片寂静的,是人的脚步声。长靴踩在岩石表面的声音在脚底震动着,终于,人影开始在仪式场中晃动了。   (来了……)   长长的影子一边晃动,一边逐渐昼出了一个圆圈。当所有的影子都停止的瞬间,传来了又细又尖的声音。那个声音因为紧张,凄惨地颤抖个不停。   “‘山之王’呀!太阳底下的亢帕尔王来了!率、率领着我们的长矛来了!希望展现出我们长矛的闪耀以及内心的真情!”   这个声音沿着岩壁传来的时候,影子也开始移动。随着贯注精神的吆喝,影子们激烈地到处移动,长矛的柄互相碰撞的声音,尖锐地回响着。   帕尔莎与卡沙两个人悄悄地探出身子,看着这场长矛比划。由于这边比仪式场来得暗,用不着担心对方会发现。   两组男人正在比划着长矛的技术。微弱的光线底下,脸上还残留着稚气的少年随从,以及壮年的“王之矛”,正在以长矛激烈地交战。随从的动作虽然也颇为完美,但果然不是技术熟练的“王之矛”的对手。   轮到了卡穆上场。虽然卡穆展现出比预期还要来得优秀的技术,打败了第一个“王之矛”,不过却被第二个男人给打落了长矛。   这样看下来,当年年仅十六岁的秦库洛可以连胜到最后,果真是非比寻常。   不久,尤库洛以冷静的表情走进了对战的场地。尤库洛“咻——”地挥舞长矛摆好架式的瞬间,帕尔莎大吃一惊——每个人的长矛技术里头,都有着各族独特的动作。看到尤库洛的动作,仿佛就像是见到了秦库洛的动作。   “王之矛”成员的本事,几乎没有明显差距,每个人都有高明的技术。但是,尤库洛的技术果然格外出众。   卡沙惊恐地看着接连的对战一一分出高下。麻痹的感觉从额头开始蔓延,冷汗冒个不停。   (还没到……)   他看到尤库洛的长矛卷起对手的长矛,将其打落于地。   (还没……)   尤库洛用长矛柄前端的金属部分,敲打地面,发出“铿”的一声。   以此为暗号,其他的武士把自己手上的长矛放在地上。   接着,传来了方才国王的宣言完全不能比的,嘹亮有力的发自丹田的声音:   “我就是最优秀的长矛手。我的名字是尤库洛·穆撒!”   这一瞬间,帕尔莎轻轻拍了拍卡沙的肩膀。卡沙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逐渐沿着分歧洞穴往下滑。因为仪式场鸦雀无声,所以双脚一碰到仪式场的地面,便发出了非常大的声音。   围成圆圈看着尤库洛的男人们,吓了一跳全都回头看着声音的来源。发现到卡沙之后,脸上都是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   “卡沙?”   卡穆不由得低声地问道。卡沙深深吸了一口气,迅速地把紧握苦的羊皮卷高举起来,大声地报上自己的姓名:   “我是穆撒族顿诺的儿子卡沙。佑撒族长老拉尔古大人有封非常紧急的信件要送给国王陛下!”   每个人动也不动。男人们茫然地望着卡沙,大家都不知道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卡沙浑然忘我。他环顾男人们,找到身穿白衣,头戴王冠的年轻人之后,便想要朝着年轻人走过去。   “站住!”   发觉到尤库洛忽然把矛头指向自己,卡沙停下脚步。   “这到底是什么陷阱——你这家伙,是住在地区的怪物的化身吗?”   “不、不是!尤库洛叔父大人!”   卡沙拚命呐喊。   “经历过上一场仪式的拉尔古大人,托我带来一封可以救大家一命的信。陛下,还有‘王之矛’与各位随从,你们都被骗了!这样下去,亢帕尔会灭亡的!陛下,请您看看这封信吧!”   就在尤库洛挥下长矛的瞬间,有个人从后方跑了上来,紧紧抱住尤库洛。尤库洛扭转身体,想要看看到底是谁抱住他阻止他。   “你干什么!该不会是卡穆吧?你疯了吗?给我放手!”   但是卡穆死命抱紧尤库洛,没有松手。   “叔父大人您才是在做什么?您想用长矛攻击卡沙吗?”   “你这蠢蛋!不要被唬住了!那个不是卡沙,是怪物的化身!这是在考验我们!”   “如果不是这样,那怎么办?如果他真的是来送拉尔古大人的信件的话呢?拉古尔大人是明白山之底的秘密的人士,说不定是要告诉我们,有我们还不知道的,对这场仪式有用的事情呀。”   男人们开始吵杂,卡沙面对着国王。   “陛下!请您在看过信件内容之后,再来判断到底是我对,还是尤库洛叔父大人对。”   尤库洛转过身体回头看着图王。   “陛下,您不要上当了。这是让我们退缩的陷阱!”   国王不知所措地一下子看看卡沙的脸,一下子又看看尤库洛的脸。见到国王脸上浮现害怕的神色,卡沙便朝着他呼喊:   “陛下——如果您不看这封信,您一定会死在这里的。这封信就是为了拯救您才写的,请您一定要相信我!”   国王嘴唇颤抖,呼吸急促。   “陛下!您要想想我们的决心呀!”   尤库洛浑厚的声音回荡着。   国王依赖地看着尤库洛,尤库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请相信我——相信一路走来始终在保护陛下的我!”   看到仿佛遭到迷惑,正想点头同意的国王,卡沙大叫:   “不可以!陛下,如果您现在不看这封信,您就会被索乌尔‘暗之守护者’杀死的!不只是您,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被杀的!”   吓了一大跳的国王看着卡沙。卡沙以近似哭泣的声音朝着他呼喊:   “陛下!请您不要让大家都送命!请您不要减了亢帕尔!”   尤库洛环顾“王之矛”的成员,口气强硬地说:   “来人呀!把这个家伙给我抓起来——你们忘了吗?忘了我们的决心了吗?你们是为了什么才会在这里的?”   尽管有所犹豫,好几个武士还是往卡沙跨出了脚步。   (没用的……)   国王与‘王之矛’的成员的心,都被尤库洛给牢牢抓住了。特别是国王,简直就像是年幼的小孩那般依赖着尤库洛。这样下去,不管再怎么喊怎么呼吁,国王最后还是会听从尤库洛的话吧。   卡沙下定决心。   往后跳到岩壁边,卡沙解开羊皮卷的绳子。然后,迅速地甩了一下打开羊皮卷,高举起来开始念出信件内文:   “曾经经历过山之底仪式的我,拉尔古,要在这里说出仪式的秘密,在‘舞者’招来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之前,希望这些话可以传达给大家知道。”   朝着这边走过来“王之矛”成员,踌躇地停下了脚步。   “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并不是‘山之王’的家臣。而是离开这个世界的,众人的……”   这一瞬间,被卡沙的话语吸引注意力的卡穆,感觉到尤库洛的身体往下一沉——同时,自己已经被打飞到空中,重重地朝着坚硬的岩地摔下去。虽然勉强采取了防护,但是背部猛力撞上地面,让他喘不上气,神智都不清楚了。   尤库洛的长矛高举,发出撕裂空气的“呼咻”声,朝着卡沙发动了攻击。高举着羊皮卷的卡沙,无法闪避,只能眼睁睁看着尖锐的矛头朝着自己的腹部刺过来……就在这一刹那,传出了尖锐的“嘎锵”声,矛尖往旁边岔了过去,留下一条白光残影。   没有时间思考发生了什么事,卡沙立刻就被撞倒,摔到地上。   尤库洛感觉到自己的长矛在手心中猛力遭受弯曲、往上拉扯。下一瞬间,长矛已经离开尤库洛的手,划过空中,发出冰冷的声音,掉到地上。   事情发生得太快,莫名其妙的尤库洛,茫然地看着那手拿长矛指着他的人影。   “是你……”   尤库洛察觉到来者何人,大吃一惊。   帕尔莎把白色的矛尖精准地对着尤库洛的喉咙,站了起来。   “尤库洛先生,好久不见了——我们上次见面,是秦库洛死前的三年吧?”   尤库洛的脸色立刻刷白。   “你说你杀了秦库洛对吧?开什么玩笑!秦库洛是病死的。我牵着他的手,送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王之矛”的成员们开始骚动。   帕尔莎看着表情僵硬,吓得动弹不得的国王。   “陛下,我是曾经担任您的伯父纳库尔王的主治医生卡鲁纳·佑撒的女儿,我叫帕尔莎。我的父亲,被您的父亲罗库撒姆王派人杀害,却装成是强盗杀死的。虽然原本也要一起杀了我,但是秦库洛·穆撒救了我一命,养育我长大,让我得以活下来。”   骚动声越来越大。在一片骚动之中,只有尤库洛一个人,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帕尔莎。   尤库洛只有在短短一瞬间感到一丝惊慌。掌握到帕尔莎说话的短暂空档,他已经想好从这个状况脱身的方法了。   不久,尤库洛不屑地开口说道:   “愚蠢的东西!你以为我会上这种当吗?”   摸不清楚尤库洛想说什么,帕尔莎皱起眉头。   尤库洛以冷静的口吻继续说着:   “卡沙的下一个就是秦库洛的养女——山之底出现各种各样的幻觉来考验人们,‘山之王’的使者呀,你听好了!‘舞者’已经决定由我担任,如果你想要说什么来考验我们,‘王之矛’里不存在会因此动摇内心的愚蠢家伙。”   然后,迅速回头看着“王之矛”的成员。   “没错吧?‘王之矛’呀!亢帕尔最强的长矛手呀!你们不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会相信我吧?”   看得出来在尤库洛的背后“王之矛”的成员们露出了疑惑。   “我相信你们。”   以平静的声音如此说着,尤库洛立刻张开了双臂。   “来吧!居住在地底的怪物呀!如果你要杀我,那就杀吧——如果这么做,真的是你们的国王所期望的话。”   (这个男人……)   帕尔莎哑口无言,看着张开双臂站在眼前的尤库洛。   (这个男人才真的是怪物。)   这个男人,缺少了什么——缺少某种非常重要的东西。为了自己的好处,流利地说着谎话,仿佛就是由衷而发的真话一般的这个男人……   帕尔莎此刻清楚地体会到了。这个男人……对于背叛了自己的亲哥哥秦库洛而成为英雄一事,根本一点都不觉得羞愧。   一想起因岛把“长矛舞”传授给这个男人,把金圈交给亲弟弟而欣喜不已的秦库洛的表情,一股恶心想吐的感觉便从帕尔莎的胸口涌出来。   这个没有价值可言的男人,把一切——帕尔莎一路尝到过的,沾满鲜血的痛苦的一切都当成粮食,一直为所欲为到此时此刻。   秦库洛那因为杀死朋友而哭得浑身抽搐的表情,饿着肚子在泥泞之中睡觉的日子。为了得到金钱活过这种日子,秦库洛拿着矛刺过别人身体那一瞬间,透过他的胳臂传递给帕尔莎的感觉……   从孩提时代开始,在内心深处不停地微弱燃烧着的愤怒,忽然之间,变成了剧烈的火焰冒了上来,让全身上下怒火中烧。   帕尔莎迅速地用长矛的矛尖碰触地面,将尤库洛的矛给捞起来,朝着尤库洛丢了过去。尤库洛抓住自己的长矛,皱着眉头,看着帕尔莎。   帕尔莎面露冷酷的笑容,凝视着尤库洛。   “真是了不起。论口才,我似乎不是你的对。.   如果你坚持咬定我是地区的居民,那也无所谓。我就陪你演场戏吧——但是,‘舞者’会是最强的长矛手吗?”   帕尔莎“咻”地挥动了长矛一下,认真地摆好架式。   “你就亲身来体验一下,秦库洛的长矛本领是怎么回事吧。”   帕尔莎丹田使力,大声怒吼。   “穆撒族的尤库洛呀!我是秦库洛养育长大的佑撒族的帕尔莎,我现在要挑战你!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呀,给我好好地看个明白,看清楚我们之间谁才是真正的‘舞者’!”   帕尔莎一说完,仪式场的光线忽然就暗了下去。在场的每一个人,全都毛骨悚然地环顾周遭。   不知不觉中,影子的数量增加了。比男人们所形成的影子还要浓重的影子,早已伫立在男人们的后方。      4 吊唁的长矛舞      仪式场充满安静。黑暗,动也不动地,注视着站在仪式场中央的两个人。   “看样子……好像是回应了我的呼喊了。”   帕尔莎低声说完,尤库洛的嘴角忽然浮现笑容。   “好像是吧……好吧。我接受你的挑战,放马过来吧!”   (明明是个女人还这么嚣张……)   尤库洛在心中大笑。   (这就像是碍事的人自己主动露出喉咙,说着“来吧,来杀我吧”。)   就在这么想的瞬间,尤库洛吓了一跳,缩了缩身体。一道白光掠过他的喉咙……感到灼热的疼痛在喉咙蔓延开来之前,眼睛看到的是,瞄准喉咙的无数光线不停地逼近。   尤库洛没有时间思考,使劲往后一跳闪开。   一瞬间,全身寒冷得有如冰块——尤库洛从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无声无息,如此迅速且正确无误朝着喉咙延伸过来的长矛。   尤库洛张大双眼,激烈喘息。轻视帕尔莎的念头,不留痕迹地消失不见——剩下的,就只有认真起来的杀意。   (我要杀了你……你给我从这个世界消失!)   尤库洛深深吸了一口气,立刻发出一声撼动周围的吆喝。   帕尔莎感觉到瞄准着自己喉咙的白光袭击而来,立刻侧身闪开。与此同时,尤库洛的矛尖消失了……还以为是消失了,却是从下方挑了上来。   反射性地,一用矛柄弹开了矛尖,帕尔莎立刻就以从下往上捞的动作挥动长矛,重击尤库洛的膝盖。   尤库洛跳着闪过,从上方插入长矛。虽然架开了,但是这一击却激烈且沉重,让帕尔莎的手都麻痹了。   (好厉害……)   脖子马上感觉到又冷又麻。尤库洛的矛尖无懈可击,有如蛇一般迅速逼近。由右、由左、由斜下方攻击过来。   帕尔莎一面搪开这些攻击,一面步步向前。   两人之间的能力,几乎不见差异。   “王之矛”的成员、卡沙、还有终于恢复意识的卡穆,全都像是冰冻般地停止动作,注视着这场宛如闪电互击的惊人战斗。   瞄准彼此喉咙的矛尖交错着……刹那,尤库洛的下巴与帕尔莎的脸颊,都飞出了血沫。   虽然尤库洛因为受伤带来的冲击而别过脸去,但是帕尔莎即使受伤也没有停下攻击的动作。这个差别就决定了胜负。帕尔莎看准了尤库洛别过脸去的一瞬间,刺出长矛。矛尖深深地刺穿了尤库洛的右肩。帕尔莎粗暴地踢了尤库洛的胸口一脚,拔出自己的长矛。   尤库洛发出呻吟,在地面痛苦打滚。帕尔莎一边激烈喘气,一边走近尤库洛。激昂的愤怒,让太阳穴的脉搏狂跳个不停。   “我要杀了你……”   睥睨着按着肩膀呻吟的尤库洛,帕尔莎喃喃自语。然后,高举起长矛,打算使尽全身的力气往下一刺……   就在这一瞬间,世界消失了——就像被吹熄一般,光线消失了,沉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   帕尔莎感觉到原本要刺尤库洛的矛尖没有刺到东西,便赶紧往后跳。然后,仿佛遭到冻结般地停止了动作。   尤库洛倒卧之处的附近,站着一个模糊的青色人影。背对着帕尔莎,拿着长矛,低头看着尤库洛。明明是处在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之中,帕尔莎却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头发竖了起来,胳臂满是鸡皮疙瘩。   (不会吧……不可能有这种事的。)   帕尔莎在内心中呢喃着——因为那个站在对面的模糊青色人影,背影实在是太像那个绝对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人。   卡沙高声念过的拉尔古信件当中的话语,在帕尔莎的脑海中苏醒过来。   ——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并不是‘山之王’的家臣。而是离开这个世界的,众人的……   (不会吧……)   形成圆圈包围着自己跟尤库洛,那些伫立在黑暗中,模糊青色气息里面,有一些些的——每一个每一个,帕尔莎都有印象。   (怎么可能?)   尤库洛冷得要命,牙齿一边直打颤,一边抬头看着正往下看着自己的青色影子。寒冷得简直连伤口的剧烈疼痛都舒缓了。   (这是……什么?我是在作梦吗……)   尤库洛不由得往后退。那在黑暗当中看着他的眼睛——属于他非常熟悉的那个男人。   (还是说,其实你还活着?)   可是,低头看着他的影子,感觉不到血肉之躯的活人气息。   因为恐惧与疼痛而逐渐麻痹的脑袋里,对拉尔古曾经告诉过他的,那关于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真实身分的事情,逐渐清晰起来。   就在身体仿佛遭到紧紧捆绑的恐惧之中,尤库洛突然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呀。原来你就是索鸟尔‘暗之守护者’呀。现在我就来吊唁你,你回去黑暗的深渊吧!)   尤库洛对着青色影子,低声说了峰适当的和善话语——可以让人真心接纳,安详回去死亡国度的话语。   “哥,你恨我吗?我的所作所为乍看之下或许奸诈狡猾,但是,哥哥应该可以了解,在那种无计可施的情况下,为了挽回穆撒族的名誉,除了那么做别无他法。哥,你很痛苦吧……应该痛苦得受不了吧,你的痛苦——你的难过——从今以后我会让它们消失的。哥,请你打开通往‘山之王’宫殿的大门吧!为了亢帕尔的人民,为了让亢帕尔人民可以过幸福快乐的日子。你懂吧?这就是哥哥可以得到救赎的唯一道路呀!如果这么做,亢帕尔就会重生为富裕之国,再也没有人会饿肚子!好吗?哥哥,你应该懂吧!这么一来,亢帕尔的所有人都会感激你!哥哥虽然背负着恶名而死,但那将成为悲剧故事留传下去。而哥哥的人生,就会是充满意义的人生!”   尤库洛满是期待地抬头望着影子。   然而,影子没有回答他。尤库洛的话似乎一点都没有打动影子的心,影子只是用阴暗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尤库洛。   看着那双眼睛,尤库洛的内心深处,越来越火大。   (这个笨蛋。)   尤库洛这么想着。尽管自己选择的那条路的尽头,是个难以自拔的悲剧困境,但是人都死了,却依然深陷其中,这个男人真是可悲。这样的笨蛋,却反过来恨他……   (这个笨蛋……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有多蠢的,大笨蛋!)   心中有什么东西断裂了,压抑至今的愤怒,一口气全爆发了出来。   (混帐东西……别开玩笑了!我才想说我有多恨你!你知道你因为对别人的女儿产生无聊的同情而逃离亢帕尔之后,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时时刻刻都要注意着别人的眼光,躲藏在阴影底下,小心不要引起别人的注目……那个时候我的心情,你有想过吗?我才是——恨透了你!)   猛烈燃烧的愤怒在胸中扩散开来……与此同时,尤库洛的手擅自绕到背后,靠着感觉拔出r短剑。虽然一瞬间他心想“必须要停手才行”,不过想要狠狠地把这家伙劈成两半的念头,明显地强烈了许多。   尤库洛从旁边使劲挥动短剑,朝着那个影子的双脚砍过去。   一挥出去,灼热的疼痛就在自己的脚上传了开来。尤库洛大叫一声。黑暗中充满鲜血的味道,心脏每跳一次,血就从脚上的伤口冒出。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我会受伤?)   尤库洛一面激烈喘气,一面往后退,由于过度的恐惧,让他失去了一切的判断能力。   (消失吧!你这个家伙给我消失!你已经死了!你要妨碍我到什么时候才会甘心?只要你消失,我就能得到永远的名声了!)   尤库洛啜泣着,在黑暗中不停摸索后,把自己的长矛给拉了过来。   他感觉到影子整个覆盖上来,正在读取着他的内心。尤库洛在心中呐喊着。   (如果你是我哥,就该为了因你吃苦受罪的弟弟,把禄意霞“青光石”给交出来补偿我!)   面对着眼前的影子,尤库洛只有感受到强烈的憎限。妨碍他的人,伤害他的人——他一心只想加以消除。   (消失吧!给我——永远地消失在黑暗之中吧!)   这一瞬间,帕尔莎感觉到黑暗中流泄出了深沉的哀伤。仿佛受到攻击,帕尔莎忍不住后退几步。因为——这太过痛苦的感觉,是她忘也忘不掉的。   秦库洛杀死朋友的瞬间,帕尔莎总是没有移开视线地注视着。帕尔莎总是感觉到,在那一瞬间,秦库洛的背部与肩膀,慢慢地渗透出了秦库洛内心的感情。那是清晰得仿佛伸手便可触及的哀痛……   现在,帕尔莎清楚地感觉到,覆盖在尤库洛身上的索乌尔“暗之守护者”所散发出来的,那种哀伤的波浪,宛如急流般地满了出来。   (要杀死尤库洛——因为这样而感到悲伤。)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帕尔莎像弹跳一般地冲上前去。   尤库洛一狠狠地刺出收回到手上的矛,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长矛,也仿佛镜子映照出来的影像一般,做出完全一模一样往前剌的动作。   矛尖眼看就要刺到尤库洛的刹那,帕尔莎的矛弹开了索乌尔的矛。   帕尔莎使力把索乌尔的矛往上挥开,在空中划出了条弧线,然后跳过尤库洛,站在尤库洛的左边。   索鸟尔把矛收回来面对着帕尔莎。就在精准地停止动作的那一瞬间,帕尔莎清楚地领悟到,这到底是谁了。已经,无庸置疑,长达十几年的时光,一路面对面地长矛交战几千回,太过熟悉的感觉……   (秦库洛……)   一股炎热涌到了喉咙。   (不可以杀死尤库洛。)   帕尔莎在心中低语。   (杀了他,你的灵魂,就要永远背负着哀伤。)   秦库洛的影子,静静地、静静地,渗透出了愤怒的感情。影子虽然不发一语,但散发出来的感觉远比言语,呈现地更为明白。   忽然,划破黑暗,长矛攻了过来。帕尔莎大吃一惊,接下这一击,挥了开来。就在帕尔莎闪过眼花撩乱地攻击过来的长矛的时候,两个人的长矛互相纠缠、反弹,不知不觉中,已经转变成了宛若舞蹈般的流畅动作。   “‘长矛舞’开始了。”   卡沙的耳边,传来老牧童的呢喃声。   尽管完全黑暗,人的感情却是仿佛闪电,撼动着卡沙等身在仪式场内部的人们的内心。虽然帕尔莎的感情与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感情,一边彼此纠缠,舞得让人眼花撩乱,不过对他们来说,也是与其用眼睛去看,不如用心去感觉还清楚得多了。   牧童再度低声地说:   “卡沙,祈祷吧——祈祷帕尔莎可以吊唁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吧……”   舞着“长矛舞”的时候,帕尔莎落入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中。明明完全听不到声音,却能藉着矛的一次又一次的攻击,感受到宛如爆发的感情。   秦库洛激烈刺来的矛,帕尔莎没能顺利挡下,侧腹部感觉到灼热的疼痛流窜的瞬间,秦库洛压抑不了的憎恨,透过了伤口逐渐渗透进入帕尔莎的心。   秦库洛在恨帕尔莎……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打击——但是,帕尔莎的内心深处,早就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   要是没有帕尔莎的话……   秦库洛应该死命压下了这样的念头不知道多少次吧。   因为如果没有必要保护碍手碍脚的小女孩,秦库洛就不需要不停地杀死自己的朋友。不仅如此,甚至是一开始,根本就没必要逃离亢帕尔。   毁掉他所有人生的,不只是罗库撒姆而已——帕尔莎,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每当闪不过毫不留情刺击过来的矛,帕尔莎就会尝到遭受割裂的剧痛。那是一种渗入骨髓,无法言喻的痛苦。   黑暗中拿着长矛伫立的八个索乌尔“暗之守护者”,散发出来的憎恨波浪,也是一波波地拍打过来。   ——如果没有你——索乌尔们在呢喃着——我们就不用死在人生的途中了……   噬骨般的疼痛,沉入到帕尔莎的内心深处。   但是,当这份疼痛沉淀到内心深处的时候,忽然间,仿佛扭转身体一般,有某种东西在心中露了出来——那是,有如心脏阵阵抽痛的,剧烈愤怒。   (你们说!我能做什么!)   帕尔莎使尽全力挥开剌击过来的矛。   (我那时候只有六岁!)   然后,由着愤怒,将长矛刺向秦库洛。秦库洛接下攻击的坚硬感,透过手掌传了回来。   (你是要说我没生下来就好了吗?还是要说我最好去自杀?)   这是爆发出来的愤怒。过去一直埋藏在心中——连自己都努力压抑不让它爆发出来的,隐藏起来的愤怒。帕尔莎像是发疯一样地挥舞着长矛。   (我又没有说我希望你救我!是你自己爱跑来救我的!)   秦库洛似乎被矛给划过手臂,往后退了一些。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每次你杀死你朋友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你在恨我——我一直,都有感觉到的。)   帕尔莎的呐喊,也转而针对着一直动也不动在旁边看着长矛舞的,八个索鸟尔“暗之守护者”。   (你们的死,我也觉得很痛苦——痛苦得我都受不了了!这种痛苦,绝对不容许靠赎罪就消除的——所以,这是永远都消失不了的痛苦。)   帕尔莎的长矛划开秦库洛的侧腹。   (你死了之后,我一直背负着这个重担,活了下来!)   弹开秦库洛刺击而来的长矛,帕尔莎大叫出无言的呐喊。   矛被帕尔莎的矛给弹开之后,秦库洛的胸口,出现了一个大大的裂痕。   矛一刺进胸口,秦库洛就消失了。   帕尔莎在黑暗里,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正在凝视着她的秦库洛的双眼。   杀了我吧——似乎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那声音说着:灌注你所有的愤怒,杀了我吧。然后,走向愤怒的另一边吧……   这一瞬间,仿佛雨水开始点点滴滴地落到曝晒在愤怒底下的干燥砂地上,带着暖意的哀伤充满了胸口。   雨雪交杂飘着的寒冷夜晚里,商家屋檐底下的泥泞中,受冻着睡觉的孩提岁月,用力紧紧抱着帕尔莎的秦库洛身上的味道与温暖,都在帕尔莎的肌肤上苏醒过来。   尽管心怀哀伤,即使痛苦呻吟——秦库洛依旧一直带着帕尔莎,紧紧地抱着她,活了下去……   帕尔莎知道,秦库洛仿佛是在诱发她攻击一般地刺出长矛。感觉着那把长矛笔直地朝着自己的心脏刺过来,帕尔莎停下了一切的动作。   秦库洛的长矛,刺穿了帕尔莎的心脏——爆发般的疼痛袭击全身上下,帕尔莎看见了自己的死期。在这死亡的痛苦中,帕尔莎朝着秦库洛脚步蹒跚地走去,紧紧抱住那黑暗的块状物体。   怀念的味道与温热包裹了全身。帕尔莎对秦库洛的思念,以及秦库洛对帕尔莎的思念,都化为了温暖……融合在一起。   内心深处,听得见低声的话语。   ——帕尔莎,再见了。   然后,紧紧抱着的秦库洛的身体,散发出微弱的青色光芒,迅速扩散开来。   这一瞬间,伫立在仪式场的黑暗中的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们,全都一起开始绽放出青色光芒。茫然望着一切过程的卡沙,突然发现到脚边的岩石地面已经不见了。国王发出惨叫,“王之矛”的成员们也看着自己的脚下,不由得脚一软,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   他们正浮在水面上。胸口以下蔓延着深不见底,清澈得让人恐惧的水。虽然因为太过干净,感觉就像是飘浮在空中,但不可思议的是,完全感受不到水的冰冷。   帕尔莎明确地感受到秦库洛的长矛刺穿了自己的心脏。身体也依然残留着剧烈的疼痛。不过,却毫无鲜血从胸口流出的感觉,也没有闻到血腥味。   然后,感觉到秦库洛的身体就像在自己的手中融化一般地渐渐消失。秦库洛变成了青光,迅速地消失不见。秦库洛身体的温度,从手臂与胸口穿过去之后,宛如蜡烛的火光熄灭后产生的一缕轻烟,只剩寂寞缭绕。   秦库洛与其他索鸟尔“暗之守护者”们变化而成的青光,聚合在一起,轻轻抚摸着帕尔莎。在抚摸过帕尔莎之后,光轻快地经过,朝着飘浮在水上的其他人流去,一下子就包围了他们,接着融入水中。   一碰触到那道青光,温暖的感情与告别的思绪,全都深深渗透进了每个人的心中。很久很久以前,应当早已离开这个世界的——已经悲伤地死去的父亲、兄长与伯叔父们的思念,抚摸过他们之后,消失了。   众人一脸迷糊,看着青光慢慢地融入水中。青光不久之后轻巧地蔓延开来,渗入周围淹没在水下的岩石里。   瞬间,岩石产生了变化。尽管先前不过只是极为普通的灰色岩石,在灌注了青光之后,本身开始散发出了模糊的光芒。   众人察觉到自己正在看着的是什么之后,就像是被闪电击中般的震惊,目瞪口呆。   (这……这是禄、禄意霞“青光石”呀!)   每个人的身体都被透明的青光包裹着。“王之矛”当中的一个人,轻轻伸出手想去触碰禄意霞。但是,尽管手的确伸到了目标,那个男人却无法碰触到禄意霞。   接着,帕尔莎看到了遥远的深水底下,有什么正在移动。   青色的光芒一闪一闪,有某种非常巨大的物体,正在缓缓地打转……   (思帝·兰“水流的猎人” ?)   虽然一瞬间这么以为,但立刻又发现到不是这么回事。那样的身躯以思帝·兰而言实庄是太过巨……太过透明了。   人们讶异地凝视着那身躯一边缓慢摩擦过岩石表面,一边螺旋状地往上游而描绘出漩涡的生物。   那是条体型大得惊人的透明水蛇。没有眼睛,甚至连内脏都是透明的,仿佛是由水本身所诞生出来的水蛇。但是,它的鳞片到处方散发着青光——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是洋溢着庄严神圣的美丽。   泉水底部的岩壁,一整片都散发着青色光芒。数量多到让人看了无法冷静的禄意霞“青光石”,静静地发出朦胧的光。   每当水蛇用鳞片摩擦过岩石表面时,禄意霞“青光石”就一点一滴地附着到鳞片上,闪闪发亮。接着,每当水蛇漩涡状游动的时候,便能感受到充满精气的水,逐渐渗入周围的地面。   每个人——即使是懦弱的国王,也都是动也不动。仿佛受到诱惑一般,凝视着那条巨大水蛇的舞蹈。堆积在仪式场地面用来当贡品的喇尬跟肉干,在水中轻轻晃动地往下沉,接着也变了个样子,散发着模糊的青光。   亢帕尔居民投注在贡品当中的感情,化成了光——卡沙是这么想的。   水蛇轻巧迅速地吞下了那道青光。   帕尔莎觉得好像看到了那发出有如珍珠贝摇曳灿烂的鳞片上,不知不觉中,映照出了秦库洛的面貌——说不定只是眼睛的错觉。但是,那张脸,并不是帕尔莎印象中秦库洛那散发着阴郁的脸,而是跟卡沙十分相像,开朗明亮的脸。   忽然,落下了泪水。   帕尔莎以手掩面,毫无顾忌地,大声哭了出来。   水蛇之舞,开始慢慢地产生了变化。鳞片的表面宛如涟漪般地轻微震动,每当摩擦岩石表面一次,就渐渐地、渐渐地皱了起来。   (啊……)   卡沙想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它在脱皮……)   水蛇的鳞片一边散发出仿佛彩虹的摇曳光芒,一边缓缓地开始退去。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像是一面脱皮,一面慢慢消失不见。这是因为新的身体还没有沾染上禄意霞“青光石”,透明得跟水没有两样。   完美地脱掉一层皮的时候,水蛇传来了一种感情——宛若思念孩子的父母亲一般的,温暖的感情。   漂浮在水里的人们,包裹在这样的感情中,全身颤抖。   不久,水蛇缓缓地晃动着水,回到了水底深处。剩下的,就只有漂浮在水中摇曳着青光的美丽蛇皮。   长沙忽然领悟到现在该怎么做才对。他对着茫然望着青光的国王大喊:   “陛下!”   国王发愣地看着卡沙。卡沙指着水中的蛇皮。   “那就是禄意霞‘青光石’呀!是‘山之王’的礼物。”   国王眨了眨眼看了看卡沙,然后,看着漂浮在水中的水蛇巨大的蛇皮。   “要……要我去拿吗?”   国王看到卡沙点头之后,求救般地寻找着尤库洛的身影。然而,到处都看不到尤库洛的影子。国王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就在他踌躇着的时候,发着青光的蛇皮开始缓缓地下沉。   卡穆不耐烦地大吼:   “陛下!您想让亢帕尔的人民挨饿吗?”   国王吓了一大跳,看着卡穆。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潜入水中。   虽然看到国王的手抓住了蛇皮,但是由于蛇皮面积太大,国王的手并无法负担。尽管如此,国王依然死命地企图握着蛇皮游上来。   “王之矛”与随从面面相觑,接着,看着帕尔莎和卡沙。   众人彼此点头示意之后,一起潜入水中。虽然没有事先商量好,但是众人散开围成圆圈,帮助国王抓住蛇皮,使劲全身的力气开始往上游。   蛇皮重得让人想像不到是在水中。众人死命地不停游着,身体似乎都要扭转得变形了。   不久,头冒出了水面……同时,周围忽然暗了下来。   所有人以一副大梦初醒的表情环顾着四周。应该是刚刚才游过的水,一点影子也没有,身体也没有弄湿。他们趴在原先的仪式场的岩石地面上。   应当是牢牢抓在手中的水蛇皮,也是不知不觉中不见了。剩下的,就只有在地板上堆积成山的禄意霞“青光石”,正在散发着朦胧的光芒。   那个时候,好几个美妙的口哨声重叠在一起,响了起来。   突然,环视周遭,他们才发现到自己正被因为多喀尔而眼睛发光的众多牧童给包围住了。   “‘山之王的居民’来了!呼喊吧!”   说完,牧童们站了起来,开始一起高声欢唱。      ——老“山之王”死了,新的“山之王”诞生了!   老“王之矛”迎接了真挚的死亡,展开了全新的生命旅程!   老亢帕尔之王死了,新的亢帕尔之王诞生了!   歌声在洞窟的分歧洞穴中,复杂地回荡着,清脆嘹亮地流泄着。   ——老“山之王”把身上带着的禄意霞“青光石”,变成了养育亢帕尔的子民们的粮食。   “王之矛”呀,你们见过山之底的黑暗了吗?   见过你们祖先的黑暗了吗?   你们的身体回归亢帕尔的土地之时,你们也会再度成为守护黑暗的“暗之守护者”。   成为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保护着母亲群山的生命。   直到“舞者”现身,将你们的黑暗,转变为青色光芒……          终章 黑暗的远方      从穆撒族领地通往新悠果王国的洞窟,在春天温暖的日照中,敞开着洞口。洞窟面前的草地,一整片覆盖着五颜六色的花朵,终于等到春天到访而乐不可支的鸟儿们,嬉戏喧闹地叫个没完没了。   帕尔莎将背上的行李往上提,来送行的吉娜轻轻地说:“你真的要走吗?”   低头看着吉娜,帕尔莎微笑:“是呀。因为我已经好好休息了好长一段时间了。”   从仪式场的黑暗深渊回来的时候,帕尔莎全身都是伤。尤库洛造成的伤害很快就痊愈了,但是索乌尔“暗之守护者”造成的伤害,却很不可思议。明明外表看不见伤口,但疼痛就是持续了好久。   尤库洛还没从黑暗滦渊回来——身体虽然在王城内部的医院里,不过心灵还留在黑暗之中。早上会醒来,给他用餐也会吃,到了晚上会就寝。然而,即使双眼睁开,那双眼睛里面却什么东西也没有。那张嘴也无法说出那些曾经多么迷惑人心的巧言。   或许,有一天,有个人会在仪式场中遇见尤库洛的灵魂。尤库洛的灵魂能否得到安乐,应该是跟那个时候的舞者有关吧。   帕尔莎虽然面对着靠不住的亢帕尔王,把他的父亲罗库撒姆的阴谋全都说丁出来,不过并没有要国王把一切公开。她已经将秦库洛活过的是怎么样的人生——告诉了她希望他们能够明白的人们了。因为她心想,事到如今,即使掀起撼动王权的骚动,把年轻国王拉下王座,但在其他的王族成员也不是特别优秀的前提下,并没有任何意义。   最重要的是,虽然靠不住,但是让国王依然保有纯洁的那颗心藏有个秘密,国王就能够一边思考那个秘密的意义,一边活下去,这样还比较好——帕尔莎是这么想的。   因为这个国王也在看着黑暗深渊。比起其他的王族,也许更有能力胜任国王的位置。   禄意霞“青光石”的到来,让全国上下沸腾不已,尤库洛作梦要侵略山之底的计昼就像不曾存在,变成每个人都装作不记得的过去。   实际上,在山之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深深地刻在一小撮男人的心里面。在山之底,演唱过奇妙歌曲的牧童们,要男人们发誓保持沉默。男人们也由衷地许下了承诺——因为体悟到自己刚刚看见的……感觉到的……一切的一切,都无法以任何言语形容来传达。如果硬要说成话,那么大概会扭曲得奇奇怪怪的吧。最重要的是,藉着保持沉默,让人们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无法言说的不可思议的黑暗。   他们静静地碰触到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们化为青光,那种触感将永生难忘。那一瞬间,他们确定了,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就是很久以前离开这个世界的父亲、兄长或伯叔父他们。   化为青光的亲人在告别的时候,男人们感觉到了许许多多。   索鸟尔“暗之守护者”并不是“山之王”的家臣——而是亢帕尔人的良心。是守护着这养育自己的生命并给予支持的尤萨山脉的守护者。   不久,在这个世界的生命结束之际,自己也会变成索乌尔“暗之守护者”,将那份黑暗与青色的光芒,传达给自己的后代子孙们。   有一个平常肉眼见不到,双手触摸不到的世界,居住其中的精灵在维持着这片尤萨群山。明白到这件事情的这些人,应该会成为“最后之门”,保护那些精灵吧。藉着这样的方式,便能保护亢帕尔这片大地的生命吧——男人们如此发誓。也许,以前的“王之矛”成员,也都是这么做的。   帕尔莎与卡沙低调地再度由牧童们带领,通过地底,悄悄回到了穆撒族领地。   在洞窟中迎接两人的托托长老,一看到两人的脸,便打从心底浮现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然后他抬头看着帕尔莎,低声说:“很多事情都没跟你说清楚就让你踏上这次的旅程,我很抱歉。”   帕尔莎目不转睛地看着托托长老:“你早就知道了吧?知道是谁在地底下等着我们。”   托托长老点头。   “从我听到索乌尔‘暗之守护者’把禄意霞‘青光石’给了吉娜的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想到索鸟尔应该是在呼喊着某个人。遇到你之后,听着你说秦库洛的故事时,我就明白能够吊唁这个索乌尔的人,除了你之外别无他人。‘长矛舞’是只有赤裸裸的灵魂才能跳出来的舞蹈。一边跳着那套舞,索乌尔会将所有的思绪感情与‘舞者’坦白——当变得再也分不清是索乌尔的感情呢,还是‘舞者’的感情呢的时候,彼此的灵魂很快就会连结在一起。”   接着托托长老突然露出微笑:“话虽如此,平常仪式里头的‘舞者’,可没有你这么辛苦呀。因为即使‘舞者’不是这么优秀的人,索鸟尔也会照样连结灵魂,靠着传递一切讯息给‘舞者’,卸下肩上的重担,然后赠与禄意霞‘青光石’。不过,就只有今年的仪式,让我们牧童也觉得担心——因为以秦库洛为首,有众多的索乌尔都是遭到背叛而死于非命的人们。以前大概没有出现过像这样难以吊唁的索鸟尔吧。所以,他们一定是在等你,等着你的到来……能够完全吊唁他们所有人的‘长矛舞’,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舞得出来呢?”   帕尔莎耸了耸肩说:“难道是为了等待我,所以仪式才晚了十几年这么久吗?这一定是搞错了啦。因为呀,幸好是我凑巧兴起回亢帕尔来的念头,但是,万一我没这么想,那仪式不就要一直延宕下去了吗?”   托托长老笑咪咪地回答:“你一定会回来的——因为,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帕尔莎摇摇头:“不好意思,我并不这么认为。所谓的‘命运’,只不过是为了让人接纳过去,一种方便的解释罢了——他们在等待的,不是我。”   “那么,你说他们在等谁呢?”   “拉塔尔王吧。”   帕尔莎的回答,让托托长老轻轻皱起眉头。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帕尔莎轻轻叹了一口气,开始说道:“我想,他们在罗库撒姆王死了之后,等待着新任国王成长到足以担当国王的年纪。因为,罗库撒姆是个索乌尔‘暗之守护者’们决不愿意给予禄意霞‘青光石’的国王吧——所以,在他还在治理国家的时候,以及下一任国王长大之前的三十五年岁月,才会无法举办仪式吧……不过——”   托托长老无言地催促帕尔莎说下去。帕尔莎虽然犹豫了一会儿,但不久又低声地继续说道:   “秦库洛……他确实是在等我吧——因为我回来的时候,他还有出来迎接我……所以,我回来亢帕尔一事,才会成为再度举办仪式的原因……我想,或许就跟你说的一样吧。”   托托长老点点头,然后,声音沉稳地说:“我们把禄意霞‘青光石’称为‘感情石’。藉着‘长矛舞’得到吊唁的索乌尔,会将他们活着的时候的感情或哀伤,全都转变为青色光芒回归大地,然后迎接他们真正的死亡——所以,禄意霞‘青光石’就是人们的‘感情’吧。得到你的吊唁之后,秦库洛的感情变成了禄意霞‘青光石’……然后,总有一天,会成为被肚子饿扁的亢帕尔人们吃进嘴里的生命之粮。”   帕尔莎轻轻叹气,露出苦笑。   “因为禄意霞‘青光石’而闪闪发亮的‘山之王的宫殿’啦、‘最后之门’啦……跟从小开始就听过的故事里所描绘的样子,还真是差多了呀。”   托托长老微笑着。   “那个伟大‘山之王’——用自己的身体削去山之底,在尤萨山的地区产生出水道,孕育出尤萨的生命的那个‘山之王’,到底应该用什么名号来称呼他才好呢?要叫神?遗是叫精灵?”   托托长老摇头。   “我们就像是靠着闪闪发光的茧,保有重要生命的虫子一般,用浅显易懂的话语纺织成许多的故事,来保护我们的国王。”   在托托长老的带领下,一走到阳光里,白雪覆盖着的大地充满着让人心情痛快的光明,闪闪发亮。卡沙用力吸满了又冷又干净的空气。伴随着神清气爽的空气,无法言喻的美好心情,满满地在胸口蔓延开来。   回到宅邸,卡库洛表情复杂地出来迎接卡沙等人。听着卡沙讲述山之底发生的事情,卡库洛眉宇之间的皱纹逐渐地消失,最后,以宁静的口吻向卡沙道谢。一个弟弟从黑暗中得到解放,一个弟弟则是被黑暗吞没——尽管如此,卡库洛还是感觉到内心深处隐隐作痛的某种东西,似乎稍微消失掉了一些。   在族人之中,卡沙依然还是老样子,不过是个旁系血统的少年罢了。不过,卡沙并没有放在心上,愉快地回归到了平常生活。   春天来了,把山羊赶回去岩山的时候到了,即使要跟牧童们一起在岩山上饲养山羊,卡沙也不再感到空虚。牧童们比以前更把卡沙当成自己人,让卡沙知道许许多多群山的秘密。因为对现在的卡沙而言,在那趟地下水脉的旅程中所看见的,山之底的生命以及大地裂开涌出来的丰富泉水与河川,感觉起来都像是一个整体的存在——牧童的工作、“王之矛”的工作,基础的部分那是一样的……他是这么觉得的。   帕尔莎在优卡姑姑的义诊医院好好修养身体,度过了被大雪困住的冬天。长矛没摆放在伸手可及之处,连续好几天都睡得迷迷糊糊。身体就像成了个空壳子,懒得行动。虽然被变成索乌尔“暗之守护者”的秦库洛的矛所刺穿的心脏,持续痛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过睡觉的时候,那疼痛又成了微弱的抽痛。   不久,帕尔莎有办法下床了。围在暖炉的火光旁边,她断断续续地与姑姑交谈。帕尔莎低声诉说,前往山之底的旅程以及在黑暗深渊所发生的事情。优卡以聆听久远传说的心情听着一切。   彼此对话的时候,两个人都感觉到,那在自己心中牢牢抓住秦库洛或卡鲁纳的锁链,已经慢慢地解开,一点一滴地消失了。总有一天,可以怀念着死者们,而不用再尝到鲜明的痛苦吧……她们有这种感觉。   不知不觉中,积雪厚重的季节过去了,温暖的阳光静静溶化积雪表面的季节来临了。然后,某天早晨,帕尔莎忽然闻到了一种怀念的味道。虽然那是优卡姑姑煮药草的味道,不过一闻到,帕尔莎就有种胸口针扎般作痛的感觉,让她十分想念青梅竹马的药草师谭达。   新悠果王国的青雾山脉,时令正值春天吧。他一定是老样子,一边悠闲地哼着歌,一边在摘取药草。   想回去那座火炉的旁边——然后,把本次旅程的故事告诉他。   帕尔莎把窗户开到极限,一面让微温的春风吹拂着她的脸,一面这么想着。   帕尔莎到洞窟去的时候,吉娜、卡沙还有牧童的托托长老与勇勇都来送行。   托托长老就像是那次旅程动身的早晨一样,给了帕尔莎一个装满多喀尔跟尤咖鲁叶子,以及好吃的喇尬的袋子。而且,还加上了吉娜使用大量树木果实烤出来的,一种叫做裘可慕的甜点。由于裘可慕烤得很透很硬,非常耐保存,是旅途中难得的甜点。   最后,卡沙一边扭扭捏捏,一边偷偷地拿出了某个东西。那是铜制的,镶嵌在长矛矛头根部的铜环。   “这……这个是我的长矛上面的铜圈。我想、想要送给帕尔莎小姐。”   他一定是用心仔细擦拭过吧,铜圈发出仿佛黄金的美丽光芒。   帕尔莎微笑着收下了这份礼物,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拆起自己矛上的铜环——用惯的、沾满人血的,完全变黑的铜环。   帕尔莎紧紧握着那个铜环,看着卡沙。   “虽然这个铜环很脏,不过这是从秦库洛的长矛上面取下来的。秦库洛使用过,我使用过,保住了我们性命的长矛铜环。”   她把铜环放在掌心,朝着卡沙伸出了手。   “你愿意收下吗?”   卡沙接了过去,将那个铜环塞进自己长矛的握柄,然后抬头看着帕尔莎,不好意思地笑了。   “拥有过这个铜环的两个人,都曾经担任‘舞者’的工作吧——我还没有资格可以拥有这个铜环。”   帕尔莎把手搭在卡沙肩膀上。   “虽然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不过如果你的长矛技术照现在这样进步下去,有朝一日一定会有本事足以舞出‘长矛舞’的喔——你要成为一个好的长矛手喔。”   卡沙害羞的笑容,慢慢地转为开朗的笑容。   朝着他们挥手道别之后,帕尔莎转身面对着洞窟,迈步走进黑暗。   穿越过这片黑暗的前方,有着赞美着淡淡春光的青雾山脉——怀念着那片翠绿色的群山,帕尔莎踩着稳健的脚步,消失在黑暗之中。   END